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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暗无天日

肺部的水让班杰明开始感到胸臆刺痛,他发现自己身上还有些未察觉到的余力,手臂和双腿在海中胡乱伸展着,充满愤恨。他用仅存的气力嘶吼,而每一声叫喊都让他吞进一口水。

  但那片黑水连嘲笑他愚勇也不屑,他只能随处漂荡。他的怒火逐渐暗淡,求生意愿也是。

  宝石在空中闪耀着,然后消失,紧接着又在他右方亮起。

  宝石?天空已经下过了火焰、石块和咸水,现在又换成燃烧的宝石?

  他疲惫的脑袋突然想通,他开始再度大喊,狂乱地挥舞着他的手臂。

  「班杰明,你真是好狗命。」当班杰明倒在救生艇的甲板上时,劳勃在雨中吼叫。「要不是你大叫,我们根本不知道离你只有二十呎。」

  「我看到灯光,」班杰明解释道:「所以你们一定靠得很近。」

  「我们趁还有一点微光时出来找你,不过那是好一阵子前的事。」

  艾萨克爵士静静坐着,水喷溅在他帽子的每个角落,他的思绪很明显是集中在其他地方。班杰明期盼他不会再发疯了。除了他们三人外,船上已无其他人。

  「维希莉莎?」他问道。

  「小伙子,我不晓得,我想那艘船是沉了。很遗憾。」

  「也许到了早上──」

  「到早上我们就不在此处了。」艾萨克爵士冷静道。

  「爵士?」

  牛顿只是微笑,劳勃用手指戳了一下一起被放在救生艇上的一只大铜球,那玩意儿直径约两呎。六条绳索紧缚在圆球一端的大型眼钩上,绳索的另一端则系在救生艇上的不同地方。

  「准备好了吗?」牛顿问。劳勃耸耸肩,班杰明已经虚脱到无法再回答任何问题。

  牛顿靠过去动了一下那球体。「小心那些绳子。」他说。

  班杰明没有听到。那球体开始发出微弱的红光,更重要的是,它开始飘了起来。它一直往上升,所有的绳索都被绷紧。但此时它还是继续往上升!当绳索将船拉起来时,在强风中发出嗡嗡声。剎那间,他们摇晃着升空了。

  天旋地转的感觉是班杰明了解到他们已经腾空飞起的唯一线索,而且这艘船也是幽冥之海中一座仍发着光的小岛。雨滴仍是唯一的景象,尽管闪电不时划落,稍微点亮了天空,但天际看起来还是封闭的。

  「我们还在往上升吗?」班杰明过一会儿后问道。

  「对,」牛顿回应道。「我想要升到云的上方,到雨的上方。」

  「到雨的上方?」班杰明在失神状态下用力问出这些字句,他已经失去判断力。毕竟他现在在一艘飞船上,他很想知道云闻起来是甚么味道。

  雨终于停了,风确实传来了一种特别的气味:刺鼻味、药剂味、烧灼味。冷热两种气流袭向他们,三人保持着一种诡异的静默,唯一的声音便是他们自己的呼吸声、风的呢喃声、还有远方不时传来的雷声。

  「喔,天啊,」劳勃说:「你们看!」

  在他们的下方,班杰明看到闪电照亮了一片云朵的中心,然后是另一片。下方那无边无际的云团彷佛有机体,内部的脏器不时闪烁,照耀着它盘绕蜿蜒的外皮。那些云在下方数百呎处。

  班杰明颤抖着往上望。「如果我们升到云的上面,」他问:「不就会看到星星了?」

  但那里并没有星星,只有一个散发出魔法光辉的球体笼罩着他们。班杰明看得出来那道光芒所形成的图案,他感到一丝恐惧。方才坚实的球体似乎变得半透明,宛如一颗蛋,蛋黄的部分相当明亮,而有只眼睛透过混浊的水晶体使劲往外看。

  班杰明在潮湿的船底小睡了片刻,但并不安稳。虽然身子仍很虚,但思绪仍疾驰着。当他看到甫出现的亮光时,便又打了第二次盹。

  「有月亮,但没有星星。」劳勃在他身边嘟哝着。「真是太怪了。」

  那颗凌空的球体又红又大,将大量的光芒照耀在下方的云层上。班杰明透过昏暗的亮光仍无法看到尽头,这是一整片由迷雾所形成的沙漠。

  「这月亮还真亮。」劳勃表示,他的口气很不安。一旁的艾萨克爵士嗤地一声表示不予置评。

  班杰明不解地望了片刻。「没有坑洞,」他说:「也没有满月时所形成的人脸幻象,劳勃,那不是月亮,那是太阳。」

  「太阳?但是天空还这么黑,太阳怎会这么暗!」

  正午时分,太阳已经比满月还亮了,不过还是可以盯着它看上个一阵子才需要把眼睛别开。天空是黄褐色的,在地平线投下了令人反胃的棕色。牛顿此时醒来,叹了口气。

  「我们已经改变了世界,」他说:「只期望上帝会原谅我们。」

  「我不懂,」劳勃忐忑不安地坦承道。「我不是哲学家,我……这是结局吗?世界末日吗?」

  牛顿若有所思直盯着太阳看。「依我对历史的研究来看,末日尚未来临。」他回答:「不过也是有可能的,再过几天我们就会知道。奈恩先生,你是个很好的伙伴,不过我对这些事情的理解程度也没有比你好到哪去──我猜富兰克林先生也是半斤八两。不过请容我告诉你,倘若这并不是〈启示录〉【注:《圣经》新约全书的最后一章,采用了许多异象和象征,并做了许多预言;其中描述上帝将战胜邪恶的撒旦,末日审判终将来临。】上所预示的那一天,那便是试炼的时刻。该运用上帝所赋予我们的心智,去解开我们周遭的现象所代表的意义了。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定要阻止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再度发生?」

