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ng Snatcher 窃歌鬼
拉尔森（Larson）成为四处旅行的吟游诗人已有十四年，几乎长达半辈子， 然而此前所见的风景没有一处比得上卡尔塔卡斯（Kartakass）的幽暗之美。在 河船甲板顶上，他能清晰地鸟瞰这片起伏有致的陆地。深远柔软的松木林覆盖了 大部分土地，其中点缀着稀稀落落的村庄，村子里的建筑倒是很紧凑。在自己的 一亩三分地里，农民们从布满沙石的土壤中收割作物。俯视着这一切的是巴里诺 克山脉（Balinok Mountains）。即便在天气最佳时，万仞险峰的顶端也汇集着 紫云，它们笼罩在山上，就仿佛在窥探山腹洞穴中的秘密。拉尔森淡褐色的双眸 为这野性的美感所迷醉，深切而猛烈。他自顾自地轻唱起来，此时河船正向北行。
当斯考德（Skald）村终于映入眼帘时，太阳已低低地挂在山头。年轻的吟 游诗人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目的地，不禁欢呼起来。他抓住了一位路过水手的手 腕，带着她在甲板上跳起花哨的舞步。她吃惊地叫了一声，用水手的话骂了一句， 然后跟上了他的舞步，由于她常常有机会练习，所以并不太困难。
“这次我们要庆祝什么？”舞蹈快到尾声时她问道。 “还能是什么？”拉尔森乐颠颠地说，“我们就要到斯考德了！” 水手转身眺望上游。高耸的石墙环绕着镇子，在银光粼粼的河水上投下长
长的影子。墙外边，隐约能看到一座被火焚毁的古老城堡的遗迹。她哼了一声，
后退几步，抱着胳膊哭笑不得地瞧着年轻的诗人。
“啊呀，那片碎石堆从很久以前也是我的最爱了。”她干巴巴地说，“现 在到下边去，在天还没黑之前。”
拉尔森咧嘴一笑，抄起自己的臂上中提琴——一种小型的维奥尔琴，比他 的小臂略长一点。“我会进我的船舱的。”他调皮地表示同意，“不过除非你跟 我一起。你们这些卡尔塔卡斯人得学会不再恐惧夜晚，而且开始享受它们！”他 把乐器架在臂窝，开始拉一首下流的小曲儿。
水手又哼了一声，大步走开了，其实背地里她已经被逗得咯咯笑。拉尔森 给她一个飞吻，然后把乌黑的头发向后一梳，解开了一个被风刮出来的发结。之 后他重操琴弓。
远处传来的一把提琴声定住了他的手臂。
拉尔森放下了他的维奥尔琴，冲到围栏旁。海岸沿线的藤条灌木彼此纠结， 使乐师隐匿于他的视线之外，不过，哦，这音乐！旋律中脉动着急促、焦灼的伤 痛，转眼又化身为无言的歌曲，其中蕴含着充沛的希望和渴求，让那粗鄙的女 水手都不禁停下来聆听，她的双眼已为往昔的梦想所润湿。拉尔森尽其所能跟着 曲调哼唱。乐曲刚一完结，他就拿起维奥尔琴，开始尝试性的模仿。他捕捉到了 大部分旋律——如果不是其中的魔力或哀婉之情的话。在他演奏时，那鬼魅般的 乐声再度飘过水面来到他身边，跟他组成了热情洋溢的二重奏。
一曲终了，四周暂归沉寂。灌木丛在岸边开了个缺口，一个黑眼睛的女人 前进一步站到岩石上。乌云般的卷发在她裸露的香肩上翻滚，一把损旧的吉普赛 提琴停靠在她手臂上。她对英俊的合作者微微一笑。拉尔森回以微笑，琴弓礼貌 地横摆，眼皮调皮地眨了眨。
“明月高升刻，吾等起舞时。”她随意地说道。随后掉头消失在森林里。
拉尔森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我是在做梦吗？还是说我被邀请前往维斯塔 纳宿营地了？”他疑惑地嘟囔起来。吉普赛人——或者说维斯塔纳人，他们自己 希望被叫做这个——跟他们的音乐一样狂放不羁。他们不会忍受围墙里的生活， 而且大多数村镇也不欢迎他们。想找他们的营地不会太容易，但是拉尔森发誓要去找。外人极少被允许进入维斯塔纳人的圈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学习维斯塔纳音乐的良机，跟促使他前来斯考德的机缘一样珍贵。 在卡尔塔卡斯，几乎所有人都会唱歌。任何活动都有歌曲相伴，每个季度
都有自己的音乐竞赛和音乐节。数月之中，拉尔森都很满意自己挨村挨镇旅行、
收集歌曲故事的生活。不过最近几个月有所不同，周围人所谈所讲的都是斯考德 的春节。更让拉尔森感兴趣的是，一位声名远播的吟游诗人兼老师退休住在了这 个村里。拉尔森迫不及待地想从这样一个人那里学会尽可能多的东西。
夜晚的黑影爬上了河面，其他一些更野性难驯的音乐家们开始歌唱了。山 洞和林地中传来了阵阵狼嚎，其中既有伤感又有嘲讽。在卡尔塔卡斯，狼多得跟 海鸟一样，而且几乎一样大胆。本地居民都害怕它们的夜袭。即便在停在宽阔河 水中央的航船里，大家也都不觉得真正安全。每晚太阳下山后，都是火把通明， 船员们则随时监视着可能游近船只的生物。拉尔森没有亲见此景，不过好几次他 都在夜里看到了岸边不远处反射火光的眼睛。有时它们的数量多得像在岸上跟踪 他们的萤火虫群。
拉尔森坐的船到达斯考德的码头时，天已经泛起了银色。码头工人栓船时 也唱着歌。他们的劳动号子节奏紧凑，能让他们加快行动速度，赶在即将来临的 黑暗前完工。
拉尔森加入了晚归者的回城大军。进了斯考德之后，他走过几条鹅卵石路， 用久经训练的说书人的眼睛打量着新的环境。他没看到多少与节庆有关的内容。 斯考德看起来就跟别的大村子没什么区别：一排排结实的木建筑，盖着茅草顶， 只装饰着亮蓝色或绿色的百叶窗。房屋们挤做一团，沉默而警惕。每扇窄窗都从 里面封得死死的，一丝光亮都逃不出来。
他转过了一个街角，看到一片宽广的石地空场里，“炉畔妄言”旅馆恍如 灯塔一般耀眼。这座旅店以厚石为体，红瓦为冠，体积庞大，外形舒展。光亮从 它窄小的窗口透出，连同欢歌笑语一起招呼着拉尔森。
旅馆内被无拘无束的嬉戏所统治。十来个乐师在演奏里尔舞曲7。三五成群的 人在各个角落里随着欢快的节奏翩翩起舞。即便是栖息在斜房椽上的鸽子，也不 时地盘旋起来。女招待身穿麦色外衣，手里的托盘中满载酒杯和热气腾腾的甜菜 汤。空气里弥漫着罗宋汤、发酵面包和“米库酿（meekulbrau）”——本地人用 莓蒸馏酿制的一种苦酒——的混合香气。各处也散放着一些小桌子，以便老主顾 们也能安然用餐。其中一张桌子边，一个女士接着米库酿的酒劲跳起了不怎么文 雅的舞蹈。拉尔森微笑着开始穿过人群往吧台前挤。
然而在这狂欢之中有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吧台附近，一个单身男人在蔫在 桌子上，盯着自己的手发呆。拉尔森注意到男人手指间银光一闪。拉尔森边拉过 吧台边的圆凳，边心怀同情和好奇地端详起那个独身的人。他的脸线条明锐，英 俊得慑人，不过却缺乏动态，皮肤惨白，浓浓的金发已经开始发灰，无精打采 地散乱在肩上。他也不动，连呼吸都很轻。
酒吧老板拧开龙头，把拉尔森点的米库酿倒进杯里，然后欢快地把杯子滑
给吟游诗人。拉尔森谢过他，朝独身男人点点头。 “那是谁？” “他？他是老昆提士（Quintish）。”
这个消息让拉尔森第一口的米库酿呛到了嗓子里。“不是那个吟游诗人昆 提士吧！”等缓过气来他立刻说。
“在这儿你见过不是吟游诗人的吗？”老板反驳道，“就连我都能讲一两 个故事。”他扬起一边的眉毛，似在邀请他问下一个问题。
“我希望你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你的故事，”年轻人心不在焉地低声说。拉
尔森把酒杯还有几枚钱币留在了吧台上，快步走到吟游诗人桌前。 他深鞠一躬开始了自我介绍：“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像您这样的人，昆提
