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信仰
心一想、手一动，爱翠安．迪．摩妮．迪．蒙谢弗雷将浴缸中的水加热，热得都快沸腾了。她掀开帘子，出神地望着窗外，开始解下外衣。飞船继续在云海中前进，在云气中，她朦胧地看到舰队中另一条船「多本拿号」【注：多本拿为俄国民间故事中一位勇士。】；外观上是平底的军舰，不过却没有桅杆，只有八个发出红光的珠子带着船身飞翔。红色珠子囚禁了魔灵，透过它们的魔力逆转重力。解到第五颗扣子，爱翠安停了下来，举起右手。这只手是天使乌列尔给她的。举起手之后，一瞬间所有飞船、云雾都消失，剩下各种自然力所构成的线条，也就是物质结构背后的以太规律。
魔灵很乖，飞船上的人很安全，一切都好。
爱翠安将脸靠在玻璃窗上，感官更加深入以太之中，你在哪里呢，我的儿子？
门上船来轻敲声。
「谁？」
「克蕾西。」
「进来。」
克蕾西还是一样高挑，一头红发拉在后头，用黑色缎带系住，身上穿了银蓝相间的军服、外套、裤子，这是爱翠安私人护卫的制服，克蕾西是理所当然的指挥官人选。
「我是不是挑错时间了？」
「刚刚本来想洗个澡。」爱翠安回答时伸手拆下发夹，黑发散落在肩上，「有要紧的事情吗？」
克蕾西耸耸肩：「我是来跟妳说生日快乐的。」
爱翠安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说：「喔，真的耶。我居然都忘记了，现在几岁啦……过了今天就三十二了呢。」
「看起来不像啊。」
「妳真会说话，但我自己感觉得到年华已老去。」
「年轻人就是这样，」克蕾西咕哝道：「这个拿去吧，应该有点用。」她递出一个小包包。
「这是做什么的？」
「拿去就对了，别大呼小叫的。」
爱翠安接过去，将裹着的麻布解开，里头的东西让她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喉咙整个缩在一起。
「这──这不是我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发表的论文吗？」
「是啊，『蒙特』先生。」
「没办法，女生的名字不能发表论文。」爱翠安叹口气：「妳是在哪儿找到的？」
「当然是在圣彼得堡的图书馆。」
「怎么会去找这篇论文呢？」
克蕾西走向前，诚挚地看着她：「爱翠安，我希望妳别忘记自己是谁。」
爱翠安浑身一震，眼角差点冒出泪。「维若妮卡！」她喘了一口气：「这真的是我最需要的礼物了，妳怎么老是这么懂我！」
「我哪里懂妳啊，平常都不懂吧。这一次应该是歪打正着。」
「不管，反正谢谢妳。」她翻开论文，曾经写下的句子，她都快忘记了。「真的谢谢妳。」
「这没什么。」
「外头状况怎么样？」爱翠安一边轻轻合起书本，一边问。
「如果妳是要问有没有什么异状，那倒是没有。妳那些学生挺想见妳，不过他们也明白妳需要休息一下。」
「赫丘尔呢？」
「他的状况算是非常理想了。一个月里头，情妇没了、太太也死了，但还是可以正常做事，跟以前一样。」
「我不应该跟他牵扯这么久，」爱翠安轻声说：「不应该逼他主动提分手。」
克蕾西没说什么，跟赫丘尔有关的话题总是很尴尬。
「艾莲娜那件事情呢？」爱翠安又问：「找得到凶手吗？」
「我认为是她在外头的情夫，但是目前一点证据也找不到，」克蕾西顿了一下子才说：「仍有很多人认为是我干的。」
「真是无聊。」
「赫丘尔也这样认为。」克蕾西又说。
「至少我从来没这么想过。」爱翠安答道：「只是找到真凶，才能够平息流言吧。」
「没错。」克蕾西低头清清喉咙：「妳就先洗澡吧，爱翠安，生日快乐。」
爱翠安伸手拉住她，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谢谢妳，维若妮卡，难怪我一直这么爱妳。」
克蕾西笑了一下，飞船忽然摇晃，她连忙伸手稳住爱翠安。
「飞船在下降？」爱翠安问：「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去查查看。」克蕾西说。
「等等。」爱翠安又扣上扣子：「我跟妳一起去吧。」
※※※
俄罗斯公主伊莱莎芙拿着毛瑟枪开火，枪口冒出黑烟，她倒是乐得高声叫。虽然给枪身震得脚都不稳了，但火光没有使她转头，此外，她还是瞄得很准。从这一点看得出来，她毕竟是沙皇的女儿，应该也遗传到一股霸气。
但她到底打中什么，实在很难看清楚。一头很大的野兽倒地了，有上百发子弹打在牠身上，其实一发应该就够了吧。
伊莱莎芙倒很肯定是自己的功劳。「我打死牠了！」她甩了一头黑发，高兴地叫道。
爱翠安随口说了句话赞美她，实则是为飞船底下的光景感到诧异。目前飞船低空行进，距离地面仅有数十呎高，一望下去，那些水牛好像一伸手就摸得到。飞过西部山脉以后，美洲大陆中央一带地势平坦开阔，没有什么高山挡路或藏身，不过看见这样一大群野兽，似乎落地也还是不安全。
她以前也看过野牛，不过是在路易十四的动物园里面，当时爱翠安还是法国国王的妃子。对于这种牛，她的第一印象是相当巨大、相当狂暴，但她没有想过可以有几千只这样的生物聚在一起。光是蹄子踏在平原上，就像是将大地当作鼓一样轰隆轰隆地，牠们的怒吼将附近所有的鸟儿都吓得赶快飞上天。面对这种地动天摇的声势，一支枪、一百支枪发出的声音其实也没多大意义。
伊莱莎芙兴高采烈地从仆人手中接过装好弹药的另一支枪，继续狩猎。
「上帝也会造出一些奇怪但强壮的生物，妳说是吧？」左边有个人忽然开口，一对深邃眼睛同样凝视下面这奇观。虽然相隔才几呎，但他差不多得要大喊，否则爱翠安根本听不见。
「早安，卡斯第利昂神父，你说得确实没错。」爱翠安也得用吼的才行。
卡斯第利昂是耶稣会的教士，他微笑时露出一口白牙，还甩了甩棕色头发免得遮住眼睛。「妳看看、妳看看！」他又叫道：「跟以前上数学课的时候真是一个样，还是那个小女孩嘛。不管拿出什么东西考妳，妳都不会气馁、不会疑惑，只是暗自在心里兴奋而已。」
听了这番话，爱翠安不知为何，有点恼火，但实在也无可否认。
「呵，看妳那样子，我好像说错话了喔，妳也是该开心一下才对。」
「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时间用在这些地方。」
「总得要有点时间提醒妳自己为何而战啊？妳要需要看到这世界有多美，才会相信妳该努力拯救它吧？」
