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
这个假期可以说是糟透了。他们几乎不出门，偶尔在冻干的乌尔班纳市郊散步片刻（其实是一路轻快小跑），这地方实在是平坦空旷，让人觉得随时都会跌入一望无际的白穹之中。但换个角度看，这个假期却是完美的。它把爱丽丝和昆廷拉得更近了，也让昆廷明白了爱丽丝之所以独特的原因。他们从没吵过架，要说有点什么事的话，那就是爱丽丝父母这对骇人的反例恰恰显示出两个小辈的青春浪漫。假期的第一个礼拜他们就完成了所有作业，可以随心所欲地消磨时光。结果第二个礼拜过去后，他们就闲得彻底抓狂了，迫不及待要开始他们在布雷克比尔斯的最后一个学期。
自去年夏天起，他们就没有收到过其他人的来信。其实昆廷也没指望收到什么。他当然对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感到好奇，但他知道，爱略特、乔希和珍妮特正忙着进入一个全新的不可思议的酷酷的新高度，远远地凌驾于布雷克比尔斯之上，正如布雷克比尔斯凌驾于布鲁克林或切斯特顿之上；他也知道，要是他们几个还有时间和闲情跟他联系，他一定会大失所望的。
根据他们的一些零星的通报，昆廷推断他们目前同住在曼哈顿市中心的一间公寓里。只有珍妮特还像模像样地通通信，每隔几周就寄来一张印着“我♡纽约”字样的风格活泼的明信片。她通篇都用大写的字，标点符号则省略到少之又少：
亲爱的昆和爱
上周我们仨去唐人街找草药，爱略特买了本蒙古魔法书是用蒙古语写的真是废话但他说他能读懂可我觉得那就是一本蒙古色情小说。乔希买了一只绿色小海龟他用怪兽的名字给它命名叫卡美拉。他在长胡子我说的是乔希不是卡美拉。你们（剩下的字体小得几乎难以辨认，垂直地挤进地址栏中）真该来这儿瞧瞧布雷克比尔斯根本就是个小池塘纽约才是真正的大海爱略特喝酒喝得跟鱼一样痛快住手爱略特住手再这样我可要为这撒了你撒你一千遍……（字迹模糊）
爱你们的
珍*
顶着大家反对的声浪，或者正因为大家反对，弗格院长给布雷克比尔斯报名参加了一场国际维尔特锦标赛。昆廷因此头一回来到海外的魔法学校，尽管他发现很多学校都没有维尔特棋盘，有时连餐厅也不多见。他们的赛场各式各样，有的是迷雾笼罩的喀尔巴阡山脉中一个中世纪风格的翠绿色庭院，有的是茫茫无际的阿根廷大草原上开辟出的一个混合场地。在北海道以北的利尻岛，昆廷见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维尔特赛场。沙方块呈灼热的白色，刮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草方块为黄绿色，草长修剪成标准的十二毫米；水方块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深色的水汽。神秘的类人猴靠着摇摆的松树，蹙着眉头看他们比赛，光溜溜的粉色脸蛋裹在了一圈雪白色的皮毛里。
不过昆廷的环球旅行提前结束了，因为布雷克比尔斯队在前六场比赛就被剃了光头，退出了比赛，这让弗格教授尴尬不已。他们所保持的完美失败记录诞生于回国后的第一轮安慰赛中，打败他们的泛欧队队长是个身材矮小、脾气暴躁、头发鬈曲的卢森堡人，昆廷和布雷克比尔斯队的其他男生以及一些女生，很快就被他迷住了。
维尔特赛季在三月的最后一天落下了帷幕，忽然之间，昆廷发现他的布雷克比尔斯生涯即将靠岸，他与对岸的距离短得令人不安，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这感觉就好像走在一座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城市里，曲曲折折、穿街走巷地游荡于建筑之间，时常走过德·基里科风格的拱廊和隐匿的小型广场，一路上琢磨着他才刚刚触及这座城市的表面，他所见到的不过是其中一条小小的街坊。可是紧接着，他猛地转过一个街角，发现自己已然穿越了整座城市，一切都成为过往，唯一留下的是一条短短的街道，指引他径直离开这座城市。
现在最无关紧要的事情在昆廷看来都是举足轻重的，处处洋溢着提前到来的怀旧气息。他会经过屋后的一扇窗，或者匆匆在班级之间走过，即使是细微的动静都会引起他的注意，一个穿着布雷克比尔斯夹克的身影在远处那片“海洋”上跋涉而过，或是一只笨拙的树雕火烈鸟大惊小怪地抖落它绿色小脑袋上的一撮积雪，他意识到，他再也不会看到这些特别的动静了，即使在未来某个时刻看到了，观看的那个人也必定改变得面目全非，让人难以想象了。
不过，也有那么些时候，昆廷对布雷克比尔斯以及其中的人和物都感到无比厌恶，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无力、迟钝、幽闭和恐怖，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儿。四年来他几乎没有离开校园半步。上帝啊，他整天穿的都是校服，就好像又花了四年上高中一样！布雷克比尔斯的学生说话的方式自成一格，这种装腔作势、过度精确、类似不列颠口音的话语来自那一套套的发声练习，就好像一群刚得了罗兹奖学金的家伙跑回来到处炫耀，唯恐天下不知。这让昆廷很不舒服，恨不得周身武装上一排利刃以作防备。此外，大家对命名一事的狂热也让人受不了。布雷克比尔斯的每个房间都有一张式样统一的办公桌，这些宽肩的黑樱桃木大块头应该都是在十九世纪后半叶批量订购的。桌子上呈蜂窝状地布满了抽屉、小壁橱和分类夹，而这些抽屉、小壁橱和分类夹都有着各自宝贝的小名儿。每当昆廷听到有人叫唤着“墨水小叮当”或是“院长老家伙的耳朵”，他就朝爱丽丝翻眼珠。上帝啊，他们当真要这样吗？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但说真的，他究竟该何去何从呢？倒不是说毕业这件事本身让人焦虑恐慌，可是对昆廷来说，毕业以后的世界令他不安，一切都是模糊和未知的。爱丽丝父母那烦人的肮脏模样整天在他脑海中阴魂不散。他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他的人生理想在他被布雷克比尔斯录取的那天就已全部实现了，现在，他得绞尽脑汁，规划一个全新的真正有个性的理想。这儿不是费勒里，没有什么魔法战役可打。没有看守婆要铲除，也没有大魔头要征服，没有这些，一切看上去都平淡无奇、微不足道。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挑明这一点，但魔法世界的生态的的确确处于严重的失衡状态：魔法师有余而魔鬼不足。
更糟糕的是，除了昆廷，似乎没有人在乎这些。很多学生已经开始积极地联系一些魔法机构了。塞兰德拉给每一个愿闻其详的人介绍一个巫师社团——其实他自己也没听说过这个社团，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起码会给他提供一个实习机会——该社团成员在次轨道高度密切关注偏离轨道的小行星、面积过大的太阳耀斑，以及其他潜在的达到行星规模的灾难。许多学生开始进行学术研究。爱丽丝在关注一个格拉斯哥的研究生项目，尽管他俩都不愿山水相隔，但是爱丽丝也不希望昆廷盲目地随她前去苏格兰。
