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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巴黎

班杰明.富兰克林跪着用手抵住地面,整张脸几乎贴在灰土上,午后阳光沉闷,四周树林传来婆娑声。

  树枝折断的声音惊动了他。富兰克林抬头张望,他知道森林即便沉睡也并不宁静,树的梦境中还有猎豹、印第安人、响尾蛇,当然也可以有他班杰明.富兰克林的尸体。

  结果只是几只绿色鹦哥飞到橡树树梢上。看来这一时半刻之中,森林没有想要他的命。或许大树海跟西班牙人一样,正午至三点之间气氛慵懒、什么也不想做,那么这段时间就很适合探索这片土地的奥秘。富兰克林身子压得更低,可惜遭到酷刑时,柯威塔人把放大镜给拿走了,不然现在一定能派上用场。如今富兰克林只能瞇起眼睛,观察之后飞快在本子上写下几句,接着又趴回去继续研究。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时,已经来不及了。幸好是朋友,要是换成敌人,他应该断气了。

  「大法师阁下在洞察未来吗?」

  富兰克林没转头:「伏尔泰啊?」刚刚涌起的危机感又缩了回去,「这很奇妙,你自己看看。」

  法国佬蹲在富兰克林身边,手搭在很小的膝盖上头,尖尖的脸上冒出笑意道:「我想你说的是蚂蚁?」

  「当然。你看,蚂蚁是怎样井然有序、列出队形维持都市运作?我一路跟着其中一只观察,那只蚂蚁爬去找死掉的负鼠;牠们有一整个小组朝那边走,对我们人类来说,这距离只是几码,但换成牠们的比例就不知道几哩了。还有这边,我稍微威胁到牠们居住的要塞,就会有蚂蚁出来誓死捍卫家园,跟我们的守卫啦、战士啦一模一样。」

  「你刚刚说『要塞』,我想指的是这座土丘吧?」

  「对啊,一样的道理:换算成牠们的比例,这土丘可是非常雄伟壮观的东西。」

  「你只注意尺寸问题吗?换成人类比例,大归大,但终归是粗糙丑陋的一团泥土,怎么拿来跟罗浮宫,或者西克斯图斯礼拜堂之类的建筑物比较呢?」

  「蚂蚁盖的建筑物,本来就不是以美观为主。以同样标准检验的话,哪一种建筑风格可以提供比较多生活和工作空间呢?是这个有很错综复杂隧道的土丘,还是天花板挑高、看似壮观,但半空的空间都浪费掉的礼拜堂?蚂蚁在乎的只是单纯的效率而已。」

  「喔,这么说来,应该是德国蚂蚁吧,或者是英国蚂蚁,不知道有没有法国蚂蚁呢?」

  「蝴蝶应该是法国来的,」富兰克林道:「萤火虫、草蜻蛉应该也是。」

  「好吧,姑且信你一回,」伏尔泰说:「问题是蝴蝶不会把欧洲打成焦土,蜻蛉也不会把伦敦砸出一个大洞。」

  「我想也是。」富兰克林回答得漫不经心,他已经开始注意两只蚂蚁碰面时的反应,感觉上蚂蚁彼此交换了些讯息,匆匆分离往不同目标前进。

  「看来牠们也不会浪费时间打招呼或者闲话家常,」富兰克林喃喃自语说:「蚂蚁不会说闲话,所有精神都用在正事上头,找食物、对抗敌人,或者修补坑道之类。」

  「听起来你很推崇蚂蚁啰?」

  富兰克林抬头一会儿之后,皱起眉头:「我觉得蚂蚁很有趣,每次休息的时候我就找一找有没有蚂蚁的居住地,结果发现牠们无所不在。我想,可以说有一个未知的庞大帝国,就在我们的脚底下;从某个角度观察,也许会觉得这个世界是由蚂蚁所统治才对。」

  「是吗?现在你让我注意到牠们了,我可以很快毁掉这个繁荣城市,这个帝国的其中一个据点会就此消失喔。」

  富兰克林在裤子上清清手上尘土,站了起来。「四天前我们经过的地方还冒着烟,绿色植物全烧光了,四只脚的生物不是逃了就是倒下了;我在那边也找到了蚂蚁的都市,看起来给高温烤得全焦了,但是蚂蚁可没有消失。就算人类把土丘给打烂,一两天之后蚂蚁就可以重建,再加上全世界可能有上百万这样的蚂蚁都市,即使人类体型大很多、知识高很多,我个人想不出来,有什么办法可以『彻底』毁灭蚂蚁这样的种族。」