  「要是有个疯子从天上把彗星给弄下来,那其他人也会。我的意思是,要确保此事不再发生。富兰克林先生,我急需一位誊写员、实验室助理、以及合作的伙伴。简单来说,先生,我需要一名学徒,你对这职位有兴趣吗?」

  牛顿的提议来得真不是时候,也没甚么成就感,但那是班杰明在这世界上所看到的唯一希望。

  「有。」他终于回应了,并不是基于渴望或天真,而是因为开始明白了某些事物。「有,爵士,我有兴趣。」

  ※※※

  爱翠安被雨滴落在屋瓦上的咚咚声给吵醒,试着重整她那微弱而紊乱的记忆。

  她最后一道清晰的记忆是和克蕾西一起在树林内逃命,忍着手腕上的抽痛。

  她扬起右手,值此疯狂时刻,她差点要狂笑,因为一只只到腕部的手看起来真的很奇怪。她小心翼翼碰了一下干净的绷带,痛楚感随之而来。

  她想起自己在一座肮脏的村舍里发着高烧、作着噩梦,但是她现在却躺在一个小房间里,一张又大又舒服的床上。在破裂的窗户外,雨像银河倒泻一般灌下来。微弱的硫磺味从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同时也将大雨的潮湿味和金属味注入房内。

  她设法起身,但发现自己实在是太虚弱了,更糟的是她突然间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还好床的一边放了一只夜壶。

  她作呕的声音使得房外产生动静,门嘎吱一声打开。克蕾西走进来,还有一位身着棕色披肩的小伙子,身高还不及她高。

  「啊!」克蕾西一面说,一面手持着一块湿布屈膝跪下。「妳醒了,觉得如何?」

  「薇若妮卡,我在哪里?过了几天了?」

  克蕾西轻抚着爱翠安的前额。「妳病得非常重,」她说:「我以为妳会死,妳应该已经注意到自己的手了。」

  「对。」

  「我们离开凡尔赛宫已经超过一星期,妳还记得吗?」

  「很好,还有尼可拉斯……」

  「好,但我就不需要解释了。」她迟疑了片刻后补上一句:「我很遗憾,妳懂我的意思。」

  「是我的错,要不是我下不了决心──」

  「那妳也只不过是会早点失去那只手,」克蕾西下结论道。「算了,不提这个。我们还有其他事要操心,所以我希望妳能打起精神来,而不是吓得只会回忆往事。」

  「其他事要操心?」

  「听我说。当我们逃离马车时,妳没办法走太远。我找到一位樵夫和他的妻子,她略懂草药和泥敷术。我们得把妳的手先切掉。」

  「追兵呢?」

  克蕾西露出苦笑。「第二天牛顿加农炮便发射了,追兵似乎已经彻底遗忘我们了。」

  「真的吗?」

  「爱翠安,西方的天空就像日正当中一样被照亮了,然后成群的石头落下。有些石块带有烈火,树林便起了火。几个小时之后,太阳便被遮蔽了。」

  「遮蔽?」

  「被黑云遮蔽。从那天之后几乎每日都下整天的雨,雨水闻起来还有恶臭。我把妳从樵夫的住处带到高处,因为低地通通都淹水了。我杀了一位绅士和他的车夫,偷了他的马车,才来到这里。」

  「哪里?这是谁的房子?」

  「爱拉兰夫人,她是女神会的。她接济我们,但我们不宜在此地久留。她的仆人和佃户们都认为世界要毁灭了,而她的田地也都淹了水。」她冷笑着。「有些情况对我们有利。从这里到凡尔赛宫的很多路都被冲垮了,这会让我们的行程简单些。」

  爱翠安回想起自己对彗星撞击所做的计算。

  「我始终没看到。」她低语着。

  「没关系,」克蕾西轻声道,「我看到了。我向妳保证,那不算是世界末日。但是却会是很黑暗的一个时代,而妳我二人得尽速离开法国,趁妳的身体还经得起长途跋涉时。」

  「甚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妳已经怀了身孕,亲爱的。」克蕾西回答。

  爱翠安站在破败的凡尔赛宫上,她晓得自己是在作梦,或是克蕾西用某种方式让爱翠安分享了第二视觉。大多数的建筑群都还矗立着,但窗户通通粉碎了,滂沱大雨宛如上帝的眼泪,落在空荡的大厅上。

  在豪雨之中,她走进了瑟希丝洞室,在洞里她带着同情和胜利的混杂心情,端详着阿波罗雕像上路易的脸,那对石雕眼睛不知为何产生了转变,不再令人生畏,也不再有至高无上的感觉,而是一个遭到背叛的小孩的悲伤眼神。

  她自己的脸也不同了,变老了,嘴唇的曲线上有个东西──一个让人困扰的东西,但无法立时认出。

  她腕部抽痛着,似乎已经想起来她为何身在该处。她走向自己的雕像,就近凝视。她的双眼如显微镜般看得愈来愈深,一直看到组成雕像的原子,看到赋予形体的数学牢笼。她露出微笑,然后对雕像的美丽一笑置之。

  她继续微笑,伸出仍完好的那只手,把瑟希丝的石雕手腕打断,将坚硬的大理石按在自己的残肢上。接着她写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方程式,不是用笔和墨书写,而是用原子来写,也就是上帝的书写方式。

  然后,无论是梦境还是幻觉,它消失了。她苏醒时已不太记得过程,之后每一刻都忘掉了更多的事。等她完全清醒时,她又有两只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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