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与王后
作为刚加入普拉克斯有限公司客户团队的成员，昆廷·寇德沃特担任助理管理顾问一职，平时除了要参加极少数的会议，以及和在电梯里碰见的同事打招呼之外，几乎不需要承担什么实际的职责。对于极个别发到他邮箱或者摆在他桌子上的文件，他看也不看就直接签字同意（“我看行！！！——昆·寇”），然后把它们送回去。
奇怪的是，昆廷的桌子对于一个像他这一级别的新进员工来说大得有点不寻常，尤其是他长得这么年轻（不过他那头惊人的白发给他增添了些许与他实际年龄不符的稳重感），而且他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经验都交代得很简略。他来的那一天就得到了一个角落办公室，是一个年龄长他三倍的副总裁最近刚腾出来的。然后他就开始领工资、存养老金的生活，享受医疗福利和牙科津贴，一年享有六周的假期。而作为交换，他似乎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管坐在超宽屏平面显示器前（那个辞职的副总裁留下的）玩他的电子游戏即可。
然而，昆廷这样并没有引起他新同事的不满，也没人对他感到特别好奇。每个人都以为其他人知道他的故事，就算身边没人知道，他们也确定人事部门一定有人知道实情。他们都推测他以前是某个了不起的欧洲学校里的明星人物，精通各国语言，数学成绩惊人。公司能请到他真够幸运的，荣幸之至。
而且昆廷待人很和善，只是意志有点儿消沉。他似乎很聪明能干，或者至少看起来是如此。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是普拉克斯公司客户团队的一员了，而在格朗宁斯·亨塞克·斯沃恩（简称GHS）这家咨询公司，每一个人都具有良好的团队合作精神。
弗格院长不赞成昆廷出来工作。他认为昆廷应该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想想发生的事情，需要的话去接受一些心理治疗。但是昆廷已经休息够了。他已经看够了那个魔法世界，那些记忆足够折磨他一辈子。他在自己和魔法世界之间筑起一道连魔法也无法攻破的屏障。他要隔断与魔法世界的一切联系。还是弗格说得对，虽然他本人没有胆量去践行他自己的观点：不依靠魔法，在真实世界里学着去面对扑面而来的生活，这样可以活得更好。也许世界上有人能驾驭一个魔法师所要掌控的能力，有配得上用魔法的人，但昆廷不是其中之一。该丢掉孩子气，面对这个事实了。
于是弗格安排他在一家接受了魔法师巨额投资的公司里做案头工作，昆廷就像普通人一样搭地铁，乘电梯，订午餐外卖，享受着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人享有的最高工作待遇。他对于隐形领域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心中充满了感激。现在这样，至少可以让父母感到高兴。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告诉他们自己在做什么，不用再说谎，昆廷感到如释重负。
格朗宁斯·亨塞克·斯沃恩公司简直就是昆廷所想要的一切，事实上他什么都不需要，只要能活着就好。他的办公室很宁静，里面装有气候调节器和茶色落地玻璃窗。顶级的办公用品一应俱全。公司所有的收支清单、组织结构图和经营规划都要给他过目，这恰恰是他想要的。说实话，昆廷觉得自己比任何还在浪费时间玩魔法的人都要优越。那些还在魔法中自我陶醉的蠢蛋，他们愿意继续自欺欺人是他们的事，他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那些东西。他不再是一个魔法师，他是一个男人，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的男人。他现在所做的就是要直面生活中最残酷最真实的一面。费勒里？那已经是往事了，而且那段往事对他和对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好处。能活着逃出那个鬼地方，实在是太幸运了。
每天早晨，昆廷穿上西服，站在布鲁克林老旧的高架轻轨的月台上，裸露的水泥地上有斑斑点点的锈迹，是那些穿出地面的钢筋头留下的。从住宅区那边望过去，他只能隐约看到海湾那头自由女神像顶部铜绿色的尖尖。在夏天，厚实的枕木会渗出难闻的黑焦油小珠。铁路跟随看不见的信号灯变换着，火车也跟着左右摇晃，就好像（只是好像，不是真的）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指挥。附近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鸟像龙卷风一样盘旋在一个保养不善的大垃圾箱上方。
每天早晨，轻轨靠站的时候，车上总挤满了从布莱顿海滩上车的俄罗斯女人，其中四分之三都在睡觉，她们随着车厢的摇摆而朝一致的方向晃动，乌黑亮泽的秀发被染成了极不上色的金色，煞是难看。在公司大楼的大理石大厅，电梯吞进一波又一波乘客，然后在不同的楼层把人吐出来。
他每天五点钟下班时，这一连串的事件就按相反的方向重复一遍。