比较时髦的毕业去向是秘密渗入政府部门、智囊团、非政府组织、甚至军队，以便在真实世界里占据一席之地，并在幕后用魔法影响世界。人们为此付出多年的心血。也有人会走更奇异的道路。有些魔法师——尤其是幻觉派魔法师——从事大量艺术工作，操纵北极光或类似的东西，数十年的魔法表演也许只换来孤零零一个观众。一些实战演习者总是密切联系着，每年都会针对专制的战略对象挑起全球性的冲突，只为找乐子，巫师对巫师，组团或散战，场面甚是宏大。他们打起来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不过众所周知，要想在这样的战斗中挂掉可不容易。但话又说回来，大半的乐趣就存在于这种紧张的气氛中。
渐渐地，这一切听起来似乎确实很有道理。这些数不胜数的选择中，任何一个都是前途无量——基本上可以保证他拥有一个富足、充实又具有挑战性的未来。那么昆廷又何必左顾右盼，疯狂地寻觅一条新的出路呢？他为什么还巴望着有什么大冒险送上门来呢？昆廷越陷越深——每当有人伸出援助之手，他就是不愿接受，为什么呢？昆廷和很多教授谈过此事，但他们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他们并不了解这个问题的实质。昆廷该怎么办？唉，他就是想干自己爱干的事！
这会儿昆廷和爱丽丝都在为他们的毕业论文奋斗，但这奋斗的热情可以说是与日俱减。爱丽丝打算将一个单一的光子隔离冻结在一个合适的地方，使它不再以光速猛然前进。她用羊毛和玻璃精心构建了一个陷阱，并织入一个极度复杂的闪着靛蓝色光芒的球形纠缠咒。但最后没人知道那光子是否在那儿，也没人想出什么证明的方法。其实爱丽丝私底下告诉昆廷，她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她真心希望老师们赶紧把这事儿给结了，免得自己被这东西给逼疯了。经过为期一周的日益激烈的讨论，依然没什么结果，于是教师们投票做出了决定，给爱丽丝一个擦着及格线低空飞过的分数，这事儿就这么结了。
昆廷的毕业设计是往返奔月行动。从距离上看，如果直线射击，他估计自己两三天就能抵达月球，另外，经过之前的南极探险，他对自己的个人恒温咒信心十足（尽管这种咒语的使用有悖他的个人戒律。他正盘算着放弃自己的戒律呢）。这个点子颇具一种浪漫抒情的味道。起飞时间选在了一个明媚湿热的春晓，地点就在那片“海洋”上，爱丽丝、格雷琴和几个拍马逢迎的物理小子新成员前来送行。保护咒在昆廷周身形成一个清晰可见的气泡。外面的声音变得扭曲起来，脚下的绿草坪和那些带着美好祝愿的脸庞都扭曲成了鱼眼镜头中的图像，显得很不真实。昆廷正在向上升腾，地球渐渐地由身下那片无边无际、毫无光泽的平地变成了一颗有界透亮的蓝色球体。头顶上的星星飞来飞去，变得坚硬锋利，不再那么闪烁可爱了。
飞行了六个小时，昆廷的嗓子突然夹得紧紧的，耳膜像是被铁钉扎住了一样直疼。他的眼珠子似乎要奋力地从眼窝里挤出来。他有点儿迷迷糊糊，那个即兴设置的太空气泡保护膜开始减弱了。昆廷使劲挥着胳膊，好像一个疯狂的指挥家在进行急板演奏。过了会儿，空气不再那么稀薄，体温也逐渐恢复，不过这奔月的乐趣就此消失得一干二净。一阵阵的战栗、喘息和紧张的大笑声让昆廷惊慌不已，他实在没法淡定下来。他在心里想，天哪，还有什么能比为这点破事玩掉小命更不值的吗？天知道他已经被各种星际射线射穿了多少遍。太空里边到处是脾气暴躁的小玩意儿。
昆廷决定打道回府。他估摸着可以在什么地方躲两天，然后就当是去过一趟月球了。也许他能找拉夫莱迪要些月尘，权当此次奔月成功的证物。空气又变得暖和起来，天空也渐渐明亮了。他喝了一点鸡尾酒，顿时放松下来，不过这松了口气和羞愧难当的心情可是不多不少各占一半。世界再次在他脚下展开：错综复杂的海岸线随意地舒展开来，蓝莹莹的海水好像捶打过的金属一般光滑，科德角的小爪子在向他招手示意。
结果，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他走进大厅吃晚饭的时候，昆廷提早了两天回来，被太阳晒得火红的脸上粘腻着窝囊的咧嘴式大笑，似乎在说，是啊，我他妈的就是搞砸了。吃完晚饭，他向爱丽丝借了钥匙，躲到级长公用室，喝了很多很多雪利酒。他坐在漆黑的窗前独自啜饮，尽管他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映着哈得孙河在黑暗中流淌而过，冰冷的春雨打在河里，水流渐渐迟缓满溢起来。爱丽丝在楼上的房间学习。大家都睡了，只有一个周末派对在某个配楼里吵吵嚷嚷地进行着，抛下那些三三两两醉得不省人事的学生，继续花天酒地歌舞升平。昆廷彻底沉醉在自哀自怜和酒精的作用中，天似乎就要亮了，他蹑手蹑脚地回屋，爬上螺旋台阶，经过爱略特以前住过的房间。他趔趄几步，抬起酒瓶牛饮一通，不过这些都在出门的路上统统倒出来了。
昆廷感觉这醉意已经演变成宿醉，那种反胃的神经性魔力通常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有。他的腹部被污秽的东西撑得胀胀的。他曾经背叛过的人从他脑海里游荡出来，他们以前都是乖乖在里面待着的。昆廷的父母、詹姆斯、朱丽娅、马奇教授、阿曼达·奥劳夫，甚至还有那个死去的不知名的老先生，那个普林斯顿的面试官。他们都不动声色地看着昆廷。昆廷被鄙视得无地自容。
他开着灯躺上了床。难道就没有什么咒语可以让自己快乐吗？一定有人发明过这种咒语。他怎么就没发现过呢？他们为什么不教呢？这咒语会不会在图书馆的某本会飞的书里？那书拍着它的翅膀飞过高高的窗户，怎么也够不着。他感觉床在往下滑，时而下沉时而调转，好像一卷影片胶卷，描述着一架斯图卡轰炸俯冲急转、准备攻击，一遍又一遍地旋转放映着。他刚来这里的时候是那么的年轻。昆廷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十一月，他从那个可爱的护理人员手中接过那个信封，那张纸条飘进了一座干冷扭曲的花园，他就这么无忧无虑地追着纸条跑。纸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他再也无从知晓。这里面是否写着一切财富、一切美好的感觉？尽管经历了这么多美好的事情，那些感觉他至今不曾拥有。或者纸条内容有关马丁·查特文，那个逃往费勒里之后再也没有回来面对世间疾苦的男孩？可能是因为醉了，昆廷想起了母亲，想起小时候把一个人偶掉进了雨水沟里，母亲就把他抱了起来。昆廷把他火红刺痛的脸埋进冰凉的枕头，心碎一般地呜咽起来。
距离毕业只剩两周了。课业已经告一段落。迷宫现在成了一个青翠动人、生机盎然的绿结，空气中满是轻快飘浮的微粒，海妖一般的游船载着一群无忧无虑的日光浴者顺流而下经过船库。大家都在讨论毕业的好处，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开派对、睡懒觉、尝试违禁咒语了，多棒啊！他们相视而笑，摇头晃脑地互相拍着背。旋转木马正在减速，音乐也差不多该停了。
大家开始酝酿恶作剧。整个宿舍弥漫着一种颓败的、庞贝末日般的气氛。有人想出一种用骰子和略施魔法的镜子玩的新游戏，其实就是魔法版的脱衣扑克。很多人都怀揣着歇斯底里、没头没脑的欲望，想和自己暗地里倾慕已久的那个人睡上一觉。
