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段对话
翌日，爱翠安获准去望弥撒，只是她身边有一名瑞士百人队卫兵随行。她跪在华丽的礼拜堂内，以无比真挚恳切的心为王太子和国王祈祷。她也希望能为自己的安危祈祷，但上帝了解她的为人，也了解她是否无辜──如果她的行为能取悦祂，祂便会帮助她。
当他们回到她的房间时，她瞥了那位沉默、高个子的卫兵一眼。他是个年轻的男子──也许比她大个一岁，眼睛长得有点太开，不过瘦削、修长的脸还算英俊。制服是艳丽的蓝色，红色镶边和银色饰带，看起来不太搭调。当她逼他说话时，却只有历尽沧桑的剑鞘和他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乡下口音比较搭配。
「你好像在礼拜堂里有点迷惘。」当他们走在一旁的院子里时，她静静说道。雨把石头都打湿了，空气中弥漫着硬梆梆的大理石气味，附近某处有只雀鸟鸣啭着。
「对我来说那简直是大教堂了。」年轻人坦承道。「我以前住的那一带区域很贫穷。」
「我很确定你的意思是很谦卑，在上帝的眼中看来，没有甚么教堂是比较贫穷的。」她回答：「但是我了解。在凡尔赛宫祈祷是比较难的。」
他点了点头，在走了几步路之后他又说话了，让她颇为讶异。「我在祈祷时注音力很集中。」他说。「过去几天我常常祈祷。」他害羞地看了看她。「我是为妳祈祷，小姐。」
她感到有些羞赧，但并未直视他。「真的吗？」她说：「为甚么呢？」
「因为我负责保护妳，小姐。」
「说到这个，先生。」她继续追索她开始这段对话时想要知道的答案，「为甚么你受命要一直跟着我？」
现在轮到他的脸泛红了。「小姐，是为了要保护妳的安全。」
「保护我？保护我甚么？」
「保护你不被凶手伤害，小姐。」
「还没找到那个人吗？」
「不，还没有，其实我也不晓得现在进展如何。」
「我了解了。」他们已经走到她的房间门口，并为她开了门。
「我会在门外的，小姐。」卫兵向她保证。
「这一点我很放心。」她响应，自己也很讶异这是一句真心话。她迟疑了一下，还有些话想要问他，但是却问不出口。她勉强回到那简直可说是上流监狱的地方。
约莫两小时后，传来了抓门的声音，女仆海伦急忙去应门。爱翠安透过高耸的窗户看出去，前一天和今早的灰色烟尘已然消退。但温暖的日光是道幻象；这扇窗户摸起来俨然是一层冰，爱翠安把一条披肩紧紧套在她新的大礼服上。她已经叫夏洛特去帮她找朴素点的衣服，但是那女孩迄今一无所获。
她身后有人在低声谈话，然后海伦便叫她了。「小姐，妳有一位访客，法提欧．迪．杜利叶先生。」
爱翠安惊静地转过身来。她看到他站在门口，用两只手折起三角帽，满头蓬松的头发。她轻快地大跨步走向会客室。「真是太好了，海伦，让这位绅士进来。」门打得更开了，她也看到了那卫兵，谨慎而面无表情。
「海伦，让门开一点点。」爱翠安说。
法提欧迟钝地拖着脚步上前，扶起了她的手，吻了一下，紧接着握着不放，两人四目相对。他鹰钩鼻上方的那对眼睛，流露出极度关怀的眼神。
「很好，先生。」爱翠安一面说，一面试图强颜欢笑。「在凡尔赛宫，你抓门的动作是最合宜的了。我发现，你已经逐渐学会宫廷里的礼仪了。」
「啊……对啊。」法提欧悄声说道。「我听说妳人在画舫上，我……你还好吗？」
她轻轻抚拍他的手。「不用为我担心，亲爱的法提欧，」她回答：「我的背有点烧伤，就这样。我的运气不错，事发当时我刚好躺下。」
「非常好。」法提欧继续说道。「不过，那股震撼，亲眼目睹时的可怕震撼……」