士老师。”他对空着的椅子点点头，“可以吗？”
他礼貌地等待着一个答复，不过没有等到，于是他坐进空位，小心地把他 的维奥尔琴放在桌上。昆提士的双眼定在了这件乐器上，他温柔地敲了敲光鲜的 琴身，手指尖细而轻捷。“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那声音如干涩稀薄的低吟，拉尔森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沮丧。这就是他苦寻多时的大师？“今晚我们能有幸聆听您的歌唱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期望
着自己以往获得的信息是错的。 昆提士把脸别向酒馆的窗户，就像能在那里找到答案似的。天空深暗如黑
绒，而月亮还未升起。“不，你听不到。”他加重了语气。
此次他的声音更加怪异，拉尔森在里面听到了其人赖以成名的浑厚的男低 音。年轻人热切地凑到前面。“即便你不再演出，老师，你肯定还教徒弟吧？”
遗憾闪过他的双眸——这是昆提士第一次露出感情。“不，不收徒弟了。” 他好像急着结束谈话，重新研究起他的银器。
拉尔森瞥了一眼，猜测那里面是否有线索，能解开这吟游诗人举止怪异的
谜团。他伸出一只手：“我特别喜欢银器珠宝。我能看看它吗？” 昆提士的手防卫性地攥了起来，而且他头一次对上了拉尔森的双眼。他稍
蜷起身子，仿佛被对方不寻常的攀谈方式吓到了。拉尔森微笑着鼓励他，过了一
会，老诗人放松下来。他的双眼似乎能更好地聚焦起来了，他将手里的宝物递交
拉尔森。
那是个小项坠盒。拉尔森打开它，看到一幅技艺精湛的女性缩影图。随着岁 月的流逝，图画已经褪色，不过拉尔森还能看出来那是个维斯塔纳女人，一个 有深色波浪发和黑色大眼睛的美女。
“我的纳塔莉娅（Natalia），”吟游诗人简单地说出了答案，“她死在
某天夜里，还怀着我的孩子。在黎明到来之前，孩子也跟他妈妈一起去了。” “我很抱歉。”拉尔森僵硬地说。好像没什么可补充的了。他关上盒子，递了回去。
昆提士点头致意，一道奇怪的亮光在他双眼中酝酿。“我很快也要去她那 了。”他确定无疑地说。
“可是你说过——”拉尔森只说了半句，因为他发现对方没有在听。他研 究起这位长者，注意到昆提士很明显对其他事物都没有兴趣，只有他古老的哀 伤是个例外。这位吟游诗人老师并不只是精神涣散，而且还瘦骨嶙峋。
拉尔森拽了一位路过女招待的手肘。他为昆提士点了罗宋汤和面包，还要
了一只空的高脚杯。饭上来的时候，拉尔森从他的旅行背包里取出了一小罐液体。
“这是我家乡的特产。”他兴高采烈地说，“在我受训的修道院里，牧师 们会养蜂，能酿出好蜜酒——浓稠丰润，充满覆盆子香气。”拉尔森仔细地倒出 一剂酿品，用自己的手把昆提士的双手围握在高脚杯上，还帮助他吮了一口。
这烈性饮料似乎让昆提士重振精神，他喝干了整杯，然后狼吞虎咽地吃掉 了罗宋汤。但是饭饱之后他又将注意力转回了项坠盒。拉尔森又试着跟他说了几 次话。最后他遗憾地溜走了，只留下昆提士继续缅怀过往。
“你真好心。”他身边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说。
拉尔森转身正看到一个女士仰视的脸庞。像其他多数卡尔塔卡斯本地人一 样，她有着金黄的头发和精致的身材。她白皙的脸庞上最显眼的是那双深蓝色的 眼睛，如同雪地里的紫罗兰一样鲜活。她对着哀伤的吟游诗人点了点头。
“这事真让人难过。去年冬至，昆提士老师还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现在他已 经忘记了他以往知道的所有音乐和学识。对这样的人来说，还剩下什么呢？”她 的声音里含着深深地同情。
“他没去看过医师，或者祭司吗？” 女孩突然莫名地爆笑起来。“卡尔塔卡斯基本两种都没有。” 拉尔森想起了自己戴在衣服里面的项坠：上面有吟游诗人的主神奥格玛的
徽记。它从他十岁就开始陪伴他，那时他第一次去到修道院接受训练。“也许我
能为他做点什么。”
微笑为她脸上增添了一分珍贵的美感。“我不会觉得惊讶的。虽然这份同情 心在这片陆地上非常罕见。你和卡尔塔卡斯的多数人不一样。”她沉思起来。她紫 色的双眸在他脸上探索着。“你看起来不是卡尔塔卡斯人。你从何处来？”
拉尔森顿了一顿，在考虑怎么能给出最佳的答案。“我从一个叫科米尔的 地方来。”他缓缓地说，“我也不知道它离这里多远。作为一个学者和吟游诗人， 我常常旅行。有一天在我划船的时候，一阵怪异的雾气笼罩了河面。等它散了一 回，我就发现自己——”
纤细的手指封住了他的嘴唇，打断了他的话语。“在卡尔塔卡斯，我们有 很多迷信。”她轻轻地说，不过眼里着实透露着恐惧，“最好不要在墙里面说这 些事。”
“嗯。”拉尔森鞠躬道歉，“不过跳舞是可以的吧？” “乐意之至。”她报以微笑。 爱勒蜜（Ellamir）——因为这就是她的名字——在他的手臂中灵巧优雅，
他们起舞时，她会说话的眼睛里满溢着邀请和承诺。拉尔森知道他该感谢奥格玛
赐给他的好运，然而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昆提士坐的桌子上。年长的吟游诗人听
着屋里的舞曲，沧桑的脸上流露出迷惑和渴望的混合体。
当一曲终了，舞者们尽兴而疲惫地坐下来喝酒听歌。开始唱了两个传说， 然后有人喊爱勒蜜的名字。当她拿起小竖琴走向人群中央时，人们交头接耳地传 递着赞扬和期待的话语。
她把纤纤玉手放在琴弦上。一段银色的旋律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接着又是 一段，然后两者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引人入胜的复杂舞曲。拉尔森对这种乐器 的了解只是初学乍练的水平，不过他认为自己在评判竖琴手方面可算是个合格 的裁判。他几乎从没听到过能与爱勒蜜比肩的人。尽管很年轻，她的技巧却称得 上鬼斧神工。
拉尔森被这曲调所说服，以至他认为世上从来没有如此高雅的音乐。正在 此时，爱勒蜜开始演唱了。她银铃般的女高音好似仙乐一样绕梁而起。他听得入 了神，甚至有一瞬间忘记了他所担心的昆提士老师。
之后爱勒蜜的唱词吸引了拉尔森的注意。它唱的是一个女子悼念失去的爱 情，一个吟游诗人无情地嘲弄了她的感情。她死去了，然而她的执念却没有死。 从她破碎的梦幻里生出了“恋难舍（Lhiannan shee）”——
“住嘴！”
愤慨的男中音发出的命令撕破了爱勒蜜歌声织成的银网。村里的歌乐长跳 了出来，金色的胡子气得发抖。人群里的很多吟游诗人不安地躁动着。有些做出 了防卫的姿势。爱勒蜜的双手落在了膝盖上，白皙的脸颊上浮现了两团明亮的红 云。
拉尔森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我是个外地人，”他慢慢地说，“不过 我没觉得爱勒蜜做错了什么！这首歌很有趣，她的声音超级好，即便是以卡尔 塔卡斯的高标准来看。”
“我们挑的并不是她的唱功，”歌乐长诚恳地说，“而是她的判断。” “可是那个拉……什么舍，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们那么怕？” “够了！那东西是吟游诗人不该提起的。在此地我们有个谚语：白天大意
喊鬼名，夜半小心鬼叫门！”
“睿智的建议。”拉尔森严肃地说，不过他跟爱勒蜜对视了一下，眨了眨 眼睛。一抹感激的微笑挂在她嘴角。
拉尔森试图调动起周围人的情绪，于是站起来高举一杯米库酿。他将苦酒
一口气喝干。