下午六点，毕业典礼开始了，天空依然残留着一抹淡去的金色光芒。餐厅的晚宴摆上了桌，共有十一道菜。十九位五年级生相互敬畏地坐在又长又空的餐桌旁，感到阵阵孤独和迷茫。他们给斟上了红酒，酒瓶上没有标签；据弗格透露，这酒是用布雷克比尔斯自己种的葡萄酿制的，那座袖珍葡萄园就是昆廷在第一年秋季入学时偶遇的花园。按照传统，葡萄园的所有产出都要给高年级学生在毕业晚宴上饮用——弗格强调，这些酒必须全部喝完，他还很邪恶地示意，哪怕只剩一瓶没喝完也不行。这酒是赤霞珠红葡萄酒，味薄带酸，但他们还是仰头一饮而尽。昆廷发表了一通冗长的颂辞，歌咏布雷克比尔斯独特的土地孕育了美酒微妙如斯。大家举杯纪念阿曼达·奥劳夫，然后将酒杯掷入火炉，以示这次敬酒的唯一性。一阵风吹过，烛影闪动，几滴熔化的蜂蜡落在了崭新的白桌布上。
随奶酪一起端上来的还有一枚银色的蜜蜂形大头针，人手一个，跟级长戴的一样——昆廷实在想象不出这玩意儿在什么场合戴上才算合适——另外，他们每人拿到一把沉甸甸的褐色两齿铁钥匙，一旦需要，他们就能通过这把钥匙回到布雷克比尔斯。大家唱起了校歌，喝起了威士忌，这可是昆廷从没尝过的。他来回地摆弄着玻璃酒杯，看灯光在这神秘的琥珀色液体中流转。怎么液态的东西尝起来都像是烟和火的混合物呢，真有意思。
昆廷斜过身去，正要给乔治娅解释这个有趣的问题，弗格在餐桌那头站了起来，神情十分严肃，他走出房间，吩咐五年级生跟他下去。
这可是谁都没料到的。再往下就是地下室了，昆廷在布雷克比尔斯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去过那里——除了一两次，要么是他从酒窖里偷偷摸摸地弄了瓶垂涎已久的美酒，要么是他和爱丽丝实在需要些私人空间。但这回可是弗格教授带路，他们轻松地打着哈哈，不时地唱上几句，经过厨房，穿过餐具室那道狭小不起眼的门，走过一段破败积尘的木质楼梯，中间一段都变成石头了。他们来到地下二层，这里黑漆漆一片，装潢相当朴素。
昆廷没料到派对会在这里举行。这儿也没有什么派对的气氛，凉飕飕、静悄悄的。地板积了一层灰，天花板很低，墙壁似乎还没完工，坑坑洼洼的，但是有消音功能。一支布雷克比尔斯传统歌曲的合唱声渐行渐远——这首歌经过精心婉转的编排，命名为《级长也有短处》。潮湿的泥土闻起来阴阴的，但没有让人不快。
弗格在一块形似井盖的东西前面停了下来。这个盖子是黄铜制的，嵌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奇怪的是，它看上去就跟新发行的硬币一样崭新锃亮。院长拿起一件工具，费了些力气撬开了那个铜盘。它足有两英寸厚，三个五年级生合力才把它滚到了一边。
“你们先请，”院长微喘着气说。他隆重地欠一下身，指向一个漆黑的洞口。
昆廷第一个进去。他拖着那双被威士忌酒醉麻了的脚摸黑探了探路，找到了一架铁梯。他感觉自己就像浸入了一个温暖漆黑的油锅里。他和其他毕业生顺梯而下，来到一个圆形的密室，恰好够十九个人直立其中。弗格最后一个下来；他们听到他把井盖拖回了原位。接着他也来了，只听喀喇一声，那梯子像消防梯一样缩了回去。紧接着是一片彻底的沉默。
“继续闹呀。”弗格打破了沉默。他点燃一支蜡烛，兴致勃勃地取出五分之二加仑的波旁酒，让它们从两个相反的方向传下去。不知为何，这一举动让昆廷感到不安。布雷克比尔斯对饮酒在一定程度上持默许的态度——事实上这个程度还挺大的——不过现在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点，多少有些强迫的意味。
好吧，这就是毕业了。他们再也不是学生了。他们已经是成年人了。这不过是几个同龄人共饮一杯酒罢了。三更半夜，在一间地下密室里。昆廷接过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下一个人。
弗格院长又点燃了几支蜡烛，它们插在形状各异的黄铜烛台上，和学生们围成的圆圈中间形成一个小圈。虽然他们顶多是在地下五十码深处，但感觉却足足离地一英里，他们像是被活埋在地下，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你们可能纳闷，我们为什么来到这下面，”弗格发话了，“因为我想带大家离开布雷克比尔斯的防护隔离带。那是以屋子为中心四下散开的魔法保护障。我们刚才打开的那个刻字的铜盖就是穿过保护障的通道。”
弗格的话音刚落，就被黑暗吞没了。
“有点让人不安，是吧？不过这没什么，你们跟我不一样，你们的人生将在外面的世界展开。往年，我们把毕业生带到这里是为了讲一些外面世界的鬼故事来吓唬你们。但是对你们而言，我觉得也没这个必要了。你们已经亲眼目睹了某些魔法体所拥有的破坏力。
“那只怪兽出现的那天发生了很可怕的事，你们这辈子也未必会再次遇上。但请记住，那天的悲剧也很有可能重演。尤其是那天在礼堂的同学，你们将被烙上永久的印记。你们永远都忘不了那只怪兽，而它也会一直记着你们。
“请恕我再次对你们说教，不过这将是最后一次了。”
昆廷就坐在弗格对面——大家在光滑的石板地上围成一圈坐下——弗格那刮得干干净净的柔和的脸庞在黑暗中如鬼魅般飘浮着。两杯威士忌同时传到了昆廷手里，他一手一杯，兴致勃勃地在每一杯里喝了一小口，又将酒传了下去。
“有时候我就想，人们是否真的想发现魔法，”弗格变得豪爽起来。“这说不通啊。魔法太完美了，你们说是不是？要说生活教会了我们什么，那就是希望未必能成真。你说什么想什么都不会改变任何事。语言和现实是界限分明的——现实是坚硬顽固的东西，它才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说呢。或者它就不该管。你只能面对现实，然后继续认真地生活。
“小孩子不知道这一点。奇幻思维：这是弗洛伊德的说法。一旦我们开始学习，我们就不再是孩子了。语言与现实相分离就是我们成人生活最根本的基础。
“但是在施魔法正酣时，语言与现实的分界便破裂了。它断裂开来，两者逆流而入，相互交融。语言和它所描述的世界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碰上了一些系统性的错误，你们觉得呢？像是短路？分类错误？怪异循环？有没有这种可能，也许魔法会带来更多幸福这种说法根本就是妄言？谁能告诉我，一个会施咒语的人能真正成长吗？”
弗格停顿了一下。没人回答。他们能怎么说呢？既然已经结束了魔法课程的学习，现在来斥责他们未免为时太晚了。
“我有一些拙见，请允许我在此与大家分享一下。你们认为是什么使你们成为了魔法师？”还是没人回答。不过弗格这会儿绝对是进入了自问自答的状态。他的语气柔和了一些。“是因为你们聪明过人？因为你们勇敢优秀？因为你们很特别？
“也许吧。天知道。但我要说的是：我认为你们之所以成为魔法师，是因为你们并不快乐。强大的魔法师能感受到痛苦。他能感到真实世界与理想世界之间的巨大差异。要不然你们觉得你们胸膛里翻滚的是什么东西？魔法师的力量来源于比常人更多的痛。他的伤口就是他的力量。
“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怀揣着这种痛苦，直到他们用其他办法解决了它，或者被这种痛苦解决了。但你们不一样，我的朋友，你们找到了另一种方法：一种使用痛苦的方法。你们将其作为燃料，化作光明和温暖。你们已经学会如何打败这个企图打败你们的世界。”
昆廷的注意力游离到头顶上弯曲的天花板，上面布满了微微闪烁的光亮。他挑出一些不认识的星座形状，就好像他们是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从一个新的角度看星星。有人清了清嗓子。
