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罪恶
路易起身，独留爱翠安沉浸在两人混合的汗水中。她拉起床单盖住自己裸露的身躯，让亚麻布遮着自己的脸。她在被窝里哭泣，只要路易听不到她的哭声，便不会知道她在哭。不管让他恢复视力的是哪种幻术，都无法让他看到泪珠。
我快变成曼婷侬的鬼魂了，她心想。
今晚她的身体真的感觉到痛。国王的动作从来不曾粗鲁过，但她仍然在今日的性探索中愈伤了，性爱之后随之而来的钝痛，宛如一把钥匙，开启了其他的痛楚之门。
而且，尼可拉斯还是音讯全无，那又完全是另一种痛。
爱翠安和克蕾西抵达了目的地的乡间房舍，她在该处梳洗并换上了一般女人的服装。她若无其事回到凡尔赛宫。邦唐亲自迎接她，并没有问任何反常的问题，那一晚她甚至和国王以及托尔西打牌。托尔西告诉她有三个怪人闯入了奥尔良公爵的化妆舞会，还杀了几名毛瑟枪兵，但他在描述时并没有任何反讽的举动。国王无意间问到了尼可拉斯，她撒了谎，说她放他两天假，让他去巴黎拜访一位堂兄弟。她蓦地想到国王和他的大臣可能已经知道尼可拉斯确切的下落，但要是果真如此，她应该已经大祸临头了。在国王的建议下，她早早回房，一会儿后他便来临幸了。
她希望自己能像脱掉脏衣服那样将自己的身体蜕去，丢到垃圾堆里，但她只能把身体隐藏到自己看不的地方。更糟的是，她的肉体在神圣的婚礼前就已被玷污。现在她晓得自己已沦为世界毁灭者的娼妇，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洗净那怪物留在她身上的恶臭。
她躺着为死去的尼可拉斯和她自己已逝的灵魂哭泣，她开始自忖还有甚么活下来的价值。
她，爱翠安，要杀掉国王。
还有谁能办得到？还有谁能让他单独裸露着，让他无法抵挡子弹和匕首？
她可能已经拖太久了。倘若尼可拉斯已经被杀，倘若火枪兵们已经找到他的尸体……
但是方才与她同床共枕的路易不可能想得到这一点，除非在他疯狂的心智中认为自己是刀枪不入的。外头的门又吱嘎作响了。「我奉命服侍妳沐浴。」片刻过后，传来克蕾西温柔的声音。
爱翠安没有应门，但她马上听到女仆将热水提进来，并倒在隔壁房间浴缸里的声音。当克蕾西扶着她躺进芬芳的热水中时，她觉得好多了。尤其是结实的手指开始拍打着她的肩膀，颈子和肩膀上的关节被按摩开来，此时她又思考着自己要如何杀掉国王。爱翠安感受着克蕾西的指头，如果克蕾西和女神会的计划本来就是要杀掉路易十四，她很想知道，她们是否早就料到事情会发展到此一程度。
这样子看起来很合理，但她无法激起该有的愤怒。毕竟总有人得去阻止他。
「有这么难受吗？」克蕾西问。
「不是，」她停顿了一下。「我能叫妳薇若妮卡吗？我现在已经失去了尼可拉斯……」她启口道，但在提到他的名字时便哽咽并开始啜泣。
「我在那一晚对妳的看法很不公允，克──薇若妮卡。」
「爱翠安，妳不是第一个。」克蕾西回应道。
「我觉得妳是个妓女，居然利用自己的身体来从法提欧口中套话。」
克蕾西的双手停了下来，接着又继续动作。「也许我是，」克蕾西回答。「我并不需要用尽我的身体。爱翠安，我还没有跟他上床，但为了我想要的消息，我会这么做。」
「妳看，我就不会，」爱翠安直截了当说：「虽然我会和国王上床，但那是因为我奉命如此。做那档事不代表我本来就很情愿如此。」
「别这样说妳自己，」克蕾西劝告道：「要撑过别人强加在妳身上的羞辱已经很难，别再自寻烦恼。」
「妳很容易做到吗？」爱翠安问：「妳享受这种行为吗？」
「妳是指性爱吗？」克蕾西问。
「我想是吧。妳喜欢诱惑法提欧吗？」
