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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火焰消逝了。伊芙琳仍然能闻到房间里的烟味,不过她知道那是在房间某处壁炉中燃烧的火堆散发出来的。
有好一会儿她没再想别的什么,躺在那儿休息放松让她感到安宁平静。她觉得筋疲力尽,就好像她经历了什么可怕的苦难经历,耗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一片安宁静谧中,仿佛又回响起那安抚灵魂的祈祷声。她陷入了沉睡。
当她再次醒来时,房间里一片黑暗,钟声在远处鸣响。房间里很冷,貌似火堆在夜晚熄灭了。她摸索着找寻被褥,扯过一些柔软的物什盖在肩上。
“谢谢。”伊芙琳呢喃着,睡着了。
她又被冻醒了,屋子里已经有了微微的光亮。光线来自石头墙上凹进去的一个窄窗,窗户的窗板敞开着,寒冷亦是从此处透进来的。
一个女人正踮着脚尖站在窗下的石制座椅上,往窗口系着一块布。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戴着白色的头巾和无边帽。有好一会儿伊芙琳都觉得自己正在一座女修道院里,接着她记起来,中世纪的女人在结婚以后就把头发遮盖起来了,只有未婚少女才把头发披散下来。
这个女人看上去还不曾到结婚的年纪,也不像修女。当伊芙琳生病时房间里曾有个女人陪护,但那个女人年纪要大得多。当伊芙琳在想象中抓住那个女人的手时,她感觉到了那双手是粗糙而满布皱纹的。
那个女人侧过身子,浸没在窗口透进来的光线中。她白色的无边帽泛黄,她穿着长裙,外面罩着一件墨绿色的无袖上衣。衣服的染色很拙劣,看上去就像是用粗麻袋制成的,布孔大得伊芙琳在昏暗的光线中都能轻易看见。她肯定是个仆人,但仆人不会戴亚麻布头巾,也不会像那个女人那样在腰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她肯定是个重要角色,也许是这所房子的女管家。
而且这里肯定是个不一般的地方。可能不是城堡,因为床所倚靠的墙壁并不是石头的,而是粗木的,这很可能是一处领主宅邸,最少也是拥有爵位的贵族阶层,一个次男爵,也许是更高的阶层。她躺着的这张床是一张真正的床,床的木头床架饰有浮雕,挂着幔帐,铺着浆过的亚麻布床单,床上的被褥也是毛皮制成的,窗下的那个石凳上还铺有绣花坐垫。
那个女人把布系在窄窗两侧石墙上的突起处,从石凳上下来,斜着身子去够什么东西。伊芙琳看不到那个女人够的是什么,因为床幔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床幔非常厚重,拖到了地上,用一根绳子样的东西系着。
那个女人又直起身子,手里端着一个木头碗,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拎起裙裾,站上石凳,开始往窗上挂着的那块布上刷着什么粘稠的东西。是油,伊芙琳想。不对,是蜡。用打过蜡的亚麻布来代替窗玻璃。可他们原先以为,玻璃在14世纪的领主宅邸中已经得到了普遍使用,那时的贵族们在从一处宅邸迁到另一处宅邸时会把玻璃窗和家具跟行李一块儿带上。
我必须把这个记在记录仪里,伊芙琳想,一些贵族宅邸还没有玻璃窗,她抬起手来,把它们交叠在一起,但保持这个姿势太累了,她只好任由双手垂落下来,搭在被褥上。
那个女人朝床的方向扫了一眼,然后转回去面对窗子,继续淡然地用长长的“刷子”刷着那块布。
伊芙琳又在思忖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昨天晚上她想不起来这些单词该怎么说,但那是因为高烧的缘故,毫无疑问。拉提姆先生花费了数月时间教她发音,这些人肯定能听懂她的话,即使存在某些方言变音,翻译器也能自动地进行纠正。
“你们把我带到的这个地方是哪里?”伊芙琳问道。
那个女人转过身来,一脸震惊。她从石凳上下来,一只手里仍然端着碗,另一只手拿着一把方木匙,有着一个几乎扁平的构。当那个女人向床边走过来的时候伊芙琳看得一清二楚。“Gottebae plaise tthar tleve,”那个女人说道,木匙和碗举在身前,“Beth naught agast.”