  「唔,这样我懂了,你的研究不是只停留在理论面。」伏尔泰接口:「你是打算以蚂蚁跟人类的关系,类推到人类与默勒库的关系?」

  那三个字使得富兰克林全身一震。他真希望恩师艾萨克.牛顿当初采取别的命名,希腊文也罢、拉丁文也罢,牛顿偏偏选了希伯来文,令人想到《旧约圣经》中的天火,令人感到恐惧不已。

  话说回来,默勒库的确是火与恐惧的混合体。

  「对它们来说,我们确实像是蝼蚁吧。」富兰克林回答说:「我们也活在它们脚下,它们根本懒得理我们。反而有时候是人类察觉到它们存在,将它们当作神、天使,或者恶魔来崇敬,当然它们也可能发现人类,然后就会直接碾过去。」

  「只不过从来没有把人类灭绝,就像我们踩不死所有的蚂蚁一样,你要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截至目前为止,默勒库没有成功过,但是人类可不知道怎样叫蚂蚁自相残杀,煽动大城市彼此斗争、派出战士杀进人家家里。相较之下,默勒库在这方面的技术可是好得不得了。还有人每天都开开心心地替这些以太怪物发明新武器,准备消灭更多人类呢。」

  伏尔泰点点头:「默勒库这次似乎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赶尽杀绝,这可跟我想消灭蚂蚁的信念完全不同等级。」

  「搞不好蚂蚁咬你咬太大口的话,你也就会改变主意。我听说亚玛逊河流域就有这种事情,蚂蚁会组成大军进攻,不消几秒钟,就可以收拾掉一个活生生的人。」

  「蚂蚁绝地反攻,打败了人类?这是不是代表人类也可以跟牠们一样,找出办法把那些看不见的敌人啃个一干二净……」伏尔泰说:「这么一来──」

  「老天,你们两个还在聊那个话题吗?」

  富兰克林与伏尔泰一转头,看见说话的人是个一头红棕色头发的英俊男子,穿着鹿皮裤和稍微凌乱的枣红色及膝外衣。

  「午安,小勃。」

  劳勃.奈恩插着手靠在树干上:「世界大战开始啦,天使亲自对付人类,至于我们,则是落魄荒野,连吃的都没有,后头还有杀红眼的印第安人一直追。可是呢,你们两个居然在跟小虫子大谈哲学道理。」

  富兰克林耸耸肩笑着说:「人类的心智可是贪吃鬼呢,就算肚子是空的,心灵还是要继续吸收养分啊。」

  「那我的脑子可是吃得饱饱的,光是思考到底怎样可以活着逃出去,就够营养了。」劳勃酸溜溜道。

  「那是你的专长啊,」富兰克林一派轻松地说:「不过有你,还有麦佛森队长率领的巡警,再加上佩德罗带来的勇士,应该是人手太多吧。我根本不懂得怎么找路找水,你也看过我打猎的技术怎么样啦,我想我还是思考不同层次的问题,会比较派得上用场。」

  「那这些小虫子有给你答案,告诉你怎样靠着三十多个人,打退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敌军吗?」

  「是给了我一些点子。」富兰克林心情虽然异样飞扬,面对劳勃这番话却还是回复严肃态度。朋友说得对,就一般逻辑来说,一行人处境比绝望还绝望,但是……富兰克林却还是有信心,他认为人类的聪明才智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而且停留在负面思考,又能有何帮助呢?

  同样没帮助的事情还有一件,就是担心妻子兰卡的安危。

  但一想到她,富兰克林知道自己表情一定变了。

  「怎么啦?」劳勃问道。

  「只是在想这场仗会怎么发展,还有兰卡过得如何。」

  「我跟她分开的时候,她看起来还好。」伏尔泰说。

  「我当初明明叫你看好她啊。」富兰克林接口道。

  「你那个太太可不是个寻常女人,她能照顾自己。你才是需要人家帮忙的对象吧,这一点大家可都同意。」伏尔泰停顿一下子才又开口:「兰卡觉得你把她留在后方,其实就是忽视了她。」

  「有一次我差点害死她,留在后方对她才安全,希望这决定没有错。」

  「如果是我,碰上这样的女性,还是给她自己做决定比较好。」

  这句话听在富兰克林耳中觉得刺耳,本想说些尖酸刻薄的话反击,但还是忍了下去。他可不希望把发言权交给自己的忧虑跟羞愧。

  「往者已矣,只希望到了新巴黎,可以找到一台新的以太抄写机,代替被柯威塔人拿走的那一台,这样子或许可以知道近况吧。不然我担心也没用,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劳勃点头附和。他的目光飘过富兰克林,忽然从腰带拔出手枪,可能忘记自己根本没火药也没子弹。