克蕾西发出低沉的窃笑。「我想是吧──那是在感受权力，看着男人变得那么没用。而法提欧的挑战性并不高。」
「我也很享受自己在他身上的权力，」爱翠安坦承，「但我不曾像妳这么直接。我只会对他笑，只会暗示他有机会。我觉得我在嫉妒妳。」
「嫉妒？」
「很笨吧，对不对？只是嫉妒我无法征服的事物，薇若妮卡，而妳这么快就夺走了我的战利品。」
「有人会觉得国王才是大奖。」克蕾西轻声指出。
爱翠安的身体僵直了起来。「我才不那么觉得，」她说：「妳的预知能力看不出来吗？国王的爱是属于他心中的怪物所有，很不幸我无法形容他的内心世界。」
「我是说『有人』，爱翠安，我并不羡慕妳──妳的痛苦太明显。我希望有办法救妳离开这场混战，因为我晓得自己要负最大的责任。」
「不，」爱翠安坚持道，「妳可能已经看到了，但妳没有参与其中。我以为自己会成为王后，具有权力。我以为国王可能──我甚至可能会享受……」她叹了口气。「我背叛了自己。」
「妳很年轻，」克蕾西道。「妳八成是渴望着太多自己不被允许拥有的事物，这样的冲突会让人变蠢。」
「我想是吧。我以为和国王在一起不可能是罪恶。」
「罪恶。爱翠安，这就是妳的问题了。妳从妳的研究里还没参透出这个宇宙并不需要神明吗？」
「搞不好我需要神明。」爱翠安打着颤回答。
「懦弱。」
「妳懂甚么是懦弱？」爱翠安问：「妳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别人，又可以在瑞士百人队里当个男人，又可以像罗兰和奥立佛【注：罗兰和奥立佛均为公元一一○○年左右的古法语史诗《罗兰之歌》（La Chanson de Roland）中的主角，为一对共同浴血奋战的挚友。】一样舞刀弄剑，妳又知道甚么是懦弱了？」
克蕾西笑道：「妳佩服我吗？」
「我一直想要……」爱翠安欲语还休。「凯丝翠说得对，」她继续道：「我一直在寻找介于婚姻和出家之间的出路。」
「对，对，很明显。」克蕾西说：「但我再说一次，妳的痛苦来自于妳的矛盾。妳想要尝妮侬夫人生活的甜果，但又要坚守曼婷侬夫人的道德规范。彷佛她有道德规范似的。」
「甚么？这算哪门子的诽谤？我认识曼婷侬夫人，我看过她有多坚贞──」
「妳看到的是她活在自己构筑的牢笼里，但她不是一直这样的。我告诉妳一个故事吧，爱翠安。很多年以前，妮侬把曼婷侬当成是爱情和生活上的禁脔，但曼婷侬后来嫁给了瘸子史卡洪，他是妮侬最亲密的朋友。妳听到这里还不觉得这是个谎言？」
「不算。」爱翠安低语。
「史卡洪对饥渴如曼婷侬的年轻女子来说根本一无是处。妮侬把她用过的二手衣物送给曼婷侬，还借了一间房给他们当作爱巢。但之后妮侬和曼婷侬同床了三个多月。」
一股可怕的寒意窜上爱翠安的心头。「妳的意思是……」
「妳自己想想看。」克蕾西响应道，她的嘴离爱翠安的耳朵相当近，所以她呼吸的热气会碰触到她的耳朵。「后来，曼婷侬有了与妮侬不同的野心。妮侬只想要随心所欲地过自己的生活，不欠任何人情。曼婷侬则想攀高结贵。当她费尽心思成为国王和蒙特丝潘夫人私生子的家庭女教师时，她便看到了自己的机会。她发现国王开始为自己的许多过错而感到罪恶，因此，为了赢得他的心，她戴上虔诚的面具。而且她成功了，取代蒙特丝潘而成为国王的情妇。当王后死后，她也接收了她的位子。爱翠安，妳所了解的那个女人，是个把面具牢牢黏在脸上的女人。」
克蕾西沉默了下来，爱翠安直视着巴洛克式装潢的天花板。她觉得很恶心，但是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感。那是真的，她了解。