“费拾卡！”他高喊道，把空杯子扔给了一个浅棕色胡须的魁梧的巴拉莱 卡8演奏者。那人接过酒杯，咧嘴一笑，接受了挑战。在卡尔塔卡斯的语言中， “费拾卡”表示“小谎言”，而这种添油加醋的传说故事在冬长夜冷的土地上 是大家的最爱。
晚间的活动继续展开，推杯换盏中吟游诗人们讲着荒谬的故事，想把别人 都比下去。拉尔森正在讲一个关于精灵和半羊人的下流故事，观众们听得十分开 心，然而他看到昆提士猛地站了起来。长者以迅捷的动作走到后门，冲进了黑夜。
拉尔森给他的故事临时编了一个快速的结尾，然后溜走去跟踪吟游诗人。 庭院里灯火通明，不过昆提士已然不见踪影。唯一能证明他通过此处的标志，就 是靴子踩在卵石上那尖锐的断奏。这声音也在迅速减弱。
拉尔森暂停了一刻，有点不知所措。喊人来帮忙估计是无用功，因为很少 有卡尔塔卡斯人会夜里出门。不过他绝不会让吟游诗人一个人在外游荡。拉尔森 深吸一口气，加速追了上去。
城墙的阴影笼罩了街道。一牙半月爬到了山顶，但是它能提供的光亮有限。 拉尔森尽力快跑着穿过黑暗的街道。有一次，他绊到了什么东西，他衷心希望那 只是一只夜游的猫。随后昆提士的脚步声停止了，城市陷入诡异的宁静。正当拉 尔森开始感到绝望时，他听到了木头摩擦的声音。他冲过一条小巷，朝声音跑去。
昆提士就在那里，城墙中的一道门边，他正举起一条用来卡门的厚木板。 拉尔森还没来得及赶上他，门就打开了，昆提士走了出去。他疾步穿过农田，像 一个梦游者一样，对周围的状况熟视无睹。 8.巴拉莱卡（balalaika）：俄罗斯地区的一种三弦弹拨乐器，常用于民间歌舞伴奏。远处的一声嚎叫撕裂了夜空，拉尔森又犹豫起来。他记得维斯塔纳人的营 地就在附近。出于某些原因，狼群似乎总是躲着吉普赛人。怀着这一模糊的信念， 拉尔森跟着年长的诗人穿过农田，进入森林。
昆提士来到一块空地里歇脚，那里充满安静而神秘的美丽。稀薄的月光在 小溪的微波中嬉戏，苔藓们在河堤上组成了柔软好客的地毯。拉尔森躲在百步之 外的一蓬树后，等着看究竟是什么解除了吟游诗人老师奇特的昏睡症。
一个黑发女子款步走进空地。她的美貌充满吸引力，脸庞却意外地有些熟 悉。拉尔森认出了她，这让他吃了一惊，倒吸一口气。这就是项坠里面那个女人， 昆提士一直在怀念的那个死了很久的维斯塔纳人！
拉尔森屏息观察着他们，昆提士把他的双手埋进女人波浪般的头发里，把 她拉到自己身边。她顽皮地挣脱了诗人的怀抱，跳上溪水中间的一块石头。她在 那里坐了下去，挑逗地抚弄着裙子，还说着些什么，不过拉尔森听不到。
昆提士开始唱歌，他著名的男低音重现于世，抒发出他对爱之离别的伤情， 而那爱仿佛是从他灵魂深处中扯裂出来的一样。拉尔森敬畏而饥渴地聆听着。这 样热情如火的歌曲，他以前只听过一次。不过它结束得太快了。乌黑头发的美人 凑到诗人跟前，以一个亲吻回报他的奉献。
一团云飘过月下，将空地涂成了黑暗的颜色，给那对爱人留下了瞬间的隐
私。云开时女人已经不见了。 昆提士面朝下趴在溪水里。
拉尔森跳起来跑到空地上。他把诗人拽到长满苔藓的河堤上，让他翻过身 来。一条银链从吟游诗人大师松懈的手指中滑了出来，反射出明亮的月光。拉尔 森拾起项坠，随意地把它插进自己兜里。他俯身倾听昆提士的胸膛。诗人的呼吸 很浅，心跳微弱而缓慢。拉尔森扛起长者，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了斯考德。眼前 的紧急事态催促着他的脚步：他花了这么久，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去昆提士！
拉尔森用尽了自己的口才，才说服炉畔妄言的老板打开门。刚一进门，村 里的歌乐长就接管了此事。他叫人把昆提士抬到他的房间，派人把旅店的药草师 从熟睡中唤醒。无数疑惑地眼神投向了拉尔森，但是他以诚实公开的态度回答了 所有问题。他告诉大家，诗人莫名的状况让他很难过，他不愿意让他半夜独自游 荡在外。他描述了那个吉普赛女人，不过出于对昆提士的尊重，他隐去了关于死去爱人的故事。当所有问题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后，拉尔森赶紧跑上楼去，在诗 人的门外守夜。
爱勒蜜在那里找到了他。刚才她听拉尔森讲述的时候，就觉得心中惊恐难 耐。昆提士曾经给她看过他亡妻的画像，而拉尔森描述的那个维斯塔纳女人跟爱 勒蜜印象中的纳塔莉娅太相似了。她自己的歌词搅得她自己心神不宁，甚至她觉 得内疚，怀疑是不是自己招唤了那个——
“恋难舍。”她长呼了一口气。
爱勒蜜自责地摇了摇头。她为什么没有亲自去看看呢？这就解释了那盗走 昆提士歌曲和生命的怪病。“恋难舍”，有时也被称为怨鬼（the Ghost of Obesession），是一种不死的吸血鬼类亡灵，她们以活着的吟游诗人为食。选好 猎物后，这种怪物能以任何吸引对方的姿态出现，通常是美丽的人类或半精灵。 一旦被它迷住，那个吟游诗人心中便毫无杂念，只想每夜与它相会。被奴役的吟 游诗人会自愿、主动地将他的精髓献给诱惑他的怪物，每次一点。
门咯吱一响，药草师走进了大厅。拉尔森奔过去探寻诗人的状况。 “死了。”药草师低声说道，同时蹭过拉尔森身边。“中了毒。” 爱勒蜜松了一口气。对这位大师来说，被毒死不可谓不悲惨，然而跟她所
设想的结局相比真是无穷轻松了。她转向拉尔森。他脸上毫无遮掩的苦闷让她一
震。
年轻的诗人跌坐在地。“太晚了。”他悲哀地说，“跑了这么远，结果是个
零。”
爱勒蜜跪在他身边，环抱住他的肩膀。“节哀吧。”她真诚地说。“你不知 道我失去了什么，”拉尔森掩面低吟，“昆提士所知的一切，歌曲和故事的宝 藏！”
楼下酒吧里传来一阵乱糟糟的低语。爱勒蜜站起身，可爱的脸上堆满了担 忧。“发生什么了？”她嘟囔着，然后快步走下楼梯。她不一会就回来了。“几个 人想天一亮就去维斯塔纳营地找你说的女人。他们想要个公道。”
“昆提士老师死了，全完了。”拉尔森目光迟钝地看着她。 “这确实是个重大损失，”她表示赞同，“不过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她迅速掩藏起自己的恐惧，不让拉尔森看到。“想想看！在这样的集会中， 一只恋难舍可能选择任何一个诗人作为她的下一个牺牲品。”拉尔森盯着她看了 很久。慢慢地，光明又回复到他眼中。“谢谢你，爱勒蜜。”他热切地说道，并且 把她抱进怀里。“在我们那里有个谚语：黑夜已经到了，黎明还会远吗？”
对卡尔塔卡斯的女子来说，这种充满希望的词句就像冬日的蔷薇一样稀罕。 此时此刻，爱勒蜜的心已经完全被这个与众不同的男人迷住了。她双手捧起拉尔 森的脸，轻声说道：“黎明会来的，但还要些时候。”
* * * * *
第一缕阳光掠过爱勒蜜的脸庞，如亲吻般唤醒了她。她像猫一样伸了个懒 腰，随着记忆的回归不禁微笑起来。过了一会她才发觉，拉尔森的屋里只有她一 个人。她迷惘地推开被子，赶快起床穿衣服。
一进酒吧，爱勒蜜就迫不及待地四处打听拉尔森的下落。她不想因为节庆 期间的一夜情沦为别人的笑柄。她不情愿地接受了其他几个吟游诗人的邀请，跟 他们一起吃早宴。一个睡眼朦胧的女招待给他们端来了新烤的小面包片、软奶酪、 莓和淡啤酒。
爱勒蜜无精打采地咬开了她的面包片，闲散地看香浓的热气升起。她抬眼 时却看到拉尔森从前门走进来。他似乎很是心烦意乱，她喊了他好几次才听到。 他来到桌子前，吃了爱勒蜜的半片面包。早宴过程中，他跟同桌的人调侃着自己 年轻时在修道院里轻狂嬉笑的生活。
酒足饭饱之后，桌子被清理干净，推到了墙边，给跳舞的人空出地方。其 中一个早宴的同伴拿起一把维奥尔琴，拉了一首流行的回旋曲的前几小节。他叫 拉尔森加入。