翻译器本应该马上把话语翻译出来。也许伊芙琳的发音全错了,让那个女人以为她在说某种外语,所以试图用笨拙的法语或德语来回答她。
“你们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伊芙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这样翻译器就应该有时间把她的话翻译出来了。
“Wick londebay yae comen lawdayke awtreen godelae deynorm andoar sicstraunguwlondes. Spekefaw eek waenoot awfthy taloorbrede.”
“Lawyes sharess loostee?”一个声音说道。
那个女人转过身向一扇伊芙琳视野之外的门看去,又一个女人进来了,年纪很大,无边帽下的脸布满皱纹,她的手正是伊芙琳在想象中记住的那双手,衰老粗糙。她戴着一根银项链,手里拿着一个皮匣子。那个匣子看上去就像和伊芙琳一起被传送过来的那个小箱子,不过这个更小,包的是铁而不是铜。她把匣子放在窗下的石凳上。“Auf specheryit darmayt?”
伊芙琳也记起了这个声音,粗哑,听上去几乎是怒气冲冲的,那个老妇人正用这个声音对着伊芙琳床边的那个女人说话,就好像面对着一个仆人。好吧,也许她真是一个仆人,而这位老妇人是位地位较高的女士,尽管她的无边帽并不比那个年轻女人的更白,衣装也并不是更精美。但是她的腰带上一把钥匙也没有,这会儿伊芙琳记起来了,佩戴钥匙的并不是女主人,而是宅邸的女管家。
这位领主夫人穿着泛黄的亚麻布和染织粗滥的粗麻布衣服,这意味着伊芙琳的衣着全错了,错得就像拉提姆的发音、就像阿兰斯医生对她许下的她绝不会患上任何中世纪疾病的保证一样离谱。
“我完成了我的疫苗接种呀。”她喃喃道,那两个女人闻声都转向她。
“Ellavih swot wardesdoor feenden iss?”那个年长的女人语气尖锐地问道。她是不是那个年轻女人的母亲呢?或者是她的婆婆,她的奶娘?伊芙琳完全搞不清楚。那个年长女人说的每一个词,甚至连一个专有名词、一个称谓,她都分不出来。
“Maetinkerr woun dahest wexe hoordoumbe.”那个年轻女人应道。那个年长的女人又问:“Nor nayte bawcows derouthe.”
完了。短句应该更容易被翻译出来,但是伊芙琳甚至分辨不出来她说的是一个单词还是好几个单词。
那个年轻女人紧箍在无边帽下的下巴生气地抬了起来。“Certessan, shreevadwomn wolde nadae seyvous.”她的语气有些尖锐。
伊芙琳琢磨着她们是不是正在为如何处置她而进行争论。她用虚弱的双手推搡着被单,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推得离她们远一些,那个年轻的女人立刻放下手中的碗和木匙,走到床边来。
“Spaegun yovor tongawn glais?”她开口道,对伊芙琳而言,那也许是“早上好”或者是“你感觉好些了吗”,也可能是“我们将在黎明时烧死你”。也许她的病使得翻译器出了故障。
那个年长的女人在床边跪下来开始祈祷,交叉对握的双手中握着银链尾端缀着的一个小银盒子。那个年轻女人俯身向前看了看伊芙琳的前额,然后把手伸到她的后脑勺处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扯到了伊芙琳的头发。伊芙琳意识到她们肯定是用绷带包扎了自己额头上的伤口。她用手摸了摸绷带,发现她的头发在齐耳处被参差不齐地削去了。
“Vae motten tiyez thynt,”那个年轻女人满脸焦虑地说,“Far thotyiworwount sorr.”她在向伊芙琳解释着什么,尽管伊芙琳听不懂,但她差不多理解了:她病得非常厉害,所以她以为自己的头发着火了。她记起了有某个人——也许是那个年长的女人——想抓住她的手,而她狂乱地挥舞着双手想扑灭那些想象中的火焰。他们别无选择。
其实伊芙琳一直很不喜欢长发沉甸甸堆在脑后的感觉,也很讨厌需要花上没完没了的时间去清洗它,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熬过这16天不洗头发的实习旅程。她应该为头发被削去了而感到高兴,但她满脑子想到的都是圣女贞德——她就是被削短了头发,然后被送上了火刑柱。