至于周末，昆廷尽情地投入到真实世界里各式各样、毫无意义的娱乐消遣活动当中。玩电子游戏，上网看色情片，在酒吧里听人们在手机上大谈特谈他们继母的身体状况。轻飘飘的超市塑料袋在没有落叶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碍眼，上身赤裸的老男人们驼背坐着，蓝白色的公交车上超大的挡风玻璃刮水器把一瓢一瓢的雨水往外甩，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这就是他生活所残余的全部，他必须满足于这些东西。作为魔法师，他曾经是那个世界缄默的王族成员之一，然而他已经放弃了他的王位。他已经摘下了王冠，留在那个世界等下一个倒霉鬼戴上。国王已死。本质上来说，他的新生活就是一种魔法，而且是终极魔法：彻底终结所有魔法的魔法。
有一天，昆廷把三个不同的游戏中的三个角色都玩到升了级，把想看的和不想看的所有网站都浏览了一遍，他才注意到邮件日历上显示他要出席一个会议。会议在半小时前就开始了，地点在GHS公司这个庞大的混凝土结构中一个遥远的楼层，需要用另一组电梯才能到达。不过他还是豁出去了，决定去参加这个会议。
昆廷通过上下文快速推测得出，这个会议的焦点是对重组后的普拉克斯公司进行联合分析评估。显然重组在几周前就已经圆满完成了，不过昆廷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关键细节是什么。议程上还有一个与之相关的新项目，刚刚启动，由昆廷从来没见过的一组人来负责实施。昆廷忍不住不时地偷瞄他们的其中一人。
很难说明她有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不过她倒是整个会议上除了昆廷以外唯一没有发过言的人。她看上去比他大几岁，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也不难看。鼻梁高高的，嘴唇薄薄的，及下巴的短发呈灰褐色，像极了老鼠。她看上去一副无聊厌烦的样子，似乎超群的智商找不到用武之地。他不确定他是怎么知道她的，也许是因为她有着熟悉的、肌肉过于发达的手指。又或许是因为她那像戴了面具的容貌。但不用怀疑，这一定就是她。她和他一样：一个深深地藏匿于真实世界的布雷克比尔斯故人。
情况复杂了。
会后昆廷特地留住一个同事——一个叫丹的，还是唐，又或者是迪恩，反正是其中一个——打听到了她的名字。她叫艾米莉·格林斯特里特。就是她，独一无二的她，臭名昭著的她。就是爱丽丝的哥哥为之而死的那个人。
昆廷的手颤抖着按下了电梯的按钮。他告诉他的助理下午接下来的时间他休息，可能这个星期也不工作了。
然而已经太晚了。艾米莉·格林斯特里特一定也已经发现了他——也许真的是因为手指？——当天他就收到了她的电邮。第二天早上她给他留了一条语音信息，而且还远程地在他的邮件日程上插入了一个午餐邀请。他上线的时候，她不停地给他发信息，最后她从公司的紧急联系通讯录上找到了他的手机号，于是给他发了条短信：
躲不过的，何必推迟？
何不呢？他想着。但他知道她说得对。其实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她想找他，那她迟早也能找到。他认输了，在午餐邀请上点击了接受邀请。一周后他们在奢华高档的法式复古餐厅见面，这是一直以来都深受GHS高层喜爱的餐厅。
这次见面没有他想象中糟糕。她是一个说话滔滔不绝的女人，身材瘦得皮包骨，这样直挺挺地坐着，看上去弱不禁风。他们面对面坐着，周围米黄色的桌布、玻璃杯碟以及很有分量的叮当响的银制餐具包围着他们。餐厅里的宾客寥寥无几，格外安静。他们闲聊着工作上的事情。她提到的人名他还没记全，只能勉强跟上她说的话，不过她说得很多，他只管听就可以。艾米莉跟他聊起她的生活——在上东城区拥有一套雅致的公寓，有屋顶露台，还养了猫。他们发现对方都有一种黑色幽默，爱开玩笑。他们都发现了同一个真理，虽然发现的方式不尽相同：如果一个成年人还活在童年的幻想中，那只会招灾惹祸。还有谁能比他们更明白这一点？——他眼睁睁看着爱丽丝死去，而她则是本质上害死爱丽丝哥哥的人。他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八年后的自己。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糟糕。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她也喜欢偶尔喝上几杯。他们之间渐渐堆满了各式马提尼酒杯、葡萄酒瓶和威士忌酒杯，花花绿绿地摆成了一个微型的玻璃大都会。他们的手机哀求似的响着也只是徒劳，他们没有予以丝毫理会。
“告诉我，”艾米莉·格林斯特里特说道，此时他们两人已经喝得足够多，酒精在他们之间营造了一种自在的、似乎由来已久的亲密幻觉。“你会怀念吗？玩魔法？”
“老实说我没有想过有关魔法的事，”他答道。“为什么这样问？你会吗？”
“你是说会怀念，还是会想起？”她用两个手指玩弄着一绺她那灰褐色的头发。“我当然会，会想起，也会怀念。”