爱翠安听了，有些吃惊，盯着神父那张消瘦的脸猛瞧，想知道他是不是说反话。「神父，你是认真的？」她还是问了：「这不像耶稣会的说法喔，你应该是要我准备进入上帝的国度吧，怎么会要我多爱这个世界一点呢？」
「这个世界也是上帝的国度，或者说是上帝国度其中之一吧。我不认为上帝把世界创造得这样美，只是单纯要诱惑我们而已。」
「嗯，还是不太像耶稣会的说词。」
神父苦笑一阵：「我觉得要是我现在回去罗马，开口跟人家说话，应该过没几秒就被逐出去了吧。」
「你的信仰变了吗？」
卡斯第利昂摸摸自己的下巴：「我在北京的时候，耶稣会一直和中国皇帝争论。说是『争论』可能也不大对，因为中国皇帝相当独裁，说一不二。耶稣会迟迟不肯接受事实，老是要拿同一件事去提，主要的症结就是在传教跟异教仪式这两点。说真的，中国皇帝根本不在乎佛教徒改信上帝，但却非常坚持跪拜的礼俗，还要求教徒也要照办。中国皇帝认为即使跪拜之礼有一些宗教成分在，但本质上是一种世俗的行礼方式，对这一点完全不让步，耶稣会也就每隔几年都要跟他争辩一次。其实，跪拜的礼俗或许源于异教，但是中国皇帝看得或许比我们透彻些。这种习俗的『目的』确实很世俗啊──只是要臣民服从而已。对天主教徒来说，接受这种观点，会出现反面的问题──我们一直认定世俗的礼数，像是国王加冕之类，其实是宗教的延伸。但我不禁怀疑起来，宗教是不是也有很大一部分，根本是为了迎合社会所需才产生？」
「后来我就生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了，」他继续说：「我开始思考，是不是很多宗教仪式，根本是源自于人类想要掩饰自己『缺乏信仰』呢？就像小孩子会一直对自己说：『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爱翠安说：「确实令人很不安。」
卡斯第利昂点点头：「其实这些想法也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了，就神学角度，会说这是对于信仰一知半解的缘故，但其实很多时候，一知半解的人才是真正想要找到真相的人吧？我在中国的所见所闻，证实我的确欠缺真正的信仰，只是很想要『有』一个信仰、很害怕自己『没有』信仰。那些奇怪的事──那些妳所见到的奇怪却也极为震撼的事──并没有让我失去自己的信仰，反而『成就』了信仰。我舍弃对上帝自以为是的了解，却变得更加靠近祂。无论如何，我都相信祂的存在。」
「那么神父，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现在世界变成这样，上帝到底在哪里？」爱翠安问：「祂创造的天使在这个世界无法无天，而我们也分不出哪些是堕落的天使、哪些是听祂指示的天使，也说不定，根本没有这种分别。其他的创造物遭到怪物蹂躏，到处都在打仗，牠创造的美景全毁了。我实在看不出上帝在哪里，祂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有一瞬间，她彷佛看见卡斯第利昂眼神中带着同情，于是觉得愤怒不已，差点脱口而出，叫他自己下地狱去吧，什么时候了还在相信这些鬼玩意儿。但她随即意识到，卡斯第利昂这种目光有更深沉的含意，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高傲。卡斯第利昂轻轻指了指自己胸口，然后又指了指爱翠安的心窝。「祂，就在这里。」神父说：「妳看不见祂，看得见，就失去了牠的本意，我是这样想的。就算戴上眼镜，也一样找不着，望远镜、显微镜，甚至是妳那只神奇的手也一样。牛顿以及后来的哲学家都犯了同样的错误，以为将整个宇宙解剖开来，就可以发现上帝。上帝不能用看的，要用感觉的。」
爱翠安退后一步，带着疑惑望向神父。不久之前，她在梦境中也听过几乎一样的一番话，但说话的却是自称为苏菲亚、身为天使之母的灵体。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多年以前的恩师？或者一切都是假象？
她忍不住举起右手观察，将物质表象剥除，如同卡斯第利昂神父适才说过的不正确的方式，将他整个人剖开来，直接看见隐藏在外表底下的幽影跟秘结，结果却什么异常之处也找不到。没有任何魔、天使的踪迹。
可是爱翠安也没有这么信任自己的魔力了，毕竟透过这只手所得的观察，等于又透过了乌列尔。但她目前并不信任这个天使。乌列尔是生是死她都不知道，自从新莫斯科一战以后，乌列尔便没有再联系过。
卡斯第利昂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跟凝视，还是自顾自地说着话，眼睛看着远方天际。「有一些我们看得见的东西也能昭示出上帝存在，可是前提是我们要敞开自己的心。妳看着下面这景象，心里没有感觉吗？」他指着下面那数不尽的牛，「不会有害怕、敬畏、甚至是崇拜的感觉吗？我有，我觉得妳也有才对，所以我才会说妳看起来像个小女孩似的。不是有人说，天真的孩子最能贴近上帝吗？我就是这意思。说真的，待在耶稣会的时候，我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有赤子之心。」
她的喉头好像哽住了，眼睛也觉得酸酸的。这一刻，她傻傻地回避了不知多少年，但终究此时热泪盈眶，忙着撇过头，不愿意给神父看见。不过卡斯第利昂都明白，拾起她一只手掐了一下。神父的手粗糙但温暖，触感令人觉得窝心，而爱翠安也对自己方才怀疑他身分一事生出歉疚。
「神父，你还听人告解吗？」她嗫嚅着问。
「不了，」卡斯第利昂回答：「但是妳想跟我聊什么都可以，想要告解的话，不需要透过我，上帝一样会听见，也一样会宽恕妳。」
「我需要的倒不是宽恕，而是忠告。」
「我能帮的一定会帮，但我可不敢说自己多有智慧。」
「神父应该知道，我们在找的其实是沙皇。」
「我也知道妳正在追踪那个先知，还有他所率领的军队。」卡斯第利昂语气谨慎起来：「我知道妳怀疑沙皇被他们囚禁了。」神父眉头一皱，「但是我也知道妳真正想了解的是那个男孩，那个先知。」