那个年轻女人已经把手抽了回来,正盯着伊芙琳看,脸上带着害怕的神情。伊芙琳朝着她微笑,笑容有点发颤,接着,那个女人还以微笑。她嘴里右侧的两颗牙齿间有个豁口,豁口旁边的牙齿是褐色的,但当她微笑起来时,看上去就像个一年级新生。
她把绷带都解下来,摊放在被子上。那是和她无边帽质地一样的泛黄的亚麻布,被撕成了一条一条的,上面浸染着棕色的血渍。血迹比伊芙琳想象的要多得多。吉尔克里斯特先生造成的那个伤口肯定又流血了。
那个女人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下伊芙琳的太阳穴,好像不知道如何是好。“Vexeyaw hongroot?”她把一只手扶在伊芙琳颈后,帮她抬起头来。
伊芙琳觉得头轻得可怕,那肯定是因为头发被削去了的原因。
那个年长女人递给年轻女人一个木碗,后者把木碗放到伊芙琳的唇边。伊芙琳小心地嚷饮着,这是一碗稀粥,在口中留下了油脂的余味。
“Thasholde nayive gros vitaille towayte.”那个年长的女人说道。
她肯定是那个年轻女人的婆婆,伊芙琳想。
“Shimote lese hoor fource.”那个年轻女人温顺地回答。
稀粥的味道很好。伊芙琳想全部喝掉,但只喝了几小口,就已经觉得筋疲力尽了。
年轻女人把碗递给业已绕至床侧的年长女人,然后轻轻地托着伊芙琳的头放回枕上。她拾起沾满血污的绷带,再次触碰了下伊芙琳的太阳穴,好像在想要不要把绷带再缠回去,接着她把绷带递给了那个年长女人,后者便把绷带和碗放到匣子上去。
“Lo, liggethsteallouw.”年轻女人说道,咧开豁牙的嘴微笑着。尽管伊芙琳完全听不懂她的话,但她语气中的含义明白无误——这个女人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伊芙琳闭上了双眼。
“Durmidde shoalausbrekkeynow.”年长的女人说道,然后她们离开了房间,关上了厚重的房门。
伊芙琳喃喃地重复着那些词语,试着找到一些熟悉的字眼。翻译器本应该提高她分辨音素和识别句式的能力,而不仅仅是帮她储存中世纪词汇表,但也许她听到的是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她究竟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伊芙琳皱着眉,试着回想起更多关于他们行程方向的信息。他们走进了树林,远离灌木丛,接着到了一条路上,然后路分岔了,就在那儿她掉下了马背。如果她能找到那个岔路口,也许她就能找到传送点。
可是要是传送门已经关闭了,她就得在斯坎德格特和这些说着中古英语的女人们待在一起了,但她为什么听不懂呢?
也许我在摔落马背的时候撞到了头,影响到了翻译器,又或者是高烧的缘故。恐惧冰凉的触须开始爬上她的心口,伊芙琳想,翻译器能辨识拉丁文,而我不应该生病的,我完成了疫苗接种。阿兰斯医生说了一切正常,我不可能感染鼠疫,她想。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症状来。
鼠疫患者的胳膊内侧和腹股沟处会有大面积肿胀,他们会吐血,皮下的血管爆裂发青。她是怎样患上这种病的?她已经接种了能够预防每一种存在于1320年的疾病的疫苗,而且,她一传送过来就出现了生病的症状,那时她一个人都还没遇到。病菌不可能刚好埋伏在传送点附近,等着某人被传送过来,它们必须靠接触、喷嚏或跳蚤传播。
这不是鼠疫,她坚定地告诉自己。感染了鼠疫的人没时间琢磨自己是不是感染了鼠疫,他们光顾着垂死挣扎都忙不过来。
这不是鼠疫。携带病菌的跳蚤寄居在老鼠和人身上,而黑死病直到1348年才蔓延到英国。这肯定是某种阿兰斯医生不清楚的中世纪疾病。中世纪有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疾病——淋巴结结核、舞蹈病注释1  和无名高热。这肯定是它们中的一种,她那经过增强的免疫系统花费了一些时间来辨识它,然后开始与之战斗。现在一切步入正轨了,她的体温降下来了,翻译器也会开始恢复工作的。她要做的就是休息、等待,然后好起来。受到这个想法的安慰,伊芙琳再次合上双眼,沉入睡眠。
有人在触碰她。她睁开双眼。是那个婆婆。她正在仔细查看伊芙琳的双手,把伊芙琳的手放在手掌里翻来覆去,沿着伊芙琳皲裂的手指背面一路揉搓下去,审视着指甲。当看到伊芙琳睁开双眼时,她蓦地放开伊芙琳的手,好像很嫌恶的样子,嘴里说道:“Sheavost ahvheigh parage attelest, baht hoore der wikkonasshae haswfolletwe?”