她的呼吸有点急促，也有点紧绷。「我需要坐下。」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那事。」法提欧慌了。她很怕他会哭起来，他绝对不能哭，否则她就会跟着哭。她不认识那些人，那些焦黑的尸体，但她可能曾经远远地看过他们。她甚至没有为他们祈祷过。她只是忘了──死亡和垂死的景象泄漏了她的心思。但是泄漏的程度不大，现在只到她的眼睛而已。她用双手抚了抚脸。
「喔，亲爱的小姐，」法提欧说：「对不起，我等一下就会走。」
「不要，」爱翠安哽咽道，「不，留在这里，先生，就当是为了我。」
海伦和夏洛特走过来拥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用湿毛巾帮她擦脸。几分钟过后，爱翠安温柔地把两个女孩请走。
「不好意思，」爱翠安致歉，声音几乎恢复正常。「我打断了你的话。」
法提欧耸耸肩。「我不记得我本来要说啥。」他答复道。
「那么就告诉我，你怎么这么快就来到凡尔赛宫？」
法提欧瞇着眼。「喔，这个啊，因为是国王召我们来的。」
「你和古斯塔夫？」
「对……嗯，不对……我的意思是，他召我们所有人过来──整个科学院。」
「甚么？」她惊讶道。
「科学院已经被移到凡尔赛宫。我所有的设备明天就会送来。」
「这……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爱翠安结结巴巴道。而且太疯狂了，她在内心下此结论。他们打算把何处当成实验室？「你看过你的住处了吗？」
法提欧颔首。「我们的宿舍比预期中要小，」他倾诉道。「但是我们工作用的房间比较妥当。我们几乎可以立即上工。当然了，我会找个人来接妳的位子，直到你休养妥当为止……」
「甚么？喔，不用，先生。我现在已经休养得够妥当了，我向你保证。」
「爱翠安，我总不能这么快就叫妳在经历过这煎熬后马上工作。我确定──」
「不用，先生！」爱翠安大吼，吓到了她自己。「我的意思是我得去工作，法提欧。要是我闲下来，我就会一直挂念着不该想的事。我们在圣西尔学过，工作和谨守本分是所有病痛的解药。」
他的眼神在她眼中探寻，彷佛想借机找出她真正的想法，结果当然失败了，他无可奈何地点头。「如妳所愿吧，」他说：「不过，我不会让别人说，是我要妳这么快回来工作。」
「他们不会这样说，我保证。你应该知道，国王已经复行视事了，他的悲痛更胜于我。」
「国王似乎很……心烦意乱。」法提欧提及。他谨慎用字的举动很明显表示，倘若更为极端的形容词不太得当，表示这形容词可能更为正确。
「你见过他了？」
「我们实际上是被拖过去的。他要求的──」法提欧停了下来，苦笑了一下，她确定这苦笑本来应该是微笑。「据我所知，国王通常都十分有礼。」
「我不曾看过他失了分寸，」爱翠安认同道，「这应该是最艰难的时期。他是如何……唐突地对待你？」
法提欧颔首。「唐突是个好的描述。他希望我尽快完成研究。你得知道，我向他许下了很大的承诺。」
「我相信你办得到。」她安慰法提欧。
「希望如此，」法提欧诚实以对。「只是我一直以为我会有多一点时间。」
「嗯，那么，」爱翠安说：「我们更应该马上回去工作。明天够快吧？」
法提欧还想试图抵抗，不过还是屈于她那坚定不移的决心。
他走了后，她把卫兵叫到身前。
「先生，」他说：「明天我得回去工作了。请去找你应该找的人，然后跟着我一起去，我不能再待在这间房里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夜暮低垂，天色已黑。海伦与夏洛特在火炉里升起火，爱翠安把第二条毯子批在身上，想起曼婷侬夫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对路易来讲，」王后批评道：「一张草图不过就是两道相对的门呈现出完美的对称而已。」
