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我曾在旷野中迷失方向。了解旷野之后，我也开始变得狂野。从这片旷野中，我得到了重生，我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是一只动物。我浑身充满了猎物的血液，内心狂野，体内有着一种反抗所有敢于侵犯我的人的权力欲，还有我称之为故土的旷野。
——蒙大拿州希望郡，伊甸之门圣父
沿着断掉的树杈和扁平的叶子铺成的小路，威尔半走半滑地沿着斜坡向下前进。那辆卡车就在下方十五米处的路边。他只能看到轮胎的下半截，传动轴从前到后穿过金属底盘。他背着背包，戴着帽子，还拿着那把用来打猎的枪。之前上山的时候，威尔把枪夹在两腿之间，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约翰说，他觉得那女孩走了那条路，以及为什么选那条路。
“你明白吧？我们想要帮助她。”
“你想找到她就是为了这个？”威尔问道。
“就是为了这个。我们想救她，为她提供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就像我们曾经提供给你的一样。”
威尔望着副驾驶的侧窗外。他把双手放在步枪上，看着路边树木和植被模糊地闪过。一头鹿站在路边，从旁边经过的时候，威尔盯着它，一直盯着它，然后道路拐了个弯，鹿也从视野中消失了。威尔的目光落在了卡车货厢的一块油布上，油布被掀开了一个角。
“后面那是什么？”威尔问道。
约翰瞥了一眼，看了看威尔说的是什么，说：“我大哥雅各一直在追踪附近山中的狼群，那是他用的设备。”
威尔想看看布下面到底藏着什么，但那块油布一直在动。
“原理很简单，”约翰说，“抓住一头狼，给它装上信号标记，然后把它放了。接下来就可以利用标记来对它进行追踪了。这样你能找到的就不仅仅是一头狼，而是一群狼了。我们需要你去追踪玛丽·梅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们需要把她带回来，我们需要让她看到，她是某种更伟大的计划的一部分。我们需要她能够像你一样，像我一样，去相信我们可以帮助这个镇的所有人，帮助他们了解，如果他们团结在一起能变得多么强大。”
“这样有用吗？”
“威尔，你比我更清楚。你是一名猎人，猎人总是使用他手上最好的工具。”
威尔想起了约翰说过的话。他滑过了剩下的那十五米，在皮卡前轴那里停了下来。朗尼小心翼翼地从后面跟了过来，利用醋栗树的细枝条控制着自己的速度。卡车从上面往下开的时候，肯定也撞过了这些树枝，树枝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这样车子才能停在下方一两百米处的斜坡上。
根据目前的情况，他们看起来并不想拯救那个女孩。而威尔也已经看过之前的洗礼和他们称之为拯救的过程。
他转到了卡车尾部，观察着车子的损坏情况。前挡风玻璃已经开裂，金属侧板上有着新鲜的刮痕，其中一盏大灯碎了。威尔将身子撑在保险杠上，稍稍晃了晃车身。冲下来的时候，这辆卡车并没有直接压过这些醋栗，撞在远处的松树上，威尔觉得这是非常幸运的。他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看驾驶室，副驾驶一侧的窗子已经完全消失了，地板上散落着在车身的重压下掉落的树枝和树叶。威尔没有看到血迹，然后就回到了斜坡上，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辆车似的，又把它打量了一番。
朗尼跟了过来。威尔说：“我认识这辆卡车。”
“我知道你认识。”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拯救遇难少女。”朗尼微笑着对威尔说。
“遇的什么难？”
“永恒的诅咒，”朗尼说，“和其他所有人一样。”
威尔最后看了朗尼一眼，然后朝着卡车走了过去，来到了车子后门那里，问：“他们是说她往北走了吗？”
朗尼来到了这边。他背着背包，走路的时候轻轻向斜坡倾着身子，伸出一只手保持着平衡。“她走了这条路。”朗尼指着厚厚的绿色树丛间的一处缺口，那可能是一条兽径，但在胸口的高度上也有几根断枝。
“有人跟着她？”
“他们尽力跟着她。他们说，钻进这片树林之后，她就变成了一只该死的山羊。”
威尔转过身来，回头看着坡顶处的两辆教会的卡车。约翰看着他们。威尔问道：“约翰是怎么对你说这件事的？”
“他只说我们应该找到她。他说梅说了一些关于教会的谎话并且一直在镇上捣乱，想要让警长调查我们所有人。”
“有什么东西需要调查吗？”
朗尼耸了耸肩，说：“你认识她，对吧？”
“我认识她。我还上学的时候，和玛丽·梅的父亲是同学。”
“那么你就应该知道她会怎样做。”朗尼说。他抬头看看约翰，又回头看看威尔。“我们最好开始行动，约翰把我们两个带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让我们聊天的。”
* * *
玛丽·梅用细细的刺柏撑着身子，沿着干燥的滑槽边缘往上爬。不久前，她走出了森林，来到了一片空地上。她喘着粗气，汗水顺着衬衫内侧往下流着。西垂的太阳就挂在身后，她能感受到来自背后的那股热量，很温暖。挂在腰上的点38有一种金属质感，显得十分沉重。她跑出来的时候，只带出了这把枪和一件连帽拉链运动衫。
差不多五个小时之前，她就甩掉了约翰他们。现在，她正伴着微风向上爬，风里有一股碎石头和融冰的气味。风吹在宽松的衬衫上，还把几缕头发在她脸上乱飘。
她站在山脊下面，将点38放在身侧，从小溪中舀出一些水，洗洗脸，润湿头发，还搓了搓脖子后面。接着，她捧起水来喝了一口，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看着周围摇摆的树叶，希望他们没有追上来。