  富兰克林顺着劳勃那股带着杀机的视线转过头,然后明白这片森林真的睡得比他想象中还要浅。

  三个人站在一片小小的草地上,周围有些甘蔗、灌木、几棵橡木,再过去则是高耸松树形成的林子。然而视野中,阳光却闪出金属光辉,聚焦之后,就看见高高的蔗田中蜷伏着几个人。至少有六个,很可能更多,全部都是印第安人。对方拿出毛瑟枪,长枪管对准的便是他们三个,富兰克林心想,这些家伙应该不会也没火药才对。

  「要怎么办?」他轻声问。

  「什么也别做,」劳勃回答:「想杀我们的话,是我们该死。」

  「是柯威塔人吗,居然可以跟这么远?」

  「不无可能,只是这片土地上本来就不缺印第安人吧,他们简直像甘蔗一样,直接从土里冒出来。」

  「跟你的蚂蚁也差不多喔。」伏尔泰补充。

  「那我们可以叫同伴来?」富兰克林说。

  「因为你的科学求知欲,让我们跟他们已经离了一段距离。」劳勃冷冷地说。

  「那怎么办?」

  「你不是大使吗?」伏尔泰提议:「去跟他们谈啊。」

  「喔,说得对。」富兰克林舔舔干裂的嘴唇:「话说回来,他们早就知道我们在这儿,所以劳勃,你把武器收好吧,反正也没有实质作用,对吧。」

  「他们可不知道这一点。」

  「他们至少知道,你再怎么杀也不过杀他们一个,何况这种距离加上那把烂枪,很可能根本打不中。你还是收起来吧。」

  劳勃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枪收起来。

  小班微微挺起身子,摊开双手,表示手上没东西。

  「那几位,你们好!」他叫道:「请问各位特地过来,有什么贵干呢?我是班杰明.富兰克林,也就是南卡罗莱纳的代表人,我的任务就是与各位进行和平对谈。」

  一阵令人坐立难安的沉默之后,另一头终于有人大喊响应:

  「Parlez─vous francais?Je ne park pas anglais。」

  「Oui,un petit peu,」富兰克林回答:「Je m、appelle Benjamin Franklin ,de Carolina Sud──」【注:此段对话意为「会说法语吗?我们不会英文。」「会一点儿,我叫做班杰明.富兰克林,是南卡罗莱纳──」。】

  「你之前在路易西安纳吧,」对面那个人还是以法语回应:「那离卡罗莱纳很远。」

  「我是来和法国国王对谈,」富兰克林说:「我也有证明文件。」

对方又犹豫了一阵子才说:「你往前过来一点。」

  富兰克林看见那人招手。对方身上穿着蓝色的法军制服,可是五官应当是印第安人。

  「我过去了。」富兰克林答道。

  「等一下,富兰克林先生!」

  后头忽然又窜出一个人,也是个印第安人,但是颈子上挂了一条银十字架,腰间荡着一把长剑,露出的肌肉上还有许多充满野性的图腾。

  「佩德罗!」富兰克林一见是他,高兴地大叫起来。

  这位阿巴拉契酋长答应一声之后,便转头看着躲在草丛中的印第安人,「这些家伙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

  「我不确定,」富兰克林说:「他们说法文的。」

  「是吗?」佩德罗清清喉咙,也开始用法文道:「我是佩德罗.萨拉札.伊维塔裘卡,阿巴拉契族尼柯瓦卡的统治者,你们这些混蛋别再躲了,像个男人一样乖乖出来面对我吧。」

  「你们才四个人,」躲在暗处的人说:「把武器放下,不然后果自负。」

  「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佩德罗说完,手指啪地一下,四面八方忽然涌出无数阿巴拉契族战士,好像每座树头都有他们的人。

  「阿巴拉契族不喜欢偷偷摸摸,」佩德罗又叫道:「不过有需要的时候,我们暗中行动可不会输人。好了,几位朋友,显然换成你们势单力薄、被包围了吧。」

  又一阵沉默以后,说法文的那人才站起来:「法国国王知道自己的土地上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定十分震怒。」

