失踪的男孩
十二月的最后两周，布雷克比尔斯放假。起先，昆廷吃不准他为什么这样害怕回家，后来意识到他担心的不是家本身。他担心的是，如果离开了布雷克比尔斯就永远不会再要他回来了。他就永远找不到返校的路了——他们会关上身后园子的秘门并锁上它，它的轮廓就将永远地湮没于藤蔓和砌石之中，他也就永远被困在外面的真实世界中了。
最终，他回家待了五天。有一会儿，当他爬着屋前的楼梯，突然又闻到往昔熟悉而又美好的家的味道——一种混合着烹饪、油漆以及东方地毯和灰尘的具有致命魔力的味道。当他看到烦恼地露出牙齿微笑以及满脸胡茬、精神抖擞的幽默的父亲的时候，他又变回那个总是与他们形影不离的孩子，感到了从前那个小孩所感受到的吸引力以及他的灵魂中从未梳理过的某个隐蔽角落。他屈服于原先的幻觉，即他的出走是不对的，这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
但家的魔力没有持续。他待不下去了。现在，父母的房屋有种他受不了的东西。在他那曲面的阁楼房间住过后，他怎能再回到布鲁克林的家中发脆的白色油漆、窗户上的铁栅栏以及从窗户可见到的一小块圈起来的泥土地呢？对他好心好意、好奇但客气的父母，他没什么可说的。无论他们对他是如何的关切有加还是不管不问，他都感到无法忍受。他的世界已变得复杂、有趣并且充满魔力。他们的世界是世俗的、顾家的。他们不理解自己所能看到的世界并不是重要的世界，而且他们永远不会理解。
他是周四到家的。周五他给詹姆斯发了短信，周六上午他同詹姆斯和朱丽娅在郭瓦纳斯河畔的一个废弃的船台处见面。很难说清楚他们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只是它同他们家的距离大致相等，而且相当的僻静——它在与运河毗邻的一个死胡同的尽头，需要翻过一个波纹铁栅栏才能到达。它有着任何一个挨近活水（只要是活水，也不管那水有多么的呆滞和有毒）的地方的平静。你可以坐在一堵水泥挡墙的上面，然后将手中的碎石子扔出，搅动郭瓦纳斯运河黏稠的水面。对岸一座有着拱形窗户的烧毁的砖砌仓库突兀高大，它将成为某人将来的豪华公寓。
再次见到詹姆斯和朱丽娅让人高兴，更让人高兴的是自己与他们见面后，可以瞧瞧自己有了多大的变化。布雷克比尔斯救了他。他不再是那天离开时老盯着鞋看的坏事的家伙，或是詹姆斯的跟班和朱丽娅碍事的求爱者。在他与詹姆斯生硬地互相问好并草草地握手和拥抱时，他原先对詹姆斯的那种好像他总是头儿的本能的敬重感觉没有了。他见到朱丽娅时，他在心中找寻昔日对她的情愫。它已不复存在。痛苦虽在，但已经变得麻木、模糊，且已愈合——就像是无法取出的炸弹碎片。
昆廷没有想到他们或许并不是非常高兴见到他。他晓得自己连个招呼也没打便匆忙离去，但不清楚他们因他的背弃感受到了多大的伤害和怨气。他们并排坐在一起看着河水，而昆廷则轻松地聊起他莫名其妙地就读的那所默默无闻但选拔非常严格的教育机构。他着重谈了学校的建筑细节，但对课程却尽可能的语焉不详。詹姆斯和朱丽娅像公园椅子上的一对老年夫妇依偎在一起以抵抗三月的寒冷（布鲁克林现在是三月）。轮到詹姆斯时，他喋喋不休地讲起了高年级的研究项目、班级舞会、昆廷这六个月中一次也没想起过的教员们——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些玩意儿仍在继续，詹姆斯竟还这么热衷，他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一旦魔法成为真实，其他所有的一切似乎就不那么真实了。
而朱丽娅——他的纤弱、长着雀斑的朱丽娅在他走后有了变化。是他不再爱她了吗？他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观察着她吗？呀，她的头发更长了，而且又平又直——她用了什么法子把卷发弄直了——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原先没有的黑圈。以前她只是在聚会时抽烟，而现在则是一支支地点、一支支地抽，抽完后便将烟蒂塞入空心的钢质围栏桩的底部。甚至连詹姆斯也被她弄得心慌意乱而变得紧张、呵护有加。她冷漠地观察着他们俩，黑色的裙围着裸露的膝盖吹动着。之后他都拿不准她是否开口说过话。
那天晚上，那个刚刚离开的魔法世界又吊起了昆廷的胃口。他在他那些旧平装书中搜寻费勒里小说，然后熬到早上三点重读了《飞翔的树林》。它是费勒里系列小说中次要、也是不太令人满意的一册。书的主角是查特文家中那个又蠢又没用的鲁珀特。他和迷人、具有公主气质的菲奥娜借助鲁珀特最喜欢爬的树的高树枝设法进入费勒里。小说写的就是他们如何寻找一种嘀哒声响来源的故事。那声音使得他们的朋友郝特斯波特爵士（一头长着特别尖的耳朵的豹子）无法入睡。
造成那声响的是个侏儒部落。他们把整个一座蕴含铜的石山凿空做成了一个巨大的计时装置（昆廷没注意到普拉弗会对钟表装置这么着迷）。最后，鲁珀特和菲奥娜在一个友好巨人的帮助下，用他那硕大的鹤嘴锄把钟深埋，这样就减弱了巨大的嘀哒噪音，也使得郝特斯波特爵士和那些侏儒（他们是穴居的，当然乐意被掩埋了）均得偿所愿。然后，他们来到一座皇家寓所，怀特斯拔厄城堡，一座匠心独运地建成巨大的钟表结构的精美要塞。城堡下面一个巨大的黄铜主发条在风车的带动下缓慢而庄重地移动并旋转着塔楼。
既然他到过布雷克比尔斯，对真正的魔法有些了解，所以可以用批判的眼光阅读普拉弗的小说。他想知道魔法后面的技术细节。那么这些侏儒究竟为什么要造那座大钟呢？小说的结局并没有让他觉得是个故事的结束——倒让他想起了小说《泄密的心》。没什么事情是可以永远被埋藏的。《飞翔的树林》中那片树林哪去了？在费勒里巡逻、维持秩序的那双胞胎公羊——安火和安棕又在哪里？尽管直到查特文家的孩子们替它们做好了铺垫才出现。它们真正的功能似乎是确保查特文家的孩子们不会因为待得太久而不受欢迎——在每册书的结尾，总是由安火和安棕不时地下逐客令，把他们打发回英格兰。此书是该系列中昆廷最不喜欢的一本。他们为何不让他们待下去？这有什么不好？
显然，克里斯托弗·普拉弗对真正的魔法一窍不通。他甚至连个英国人都不是。根据书的内容介绍，他是个美国人，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靠经营干货发了一笔横财。然后就在股市暴跌之前，移居英国康沃尔郡。俗话说，一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总崇拜英国。他连自己名字的发音都改成了普拉乌弗，然后成了一个坐拥豪宅、仆从成群的乡绅。（只有一位美国的恋英狂才可能创造出真正的英国世界，比英国更有英国味，就像费勒里一样。）据说，住在他隔壁确实有叫做查特文的有孩子的一家人。普拉弗总声称查特文家的孩子们总是过来给他讲费勒里的故事，而他只是行记录之责。
但是，《飞翔的树林》中那位热情似火的书迷和屈尊以察的学者不懈解剖、洞察的真正的谜团却隐于书的最后几页。嘀哒噪音的问题既已解决，鲁珀特和菲奥娜便安下心来同郝特斯波特爵士及家人（包括一个迷人而机灵的豹子新娘和不知有多少个的可爱的毛茸豹仔）大摆宴席以示庆祝。就在这时，查特文家的大孩子马丁竟然出现了。他可是早在两册之前的《墙上洞天》中就发现了费勒里的。
马丁这时十三岁，已是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其年龄偏大，不再适合在费勒里历险了。在前几部小说中，他是个多变的角色，情绪会事先毫无征兆地从快活摆向忧郁。在《飞翔的树林》中，他正处于沮丧阶段。之后不久，他寻衅与比他年幼但性格一向开朗的鲁珀特打了一架。接着便是典型的英式呐喊和摔跤。郝特斯波特家族饶有兴趣，但以豹子的冷漠观看着过程。马丁挣脱开来，衬衣散开，一只扣子也没了。他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叫喊说，是他发现费勒里的，所以应该由他而不是他们去历险。这不公平：为什么他们之后总得回家？他在费勒里是个英雄，而在家里却什么都不是。菲奥娜冷冷地叫他不要像个孩子似的。马丁像英国小学生似的哭哭啼啼，愤然地离去并走进了茂密的黑暗森林。