弗格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这些还不够，为了以防万一，今晚你们每个人离开之前都要接受一份保单：一个刺在背上的五角星形文身。五个角的星星，非常美观，而且可以成为关押魔鬼的牢笼。这是个小个子大邪恶的家伙。理论上讲，它叫守护兽。
“它们是打架的好手，皮肤坚硬如铁。其实我猜它们就是铁做的。我会给你们一个释放它的口令。一旦说出口令，它就会跳出来为你战斗到底，除非它死了，或者有人故意找你麻烦。”
弗格两手往膝盖上一拍，看着大家，那神情好像刚刚宣布每人都赏到一年份的布雷克比尔斯信纸一样，那信纸可是既好看又实用的。乔治娅试探性地举起了手。
“这个……这个是自愿的吗？我是说，把一个愤怒的魔鬼，你们懂的，囚禁在自己的皮肤里，难道除了我之外没人为这事儿觉得别扭吗？”
“如果是为这个困扰，乔治娅，”弗格简短地答道，“那你该去美容学校。别担心，可以这样说，一旦你赐它自由，它会对你感激不尽。不过它只能战斗一回，所以你们得找准了时机。
“顺便说一下，这也是我们到这下面来的另一个原因。在隔离带中没法召唤守护兽。
“我们喝波旁威士忌也是为了这个，因为这会很疼很疼。那么，谁先来呢？或者我们干脆按名字的字母顺序来好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在最大、最宏伟的演讲厅举行了一个更为传统的毕业典礼。这群毕业生宿醉未醒，估计没有哪届比得上这种惨状。这是极少的接受父母来访的场合，所以任何使用或提及魔法的行为都是不允许的。跟宿醉的难受劲儿差不多的是文身的刺痛感。昆廷的背部感觉就像趴着许多饥饿的虫子，它们像遇见了美味佳肴一般地不停啃噬。他一眼就看到他的父母坐在他后面隔开十几排的地方。
昆廷对昨晚的记忆有点混乱。院长亲自召唤了那个魔鬼，用一支厚实的白粉笔在古老的石板地上草草地画了几个同心圆形的魔符。他双手并用，干得又快又稳当。因为要文身，男生脱下上衣和衬衫，光着膀子站成一排，女生也照做了，只不过大家的拘谨程度略有不同。有些女生抓着皱巴巴的衣服掩在胸口，也有些爱出风头的就直接得意洋洋地脱了下来。
在昏暗的光线下，昆廷看不见弗格是用什么东西在他们皮肤上画着，那东西细细长长，闪闪发光。文身图案错综复杂，而且具有某种奇怪的、移位的光学性能，扎在背上那真是奇痛难忍，好像是被弗格扒了背上的皮又撒了一层盐似的。不过当植入魔鬼的那一刻到来时，恐惧感把疼痛都抵消了。一切就绪，弗格在魔符圆心建起一个低矮的圆顶，其间有灰烬闪着微微的火光，房间顿时变得湿热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烟雾和汗水，以及一种狂热感。轮到第一个女生了——按照字母顺序，应该是艾尔索普和格雷琴——弗格戴上一副铁手套，在煤炭里搜寻着，直到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红光从下面打上来，照在弗格脸上，大概是记忆不清晰，或是酒精起了作用，昆廷总觉得在他脸上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这是他打进校以来头一回有这感觉——看上去醉醺醺的，有些残酷，不再是一副为人师长的表情。弗格抓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喘了几口气，然后它从灰烬中出来了：一个拖着火花的魔鬼，看上去挺沉，跟狗的大小差不多，然后又闪开了。说时迟那时快，弗格把这个扭动挣扎的家伙塞入了格雷琴苗条的背部；有一根肢体又伸出来胡乱挥动着，弗格不得不回转身把它再塞回去。格雷琴大口喘着气，整个身子都缩紧了，好像被冰水从头灌到脚一般。接着，她的表情有些茫然，扭头过肩想看个究竟，那一刻都忘了遮掩，露出她纤细苍白的胸部。不过等昆廷发现轮到自己的时候，他已是全无知觉了。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但是第二天一早，不用说，昆廷起床头一件事就是照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背部。就是它了，在中间偏左的地方，有一颗巨大的五角星，带着宽宽的黑色轮廓，露出红红的皮肉；他估计这个五角星的位置就是以他的心脏为中心点的。五角星的线段处密密麻麻地刻着歪歪扭扭的黑色字体，还有新月和小一点的星星，以及其他不易辨认的图案——他看上去就像文了一大堆的认证标志，又有点像一张盖了戳的护照。昆廷又累又疼又醉，他朝镜子里笑了笑。那效果简直糟糕透了。
毕业典礼结束后，大家从礼堂出来，来到古旧的走廊上。他们本该扔一下帽子的，不过他们没有帽子。大家嗡嗡地交谈起来，有几个人在呐喊，不过也就这些了；毕业典礼结束了，布雷克比尔斯的生活结束了。如果说昨晚他们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毕业了，那么现在是千真万确了。他们现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啥就干啥。没错，这个盛大的送别会结束了。
爱丽丝和昆廷从边门踱步而出，手拉手来到一棵密如伞盖的橡树下。阳光太强烈了，一丝风都没有。昆廷感觉头在突突地跳。他的父母就在附近，昆廷得马上去找他们。或许他们能反过来找他，虽然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昆廷估计今晚会有派对，但他现在已经是个局外人了。他不想打包，也不想回到切斯特顿或布鲁克林，不想去任何地方。他既不愿走，也不愿留。昆廷偷偷看了一眼爱丽丝。她看起来很消瘦。昆廷在脑海里搜寻平日里对她的爱意，竟无处可寻。此刻他唯一想要的就是单独待一会儿。但是这点要求也很难。
这些都是不好的想法，但他不能也不愿停止脑海中这出血般的涌动。他现在是一个刚刚得到认证的魔法师。他学会了使用咒语，见到过怪兽并且活了下来，他依靠自己的一对翅膀飞到了南极，又凭借自己的魔力意念赤身裸体地回来了。谁能想到，他做了这么多、拥有了这么多、成为了这么多之后，仍然感觉空无一物呢？他到底缺了什么？或者说，这是他自己吗？如果在此时此地他都没办法感到快乐，那么问题是不是出在他自己身上呢？一旦他抓住了幸福，幸福就随即消散，飘到了别的地方。就像费勒里，就像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会持久。这多可怕啊。
昆廷想道，我得到了心里想要的，烦恼却也随之而来了。
“未来在前面等着我们呢，可我现在只想好好打个盹儿，”爱丽丝说。
他们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一个肥皂泡啵的一声裂开了，有人吸了一口气，还有翅膀扇动的声音。
昆廷转过身，他们都在呢。乔希留着金边的胡子，看上去更像一个和蔼可亲、笑眯眯的修道士了。珍妮特穿了鼻环孔，可能还刺穿了别的什么部位。爱略特戴着太阳镜，他以前在布雷克比尔斯可从没戴过，他的衬衫真是帅呆了。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陌生人：那人个子很高，年纪稍长，神情严肃，一脸阴郁的书生气，长得还算英俊。