完了。刚才那些词语她仍然没听懂,它听上去有点像法语,带着降调的尾音和微妙的升调变音,但伊芙琳熟悉诺曼底法语,而那些词语她一个也听不懂。
“Hastow naydepesse?”老妇人说道。听上去像是个问题,但是所有的法语听上去都像是在发问。
老妇人用一只粗糙的手握住伊芙琳的胳膊,然后用另一条胳膊环抱住伊芙琳,好像要帮她起身。伊芙琳想,她为什么要让我起来?想让我接受讯问,还是把我送上火刑柱?
那个年轻的女人走进房间,手里端着一个矮脚杯。她把杯子放在窗下的石凳上,走过来扶住伊芙琳的另一条胳膊。“Hastontee natour yowrese?”她问道,向着伊芙琳咧开豁牙的嘴微笑。也许她们是要带我去洗手间,伊芙琳想,于是挣扎着坐起来,把腿挪到床边。
一阵眩晕立刻袭来。伊芙琳坐着,等待这阵眩晕过去,她光裸的双腿从高高的床边悬吊下来。她身上除了一件亚麻亵衣以外什么也没有,至少他们把亵衣给她留下了。中世纪的人们通常是裸睡的。
中世纪的人们也没有室内排污管道,她想,希望自己不用到户外去上厕所。城堡里有时候会有加盖的厕所或是位于管道上方的拐角,秽物需要在管道底端进行清理,但这不是一座城堡。
年轻女人将一块对折的薄毯子像块披肩那样围在伊芙琳的肩膀上,然后两人一起用力帮着伊芙琳下了床,木质地板冰凉刺骨。她走了几步,又开始感到天旋地转。我走不出这扇门了,她想。
“Wotan shay wootes nawdaor youse der jordane?”老妇人尖声说道,伊芙琳觉得自己认出了一个单词“jardin”,法语里面的“花园”,但她们为什么要提到花园呢?
“Thanway maunhollp anhour.”年轻女人应着,用手臂环抱住伊芙琳的身体,把伊芙琳的胳膊放到自己肩上。老妇人用双手紧抓住伊芙琳的另一只胳膊。她的身高刚刚只到伊芙琳肩膀处,而那个年轻女人看起来只有90磅重,但她们把伊芙琳架在中间,带着她向床脚处走去。
伊芙琳每走一步都觉得头昏眼花,她们在床脚处停了下来。那里有个矮木箱,盖子上胡乱雕着一只鸟,也可能是一个天使。箱子上搁着一个盛满水的木盆,还放着曾经缠在伊芙琳额上的染血的绷带和一个空空的小碗。伊芙琳正集中全力不让自己摔倒,一时间没认出那是什么,直到那个老妇人一边提起自己沉重的裙裾坐在箱子上向她示范说:“Swoune nawmaydar oupondre yorresette.”