“你有后悔离开布雷克比尔斯吗？”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一点离开那个地方。”她把身子向前倾，突然间激动起来。“光想起那个地方就让我想发疯似的大叫。他们都只是小孩子啊，昆廷！却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发生在我和查理身上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一分钟。而且后果可能更严重，更糟糕。我很惊讶那个地方竟然能屹立不倒。”他注意到她一直不说“布雷克比尔斯”，只是用“那个地方”来指代。“我甚至不高兴和那个地方处在同一条海岸线上。那里几乎没有任何防护。那些孩子就像迫不及待要爆炸的核弹一样。
“那个地方一定得找人控制住。有时我觉得我应该揭穿他们的伪装，让政府入驻那里，对它进行妥善的监管。那里的老师根本就不管。魔法师法庭也不管。”
她继续用那样的口吻说个不停。他们俩就像刚戒了酒的酒鬼，在咖啡和十二步骤福音的鼓励下，互相诉说清醒着有多好，然后只谈论与喝酒有关的事情。
唯一与戒了酒的酒鬼不同的是，他们可以喝酒，而且喝了很多。昆廷喝了杯已经融化的阿芙佳朵，才刚提了提神，紧接着又来了杯浓烈的纯麦威士忌，口感就像刚从一棵被雷电劈中的橡树的树干倾倒出来一样。
“在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安全感。从来没有，一分钟也没有。你不觉得在这里很安全吗，昆廷？在真实世界里。”
“如果你想听真话，这些日子以来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皱了皱眉。“真的吗，那是什么让你放弃了一切，昆廷？你一定是有苦衷。”
“我的原因可以说是无可厚非。”
“真有那么严重？”她调情般扬起了细细的眉毛。“跟我说说。”
她背靠椅子坐了回去，让餐厅里的高档安乐椅环绕着她。对于一个已经戒毒的瘾君子来说，最想听到的就是关于过去情况有多糟糕或者是另一个瘾君子陷得有多深的故事。单人倾诉游戏开始吧。
于是他告诉她自己已经沦落到何种低下的地步。他跟她说起爱丽丝，回忆起他们一起的生活，他们所做的事，还有爱丽丝的死。听了他描述爱丽丝死亡的细节，艾米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用颤抖的手拿起马提尼酒杯抿了一小口。要知道，查理最后也是变成了一个倪芬。这其中的讽刺实在是太可怕了。然而她还是让他说下去。
说完以后，昆廷以为她会像他恨自己一样恨他。昆廷猜想她对她自己也许也抱有同样的怨恨。意想不到的是，她的眼睛竟然充满了怜悯。
“噢，昆廷，”她说道，她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你不要责怪自己，真的这不能怪你。”她那狭长的微醺的脸庞上写满了同情。“你要知道，这所有的罪恶和不幸，都是魔法造成的。那才是你烦恼的根源。任何人触及那么强大的能量都会多少走向堕落。就是魔法使我堕落的，昆廷，后来我放手了。那是我做过的最困难的一件事。”
她的嗓音柔和下来。
“是魔法杀死了查理，”她平静地说道。“那也是杀死你可怜的爱丽丝的元凶。每一次魔法都会带来灾难，只是迟早的问题。一旦你看到这一点，你就能原谅自己了。情况会好转的。我向你保证。”
她的同情就像一贴膏药抚慰着他受伤的心，他很想接受她的好意。她在向他伸出同情之手，就在桌子的另一头。他只要伸手就能得到。
账单来了，昆廷把那个天文数字的钱款记到了公司的卡上。他们喝得很醉，在门厅处得互相帮忙才能把雨衣穿上——大雨已经下了一整天了。毫无疑问他不打算回办公室了，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工作，况且天也快黑了。这顿午饭吃了很久。
走到门外的雨篷下，他们迟疑了一下。突然艾米莉·格林斯特里特那扁平而怪异的嘴唇凑到他的嘴唇边。
“今晚和我共进晚餐吧。”她直直地凝视着昆廷，企图讨好他。“来我家里。我亲自为你下厨。”
“今晚不行，”他含糊地答道。“很抱歉。改天吧。”
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听我说，昆廷。我知道你以为自己没准备好——”
“我知道自己没准备好。”
“——但是你这样永远也不会准备好。你必须下决心踏出这一步。”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悲剧该到此结束了，昆廷。让我帮你。承认你需要帮助不是这么困难的事情。你说是吗？”
她的善意是昆廷离开布雷克比尔斯之后遇到的最打动他的事情。而且老天啊，自从上次和珍妮特上床之后，他已经很久没做爱了。稍微把持不住就会跟她走了。
但他没有这样做。就在他们站着说话的那一会儿，他仍能感觉到指尖有东西在刺痛，指甲底下还残留着这些年来成千上万个魔咒流过的痕迹。灼热的白色火花曾经肆无忌惮地从他的手中喷涌而出，他仍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她错了：把爱丽丝的死归咎于魔法对他来说没有丝毫帮助。这样太容易了，他已经走了太多捷径。他很高兴艾米莉·格林斯特里特能这么仁慈原谅了他，但爱丽丝的死是人为的。简·查特文、昆廷还有爱丽丝自己都有责任。他们必须对这件事负责。
在那一刻，他看着艾米莉·格林斯特里特，仿佛看到一个形单影只的灵魂迷失在荒凉的废墟中，跟她以前的恋人马雅可夫斯基教授站在南极眺望时一样孤独。昆廷还没准备好和她一起沦落。但他还能去哪里呢？如果爱丽丝还在，她会怎么做？