“赶紧收拾东西，”乔希说。他的嘴咧得更开了，像个先知一样张开双臂。“我们要带你们离开这一切。”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自去年夏天起，他们就没有收到过其他人的来信。其实昆廷也没指望收到什么。他当然对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感到好奇，但他知道，爱略特、乔希和珍妮特正忙着进入一个全新的不可思议的酷酷的新高度，远远地凌驾于布雷克比尔斯之上，正如布雷克比尔斯凌驾于布鲁克林或切斯特顿之上；他也知道，要是他们几个还有时间和闲情跟他联系，他一定会大失所望的。
根据他们的一些零星的通报，昆廷推断他们目前同住在曼哈顿市中心的一间公寓里。只有珍妮特还像模像样地通通信，每隔几周就寄来一张印着“我♡纽约”字样的风格活泼的明信片。她通篇都用大写的字，标点符号则省略到少之又少：
亲爱的昆和爱
上周我们仨去唐人街找草药，爱略特买了本蒙古魔法书是用蒙古语写的真是废话但他说他能读懂可我觉得那就是一本蒙古色情小说。乔希买了一只绿色小海龟他用怪兽的名字给它命名叫卡美拉。他在长胡子我说的是乔希不是卡美拉。你们（剩下的字体小得几乎难以辨认，垂直地挤进地址栏中）真该来这儿瞧瞧布雷克比尔斯根本就是个小池塘纽约才是真正的大海爱略特喝酒喝得跟鱼一样痛快住手爱略特住手再这样我可要为这撒了你撒你一千遍……（字迹模糊）
爱你们的
珍*
顶着大家反对的声浪，或者正因为大家反对，弗格院长给布雷克比尔斯报名参加了一场国际维尔特锦标赛。昆廷因此头一回来到海外的魔法学校，尽管他发现很多学校都没有维尔特棋盘，有时连餐厅也不多见。他们的赛场各式各样，有的是迷雾笼罩的喀尔巴阡山脉中一个中世纪风格的翠绿色庭院，有的是茫茫无际的阿根廷大草原上开辟出的一个混合场地。在北海道以北的利尻岛，昆廷见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维尔特赛场。沙方块呈灼热的白色，刮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草方块为黄绿色，草长修剪成标准的十二毫米；水方块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深色的水汽。神秘的类人猴靠着摇摆的松树，蹙着眉头看他们比赛，光溜溜的粉色脸蛋裹在了一圈雪白色的皮毛里。
不过昆廷的环球旅行提前结束了，因为布雷克比尔斯队在前六场比赛就被剃了光头，退出了比赛，这让弗格教授尴尬不已。他们所保持的完美失败记录诞生于回国后的第一轮安慰赛中，打败他们的泛欧队队长是个身材矮小、脾气暴躁、头发鬈曲的卢森堡人，昆廷和布雷克比尔斯队的其他男生以及一些女生，很快就被他迷住了。
维尔特赛季在三月的最后一天落下了帷幕，忽然之间，昆廷发现他的布雷克比尔斯生涯即将靠岸，他与对岸的距离短得令人不安，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这感觉就好像走在一座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城市里，曲曲折折、穿街走巷地游荡于建筑之间，时常走过德·基里科风格的拱廊和隐匿的小型广场，一路上琢磨着他才刚刚触及这座城市的表面，他所见到的不过是其中一条小小的街坊。可是紧接着，他猛地转过一个街角，发现自己已然穿越了整座城市，一切都成为过往，唯一留下的是一条短短的街道，指引他径直离开这座城市。
现在最无关紧要的事情在昆廷看来都是举足轻重的，处处洋溢着提前到来的怀旧气息。他会经过屋后的一扇窗，或者匆匆在班级之间走过，即使是细微的动静都会引起他的注意，一个穿着布雷克比尔斯夹克的身影在远处那片“海洋”上跋涉而过，或是一只笨拙的树雕火烈鸟大惊小怪地抖落它绿色小脑袋上的一撮积雪，他意识到，他再也不会看到这些特别的动静了，即使在未来某个时刻看到了，观看的那个人也必定改变得面目全非，让人难以想象了。
不过，也有那么些时候，昆廷对布雷克比尔斯以及其中的人和物都感到无比厌恶，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无力、迟钝、幽闭和恐怖，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儿。四年来他几乎没有离开校园半步。上帝啊，他整天穿的都是校服，就好像又花了四年上高中一样！布雷克比尔斯的学生说话的方式自成一格，这种装腔作势、过度精确、类似不列颠口音的话语来自那一套套的发声练习，就好像一群刚得了罗兹奖学金的家伙跑回来到处炫耀，唯恐天下不知。这让昆廷很不舒服，恨不得周身武装上一排利刃以作防备。此外，大家对命名一事的狂热也让人受不了。布雷克比尔斯的每个房间都有一张式样统一的办公桌，这些宽肩的黑樱桃木大块头应该都是在十九世纪后半叶批量订购的。桌子上呈蜂窝状地布满了抽屉、小壁橱和分类夹，而这些抽屉、小壁橱和分类夹都有着各自宝贝的小名儿。每当昆廷听到有人叫唤着“墨水小叮当”或是“院长老家伙的耳朵”，他就朝爱丽丝翻眼珠。上帝啊，他们当真要这样吗？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但说真的，他究竟该何去何从呢？倒不是说毕业这件事本身让人焦虑恐慌，可是对昆廷来说，毕业以后的世界令他不安，一切都是模糊和未知的。爱丽丝父母那烦人的肮脏模样整天在他脑海中阴魂不散。他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他的人生理想在他被布雷克比尔斯录取的那天就已全部实现了，现在，他得绞尽脑汁，规划一个全新的真正有个性的理想。这儿不是费勒里，没有什么魔法战役可打。没有看守婆要铲除，也没有大魔头要征服，没有这些，一切看上去都平淡无奇、微不足道。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挑明这一点，但魔法世界的生态的的确确处于严重的失衡状态：魔法师有余而魔鬼不足。
更糟糕的是，除了昆廷，似乎没有人在乎这些。很多学生已经开始积极地联系一些魔法机构了。塞兰德拉给每一个愿闻其详的人介绍一个巫师社团——其实他自己也没听说过这个社团，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起码会给他提供一个实习机会——该社团成员在次轨道高度密切关注偏离轨道的小行星、面积过大的太阳耀斑，以及其他潜在的达到行星规模的灾难。许多学生开始进行学术研究。爱丽丝在关注一个格拉斯哥的研究生项目，尽管他俩都不愿山水相隔，但是爱丽丝也不希望昆廷盲目地随她前去苏格兰。
比较时髦的毕业去向是秘密渗入政府部门、智囊团、非政府组织、甚至军队，以便在真实世界里占据一席之地，并在幕后用魔法影响世界。人们为此付出多年的心血。也有人会走更奇异的道路。有些魔法师——尤其是幻觉派魔法师——从事大量艺术工作，操纵北极光或类似的东西，数十年的魔法表演也许只换来孤零零一个观众。一些实战演习者总是密切联系着，每年都会针对专制的战略对象挑起全球性的冲突，只为找乐子，巫师对巫师，组团或散战，场面甚是宏大。他们打起来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不过众所周知，要想在这样的战斗中挂掉可不容易。但话又说回来，大半的乐趣就存在于这种紧张的气氛中。