迷惑的神情在拉尔森眼中一闪即逝，连爱勒蜜都不能完全肯定，她是否真 的看到了。她肯定是看错了，毕竟他昨晚不就拉了同一首回旋舞曲吗？爱勒蜜突 然想到了昆提士，而这件事跟拉尔森的夜行和健忘也有可怕的逻辑关系。爱勒蜜 用手捂住了嘴。她屏住呼吸，默默期待着拉尔森去演奏这首曲子，以打消她的恐 惧。
然而年轻的吟游诗人伸手环住了爱勒蜜的腰，表示推辞，因为他更想跳舞。 “你不知道那个调子吗？”爱勒蜜试探道。 拉尔森放下了手臂。“要是你不愿意跳的话就直说好了。” 她后退了两步，被他刺耳的话吓到了。不过爱勒蜜的热情更加深切，她对
拉尔森的担忧完全掩盖了她自己的伤心。就她所知，没有能够逃脱恋难舍的法术。
爱勒蜜回忆起昨天晚上，于是她精致的脸庞上又充满了坚定。虽然她不会
使用驱逐不死灵魂的魔法，但是她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会尽她所能的。 一整天她都留在拉尔森身边。他是个魅力非凡的伴侣，然而越近夜晚，他
变得越发的难以自制。爱勒蜜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把他诱进他的房间，希望能用
酒和计留住他。
微弱的月光照亮了诗人的房间，他温柔地将她揽进怀里。爱勒蜜第一次开 始祈望。当他递给她一只高脚杯时，她深饮了一口，同时体味着夏季果实的芬芳 和拉尔森褐色双眸视线的温暖。放下杯子后，她把手臂缠在爱人的脖子上。他回 吻她时，她开始漂浮进一片幽暗美妙的混沌中。拉尔森抱起她，放到床上。
她躺到床上时紫色的双眼已经阖上。拉尔森松了口气，脱出了她的怀抱。又
一次，覆盆子蜜酒强烈的镇定作用生了效。他只希望他这次没有放错分量。
拉尔森开始准备他的下次出行，他还要去林子里的空地，其他一切念头都 从他头脑里被赶了出去。他所想的只有昨晚见到的那个神秘女人，再见她一面冲 动让他心口直疼。第三次，他冲进了夜幕。
他刚进入空地她就现身了，虽然没有风，她长衣外的薄纱还是飘舞着裹在 她妙曼的身体上。那女人看起来有点像爱勒蜜，不过她的美丽远胜凡人。银色的 发丝，紫色的双眼，精巧的面庞，还有她超凡的面孔上最惹眼的优雅的尖耳朵。
美貌的精灵示意他走近。拉尔森尊敬地执起她的手，他似乎闻到她冷缎子 般的皮肤上散发出花香。正当她欠身想第二次吻拉尔森时，他狠了狠心，从口袋 里掏出一枚充满魔力的护身符。他将其高举。蓝光从护身符上迸发出来，年轻的 奥格玛牧师开始咏诵一道强力的神术。
精灵吓得瞪大了眼睛。她试图把手抽走，可是拉尔森的魔法将她禁锢在原
地。他手中的护身符震动着发出嗡嗡声，唱出无声的歌曲。而卡尔塔卡斯庆典上那些失传的轻快舞曲涌入了他脑中。被她夺走的歌曲重回主人怀抱，同时精灵的 形态开始涣散。她的脸部溶解，变成了新的形态。她在痛苦中扭曲着，身体变得 丰满而紧凑，在她的银发爆炸成为波浪状的黑卷发时，她尖叫起来。突然，拉尔 森发现自己正抓着一个维斯塔纳女人古铜色的纤腕。他爱到发疯的精灵已经不见 了。拉尔森忍住心碎的痛楚，继续吟唱。
更多的音乐涌进了他脑海：组成吟游诗人昆提士精髓的咏叹调、挽歌和卡 尔塔卡斯的舞蹈。恋难舍再次变化形态，这次是一个漂亮的红发女吸血鬼。从她 那里，诗人夺取了凡人之声无法歌唱的激情和晦暗的饥渴。接着是一个清秀的农 村女孩在求饶、在嚎叫，因为拉尔森的魔法吸取了她心中牧笛的古老旋律。一个 美丽的半精灵歌手用拉尔森不通的语言唱出了另一支歌，但他还是听懂了。魔法 的争斗进行得如火如荼，拉尔森从不死生物那里收回了无数被盗的歌曲。
他护身符的闪光最终造成了能量的爆炸，林子里整块空地都在颤抖，拉尔 森自己也被摔到了地面上。透过那怪物雷鸣般的怒号，他听出了拒绝和暴怒的喊 声。魔法的力量消散了，随之而去的还有恋难舍的最后一个外形。
拉尔森摊在地上良久，头晕脑胀，几近失明。等他缓过气来，他攥住了他 的护身符。把他导向恋难舍的光和能量都消失了，那怪物确实不存在了。
拉尔森留在空地里，直到月亮落到了山背后，天空泛起了黎明的第一抹粉 色。他恢复了气力，咀嚼着自己的胜利。上百首被盗的歌曲重新在他脑海中回响， 将他的音乐技能推向难以想象的顶峰。他一生几乎都在研究和追踪恋难舍，他在 奥格玛修道院里学了很多东西，然而这一夜结果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在十五岁时第一次遇到恋难舍，他听到了一个被害者在魔法的控制下痛 苦地歌唱。在那一瞬间，稚嫩的吟游诗人找到了他一生的使命。他研究了关于恋 难舍的所有奥术知识，而且他的虔诚——或者，按照某些人所说的，他的执念
——获得了奖励，牧师们送给了他一枚圣徽护身符。有了它，拉尔森就能恢复吟
游诗人被窃的精髓。对这种能力的第一次试验改变了拉尔森的生活。 一天晚上几个人将一个被施了法的吟游诗人带到修道院，他被喂了药而且
绑了起来。拉尔森开始了神圣的咏唱，然后在护身符恢复诗人被盗的精髓时，他
头一次感受到了音乐和能量的奔涌。那个诗人全部的歌曲，全部的记忆和经验和 故事，都涌进了拉尔森脑中，让他沉醉于此，它比任何烈酒的毒性都大。在音乐 中熏熏大醉的他，刻意取消了神术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部分，即治愈受害吟游
诗人的部分。拉尔森克扣下了这些赃物。那个诗人死了，他的伙伴们一无所知，
也就没有责怪年轻的祭司。 但是一个吟游诗人的生命还是不够。从那天起，拉尔森开始探访那些受到
恋难舍法术影响的人。十年间，他只又找到了一个人。然后就是穿过迷雾的旅行，
来到一个黑暗肆虐的国度，这正好符合他的目的。然而即便是在音乐盛行的卡尔 塔卡斯，这种生物也很少见。昆提士是拉尔森发现的首位受害的诗人，而由于蜜 酒里药量太小，拉尔森差点毁掉了他的良机。
昨晚爱勒蜜的话给他指了条新路。像她说的那样，恋难舍会寻找一个新的 牺牲品。那拉尔森干吗还要悼念这个被施法的诗人呢？他直接去找源头就好了。 吸收了恋难舍之后，拉尔森得到做梦都不敢想的成就，还有别人一辈子学不完 的歌曲。
不过一如既往的，拉尔森发现这依然不够。还有那么多要学的，那么多。他 已经开始渴望另一个恋难舍的亲吻了。
晨光乍现时拉尔森回到了旅店，深深地陷入思考之中。他看到爱勒蜜在他 床上时，吃了一惊。她慢悠悠地坐起来，打退了睡魔，不过由于药劲还是摇摇晃 晃的。
拉尔森很快恢复了镇定，他漫步进屋，给了她早安的吻。“我还以为你醒
不过来了呢，我的爱人。”他兴奋地说，“恐怕你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 他看到她脸上放松的表情，突然他意识到，她已经怀疑他跟恋难舍有牵扯
了。好吧，有一个方法肯定能证明她是错的。
过了很久，他们互相依偎着，说着其他时候不能说的话。“我还怕已经失 去你了呢。”她满怀歉意地说，面露羞愧之色，“先是昆提士，然后看起来—
—”
拉尔森用吻让她平静下来。爱勒蜜又可爱又专一，不过她强大的压力让他 有点喘不过气。音乐节为期四天，虽然爱勒蜜是个惬意的娱乐节目，他却没兴趣 对着她的紫色双眼，向她承诺不变的热情。
就像感觉到他的思想一样，就像担心她严肃地腔调会让无忧无虑的年轻人 烦心一样，爱勒蜜给了他一个放荡的笑容，摇着一根手指，做出滑稽剧里嘲弄 的姿势。
“不要跟我耍心眼，吟游诗人先生，”她用荒诞的正经语气警告道，“因 为我可是会殉情的，然后回来纠缠任何你后来找的女人！”
她的话语让拉尔森心中一激灵。又一次，爱勒蜜为解决他的问题提出了一 个建议！他也许不会再卡尔塔卡斯再找到另一个恋难舍，但是他也许能制造一 个！