后来……他再也没回来。费勒里把他整个地吞没了。马丁在接下来的两本书——《神秘的海》和该系列的最后一本书——《移动的沙丘》中消失了——尽管他的兄弟姐妹费力寻找，但再也没有找到他。（现在，这使昆廷想起了爱丽丝的兄弟。）同大部分书迷一样，昆廷猜想普拉弗是想让已经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马丁在系列中的最后一本书中归来。但普拉弗却在五十几岁时意外死亡，而《移动的沙丘》当时尚未付印，而且他的手稿中也未对这一疑惑做任何暗示。这是个无法解答的文学之谜，就像是狄更斯未完成的《埃德温·德鲁德疑案》。马丁也就永远是消失在费勒里时的样子，他再也没回来过。
昆廷认为那谜底可能在他曾短暂拥有过的书——《魔法师》之中，但那书早就没了。他将房屋翻了个底朝天，也询问过里面的每一个人。到现在，他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布雷克比尔斯一定有人拿了它，或收拾了起来，或把它弄丢了。但那是谁呢？又为了什么？或许那本来就不是真的。
昆廷在那个周日的清晨醒来，完全一副要逃走的样子。他在这里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他要继续自己的崭新生活。只需最少的一点罪恶感，他便随便地为父母编了个周详的让他们高兴的谎话：富裕的室友邀他去新罕布什尔州的滑雪木屋度假；我知道这太急了点，但我那室友他能等吗？撒的谎话越来越多，但你又能怎么着？当你私底下是个少年魔法师时，你就只能这样圆滑。他的行装打点得很快——大部分衣物都丢在学校了——半小时后他便来到了布鲁克林街道上。他径直走向那个旧的社区花园，走进了最为茂密的地方。
最后，他来到了那个后栅栏处，透过它看着邻居院子中的生锈的儿童乐园。这园子真的这么小吗？他记得这园子实际上就是一片森林，而现在则显得稀稀疏疏、参差不齐。他围着瓦砾、残草和冰冻的烂南瓜躯体来回地晃悠，愈加感到紧张和不安。上次他做了什么？他需要那本书吗？他一定漏了什么，但想不出是什么。魔法不起作用。他尽量顺原路折回。可能是时辰弄错了。
昆廷去买了一块匹萨饼并暗自思忖，祈祷他所认识的人不会路过看到他，因为此刻他应该走在去新罕布什尔州的什么山的路上了。他不知该怎么办。那花招不管用。他全露馅了。他坐在一个隔间中，身边放着各种行李。他一会儿盯着落地玻璃中自己的样子——为什么匹萨饼店里的墙都是镜子？——一会儿读着免费的公园斯卢普地区警情通报周刊。墙壁及镜子彼此互映，形成一个漫无边际的弯曲长廊。他坐在那儿，几乎没有觉察到熙熙攘攘的周遭已安静下来。镜子发暗，光线更变，未加修饰的铺地花砖成了抛光的雕木地板。当他重又从报纸中抬起头来时，他发现自己正在布雷克比尔斯的低年级公共休息室独自吃着那块匹萨饼。
没有折腾和仪式，爱丽丝和昆廷仓促间成了二年级学生。课是在那个房子后面角落的一间半圆形房间上的。那里阳光充足却冷得吓人，镶板窗户的内侧永远都结满着冰。上午的课由派蒂鲍依兹教授讲授。她是个年事已高且有点古怪的海地妇人。她戴着一顶尖头黑帽，所以学生都叫她“巫婆”，而不是“教授”。当有人提问时，她多半会说：“不贰事，随便做吧。”在有效魔法的实际要求方面，她那多节的、核桃似的手指在技术上甚至比桑德兰教授的还要灵巧。下午的P.A.课是黑克勒教授。他是个德国人，长头发、下巴发青，身高几乎七英尺。
二年级同学并没有特别急于接纳这两个新来的。跳级实际上把昆廷和爱丽丝变成了两个人的班级：一年级的嫉恨他们，而二年级的则无视他们。爱丽丝不再是明星了，二年级有他们自己的明星。其中主要的明星是一个留着淡黄色直发的宽肩膀、咋咋呼呼的姑娘——阿曼达·奥劳夫。她会被不时地叫去为全班展示技艺。这位陆军五星上将的女儿用她那双结实的大手粗鲁、不张扬但极其有效地做着魔法，就像在拆解一个魔方。她运足力气用自己的粗手指凭空使出了魔法。
别的学生都以为昆廷和爱丽丝已经是朋友了，可能还是一对儿。这样便产生了有趣的效果，使得尚须时日加以培养的密切关系得以形成。她既然吐露了如何来到布雷克比尔斯的痛苦秘密，他们彼此更容易相处了。那天深夜的吐露似乎使她得到解脱，她现在不总是一副纤弱模样，说话也不总是那样细声细语，像是在说悄悄话。他可以开她玩笑，并且经过一定的鼓励，他也能让她开自己的玩笑。他不能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朋友，但她已在多多少少地吐露心声了。他感到自己像是个撬保险箱的——一部分靠运气——猜到了一长串复杂密码中的第一个数字。
周日下午，昆廷厌倦了老是被人躲着，去找到了实验室老搭档塞兰德拉，并拖他出来散步。他们身着外套穿过迷宫迂回走了出去。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两人的兴致也不是很高。太阳已经出来，但还是冷得难受。树篱挂满了沉甸甸的正在融化的冰，昏暗的角落仍堆着积雪。塞兰德拉是圣迭戈一位非常富有的孟加拉裔美国籍电脑主管的儿子。他的圆圆的、天使似的脸不会让人想到他竟是昆廷所见过的最尖酸刻薄的人。
在去“海洋”的路上，一个名叫格雷琴的两年级女生加入了他们。她金发、长腿、苗条，长得像个芭蕾舞女主角，只不过她走起路来瘸得厉害并发出“噔噔”的声响——这与她一个膝盖韧带的天生毛病有关——她走路拄着拐杖。
“呔嗬，哥们！”
“是瘸子。”昆廷说道。
她并不为自己的腿感到难为情。只要愿意听，她都会告诉别人那腿正是她力量的来源；如果动手术矫正了的话，她就再也不能施魔法了。没人知道这话的真假。
他们三人一起走到草地的尽头，然后停了下来。或许这是个错误，昆廷想。他们似乎没人知道路及去那儿的目的。有一阵子他们什么也不谈，就谈闲话、考试、老师什么的。塞兰德拉对二年级的事情不得要领，所以每当他跟不上谈话时，便更为恼火。下午循着自己的轴摇晃着行进。昆廷捡起一块湿石头远远地扔出。它悄无声息地在草上跳跃。潮湿使得他未戴手套的手感到更加的寒冷。
“这边走！”格雷琴最后说道，然后以搞怪的摇摆的步态向“海洋”斜插了过去。她样子笨拙，但行进的距离很长。昆廷不知道该不该笑。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沙砾路走了下去，穿过影影绰绰的光秃杨树林，进入到场地最外边上的一个小空地。
昆廷以前来过这里。他在寻找一个《爱丽斯漫游奇境》里那样被布置成多个四方形、周围环绕着宽边草坪的游戏场。四方形的一边约一码长，像个巨大的棋盘，只是那网格长宽不一。四方形由水、石、沙、草等不同的材料做成，有两个四方形的材料是银色的金属。
草方形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像是高尔夫球穴区。水方形是幽暗、闪亮的水池，头顶的被风吹过的蓝天倒映其中。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道。
“什么地方？你什么意思？”塞兰德拉说道。
“你想玩游戏吗？”格雷琴绕过那场地走到棋盘的另一侧。场地的当中立着一个漆成白色的木制高椅，像是游泳救生员的椅子，或是网球比赛中的裁判椅。
“这就是游戏喽？”
塞兰德拉眯起眼睛看看他。
“有时我真的搞不清楚你。”他说道。他突然想起自己知道些昆廷不了解的东西。格雷琴诡秘地瞥了塞兰德拉一眼，似要征得对昆廷的怜悯。她属于那种自来熟。
“这，”她煞有介事地说。“是维尔特。”
昆廷甘愿被人讥笑而死。“那就是游戏喽。”
“啊，可不止是个游戏。”格雷琴说。
“是激情。”塞兰德拉说。
“是一种生活方式。”
“是一种心态。”
“我可以给你解释，如果你有十年左右的时间。”格雷琴向手中吹气。“简单地说，一支队立在一端，一支队在另一端，各队要尽量捉住四方形。”
“你怎么捉住四方形呢？”
格雷琴神秘地在空中晃动手指。“用魔-魔-魔-魔法！”
“那扫帚呢？”昆廷半开玩笑地问。
“没有扫帚。维尔特更像象棋，是五千万年前发明的。我认为它原先是用作教育工具。有人说它是代替决斗的。当时学生们是相互残杀的，所以后来就让他们玩维尔特游戏了。”
“那个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塞兰德拉试图立定跳远越过一个水四方，但在起跳时滑了一下，跳得近了点，结果一个脚后跟落在水中。
“狗屎！”他抬头看了下冷飕飕的蓝色天空。“我讨厌维尔特。”
一只乌鸦从一棵榆树的枝头飞起。太阳正从树丛的后面退去，呈现出一团凝固的粉色卷云。
塞兰德拉走离四方形的护板，摆动着双臂。
“我的手指没知觉了。我们进去吧。”
他们沿着小路朝那片“海洋”走去。他们一声不吭，只是对着双手吹气并揉搓着。随着太阳的落下，天也愈加寒冷。天幕下的树林已变得黑黢黢的。他们得快点去换衣服然后进晚餐。一种到了傍晚却一无所得的强烈感觉降临到昆廷的心头。一群野火鸡在森林的边缘溜达着，身体直立、保持着警觉，样子古怪、凶恶得像蜥蜴，似一群已经消失的迅猛龙。