渐渐地，这一切听起来似乎确实很有道理。这些数不胜数的选择中，任何一个都是前途无量——基本上可以保证他拥有一个富足、充实又具有挑战性的未来。那么昆廷又何必左顾右盼，疯狂地寻觅一条新的出路呢？他为什么还巴望着有什么大冒险送上门来呢？昆廷越陷越深——每当有人伸出援助之手，他就是不愿接受，为什么呢？昆廷和很多教授谈过此事，但他们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他们并不了解这个问题的实质。昆廷该怎么办？唉，他就是想干自己爱干的事！
这会儿昆廷和爱丽丝都在为他们的毕业论文奋斗，但这奋斗的热情可以说是与日俱减。爱丽丝打算将一个单一的光子隔离冻结在一个合适的地方，使它不再以光速猛然前进。她用羊毛和玻璃精心构建了一个陷阱，并织入一个极度复杂的闪着靛蓝色光芒的球形纠缠咒。但最后没人知道那光子是否在那儿，也没人想出什么证明的方法。其实爱丽丝私底下告诉昆廷，她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她真心希望老师们赶紧把这事儿给结了，免得自己被这东西给逼疯了。经过为期一周的日益激烈的讨论，依然没什么结果，于是教师们投票做出了决定，给爱丽丝一个擦着及格线低空飞过的分数，这事儿就这么结了。
昆廷的毕业设计是往返奔月行动。从距离上看，如果直线射击，他估计自己两三天就能抵达月球，另外，经过之前的南极探险，他对自己的个人恒温咒信心十足（尽管这种咒语的使用有悖他的个人戒律。他正盘算着放弃自己的戒律呢）。这个点子颇具一种浪漫抒情的味道。起飞时间选在了一个明媚湿热的春晓，地点就在那片“海洋”上，爱丽丝、格雷琴和几个拍马逢迎的物理小子新成员前来送行。保护咒在昆廷周身形成一个清晰可见的气泡。外面的声音变得扭曲起来，脚下的绿草坪和那些带着美好祝愿的脸庞都扭曲成了鱼眼镜头中的图像，显得很不真实。昆廷正在向上升腾，地球渐渐地由身下那片无边无际、毫无光泽的平地变成了一颗有界透亮的蓝色球体。头顶上的星星飞来飞去，变得坚硬锋利，不再那么闪烁可爱了。
飞行了六个小时，昆廷的嗓子突然夹得紧紧的，耳膜像是被铁钉扎住了一样直疼。他的眼珠子似乎要奋力地从眼窝里挤出来。他有点儿迷迷糊糊，那个即兴设置的太空气泡保护膜开始减弱了。昆廷使劲挥着胳膊，好像一个疯狂的指挥家在进行急板演奏。过了会儿，空气不再那么稀薄，体温也逐渐恢复，不过这奔月的乐趣就此消失得一干二净。一阵阵的战栗、喘息和紧张的大笑声让昆廷惊慌不已，他实在没法淡定下来。他在心里想，天哪，还有什么能比为这点破事玩掉小命更不值的吗？天知道他已经被各种星际射线射穿了多少遍。太空里边到处是脾气暴躁的小玩意儿。
昆廷决定打道回府。他估摸着可以在什么地方躲两天，然后就当是去过一趟月球了。也许他能找拉夫莱迪要些月尘，权当此次奔月成功的证物。空气又变得暖和起来，天空也渐渐明亮了。他喝了一点鸡尾酒，顿时放松下来，不过这松了口气和羞愧难当的心情可是不多不少各占一半。世界再次在他脚下展开：错综复杂的海岸线随意地舒展开来，蓝莹莹的海水好像捶打过的金属一般光滑，科德角的小爪子在向他招手示意。
结果，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他走进大厅吃晚饭的时候，昆廷提早了两天回来，被太阳晒得火红的脸上粘腻着窝囊的咧嘴式大笑，似乎在说，是啊，我他妈的就是搞砸了。吃完晚饭，他向爱丽丝借了钥匙，躲到级长公用室，喝了很多很多雪利酒。他坐在漆黑的窗前独自啜饮，尽管他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映着哈得孙河在黑暗中流淌而过，冰冷的春雨打在河里，水流渐渐迟缓满溢起来。爱丽丝在楼上的房间学习。大家都睡了，只有一个周末派对在某个配楼里吵吵嚷嚷地进行着，抛下那些三三两两醉得不省人事的学生，继续花天酒地歌舞升平。昆廷彻底沉醉在自哀自怜和酒精的作用中，天似乎就要亮了，他蹑手蹑脚地回屋，爬上螺旋台阶，经过爱略特以前住过的房间。他趔趄几步，抬起酒瓶牛饮一通，不过这些都在出门的路上统统倒出来了。
昆廷感觉这醉意已经演变成宿醉，那种反胃的神经性魔力通常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有。他的腹部被污秽的东西撑得胀胀的。他曾经背叛过的人从他脑海里游荡出来，他们以前都是乖乖在里面待着的。昆廷的父母、詹姆斯、朱丽娅、马奇教授、阿曼达·奥劳夫，甚至还有那个死去的不知名的老先生，那个普林斯顿的面试官。他们都不动声色地看着昆廷。昆廷被鄙视得无地自容。
他开着灯躺上了床。难道就没有什么咒语可以让自己快乐吗？一定有人发明过这种咒语。他怎么就没发现过呢？他们为什么不教呢？这咒语会不会在图书馆的某本会飞的书里？那书拍着它的翅膀飞过高高的窗户，怎么也够不着。他感觉床在往下滑，时而下沉时而调转，好像一卷影片胶卷，描述着一架斯图卡轰炸俯冲急转、准备攻击，一遍又一遍地旋转放映着。他刚来这里的时候是那么的年轻。昆廷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十一月，他从那个可爱的护理人员手中接过那个信封，那张纸条飘进了一座干冷扭曲的花园，他就这么无忧无虑地追着纸条跑。纸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他再也无从知晓。这里面是否写着一切财富、一切美好的感觉？尽管经历了这么多美好的事情，那些感觉他至今不曾拥有。或者纸条内容有关马丁·查特文，那个逃往费勒里之后再也没有回来面对世间疾苦的男孩？可能是因为醉了，昆廷想起了母亲，想起小时候把一个人偶掉进了雨水沟里，母亲就把他抱了起来。昆廷把他火红刺痛的脸埋进冰凉的枕头，心碎一般地呜咽起来。
距离毕业只剩两周了。课业已经告一段落。迷宫现在成了一个青翠动人、生机盎然的绿结，空气中满是轻快飘浮的微粒，海妖一般的游船载着一群无忧无虑的日光浴者顺流而下经过船库。大家都在讨论毕业的好处，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开派对、睡懒觉、尝试违禁咒语了，多棒啊！他们相视而笑，摇头晃脑地互相拍着背。旋转木马正在减速，音乐也差不多该停了。
大家开始酝酿恶作剧。整个宿舍弥漫着一种颓败的、庞贝末日般的气氛。有人想出一种用骰子和略施魔法的镜子玩的新游戏，其实就是魔法版的脱衣扑克。很多人都怀揣着歇斯底里、没头没脑的欲望，想和自己暗地里倾慕已久的那个人睡上一觉。
下午六点，毕业典礼开始了，天空依然残留着一抹淡去的金色光芒。餐厅的晚宴摆上了桌，共有十一道菜。十九位五年级生相互敬畏地坐在又长又空的餐桌旁，感到阵阵孤独和迷茫。他们给斟上了红酒，酒瓶上没有标签；据弗格透露，这酒是用布雷克比尔斯自己种的葡萄酿制的，那座袖珍葡萄园就是昆廷在第一年秋季入学时偶遇的花园。按照传统，葡萄园的所有产出都要给高年级学生在毕业晚宴上饮用——弗格强调，这些酒必须全部喝完，他还很邪恶地示意，哪怕只剩一瓶没喝完也不行。这酒是赤霞珠红葡萄酒，味薄带酸，但他们还是仰头一饮而尽。昆廷发表了一通冗长的颂辞，歌咏布雷克比尔斯独特的土地孕育了美酒微妙如斯。大家举杯纪念阿曼达·奥劳夫，然后将酒杯掷入火炉，以示这次敬酒的唯一性。一阵风吹过，烛影闪动，几滴熔化的蜂蜡落在了崭新的白桌布上。