又一个月过去了，现在是十一月。昆廷坐在他的角落办公室，凝望着窗外。马路对面的那栋建筑比GHS大楼要矮得多，所以他能清楚地看见别人的楼顶。上面有一条整洁的淡棕色的碎石通道，环绕着一组灰色的巨型而复杂的空调和供暖装置。随着深秋的气温逐渐变冷，空调机沉寂了下来，电暖气则活跃起来。大团大团的蒸汽从机器中袅袅升起，呈现出抽象的螺旋状：它们一声不吭，不断缓慢地变换着各种不同的造型，让人看得昏昏欲睡。它们就像是无人发送也无人接收的烟雾信号，没有任何意义。最近昆廷花很多时间看着这些烟雾。他的助手已经私下决定不再给他安排约会。
突然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昆廷办公室那面茶色的落地玻璃外墙噼里啪啦地粉碎了，玻璃碎片猛地直往屋里飞。那个超现代的窄条凸纹的百叶窗帘被刮得东倒西歪。寒风和未经过滤的天然日光倾泻而入。有一个小而沉的球状物体滚过地毯，撞在昆廷的鞋子上。
昆廷低头看着它。那是一个蓝荧荧的大理石圆球：就是他们以前用来开始维尔特比赛的石头球体。
在他窗外，三十层楼高的半空中悬浮着三个人。
珍妮特看上去多了分成熟，当然那是因为她长大了，但还是感觉她有些不一样。她的眼睛，眼球中的虹膜散发出一种火热的蓝紫色的神秘能量，昆廷以前从来没见到过。她身穿一件黑色的皮革紧身衣，似乎随时有撑破的危险。有许多银色的星星落在她的四周。
爱略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双巨大的白色翅膀，它们在他背后伸展开来，营造了一股无形的风把他承托在半空之中。他的头上戴着昆廷上次在安火的地下室看到的那个金色的费勒里王冠。在珍妮特和爱略特中间飘浮着一个瘦骨如柴的女人，双臂裹着黑丝，长长的黑色卷发在空中起伏，仿佛在水中的样子。
“哈罗，昆廷，”爱略特说道。
“嗨，”珍妮特也打了声招呼。
另外一个女人什么也没说。昆廷也没说话。
“我们打算回费勒里了，”珍妮特说道，“我们还需要一个国王。凑齐两个国王，两个王后。”
“你不可能躲一辈子的，昆廷。跟我们走吧。”
茶色玻璃没了，午后的阳光倾注到他的办公室里，使他无法再看清显示器上的图像。气候调节器在呼呼地悲鸣，试图驱赶那些寒冷的空气。大楼某处的警报器响了起来。
“这一次一定没问题的，”爱略特说道。“马丁都已经死了。还有，我们还没想好你的专业是什么呢。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昆廷盯着他们看，待了几秒钟才说得出话来。
“不是还有乔希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你们可以去找他。”
“他要搞另外一个项目。”珍妮特给了个白眼。“他认为可以利用四不像城找到中间陆地，他还真打算从精灵身上套出话来。”
“我有想过当王后，”爱略特补充说。“原来费勒里的人对这种事情挺开放的。不过说到底，规则就是规则嘛。”
昆廷放下他的咖啡。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只能感受到悲伤、愧疚和麻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感觉。所以现在一时间他不明白自己的内心是怎么一回事。他以为身体里的某个部分已经永远死去，但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恢复了知觉。那种感觉很痛。但同时他渴望得到更多。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昆廷缓缓地问道，语气显得很谨慎。他需要弄清楚状况。“经过了发生在爱丽丝身上的事，为什么你们还要回去？还有，为什么你们想要带上我？这样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糟糕？”爱略特问道。他翘起下巴指了指昆廷的办公室。
“我们之前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珍妮特说道。“你很清楚，我们也很清楚，爱丽丝肯定也很清楚。我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昆。至于将来会发生什么？你看你的头发都白了。你怎么变也不可能变得比现在这个样子更奇怪了。”
坐在人体工学办公椅上的昆廷转过来面对着他们。他的心似乎被悲伤和懊悔燃烧着，这些感觉融合到一起，变成了一道光亮炽热的白光。
“问题是，”他说道，“我不想在奖金季离开。”
“少废话啦，昆廷。”珍妮特的笑容很温暖，是他从来没见到过的，也许只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留意。“所有人都原谅你了，只有你自己还在纠结。提醒你，你已经落后我们太多了。”
“说不定我会让你大吃一惊。”
昆廷捡起那个蓝色的石头球体仔细地端详着。
“这么看来，”他说道，“我才离开没多久，你就得向三流巫师求助了？”
爱略特耸了耸肩。
“她被炒鱿鱼了。”
“去你的！”朱丽娅说道。
昆廷叹了一口气。他活动了一下脖子，站了起来。
“你真的有必要弄坏我的窗户吗？”
“没有，”爱略特答道。“完全没必要。”
昆廷走到楼层的边缘。地毯上的玻璃碎片被他的高档皮鞋踩得嘎吱作响。他低头绕过那些折断了的百叶窗帘。这里离地面很高。他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干这种事了。