在他们穿过草坪时，昆廷突然被问起爱略特的事情来。
“那么，你真的与那家伙关系不错吗？”塞兰德拉说道。
“嗯。你怎么认识他的？”
“实际上，我不认识他。他都同自己那帮人泡在一起。”昆廷为与爱略特有关系而暗自得意，即使实际上他们彼此不再怎么说话了。
“是的，我知道的。”塞兰德拉说道。“物理小子。一帮蹩脚货。”
“你是什么意思，物理小子？”
“你知道，那帮家伙——珍妮特·魏和那个胖子——乔希·豪勃曼——那些家伙。他们都为各自的专业做物理魔法。”
迷宫中，他们的呼吸衬着黑暗的箱状树篱冒着白色蒸汽。塞兰德拉解释说，三年级的学生要开始选一课题进行专攻。更确切地说，是由教员为他们选择，然后根据专攻分成小组。
“它意义不怎么大，专业只是与社交群体密切相关的——基本上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物理小子应是其中最稀奇的。他们对此有点不以为然，我猜想。那个爱略特，你知道的。”
格雷琴竖起眉毛，朝他斜睨了一眼。他的鼻子因很冷被冻得发红。此刻，他们到了阳台，落日的粉色余晖模模糊糊地洒在落地窗的波状玻璃上。
“不，我并不觉得真正了解他。”昆廷生硬地说。“你为何不告诉我？”
“你不知道？”
“啊，我的天啊！”格雷琴狂热地将手放在塞兰德拉的肩膀上。“我敢说他是爱略特的一个——？”
就在这时，落地窗开了，潘尼阔步向他们走来。他双腿僵硬、衬衣未塞进裤腰，也没穿夹克衫。他那苍白的圆脸在暮色中很醒目。他的表情茫然而僵硬，一种疯狂的力量使得他的步伐异常有力。他走近时便急促地蹦跳起来，手臂弯曲，对着昆廷的脸击了一拳。
打架在布雷克比尔斯是闻所未闻的。学生们彼此流言蜚语、互相算计、破坏P.A.实验，但实实在在的肢体暴力却少到可以忽略不计。原先在布鲁克林时，昆廷也见过打架，但他不是那种常卷入其中的家伙。他自己并不恃强凌弱，而他的身高也让那些恶霸不太容易找他的岔子。他没有兄弟姐妹。自打上中学以来，他从未被人重重地拳击过。
片刻之间，潘尼的特写、硕大的拳头被定格了，像一颗危险地迫近地球的彗星。接着，昆廷的右眼似关掉的闪光灯泡一片漆黑。他中了一记直拳，转了半圈，抬起手来以众所周知的“我的脸被打了”的姿势抚摸着被打的部位。他还没回过神来，潘尼又是一拳。昆廷这次弯下身子，潘尼只击中他的耳朵。
“啊唷！”昆廷叫喊着，向后倒去。“这到底怎么回事？”
屋子的数扇窗户面朝着阳台，昆廷隐约地感觉到成排的出神的脸庞紧贴着窗户。
塞兰德拉和格雷琴盯着昆廷。他们惊恐得脸色苍白、张着嘴巴，好像所发生的是他们的错。显然，潘尼对架该怎么打有些戏剧性的看法：他跳跃着双脚、做着小幅度的拳击假动作并像电影中拳击手那样晃动着脑袋。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昆廷对他喊叫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震惊。
潘尼紧咬下颚，气息从牙齿之间“咝咝”地呼出吸进。他的下巴粘着唾液，眼睛显得怪异——“凝固并放大”的说法在昆廷的脑海中闪过。潘尼对昆廷的头部挥起了大抡拳，昆廷则猛然向后一退，缩着身并用胳膊护住头。他定了定神，趁他还未站稳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们像一对醉酒的华尔兹舞伴蹒跚着晃来晃去，相互搀扶着，然后倒入阳台边上的灌木丛中，使得上面的积雪抖落到他们的身上。昆廷比潘尼高一两英寸，胳膊也长些，但潘尼更为结实，可以把他扔来扔去。一个低矮的石凳绊了他们的膝部，从而分开了他们。两人都摔倒了，潘尼在上。
昆廷的后脑重重地碰到了石头。一道光线闪过。很痛，但同时也将昆廷所有的恐惧和大部分有意识的念头一扫而光，就像有人双臂一挥清除了桌上的所有餐具。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名之火。
他们滚在一起，都想击对方一拳，并抓住对方的双臂使他无法进攻。有人流血了：潘尼的额头不知怎么破了。昆廷欲站起击拳。他想击倒潘尼，把他摔了仰八叉。他隐约感到狂怒的格雷琴试图用手杖击打潘尼，结果却打着了自己。
他占了上风，正可以腾出一只拳头一顿好揍时，他感到强壮的臂膀圈住了他的胸部，然后几乎是轻轻地将他提起、使他站立起来。摆脱了昆廷的重压，潘尼像电子玩具一样踮脚弹跳起来，呼吸急促，脸上流血。有人将他们分开并将他们围了起来。昆廷正被人倒推。魔法解除了。斗殴也随告结束。
接着便是不停忙乱地变换陌生的房间，人们屈身关切地与他交谈并用粗糙的布擦拭他的脸部。一个他从未见过、胸脯硕大的年纪稍长的妇人用雪松和百里香施魔法，使得他的脸好受些。她往他头部撞上阳台的地方放了某个他看不见的冷冷的东西，并用一种陌生的亚洲语言低语着。抽搐的疼痛减轻了一些。
他仍觉得有点不对劲——并不是疼痛，而像是穿着深海潜水衣，慢动作地沉重地穿过走廊，感到既沉重又失重。途中，好奇的鱼儿与他擦身而过。他们先是贴近端详，后又旋即蹦跳而去。与他同龄和比他年少的孩子们都敬畏地看着他那张被打烂的脸——一只耳朵肿大，一只眼睛青肿暴凸。大一点的孩子们觉得这桩事情好笑有趣。昆廷决定迎合他们的娱乐兴趣，尽量摆出平静、愉快的模样。有一会儿，爱略特的带着同情的脸在他面前闪过，这让昆廷双眼涌满热泪，但他用力地止住了。他后来知道是爱略特以及——说曹操，曹操到——那帮物理小子制止了打架。那双将他从潘尼拖开的有力而轻柔的臂膀是爱略特的朋友——乔希·豪勃曼——那个胖子。
他错过了大部分的晚餐，所以当他坐下时他们已经在上甜食了，这似乎与一整天的姗姗来迟相一致。他们取消了有关返校迟到的规定。他无法摆脱自己愚钝的感受——他是用长焦镜头观察这个世界，用平底玻璃杯贴着墙倾听这个世界的。他仍搞不清楚这场仗是因为什么而打的。潘尼为何要打他？为什么竟有人这样做？为什么来到布雷克比尔斯这样的地方就是为了成为傻瓜蛋而把事情搞砸？
他寻思着或许该吃点什么了，可那无粉的巧克力饼刚咬了一口便在嘴里变成了黏胶。他全速跑到卫生间后便是一阵呕吐。此时，一个巨大的引力场攫住他，并粗暴、无法抗拒地将他压向肮脏的卫生间地面，就像是一个巨人用大手把他掴倒。而当他完全倒地时，又以全身的重担依靠在他之上，将他压向凉凉的肮脏的地板砖。
昆廷在黑暗中醒来。他躺在床上，但不是自己的床上。头仍在痛。
醒来可能给大脑附加了过重的负担。其注意力不够灵敏，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的大脑功能是否还健全。昆廷知道布雷克比尔斯有一个医疗室，但从未去过那里。他甚至都不知道它在哪儿。他穿过了另一个密门，这次进入的是伤病者的世界。
一个女的在他的上方忙活着，一个迷人的女的。他看不到她在做些什么，但能感到她凉凉、柔滑的指头在他脑袋上移动着。
他清了清嗓子，感到有点苦。
“你就是那个护理。你就是先前的那个护理。”
“嗯嗯。”她说道。“过去时态更好些，那只是一次性的表演，尽管我并非不喜欢那差事。”
“你当时就在那儿，我来的那一天。”
“我是在那儿。”她承认道。“我想确保你赶得上那场考试。”
“你在这干什么？”
“我偶尔到这里。”
“我可从未在这里见过你。”
“我尽量不让别人看到。”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停顿，其间他可能睡着了。但当他又睁开眼时，她还在。
“我喜欢你那头发。”他说道。
她不再穿护理服，黑色的头发也向上盘起，并用筷子固定，这样使得她那张宝石般的小脸更多地露了出来。她先前显得是多么的年轻，而现在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感到纳闷。她有着更加年长的妇女的持重。
“那些辫子有点累赘。”她说道。
“那个死掉的人——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死掉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的双眉之间出现了一条竖纹。“他不该死的，却死了。人都要死的。”
“我原以为这与我在那里有关。”
“喔，有点自以为是没什么错。翻过来趴着。”
昆廷这样做了，她用某种味道刺鼻、灼痛的液体搽在他的后脑勺上。
“那么，它毫无意义了？”