随奶酪一起端上来的还有一枚银色的蜜蜂形大头针，人手一个，跟级长戴的一样——昆廷实在想象不出这玩意儿在什么场合戴上才算合适——另外，他们每人拿到一把沉甸甸的褐色两齿铁钥匙，一旦需要，他们就能通过这把钥匙回到布雷克比尔斯。大家唱起了校歌，喝起了威士忌，这可是昆廷从没尝过的。他来回地摆弄着玻璃酒杯，看灯光在这神秘的琥珀色液体中流转。怎么液态的东西尝起来都像是烟和火的混合物呢，真有意思。
昆廷斜过身去，正要给乔治娅解释这个有趣的问题，弗格在餐桌那头站了起来，神情十分严肃，他走出房间，吩咐五年级生跟他下去。
这可是谁都没料到的。再往下就是地下室了，昆廷在布雷克比尔斯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去过那里——除了一两次，要么是他从酒窖里偷偷摸摸地弄了瓶垂涎已久的美酒，要么是他和爱丽丝实在需要些私人空间。但这回可是弗格教授带路，他们轻松地打着哈哈，不时地唱上几句，经过厨房，穿过餐具室那道狭小不起眼的门，走过一段破败积尘的木质楼梯，中间一段都变成石头了。他们来到地下二层，这里黑漆漆一片，装潢相当朴素。
昆廷没料到派对会在这里举行。这儿也没有什么派对的气氛，凉飕飕、静悄悄的。地板积了一层灰，天花板很低，墙壁似乎还没完工，坑坑洼洼的，但是有消音功能。一支布雷克比尔斯传统歌曲的合唱声渐行渐远——这首歌经过精心婉转的编排，命名为《级长也有短处》。潮湿的泥土闻起来阴阴的，但没有让人不快。
弗格在一块形似井盖的东西前面停了下来。这个盖子是黄铜制的，嵌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奇怪的是，它看上去就跟新发行的硬币一样崭新锃亮。院长拿起一件工具，费了些力气撬开了那个铜盘。它足有两英寸厚，三个五年级生合力才把它滚到了一边。
“你们先请，”院长微喘着气说。他隆重地欠一下身，指向一个漆黑的洞口。
昆廷第一个进去。他拖着那双被威士忌酒醉麻了的脚摸黑探了探路，找到了一架铁梯。他感觉自己就像浸入了一个温暖漆黑的油锅里。他和其他毕业生顺梯而下，来到一个圆形的密室，恰好够十九个人直立其中。弗格最后一个下来；他们听到他把井盖拖回了原位。接着他也来了，只听喀喇一声，那梯子像消防梯一样缩了回去。紧接着是一片彻底的沉默。
“继续闹呀。”弗格打破了沉默。他点燃一支蜡烛，兴致勃勃地取出五分之二加仑的波旁酒，让它们从两个相反的方向传下去。不知为何，这一举动让昆廷感到不安。布雷克比尔斯对饮酒在一定程度上持默许的态度——事实上这个程度还挺大的——不过现在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点，多少有些强迫的意味。
好吧，这就是毕业了。他们再也不是学生了。他们已经是成年人了。这不过是几个同龄人共饮一杯酒罢了。三更半夜，在一间地下密室里。昆廷接过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下一个人。
弗格院长又点燃了几支蜡烛，它们插在形状各异的黄铜烛台上，和学生们围成的圆圈中间形成一个小圈。虽然他们顶多是在地下五十码深处，但感觉却足足离地一英里，他们像是被活埋在地下，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你们可能纳闷，我们为什么来到这下面，”弗格发话了，“因为我想带大家离开布雷克比尔斯的防护隔离带。那是以屋子为中心四下散开的魔法保护障。我们刚才打开的那个刻字的铜盖就是穿过保护障的通道。”
弗格的话音刚落，就被黑暗吞没了。
“有点让人不安，是吧？不过这没什么，你们跟我不一样，你们的人生将在外面的世界展开。往年，我们把毕业生带到这里是为了讲一些外面世界的鬼故事来吓唬你们。但是对你们而言，我觉得也没这个必要了。你们已经亲眼目睹了某些魔法体所拥有的破坏力。
“那只怪兽出现的那天发生了很可怕的事，你们这辈子也未必会再次遇上。但请记住，那天的悲剧也很有可能重演。尤其是那天在礼堂的同学，你们将被烙上永久的印记。你们永远都忘不了那只怪兽，而它也会一直记着你们。
“请恕我再次对你们说教，不过这将是最后一次了。”
昆廷就坐在弗格对面——大家在光滑的石板地上围成一圈坐下——弗格那刮得干干净净的柔和的脸庞在黑暗中如鬼魅般飘浮着。两杯威士忌同时传到了昆廷手里，他一手一杯，兴致勃勃地在每一杯里喝了一小口，又将酒传了下去。
“有时候我就想，人们是否真的想发现魔法，”弗格变得豪爽起来。“这说不通啊。魔法太完美了，你们说是不是？要说生活教会了我们什么，那就是希望未必能成真。你说什么想什么都不会改变任何事。语言和现实是界限分明的——现实是坚硬顽固的东西，它才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说呢。或者它就不该管。你只能面对现实，然后继续认真地生活。
“小孩子不知道这一点。奇幻思维：这是弗洛伊德的说法。一旦我们开始学习，我们就不再是孩子了。语言与现实相分离就是我们成人生活最根本的基础。
“但是在施魔法正酣时，语言与现实的分界便破裂了。它断裂开来，两者逆流而入，相互交融。语言和它所描述的世界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碰上了一些系统性的错误，你们觉得呢？像是短路？分类错误？怪异循环？有没有这种可能，也许魔法会带来更多幸福这种说法根本就是妄言？谁能告诉我，一个会施咒语的人能真正成长吗？”
弗格停顿了一下。没人回答。他们能怎么说呢？既然已经结束了魔法课程的学习，现在来斥责他们未免为时太晚了。
“我有一些拙见，请允许我在此与大家分享一下。你们认为是什么使你们成为了魔法师？”还是没人回答。不过弗格这会儿绝对是进入了自问自答的状态。他的语气柔和了一些。“是因为你们聪明过人？因为你们勇敢优秀？因为你们很特别？
“也许吧。天知道。但我要说的是：我认为你们之所以成为魔法师，是因为你们并不快乐。强大的魔法师能感受到痛苦。他能感到真实世界与理想世界之间的巨大差异。要不然你们觉得你们胸膛里翻滚的是什么东西？魔法师的力量来源于比常人更多的痛。他的伤口就是他的力量。
“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怀揣着这种痛苦，直到他们用其他办法解决了它，或者被这种痛苦解决了。但你们不一样，我的朋友，你们找到了另一种方法：一种使用痛苦的方法。你们将其作为燃料，化作光明和温暖。你们已经学会如何打败这个企图打败你们的世界。”
昆廷的注意力游离到头顶上弯曲的天花板，上面布满了微微闪烁的光亮。他挑出一些不认识的星座形状，就好像他们是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从一个新的角度看星星。有人清了清嗓子。
弗格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这些还不够，为了以防万一，今晚你们每个人离开之前都要接受一份保单：一个刺在背上的五角星形文身。五个角的星星，非常美观，而且可以成为关押魔鬼的牢笼。这是个小个子大邪恶的家伙。理论上讲，它叫守护兽。