他用一只手解开了领带，然后纵身跃进了初冬的寒风中，迎风飞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奇怪的是，昆廷的桌子对于一个像他这一级别的新进员工来说大得有点不寻常，尤其是他长得这么年轻（不过他那头惊人的白发给他增添了些许与他实际年龄不符的稳重感），而且他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经验都交代得很简略。他来的那一天就得到了一个角落办公室，是一个年龄长他三倍的副总裁最近刚腾出来的。然后他就开始领工资、存养老金的生活，享受医疗福利和牙科津贴，一年享有六周的假期。而作为交换，他似乎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管坐在超宽屏平面显示器前（那个辞职的副总裁留下的）玩他的电子游戏即可。
然而，昆廷这样并没有引起他新同事的不满，也没人对他感到特别好奇。每个人都以为其他人知道他的故事，就算身边没人知道，他们也确定人事部门一定有人知道实情。他们都推测他以前是某个了不起的欧洲学校里的明星人物，精通各国语言，数学成绩惊人。公司能请到他真够幸运的，荣幸之至。
而且昆廷待人很和善，只是意志有点儿消沉。他似乎很聪明能干，或者至少看起来是如此。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是普拉克斯公司客户团队的一员了，而在格朗宁斯·亨塞克·斯沃恩（简称GHS）这家咨询公司，每一个人都具有良好的团队合作精神。
弗格院长不赞成昆廷出来工作。他认为昆廷应该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想想发生的事情，需要的话去接受一些心理治疗。但是昆廷已经休息够了。他已经看够了那个魔法世界，那些记忆足够折磨他一辈子。他在自己和魔法世界之间筑起一道连魔法也无法攻破的屏障。他要隔断与魔法世界的一切联系。还是弗格说得对，虽然他本人没有胆量去践行他自己的观点：不依靠魔法，在真实世界里学着去面对扑面而来的生活，这样可以活得更好。也许世界上有人能驾驭一个魔法师所要掌控的能力，有配得上用魔法的人，但昆廷不是其中之一。该丢掉孩子气，面对这个事实了。
于是弗格安排他在一家接受了魔法师巨额投资的公司里做案头工作，昆廷就像普通人一样搭地铁，乘电梯，订午餐外卖，享受着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人享有的最高工作待遇。他对于隐形领域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心中充满了感激。现在这样，至少可以让父母感到高兴。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告诉他们自己在做什么，不用再说谎，昆廷感到如释重负。
格朗宁斯·亨塞克·斯沃恩公司简直就是昆廷所想要的一切，事实上他什么都不需要，只要能活着就好。他的办公室很宁静，里面装有气候调节器和茶色落地玻璃窗。顶级的办公用品一应俱全。公司所有的收支清单、组织结构图和经营规划都要给他过目，这恰恰是他想要的。说实话，昆廷觉得自己比任何还在浪费时间玩魔法的人都要优越。那些还在魔法中自我陶醉的蠢蛋，他们愿意继续自欺欺人是他们的事，他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那些东西。他不再是一个魔法师，他是一个男人，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的男人。他现在所做的就是要直面生活中最残酷最真实的一面。费勒里？那已经是往事了，而且那段往事对他和对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好处。能活着逃出那个鬼地方，实在是太幸运了。
每天早晨，昆廷穿上西服，站在布鲁克林老旧的高架轻轨的月台上，裸露的水泥地上有斑斑点点的锈迹，是那些穿出地面的钢筋头留下的。从住宅区那边望过去，他只能隐约看到海湾那头自由女神像顶部铜绿色的尖尖。在夏天，厚实的枕木会渗出难闻的黑焦油小珠。铁路跟随看不见的信号灯变换着，火车也跟着左右摇晃，就好像（只是好像，不是真的）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指挥。附近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鸟像龙卷风一样盘旋在一个保养不善的大垃圾箱上方。
每天早晨，轻轨靠站的时候，车上总挤满了从布莱顿海滩上车的俄罗斯女人，其中四分之三都在睡觉，她们随着车厢的摇摆而朝一致的方向晃动，乌黑亮泽的秀发被染成了极不上色的金色，煞是难看。在公司大楼的大理石大厅，电梯吞进一波又一波乘客，然后在不同的楼层把人吐出来。
他每天五点钟下班时，这一连串的事件就按相反的方向重复一遍。