“死亡总是有意义的。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了。你得自己照料自己了，昆廷。我们需要你保持良好的战斗状态。”
他翻滚回躺着的姿势。在她忙碌期间，昆廷的枕头变凉了。他闭上眼睛。昆廷知道要思考她到底是谁、她在他（或他在她）的故事中起什么作用，这需要他更加机敏、更深的思考。但现在做不到。
“你给我的那本书，”他说道。“我想我把它弄丢了。我没有机会读它。”
在他筋疲力尽、几近错乱的状态中，那本费勒里小说的丢失突然让他觉得哀伤，成了没有任何获救可能的一个悲剧。一滴热泪顺着脸颊而下，流入了耳朵。
“别这么说。”她说道。“当时还未到时间。如果仔细寻找的话，还会找到的。这一点我可向你保证。”
这是人们提到费勒里时常说的话。她在他那发热的额头上放了凉凉的东西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当他又醒来时，她已走了。但他并不孤单。
“你受了脑震荡。”
可能最后就是这声音把他唤醒的。那声音一直在叫他的名字。他听出了那声音，但说不出是谁的。声音平静、亲切，让他从中得到慰藉。
“嘿，昆，昆？你醒了吗？莫雷蒂教授说你受了脑震荡。”
是潘尼的声音。他甚至可以看见他那张苍白的椭圆形脸。他就在过道对面的下一张床上，身后靠着枕头。
“所以你呕吐了。一定是在我们倒在那个凳子上时，你的头碰着了地。”潘尼所有的狂怒已经消失。现在，他变得主动、爱说话。
“是啊。我知道碰着了自己的头。”昆廷缓缓地说，声音沙哑。“那是我的头。”
“它不会影响你的大脑功能的，怕你担心。莫雷蒂就是这样说的。我问过了。”
“啊，真令人宽慰。”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去了。某处的钟滴答作响。费勒里小说的最后一卷——《移动的沙丘》中有一个令人愉快的片段。查特文家中最小的孩子——小简得了重感冒，由温柔、富有同情心的小兔子们照料着。她卧床了一个星期，一直同漂亮的“风啸”号船上的绘画大师交谈。她不同于其他查特文家的孩子：她更有思想，有着意想不到的幽默感，比她那些笑容可掬的兄弟姐妹们更有锋芒。
他想知道现在几点了。
“你怎么样？”他淡淡地说。他拿不准是否愿意现在就表示亲热。“你伤着了吗？”
“我的额头被你的牙齿磕破了。你用头撞我时，弄折了我的鼻子。他们用普拉斯基修补法把它接好了。我从未见过这种疗法，至少没见过在人身上做过。她用的是羊奶。”
“我甚至都不记得用头撞你。”
潘尼又不出声了。昆廷数了一下，那钟滴答了三十下。
“你眼睛青了吗？”潘尼说道。“我看不见。”
“青得厉害。”
“我想也是的。”
床头柜上有一玻璃杯水。昆廷痛快地一饮而尽，然后仰面倒在床上。一阵阵灼热的痛感在大脑中掠过。不管那护理做了什么，或是什么人，他还是需要康复的。
“潘尼。你究竟为什么像那样打我？”
“啊，我想我是身不由己的。”潘尼说道，对昆廷竟然会问这个问题有点吃惊的语气。
“身不由己。”或许他并不觉得很累。“但我什么也没做呀。”
“什么都没做。啊，对了。你什么都没做。”潘尼低沉地咯咯笑了。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很镇定，似乎这段讲话、他的总结陈词已经练了多遍。昆廷能听出那声音的背后又在酝酿着原先的那股狂怒。“你本可以给我说说的，昆廷。你该给我点尊重的。你和你那个小情人。”
啊，天啊。难道都是因为这个吗？
“潘尼，你究竟是在说谁？是爱丽丝吗？”
“啊，得了，昆廷。你坐在那儿，彼此眉来眼去的，你还嘲笑我。还是当着别人的面。你相信我真的认为那很好玩吗？我们会一起合作吗？你相信我真的那么想吗？”
昆廷听出了潘尼委屈的语气。他父母曾将他们的褐砂石房屋的客厅那一层租给了一个看上去神志还算正常的小个子男人——一个计算员。结果，他留给他们语气越来越专横的条子，要求他们不要在他出来倒垃圾时对他进行录像。
“不要胡闹了。”昆廷说道。他并不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什么？难道潘尼还会过来，再打他个脑震荡吗？“你知道你在别人的眼里是什么样子吗？你就坐在那儿，一副大佬的流氓模样，指望别人过来求你入伙？”
潘尼这时坐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说道。“你和爱丽丝一道走了。你没有道歉，没有问我，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径直走出去了。后来，后来呢？”末了，他洋洋得意地说道。“你考过了？而我没有？那是多么的公平啊？你指望我能干些什么呢？”
就是这个引起的。“好的，潘尼。”昆廷说道。“你当然可以因为没考过而揍我的脸喽。你为什么不去也把范·德·维吉教授揍一顿呢？”
“我不甘心事情就这个样子的，昆廷。”潘尼的声音在空旷的医疗室非常的响。“我不想找麻烦。但如果你来找茬的话，我向你发誓我会再揍你的脸的。就是这么回事儿。你以为这是专属你自己的幻想世界？你觉得可以为所欲为？你再对我那样盛气凌人试试，昆廷。我还会揍你的！”
他们两人都高声高语的，连医疗室的门被打开，身着刺绣精致的丝绸和服、戴着狄更斯式睡帽的弗格院长走了进来昆廷都没注意到。昆廷以为弗格执着一柄蜡烛，旋即又意识到是他那个高举的食指在柔和地燃烧着。
“够了。”他轻轻地说道。
“弗格院长——”潘尼开始说话，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求助的理性的声音。
“我说过‘够了’。”昆廷从未听到院长高声说话，现在也没有。弗格白天总是个有点滑稽的角色，而现在到了晚上，他裹着和服，又身处医疗室这样陌生的幽禁之地，显得孔武有力、绝非凡人。会施魔法。“除了回答我的问题外，什么都别说。明白吗？”
这算是个问题吗？为稳妥起见，昆廷点了下头。他的头现在更痛了。
“是，先生。”潘尼迅速答道。
“这件事我绝对听得够多的了。是谁挑起这桩骇人之事的？”
“是我。”潘尼立刻说道。“先生。昆廷什么都没干，他与此无关。”
昆廷一言不发。潘尼就这么有趣。他虽然荒唐，但却有其原则，并且死守这些原则。
“但是，”弗格说道。“你的鼻子却不知怎的与昆廷的额头相遇了。这还会发生吗？”
“不会了，先生。”
“不会。”
“好吧。”院长坐在一张空床上时，昆廷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没有转过头去。“今天下午的争吵只有一点是让我高兴的，那就是你们两个都没用魔法去伤害对方。你们在学业上还没有进步到能完全理解这一点，但你们迟早会知道施魔法意味着运用非常强大的能量。控制那些能量则需要淡定不惊。”
“如果发怒时施魔法，你给自己造成的伤害要比给对手造成的要快得多。有某些魔咒……如果你对它们失去了控制，它们会改变你的。把你毁灭。把你变成非人的东西，一种叫做倪芬，有着原始、不可驾驭魔法能量的精灵。”
弗格严厉而镇定地看着他们。非常有戏剧性。昆廷执拗地抬头看着医疗室的压制锡天花板。他的意识在摇曳、消失。他让潘尼不要胡闹了的那部分哪去了？
“注意听着。”弗格说道。“大部分人对魔法视而不见。他们在一个单调、空虚的世界里行走。他们了无生趣，但又无能为力。他们被渴望吞噬着，如行尸走肉。”
“但你们生活在魔法世界，这是个天大的赐予。如果想在这被杀掉，对你们来说可谓机会多多，不必自相残杀的。”
他起身走开。
“我们会被惩罚吗，先生？”潘尼问道。
惩罚？他一定单纯地以为这还是在中学。院长在门口停了下来。他手指发出的光几乎熄灭了。
“是的，潘尼，实际上你要受罚的。洗六个星期的盘子，中餐和晚餐。如果再发生此类事情，你就被开除了。昆廷——”他思忖了一下说道，“好好把握自己吧。我不想再出什么问题了。”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昆廷呼了口气。他闭上眼睛，房屋静静地飘离停泊地向海洋移去。并非处于什么特别的兴趣，他纳闷潘尼是否在爱着爱丽丝。
“哇。”潘尼叫道。显然，他并没为接下来的一个半月不能留指甲而烦心。他的声音像个小孩。“我是说，哇。你听到他说的吗？魔法会毁了你？我本来不晓得那一点。你知道那些玩意吗？”