爱翠安点点头：「刚找到你的时候，你说这男孩说不定就是所谓的敌基督，他生来毁灭世界，一切跟《圣经》记载相同，没错吧？但如果相信《圣经》，那灭亡的时刻就无法避免，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不过刚刚你又鼓励我设法挽救上帝创造的美丽世界，我搞不懂的是，上帝希望世界灭亡的话，我们跟祂作对的意义在哪里？」
「啊，这是我说得不清楚。我引用了《圣经》，但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启示录理所当然地引起大家争论，我自己其实并不相信里头的内容，而且如果我信了，那我应该会相信完整的内容，也就是里头有说过，没有人能预测末日来临是何时，谁都一样不行。另外，〈启示录〉里头说到很多征兆，我不觉得已经全都应验了，应该是说这个先知并不『认为』自己是敌基督，也没有『想要』毁灭这世界啊。」
「但你还是觉得要要有人阻止他。」
「我们在新莫斯科看到的那怪物，妳称之为『克睿思天使』的那东西，这名字应该取自于希腊神话的死亡之灵吧？那东西可不是上帝的作品，如果那个先知是幕后主使者，那就真的要有人阻止他才行。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成为上帝的工具。」
「上帝为什么还需要『工具』？」
「我不知道，恶魔又为什么需要军队或者奇怪的机器？爱翠安，我知道上帝好像摸不着边，这也就是上帝的本质吧。」他仰头看着天空：「这整件事情该怎么描述呢？乍看之下，妳是为了找回沙皇彼得，他消失在美洲移民区，但我在飞船上一直听到有人谣传，说妳打算与先知的军队作战。」
「我确实想要跟他当面谈谈，不过要不要打仗，这我还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儿子。」
卡斯第利昂眨眨眼睛，嘟了一下嘴，但没多说什么。
「你明白我的难处了吧？」
「怎么会这样子呢？」神父将手抽回去，两手互相揉了揉，像是要洗手一样。
「那孩子是路易国王的种，两岁大的时候就被掳走了，这十年里，我不知道他的下落，一度以为他根本就死了。可是后来我发现『它们』在我孩子身上动了手脚，就跟你说的一样，他变成危险人物了。随着我们越来越靠近，我也无时无刻更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新莫斯科教堂里头那些先知的肖像画……我一看就知道是尼可拉斯，一看就知道是我儿子。要是我得杀死他才能解救世界……我可能办不到。」
「应该会有别的办法才对。」
「我没法子像你这样乐观，神父。」
「妳刚刚说希望听听我的意见，我的意见就是：上帝应该不会问妳有什么意见。换句话说，那就一定会有别的路给妳走。」
爱翠安耸耸肩。「卡斯第利昂神父，某个天使跟我说了些有关上帝的事情。」
「我洗耳恭听。」
「那个天使说，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有形、有限，但祂却无形也无限，因此必须离开这世界，否则连祂自己都会受到拘束。」
卡斯第利昂听了，皱起眉头，相当感兴趣。「这种说法很古老，」他低声说：「是诺斯底派的观点，后来被当成异端邪说了。诺斯底派的人认为《旧约圣经》里头所谓的上帝，其实是撒旦假扮的。」
「那天使也这么说。上帝无法进入这个世界，所以就派天使来做事，可是天使脱离上帝掌握以后，就开始为所欲为。」
「这是天使告诉妳的？」
「至少是那些我们称之为天使的以太灵体吧。」
「就妳经验来看，它们有多可靠？」
爱翠安听了苦笑：「问我的话，一点都不可靠啊。」
卡斯第利昂思考了一下子。「但我觉得没有冲突，」他之后开口：「上帝或许在这个世界之外，但依旧存在于我们心中，我们每个人里头都有一些上帝给的光芒，不然根本不可能活着才对。」
「问题在于：如果这个世界从古到今，其实都受到堕落天使管辖，那么，所谓的公正公平就只是妄想而已。搞不好，毁了我儿子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这我不相信。」卡斯第利昂淡淡地说：「不过妳都说了，我会仔细想想看这个问题。」
「先谢谢你了，神父。」爱翠安低头一看，发现飞船掉头了。
「我们又往回飞？」神父问。
「回去找刚刚猎到的动物吧，肉跟皮都很重要。」
「还要多久时间可以追上妳儿子？」
「我猜，不到一个月。」
※※※
将牛肉搬上飞船以后，舰队继续前进。直到天黑，才停在有稀疏树林的河边。这是翻过西岸山脉以后，第一次有全舰降落的机会。士兵不知怎地，居然真的找到足够的柴火，于是升起二十多个火堆，一时之间烤肉香气四溢。下人搬了桌子、高背椅下来，还搭了一个简单的亭子，让爱翠安和指挥官在这里用餐较斯文些。当然，他们也准备了几种酒佐餐。
爱翠安这支舰队的总指挥──赫丘尔．亚亨松开始敬酒，「敬这头牛吧，」他指着眼前那块肉说：「美洲这边似乎连牛也比较大些。」
「我觉得吃起来老了一点，」克蕾西也举杯。「不过有得吃就很感动了。」她双眼微微发光，火光下看来，头发与杯中物同样像是红宝石。
「一路上应该还有很多奇景呢！」赫丘尔又喝了一口。
赫丘尔难得心情愉快，露出微笑；也就是这么一点点分别，他立刻看来年轻许多。爱翠安想到十二年前，两人相遇在法国洛林战火连天的乡野中。当年的赫丘尔一直充满活力，是个有副好心肠的风流浪子，很难想象后来他怎么变得阴郁沉闷，可是爱翠安知道自己是这转变的一大因素。
她能弥补什么吗？但她做过的很多事情都需要弥补吧。
爱翠安举起酒杯：「容我敬你一杯，亚亨松先生，你是这次远征的灵魂人物，少了你，不知道要碰上多少危险。同时也很高兴你一直是我的挚友。」
结果整桌子却陷入一股怪异、令人惶恐的沉默里。她心想：自己真这么久没说类似的话了吗？
看样子的确如此，赫丘尔居然脸红起来。
好吧，敬一次酒当然不可能弥补过去所有错误，但至少已经是个开始了。
两人酒杯对撞一下，赫丘尔将自己那杯酒全部吞了下去，这样下去，不出一个小时他就会酩酊大醉。
「来瓶伏特加！」克蕾西对着仆人叫道。
桌子对面那个中年人，也就是炮兵连长米凯．萨吉维治，笑了起来：「这可是俄罗斯的酒，不适合妳这种法国人啦。」
「喔？」克蕾西回答：「还是不适合女人呢？」
「别误会，」萨吉维治回答：「我根本就把妳当成男人看，妳穿的衣服像、打起架来像、骑起马也一样。可是在俄罗斯，就算是女人喝起伏特加，酒量也是深不见底喔。因为，我们从小到大都喝伏特加啊。」