至于周末，昆廷尽情地投入到真实世界里各式各样、毫无意义的娱乐消遣活动当中。玩电子游戏，上网看色情片，在酒吧里听人们在手机上大谈特谈他们继母的身体状况。轻飘飘的超市塑料袋在没有落叶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碍眼，上身赤裸的老男人们驼背坐着，蓝白色的公交车上超大的挡风玻璃刮水器把一瓢一瓢的雨水往外甩，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这就是他生活所残余的全部，他必须满足于这些东西。作为魔法师，他曾经是那个世界缄默的王族成员之一，然而他已经放弃了他的王位。他已经摘下了王冠，留在那个世界等下一个倒霉鬼戴上。国王已死。本质上来说，他的新生活就是一种魔法，而且是终极魔法：彻底终结所有魔法的魔法。
有一天，昆廷把三个不同的游戏中的三个角色都玩到升了级，把想看的和不想看的所有网站都浏览了一遍，他才注意到邮件日历上显示他要出席一个会议。会议在半小时前就开始了，地点在GHS公司这个庞大的混凝土结构中一个遥远的楼层，需要用另一组电梯才能到达。不过他还是豁出去了，决定去参加这个会议。
昆廷通过上下文快速推测得出，这个会议的焦点是对重组后的普拉克斯公司进行联合分析评估。显然重组在几周前就已经圆满完成了，不过昆廷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关键细节是什么。议程上还有一个与之相关的新项目，刚刚启动，由昆廷从来没见过的一组人来负责实施。昆廷忍不住不时地偷瞄他们的其中一人。
很难说明她有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不过她倒是整个会议上除了昆廷以外唯一没有发过言的人。她看上去比他大几岁，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也不难看。鼻梁高高的，嘴唇薄薄的，及下巴的短发呈灰褐色，像极了老鼠。她看上去一副无聊厌烦的样子，似乎超群的智商找不到用武之地。他不确定他是怎么知道她的，也许是因为她有着熟悉的、肌肉过于发达的手指。又或许是因为她那像戴了面具的容貌。但不用怀疑，这一定就是她。她和他一样：一个深深地藏匿于真实世界的布雷克比尔斯故人。
情况复杂了。
会后昆廷特地留住一个同事——一个叫丹的，还是唐，又或者是迪恩，反正是其中一个——打听到了她的名字。她叫艾米莉·格林斯特里特。就是她，独一无二的她，臭名昭著的她。就是爱丽丝的哥哥为之而死的那个人。
昆廷的手颤抖着按下了电梯的按钮。他告诉他的助理下午接下来的时间他休息，可能这个星期也不工作了。
然而已经太晚了。艾米莉·格林斯特里特一定也已经发现了他——也许真的是因为手指？——当天他就收到了她的电邮。第二天早上她给他留了一条语音信息，而且还远程地在他的邮件日程上插入了一个午餐邀请。他上线的时候，她不停地给他发信息，最后她从公司的紧急联系通讯录上找到了他的手机号，于是给他发了条短信：
躲不过的，何必推迟？
何不呢？他想着。但他知道她说得对。其实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她想找他，那她迟早也能找到。他认输了，在午餐邀请上点击了接受邀请。一周后他们在奢华高档的法式复古餐厅见面，这是一直以来都深受GHS高层喜爱的餐厅。
这次见面没有他想象中糟糕。她是一个说话滔滔不绝的女人，身材瘦得皮包骨，这样直挺挺地坐着，看上去弱不禁风。他们面对面坐着，周围米黄色的桌布、玻璃杯碟以及很有分量的叮当响的银制餐具包围着他们。餐厅里的宾客寥寥无几，格外安静。他们闲聊着工作上的事情。她提到的人名他还没记全，只能勉强跟上她说的话，不过她说得很多，他只管听就可以。艾米莉跟他聊起她的生活——在上东城区拥有一套雅致的公寓，有屋顶露台，还养了猫。他们发现对方都有一种黑色幽默，爱开玩笑。他们都发现了同一个真理，虽然发现的方式不尽相同：如果一个成年人还活在童年的幻想中，那只会招灾惹祸。还有谁能比他们更明白这一点？——他眼睁睁看着爱丽丝死去，而她则是本质上害死爱丽丝哥哥的人。他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八年后的自己。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糟糕。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她也喜欢偶尔喝上几杯。他们之间渐渐堆满了各式马提尼酒杯、葡萄酒瓶和威士忌酒杯，花花绿绿地摆成了一个微型的玻璃大都会。他们的手机哀求似的响着也只是徒劳，他们没有予以丝毫理会。
“告诉我，”艾米莉·格林斯特里特说道，此时他们两人已经喝得足够多，酒精在他们之间营造了一种自在的、似乎由来已久的亲密幻觉。“你会怀念吗？玩魔法？”
“老实说我没有想过有关魔法的事，”他答道。“为什么这样问？你会吗？”
“你是说会怀念，还是会想起？”她用两个手指玩弄着一绺她那灰褐色的头发。“我当然会，会想起，也会怀念。”
“你有后悔离开布雷克比尔斯吗？”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一点离开那个地方。”她把身子向前倾，突然间激动起来。“光想起那个地方就让我想发疯似的大叫。他们都只是小孩子啊，昆廷！却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发生在我和查理身上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一分钟。而且后果可能更严重，更糟糕。我很惊讶那个地方竟然能屹立不倒。”他注意到她一直不说“布雷克比尔斯”，只是用“那个地方”来指代。“我甚至不高兴和那个地方处在同一条海岸线上。那里几乎没有任何防护。那些孩子就像迫不及待要爆炸的核弹一样。