只要爱勒蜜还活着，她的心就属于他，对此他毫不怀疑。如果一切顺利的
话，在她死后他还可以占有她的歌曲，没准还有她的竖琴技艺！
年轻人舒缓魅惑的微笑回到了脸上。他捉起爱勒蜜的双手，想这位天资出 众的美貌女诗人许下了天长地久的炽热誓言。但是当他甜言蜜语时，眼光却飘移 到了桌子上，那里放着他那壶覆盆子蜜酒。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当斯考德（Skald）村终于映入眼帘时，太阳已低低地挂在山头。年轻的吟 游诗人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目的地，不禁欢呼起来。他抓住了一位路过水手的手 腕，带着她在甲板上跳起花哨的舞步。她吃惊地叫了一声，用水手的话骂了一句， 然后跟上了他的舞步，由于她常常有机会练习，所以并不太困难。
“这次我们要庆祝什么？”舞蹈快到尾声时她问道。 “还能是什么？”拉尔森乐颠颠地说，“我们就要到斯考德了！” 水手转身眺望上游。高耸的石墙环绕着镇子，在银光粼粼的河水上投下长
长的影子。墙外边，隐约能看到一座被火焚毁的古老城堡的遗迹。她哼了一声，
后退几步，抱着胳膊哭笑不得地瞧着年轻的诗人。
“啊呀，那片碎石堆从很久以前也是我的最爱了。”她干巴巴地说，“现 在到下边去，在天还没黑之前。”
拉尔森咧嘴一笑，抄起自己的臂上中提琴——一种小型的维奥尔琴，比他 的小臂略长一点。“我会进我的船舱的。”他调皮地表示同意，“不过除非你跟 我一起。你们这些卡尔塔卡斯人得学会不再恐惧夜晚，而且开始享受它们！”他 把乐器架在臂窝，开始拉一首下流的小曲儿。
水手又哼了一声，大步走开了，其实背地里她已经被逗得咯咯笑。拉尔森 给她一个飞吻，然后把乌黑的头发向后一梳，解开了一个被风刮出来的发结。之 后他重操琴弓。
远处传来的一把提琴声定住了他的手臂。
拉尔森放下了他的维奥尔琴，冲到围栏旁。海岸沿线的藤条灌木彼此纠结， 使乐师隐匿于他的视线之外，不过，哦，这音乐！旋律中脉动着急促、焦灼的伤 痛，转眼又化身为无言的歌曲，其中蕴含着充沛的希望和渴求，让那粗鄙的女 水手都不禁停下来聆听，她的双眼已为往昔的梦想所润湿。拉尔森尽其所能跟着 曲调哼唱。乐曲刚一完结，他就拿起维奥尔琴，开始尝试性的模仿。他捕捉到了 大部分旋律——如果不是其中的魔力或哀婉之情的话。在他演奏时，那鬼魅般的 乐声再度飘过水面来到他身边，跟他组成了热情洋溢的二重奏。
一曲终了，四周暂归沉寂。灌木丛在岸边开了个缺口，一个黑眼睛的女人 前进一步站到岩石上。乌云般的卷发在她裸露的香肩上翻滚，一把损旧的吉普赛 提琴停靠在她手臂上。她对英俊的合作者微微一笑。拉尔森回以微笑，琴弓礼貌 地横摆，眼皮调皮地眨了眨。
“明月高升刻，吾等起舞时。”她随意地说道。随后掉头消失在森林里。
拉尔森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我是在做梦吗？还是说我被邀请前往维斯塔 纳宿营地了？”他疑惑地嘟囔起来。吉普赛人——或者说维斯塔纳人，他们自己 希望被叫做这个——跟他们的音乐一样狂放不羁。他们不会忍受围墙里的生活， 而且大多数村镇也不欢迎他们。想找他们的营地不会太容易，但是拉尔森发誓要去找。外人极少被允许进入维斯塔纳人的圈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学习维斯塔纳音乐的良机，跟促使他前来斯考德的机缘一样珍贵。 在卡尔塔卡斯，几乎所有人都会唱歌。任何活动都有歌曲相伴，每个季度
都有自己的音乐竞赛和音乐节。数月之中，拉尔森都很满意自己挨村挨镇旅行、
收集歌曲故事的生活。不过最近几个月有所不同，周围人所谈所讲的都是斯考德 的春节。更让拉尔森感兴趣的是，一位声名远播的吟游诗人兼老师退休住在了这 个村里。拉尔森迫不及待地想从这样一个人那里学会尽可能多的东西。
夜晚的黑影爬上了河面，其他一些更野性难驯的音乐家们开始歌唱了。山 洞和林地中传来了阵阵狼嚎，其中既有伤感又有嘲讽。在卡尔塔卡斯，狼多得跟 海鸟一样，而且几乎一样大胆。本地居民都害怕它们的夜袭。即便在停在宽阔河 水中央的航船里，大家也都不觉得真正安全。每晚太阳下山后，都是火把通明， 船员们则随时监视着可能游近船只的生物。拉尔森没有亲见此景，不过好几次他 都在夜里看到了岸边不远处反射火光的眼睛。有时它们的数量多得像在岸上跟踪 他们的萤火虫群。
拉尔森坐的船到达斯考德的码头时，天已经泛起了银色。码头工人栓船时 也唱着歌。他们的劳动号子节奏紧凑，能让他们加快行动速度，赶在即将来临的 黑暗前完工。
拉尔森加入了晚归者的回城大军。进了斯考德之后，他走过几条鹅卵石路， 用久经训练的说书人的眼睛打量着新的环境。他没看到多少与节庆有关的内容。 斯考德看起来就跟别的大村子没什么区别：一排排结实的木建筑，盖着茅草顶， 只装饰着亮蓝色或绿色的百叶窗。房屋们挤做一团，沉默而警惕。每扇窄窗都从 里面封得死死的，一丝光亮都逃不出来。
他转过了一个街角，看到一片宽广的石地空场里，“炉畔妄言”旅馆恍如 灯塔一般耀眼。这座旅店以厚石为体，红瓦为冠，体积庞大，外形舒展。光亮从 它窄小的窗口透出，连同欢歌笑语一起招呼着拉尔森。
旅馆内被无拘无束的嬉戏所统治。十来个乐师在演奏里尔舞曲7。三五成群的 人在各个角落里随着欢快的节奏翩翩起舞。即便是栖息在斜房椽上的鸽子，也不 时地盘旋起来。女招待身穿麦色外衣，手里的托盘中满载酒杯和热气腾腾的甜菜 汤。空气里弥漫着罗宋汤、发酵面包和“米库酿（meekulbrau）”——本地人用 莓蒸馏酿制的一种苦酒——的混合香气。各处也散放着一些小桌子，以便老主顾 们也能安然用餐。其中一张桌子边，一个女士接着米库酿的酒劲跳起了不怎么文 雅的舞蹈。拉尔森微笑着开始穿过人群往吧台前挤。
然而在这狂欢之中有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吧台附近，一个单身男人在蔫在 桌子上，盯着自己的手发呆。拉尔森注意到男人手指间银光一闪。拉尔森边拉过 吧台边的圆凳，边心怀同情和好奇地端详起那个独身的人。他的脸线条明锐，英 俊得慑人，不过却缺乏动态，皮肤惨白，浓浓的金发已经开始发灰，无精打采 地散乱在肩上。他也不动，连呼吸都很轻。
酒吧老板拧开龙头，把拉尔森点的米库酿倒进杯里，然后欢快地把杯子滑
给吟游诗人。拉尔森谢过他，朝独身男人点点头。 “那是谁？” “他？他是老昆提士（Quintish）。”
这个消息让拉尔森第一口的米库酿呛到了嗓子里。“不是那个吟游诗人昆 提士吧！”等缓过气来他立刻说。
“在这儿你见过不是吟游诗人的吗？”老板反驳道，“就连我都能讲一两 个故事。”他扬起一边的眉毛，似在邀请他问下一个问题。
“我希望你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你的故事，”年轻人心不在焉地低声说。拉
尔森把酒杯还有几枚钱币留在了吧台上，快步走到吟游诗人桌前。 他深鞠一躬开始了自我介绍：“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像您这样的人，昆提
士老师。”他对空着的椅子点点头，“可以吗？”
他礼貌地等待着一个答复，不过没有等到，于是他坐进空位，小心地把他 的维奥尔琴放在桌上。昆提士的双眼定在了这件乐器上，他温柔地敲了敲光鲜的 琴身，手指尖细而轻捷。“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那声音如干涩稀薄的低吟，拉尔森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沮丧。这就是他苦寻多时的大师？“今晚我们能有幸聆听您的歌唱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期望