一个便盆,伊芙琳充满感激地想。丹沃斯先生,1320年乡野村庄里的贵族宅邸里有便盆了呀。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让她们把自己扶到便盆上坐下,但她眩晕得那么厉害,不得不抓住厚重的床幔以防摔倒,而当她试着再次起立时,胸部一阵剧痛,使得她不禁弯下腰去。
“Maisry!”老妇人冲着门口大喊,“Maisry, Com undtvae holpoon!”她话语中的转调清晰地表明她正在叫人——玛乔丽?玛丽?——叫人来帮忙,但是没人现身,也许她又搞错了。
伊芙琳略微直起身子,然后试着站起来,疼痛减轻一些了,那两个女人差不多是抬着把她弄回床上去的,等到再次盖好被子时,伊芙琳已经筋疲力尽了。她闭上了双眼。
“Slaeponpon donu paw daton.”年轻女人说,她肯定是在说“好好休息”或是“睡吧”,但伊芙琳还是译不出这些话语。冰凉的恐惧又开始在她身体里凝聚缠结,比胸部的疼痛更可怕。
它不可能坏掉,伊芙琳告诉自己。它不是一个机器。它是一个化学意义上的句法分析和记忆增强器。但它只能处理它内存中的词语,而显然拉提姆先生的中古英语是无效的。当四月温柔的甘霖普降。 注释2  拉提姆先生的发音偏差太大了,所以翻译器即使是听到了与其所储存的一模一样的单词,也辨识不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坏了。这只是意味着它需要收集新的数据,而它已经听到的那几个屈指可数的句子远远不够。
它能辨识拉丁语,那是因为傅油礼的仪式是固定承袭的。她已经知道句子里会有哪些词语,而那些女人说的词语不是一成不变的,但仍然是可以辨识翻译的。专有名词、称呼、名词、动词和前置短语会一再出现在固定的位置。它们会很快自动分析出,而翻译器可以利用这些词语作为解开其他词语词义的钥匙。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收集数据,倾听人们所说的话语,一点也不要试着去理解词义,而让翻译器去工作。
“Thin keowre hoorwoun desmoortale?”年轻女人问道。
“Got tallon wottes.”老妇人答道。
远远地,一个大钟开始鸣响。伊芙琳睁开双眼。那两个女人都转身向窗户看去,尽管她们不可能透过亚麻窗布看到什么。
“Bere wichebay gansanon.”年轻女人说道。
老妇人没有回答,她凝视着窗子,好像她能够看穿那块浆硬的亚麻布,她的双手好像做祈祷一样在身前合握着。“Aydreddit ister fayveriblaun.”年轻女人说道,尽管已经暗暗做了决定,伊芙琳还是试着把这句话转译为“晚祷的时间到了”,或者是“那是晚祷的钟声”,但那不是晚祷。大钟持续缓慢地鸣响,而且没有其他钟声参与进来。她琢磨着那是不是之前她所听到的,整个傍晚都在独自鸣响的那个大钟。
老妇人蓦地从朝窗的方向转过身来。“Nay, Elwiss, itbahn diwoffin.”她从木箱子上端起便盆。“Gawynha thesspyd--”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一阵脚步声跑上楼梯,一个孩子的声音大声哭喊道:“Modder! Eysmertemay!”
一个小女孩冲进了房间,金色发辫和便帽上的细绳扑扇飞舞着,差点一头撞上老妇人。孩子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糊满泪水。
“Wol yadothoos forshame ahnyous!”老妇人冲她低吼道,把那个差点被撞翻的木盆举到她够不着的地方,“Yowe maun naroonso inhus.”
小女孩根本没理她。她径直跑向那个年轻女人,啜泣着说:“Rawzamun hattmay smerte, Modder!”
伊芙琳倒抽一口气。“Modder”,这肯定是“妈妈”的意思。
小女孩举起胳膊,她的妈妈,噢,是的,毫无疑问那是她妈妈,她把她抱了起来。她用胳膊紧紧抱住她母亲的脖颈,开始嚎啕大哭。
“Shh, ahnyous, shh.”母亲安慰道。那个腭音是个“G”,伊芙琳想。一个德语“G”的吞音。“嘘,艾格妮丝。”
那位母亲抱着小女孩,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来,她用头巾末端擦着小女孩脸上的眼泪。“Spekenaw dothass bifel, Agnes.”
没错,那肯定是“艾格妮丝”。而“speken”是“告诉”的意思。“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Shayoss mayswerte!”艾格妮丝说道,指着另一个刚刚走进房间的孩子。后面进来的那个女孩显然年纪大些,最少9岁或10岁了。她长长的棕发垂在背后,用一块深蓝色的方巾妥帖地束着。
“Itgan naso, ahnyous,”她说,“Tha pighte rennin gawn derstayres,”那语气是喜爱和轻蔑的结合,不会有错。她看上去长得和那个金发小女孩并不相像,但伊芙琳敢打赌这个深色头发的女孩是那个小女孩的姐姐。“Shay pighte renninge ahndist eyres, modder.”
“母亲”这个词又一次出现了,而“shay”是“她”的意思,“pighte”肯定是“跌倒”的意思。这些词听上去像是法语,但解开词义密码的钥匙却是德语。那些发音方式,句法关系都属于德语。伊芙琳好像听到了钥匙启开密锁的那一下咔哒声。
“Na comfitte horr thusselwys,”老妇人说,“She hathnau woundes. Hoorteres been fornaught mais gain thy pitye.”