“那个地方一定得找人控制住。有时我觉得我应该揭穿他们的伪装，让政府入驻那里，对它进行妥善的监管。那里的老师根本就不管。魔法师法庭也不管。”
她继续用那样的口吻说个不停。他们俩就像刚戒了酒的酒鬼，在咖啡和十二步骤福音的鼓励下，互相诉说清醒着有多好，然后只谈论与喝酒有关的事情。
唯一与戒了酒的酒鬼不同的是，他们可以喝酒，而且喝了很多。昆廷喝了杯已经融化的阿芙佳朵，才刚提了提神，紧接着又来了杯浓烈的纯麦威士忌，口感就像刚从一棵被雷电劈中的橡树的树干倾倒出来一样。
“在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安全感。从来没有，一分钟也没有。你不觉得在这里很安全吗，昆廷？在真实世界里。”
“如果你想听真话，这些日子以来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皱了皱眉。“真的吗，那是什么让你放弃了一切，昆廷？你一定是有苦衷。”
“我的原因可以说是无可厚非。”
“真有那么严重？”她调情般扬起了细细的眉毛。“跟我说说。”
她背靠椅子坐了回去，让餐厅里的高档安乐椅环绕着她。对于一个已经戒毒的瘾君子来说，最想听到的就是关于过去情况有多糟糕或者是另一个瘾君子陷得有多深的故事。单人倾诉游戏开始吧。
于是他告诉她自己已经沦落到何种低下的地步。他跟她说起爱丽丝，回忆起他们一起的生活，他们所做的事，还有爱丽丝的死。听了他描述爱丽丝死亡的细节，艾米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用颤抖的手拿起马提尼酒杯抿了一小口。要知道，查理最后也是变成了一个倪芬。这其中的讽刺实在是太可怕了。然而她还是让他说下去。
说完以后，昆廷以为她会像他恨自己一样恨他。昆廷猜想她对她自己也许也抱有同样的怨恨。意想不到的是，她的眼睛竟然充满了怜悯。
“噢，昆廷，”她说道，她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你不要责怪自己，真的这不能怪你。”她那狭长的微醺的脸庞上写满了同情。“你要知道，这所有的罪恶和不幸，都是魔法造成的。那才是你烦恼的根源。任何人触及那么强大的能量都会多少走向堕落。就是魔法使我堕落的，昆廷，后来我放手了。那是我做过的最困难的一件事。”
她的嗓音柔和下来。
“是魔法杀死了查理，”她平静地说道。“那也是杀死你可怜的爱丽丝的元凶。每一次魔法都会带来灾难，只是迟早的问题。一旦你看到这一点，你就能原谅自己了。情况会好转的。我向你保证。”
她的同情就像一贴膏药抚慰着他受伤的心，他很想接受她的好意。她在向他伸出同情之手，就在桌子的另一头。他只要伸手就能得到。
账单来了，昆廷把那个天文数字的钱款记到了公司的卡上。他们喝得很醉，在门厅处得互相帮忙才能把雨衣穿上——大雨已经下了一整天了。毫无疑问他不打算回办公室了，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工作，况且天也快黑了。这顿午饭吃了很久。
走到门外的雨篷下，他们迟疑了一下。突然艾米莉·格林斯特里特那扁平而怪异的嘴唇凑到他的嘴唇边。
“今晚和我共进晚餐吧。”她直直地凝视着昆廷，企图讨好他。“来我家里。我亲自为你下厨。”
“今晚不行，”他含糊地答道。“很抱歉。改天吧。”
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听我说，昆廷。我知道你以为自己没准备好——”
“我知道自己没准备好。”
“——但是你这样永远也不会准备好。你必须下决心踏出这一步。”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悲剧该到此结束了，昆廷。让我帮你。承认你需要帮助不是这么困难的事情。你说是吗？”
她的善意是昆廷离开布雷克比尔斯之后遇到的最打动他的事情。而且老天啊，自从上次和珍妮特上床之后，他已经很久没做爱了。稍微把持不住就会跟她走了。
但他没有这样做。就在他们站着说话的那一会儿，他仍能感觉到指尖有东西在刺痛，指甲底下还残留着这些年来成千上万个魔咒流过的痕迹。灼热的白色火花曾经肆无忌惮地从他的手中喷涌而出，他仍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她错了：把爱丽丝的死归咎于魔法对他来说没有丝毫帮助。这样太容易了，他已经走了太多捷径。他很高兴艾米莉·格林斯特里特能这么仁慈原谅了他，但爱丽丝的死是人为的。简·查特文、昆廷还有爱丽丝自己都有责任。他们必须对这件事负责。
在那一刻，他看着艾米莉·格林斯特里特，仿佛看到一个形单影只的灵魂迷失在荒凉的废墟中，跟她以前的恋人马雅可夫斯基教授站在南极眺望时一样孤独。昆廷还没准备好和她一起沦落。但他还能去哪里呢？如果爱丽丝还在，她会怎么做？
又一个月过去了，现在是十一月。昆廷坐在他的角落办公室，凝望着窗外。马路对面的那栋建筑比GHS大楼要矮得多，所以他能清楚地看见别人的楼顶。上面有一条整洁的淡棕色的碎石通道，环绕着一组灰色的巨型而复杂的空调和供暖装置。随着深秋的气温逐渐变冷，空调机沉寂了下来，电暖气则活跃起来。大团大团的蒸汽从机器中袅袅升起，呈现出抽象的螺旋状：它们一声不吭，不断缓慢地变换着各种不同的造型，让人看得昏昏欲睡。它们就像是无人发送也无人接收的烟雾信号，没有任何意义。最近昆廷花很多时间看着这些烟雾。他的助手已经私下决定不再给他安排约会。