天还没全黑，托尔西就来了。
「小姐，」他说：「我很忙。有人想刺杀国王，我们得尽所有职责找出是谁干的。」
「国王的近侍不是已经在进行调查？」爱翠安问道。
「的确。而且他指派我调查案子里的某些线索。」
「我了解了，」爱翠安说：「那你愿意见我真是万分感激。」
托尔西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的笑容。「小姐，无论妳有没有提出要求，我都势必会来找妳。」
爱翠安全身僵硬。「我不懂。」她回应道。
托尔西回答：「我就直说了。还记得那天我们两人聊到奥尔良公爵，和他安排你进入科学院的事？」
「我还记得。」
「那你就应该理解为何我得问妳，在悲剧发生前不久，妳为甚么一定得要和奥尔良公爵夫人谈话？」
尽管心里头很不想动肝火，爱翠安还是感觉到忿忿然。「都是些客套话，大人，」她说：「没其他的。我只是坐在她旁边。」
「对，我知道。我自己也坐在那里，很好奇妳们聊些甚么。现在请老实告诉我，她对妳说了些甚么？」
爱翠蹙着眉。「你怀疑公爵夫人吗？」
托尔西拉长了脸。「当第一位王太子和勃艮地公爵夫妇辞世时，我们那时就怀疑过奥尔良公爵和公爵夫人了。有人说他们可能是被毒死的。【注：勃艮地公爵夫妇于与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普的女儿玛丽．路易丝三人的死因均有下毒的阴谋论传闻，但伏尔泰本人驳斥此种说法。】」
「国王从来都不相信这个说法。」爱翠安说。
「喔？所以你是为公爵夫人辩护吗？」
「不是。」爱翠安说。但是她很讶异自己真的想这样做。「我不是，要是公爵夫人阴谋暗杀国王，那我希望上帝会宽恕她，她从我这里是得不到甚么。我只是简单陈述事实：国王从来都不相信奥尔良公爵和公爵夫人涉嫌谋杀。事实上他也完全不相信那些事件是谋杀，而是归咎于某种奇怪的疾病。」
「亲爱的小姐，那妳又是怎么晓得这些事的？妳那时不过才九岁。」
「大人，我还记得的。勃艮地公爵常来圣西尔。几年后我担任曼婷侬夫人的秘书时，这些下流的谣言还是在到处乱传。但是，如果国王不认为如此，王后也不认为如此，我看不出为何我要相信？」
托尔西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注意到他的双手紧握到连指关节都发白了。
「老实说，」托尔西心平气和坦承，「我也从来都不相信这些故事。我相信三位王太子和公爵夫人都是死于恶疾──或许是麻疹或猩红热。但是现在我得考虑所有的可能性，而且我必须考虑到妳，小姐。」
「我跟这个谋杀事件一点关系都没有，」爱翠安坚定地说道。「除了我亲眼目睹的景象之外，我一无所知。」
「那好，告诉我你目睹到了甚么。」
爱翠安把她所能记得的一切都描述出来，包括她和奥尔良公爵夫人的对话，只省略掉传纸条和其中内容这个部分。
托尔西额首。「妳讲的我全部都已经知道了，但还是谢谢妳提供证词。」他说完，接着便鞠躬转身离开。
「请等一下，大人，再耽误你一些时间。」
托尔西疲惫地叹了口气。「啊？」
「我听说国王已经把科学院移到这里，移到凡尔赛宫了？」
「没错，而且我也同意。」托尔西回答：「这样子我可以就近监管这些科学研究。」
「我希望能回到工作岗位，为杜利叶先生工作。」
「现在这个节骨眼不可能。」托尔西说。
「据我所知，国王最关注的就是这一项实验。」爱翠安坚持道。「我希望能善尽我的职责。」
托尔西怒视着她。「妳知道妳现在的要求是──」
「你怀疑的可是堂堂的哲学家。」爱翠安打岔道。
托尔西霎时间目瞪口呆。「你为甚么会这样说？」他质问道，口气异常紧绷。
「首先，你很明显怀疑奥尔良公爵夫妇，他们是宫廷里少数真正懂得科学的成员。其次，任何比蠢蛋还聪明的人──很抱歉我的粗鲁，大人──都看得出来这次的刺杀是怎么进行的。」