“Hoor nay ganful bloody.”那个叫做伊莉薇丝的女人说道,但伊芙琳没有听她说话。她转而倾听着翻译器的翻译——依然磕磕巴巴的,而且显然有很大的延迟——但的确是翻译出来了。
“别惯着她,伊莉薇丝。她哪儿也没伤着,她哭只是为了让你注意她。”
而那位名字叫做伊莉薇丝的母亲说的是:“她膝盖流血了。”
“Rossmunt brangund oorwarsted frommecofre.”伊莉薇丝说道,指着床脚,翻译器紧随其后就把她的话翻译出来了。“萝丝曼德,帮我把箱子上的布拿过来。”那个10岁大小的女孩立刻向床脚处的箱子跑去。
这个大点的女孩叫做萝丝曼德,小的那个叫做艾格妮丝,而那个戴着头巾和无边帽、年轻得让人无法相信的母亲,叫做伊莉薇丝。
萝丝曼德拿了一块破布,显然就是之前从伊芙琳额上解下来的那一块。
“别碰!别碰!”艾格妮丝尖叫着,伊芙琳甚至不需要翻译器就能听懂她的话了。翻译器仍然有很大的延时。
“我只是把这块布包上去,好把伤口的血止住。”伊莉薇丝安慰着她,从萝丝曼德手中接过破布。艾格妮丝扭动着身子想把布推开。“这块布不会——”出现了一处空白,好像有个词语翻译器不知道该怎样翻译,接着是,“——你,艾格妮丝。”那个词语显然是“弄痛”或“伤害”,伊芙琳琢磨着是不是翻译器的内存里没有这个单词,还有,它为什么不根据上下文找一个近义词代替呢。
“——会 penaunce,”艾格妮丝大叫,翻译器紧随其后,“会——”又一处空白。要是她能听见那个单词,她就能自己猜测它的意思,把空白处补上。但是翻译器延时得实在太厉害了,伊芙琳根本听不到她想听到的那个词。要是翻译器每次碰到不能辨识的词都这样,她就有大麻烦了。
“会 penaunce,”艾格妮丝哭叫着,推着她妈妈的手,不让凑近自己的膝盖,“会弄痛!”翻译器飒飒低语着,伊芙琳如释重负,翻译器总算设法找出替代词了,尽管“弄痛”是个动词。
“你怎么摔着的?”伊莉薇丝问艾格妮丝。
“她正跑上楼梯,”萝丝曼德开口道,“她想跑来告诉你……来了。”
翻译器又留下一处空白,不过伊芙琳这次捕捉到那个词语了。“Gawyn”,大概是个固有名称,翻译器显然也得出了和她一样的结论,因为当艾格妮丝尖叫道:“我是要来告诉妈妈盖文来了”时,翻译器把这个词也翻译出来了。
“我是要来告诉你。”艾格妮丝这下是真的哭起来了,她把小脸埋进了母亲的怀里,她母亲乘机飞快地用布把她的膝盖包扎好了。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呀。”她母亲说道。
艾格妮丝在母亲怀里摇着头。
“你的绷带绑得太松了,儿媳妇。”老妇人开口道,“都快掉下来了。”
在伊芙琳看来,绷带绑得够紧了,而且显然任何试图把伤口包扎得更紧些的举动都会引发又一轮的尖叫。老妇人仍然用两只手举着便盆。
“嘘,嘘。”伊莉薇丝说道,温柔地摇晃着她的小女儿,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很高兴你来告诉我。”
“叫你不会走就想跑,”老妇人说道,看起来坚决要把艾格妮丝再惹哭,“你是自作自受,你就不该在门厅乱跑。”
“盖文是不是骑了匹白马呀?”伊莉薇丝问道。
一匹白马?伊芙琳思忖着盖文会不会就是那个帮她骑上马然后把她带到这个庄园来的人。
“不是,”艾格妮丝的语气好像在说她妈妈是在开玩笑一样,“他骑着他自己那匹黑马格林葛利特。他骑着马走到我身边然后跟我说,‘好小姐艾格妮丝,我想跟您妈妈说话。’”
“萝丝曼德,你妹妹会受伤是因为你没看好她。”老妇人没能成功地打击到艾格妮丝,又在寻找下一个受害者。“你为什么没好好照看她?”