着自己以往获得的信息是错的。 昆提士把脸别向酒馆的窗户，就像能在那里找到答案似的。天空深暗如黑
绒，而月亮还未升起。“不，你听不到。”他加重了语气。
此次他的声音更加怪异，拉尔森在里面听到了其人赖以成名的浑厚的男低 音。年轻人热切地凑到前面。“即便你不再演出，老师，你肯定还教徒弟吧？”
遗憾闪过他的双眸——这是昆提士第一次露出感情。“不，不收徒弟了。” 他好像急着结束谈话，重新研究起他的银器。
拉尔森瞥了一眼，猜测那里面是否有线索，能解开这吟游诗人举止怪异的
谜团。他伸出一只手：“我特别喜欢银器珠宝。我能看看它吗？” 昆提士的手防卫性地攥了起来，而且他头一次对上了拉尔森的双眼。他稍
蜷起身子，仿佛被对方不寻常的攀谈方式吓到了。拉尔森微笑着鼓励他，过了一
会，老诗人放松下来。他的双眼似乎能更好地聚焦起来了，他将手里的宝物递交
拉尔森。
那是个小项坠盒。拉尔森打开它，看到一幅技艺精湛的女性缩影图。随着岁 月的流逝，图画已经褪色，不过拉尔森还能看出来那是个维斯塔纳女人，一个 有深色波浪发和黑色大眼睛的美女。
“我的纳塔莉娅（Natalia），”吟游诗人简单地说出了答案，“她死在
某天夜里，还怀着我的孩子。在黎明到来之前，孩子也跟他妈妈一起去了。” “我很抱歉。”拉尔森僵硬地说。好像没什么可补充的了。他关上盒子，递了回去。
昆提士点头致意，一道奇怪的亮光在他双眼中酝酿。“我很快也要去她那 了。”他确定无疑地说。
“可是你说过——”拉尔森只说了半句，因为他发现对方没有在听。他研 究起这位长者，注意到昆提士很明显对其他事物都没有兴趣，只有他古老的哀 伤是个例外。这位吟游诗人老师并不只是精神涣散，而且还瘦骨嶙峋。
拉尔森拽了一位路过女招待的手肘。他为昆提士点了罗宋汤和面包，还要
了一只空的高脚杯。饭上来的时候，拉尔森从他的旅行背包里取出了一小罐液体。
“这是我家乡的特产。”他兴高采烈地说，“在我受训的修道院里，牧师 们会养蜂，能酿出好蜜酒——浓稠丰润，充满覆盆子香气。”拉尔森仔细地倒出 一剂酿品，用自己的手把昆提士的双手围握在高脚杯上，还帮助他吮了一口。
这烈性饮料似乎让昆提士重振精神，他喝干了整杯，然后狼吞虎咽地吃掉 了罗宋汤。但是饭饱之后他又将注意力转回了项坠盒。拉尔森又试着跟他说了几 次话。最后他遗憾地溜走了，只留下昆提士继续缅怀过往。
“你真好心。”他身边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说。
拉尔森转身正看到一个女士仰视的脸庞。像其他多数卡尔塔卡斯本地人一 样，她有着金黄的头发和精致的身材。她白皙的脸庞上最显眼的是那双深蓝色的 眼睛，如同雪地里的紫罗兰一样鲜活。她对着哀伤的吟游诗人点了点头。
“这事真让人难过。去年冬至，昆提士老师还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现在他已 经忘记了他以往知道的所有音乐和学识。对这样的人来说，还剩下什么呢？”她 的声音里含着深深地同情。
“他没去看过医师，或者祭司吗？” 女孩突然莫名地爆笑起来。“卡尔塔卡斯基本两种都没有。” 拉尔森想起了自己戴在衣服里面的项坠：上面有吟游诗人的主神奥格玛的
徽记。它从他十岁就开始陪伴他，那时他第一次去到修道院接受训练。“也许我
能为他做点什么。”
微笑为她脸上增添了一分珍贵的美感。“我不会觉得惊讶的。虽然这份同情 心在这片陆地上非常罕见。你和卡尔塔卡斯的多数人不一样。”她沉思起来。她紫 色的双眸在他脸上探索着。“你看起来不是卡尔塔卡斯人。你从何处来？”
拉尔森顿了一顿，在考虑怎么能给出最佳的答案。“我从一个叫科米尔的 地方来。”他缓缓地说，“我也不知道它离这里多远。作为一个学者和吟游诗人， 我常常旅行。有一天在我划船的时候，一阵怪异的雾气笼罩了河面。等它散了一 回，我就发现自己——”
纤细的手指封住了他的嘴唇，打断了他的话语。“在卡尔塔卡斯，我们有 很多迷信。”她轻轻地说，不过眼里着实透露着恐惧，“最好不要在墙里面说这 些事。”
“嗯。”拉尔森鞠躬道歉，“不过跳舞是可以的吧？” “乐意之至。”她报以微笑。 爱勒蜜（Ellamir）——因为这就是她的名字——在他的手臂中灵巧优雅，
他们起舞时，她会说话的眼睛里满溢着邀请和承诺。拉尔森知道他该感谢奥格玛
赐给他的好运，然而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昆提士坐的桌子上。年长的吟游诗人听
着屋里的舞曲，沧桑的脸上流露出迷惑和渴望的混合体。
当一曲终了，舞者们尽兴而疲惫地坐下来喝酒听歌。开始唱了两个传说， 然后有人喊爱勒蜜的名字。当她拿起小竖琴走向人群中央时，人们交头接耳地传 递着赞扬和期待的话语。
她把纤纤玉手放在琴弦上。一段银色的旋律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接着又是 一段，然后两者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引人入胜的复杂舞曲。拉尔森对这种乐器 的了解只是初学乍练的水平，不过他认为自己在评判竖琴手方面可算是个合格 的裁判。他几乎从没听到过能与爱勒蜜比肩的人。尽管很年轻，她的技巧却称得 上鬼斧神工。
拉尔森被这曲调所说服，以至他认为世上从来没有如此高雅的音乐。正在 此时，爱勒蜜开始演唱了。她银铃般的女高音好似仙乐一样绕梁而起。他听得入 了神，甚至有一瞬间忘记了他所担心的昆提士老师。
之后爱勒蜜的唱词吸引了拉尔森的注意。它唱的是一个女子悼念失去的爱 情，一个吟游诗人无情地嘲弄了她的感情。她死去了，然而她的执念却没有死。 从她破碎的梦幻里生出了“恋难舍（Lhiannan shee）”——
“住嘴！”
愤慨的男中音发出的命令撕破了爱勒蜜歌声织成的银网。村里的歌乐长跳 了出来，金色的胡子气得发抖。人群里的很多吟游诗人不安地躁动着。有些做出 了防卫的姿势。爱勒蜜的双手落在了膝盖上，白皙的脸颊上浮现了两团明亮的红 云。
拉尔森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我是个外地人，”他慢慢地说，“不过 我没觉得爱勒蜜做错了什么！这首歌很有趣，她的声音超级好，即便是以卡尔 塔卡斯的高标准来看。”
“我们挑的并不是她的唱功，”歌乐长诚恳地说，“而是她的判断。” “可是那个拉……什么舍，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们那么怕？” “够了！那东西是吟游诗人不该提起的。在此地我们有个谚语：白天大意
喊鬼名，夜半小心鬼叫门！”
“睿智的建议。”拉尔森严肃地说，不过他跟爱勒蜜对视了一下，眨了眨 眼睛。一抹感激的微笑挂在她嘴角。
拉尔森试图调动起周围人的情绪，于是站起来高举一杯米库酿。他将苦酒
一口气喝干。
“费拾卡！”他高喊道，把空杯子扔给了一个浅棕色胡须的魁梧的巴拉莱 卡8演奏者。那人接过酒杯，咧嘴一笑，接受了挑战。在卡尔塔卡斯的语言中， “费拾卡”表示“小谎言”，而这种添油加醋的传说故事在冬长夜冷的土地上 是大家的最爱。
晚间的活动继续展开，推杯换盏中吟游诗人们讲着荒谬的故事，想把别人 都比下去。拉尔森正在讲一个关于精灵和半羊人的下流故事，观众们听得十分开 心，然而他看到昆提士猛地站了起来。长者以迅捷的动作走到后门，冲进了黑夜。