「为甚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我会告诉妳的原因，」克蕾西冷静道，「是因为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朋友。我想要把妳从曼婷侬的宿命里救出来，爱翠安，妳戴了一副面具，但那面具尚未黏死。」
「那妳就不该把妳的幻视告诉女神会。」她回答。
「这样子救不了妳，只能更进一步误导妳。束缚我们的是曼婷侬那所谓的操守，爱翠安。妳不可能是她同时又是妮侬。」
爱翠安不知不觉已流下泪水，她抹了抹眼睛，霎时间感到得到力量，宛如某个在她体内摆荡着的东西突然变得屹立不摇。「薇若妮卡，过来让我看得到妳。请坐在那张凳子上。」
克蕾西照办了。
「妳很有说服力，」爱翠安告诉她：「虽然我知道妳常常骗我，但妳说得对，我下错了棋，输得很惨。托尔西很想知道我是个王后还是小卒子，而我立誓要成为王后。我输的原因是我不知道王后也和小卒一样没有自由，现在我希望我自己两者都不是，但愿我能自己移动棋子。」
「我了解。」克蕾西回答，一抹浅笑使她容光焕发了起来。
「好，薇若妮卡，我不知道妳对公爵夫人和女神会的义务是甚么，老实说我不管她们是谁，只要他们不要妨碍我的计划就好。我得做些事，而且在进行这些事情时我需要帮忙，这些事情很危险。妳会帮我吗？」
克蕾西的微笑消失了，她从凳子上站起身。打从她们相遇以来，克蕾西第一次露出渴望的神情。
「就是妳！」她惊呼：「我在幻视中看到的女人，我希望妳成为这样的女人。对我下令吧，我是妳的人了。」
「妳不要耍我。」爱翠安警告。
「爱翠安，我没有耍妳。我也不是在挖苦妳，我在对妳许下我所能立的誓言。」
「『我所能立的誓言』是甚么意思？」爱翠安问。
「我无法将之前的誓言置之度外，因此，若非有妳允许，我不会再做新的承诺。」
爱翠安拿起毛巾，端详着这个奇特的女人。这是甚么新花招？「如果妳不是真心的，就不要随便承诺。」她提醒道。
「我不会随便做承诺。」
「那么这就是我们得先做的事，就在今晚。」
在晚上要偷偷溜出凡尔赛宫的困难是：它在晚上也亮得和白天一样。花俏的灯饰照亮了厅堂──双眼和嘴巴发着光的女神、太阳旗、如银月般的撒拉弗【注：指「炽天使」，为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经籍中所载的带翼天使。有两或三对翅膀，侍立于上帝的宝座旁。为上级天使众最高位阶的天使。】。在她身前守护着楼梯的是手持火剑、透着金光的圣米迦勒【注：圣米迦勒是圣经启示录里所出现的天使长，为炽天使众之一员──〈启示录〉12:7。】。她稍微想了一下，不知道他那把飘扬摇曳的剑形灯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她穿了长统袜的双脚悄悄走过这位天使长，下了楼梯。衣裙的沙沙声和鞋跟踩在大理石上的喀喀声随后而至，克帮西出现在她身旁。
「如何？」爱翠安低语道。她们位于年迈的大臣和管家仆人寄宿着的别墅里。大部分不是睡了，就是在巴黎的时尚沙龙里，或是正拍着某王室成员的马屁。
「我已经搞定他了。」克蕾西向她担保，话里指的是代替尼可拉斯守着爱翠安门口的卫兵。「大概能撑个一小时左右。」她微笑道：「厨房里的一个女孩欠我一个人情。」
「不用担心，」克蕾西又说：「这家伙可有得忙了。她不会惹上麻烦的，我保证。」
「很好。实验室也会有守卫。」
「那边的守卫就是我要去搞定，对吧？」克蕾西问。