「那就这样吧，」克蕾西说：「我跟你拚酒，你一杯、我一杯，要是我先醉到作梦去了，那你就有机会亲自研究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不过如果你先倒了，那么，就把你那柄引以为傲的匈牙利军刀送给我，如何？」
「好啊，谁怕谁！」
「那我也该加入才对，」伊莱莎芙听了，开口说：「这样你们才知道俄罗斯女人的酒量啊。」
「那就凑成两对吧。」爱翠安赫然发现自己这么说。
「老师妳也想拼酒？」伊莱莎芙掩不住语气里的讶异。
「是啊。」爱翠安提高音调：「多送一些伏特加过来，两瓶──嗯，三瓶好了！」
克蕾西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今天妳发什么疯了啊？」
「别漏我的气啊，」爱翠安轻声回答：「拜托。」
「妳们两个别串通！」伊莱莎芙见状说：「也不可以用什么科学手段耍诈！」
「怕什么，」克蕾西答道：「对付妳们，哪用得着什么手段，直接来吧。」她说完，立刻将新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过没多久，整桌人都玩起来了。大家都忘了时间。克蕾西跟萨吉维治手挽着手唱起歌，他教大家唱俄罗斯民谣，但一群醉鬼根本唱不成调。赫丘尔头已经微微朝后仰，轻轻发出鼾声。
虽然头重脚轻，但爱翠安也难得开心，不过她心想，还是赶快回房吧，免得又做出什么傻事。
回去的路上，她碰见三个学生，也都是一副重心不稳的模样。
「老师！」高个子罗蒙诺索夫先开口：「妳总算也出来走动走动了。」
「对啊。」爱翠安的声音变得非常沙哑。
「我们有好多问题想请教老师呢。」即便火光微弱，爱翠安还是觉得自己看得见这女孩绿色的眼，和迷人的微笑。同时她也看见第三个人了，卡尔．林奈站在那女孩子旁边。看见老师来之前，他们是不是偷偷牵着手啊？爱翠安一直都觉得他们两个正在谈恋爱。
「嗯，我们很快就会继续开读书会。」
「喔，我们自己其实有继续讨论，也有一些重要的发现。」
「其实现在就可以跟老师说了吧！」罗蒙诺索夫说。
「好啊……」
「你在这儿啊！」后头传来伊莱莎芙的声音：「林奈先生，我明明……记得你跟我约了今天晚上要见面，想不到即使对象是个公主，你都敢爽约？」她又指着爱蜜丽说：「该不会是为了这个又矮又丑的女人？」
「妳说什么？」爱蜜丽差点没气炸：「妳再说一次！」
可是伊莱莎芙完全没搭理她，冲上去就赏了林奈一巴掌，然后笑着回头走掉：「没关系，反正哪儿没男人呢。」
林奈忙着清喉咙说：「我──」
但爱蜜丽也呼了他一巴掌，什么也没说便哭了起来，转身跑掉。
「天哪！」罗蒙诺索夫叹道。
「唔，」爱翠安说：「看样子，我们得找个更适合的时间才能讨论了。」
「老师说得没错……」罗蒙诺索夫答腔。
爱翠安一时兴起，又掉头对他说：「嗯，你好像没伴了吧？搞不好可以去找克蕾西，多学一点『剑术』喔。」
可惜附近没有灯，不然应该可以看见罗蒙诺索夫脸红，他害羞的样子挺可爱的。
「晚安啦。」她继续朝飞船走过去。
后来，她觉得自己有些昏昏沉沉的。就这样躺下去休息似乎不太好，于是她停在小河边，想醒一下酒。停下脚步以后，她看着天上月亮，又大又黄，挂在东边的地平在线。
「夜浪！」她觉得自己听见一个孩子这么叫着，是她的孩子。她想起自己曾经带着小尼可看月亮，还教过他这两个字。
尼可拉斯？她对着寂静的夜色问道。
我说过不要那样叫我，妳得叫我「阿波罗」。
「好，」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你在看月亮吗，阿波罗？」
嗯，妳也是啊。
「很漂亮吧？」
那声音忽然像是害羞起来。我还没有跟别人提过妳喔，妳还会偷偷跟我做朋友吗？
「一定会啊，你──你过得还好吧？」
月亮彷佛有了脸，一张大男孩的脸，脸上有爱翠安那对深邃眼睛，以及法国波旁王室特有的大鼻子。
有一些讨厌的对手，男孩回答：一些坏东西，一直不肯服从我和我的勇士们。但是没关系，我的老师说这都没关系。
「你很厉害啊，」爱翠安小心翼翼试探：「我看过你做出来的克睿思了。」
那根本没什么。不过他声音里带着骄傲。我有一个秘密喔。克睿思、勇士、净化什么的，都才只是开头而已，我要做的事情不只这样子喔。
「不只如此？」
嗯……可是少了点什么，我不知道到底需要的是什么，只知道我还没办法做到……
「到底少了什么呢？」
这次男孩的声音有点惊慌了。我不知道……要是──他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呢，阿波罗？你好像有点难过？」
要是我根本做不到怎么办？它们一直说我就是先知、我就是太阳之子，可是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它们搞错了。它们也知道少了点什么，而且还有人想要杀我。我会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有朋友，没有真正的朋友。它们会说自己是我的朋友，但是又──
「我是朋友啊，」爱翠安说：「只要你跟我说话，我就会是你的朋友。」
妳也可能是我的敌人，说不定妳想骗我，所以才说妳是我妈妈……
酒意使得爱翠安很想大叫自己真的就是，而他以为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是谎言。但是她也很清楚，要是说了这种话，那就无可挽回了；已经脆弱的联系会由尼可拉斯片面终止，就跟第一次说话的时候一样。
「我没办法告诉你到底可以什么。」她最后淡淡地说：「要是你坚持认为我不是好人，那我也没办法。我唯一可以说的就是，我很关心你。」
为什么？因为我是太汤之子？因为我掌握人的生死？
「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
「或许因为你会对着月亮唱歌。」
那孩子没再回答。
「阿波罗？」过了五分钟，他还是没有反应。
爱翠安心想：自己真不该喝醉、不该失去戒心，结果还是说错话了。
她眼中泛出泪，转头想回船上去，却忽然有个人影跳出来，不知用什么东西在她胸口重击一下，非常非常痛。
「去死吧，贱人！」是个男人的声音。