拉尔森给他的故事临时编了一个快速的结尾，然后溜走去跟踪吟游诗人。 庭院里灯火通明，不过昆提士已然不见踪影。唯一能证明他通过此处的标志，就 是靴子踩在卵石上那尖锐的断奏。这声音也在迅速减弱。
拉尔森暂停了一刻，有点不知所措。喊人来帮忙估计是无用功，因为很少 有卡尔塔卡斯人会夜里出门。不过他绝不会让吟游诗人一个人在外游荡。拉尔森 深吸一口气，加速追了上去。
城墙的阴影笼罩了街道。一牙半月爬到了山顶，但是它能提供的光亮有限。 拉尔森尽力快跑着穿过黑暗的街道。有一次，他绊到了什么东西，他衷心希望那 只是一只夜游的猫。随后昆提士的脚步声停止了，城市陷入诡异的宁静。正当拉 尔森开始感到绝望时，他听到了木头摩擦的声音。他冲过一条小巷，朝声音跑去。
昆提士就在那里，城墙中的一道门边，他正举起一条用来卡门的厚木板。 拉尔森还没来得及赶上他，门就打开了，昆提士走了出去。他疾步穿过农田，像 一个梦游者一样，对周围的状况熟视无睹。 8.巴拉莱卡（balalaika）：俄罗斯地区的一种三弦弹拨乐器，常用于民间歌舞伴奏。远处的一声嚎叫撕裂了夜空，拉尔森又犹豫起来。他记得维斯塔纳人的营 地就在附近。出于某些原因，狼群似乎总是躲着吉普赛人。怀着这一模糊的信念， 拉尔森跟着年长的诗人穿过农田，进入森林。
昆提士来到一块空地里歇脚，那里充满安静而神秘的美丽。稀薄的月光在 小溪的微波中嬉戏，苔藓们在河堤上组成了柔软好客的地毯。拉尔森躲在百步之 外的一蓬树后，等着看究竟是什么解除了吟游诗人老师奇特的昏睡症。
一个黑发女子款步走进空地。她的美貌充满吸引力，脸庞却意外地有些熟 悉。拉尔森认出了她，这让他吃了一惊，倒吸一口气。这就是项坠里面那个女人， 昆提士一直在怀念的那个死了很久的维斯塔纳人！
拉尔森屏息观察着他们，昆提士把他的双手埋进女人波浪般的头发里，把 她拉到自己身边。她顽皮地挣脱了诗人的怀抱，跳上溪水中间的一块石头。她在 那里坐了下去，挑逗地抚弄着裙子，还说着些什么，不过拉尔森听不到。
昆提士开始唱歌，他著名的男低音重现于世，抒发出他对爱之离别的伤情， 而那爱仿佛是从他灵魂深处中扯裂出来的一样。拉尔森敬畏而饥渴地聆听着。这 样热情如火的歌曲，他以前只听过一次。不过它结束得太快了。乌黑头发的美人 凑到诗人跟前，以一个亲吻回报他的奉献。
一团云飘过月下，将空地涂成了黑暗的颜色，给那对爱人留下了瞬间的隐
私。云开时女人已经不见了。 昆提士面朝下趴在溪水里。
拉尔森跳起来跑到空地上。他把诗人拽到长满苔藓的河堤上，让他翻过身 来。一条银链从吟游诗人大师松懈的手指中滑了出来，反射出明亮的月光。拉尔 森拾起项坠，随意地把它插进自己兜里。他俯身倾听昆提士的胸膛。诗人的呼吸 很浅，心跳微弱而缓慢。拉尔森扛起长者，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了斯考德。眼前 的紧急事态催促着他的脚步：他花了这么久，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去昆提士！
拉尔森用尽了自己的口才，才说服炉畔妄言的老板打开门。刚一进门，村 里的歌乐长就接管了此事。他叫人把昆提士抬到他的房间，派人把旅店的药草师 从熟睡中唤醒。无数疑惑地眼神投向了拉尔森，但是他以诚实公开的态度回答了 所有问题。他告诉大家，诗人莫名的状况让他很难过，他不愿意让他半夜独自游 荡在外。他描述了那个吉普赛女人，不过出于对昆提士的尊重，他隐去了关于死去爱人的故事。当所有问题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后，拉尔森赶紧跑上楼去，在诗 人的门外守夜。
爱勒蜜在那里找到了他。刚才她听拉尔森讲述的时候，就觉得心中惊恐难 耐。昆提士曾经给她看过他亡妻的画像，而拉尔森描述的那个维斯塔纳女人跟爱 勒蜜印象中的纳塔莉娅太相似了。她自己的歌词搅得她自己心神不宁，甚至她觉 得内疚，怀疑是不是自己招唤了那个——
“恋难舍。”她长呼了一口气。
爱勒蜜自责地摇了摇头。她为什么没有亲自去看看呢？这就解释了那盗走 昆提士歌曲和生命的怪病。“恋难舍”，有时也被称为怨鬼（the Ghost of Obesession），是一种不死的吸血鬼类亡灵，她们以活着的吟游诗人为食。选好 猎物后，这种怪物能以任何吸引对方的姿态出现，通常是美丽的人类或半精灵。 一旦被它迷住，那个吟游诗人心中便毫无杂念，只想每夜与它相会。被奴役的吟 游诗人会自愿、主动地将他的精髓献给诱惑他的怪物，每次一点。
门咯吱一响，药草师走进了大厅。拉尔森奔过去探寻诗人的状况。 “死了。”药草师低声说道，同时蹭过拉尔森身边。“中了毒。” 爱勒蜜松了一口气。对这位大师来说，被毒死不可谓不悲惨，然而跟她所
设想的结局相比真是无穷轻松了。她转向拉尔森。他脸上毫无遮掩的苦闷让她一
震。
年轻的诗人跌坐在地。“太晚了。”他悲哀地说，“跑了这么远，结果是个
零。”
爱勒蜜跪在他身边，环抱住他的肩膀。“节哀吧。”她真诚地说。“你不知 道我失去了什么，”拉尔森掩面低吟，“昆提士所知的一切，歌曲和故事的宝 藏！”
楼下酒吧里传来一阵乱糟糟的低语。爱勒蜜站起身，可爱的脸上堆满了担 忧。“发生什么了？”她嘟囔着，然后快步走下楼梯。她不一会就回来了。“几个 人想天一亮就去维斯塔纳营地找你说的女人。他们想要个公道。”
“昆提士老师死了，全完了。”拉尔森目光迟钝地看着她。 “这确实是个重大损失，”她表示赞同，“不过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她迅速掩藏起自己的恐惧，不让拉尔森看到。“想想看！在这样的集会中， 一只恋难舍可能选择任何一个诗人作为她的下一个牺牲品。”拉尔森盯着她看了 很久。慢慢地，光明又回复到他眼中。“谢谢你，爱勒蜜。”他热切地说道，并且 把她抱进怀里。“在我们那里有个谚语：黑夜已经到了，黎明还会远吗？”
对卡尔塔卡斯的女子来说，这种充满希望的词句就像冬日的蔷薇一样稀罕。 此时此刻，爱勒蜜的心已经完全被这个与众不同的男人迷住了。她双手捧起拉尔 森的脸，轻声说道：“黎明会来的，但还要些时候。”
* * * * *
第一缕阳光掠过爱勒蜜的脸庞，如亲吻般唤醒了她。她像猫一样伸了个懒 腰，随着记忆的回归不禁微笑起来。过了一会她才发觉，拉尔森的屋里只有她一 个人。她迷惘地推开被子，赶快起床穿衣服。
一进酒吧，爱勒蜜就迫不及待地四处打听拉尔森的下落。她不想因为节庆 期间的一夜情沦为别人的笑柄。她不情愿地接受了其他几个吟游诗人的邀请，跟 他们一起吃早宴。一个睡眼朦胧的女招待给他们端来了新烤的小面包片、软奶酪、 莓和淡啤酒。
爱勒蜜无精打采地咬开了她的面包片，闲散地看香浓的热气升起。她抬眼 时却看到拉尔森从前门走进来。他似乎很是心烦意乱，她喊了他好几次才听到。 他来到桌子前，吃了爱勒蜜的半片面包。早宴过程中，他跟同桌的人调侃着自己 年轻时在修道院里轻狂嬉笑的生活。
酒足饭饱之后，桌子被清理干净，推到了墙边，给跳舞的人空出地方。其 中一个早宴的同伴拿起一把维奥尔琴，拉了一首流行的回旋曲的前几小节。他叫 拉尔森加入。
迷惑的神情在拉尔森眼中一闪即逝，连爱勒蜜都不能完全肯定，她是否真 的看到了。她肯定是看错了，毕竟他昨晚不就拉了同一首回旋舞曲吗？爱勒蜜突 然想到了昆提士，而这件事跟拉尔森的夜行和健忘也有可怕的逻辑关系。爱勒蜜 用手捂住了嘴。她屏住呼吸，默默期待着拉尔森去演奏这首曲子，以打消她的恐 惧。