爱翠安没有答案，但克蕾西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往前走去。
爱翠安站在楼梯口等待，直到她听到阵阵耳语声，还有更多可疑的声响从走廊那头传过来。她缓步移动，盯着走廊那头看。
克蕾西牵着守卫的手将他引开，那个年轻人嬉闹地吻着她的颈子。他们消失在转角处。
就这么简单？她很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忘了如何利用别人。
当然了，当一切都结束之后，她必然会走上绞刑台。
她的钥匙还插得进实验室的锁。她将门轻轻转开，接着在身后掩上并再锁起来。
她找到想要的文件，然后将不知道的部分誊写下来。她不再需要看概括的大纲。事实上，当她读着法提欧最后的计算式时，甚至可以提出改进方案。她现在理解那道可毁灭城市的法术，她只需要详细的过程。
她找到了，甚至还搜出一捆奇异的文件，上头有「点画式」的图样，彷佛被人用肮脏的手指涂污了。近看时，却可发现那些图样是被烧上去的。
彗星的质量、大小和所有的成分──最大的一个部分是铁的炼金术符号──都记载下来了。直径约半里格大小的不平滑铁球将直击伦敦。它的移动速度有多快？这数据重要吗？有个念头提醒她，此数据确实重要，她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便将之抄了下来。她不需要检视彗星撞上伦敦的日期是哪一天，她已经知道了。
现在还有一件事，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事。她用非常小的力道敲着法提欧寝室的门。如果一个煮饭的小女孩和克蕾西都能办到，没道理她不行。她闭上眼，思索着该如何启口。但没人应门，所以她试着转动门把，发现门没上锁。她往里头匆匆扫视。那寝室被一盏半掩的灯照亮着，但法提欧不在。他可能随时会回来。她的心脏卜卜跳，但她晓得自己只需要片刻时间，便能完成已盘算好的叛国行为。他的以太抄写机放在哪？
爱翠安马上就找到了。那是一台很老的抄写机，有可能是初期制造的头五十台，就放在屋角的小台子上。她把盖子打开后发现蜘蛛已经在里头筑巢，当她把机器准备好要使用时，还扯掉了一大片的蛛网。日后当法提欧要使用时，就会发现已经有人用过。
在将纸张塞进机器的同时，她非常不快地发现床头柜的时钟滴答响着。她开始抄写。倘若对应的另一台机器不在了，或是未上紧发条，那她可就做白工了。
但她还没完成前就听到外面的门打开了。她尽可能简缩文字片段，将公式快速抄下，省略掉说明文字。她了解如果对应的机器如她所料确实还在，就没有必要长篇大论。一定得是牛顿本人收讯。有鉴于法提欧那背叛的友情和病态的自尊心，对应的那台机器不可能会是别人的。
有人正在法提欧的房间门口摸索着。
没有时间把纸挪开。她写下最后一行，紧接着很快把盖子阖上。正当法提欧步履蹒跚走进房内时，她冲进了敞开着的衣柜里。
不过她的身手不够快，法提欧瞥见了她。他看起来却很疑惑，接着便大笑。他已经非常非常醉。他原本想要脱掉马裤并放在地上，他踉跄起身，又猛然瘫在床上，发出一阵阵的抽噎。
爱翠安默数了一百次呼吸，他连一动也不动，于是她便从衣柜里溜出来，将纸张从抄写机上取走。回到实验室后，她走到通往宽阔窗台的一扇窗户前，打算沿着窗台一路走到外面的楼梯。她便可再走进别墅里，样子好像只是出去透透气。