爱翠安摀住胸口，感觉到又热又黏的东西沾在指尖，两条腿都站不稳了。
袭击她的人拉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扯，爱翠安的喉咙暴露在月光底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魔灵很乖，飞船上的人很安全，一切都好。
爱翠安将脸靠在玻璃窗上，感官更加深入以太之中，你在哪里呢，我的儿子？
门上船来轻敲声。
「谁？」
「克蕾西。」
「进来。」
克蕾西还是一样高挑，一头红发拉在后头，用黑色缎带系住，身上穿了银蓝相间的军服、外套、裤子，这是爱翠安私人护卫的制服，克蕾西是理所当然的指挥官人选。
「我是不是挑错时间了？」
「刚刚本来想洗个澡。」爱翠安回答时伸手拆下发夹，黑发散落在肩上，「有要紧的事情吗？」
克蕾西耸耸肩：「我是来跟妳说生日快乐的。」
爱翠安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说：「喔，真的耶。我居然都忘记了，现在几岁啦……过了今天就三十二了呢。」
「看起来不像啊。」
「妳真会说话，但我自己感觉得到年华已老去。」
「年轻人就是这样，」克蕾西咕哝道：「这个拿去吧，应该有点用。」她递出一个小包包。
「这是做什么的？」
「拿去就对了，别大呼小叫的。」
爱翠安接过去，将裹着的麻布解开，里头的东西让她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喉咙整个缩在一起。
「这──这不是我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发表的论文吗？」
「是啊，『蒙特』先生。」
「没办法，女生的名字不能发表论文。」爱翠安叹口气：「妳是在哪儿找到的？」
「当然是在圣彼得堡的图书馆。」
「怎么会去找这篇论文呢？」
克蕾西走向前，诚挚地看着她：「爱翠安，我希望妳别忘记自己是谁。」
爱翠安浑身一震，眼角差点冒出泪。「维若妮卡！」她喘了一口气：「这真的是我最需要的礼物了，妳怎么老是这么懂我！」
「我哪里懂妳啊，平常都不懂吧。这一次应该是歪打正着。」
「不管，反正谢谢妳。」她翻开论文，曾经写下的句子，她都快忘记了。「真的谢谢妳。」
「这没什么。」
「外头状况怎么样？」爱翠安一边轻轻合起书本，一边问。
「如果妳是要问有没有什么异状，那倒是没有。妳那些学生挺想见妳，不过他们也明白妳需要休息一下。」
「赫丘尔呢？」
「他的状况算是非常理想了。一个月里头，情妇没了、太太也死了，但还是可以正常做事，跟以前一样。」
「我不应该跟他牵扯这么久，」爱翠安轻声说：「不应该逼他主动提分手。」
克蕾西没说什么，跟赫丘尔有关的话题总是很尴尬。
「艾莲娜那件事情呢？」爱翠安又问：「找得到凶手吗？」
「我认为是她在外头的情夫，但是目前一点证据也找不到，」克蕾西顿了一下子才说：「仍有很多人认为是我干的。」
「真是无聊。」
「赫丘尔也这样认为。」克蕾西又说。
「至少我从来没这么想过。」爱翠安答道：「只是找到真凶，才能够平息流言吧。」
「没错。」克蕾西低头清清喉咙：「妳就先洗澡吧，爱翠安，生日快乐。」
爱翠安伸手拉住她，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谢谢妳，维若妮卡，难怪我一直这么爱妳。」
克蕾西笑了一下，飞船忽然摇晃，她连忙伸手稳住爱翠安。
「飞船在下降？」爱翠安问：「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去查查看。」克蕾西说。
「等等。」爱翠安又扣上扣子：「我跟妳一起去吧。」
※※※
俄罗斯公主伊莱莎芙拿着毛瑟枪开火，枪口冒出黑烟，她倒是乐得高声叫。虽然给枪身震得脚都不稳了，但火光没有使她转头，此外，她还是瞄得很准。从这一点看得出来，她毕竟是沙皇的女儿，应该也遗传到一股霸气。
但她到底打中什么，实在很难看清楚。一头很大的野兽倒地了，有上百发子弹打在牠身上，其实一发应该就够了吧。
伊莱莎芙倒很肯定是自己的功劳。「我打死牠了！」她甩了一头黑发，高兴地叫道。
爱翠安随口说了句话赞美她，实则是为飞船底下的光景感到诧异。目前飞船低空行进，距离地面仅有数十呎高，一望下去，那些水牛好像一伸手就摸得到。飞过西部山脉以后，美洲大陆中央一带地势平坦开阔，没有什么高山挡路或藏身，不过看见这样一大群野兽，似乎落地也还是不安全。
她以前也看过野牛，不过是在路易十四的动物园里面，当时爱翠安还是法国国王的妃子。对于这种牛，她的第一印象是相当巨大、相当狂暴，但她没有想过可以有几千只这样的生物聚在一起。光是蹄子踏在平原上，就像是将大地当作鼓一样轰隆轰隆地，牠们的怒吼将附近所有的鸟儿都吓得赶快飞上天。面对这种地动天摇的声势，一支枪、一百支枪发出的声音其实也没多大意义。
伊莱莎芙兴高采烈地从仆人手中接过装好弹药的另一支枪，继续狩猎。
「上帝也会造出一些奇怪但强壮的生物，妳说是吧？」左边有个人忽然开口，一对深邃眼睛同样凝视下面这奇观。虽然相隔才几呎，但他差不多得要大喊，否则爱翠安根本听不见。
「早安，卡斯第利昂神父，你说得确实没错。」爱翠安也得用吼的才行。
卡斯第利昂是耶稣会的教士，他微笑时露出一口白牙，还甩了甩棕色头发免得遮住眼睛。「妳看看、妳看看！」他又叫道：「跟以前上数学课的时候真是一个样，还是那个小女孩嘛。不管拿出什么东西考妳，妳都不会气馁、不会疑惑，只是暗自在心里兴奋而已。」
听了这番话，爱翠安不知为何，有点恼火，但实在也无可否认。
「呵，看妳那样子，我好像说错话了喔，妳也是该开心一下才对。」
「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时间用在这些地方。」
「总得要有点时间提醒妳自己为何而战啊？妳要需要看到这世界有多美，才会相信妳该努力拯救它吧？」
爱翠安听了，有些吃惊，盯着神父那张消瘦的脸猛瞧，想知道他是不是说反话。「神父，你是认真的？」她还是问了：「这不像耶稣会的说法喔，你应该是要我准备进入上帝的国度吧，怎么会要我多爱这个世界一点呢？」
「这个世界也是上帝的国度，或者说是上帝国度其中之一吧。我不认为上帝把世界创造得这样美，只是单纯要诱惑我们而已。」