  「那就带我们去向他道歉吧,」富兰克林说:「这原本就是我们的目的。你要不要过来,我们握个手,两边化干戈为玉帛?我们根本没有要打仗,这样兵刃相向,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年头,哪有不打仗的人?」那人回说:「不过我过去吧。」

  一会儿以后,他从林子钻出来。这样近距离观察后,富兰克林认为他应该是印第安人混血儿,长相颇有欧洲人风味,脖子套了银护颈,配戴一把军官用的短剑,蓝色制服下除了腰布外,什么都没穿。

  「我叫做亨利.可伊.彭尼高,」他靠近后自我介绍:「法国国王前锋军指挥官,同时也是莫比尔族的将军。叫你们的人下来吧,我带你们到新巴黎去。」

  富兰克林和他握手:「幸会,彭尼高将军。原本担心你们是柯威塔人,从一个月以前,他们就一直追杀我们。」

  「唔,这点也许我们立场就一样了。」彭尼高冷笑:「说不定敌人的敌人可以当朋友?那,我们抽点烟,聊一聊吧。」

  富兰克林想到上次他想跟人抽烟套交情时,最后差一点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只不过这次不同了,因为肚子里根本没东西。

  「是我的荣幸。」他撒了谎。

  ※※※

  没料到抽过烟以后,对方居然弄来了白兰地以及刚宰的野味,大伙儿的手离开枪跟刀,富兰克林与伏尔泰找了一处营火坐下,旁边还有佩德罗和憔悴的巡警队长麦佛森。四个人隔着摇曳火焰望向彭尼高将军,在场的人种可真复杂,法国人、印第安人,再加上一个黑人。

  「我父亲是法国人,」彭尼高自己说:「但是母亲是阿里巴蒙人。之前我去新巴黎读书,可是自己还是喜欢住在前线这边,和母亲的同胞在一起。然后我之前也说过了,我们的任务就是守住边境。」

  「先谢谢你们招待的白兰地,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

  「味道不错吧?用柿子和野梅酿的。跟我说说你们和柯威塔人之间结了什么梁子吧。我们这边很想得到柯威塔人跟卡罗莱纳的消息,这阵子大家打来打去,一点新情报也没有。」

  「我倒好奇你们对这场战争的理解有多少。」富兰克林这么说时,心里想的是:我太太平不平安?但他们不可能知道这种事情啊。

  「所知不多,」彭尼高答道:「英国国王军队拿下南北卡罗莱纳了,阿吉利亚侯国看来还挺着,只是恐怕撑不了太久。」

  富兰克林点点头:「你们口中的英国国王,也就是詹姆斯.斯图亚特,他根本只是图谋王位的大逆不道之辈,这篡位者能拿下滨海殖民区,靠的是阴谋诡计,还有莫斯科的军队在后头撑腰。」

  「莫斯科?」

  「就是俄罗斯人。」伏尔泰替他解释。

  「啊,我懂了,沙皇是吧,听说过。」但是彭尼高的声音不太对劲,一听就觉得他在隐瞒什么。

  「嗯,你或许也听说过,好几年以前,英国殖民地和其他地方签署了互保条约,对象包括路易西安纳、柯威塔人、佛罗里达的西班牙人,所以我想要联合这些伙伴一起对抗这个『谋位者』入侵。头一站,我去找柯威塔人,接下来想转往新巴黎,与法王菲利浦商议。」

  「柯威塔人的心很黑,他们出手了?」

  「柯威塔族已经接受了谋位者的笼络,他们的动作比较快,因为搭乘的是飞行机──」

  「是不是形状像叶子,但是又能像老鹰一样滑翔的东西?」

  「对,你们也看过了吗?」

  「看过,不过我们以为是雷鹰。雷鹰是种传说中的鸟,算是精怪吧,会吃小孩。」

「这个倒不能说你们搞错,那种机器真的是由类似恶魔的东西提供动力。总之,谋位者那边已经跟柯威塔的统治者达成协议,所以柯威塔人本来想折磨我们到死,幸好我们有好朋友佩德罗,英勇地把大家给救出来。」

  「你该感谢上帝,不是感谢我。」佩德罗口中这么说,但语气还是有些得意:「是上帝给我力量跟见地,我才会知道要去把你从那群异教徒手中救出来。」他拱起身子往前问:「我说朋友,你受洗过吧?」