托尔西的脸活似僵硬的面具，紧接着他突然间开怀大笑。
「妳真是个令人惊奇的女孩。」他笑道。「我对令人惊奇的女孩的基本看法，是她们必须身处修道院或是约束之中。告诉我吧，亲爱的，王太子是如何被杀的？」
「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我知道如何验证。」
「继续说。」
「我可以先请海伦和夏洛特离开？门也可以关起来吗？」
托尔西毫不迟疑，他不耐烦摇摇手，示意两个女仆离开。
「好了吧？」当门阖上时他说道。
「是无焰灯，」她解释道，「在国王王座上的那一盏。」
托尔西不发一语。她垂下眼，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这种灯以炼金术反应运作；球体表面减弱了让光和气紧密结合的亲合力。」
「继续讲。」
「空气是由三个作用中的风原子、一个火原子和两个水原子所构成。那盏灯释放火原子，所以剩下来的混合物是种无害的惰气。但要是释放一个与风原子结合的火原子，就会放射出闪电。如果你释放一个与风原子结合的火原子，或甚至以某种正确方式排列的水原子──大人，如此一来你就能制造火球。」
托尔西瞇着眼。「你的意思是说，这盏无焰灯以不知名方式调整过，所以会让空气自燃？」
「完全正确。」爱翠安确认。
托尔西转过身背向着她。在身后扣紧着双手，往窗户走去。
「对我发誓，」他说道，身体并未转过来，「对上帝和妳父亲的灵魂发誓，除了妳所猜测的这项计谋之外，其他事妳一概不知。」
「我以上帝和我父亲的灵魂发誓，你所说的完全是事实。」
托尔西转身的速度就和发动攻击的毒蛇一样快，他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两人的双眼距离只有两吋左右，他瞇眼看着她，呼吸气息浓重。「再发一次誓。」
「为甚么？」爱翠安问道，她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坚定且沉稳。「你不相信我。」
「不，」他说：「我是不相信，但我几乎要相信妳了。我想要确定，如果妳说谎，妳会为撒谎和其他的罪行遭到惩罚。」
「非常好，」爱翠安回答。要承受他那如蛇蝎般的凝视是很困难，但她努力办到了。「我以上帝和我父亲的灵魂发誓，刺杀王太子并且让国王失明这件事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托尔西继续瞪着她，好似他用匕首透过眼神将她刺穿，还用力拧转着，想看看有甚么东西会从她脑里冒出来。不一会儿后，他用力点了点头。
「我接受妳的誓言。我会为妳安排，继续与杜利叶先生工作。但是我还有一些要求。」他停步并退后。「我要妳找出来是谁干的，找出来，然后告诉我。」
爱翠安觉得自己脑筋活像是一张白纸，她只能颔首。
「小姐，倘若你的解释正确──空气是自燃的，那为何国王却幸免于难？」
爱翠安用力吞口水，舔了舔嘴唇。「他不该幸免于难的，」她照实说：「我无法解释这现象。」
托尔西冷笑着点头，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用力开门并大步走出，将门用力关上。
爱翠安看着他关门后等了一阵子，想着那张潦草地画着猫头鹰的纸条。
在沉默了数年之后，女神会终于对她启口。奥尔良公爵夫人是女神会的成员之一，严格地来看，这代表着爱翠安也刚对托尔西说了谎。
即使只是个小女孩，她也警觉到她的知识总有一天会付出代价。