那扇窗户在开启时发出吱嘎声，就在那一瞬间，爱翠安颈项毛发直竖。她眼前的窗格映照出反射的光芒。她回头一看，心脏似乎快要在胸口停止跳动。从房间中间朝她飘浮过来的是一片烟云，其中有一颗发光的火球，乍看之下就像是个巨型眼珠。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快变成曼婷侬的鬼魂了，她心想。
今晚她的身体真的感觉到痛。国王的动作从来不曾粗鲁过，但她仍然在今日的性探索中愈伤了，性爱之后随之而来的钝痛，宛如一把钥匙，开启了其他的痛楚之门。
而且，尼可拉斯还是音讯全无，那又完全是另一种痛。
爱翠安和克蕾西抵达了目的地的乡间房舍，她在该处梳洗并换上了一般女人的服装。她若无其事回到凡尔赛宫。邦唐亲自迎接她，并没有问任何反常的问题，那一晚她甚至和国王以及托尔西打牌。托尔西告诉她有三个怪人闯入了奥尔良公爵的化妆舞会，还杀了几名毛瑟枪兵，但他在描述时并没有任何反讽的举动。国王无意间问到了尼可拉斯，她撒了谎，说她放他两天假，让他去巴黎拜访一位堂兄弟。她蓦地想到国王和他的大臣可能已经知道尼可拉斯确切的下落，但要是果真如此，她应该已经大祸临头了。在国王的建议下，她早早回房，一会儿后他便来临幸了。
她希望自己能像脱掉脏衣服那样将自己的身体蜕去，丢到垃圾堆里，但她只能把身体隐藏到自己看不的地方。更糟的是，她的肉体在神圣的婚礼前就已被玷污。现在她晓得自己已沦为世界毁灭者的娼妇，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洗净那怪物留在她身上的恶臭。
她躺着为死去的尼可拉斯和她自己已逝的灵魂哭泣，她开始自忖还有甚么活下来的价值。
她，爱翠安，要杀掉国王。
还有谁能办得到？还有谁能让他单独裸露着，让他无法抵挡子弹和匕首？
她可能已经拖太久了。倘若尼可拉斯已经被杀，倘若火枪兵们已经找到他的尸体……
但是方才与她同床共枕的路易不可能想得到这一点，除非在他疯狂的心智中认为自己是刀枪不入的。外头的门又吱嘎作响了。「我奉命服侍妳沐浴。」片刻过后，传来克蕾西温柔的声音。
爱翠安没有应门，但她马上听到女仆将热水提进来，并倒在隔壁房间浴缸里的声音。当克蕾西扶着她躺进芬芳的热水中时，她觉得好多了。尤其是结实的手指开始拍打着她的肩膀，颈子和肩膀上的关节被按摩开来，此时她又思考着自己要如何杀掉国王。爱翠安感受着克蕾西的指头，如果克蕾西和女神会的计划本来就是要杀掉路易十四，她很想知道，她们是否早就料到事情会发展到此一程度。
这样子看起来很合理，但她无法激起该有的愤怒。毕竟总有人得去阻止他。
「有这么难受吗？」克蕾西问。
「不是，」她停顿了一下。「我能叫妳薇若妮卡吗？我现在已经失去了尼可拉斯……」她启口道，但在提到他的名字时便哽咽并开始啜泣。
「我在那一晚对妳的看法很不公允，克──薇若妮卡。」
「爱翠安，妳不是第一个。」克蕾西回应道。
「我觉得妳是个妓女，居然利用自己的身体来从法提欧口中套话。」
克蕾西的双手停了下来，接着又继续动作。「也许我是，」克蕾西回答。「我并不需要用尽我的身体。爱翠安，我还没有跟他上床，但为了我想要的消息，我会这么做。」
「妳看，我就不会，」爱翠安直截了当说：「虽然我会和国王上床，但那是因为我奉命如此。做那档事不代表我本来就很情愿如此。」
「别这样说妳自己，」克蕾西劝告道：「要撑过别人强加在妳身上的羞辱已经很难，别再自寻烦恼。」
「妳很容易做到吗？」爱翠安问：「妳享受这种行为吗？」
「妳是指性爱吗？」克蕾西问。
「我想是吧。妳喜欢诱惑法提欧吗？」
克蕾西发出低沉的窃笑。「我想是吧──那是在感受权力，看着男人变得那么没用。而法提欧的挑战性并不高。」