“潘尼，”昆廷说道。“第一，你的头发很傻。第二，我不知道你来自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你做了什么让我被赶回到布鲁克林的话，我打烂的就不光是你的鼻子了。我会他妈的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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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他回家待了五天。有一会儿，当他爬着屋前的楼梯，突然又闻到往昔熟悉而又美好的家的味道——一种混合着烹饪、油漆以及东方地毯和灰尘的具有致命魔力的味道。当他看到烦恼地露出牙齿微笑以及满脸胡茬、精神抖擞的幽默的父亲的时候，他又变回那个总是与他们形影不离的孩子，感到了从前那个小孩所感受到的吸引力以及他的灵魂中从未梳理过的某个隐蔽角落。他屈服于原先的幻觉，即他的出走是不对的，这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
但家的魔力没有持续。他待不下去了。现在，父母的房屋有种他受不了的东西。在他那曲面的阁楼房间住过后，他怎能再回到布鲁克林的家中发脆的白色油漆、窗户上的铁栅栏以及从窗户可见到的一小块圈起来的泥土地呢？对他好心好意、好奇但客气的父母，他没什么可说的。无论他们对他是如何的关切有加还是不管不问，他都感到无法忍受。他的世界已变得复杂、有趣并且充满魔力。他们的世界是世俗的、顾家的。他们不理解自己所能看到的世界并不是重要的世界，而且他们永远不会理解。
他是周四到家的。周五他给詹姆斯发了短信，周六上午他同詹姆斯和朱丽娅在郭瓦纳斯河畔的一个废弃的船台处见面。很难说清楚他们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只是它同他们家的距离大致相等，而且相当的僻静——它在与运河毗邻的一个死胡同的尽头，需要翻过一个波纹铁栅栏才能到达。它有着任何一个挨近活水（只要是活水，也不管那水有多么的呆滞和有毒）的地方的平静。你可以坐在一堵水泥挡墙的上面，然后将手中的碎石子扔出，搅动郭瓦纳斯运河黏稠的水面。对岸一座有着拱形窗户的烧毁的砖砌仓库突兀高大，它将成为某人将来的豪华公寓。
再次见到詹姆斯和朱丽娅让人高兴，更让人高兴的是自己与他们见面后，可以瞧瞧自己有了多大的变化。布雷克比尔斯救了他。他不再是那天离开时老盯着鞋看的坏事的家伙，或是詹姆斯的跟班和朱丽娅碍事的求爱者。在他与詹姆斯生硬地互相问好并草草地握手和拥抱时，他原先对詹姆斯的那种好像他总是头儿的本能的敬重感觉没有了。他见到朱丽娅时，他在心中找寻昔日对她的情愫。它已不复存在。痛苦虽在，但已经变得麻木、模糊，且已愈合——就像是无法取出的炸弹碎片。
昆廷没有想到他们或许并不是非常高兴见到他。他晓得自己连个招呼也没打便匆忙离去，但不清楚他们因他的背弃感受到了多大的伤害和怨气。他们并排坐在一起看着河水，而昆廷则轻松地聊起他莫名其妙地就读的那所默默无闻但选拔非常严格的教育机构。他着重谈了学校的建筑细节，但对课程却尽可能的语焉不详。詹姆斯和朱丽娅像公园椅子上的一对老年夫妇依偎在一起以抵抗三月的寒冷（布鲁克林现在是三月）。轮到詹姆斯时，他喋喋不休地讲起了高年级的研究项目、班级舞会、昆廷这六个月中一次也没想起过的教员们——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些玩意儿仍在继续，詹姆斯竟还这么热衷，他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一旦魔法成为真实，其他所有的一切似乎就不那么真实了。
而朱丽娅——他的纤弱、长着雀斑的朱丽娅在他走后有了变化。是他不再爱她了吗？他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观察着她吗？呀，她的头发更长了，而且又平又直——她用了什么法子把卷发弄直了——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原先没有的黑圈。以前她只是在聚会时抽烟，而现在则是一支支地点、一支支地抽，抽完后便将烟蒂塞入空心的钢质围栏桩的底部。甚至连詹姆斯也被她弄得心慌意乱而变得紧张、呵护有加。她冷漠地观察着他们俩，黑色的裙围着裸露的膝盖吹动着。之后他都拿不准她是否开口说过话。
那天晚上，那个刚刚离开的魔法世界又吊起了昆廷的胃口。他在他那些旧平装书中搜寻费勒里小说，然后熬到早上三点重读了《飞翔的树林》。它是费勒里系列小说中次要、也是不太令人满意的一册。书的主角是查特文家中那个又蠢又没用的鲁珀特。他和迷人、具有公主气质的菲奥娜借助鲁珀特最喜欢爬的树的高树枝设法进入费勒里。小说写的就是他们如何寻找一种嘀哒声响来源的故事。那声音使得他们的朋友郝特斯波特爵士（一头长着特别尖的耳朵的豹子）无法入睡。
造成那声响的是个侏儒部落。他们把整个一座蕴含铜的石山凿空做成了一个巨大的计时装置（昆廷没注意到普拉弗会对钟表装置这么着迷）。最后，鲁珀特和菲奥娜在一个友好巨人的帮助下，用他那硕大的鹤嘴锄把钟深埋，这样就减弱了巨大的嘀哒噪音，也使得郝特斯波特爵士和那些侏儒（他们是穴居的，当然乐意被掩埋了）均得偿所愿。然后，他们来到一座皇家寓所，怀特斯拔厄城堡，一座匠心独运地建成巨大的钟表结构的精美要塞。城堡下面一个巨大的黄铜主发条在风车的带动下缓慢而庄重地移动并旋转着塔楼。
既然他到过布雷克比尔斯，对真正的魔法有些了解，所以可以用批判的眼光阅读普拉弗的小说。他想知道魔法后面的技术细节。那么这些侏儒究竟为什么要造那座大钟呢？小说的结局并没有让他觉得是个故事的结束——倒让他想起了小说《泄密的心》。没什么事情是可以永远被埋藏的。《飞翔的树林》中那片树林哪去了？在费勒里巡逻、维持秩序的那双胞胎公羊——安火和安棕又在哪里？尽管直到查特文家的孩子们替它们做好了铺垫才出现。它们真正的功能似乎是确保查特文家的孩子们不会因为待得太久而不受欢迎——在每册书的结尾，总是由安火和安棕不时地下逐客令，把他们打发回英格兰。此书是该系列中昆廷最不喜欢的一本。他们为何不让他们待下去？这有什么不好？
显然，克里斯托弗·普拉弗对真正的魔法一窍不通。他甚至连个英国人都不是。根据书的内容介绍，他是个美国人，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靠经营干货发了一笔横财。然后就在股市暴跌之前，移居英国康沃尔郡。俗话说，一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总崇拜英国。他连自己名字的发音都改成了普拉乌弗，然后成了一个坐拥豪宅、仆从成群的乡绅。（只有一位美国的恋英狂才可能创造出真正的英国世界，比英国更有英国味，就像费勒里一样。）据说，住在他隔壁确实有叫做查特文的有孩子的一家人。普拉弗总声称查特文家的孩子们总是过来给他讲费勒里的故事，而他只是行记录之责。
但是，《飞翔的树林》中那位热情似火的书迷和屈尊以察的学者不懈解剖、洞察的真正的谜团却隐于书的最后几页。嘀哒噪音的问题既已解决，鲁珀特和菲奥娜便安下心来同郝特斯波特爵士及家人（包括一个迷人而机灵的豹子新娘和不知有多少个的可爱的毛茸豹仔）大摆宴席以示庆祝。就在这时，查特文家的大孩子马丁竟然出现了。他可是早在两册之前的《墙上洞天》中就发现了费勒里的。
马丁这时十三岁，已是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其年龄偏大，不再适合在费勒里历险了。在前几部小说中，他是个多变的角色，情绪会事先毫无征兆地从快活摆向忧郁。在《飞翔的树林》中，他正处于沮丧阶段。之后不久，他寻衅与比他年幼但性格一向开朗的鲁珀特打了一架。接着便是典型的英式呐喊和摔跤。郝特斯波特家族饶有兴趣，但以豹子的冷漠观看着过程。马丁挣脱开来，衬衣散开，一只扣子也没了。他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叫喊说，是他发现费勒里的，所以应该由他而不是他们去历险。这不公平：为什么他们之后总得回家？他在费勒里是个英雄，而在家里却什么都不是。菲奥娜冷冷地叫他不要像个孩子似的。马丁像英国小学生似的哭哭啼啼，愤然地离去并走进了茂密的黑暗森林。
后来……他再也没回来。费勒里把他整个地吞没了。马丁在接下来的两本书——《神秘的海》和该系列的最后一本书——《移动的沙丘》中消失了——尽管他的兄弟姐妹费力寻找，但再也没有找到他。（现在，这使昆廷想起了爱丽丝的兄弟。）同大部分书迷一样，昆廷猜想普拉弗是想让已经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马丁在系列中的最后一本书中归来。但普拉弗却在五十几岁时意外死亡，而《移动的沙丘》当时尚未付印，而且他的手稿中也未对这一疑惑做任何暗示。这是个无法解答的文学之谜，就像是狄更斯未完成的《埃德温·德鲁德疑案》。马丁也就永远是消失在费勒里时的样子，他再也没回来过。