她咬紧牙关，回想着托尔西所说的话──要当王后还是小卒子，她默默下定决心，如果他们坚持要把她拉进这盘棋局中，她绝对不要当小卒子。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当他们回到她的房间时，她瞥了那位沉默、高个子的卫兵一眼。他是个年轻的男子──也许比她大个一岁，眼睛长得有点太开，不过瘦削、修长的脸还算英俊。制服是艳丽的蓝色，红色镶边和银色饰带，看起来不太搭调。当她逼他说话时，却只有历尽沧桑的剑鞘和他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乡下口音比较搭配。
「你好像在礼拜堂里有点迷惘。」当他们走在一旁的院子里时，她静静说道。雨把石头都打湿了，空气中弥漫着硬梆梆的大理石气味，附近某处有只雀鸟鸣啭着。
「对我来说那简直是大教堂了。」年轻人坦承道。「我以前住的那一带区域很贫穷。」
「我很确定你的意思是很谦卑，在上帝的眼中看来，没有甚么教堂是比较贫穷的。」她回答：「但是我了解。在凡尔赛宫祈祷是比较难的。」
他点了点头，在走了几步路之后他又说话了，让她颇为讶异。「我在祈祷时注音力很集中。」他说。「过去几天我常常祈祷。」他害羞地看了看她。「我是为妳祈祷，小姐。」
她感到有些羞赧，但并未直视他。「真的吗？」她说：「为甚么呢？」
「因为我负责保护妳，小姐。」
「说到这个，先生。」她继续追索她开始这段对话时想要知道的答案，「为甚么你受命要一直跟着我？」
现在轮到他的脸泛红了。「小姐，是为了要保护妳的安全。」
「保护我？保护我甚么？」
「保护你不被凶手伤害，小姐。」
「还没找到那个人吗？」
「不，还没有，其实我也不晓得现在进展如何。」
「我了解了。」他们已经走到她的房间门口，并为她开了门。
「我会在门外的，小姐。」卫兵向她保证。
「这一点我很放心。」她响应，自己也很讶异这是一句真心话。她迟疑了一下，还有些话想要问他，但是却问不出口。她勉强回到那简直可说是上流监狱的地方。
约莫两小时后，传来了抓门的声音，女仆海伦急忙去应门。爱翠安透过高耸的窗户看出去，前一天和今早的灰色烟尘已然消退。但温暖的日光是道幻象；这扇窗户摸起来俨然是一层冰，爱翠安把一条披肩紧紧套在她新的大礼服上。她已经叫夏洛特去帮她找朴素点的衣服，但是那女孩迄今一无所获。
她身后有人在低声谈话，然后海伦便叫她了。「小姐，妳有一位访客，法提欧．迪．杜利叶先生。」
爱翠安惊静地转过身来。她看到他站在门口，用两只手折起三角帽，满头蓬松的头发。她轻快地大跨步走向会客室。「真是太好了，海伦，让这位绅士进来。」门打得更开了，她也看到了那卫兵，谨慎而面无表情。
「海伦，让门开一点点。」爱翠安说。
法提欧迟钝地拖着脚步上前，扶起了她的手，吻了一下，紧接着握着不放，两人四目相对。他鹰钩鼻上方的那对眼睛，流露出极度关怀的眼神。
「很好，先生。」爱翠安一面说，一面试图强颜欢笑。「在凡尔赛宫，你抓门的动作是最合宜的了。我发现，你已经逐渐学会宫廷里的礼仪了。」
「啊……对啊。」法提欧悄声说道。「我听说妳人在画舫上，我……你还好吗？」
她轻轻抚拍他的手。「不用为我担心，亲爱的法提欧，」她回答：「我的背有点烧伤，就这样。我的运气不错，事发当时我刚好躺下。」
「非常好。」法提欧继续说道。「不过，那股震撼，亲眼目睹时的可怕震撼……」
她的呼吸有点急促，也有点紧绷。「我需要坐下。」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那事。」法提欧慌了。她很怕他会哭起来，他绝对不能哭，否则她就会跟着哭。她不认识那些人，那些焦黑的尸体，但她可能曾经远远地看过他们。她甚至没有为他们祈祷过。她只是忘了──死亡和垂死的景象泄漏了她的心思。但是泄漏的程度不大，现在只到她的眼睛而已。她用双手抚了抚脸。