「嗯，还是不太像耶稣会的说词。」
神父苦笑一阵：「我觉得要是我现在回去罗马，开口跟人家说话，应该过没几秒就被逐出去了吧。」
「你的信仰变了吗？」
卡斯第利昂摸摸自己的下巴：「我在北京的时候，耶稣会一直和中国皇帝争论。说是『争论』可能也不大对，因为中国皇帝相当独裁，说一不二。耶稣会迟迟不肯接受事实，老是要拿同一件事去提，主要的症结就是在传教跟异教仪式这两点。说真的，中国皇帝根本不在乎佛教徒改信上帝，但却非常坚持跪拜的礼俗，还要求教徒也要照办。中国皇帝认为即使跪拜之礼有一些宗教成分在，但本质上是一种世俗的行礼方式，对这一点完全不让步，耶稣会也就每隔几年都要跟他争辩一次。其实，跪拜的礼俗或许源于异教，但是中国皇帝看得或许比我们透彻些。这种习俗的『目的』确实很世俗啊──只是要臣民服从而已。对天主教徒来说，接受这种观点，会出现反面的问题──我们一直认定世俗的礼数，像是国王加冕之类，其实是宗教的延伸。但我不禁怀疑起来，宗教是不是也有很大一部分，根本是为了迎合社会所需才产生？」
「后来我就生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了，」他继续说：「我开始思考，是不是很多宗教仪式，根本是源自于人类想要掩饰自己『缺乏信仰』呢？就像小孩子会一直对自己说：『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爱翠安说：「确实令人很不安。」
卡斯第利昂点点头：「其实这些想法也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了，就神学角度，会说这是对于信仰一知半解的缘故，但其实很多时候，一知半解的人才是真正想要找到真相的人吧？我在中国的所见所闻，证实我的确欠缺真正的信仰，只是很想要『有』一个信仰、很害怕自己『没有』信仰。那些奇怪的事──那些妳所见到的奇怪却也极为震撼的事──并没有让我失去自己的信仰，反而『成就』了信仰。我舍弃对上帝自以为是的了解，却变得更加靠近祂。无论如何，我都相信祂的存在。」
「那么神父，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现在世界变成这样，上帝到底在哪里？」爱翠安问：「祂创造的天使在这个世界无法无天，而我们也分不出哪些是堕落的天使、哪些是听祂指示的天使，也说不定，根本没有这种分别。其他的创造物遭到怪物蹂躏，到处都在打仗，牠创造的美景全毁了。我实在看不出上帝在哪里，祂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有一瞬间，她彷佛看见卡斯第利昂眼神中带着同情，于是觉得愤怒不已，差点脱口而出，叫他自己下地狱去吧，什么时候了还在相信这些鬼玩意儿。但她随即意识到，卡斯第利昂这种目光有更深沉的含意，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高傲。卡斯第利昂轻轻指了指自己胸口，然后又指了指爱翠安的心窝。「祂，就在这里。」神父说：「妳看不见祂，看得见，就失去了牠的本意，我是这样想的。就算戴上眼镜，也一样找不着，望远镜、显微镜，甚至是妳那只神奇的手也一样。牛顿以及后来的哲学家都犯了同样的错误，以为将整个宇宙解剖开来，就可以发现上帝。上帝不能用看的，要用感觉的。」
爱翠安退后一步，带着疑惑望向神父。不久之前，她在梦境中也听过几乎一样的一番话，但说话的却是自称为苏菲亚、身为天使之母的灵体。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多年以前的恩师？或者一切都是假象？
她忍不住举起右手观察，将物质表象剥除，如同卡斯第利昂神父适才说过的不正确的方式，将他整个人剖开来，直接看见隐藏在外表底下的幽影跟秘结，结果却什么异常之处也找不到。没有任何魔、天使的踪迹。
可是爱翠安也没有这么信任自己的魔力了，毕竟透过这只手所得的观察，等于又透过了乌列尔。但她目前并不信任这个天使。乌列尔是生是死她都不知道，自从新莫斯科一战以后，乌列尔便没有再联系过。
卡斯第利昂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跟凝视，还是自顾自地说着话，眼睛看着远方天际。「有一些我们看得见的东西也能昭示出上帝存在，可是前提是我们要敞开自己的心。妳看着下面这景象，心里没有感觉吗？」他指着下面那数不尽的牛，「不会有害怕、敬畏、甚至是崇拜的感觉吗？我有，我觉得妳也有才对，所以我才会说妳看起来像个小女孩似的。不是有人说，天真的孩子最能贴近上帝吗？我就是这意思。说真的，待在耶稣会的时候，我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有赤子之心。」
她的喉头好像哽住了，眼睛也觉得酸酸的。这一刻，她傻傻地回避了不知多少年，但终究此时热泪盈眶，忙着撇过头，不愿意给神父看见。不过卡斯第利昂都明白，拾起她一只手掐了一下。神父的手粗糙但温暖，触感令人觉得窝心，而爱翠安也对自己方才怀疑他身分一事生出歉疚。
「神父，你还听人告解吗？」她嗫嚅着问。
「不了，」卡斯第利昂回答：「但是妳想跟我聊什么都可以，想要告解的话，不需要透过我，上帝一样会听见，也一样会宽恕妳。」
「我需要的倒不是宽恕，而是忠告。」
「我能帮的一定会帮，但我可不敢说自己多有智慧。」
「神父应该知道，我们在找的其实是沙皇。」
「我也知道妳正在追踪那个先知，还有他所率领的军队。」卡斯第利昂语气谨慎起来：「我知道妳怀疑沙皇被他们囚禁了。」神父眉头一皱，「但是我也知道妳真正想了解的是那个男孩，那个先知。」
爱翠安点点头：「刚找到你的时候，你说这男孩说不定就是所谓的敌基督，他生来毁灭世界，一切跟《圣经》记载相同，没错吧？但如果相信《圣经》，那灭亡的时刻就无法避免，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不过刚刚你又鼓励我设法挽救上帝创造的美丽世界，我搞不懂的是，上帝希望世界灭亡的话，我们跟祂作对的意义在哪里？」