“它们是打架的好手，皮肤坚硬如铁。其实我猜它们就是铁做的。我会给你们一个释放它的口令。一旦说出口令，它就会跳出来为你战斗到底，除非它死了，或者有人故意找你麻烦。”
弗格两手往膝盖上一拍，看着大家，那神情好像刚刚宣布每人都赏到一年份的布雷克比尔斯信纸一样，那信纸可是既好看又实用的。乔治娅试探性地举起了手。
“这个……这个是自愿的吗？我是说，把一个愤怒的魔鬼，你们懂的，囚禁在自己的皮肤里，难道除了我之外没人为这事儿觉得别扭吗？”
“如果是为这个困扰，乔治娅，”弗格简短地答道，“那你该去美容学校。别担心，可以这样说，一旦你赐它自由，它会对你感激不尽。不过它只能战斗一回，所以你们得找准了时机。
“顺便说一下，这也是我们到这下面来的另一个原因。在隔离带中没法召唤守护兽。
“我们喝波旁威士忌也是为了这个，因为这会很疼很疼。那么，谁先来呢？或者我们干脆按名字的字母顺序来好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在最大、最宏伟的演讲厅举行了一个更为传统的毕业典礼。这群毕业生宿醉未醒，估计没有哪届比得上这种惨状。这是极少的接受父母来访的场合，所以任何使用或提及魔法的行为都是不允许的。跟宿醉的难受劲儿差不多的是文身的刺痛感。昆廷的背部感觉就像趴着许多饥饿的虫子，它们像遇见了美味佳肴一般地不停啃噬。他一眼就看到他的父母坐在他后面隔开十几排的地方。
昆廷对昨晚的记忆有点混乱。院长亲自召唤了那个魔鬼，用一支厚实的白粉笔在古老的石板地上草草地画了几个同心圆形的魔符。他双手并用，干得又快又稳当。因为要文身，男生脱下上衣和衬衫，光着膀子站成一排，女生也照做了，只不过大家的拘谨程度略有不同。有些女生抓着皱巴巴的衣服掩在胸口，也有些爱出风头的就直接得意洋洋地脱了下来。
在昏暗的光线下，昆廷看不见弗格是用什么东西在他们皮肤上画着，那东西细细长长，闪闪发光。文身图案错综复杂，而且具有某种奇怪的、移位的光学性能，扎在背上那真是奇痛难忍，好像是被弗格扒了背上的皮又撒了一层盐似的。不过当植入魔鬼的那一刻到来时，恐惧感把疼痛都抵消了。一切就绪，弗格在魔符圆心建起一个低矮的圆顶，其间有灰烬闪着微微的火光，房间顿时变得湿热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烟雾和汗水，以及一种狂热感。轮到第一个女生了——按照字母顺序，应该是艾尔索普和格雷琴——弗格戴上一副铁手套，在煤炭里搜寻着，直到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红光从下面打上来，照在弗格脸上，大概是记忆不清晰，或是酒精起了作用，昆廷总觉得在他脸上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这是他打进校以来头一回有这感觉——看上去醉醺醺的，有些残酷，不再是一副为人师长的表情。弗格抓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喘了几口气，然后它从灰烬中出来了：一个拖着火花的魔鬼，看上去挺沉，跟狗的大小差不多，然后又闪开了。说时迟那时快，弗格把这个扭动挣扎的家伙塞入了格雷琴苗条的背部；有一根肢体又伸出来胡乱挥动着，弗格不得不回转身把它再塞回去。格雷琴大口喘着气，整个身子都缩紧了，好像被冰水从头灌到脚一般。接着，她的表情有些茫然，扭头过肩想看个究竟，那一刻都忘了遮掩，露出她纤细苍白的胸部。不过等昆廷发现轮到自己的时候，他已是全无知觉了。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但是第二天一早，不用说，昆廷起床头一件事就是照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背部。就是它了，在中间偏左的地方，有一颗巨大的五角星，带着宽宽的黑色轮廓，露出红红的皮肉；他估计这个五角星的位置就是以他的心脏为中心点的。五角星的线段处密密麻麻地刻着歪歪扭扭的黑色字体，还有新月和小一点的星星，以及其他不易辨认的图案——他看上去就像文了一大堆的认证标志，又有点像一张盖了戳的护照。昆廷又累又疼又醉，他朝镜子里笑了笑。那效果简直糟糕透了。
毕业典礼结束后，大家从礼堂出来，来到古旧的走廊上。他们本该扔一下帽子的，不过他们没有帽子。大家嗡嗡地交谈起来，有几个人在呐喊，不过也就这些了；毕业典礼结束了，布雷克比尔斯的生活结束了。如果说昨晚他们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毕业了，那么现在是千真万确了。他们现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啥就干啥。没错，这个盛大的送别会结束了。
爱丽丝和昆廷从边门踱步而出，手拉手来到一棵密如伞盖的橡树下。阳光太强烈了，一丝风都没有。昆廷感觉头在突突地跳。他的父母就在附近，昆廷得马上去找他们。或许他们能反过来找他，虽然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昆廷估计今晚会有派对，但他现在已经是个局外人了。他不想打包，也不想回到切斯特顿或布鲁克林，不想去任何地方。他既不愿走，也不愿留。昆廷偷偷看了一眼爱丽丝。她看起来很消瘦。昆廷在脑海里搜寻平日里对她的爱意，竟无处可寻。此刻他唯一想要的就是单独待一会儿。但是这点要求也很难。
这些都是不好的想法，但他不能也不愿停止脑海中这出血般的涌动。他现在是一个刚刚得到认证的魔法师。他学会了使用咒语，见到过怪兽并且活了下来，他依靠自己的一对翅膀飞到了南极，又凭借自己的魔力意念赤身裸体地回来了。谁能想到，他做了这么多、拥有了这么多、成为了这么多之后，仍然感觉空无一物呢？他到底缺了什么？或者说，这是他自己吗？如果在此时此地他都没办法感到快乐，那么问题是不是出在他自己身上呢？一旦他抓住了幸福，幸福就随即消散，飘到了别的地方。就像费勒里，就像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会持久。这多可怕啊。
昆廷想道，我得到了心里想要的，烦恼却也随之而来了。
“未来在前面等着我们呢，可我现在只想好好打个盹儿，”爱丽丝说。
他们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一个肥皂泡啵的一声裂开了，有人吸了一口气，还有翅膀扇动的声音。
昆廷转过身，他们都在呢。乔希留着金边的胡子，看上去更像一个和蔼可亲、笑眯眯的修道士了。珍妮特穿了鼻环孔，可能还刺穿了别的什么部位。爱略特戴着太阳镜，他以前在布雷克比尔斯可从没戴过，他的衬衫真是帅呆了。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陌生人：那人个子很高，年纪稍长，神情严肃，一脸阴郁的书生气，长得还算英俊。
“赶紧收拾东西，”乔希说。他的嘴咧得更开了，像个先知一样张开双臂。“我们要带你们离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