  「嗯。」彭尼高回答。

  「我一直相信上帝会把我们送还到祂的土地上。」

  彭尼高只是点了点头算是附和,接着又问:「所以逃离了柯威塔,那你们有顺手多剥几张头皮吗?」

  「这可不是我在吹牛,」佩德罗说:「上帝为证,我说的都是实话。光我自己就解决四个人,而且是因为我那天不想冒险,只想先把富兰克林先生送到安全地点,否则还可以更多才对。我看得很清楚,现在面对的,不只是英国国王或者俄罗斯沙皇,是整个地狱的力量想要颠覆人间;只有那些自以为是君主的人才会遭受蒙骗,成了妖魔的傀儡。现在大家真正的敌人不是血肉之躯,是白天躲在乌云跟暗处不敢见天日,一到晚上就会乘着狂风出来肆虐的恶灵。」

  富兰克林原先认为彭尼高是相当实事求是的人,但听了这番话,彭尼高却微微颤抖,比了个十字架手势。「黑暗的力置蠢蠢欲动……」他说:「这件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现在到处都有受诅咒的人混进来,有些老人家的心灵被吃光了之后就送了命,然后西方也传来很多奇妙的警讯,因为恶魔就住在那里。有人说死者的世界开门了,要把大家的灵魂都给夺走,富兰克林先生,这是真的吗?」

  他不禁皱起眉头,沉思该如何解释才好。默勒库确实就是迷信中所谓的天使与恶魔,可是并不仅此而已。科学证明这种生物确实存在,牛顿以《圣经》上的说法描述,其他人以中世纪的语言形容,不管哪一种方式都会使得富兰克林不大自在。

  但有人从他身后、营火没照到的地方轻声回话了。

  「是真的。」

  他转头一看,瞥见一对闪着淡淡红光的眼睛。彭尼高惊呼一声:「是个魔人。」

  「尤拉先生,一起聊聊吧。」富兰克林说。

  年轻人走到营火边,现在看上去他的眼珠子是蓝色,目光扫过众人。「大家好,我叫做黎昂哈.尤拉,很荣幸能见到各位。」

  「你受诅咒了,」彭尼高说:「我看见你那双眼睛了!」

  「我以前是受过诅咒,」尤拉回答:「当初我是默勒库附身的魔人,这双手也替它们干了不少坏事,可是我已经不是它们的工具了。」

  彭尼高望向富兰克林,希望由他来担保。

  「他说得没错,」富兰克林回答:「我以前也怀疑他,但是他一直都站在我们这边,没有尤拉先生的帮忙,我们可能逃不出查理镇吧。」其实这也不代表我信任他……富兰克林心中这么想,毕竟自己哥哥还是被尤拉这样的人杀死的,想要放下心防可没这么简单。

  「多谢你的美言,富兰克林先生。」

  彭尼高又看着富兰克林:「我还听说你──是个魔法师吗?查理镇的魔法师?」

  「是有人这样称呼我,但其实我擅长的是科学,或许可以说,科学是魔法之中比较有用的一种吧。」

  「那你有办法阻止恶灵吗?」

  「单凭我自己绝对做不到,不过如果有伙伴、有很多人肯支持我,那我相信自己办得到。」

  彭尼高点点头。「我真心希望你可以说服国王。」

  「但你的语气不乐观喔。」伏尔泰点破道。

  「我会喜欢驻扎在这荒野中,总是有些理由吧。」他郁闷地说。

  ※※※

  「各位,目的地到了。」麦佛森开口:「法国在美洲的领地,新巴黎。」他的语气里头有种轻蔑,富兰克林只能希望彭尼高和部下都听不出来。说穿了,大家也是靠着彭尼高,才走得出错综复杂的沼泽地、又能弄到现在搭乘的小舟。

  富兰克林擦擦额头,又看看手上黏答答的汗汁,总觉得这汗彷佛是从河里头冒出来的。他往前看了看,想知道为什么巡警队长会这样不屑;实际上他也不期望新巴黎能有多大规模,因为一路上他也见过不少这一带的村落,有些住着印第安人,有些住了欧洲人还有一些黑人聚落,但全部都是一个样子,非常贫困肮脏,比起内陆地区更糟糕。村落中有些「居民」还装模作样地耕田,但绝大多数其实一见到他们,就跳下水来要食物跟酒──要酒的比较多。