“我在做我的刺绣活呢,”萝丝曼德答道,眼光转向她的母亲以寻求支持,“麦丝瑞在照看她呢。”
“麦丝瑞出门去见盖文了。”艾格妮丝说,坐在她母亲的膝上。
“还和马童一起瞎逛。”老妇人嘀咕道。她走到门边,开始大喊:“麦丝瑞!”麦丝瑞?不就是老妇人之前召唤的那个名字吗?现在翻译器即使遇到固有名称也不会留出空白了。伊芙琳不知道麦丝瑞是谁,也许是个女仆,不过种种迹象表明,这个麦丝瑞有大麻烦了。老妇人正在寻找一个可供教训的人,而那个不知所踪的麦丝瑞看上去正是合适人选。
“麦丝瑞!”老妇人又叫道,声音在房子里回荡。
萝丝曼德趁这个机会站到她母亲身后去了:“盖文让我们告诉您他恳请来同您谈话。”
“他在下面等着吗?”伊莉薇丝问道。
“没。他先去教堂了,要同岩石神父(Father Rock)谈谈那位女士的事。”
翻译器显然自信过头了。那大概是罗尔弗神父(Father Rolfe),或者是彼得神父(Father Peter)。显然不会是岩石神父。
“他为什么要去和岩石神父谈?”老妇人质问道,返身回到房间。
伊芙琳试着在翻译器疯狂的飒飒低语声中抓住那个词语的真正发音。洛克(Roche)?法语里的“岩石”。洛克神父。
“希望他已经找到关于这位女士的什么消息了。”伊莉薇丝说着,朝伊芙琳看了一眼。伊芙琳马上闭上眼睛好让她们以为她睡着了,这样她们就会继续。
“盖文今天早上骑马出去搜寻那些坏人了。”伊莉薇丝说道,“但愿他已经找到他们了。”她弯下身在艾格妮丝晃晃荡荡的亚麻绷带上打了个结。“艾格妮丝,和萝丝曼德到教堂去,告诉盖文我们会在门厅里等他来谈话。那位女士睡着了,我们不能打扰到她。”
艾格妮丝蹦到地板上,叫道:“让我跟他说,萝丝曼德。”
“萝丝曼德,让你妹妹说,”伊莉薇丝叮咛道,“艾格妮丝,别跑。”
女孩子们消失在门外,跑下楼梯去了。
“萝丝曼德是个大姑娘了,”老妇人说,“让她跟在男人后面跑来跑去的总归不合适,不好好看着她们的话她们会受到伤害的。你最好去牛津找个保姆来。”
“不用,”伊莉薇丝带着伊芙琳未曾料想到的坚定说道,“麦丝瑞能照看好她们的。”
“麦丝瑞连羊都照看不好,我们不该那么急匆匆地从巴斯动身。显然我们应该等到……”什么什么。翻译器又卡壳了,伊芙琳也不认识那个短语,不过她抓住了重要的信息。她们是从巴斯来的,她们离牛津很近。
“让盖文去找个保姆。还有,找个女医师来照料这位女士。”
“我们谁也不找。”伊莉薇丝答道。
“到……”又一个翻译器没能翻译出来的地名,“伊沃尔德夫人疗伤很有一套,她肯定乐意借给我们一位侍女当护士。”
“不用,”伊莉薇丝回答道,“我们自己来照料她。洛克神父——”
“洛克神父,”老妇人轻蔑地说,“他懂个屁的医术。”
但是我能听懂他说的每一个字,伊芙琳想。她记起他吟诵临终祷文的安详声音,他在她太阳穴、手掌、脚心处的温柔轻触。他曾告诉她不要害怕,还询问了她的名字。他还握住了她的手。
“要是这位女士是贵族出身,”老妇人说道,“你觉得她会让一个粗陋无知的村野神父照料她吗?伊沃尔德夫人——”
“我们谁也不找。”伊莉薇丝应道。第一次,伊芙琳意识到她很忧虑不安。“我丈夫吩咐我们待在这儿直到他来。”
“他很快就会来和我们会合了。”
“您明明知道他不能,”伊莉薇丝说,“他能来的时候才会来。我必须去和盖文谈谈。”她说着,经过老妇人的身边向门口走去。“盖文告诉我他会搜寻他第一次找到这个女士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他第一次找到这个女士的地方。盖文就是那个发现她的人,那个有着一头红发、面容和善的人,他帮她骑上他的马,然后把她带到了这儿。他肯定知道传送点在哪儿。
“等等,”伊芙琳挣扎着从枕头上撑起身来,“拜托,我想同盖文谈谈。”