然而年轻的吟游诗人伸手环住了爱勒蜜的腰，表示推辞，因为他更想跳舞。 “你不知道那个调子吗？”爱勒蜜试探道。 拉尔森放下了手臂。“要是你不愿意跳的话就直说好了。” 她后退了两步，被他刺耳的话吓到了。不过爱勒蜜的热情更加深切，她对
拉尔森的担忧完全掩盖了她自己的伤心。就她所知，没有能够逃脱恋难舍的法术。
爱勒蜜回忆起昨天晚上，于是她精致的脸庞上又充满了坚定。虽然她不会
使用驱逐不死灵魂的魔法，但是她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会尽她所能的。 一整天她都留在拉尔森身边。他是个魅力非凡的伴侣，然而越近夜晚，他
变得越发的难以自制。爱勒蜜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把他诱进他的房间，希望能用
酒和计留住他。
微弱的月光照亮了诗人的房间，他温柔地将她揽进怀里。爱勒蜜第一次开 始祈望。当他递给她一只高脚杯时，她深饮了一口，同时体味着夏季果实的芬芳 和拉尔森褐色双眸视线的温暖。放下杯子后，她把手臂缠在爱人的脖子上。他回 吻她时，她开始漂浮进一片幽暗美妙的混沌中。拉尔森抱起她，放到床上。
她躺到床上时紫色的双眼已经阖上。拉尔森松了口气，脱出了她的怀抱。又
一次，覆盆子蜜酒强烈的镇定作用生了效。他只希望他这次没有放错分量。
拉尔森开始准备他的下次出行，他还要去林子里的空地，其他一切念头都 从他头脑里被赶了出去。他所想的只有昨晚见到的那个神秘女人，再见她一面冲 动让他心口直疼。第三次，他冲进了夜幕。
他刚进入空地她就现身了，虽然没有风，她长衣外的薄纱还是飘舞着裹在 她妙曼的身体上。那女人看起来有点像爱勒蜜，不过她的美丽远胜凡人。银色的 发丝，紫色的双眼，精巧的面庞，还有她超凡的面孔上最惹眼的优雅的尖耳朵。
美貌的精灵示意他走近。拉尔森尊敬地执起她的手，他似乎闻到她冷缎子 般的皮肤上散发出花香。正当她欠身想第二次吻拉尔森时，他狠了狠心，从口袋 里掏出一枚充满魔力的护身符。他将其高举。蓝光从护身符上迸发出来，年轻的 奥格玛牧师开始咏诵一道强力的神术。
精灵吓得瞪大了眼睛。她试图把手抽走，可是拉尔森的魔法将她禁锢在原
地。他手中的护身符震动着发出嗡嗡声，唱出无声的歌曲。而卡尔塔卡斯庆典上那些失传的轻快舞曲涌入了他脑中。被她夺走的歌曲重回主人怀抱，同时精灵的 形态开始涣散。她的脸部溶解，变成了新的形态。她在痛苦中扭曲着，身体变得 丰满而紧凑，在她的银发爆炸成为波浪状的黑卷发时，她尖叫起来。突然，拉尔 森发现自己正抓着一个维斯塔纳女人古铜色的纤腕。他爱到发疯的精灵已经不见 了。拉尔森忍住心碎的痛楚，继续吟唱。
更多的音乐涌进了他脑海：组成吟游诗人昆提士精髓的咏叹调、挽歌和卡 尔塔卡斯的舞蹈。恋难舍再次变化形态，这次是一个漂亮的红发女吸血鬼。从她 那里，诗人夺取了凡人之声无法歌唱的激情和晦暗的饥渴。接着是一个清秀的农 村女孩在求饶、在嚎叫，因为拉尔森的魔法吸取了她心中牧笛的古老旋律。一个 美丽的半精灵歌手用拉尔森不通的语言唱出了另一支歌，但他还是听懂了。魔法 的争斗进行得如火如荼，拉尔森从不死生物那里收回了无数被盗的歌曲。
他护身符的闪光最终造成了能量的爆炸，林子里整块空地都在颤抖，拉尔 森自己也被摔到了地面上。透过那怪物雷鸣般的怒号，他听出了拒绝和暴怒的喊 声。魔法的力量消散了，随之而去的还有恋难舍的最后一个外形。
拉尔森摊在地上良久，头晕脑胀，几近失明。等他缓过气来，他攥住了他 的护身符。把他导向恋难舍的光和能量都消失了，那怪物确实不存在了。
拉尔森留在空地里，直到月亮落到了山背后，天空泛起了黎明的第一抹粉 色。他恢复了气力，咀嚼着自己的胜利。上百首被盗的歌曲重新在他脑海中回响， 将他的音乐技能推向难以想象的顶峰。他一生几乎都在研究和追踪恋难舍，他在 奥格玛修道院里学了很多东西，然而这一夜结果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在十五岁时第一次遇到恋难舍，他听到了一个被害者在魔法的控制下痛 苦地歌唱。在那一瞬间，稚嫩的吟游诗人找到了他一生的使命。他研究了关于恋 难舍的所有奥术知识，而且他的虔诚——或者，按照某些人所说的，他的执念
——获得了奖励，牧师们送给了他一枚圣徽护身符。有了它，拉尔森就能恢复吟
游诗人被窃的精髓。对这种能力的第一次试验改变了拉尔森的生活。 一天晚上几个人将一个被施了法的吟游诗人带到修道院，他被喂了药而且
绑了起来。拉尔森开始了神圣的咏唱，然后在护身符恢复诗人被盗的精髓时，他
头一次感受到了音乐和能量的奔涌。那个诗人全部的歌曲，全部的记忆和经验和 故事，都涌进了拉尔森脑中，让他沉醉于此，它比任何烈酒的毒性都大。在音乐 中熏熏大醉的他，刻意取消了神术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部分，即治愈受害吟游
诗人的部分。拉尔森克扣下了这些赃物。那个诗人死了，他的伙伴们一无所知，
也就没有责怪年轻的祭司。 但是一个吟游诗人的生命还是不够。从那天起，拉尔森开始探访那些受到
恋难舍法术影响的人。十年间，他只又找到了一个人。然后就是穿过迷雾的旅行，
来到一个黑暗肆虐的国度，这正好符合他的目的。然而即便是在音乐盛行的卡尔 塔卡斯，这种生物也很少见。昆提士是拉尔森发现的首位受害的诗人，而由于蜜 酒里药量太小，拉尔森差点毁掉了他的良机。
昨晚爱勒蜜的话给他指了条新路。像她说的那样，恋难舍会寻找一个新的 牺牲品。那拉尔森干吗还要悼念这个被施法的诗人呢？他直接去找源头就好了。 吸收了恋难舍之后，拉尔森得到做梦都不敢想的成就，还有别人一辈子学不完 的歌曲。
不过一如既往的，拉尔森发现这依然不够。还有那么多要学的，那么多。他 已经开始渴望另一个恋难舍的亲吻了。
晨光乍现时拉尔森回到了旅店，深深地陷入思考之中。他看到爱勒蜜在他 床上时，吃了一惊。她慢悠悠地坐起来，打退了睡魔，不过由于药劲还是摇摇晃 晃的。
拉尔森很快恢复了镇定，他漫步进屋，给了她早安的吻。“我还以为你醒
不过来了呢，我的爱人。”他兴奋地说，“恐怕你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 他看到她脸上放松的表情，突然他意识到，她已经怀疑他跟恋难舍有牵扯
了。好吧，有一个方法肯定能证明她是错的。
过了很久，他们互相依偎着，说着其他时候不能说的话。“我还怕已经失 去你了呢。”她满怀歉意地说，面露羞愧之色，“先是昆提士，然后看起来—
—”
拉尔森用吻让她平静下来。爱勒蜜又可爱又专一，不过她强大的压力让他 有点喘不过气。音乐节为期四天，虽然爱勒蜜是个惬意的娱乐节目，他却没兴趣 对着她的紫色双眼，向她承诺不变的热情。
就像感觉到他的思想一样，就像担心她严肃地腔调会让无忧无虑的年轻人 烦心一样，爱勒蜜给了他一个放荡的笑容，摇着一根手指，做出滑稽剧里嘲弄 的姿势。
“不要跟我耍心眼，吟游诗人先生，”她用荒诞的正经语气警告道，“因 为我可是会殉情的，然后回来纠缠任何你后来找的女人！”
她的话语让拉尔森心中一激灵。又一次，爱勒蜜为解决他的问题提出了一 个建议！他也许不会再卡尔塔卡斯再找到另一个恋难舍，但是他也许能制造一 个！
只要爱勒蜜还活着，她的心就属于他，对此他毫不怀疑。如果一切顺利的
话，在她死后他还可以占有她的歌曲，没准还有她的竖琴技艺！
年轻人舒缓魅惑的微笑回到了脸上。他捉起爱勒蜜的双手，想这位天资出 众的美貌女诗人许下了天长地久的炽热誓言。但是当他甜言蜜语时，眼光却飘移 到了桌子上，那里放着他那壶覆盆子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