昆廷认为那谜底可能在他曾短暂拥有过的书——《魔法师》之中，但那书早就没了。他将房屋翻了个底朝天，也询问过里面的每一个人。到现在，他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布雷克比尔斯一定有人拿了它，或收拾了起来，或把它弄丢了。但那是谁呢？又为了什么？或许那本来就不是真的。
昆廷在那个周日的清晨醒来，完全一副要逃走的样子。他在这里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他要继续自己的崭新生活。只需最少的一点罪恶感，他便随便地为父母编了个周详的让他们高兴的谎话：富裕的室友邀他去新罕布什尔州的滑雪木屋度假；我知道这太急了点，但我那室友他能等吗？撒的谎话越来越多，但你又能怎么着？当你私底下是个少年魔法师时，你就只能这样圆滑。他的行装打点得很快——大部分衣物都丢在学校了——半小时后他便来到了布鲁克林街道上。他径直走向那个旧的社区花园，走进了最为茂密的地方。
最后，他来到了那个后栅栏处，透过它看着邻居院子中的生锈的儿童乐园。这园子真的这么小吗？他记得这园子实际上就是一片森林，而现在则显得稀稀疏疏、参差不齐。他围着瓦砾、残草和冰冻的烂南瓜躯体来回地晃悠，愈加感到紧张和不安。上次他做了什么？他需要那本书吗？他一定漏了什么，但想不出是什么。魔法不起作用。他尽量顺原路折回。可能是时辰弄错了。
昆廷去买了一块匹萨饼并暗自思忖，祈祷他所认识的人不会路过看到他，因为此刻他应该走在去新罕布什尔州的什么山的路上了。他不知该怎么办。那花招不管用。他全露馅了。他坐在一个隔间中，身边放着各种行李。他一会儿盯着落地玻璃中自己的样子——为什么匹萨饼店里的墙都是镜子？——一会儿读着免费的公园斯卢普地区警情通报周刊。墙壁及镜子彼此互映，形成一个漫无边际的弯曲长廊。他坐在那儿，几乎没有觉察到熙熙攘攘的周遭已安静下来。镜子发暗，光线更变，未加修饰的铺地花砖成了抛光的雕木地板。当他重又从报纸中抬起头来时，他发现自己正在布雷克比尔斯的低年级公共休息室独自吃着那块匹萨饼。
没有折腾和仪式，爱丽丝和昆廷仓促间成了二年级学生。课是在那个房子后面角落的一间半圆形房间上的。那里阳光充足却冷得吓人，镶板窗户的内侧永远都结满着冰。上午的课由派蒂鲍依兹教授讲授。她是个年事已高且有点古怪的海地妇人。她戴着一顶尖头黑帽，所以学生都叫她“巫婆”，而不是“教授”。当有人提问时，她多半会说：“不贰事，随便做吧。”在有效魔法的实际要求方面，她那多节的、核桃似的手指在技术上甚至比桑德兰教授的还要灵巧。下午的P.A.课是黑克勒教授。他是个德国人，长头发、下巴发青，身高几乎七英尺。
二年级同学并没有特别急于接纳这两个新来的。跳级实际上把昆廷和爱丽丝变成了两个人的班级：一年级的嫉恨他们，而二年级的则无视他们。爱丽丝不再是明星了，二年级有他们自己的明星。其中主要的明星是一个留着淡黄色直发的宽肩膀、咋咋呼呼的姑娘——阿曼达·奥劳夫。她会被不时地叫去为全班展示技艺。这位陆军五星上将的女儿用她那双结实的大手粗鲁、不张扬但极其有效地做着魔法，就像在拆解一个魔方。她运足力气用自己的粗手指凭空使出了魔法。
别的学生都以为昆廷和爱丽丝已经是朋友了，可能还是一对儿。这样便产生了有趣的效果，使得尚须时日加以培养的密切关系得以形成。她既然吐露了如何来到布雷克比尔斯的痛苦秘密，他们彼此更容易相处了。那天深夜的吐露似乎使她得到解脱，她现在不总是一副纤弱模样，说话也不总是那样细声细语，像是在说悄悄话。他可以开她玩笑，并且经过一定的鼓励，他也能让她开自己的玩笑。他不能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朋友，但她已在多多少少地吐露心声了。他感到自己像是个撬保险箱的——一部分靠运气——猜到了一长串复杂密码中的第一个数字。
周日下午，昆廷厌倦了老是被人躲着，去找到了实验室老搭档塞兰德拉，并拖他出来散步。他们身着外套穿过迷宫迂回走了出去。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两人的兴致也不是很高。太阳已经出来，但还是冷得难受。树篱挂满了沉甸甸的正在融化的冰，昏暗的角落仍堆着积雪。塞兰德拉是圣迭戈一位非常富有的孟加拉裔美国籍电脑主管的儿子。他的圆圆的、天使似的脸不会让人想到他竟是昆廷所见过的最尖酸刻薄的人。
在去“海洋”的路上，一个名叫格雷琴的两年级女生加入了他们。她金发、长腿、苗条，长得像个芭蕾舞女主角，只不过她走起路来瘸得厉害并发出“噔噔”的声响——这与她一个膝盖韧带的天生毛病有关——她走路拄着拐杖。
“呔嗬，哥们！”
“是瘸子。”昆廷说道。
她并不为自己的腿感到难为情。只要愿意听，她都会告诉别人那腿正是她力量的来源；如果动手术矫正了的话，她就再也不能施魔法了。没人知道这话的真假。
他们三人一起走到草地的尽头，然后停了下来。或许这是个错误，昆廷想。他们似乎没人知道路及去那儿的目的。有一阵子他们什么也不谈，就谈闲话、考试、老师什么的。塞兰德拉对二年级的事情不得要领，所以每当他跟不上谈话时，便更为恼火。下午循着自己的轴摇晃着行进。昆廷捡起一块湿石头远远地扔出。它悄无声息地在草上跳跃。潮湿使得他未戴手套的手感到更加的寒冷。
“这边走！”格雷琴最后说道，然后以搞怪的摇摆的步态向“海洋”斜插了过去。她样子笨拙，但行进的距离很长。昆廷不知道该不该笑。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沙砾路走了下去，穿过影影绰绰的光秃杨树林，进入到场地最外边上的一个小空地。
昆廷以前来过这里。他在寻找一个《爱丽斯漫游奇境》里那样被布置成多个四方形、周围环绕着宽边草坪的游戏场。四方形的一边约一码长，像个巨大的棋盘，只是那网格长宽不一。四方形由水、石、沙、草等不同的材料做成，有两个四方形的材料是银色的金属。
草方形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像是高尔夫球穴区。水方形是幽暗、闪亮的水池，头顶的被风吹过的蓝天倒映其中。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道。
“什么地方？你什么意思？”塞兰德拉说道。
“你想玩游戏吗？”格雷琴绕过那场地走到棋盘的另一侧。场地的当中立着一个漆成白色的木制高椅，像是游泳救生员的椅子，或是网球比赛中的裁判椅。
“这就是游戏喽？”
塞兰德拉眯起眼睛看看他。
“有时我真的搞不清楚你。”他说道。他突然想起自己知道些昆廷不了解的东西。格雷琴诡秘地瞥了塞兰德拉一眼，似要征得对昆廷的怜悯。她属于那种自来熟。
“这，”她煞有介事地说。“是维尔特。”
昆廷甘愿被人讥笑而死。“那就是游戏喽。”
“啊，可不止是个游戏。”格雷琴说。
“是激情。”塞兰德拉说。
“是一种生活方式。”
“是一种心态。”
“我可以给你解释，如果你有十年左右的时间。”格雷琴向手中吹气。“简单地说，一支队立在一端，一支队在另一端，各队要尽量捉住四方形。”
“你怎么捉住四方形呢？”
格雷琴神秘地在空中晃动手指。“用魔-魔-魔-魔法！”
“那扫帚呢？”昆廷半开玩笑地问。
“没有扫帚。维尔特更像象棋，是五千万年前发明的。我认为它原先是用作教育工具。有人说它是代替决斗的。当时学生们是相互残杀的，所以后来就让他们玩维尔特游戏了。”
“那个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塞兰德拉试图立定跳远越过一个水四方，但在起跳时滑了一下，跳得近了点，结果一个脚后跟落在水中。
“狗屎！”他抬头看了下冷飕飕的蓝色天空。“我讨厌维尔特。”
一只乌鸦从一棵榆树的枝头飞起。太阳正从树丛的后面退去，呈现出一团凝固的粉色卷云。
塞兰德拉走离四方形的护板，摆动着双臂。
“我的手指没知觉了。我们进去吧。”
他们沿着小路朝那片“海洋”走去。他们一声不吭，只是对着双手吹气并揉搓着。随着太阳的落下，天也愈加寒冷。天幕下的树林已变得黑黢黢的。他们得快点去换衣服然后进晚餐。一种到了傍晚却一无所得的强烈感觉降临到昆廷的心头。一群野火鸡在森林的边缘溜达着，身体直立、保持着警觉，样子古怪、凶恶得像蜥蜴，似一群已经消失的迅猛龙。