「喔，亲爱的小姐，」法提欧说：「对不起，我等一下就会走。」
「不要，」爱翠安哽咽道，「不，留在这里，先生，就当是为了我。」
海伦和夏洛特走过来拥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用湿毛巾帮她擦脸。几分钟过后，爱翠安温柔地把两个女孩请走。
「不好意思，」爱翠安致歉，声音几乎恢复正常。「我打断了你的话。」
法提欧耸耸肩。「我不记得我本来要说啥。」他答复道。
「那么就告诉我，你怎么这么快就来到凡尔赛宫？」
法提欧瞇着眼。「喔，这个啊，因为是国王召我们来的。」
「你和古斯塔夫？」
「对……嗯，不对……我的意思是，他召我们所有人过来──整个科学院。」
「甚么？」她惊讶道。
「科学院已经被移到凡尔赛宫。我所有的设备明天就会送来。」
「这……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爱翠安结结巴巴道。而且太疯狂了，她在内心下此结论。他们打算把何处当成实验室？「你看过你的住处了吗？」
法提欧颔首。「我们的宿舍比预期中要小，」他倾诉道。「但是我们工作用的房间比较妥当。我们几乎可以立即上工。当然了，我会找个人来接妳的位子，直到你休养妥当为止……」
「甚么？喔，不用，先生。我现在已经休养得够妥当了，我向你保证。」
「爱翠安，我总不能这么快就叫妳在经历过这煎熬后马上工作。我确定──」
「不用，先生！」爱翠安大吼，吓到了她自己。「我的意思是我得去工作，法提欧。要是我闲下来，我就会一直挂念着不该想的事。我们在圣西尔学过，工作和谨守本分是所有病痛的解药。」
他的眼神在她眼中探寻，彷佛想借机找出她真正的想法，结果当然失败了，他无可奈何地点头。「如妳所愿吧，」他说：「不过，我不会让别人说，是我要妳这么快回来工作。」
「他们不会这样说，我保证。你应该知道，国王已经复行视事了，他的悲痛更胜于我。」
「国王似乎很……心烦意乱。」法提欧提及。他谨慎用字的举动很明显表示，倘若更为极端的形容词不太得当，表示这形容词可能更为正确。
「你见过他了？」
「我们实际上是被拖过去的。他要求的──」法提欧停了下来，苦笑了一下，她确定这苦笑本来应该是微笑。「据我所知，国王通常都十分有礼。」
「我不曾看过他失了分寸，」爱翠安认同道，「这应该是最艰难的时期。他是如何……唐突地对待你？」
法提欧颔首。「唐突是个好的描述。他希望我尽快完成研究。你得知道，我向他许下了很大的承诺。」
「我相信你办得到。」她安慰法提欧。
「希望如此，」法提欧诚实以对。「只是我一直以为我会有多一点时间。」
「嗯，那么，」爱翠安说：「我们更应该马上回去工作。明天够快吧？」
法提欧还想试图抵抗，不过还是屈于她那坚定不移的决心。
他走了后，她把卫兵叫到身前。
「先生，」他说：「明天我得回去工作了。请去找你应该找的人，然后跟着我一起去，我不能再待在这间房里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夜暮低垂，天色已黑。海伦与夏洛特在火炉里升起火，爱翠安把第二条毯子批在身上，想起曼婷侬夫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对路易来讲，」王后批评道：「一张草图不过就是两道相对的门呈现出完美的对称而已。」
天还没全黑，托尔西就来了。
「小姐，」他说：「我很忙。有人想刺杀国王，我们得尽所有职责找出是谁干的。」
「国王的近侍不是已经在进行调查？」爱翠安问道。
「的确。而且他指派我调查案子里的某些线索。」