  不过就算他经过这一遭,已经将期望大为降低,眼前这城镇要称之为「新巴黎」,也实在是很难说得出口。

  两岸都是泥巴地,斜坡上去以后有些民房,但看来跟他后来常见的印第安屋子实在差不了多少。房舍挨着水边盖起来,甚至还有一些用木架子悬空在水上,与破旧的小码头几乎合在一起。一处石头港口稍微大些,停了一艘单桅船、一艘快船,两条双桅大船,还有好几条状况不怎么好的独木舟。然而就富兰克林所知,这是目前「法国」全部的海军军力了。往南边稍远瞧,看得见方方正正的康德堡把守河口;也所幸还有这堡垒看起来坚固一些,只是富兰克林眼中觉得坚固,并不代表实际打起仗也会很坚固。

  他们的船往城市内部继续前进,两边也不完全只有那些泥巴屋,还是有一些比较象样的建筑物,前面那座最高耸的呢……也许称不上壮观,但至少相当特立独行,看来像是某个疯了的低能儿,想模仿别人盖一座法式庄园城堡。只是,富兰克林不管在伦敦、布拉格、威尼斯还是其他地方,都没见过这么乱拼乱凑的东西。这建筑一半木造、一半石造,很多地方用柱子、高塔连接,问题是连柱子跟塔的结构,在他这建筑门外汉眼中也是大错特错。

  错归错,大也真的很大。

  「Mon dieu!【注:法语「神哪」的意思。】」伏尔泰叫道:「这根本是讽刺凡尔赛宫吧。」

  「希望真品好看一点。」富兰克林说。

  「真正的凡尔赛宫,品味也不是完美无缺啦,只是以前随便说这种话,下场大概就是关进巴士底狱吧。但是呢,这东西──这东西可真是太奇妙了点。」伏尔泰仰起头,「你知道统治这里的人是谁吗?」

  「我最后一次确认的情报,据说是菲利浦七世,这样你就比较有头绪了?」

  「奥尔良区的前公爵阁下?倒也没有。他的确也是个怪胎,举止有些不寻常,而且不太正经,但还没听过他有这样夸张的品味,倒是听说他会钻研科学。」

  「搞不好说得通,这『宫殿』上层有不少发亮的怪兽像做装饰呢。」已经黄昏了,城内外都有的炼金灯发出相当醒目的淡红色光芒。

  「炮艇来啰。」麦佛森说。

  「我去跟他们通报一声。」彭尼高答道:「我会解释你们的身分。」

  富兰克林看着靠近过来的船,眼神有点担忧。「施缇一个月之前就带人来过,时间这么多,他什么花样都能准备好,就跟之前在科威塔一样。希望我们这次能走运一点。」

  「就这么大剌剌走进去好像有点笨,」劳勃在一旁附和:「施缇可是个厉害的说客。」

  「不如说是厉害的刺客吧。」富兰克林答腔:「但我们也没别条路走了,偷偷摸摸也一样见不着法国人,还不如就勇往直前。要是出了什么乱子,先让我说一句,能认识各位我很高兴。」

  「没出乱子就不高兴啦?」麦佛森问。

  「没出乱子的话,我怎么会这么倒霉,要跟你挤同一条船啊?」气氛虽然紧绷,但还是引来一点笑声。

  他回头一望,佩德罗带着一帮阿巴拉契勇士占满两条船。虽然看了心安,但他倒是很怀疑这种人数会有什么优势可言。

  「伏尔泰,你刚刚说你对这公爵略有所闻?」

  「我见过他本人。」

  「那你觉得,他对于施缇,或者施缇代表的詹姆斯王权,会有什么反应?」

  伏尔泰做了个典型法国耸肩动作。这次旅程使他消瘦不少,现在看来像是衣服沾了泥巴的稻草人。「他叔父路易十四对『谋位者」立场比较友善,毕竟之前英法两国角力激烈,路易十四一直都支持詹姆斯夺取苏格兰,这一点直到陨石落下还没有改变。奥尔良公爵以前和詹姆斯也有交情,但印象中他们好像曾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我一开始也就说过了,菲利浦公爵这人没什么政治头脑──还是我该说他根本没什么头脑?我想不透怎么还有地方给他治理啊?」

「他会记得你吗?」

  「就算记得也未必是好事。我被逐出法国,是因为写了讽刺凡尔赛宫廷的文章,不过现在看来,他比我厉害多了。」

  「唉,好吧,至少礼仪的部分总可以帮得上忙吧?」

  「这种小事交给我就对了。」

  炮艇靠近了,上头穿着蓝色军服的法国士兵作势吓阻,他们手上的东西似乎是热光枪。

彭尼高连珠炮似的讲了一大串法语,富兰克林很努力听,但终究跟不上那速度。

  结果他倒是看得很清楚,对方手一举,就开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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