「我也很享受自己在他身上的权力，」爱翠安坦承，「但我不曾像妳这么直接。我只会对他笑，只会暗示他有机会。我觉得我在嫉妒妳。」
「嫉妒？」
「很笨吧，对不对？只是嫉妒我无法征服的事物，薇若妮卡，而妳这么快就夺走了我的战利品。」
「有人会觉得国王才是大奖。」克蕾西轻声指出。
爱翠安的身体僵直了起来。「我才不那么觉得，」她说：「妳的预知能力看不出来吗？国王的爱是属于他心中的怪物所有，很不幸我无法形容他的内心世界。」
「我是说『有人』，爱翠安，我并不羡慕妳──妳的痛苦太明显。我希望有办法救妳离开这场混战，因为我晓得自己要负最大的责任。」
「不，」爱翠安坚持道，「妳可能已经看到了，但妳没有参与其中。我以为自己会成为王后，具有权力。我以为国王可能──我甚至可能会享受……」她叹了口气。「我背叛了自己。」
「妳很年轻，」克蕾西道。「妳八成是渴望着太多自己不被允许拥有的事物，这样的冲突会让人变蠢。」
「我想是吧。我以为和国王在一起不可能是罪恶。」
「罪恶。爱翠安，这就是妳的问题了。妳从妳的研究里还没参透出这个宇宙并不需要神明吗？」
「搞不好我需要神明。」爱翠安打着颤回答。
「懦弱。」
「妳懂甚么是懦弱？」爱翠安问：「妳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别人，又可以在瑞士百人队里当个男人，又可以像罗兰和奥立佛【注：罗兰和奥立佛均为公元一一○○年左右的古法语史诗《罗兰之歌》（La Chanson de Roland）中的主角，为一对共同浴血奋战的挚友。】一样舞刀弄剑，妳又知道甚么是懦弱了？」
克蕾西笑道：「妳佩服我吗？」
「我一直想要……」爱翠安欲语还休。「凯丝翠说得对，」她继续道：「我一直在寻找介于婚姻和出家之间的出路。」
「对，对，很明显。」克蕾西说：「但我再说一次，妳的痛苦来自于妳的矛盾。妳想要尝妮侬夫人生活的甜果，但又要坚守曼婷侬夫人的道德规范。彷佛她有道德规范似的。」
「甚么？这算哪门子的诽谤？我认识曼婷侬夫人，我看过她有多坚贞──」
「妳看到的是她活在自己构筑的牢笼里，但她不是一直这样的。我告诉妳一个故事吧，爱翠安。很多年以前，妮侬把曼婷侬当成是爱情和生活上的禁脔，但曼婷侬后来嫁给了瘸子史卡洪，他是妮侬最亲密的朋友。妳听到这里还不觉得这是个谎言？」
「不算。」爱翠安低语。
「史卡洪对饥渴如曼婷侬的年轻女子来说根本一无是处。妮侬把她用过的二手衣物送给曼婷侬，还借了一间房给他们当作爱巢。但之后妮侬和曼婷侬同床了三个多月。」
一股可怕的寒意窜上爱翠安的心头。「妳的意思是……」
「妳自己想想看。」克蕾西响应道，她的嘴离爱翠安的耳朵相当近，所以她呼吸的热气会碰触到她的耳朵。「后来，曼婷侬有了与妮侬不同的野心。妮侬只想要随心所欲地过自己的生活，不欠任何人情。曼婷侬则想攀高结贵。当她费尽心思成为国王和蒙特丝潘夫人私生子的家庭女教师时，她便看到了自己的机会。她发现国王开始为自己的许多过错而感到罪恶，因此，为了赢得他的心，她戴上虔诚的面具。而且她成功了，取代蒙特丝潘而成为国王的情妇。当王后死后，她也接收了她的位子。爱翠安，妳所了解的那个女人，是个把面具牢牢黏在脸上的女人。」
克蕾西沉默了下来，爱翠安直视着巴洛克式装潢的天花板。她觉得很恶心，但是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感。那是真的，她了解。