「我了解了，」爱翠安说：「那你愿意见我真是万分感激。」
托尔西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的笑容。「小姐，无论妳有没有提出要求，我都势必会来找妳。」
爱翠安全身僵硬。「我不懂。」她回应道。
托尔西回答：「我就直说了。还记得那天我们两人聊到奥尔良公爵，和他安排你进入科学院的事？」
「我还记得。」
「那你就应该理解为何我得问妳，在悲剧发生前不久，妳为甚么一定得要和奥尔良公爵夫人谈话？」
尽管心里头很不想动肝火，爱翠安还是感觉到忿忿然。「都是些客套话，大人，」她说：「没其他的。我只是坐在她旁边。」
「对，我知道。我自己也坐在那里，很好奇妳们聊些甚么。现在请老实告诉我，她对妳说了些甚么？」
爱翠蹙着眉。「你怀疑公爵夫人吗？」
托尔西拉长了脸。「当第一位王太子和勃艮地公爵夫妇辞世时，我们那时就怀疑过奥尔良公爵和公爵夫人了。有人说他们可能是被毒死的。【注：勃艮地公爵夫妇于与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普的女儿玛丽．路易丝三人的死因均有下毒的阴谋论传闻，但伏尔泰本人驳斥此种说法。】」
「国王从来都不相信这个说法。」爱翠安说。
「喔？所以你是为公爵夫人辩护吗？」
「不是。」爱翠安说。但是她很讶异自己真的想这样做。「我不是，要是公爵夫人阴谋暗杀国王，那我希望上帝会宽恕她，她从我这里是得不到甚么。我只是简单陈述事实：国王从来都不相信奥尔良公爵和公爵夫人涉嫌谋杀。事实上他也完全不相信那些事件是谋杀，而是归咎于某种奇怪的疾病。」
「亲爱的小姐，那妳又是怎么晓得这些事的？妳那时不过才九岁。」
「大人，我还记得的。勃艮地公爵常来圣西尔。几年后我担任曼婷侬夫人的秘书时，这些下流的谣言还是在到处乱传。但是，如果国王不认为如此，王后也不认为如此，我看不出为何我要相信？」
托尔西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注意到他的双手紧握到连指关节都发白了。
「老实说，」托尔西心平气和坦承，「我也从来都不相信这些故事。我相信三位王太子和公爵夫人都是死于恶疾──或许是麻疹或猩红热。但是现在我得考虑所有的可能性，而且我必须考虑到妳，小姐。」
「我跟这个谋杀事件一点关系都没有，」爱翠安坚定地说道。「除了我亲眼目睹的景象之外，我一无所知。」
「那好，告诉我你目睹到了甚么。」
爱翠安把她所能记得的一切都描述出来，包括她和奥尔良公爵夫人的对话，只省略掉传纸条和其中内容这个部分。
托尔西额首。「妳讲的我全部都已经知道了，但还是谢谢妳提供证词。」他说完，接着便鞠躬转身离开。
「请等一下，大人，再耽误你一些时间。」
托尔西疲惫地叹了口气。「啊？」
「我听说国王已经把科学院移到这里，移到凡尔赛宫了？」
「没错，而且我也同意。」托尔西回答：「这样子我可以就近监管这些科学研究。」
「我希望能回到工作岗位，为杜利叶先生工作。」
「现在这个节骨眼不可能。」托尔西说。
「据我所知，国王最关注的就是这一项实验。」爱翠安坚持道。「我希望能善尽我的职责。」
托尔西怒视着她。「妳知道妳现在的要求是──」
「你怀疑的可是堂堂的哲学家。」爱翠安打岔道。
托尔西霎时间目瞪口呆。「你为甚么会这样说？」他质问道，口气异常紧绷。
「首先，你很明显怀疑奥尔良公爵夫妇，他们是宫廷里少数真正懂得科学的成员。其次，任何比蠢蛋还聪明的人──很抱歉我的粗鲁，大人──都看得出来这次的刺杀是怎么进行的。」
托尔西的脸活似僵硬的面具，紧接着他突然间开怀大笑。