「啊，这是我说得不清楚。我引用了《圣经》，但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启示录理所当然地引起大家争论，我自己其实并不相信里头的内容，而且如果我信了，那我应该会相信完整的内容，也就是里头有说过，没有人能预测末日来临是何时，谁都一样不行。另外，〈启示录〉里头说到很多征兆，我不觉得已经全都应验了，应该是说这个先知并不『认为』自己是敌基督，也没有『想要』毁灭这世界啊。」
「但你还是觉得要要有人阻止他。」
「我们在新莫斯科看到的那怪物，妳称之为『克睿思天使』的那东西，这名字应该取自于希腊神话的死亡之灵吧？那东西可不是上帝的作品，如果那个先知是幕后主使者，那就真的要有人阻止他才行。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成为上帝的工具。」
「上帝为什么还需要『工具』？」
「我不知道，恶魔又为什么需要军队或者奇怪的机器？爱翠安，我知道上帝好像摸不着边，这也就是上帝的本质吧。」他仰头看着天空：「这整件事情该怎么描述呢？乍看之下，妳是为了找回沙皇彼得，他消失在美洲移民区，但我在飞船上一直听到有人谣传，说妳打算与先知的军队作战。」
「我确实想要跟他当面谈谈，不过要不要打仗，这我还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儿子。」
卡斯第利昂眨眨眼睛，嘟了一下嘴，但没多说什么。
「你明白我的难处了吧？」
「怎么会这样子呢？」神父将手抽回去，两手互相揉了揉，像是要洗手一样。
「那孩子是路易国王的种，两岁大的时候就被掳走了，这十年里，我不知道他的下落，一度以为他根本就死了。可是后来我发现『它们』在我孩子身上动了手脚，就跟你说的一样，他变成危险人物了。随着我们越来越靠近，我也无时无刻更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新莫斯科教堂里头那些先知的肖像画……我一看就知道是尼可拉斯，一看就知道是我儿子。要是我得杀死他才能解救世界……我可能办不到。」
「应该会有别的办法才对。」
「我没法子像你这样乐观，神父。」
「妳刚刚说希望听听我的意见，我的意见就是：上帝应该不会问妳有什么意见。换句话说，那就一定会有别的路给妳走。」
爱翠安耸耸肩。「卡斯第利昂神父，某个天使跟我说了些有关上帝的事情。」
「我洗耳恭听。」
「那个天使说，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有形、有限，但祂却无形也无限，因此必须离开这世界，否则连祂自己都会受到拘束。」
卡斯第利昂听了，皱起眉头，相当感兴趣。「这种说法很古老，」他低声说：「是诺斯底派的观点，后来被当成异端邪说了。诺斯底派的人认为《旧约圣经》里头所谓的上帝，其实是撒旦假扮的。」
「那天使也这么说。上帝无法进入这个世界，所以就派天使来做事，可是天使脱离上帝掌握以后，就开始为所欲为。」
「这是天使告诉妳的？」
「至少是那些我们称之为天使的以太灵体吧。」
「就妳经验来看，它们有多可靠？」
爱翠安听了苦笑：「问我的话，一点都不可靠啊。」
卡斯第利昂思考了一下子。「但我觉得没有冲突，」他之后开口：「上帝或许在这个世界之外，但依旧存在于我们心中，我们每个人里头都有一些上帝给的光芒，不然根本不可能活着才对。」
「问题在于：如果这个世界从古到今，其实都受到堕落天使管辖，那么，所谓的公正公平就只是妄想而已。搞不好，毁了我儿子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这我不相信。」卡斯第利昂淡淡地说：「不过妳都说了，我会仔细想想看这个问题。」
「先谢谢你了，神父。」爱翠安低头一看，发现飞船掉头了。
「我们又往回飞？」神父问。
「回去找刚刚猎到的动物吧，肉跟皮都很重要。」
「还要多久时间可以追上妳儿子？」
「我猜，不到一个月。」
※※※
将牛肉搬上飞船以后，舰队继续前进。直到天黑，才停在有稀疏树林的河边。这是翻过西岸山脉以后，第一次有全舰降落的机会。士兵不知怎地，居然真的找到足够的柴火，于是升起二十多个火堆，一时之间烤肉香气四溢。下人搬了桌子、高背椅下来，还搭了一个简单的亭子，让爱翠安和指挥官在这里用餐较斯文些。当然，他们也准备了几种酒佐餐。
爱翠安这支舰队的总指挥──赫丘尔．亚亨松开始敬酒，「敬这头牛吧，」他指着眼前那块肉说：「美洲这边似乎连牛也比较大些。」
「我觉得吃起来老了一点，」克蕾西也举杯。「不过有得吃就很感动了。」她双眼微微发光，火光下看来，头发与杯中物同样像是红宝石。
「一路上应该还有很多奇景呢！」赫丘尔又喝了一口。
赫丘尔难得心情愉快，露出微笑；也就是这么一点点分别，他立刻看来年轻许多。爱翠安想到十二年前，两人相遇在法国洛林战火连天的乡野中。当年的赫丘尔一直充满活力，是个有副好心肠的风流浪子，很难想象后来他怎么变得阴郁沉闷，可是爱翠安知道自己是这转变的一大因素。
她能弥补什么吗？但她做过的很多事情都需要弥补吧。
爱翠安举起酒杯：「容我敬你一杯，亚亨松先生，你是这次远征的灵魂人物，少了你，不知道要碰上多少危险。同时也很高兴你一直是我的挚友。」
结果整桌子却陷入一股怪异、令人惶恐的沉默里。她心想：自己真这么久没说类似的话了吗？
看样子的确如此，赫丘尔居然脸红起来。
好吧，敬一次酒当然不可能弥补过去所有错误，但至少已经是个开始了。
两人酒杯对撞一下，赫丘尔将自己那杯酒全部吞了下去，这样下去，不出一个小时他就会酩酊大醉。
「来瓶伏特加！」克蕾西对着仆人叫道。
桌子对面那个中年人，也就是炮兵连长米凯．萨吉维治，笑了起来：「这可是俄罗斯的酒，不适合妳这种法国人啦。」
「喔？」克蕾西回答：「还是不适合女人呢？」
「别误会，」萨吉维治回答：「我根本就把妳当成男人看，妳穿的衣服像、打起架来像、骑起马也一样。可是在俄罗斯，就算是女人喝起伏特加，酒量也是深不见底喔。因为，我们从小到大都喝伏特加啊。」
「那就这样吧，」克蕾西说：「我跟你拚酒，你一杯、我一杯，要是我先醉到作梦去了，那你就有机会亲自研究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不过如果你先倒了，那么，就把你那柄引以为傲的匈牙利军刀送给我，如何？」