在他们穿过草坪时，昆廷突然被问起爱略特的事情来。
“那么，你真的与那家伙关系不错吗？”塞兰德拉说道。
“嗯。你怎么认识他的？”
“实际上，我不认识他。他都同自己那帮人泡在一起。”昆廷为与爱略特有关系而暗自得意，即使实际上他们彼此不再怎么说话了。
“是的，我知道的。”塞兰德拉说道。“物理小子。一帮蹩脚货。”
“你是什么意思，物理小子？”
“你知道，那帮家伙——珍妮特·魏和那个胖子——乔希·豪勃曼——那些家伙。他们都为各自的专业做物理魔法。”
迷宫中，他们的呼吸衬着黑暗的箱状树篱冒着白色蒸汽。塞兰德拉解释说，三年级的学生要开始选一课题进行专攻。更确切地说，是由教员为他们选择，然后根据专攻分成小组。
“它意义不怎么大，专业只是与社交群体密切相关的——基本上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物理小子应是其中最稀奇的。他们对此有点不以为然，我猜想。那个爱略特，你知道的。”
格雷琴竖起眉毛，朝他斜睨了一眼。他的鼻子因很冷被冻得发红。此刻，他们到了阳台，落日的粉色余晖模模糊糊地洒在落地窗的波状玻璃上。
“不，我并不觉得真正了解他。”昆廷生硬地说。“你为何不告诉我？”
“你不知道？”
“啊，我的天啊！”格雷琴狂热地将手放在塞兰德拉的肩膀上。“我敢说他是爱略特的一个——？”
就在这时，落地窗开了，潘尼阔步向他们走来。他双腿僵硬、衬衣未塞进裤腰，也没穿夹克衫。他那苍白的圆脸在暮色中很醒目。他的表情茫然而僵硬，一种疯狂的力量使得他的步伐异常有力。他走近时便急促地蹦跳起来，手臂弯曲，对着昆廷的脸击了一拳。
打架在布雷克比尔斯是闻所未闻的。学生们彼此流言蜚语、互相算计、破坏P.A.实验，但实实在在的肢体暴力却少到可以忽略不计。原先在布鲁克林时，昆廷也见过打架，但他不是那种常卷入其中的家伙。他自己并不恃强凌弱，而他的身高也让那些恶霸不太容易找他的岔子。他没有兄弟姐妹。自打上中学以来，他从未被人重重地拳击过。
片刻之间，潘尼的特写、硕大的拳头被定格了，像一颗危险地迫近地球的彗星。接着，昆廷的右眼似关掉的闪光灯泡一片漆黑。他中了一记直拳，转了半圈，抬起手来以众所周知的“我的脸被打了”的姿势抚摸着被打的部位。他还没回过神来，潘尼又是一拳。昆廷这次弯下身子，潘尼只击中他的耳朵。
“啊唷！”昆廷叫喊着，向后倒去。“这到底怎么回事？”
屋子的数扇窗户面朝着阳台，昆廷隐约地感觉到成排的出神的脸庞紧贴着窗户。
塞兰德拉和格雷琴盯着昆廷。他们惊恐得脸色苍白、张着嘴巴，好像所发生的是他们的错。显然，潘尼对架该怎么打有些戏剧性的看法：他跳跃着双脚、做着小幅度的拳击假动作并像电影中拳击手那样晃动着脑袋。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昆廷对他喊叫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震惊。
潘尼紧咬下颚，气息从牙齿之间“咝咝”地呼出吸进。他的下巴粘着唾液，眼睛显得怪异——“凝固并放大”的说法在昆廷的脑海中闪过。潘尼对昆廷的头部挥起了大抡拳，昆廷则猛然向后一退，缩着身并用胳膊护住头。他定了定神，趁他还未站稳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们像一对醉酒的华尔兹舞伴蹒跚着晃来晃去，相互搀扶着，然后倒入阳台边上的灌木丛中，使得上面的积雪抖落到他们的身上。昆廷比潘尼高一两英寸，胳膊也长些，但潘尼更为结实，可以把他扔来扔去。一个低矮的石凳绊了他们的膝部，从而分开了他们。两人都摔倒了，潘尼在上。
昆廷的后脑重重地碰到了石头。一道光线闪过。很痛，但同时也将昆廷所有的恐惧和大部分有意识的念头一扫而光，就像有人双臂一挥清除了桌上的所有餐具。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名之火。
他们滚在一起，都想击对方一拳，并抓住对方的双臂使他无法进攻。有人流血了：潘尼的额头不知怎么破了。昆廷欲站起击拳。他想击倒潘尼，把他摔了仰八叉。他隐约感到狂怒的格雷琴试图用手杖击打潘尼，结果却打着了自己。
他占了上风，正可以腾出一只拳头一顿好揍时，他感到强壮的臂膀圈住了他的胸部，然后几乎是轻轻地将他提起、使他站立起来。摆脱了昆廷的重压，潘尼像电子玩具一样踮脚弹跳起来，呼吸急促，脸上流血。有人将他们分开并将他们围了起来。昆廷正被人倒推。魔法解除了。斗殴也随告结束。
接着便是不停忙乱地变换陌生的房间，人们屈身关切地与他交谈并用粗糙的布擦拭他的脸部。一个他从未见过、胸脯硕大的年纪稍长的妇人用雪松和百里香施魔法，使得他的脸好受些。她往他头部撞上阳台的地方放了某个他看不见的冷冷的东西，并用一种陌生的亚洲语言低语着。抽搐的疼痛减轻了一些。
他仍觉得有点不对劲——并不是疼痛，而像是穿着深海潜水衣，慢动作地沉重地穿过走廊，感到既沉重又失重。途中，好奇的鱼儿与他擦身而过。他们先是贴近端详，后又旋即蹦跳而去。与他同龄和比他年少的孩子们都敬畏地看着他那张被打烂的脸——一只耳朵肿大，一只眼睛青肿暴凸。大一点的孩子们觉得这桩事情好笑有趣。昆廷决定迎合他们的娱乐兴趣，尽量摆出平静、愉快的模样。有一会儿，爱略特的带着同情的脸在他面前闪过，这让昆廷双眼涌满热泪，但他用力地止住了。他后来知道是爱略特以及——说曹操，曹操到——那帮物理小子制止了打架。那双将他从潘尼拖开的有力而轻柔的臂膀是爱略特的朋友——乔希·豪勃曼——那个胖子。
他错过了大部分的晚餐，所以当他坐下时他们已经在上甜食了，这似乎与一整天的姗姗来迟相一致。他们取消了有关返校迟到的规定。他无法摆脱自己愚钝的感受——他是用长焦镜头观察这个世界，用平底玻璃杯贴着墙倾听这个世界的。他仍搞不清楚这场仗是因为什么而打的。潘尼为何要打他？为什么竟有人这样做？为什么来到布雷克比尔斯这样的地方就是为了成为傻瓜蛋而把事情搞砸？
他寻思着或许该吃点什么了，可那无粉的巧克力饼刚咬了一口便在嘴里变成了黏胶。他全速跑到卫生间后便是一阵呕吐。此时，一个巨大的引力场攫住他，并粗暴、无法抗拒地将他压向肮脏的卫生间地面，就像是一个巨人用大手把他掴倒。而当他完全倒地时，又以全身的重担依靠在他之上，将他压向凉凉的肮脏的地板砖。
昆廷在黑暗中醒来。他躺在床上，但不是自己的床上。头仍在痛。
醒来可能给大脑附加了过重的负担。其注意力不够灵敏，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的大脑功能是否还健全。昆廷知道布雷克比尔斯有一个医疗室，但从未去过那里。他甚至都不知道它在哪儿。他穿过了另一个密门，这次进入的是伤病者的世界。
一个女的在他的上方忙活着，一个迷人的女的。他看不到她在做些什么，但能感到她凉凉、柔滑的指头在他脑袋上移动着。
他清了清嗓子，感到有点苦。
“你就是那个护理。你就是先前的那个护理。”
“嗯嗯。”她说道。“过去时态更好些，那只是一次性的表演，尽管我并非不喜欢那差事。”
“你当时就在那儿，我来的那一天。”
“我是在那儿。”她承认道。“我想确保你赶得上那场考试。”
“你在这干什么？”
“我偶尔到这里。”
“我可从未在这里见过你。”
“我尽量不让别人看到。”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停顿，其间他可能睡着了。但当他又睁开眼时，她还在。
“我喜欢你那头发。”他说道。
她不再穿护理服，黑色的头发也向上盘起，并用筷子固定，这样使得她那张宝石般的小脸更多地露了出来。她先前显得是多么的年轻，而现在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感到纳闷。她有着更加年长的妇女的持重。
“那些辫子有点累赘。”她说道。
“那个死掉的人——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死掉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的双眉之间出现了一条竖纹。“他不该死的，却死了。人都要死的。”
“我原以为这与我在那里有关。”
“喔，有点自以为是没什么错。翻过来趴着。”
昆廷这样做了，她用某种味道刺鼻、灼痛的液体搽在他的后脑勺上。
“那么，它毫无意义了？”
“死亡总是有意义的。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了。你得自己照料自己了，昆廷。我们需要你保持良好的战斗状态。”