「妳真是个令人惊奇的女孩。」他笑道。「我对令人惊奇的女孩的基本看法，是她们必须身处修道院或是约束之中。告诉我吧，亲爱的，王太子是如何被杀的？」
「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我知道如何验证。」
「继续说。」
「我可以先请海伦和夏洛特离开？门也可以关起来吗？」
托尔西毫不迟疑，他不耐烦摇摇手，示意两个女仆离开。
「好了吧？」当门阖上时他说道。
「是无焰灯，」她解释道，「在国王王座上的那一盏。」
托尔西不发一语。她垂下眼，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这种灯以炼金术反应运作；球体表面减弱了让光和气紧密结合的亲合力。」
「继续讲。」
「空气是由三个作用中的风原子、一个火原子和两个水原子所构成。那盏灯释放火原子，所以剩下来的混合物是种无害的惰气。但要是释放一个与风原子结合的火原子，就会放射出闪电。如果你释放一个与风原子结合的火原子，或甚至以某种正确方式排列的水原子──大人，如此一来你就能制造火球。」
托尔西瞇着眼。「你的意思是说，这盏无焰灯以不知名方式调整过，所以会让空气自燃？」
「完全正确。」爱翠安确认。
托尔西转过身背向着她。在身后扣紧着双手，往窗户走去。
「对我发誓，」他说道，身体并未转过来，「对上帝和妳父亲的灵魂发誓，除了妳所猜测的这项计谋之外，其他事妳一概不知。」
「我以上帝和我父亲的灵魂发誓，你所说的完全是事实。」
托尔西转身的速度就和发动攻击的毒蛇一样快，他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两人的双眼距离只有两吋左右，他瞇眼看着她，呼吸气息浓重。「再发一次誓。」
「为甚么？」爱翠安问道，她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坚定且沉稳。「你不相信我。」
「不，」他说：「我是不相信，但我几乎要相信妳了。我想要确定，如果妳说谎，妳会为撒谎和其他的罪行遭到惩罚。」
「非常好，」爱翠安回答。要承受他那如蛇蝎般的凝视是很困难，但她努力办到了。「我以上帝和我父亲的灵魂发誓，刺杀王太子并且让国王失明这件事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托尔西继续瞪着她，好似他用匕首透过眼神将她刺穿，还用力拧转着，想看看有甚么东西会从她脑里冒出来。不一会儿后，他用力点了点头。
「我接受妳的誓言。我会为妳安排，继续与杜利叶先生工作。但是我还有一些要求。」他停步并退后。「我要妳找出来是谁干的，找出来，然后告诉我。」
爱翠安觉得自己脑筋活像是一张白纸，她只能颔首。
「小姐，倘若你的解释正确──空气是自燃的，那为何国王却幸免于难？」
爱翠安用力吞口水，舔了舔嘴唇。「他不该幸免于难的，」她照实说：「我无法解释这现象。」
托尔西冷笑着点头，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用力开门并大步走出，将门用力关上。
爱翠安看着他关门后等了一阵子，想着那张潦草地画着猫头鹰的纸条。
在沉默了数年之后，女神会终于对她启口。奥尔良公爵夫人是女神会的成员之一，严格地来看，这代表着爱翠安也刚对托尔西说了谎。
即使只是个小女孩，她也警觉到她的知识总有一天会付出代价。
她咬紧牙关，回想着托尔西所说的话──要当王后还是小卒子，她默默下定决心，如果他们坚持要把她拉进这盘棋局中，她绝对不要当小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