「为甚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我会告诉妳的原因，」克蕾西冷静道，「是因为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朋友。我想要把妳从曼婷侬的宿命里救出来，爱翠安，妳戴了一副面具，但那面具尚未黏死。」
「那妳就不该把妳的幻视告诉女神会。」她回答。
「这样子救不了妳，只能更进一步误导妳。束缚我们的是曼婷侬那所谓的操守，爱翠安。妳不可能是她同时又是妮侬。」
爱翠安不知不觉已流下泪水，她抹了抹眼睛，霎时间感到得到力量，宛如某个在她体内摆荡着的东西突然变得屹立不摇。「薇若妮卡，过来让我看得到妳。请坐在那张凳子上。」
克蕾西照办了。
「妳很有说服力，」爱翠安告诉她：「虽然我知道妳常常骗我，但妳说得对，我下错了棋，输得很惨。托尔西很想知道我是个王后还是小卒子，而我立誓要成为王后。我输的原因是我不知道王后也和小卒一样没有自由，现在我希望我自己两者都不是，但愿我能自己移动棋子。」
「我了解。」克蕾西回答，一抹浅笑使她容光焕发了起来。
「好，薇若妮卡，我不知道妳对公爵夫人和女神会的义务是甚么，老实说我不管她们是谁，只要他们不要妨碍我的计划就好。我得做些事，而且在进行这些事情时我需要帮忙，这些事情很危险。妳会帮我吗？」
克蕾西的微笑消失了，她从凳子上站起身。打从她们相遇以来，克蕾西第一次露出渴望的神情。
「就是妳！」她惊呼：「我在幻视中看到的女人，我希望妳成为这样的女人。对我下令吧，我是妳的人了。」
「妳不要耍我。」爱翠安警告。
「爱翠安，我没有耍妳。我也不是在挖苦妳，我在对妳许下我所能立的誓言。」
「『我所能立的誓言』是甚么意思？」爱翠安问。
「我无法将之前的誓言置之度外，因此，若非有妳允许，我不会再做新的承诺。」
爱翠安拿起毛巾，端详着这个奇特的女人。这是甚么新花招？「如果妳不是真心的，就不要随便承诺。」她提醒道。
「我不会随便做承诺。」
「那么这就是我们得先做的事，就在今晚。」
在晚上要偷偷溜出凡尔赛宫的困难是：它在晚上也亮得和白天一样。花俏的灯饰照亮了厅堂──双眼和嘴巴发着光的女神、太阳旗、如银月般的撒拉弗【注：指「炽天使」，为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经籍中所载的带翼天使。有两或三对翅膀，侍立于上帝的宝座旁。为上级天使众最高位阶的天使。】。在她身前守护着楼梯的是手持火剑、透着金光的圣米迦勒【注：圣米迦勒是圣经启示录里所出现的天使长，为炽天使众之一员──〈启示录〉12:7。】。她稍微想了一下，不知道他那把飘扬摇曳的剑形灯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她穿了长统袜的双脚悄悄走过这位天使长，下了楼梯。衣裙的沙沙声和鞋跟踩在大理石上的喀喀声随后而至，克帮西出现在她身旁。
「如何？」爱翠安低语道。她们位于年迈的大臣和管家仆人寄宿着的别墅里。大部分不是睡了，就是在巴黎的时尚沙龙里，或是正拍着某王室成员的马屁。
「我已经搞定他了。」克蕾西向她担保，话里指的是代替尼可拉斯守着爱翠安门口的卫兵。「大概能撑个一小时左右。」她微笑道：「厨房里的一个女孩欠我一个人情。」
「不用担心，」克蕾西又说：「这家伙可有得忙了。她不会惹上麻烦的，我保证。」
「很好。实验室也会有守卫。」
「那边的守卫就是我要去搞定，对吧？」克蕾西问。
爱翠安没有答案，但克蕾西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往前走去。