突然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昆廷办公室那面茶色的落地玻璃外墙噼里啪啦地粉碎了，玻璃碎片猛地直往屋里飞。那个超现代的窄条凸纹的百叶窗帘被刮得东倒西歪。寒风和未经过滤的天然日光倾泻而入。有一个小而沉的球状物体滚过地毯，撞在昆廷的鞋子上。
昆廷低头看着它。那是一个蓝荧荧的大理石圆球：就是他们以前用来开始维尔特比赛的石头球体。
在他窗外，三十层楼高的半空中悬浮着三个人。
珍妮特看上去多了分成熟，当然那是因为她长大了，但还是感觉她有些不一样。她的眼睛，眼球中的虹膜散发出一种火热的蓝紫色的神秘能量，昆廷以前从来没见到过。她身穿一件黑色的皮革紧身衣，似乎随时有撑破的危险。有许多银色的星星落在她的四周。
爱略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双巨大的白色翅膀，它们在他背后伸展开来，营造了一股无形的风把他承托在半空之中。他的头上戴着昆廷上次在安火的地下室看到的那个金色的费勒里王冠。在珍妮特和爱略特中间飘浮着一个瘦骨如柴的女人，双臂裹着黑丝，长长的黑色卷发在空中起伏，仿佛在水中的样子。
“哈罗，昆廷，”爱略特说道。
“嗨，”珍妮特也打了声招呼。
另外一个女人什么也没说。昆廷也没说话。
“我们打算回费勒里了，”珍妮特说道，“我们还需要一个国王。凑齐两个国王，两个王后。”
“你不可能躲一辈子的，昆廷。跟我们走吧。”
茶色玻璃没了，午后的阳光倾注到他的办公室里，使他无法再看清显示器上的图像。气候调节器在呼呼地悲鸣，试图驱赶那些寒冷的空气。大楼某处的警报器响了起来。
“这一次一定没问题的，”爱略特说道。“马丁都已经死了。还有，我们还没想好你的专业是什么呢。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昆廷盯着他们看，待了几秒钟才说得出话来。
“不是还有乔希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你们可以去找他。”
“他要搞另外一个项目。”珍妮特给了个白眼。“他认为可以利用四不像城找到中间陆地，他还真打算从精灵身上套出话来。”
“我有想过当王后，”爱略特补充说。“原来费勒里的人对这种事情挺开放的。不过说到底，规则就是规则嘛。”
昆廷放下他的咖啡。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只能感受到悲伤、愧疚和麻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感觉。所以现在一时间他不明白自己的内心是怎么一回事。他以为身体里的某个部分已经永远死去，但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恢复了知觉。那种感觉很痛。但同时他渴望得到更多。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昆廷缓缓地问道，语气显得很谨慎。他需要弄清楚状况。“经过了发生在爱丽丝身上的事，为什么你们还要回去？还有，为什么你们想要带上我？这样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糟糕？”爱略特问道。他翘起下巴指了指昆廷的办公室。
“我们之前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珍妮特说道。“你很清楚，我们也很清楚，爱丽丝肯定也很清楚。我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昆。至于将来会发生什么？你看你的头发都白了。你怎么变也不可能变得比现在这个样子更奇怪了。”
坐在人体工学办公椅上的昆廷转过来面对着他们。他的心似乎被悲伤和懊悔燃烧着，这些感觉融合到一起，变成了一道光亮炽热的白光。
“问题是，”他说道，“我不想在奖金季离开。”
“少废话啦，昆廷。”珍妮特的笑容很温暖，是他从来没见到过的，也许只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留意。“所有人都原谅你了，只有你自己还在纠结。提醒你，你已经落后我们太多了。”
“说不定我会让你大吃一惊。”
昆廷捡起那个蓝色的石头球体仔细地端详着。
“这么看来，”他说道，“我才离开没多久，你就得向三流巫师求助了？”
爱略特耸了耸肩。
“她被炒鱿鱼了。”
“去你的！”朱丽娅说道。
昆廷叹了一口气。他活动了一下脖子，站了起来。
“你真的有必要弄坏我的窗户吗？”
“没有，”爱略特答道。“完全没必要。”
昆廷走到楼层的边缘。地毯上的玻璃碎片被他的高档皮鞋踩得嘎吱作响。他低头绕过那些折断了的百叶窗帘。这里离地面很高。他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干这种事了。
他用一只手解开了领带，然后纵身跃进了初冬的寒风中，迎风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