他翻滚回躺着的姿势。在她忙碌期间，昆廷的枕头变凉了。他闭上眼睛。昆廷知道要思考她到底是谁、她在他（或他在她）的故事中起什么作用，这需要他更加机敏、更深的思考。但现在做不到。
“你给我的那本书，”他说道。“我想我把它弄丢了。我没有机会读它。”
在他筋疲力尽、几近错乱的状态中，那本费勒里小说的丢失突然让他觉得哀伤，成了没有任何获救可能的一个悲剧。一滴热泪顺着脸颊而下，流入了耳朵。
“别这么说。”她说道。“当时还未到时间。如果仔细寻找的话，还会找到的。这一点我可向你保证。”
这是人们提到费勒里时常说的话。她在他那发热的额头上放了凉凉的东西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当他又醒来时，她已走了。但他并不孤单。
“你受了脑震荡。”
可能最后就是这声音把他唤醒的。那声音一直在叫他的名字。他听出了那声音，但说不出是谁的。声音平静、亲切，让他从中得到慰藉。
“嘿，昆，昆？你醒了吗？莫雷蒂教授说你受了脑震荡。”
是潘尼的声音。他甚至可以看见他那张苍白的椭圆形脸。他就在过道对面的下一张床上，身后靠着枕头。
“所以你呕吐了。一定是在我们倒在那个凳子上时，你的头碰着了地。”潘尼所有的狂怒已经消失。现在，他变得主动、爱说话。
“是啊。我知道碰着了自己的头。”昆廷缓缓地说，声音沙哑。“那是我的头。”
“它不会影响你的大脑功能的，怕你担心。莫雷蒂就是这样说的。我问过了。”
“啊，真令人宽慰。”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去了。某处的钟滴答作响。费勒里小说的最后一卷——《移动的沙丘》中有一个令人愉快的片段。查特文家中最小的孩子——小简得了重感冒，由温柔、富有同情心的小兔子们照料着。她卧床了一个星期，一直同漂亮的“风啸”号船上的绘画大师交谈。她不同于其他查特文家的孩子：她更有思想，有着意想不到的幽默感，比她那些笑容可掬的兄弟姐妹们更有锋芒。
他想知道现在几点了。
“你怎么样？”他淡淡地说。他拿不准是否愿意现在就表示亲热。“你伤着了吗？”
“我的额头被你的牙齿磕破了。你用头撞我时，弄折了我的鼻子。他们用普拉斯基修补法把它接好了。我从未见过这种疗法，至少没见过在人身上做过。她用的是羊奶。”
“我甚至都不记得用头撞你。”
潘尼又不出声了。昆廷数了一下，那钟滴答了三十下。
“你眼睛青了吗？”潘尼说道。“我看不见。”
“青得厉害。”
“我想也是的。”
床头柜上有一玻璃杯水。昆廷痛快地一饮而尽，然后仰面倒在床上。一阵阵灼热的痛感在大脑中掠过。不管那护理做了什么，或是什么人，他还是需要康复的。
“潘尼。你究竟为什么像那样打我？”
“啊，我想我是身不由己的。”潘尼说道，对昆廷竟然会问这个问题有点吃惊的语气。
“身不由己。”或许他并不觉得很累。“但我什么也没做呀。”
“什么都没做。啊，对了。你什么都没做。”潘尼低沉地咯咯笑了。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很镇定，似乎这段讲话、他的总结陈词已经练了多遍。昆廷能听出那声音的背后又在酝酿着原先的那股狂怒。“你本可以给我说说的，昆廷。你该给我点尊重的。你和你那个小情人。”
啊，天啊。难道都是因为这个吗？
“潘尼，你究竟是在说谁？是爱丽丝吗？”
“啊，得了，昆廷。你坐在那儿，彼此眉来眼去的，你还嘲笑我。还是当着别人的面。你相信我真的认为那很好玩吗？我们会一起合作吗？你相信我真的那么想吗？”
昆廷听出了潘尼委屈的语气。他父母曾将他们的褐砂石房屋的客厅那一层租给了一个看上去神志还算正常的小个子男人——一个计算员。结果，他留给他们语气越来越专横的条子，要求他们不要在他出来倒垃圾时对他进行录像。
“不要胡闹了。”昆廷说道。他并不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什么？难道潘尼还会过来，再打他个脑震荡吗？“你知道你在别人的眼里是什么样子吗？你就坐在那儿，一副大佬的流氓模样，指望别人过来求你入伙？”
潘尼这时坐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说道。“你和爱丽丝一道走了。你没有道歉，没有问我，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径直走出去了。后来，后来呢？”末了，他洋洋得意地说道。“你考过了？而我没有？那是多么的公平啊？你指望我能干些什么呢？”
就是这个引起的。“好的，潘尼。”昆廷说道。“你当然可以因为没考过而揍我的脸喽。你为什么不去也把范·德·维吉教授揍一顿呢？”
“我不甘心事情就这个样子的，昆廷。”潘尼的声音在空旷的医疗室非常的响。“我不想找麻烦。但如果你来找茬的话，我向你发誓我会再揍你的脸的。就是这么回事儿。你以为这是专属你自己的幻想世界？你觉得可以为所欲为？你再对我那样盛气凌人试试，昆廷。我还会揍你的！”
他们两人都高声高语的，连医疗室的门被打开，身着刺绣精致的丝绸和服、戴着狄更斯式睡帽的弗格院长走了进来昆廷都没注意到。昆廷以为弗格执着一柄蜡烛，旋即又意识到是他那个高举的食指在柔和地燃烧着。
“够了。”他轻轻地说道。
“弗格院长——”潘尼开始说话，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求助的理性的声音。
“我说过‘够了’。”昆廷从未听到院长高声说话，现在也没有。弗格白天总是个有点滑稽的角色，而现在到了晚上，他裹着和服，又身处医疗室这样陌生的幽禁之地，显得孔武有力、绝非凡人。会施魔法。“除了回答我的问题外，什么都别说。明白吗？”
这算是个问题吗？为稳妥起见，昆廷点了下头。他的头现在更痛了。
“是，先生。”潘尼迅速答道。
“这件事我绝对听得够多的了。是谁挑起这桩骇人之事的？”
“是我。”潘尼立刻说道。“先生。昆廷什么都没干，他与此无关。”
昆廷一言不发。潘尼就这么有趣。他虽然荒唐，但却有其原则，并且死守这些原则。
“但是，”弗格说道。“你的鼻子却不知怎的与昆廷的额头相遇了。这还会发生吗？”
“不会了，先生。”
“不会。”
“好吧。”院长坐在一张空床上时，昆廷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没有转过头去。“今天下午的争吵只有一点是让我高兴的，那就是你们两个都没用魔法去伤害对方。你们在学业上还没有进步到能完全理解这一点，但你们迟早会知道施魔法意味着运用非常强大的能量。控制那些能量则需要淡定不惊。”
“如果发怒时施魔法，你给自己造成的伤害要比给对手造成的要快得多。有某些魔咒……如果你对它们失去了控制，它们会改变你的。把你毁灭。把你变成非人的东西，一种叫做倪芬，有着原始、不可驾驭魔法能量的精灵。”
弗格严厉而镇定地看着他们。非常有戏剧性。昆廷执拗地抬头看着医疗室的压制锡天花板。他的意识在摇曳、消失。他让潘尼不要胡闹了的那部分哪去了？
“注意听着。”弗格说道。“大部分人对魔法视而不见。他们在一个单调、空虚的世界里行走。他们了无生趣，但又无能为力。他们被渴望吞噬着，如行尸走肉。”
“但你们生活在魔法世界，这是个天大的赐予。如果想在这被杀掉，对你们来说可谓机会多多，不必自相残杀的。”
他起身走开。
“我们会被惩罚吗，先生？”潘尼问道。
惩罚？他一定单纯地以为这还是在中学。院长在门口停了下来。他手指发出的光几乎熄灭了。
“是的，潘尼，实际上你要受罚的。洗六个星期的盘子，中餐和晚餐。如果再发生此类事情，你就被开除了。昆廷——”他思忖了一下说道，“好好把握自己吧。我不想再出什么问题了。”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昆廷呼了口气。他闭上眼睛，房屋静静地飘离停泊地向海洋移去。并非处于什么特别的兴趣，他纳闷潘尼是否在爱着爱丽丝。
“哇。”潘尼叫道。显然，他并没为接下来的一个半月不能留指甲而烦心。他的声音像个小孩。“我是说，哇。你听到他说的吗？魔法会毁了你？我本来不晓得那一点。你知道那些玩意吗？”
“潘尼，”昆廷说道。“第一，你的头发很傻。第二，我不知道你来自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你做了什么让我被赶回到布鲁克林的话，我打烂的就不光是你的鼻子了。我会他妈的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