爱翠安站在楼梯口等待，直到她听到阵阵耳语声，还有更多可疑的声响从走廊那头传过来。她缓步移动，盯着走廊那头看。
克蕾西牵着守卫的手将他引开，那个年轻人嬉闹地吻着她的颈子。他们消失在转角处。
就这么简单？她很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忘了如何利用别人。
当然了，当一切都结束之后，她必然会走上绞刑台。
她的钥匙还插得进实验室的锁。她将门轻轻转开，接着在身后掩上并再锁起来。
她找到想要的文件，然后将不知道的部分誊写下来。她不再需要看概括的大纲。事实上，当她读着法提欧最后的计算式时，甚至可以提出改进方案。她现在理解那道可毁灭城市的法术，她只需要详细的过程。
她找到了，甚至还搜出一捆奇异的文件，上头有「点画式」的图样，彷佛被人用肮脏的手指涂污了。近看时，却可发现那些图样是被烧上去的。
彗星的质量、大小和所有的成分──最大的一个部分是铁的炼金术符号──都记载下来了。直径约半里格大小的不平滑铁球将直击伦敦。它的移动速度有多快？这数据重要吗？有个念头提醒她，此数据确实重要，她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便将之抄了下来。她不需要检视彗星撞上伦敦的日期是哪一天，她已经知道了。
现在还有一件事，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事。她用非常小的力道敲着法提欧寝室的门。如果一个煮饭的小女孩和克蕾西都能办到，没道理她不行。她闭上眼，思索着该如何启口。但没人应门，所以她试着转动门把，发现门没上锁。她往里头匆匆扫视。那寝室被一盏半掩的灯照亮着，但法提欧不在。他可能随时会回来。她的心脏卜卜跳，但她晓得自己只需要片刻时间，便能完成已盘算好的叛国行为。他的以太抄写机放在哪？
爱翠安马上就找到了。那是一台很老的抄写机，有可能是初期制造的头五十台，就放在屋角的小台子上。她把盖子打开后发现蜘蛛已经在里头筑巢，当她把机器准备好要使用时，还扯掉了一大片的蛛网。日后当法提欧要使用时，就会发现已经有人用过。
在将纸张塞进机器的同时，她非常不快地发现床头柜的时钟滴答响着。她开始抄写。倘若对应的另一台机器不在了，或是未上紧发条，那她可就做白工了。
但她还没完成前就听到外面的门打开了。她尽可能简缩文字片段，将公式快速抄下，省略掉说明文字。她了解如果对应的机器如她所料确实还在，就没有必要长篇大论。一定得是牛顿本人收讯。有鉴于法提欧那背叛的友情和病态的自尊心，对应的那台机器不可能会是别人的。
有人正在法提欧的房间门口摸索着。
没有时间把纸挪开。她写下最后一行，紧接着很快把盖子阖上。正当法提欧步履蹒跚走进房内时，她冲进了敞开着的衣柜里。
不过她的身手不够快，法提欧瞥见了她。他看起来却很疑惑，接着便大笑。他已经非常非常醉。他原本想要脱掉马裤并放在地上，他踉跄起身，又猛然瘫在床上，发出一阵阵的抽噎。
爱翠安默数了一百次呼吸，他连一动也不动，于是她便从衣柜里溜出来，将纸张从抄写机上取走。回到实验室后，她走到通往宽阔窗台的一扇窗户前，打算沿着窗台一路走到外面的楼梯。她便可再走进别墅里，样子好像只是出去透透气。
那扇窗户在开启时发出吱嘎声，就在那一瞬间，爱翠安颈项毛发直竖。她眼前的窗格映照出反射的光芒。她回头一看，心脏似乎快要在胸口停止跳动。从房间中间朝她飘浮过来的是一片烟云，其中有一颗发光的火球，乍看之下就像是个巨型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