「好啊，谁怕谁！」
「那我也该加入才对，」伊莱莎芙听了，开口说：「这样你们才知道俄罗斯女人的酒量啊。」
「那就凑成两对吧。」爱翠安赫然发现自己这么说。
「老师妳也想拼酒？」伊莱莎芙掩不住语气里的讶异。
「是啊。」爱翠安提高音调：「多送一些伏特加过来，两瓶──嗯，三瓶好了！」
克蕾西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今天妳发什么疯了啊？」
「别漏我的气啊，」爱翠安轻声回答：「拜托。」
「妳们两个别串通！」伊莱莎芙见状说：「也不可以用什么科学手段耍诈！」
「怕什么，」克蕾西答道：「对付妳们，哪用得着什么手段，直接来吧。」她说完，立刻将新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过没多久，整桌人都玩起来了。大家都忘了时间。克蕾西跟萨吉维治手挽着手唱起歌，他教大家唱俄罗斯民谣，但一群醉鬼根本唱不成调。赫丘尔头已经微微朝后仰，轻轻发出鼾声。
虽然头重脚轻，但爱翠安也难得开心，不过她心想，还是赶快回房吧，免得又做出什么傻事。
回去的路上，她碰见三个学生，也都是一副重心不稳的模样。
「老师！」高个子罗蒙诺索夫先开口：「妳总算也出来走动走动了。」
「对啊。」爱翠安的声音变得非常沙哑。
「我们有好多问题想请教老师呢。」即便火光微弱，爱翠安还是觉得自己看得见这女孩绿色的眼，和迷人的微笑。同时她也看见第三个人了，卡尔．林奈站在那女孩子旁边。看见老师来之前，他们是不是偷偷牵着手啊？爱翠安一直都觉得他们两个正在谈恋爱。
「嗯，我们很快就会继续开读书会。」
「喔，我们自己其实有继续讨论，也有一些重要的发现。」
「其实现在就可以跟老师说了吧！」罗蒙诺索夫说。
「好啊……」
「你在这儿啊！」后头传来伊莱莎芙的声音：「林奈先生，我明明……记得你跟我约了今天晚上要见面，想不到即使对象是个公主，你都敢爽约？」她又指着爱蜜丽说：「该不会是为了这个又矮又丑的女人？」
「妳说什么？」爱蜜丽差点没气炸：「妳再说一次！」
可是伊莱莎芙完全没搭理她，冲上去就赏了林奈一巴掌，然后笑着回头走掉：「没关系，反正哪儿没男人呢。」
林奈忙着清喉咙说：「我──」
但爱蜜丽也呼了他一巴掌，什么也没说便哭了起来，转身跑掉。
「天哪！」罗蒙诺索夫叹道。
「唔，」爱翠安说：「看样子，我们得找个更适合的时间才能讨论了。」
「老师说得没错……」罗蒙诺索夫答腔。
爱翠安一时兴起，又掉头对他说：「嗯，你好像没伴了吧？搞不好可以去找克蕾西，多学一点『剑术』喔。」
可惜附近没有灯，不然应该可以看见罗蒙诺索夫脸红，他害羞的样子挺可爱的。
「晚安啦。」她继续朝飞船走过去。
后来，她觉得自己有些昏昏沉沉的。就这样躺下去休息似乎不太好，于是她停在小河边，想醒一下酒。停下脚步以后，她看着天上月亮，又大又黄，挂在东边的地平在线。
「夜浪！」她觉得自己听见一个孩子这么叫着，是她的孩子。她想起自己曾经带着小尼可看月亮，还教过他这两个字。
尼可拉斯？她对着寂静的夜色问道。
我说过不要那样叫我，妳得叫我「阿波罗」。
「好，」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你在看月亮吗，阿波罗？」
嗯，妳也是啊。
「很漂亮吧？」
那声音忽然像是害羞起来。我还没有跟别人提过妳喔，妳还会偷偷跟我做朋友吗？
「一定会啊，你──你过得还好吧？」
月亮彷佛有了脸，一张大男孩的脸，脸上有爱翠安那对深邃眼睛，以及法国波旁王室特有的大鼻子。
有一些讨厌的对手，男孩回答：一些坏东西，一直不肯服从我和我的勇士们。但是没关系，我的老师说这都没关系。
「你很厉害啊，」爱翠安小心翼翼试探：「我看过你做出来的克睿思了。」
那根本没什么。不过他声音里带着骄傲。我有一个秘密喔。克睿思、勇士、净化什么的，都才只是开头而已，我要做的事情不只这样子喔。
「不只如此？」
嗯……可是少了点什么，我不知道到底需要的是什么，只知道我还没办法做到……
「到底少了什么呢？」
这次男孩的声音有点惊慌了。我不知道……要是──他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呢，阿波罗？你好像有点难过？」
要是我根本做不到怎么办？它们一直说我就是先知、我就是太阳之子，可是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它们搞错了。它们也知道少了点什么，而且还有人想要杀我。我会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有朋友，没有真正的朋友。它们会说自己是我的朋友，但是又──
「我是朋友啊，」爱翠安说：「只要你跟我说话，我就会是你的朋友。」
妳也可能是我的敌人，说不定妳想骗我，所以才说妳是我妈妈……
酒意使得爱翠安很想大叫自己真的就是，而他以为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是谎言。但是她也很清楚，要是说了这种话，那就无可挽回了；已经脆弱的联系会由尼可拉斯片面终止，就跟第一次说话的时候一样。
「我没办法告诉你到底可以什么。」她最后淡淡地说：「要是你坚持认为我不是好人，那我也没办法。我唯一可以说的就是，我很关心你。」
为什么？因为我是太汤之子？因为我掌握人的生死？
「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
「或许因为你会对着月亮唱歌。」
那孩子没再回答。
「阿波罗？」过了五分钟，他还是没有反应。
爱翠安心想：自己真不该喝醉、不该失去戒心，结果还是说错话了。
她眼中泛出泪，转头想回船上去，却忽然有个人影跳出来，不知用什么东西在她胸口重击一下，非常非常痛。
「去死吧，贱人！」是个男人的声音。
爱翠安摀住胸口，感觉到又热又黏的东西沾在指尖，两条腿都站不稳了。
袭击她的人拉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扯，爱翠安的喉咙暴露在月光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