女人们的身形顿住了。伊莉薇丝绕到床边来,一脸惊惧。“我想和那个叫盖文的人谈谈。”伊芙琳小心地说,每说一个字前都要停下等着译文出来。到以后这个过程会自动完成,但眼下她还得先想着一个一个的词,然后等着翻译器把它翻译出来,再大声地复述给她。“我必须向到他发现我的那个地方。”
伊莉薇丝把手放到伊芙琳的额上,伊芙琳立即把它拂到一边。
“我想同盖文谈谈。”她重复道。
“她没在发烧了,艾米丽。”伊莉薇丝对那个老妇人说道,“而且她好像在说着什么,尽管她知道我们听不懂她说话。”
“她说的是外国话,”艾米丽说,“也许她是个法国探子。”
“我说的不是法语呀,”伊芙琳辩解道,“我说的是中古英语。”
“也许那是拉丁语,”伊莉薇丝说,“洛克神父说他给她做忏悔时她说的是拉丁语。”
“洛克神父连他自己的主祷文都说不好,”艾米丽夫人说,“我们应该派人去……”又一个无法辨识的名字。克尔塞?考斯?
“我想同盖文谈谈。”伊芙琳用拉丁语说道。
“不,”伊莉薇丝仍然说,“我们得等我丈夫来。”
老妇人愤怒地转过身去,便盆里的东西泼溅到手上一些。她用裙子擦了擦,走出门去,门砰地在她身后关上。伊莉薇丝也往外走去。
伊芙琳一把抓住她的手。“为什么你们听不懂我说的话?”她问,“我能听懂你们的话。我得同盖文谈谈,他必须告诉我传送点在哪儿。”
伊莉薇丝松开伊芙琳的手。“嗯,你别哭,”她和颜悦色地说道,“试着睡会儿。你得好好休息,这样你才能回家。”

 
摘自《末日之书》(000915-001284)
我有麻烦了,丹沃斯先生。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翻译器出问题了。我能听懂一些他们说的话,但他们完全听不懂我说的话。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我患上了某种疾病,但那不是鼠疫,因为我没有任何相应的症状,而且我正在好转。我完成了所有的疫苗接种,进行了T细胞强化,但这种中世纪疾病,没有一种疫苗对它起作用。
我的症状表现为头痛、高烧和眩晕,而且当我试着移动身体的时候胸口会痛。我神志混乱了好一阵儿,一个叫做盖文的人把我放在他的马背上带到了这儿,但是我记不清那段行程了,我只记得很黑,好像走了好几个小时。我希望那是我的错觉,是高烧使得路程看起来变长了。
它可能就是斯坎德格特。我记得有一座教堂,我待的地方可能是一处领主宅邸。我在一间睡房里,或者是一个日光室,这不仅仅是一间阁楼,因为有好几处楼梯,所以这意味着这所房子至少属于一个次男爵。房间里有扇窗子,等我没那么晕了,我会爬到靠窗的座位上看看是不是能看到那座教堂。教堂里有个大钟——刚刚敲过了晚祷钟。蒙托娅女士村子里的教堂没有钟塔,这让我担心我没在正确的地方。我应该非常接近牛津,因为一个人谈到了要从那儿请个医生来。这个村子也离一个叫做克尔塞的村子很近——或者叫做考斯——我记得不是蒙托娅女士地图上标注出来的某个村子,不过那也可能是庄园主的名字。
我想我可能病了两天,但是事实上也可能更多,但是我不能问他们今天是几号,因为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还有,他们把我的头发割掉了,我不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翻译器不管用了?T 细胞增强术也不起作用了?

 
我床下有一只老鼠。我能听见它在黑暗中跑过。
  1. 舞蹈病,又称风湿性舞蹈病。常发生于链球菌感染后,为急性风湿热中的神经系统症状。病变主要影响大脑皮层、基底节及小脑,由锥体外系功能失调所致。临床特征主要为不自主的舞蹈样动作。 ​​​​​
  2. 语出《坎特伯雷故事集》总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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