一时间她觉得很满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脱下了身上的牛仔裤，检查了一下臀部在车门上撞出的黑色瘀伤。这块瘀伤是紫黑色的，四分之三在大腿上，一直延伸到内裤线下面，沿着她的身体向上。身体的其他地方也有划伤，有些是卡车冲下道路的时候留下的，还有一些是被灌木划的。今天，她差不多一直在灌木间穿行。
她曾经考虑过往大路那边走，但很快就抛弃掉了这个想法。她知道约翰在那边，正在找她。从翻覆的卡车里跑出来之后，她一直在树林中穿行，同时也能听到后面有人穿过灌木的声音。她知道那些人不是来帮她的。
二十分钟之后，她开辟出了一条通往东面的通道，躲在了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杉树后面。大片的树根仍然紧紧抓着曾经包裹它的岩石和泥土。她沿着树干往前走着，低着身子。等走到树根和泥土抱成的球那里，她回头看了看山下。约翰和他手下的几个人站在离这里不到三十米的地方。所有人都带着武器，蓄着胡须，文着文身。他们正在搜索四周的树林，希望能够确定要沿哪条路继续搜索。
她的手里握着点38，感觉自己呼吸的声音似乎大得前所未有。她知道那声音其实很轻，但恐惧让她觉得那声音更大了。
“玛丽·梅，”约翰扫视着周围的树林，“无论你在哪里，出来，出来吧。”这段话他差不多是唱出来的。现在，他正往这棵被风吹倒的冷杉的方向看，但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而是继续扫了过去。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约翰往前走了几步。玛丽·梅看到了他手上那把巨大的左轮手枪，一开始还在那只手上，不知怎么又跑到另一只手上去了，就仿佛那是某种探测杖，而她是珍贵的水。“没有人希望事情再继续这样发展下去。”
玛丽·梅没有动，看着他又走了几步。几名手下已经走到了前面，而他还在四处搜寻着。森林投下的阴影聚集在他的周围和上面巨大的树冠上。
“你出来吧，我们会带你去见你弟弟，会带你去伊甸之门。我们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大家庭。你，你弟弟，我，圣父，其他人，所有听过他布道的人。”
她看着约翰，一直看着他走到树根后面，消失在视线外。接着，她沿着树干向后移动，跟了上去，偷偷观察着他要去哪里。他跑得很快，但她从上面摔下来的速度也很快。她的手里仍然握着点38，脸摔在森林潮湿的地面上。等她再抬起头，发现他又往前走了几十米，正向手下们所在的那个方向赶过去。玛丽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到为止，然后跑开了。
几个小时后，她来到溪边休息。又过了一个小时，她爬上了滑槽，来到了一处空地，低矮的刺柏能够挡住她。现在，她抵达了山脊顶端，站在那里俯视着一切。对面是一座陡峭的悬崖，走近一些，她注视着黑影覆盖的深渊，这里离下方的地面有一百米左右。
玛丽·梅爬上山脊，希望能规划出下一步的行动，但面前只有不断向前延伸的森林和群山——弟弟就在那边。根据她的了解，伊甸之门的位置就在远处湖边的某处。千年之前，那里曾经受到过冰川的侵蚀，水很深，围绕着湖泊的群山一直将山体延伸到蓝绿色的水中。但那里距离她现在的所在地很远。她朝着自认为是伊甸之门的那个方向看了过去，目光扫过她站的这处山脊，一直来到了远方的河谷。
在她所站的这处斜坡对面四千米的地方，有动物在山间移动，仿佛一个个小白点。起初，她以为那是一群山羊或绵羊，她仔细观察着周围草地，看到一名男子从森林边缘走出来，站在那里望着这些羊，然后又回到了树下。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时间里，她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走下了一条沿山脊方向行进的小路，接着发现一条小小的坡道通向下方的河谷。
* * *
威尔与冷杉粗壮的树干和树根抱成的球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他转圈观察着周围所有的痕迹，看着她是怎么单膝跪在地面上的。凹陷的边缘显出她有进行轻微的移动，他猜测她藏在树干后面，然后动了一下，想看看是不是有人追了过来。
“她都说了些什么？”威尔问道。
朗尼转过头看了看，然后站在了威尔让他站的那个地方。
“她对镇上的人说了什么？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一些丑事，”朗尼说，“她说我们是凶手，说我们隐瞒了一些东西，保守了一些秘密。”
“这是真的吗？”
朗尼把目光停在了威尔身上。他露出一副半笑不笑的表情，然后回头看着他们来时走过的路，就仿佛约翰依旧可能站在那里似的。“我们没有做任何没必要去做的事情，你也见过洗礼的过程。”
“我确实见过，但是我记得兄弟们刚从佐治亚州来到这里的时候，洗礼仪式并不是这样的。”威尔说。
“圣父想要剔除恶兽。他希望将我们当中的弱者与强者区分开。”
“玛丽·梅是哪一种人？”
“你认识她，对吧？那你觉得呢？”
“我认识她和她的家人，”威尔说，“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没有来伊甸之门。我在伊甸之门见过她的弟弟德鲁，但是他加入之后，我没有和他说过几句话。他受洗的时候我不在现场，我并不了解现在的他。小时候，德鲁似乎非常崇拜他的爸爸加里，像个小跟屁虫似的一直跟着爸爸，但是加里反对伊甸之门。我想德鲁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的，”朗尼说，“情况变了。从我来这里开始算起，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开始的时候，约翰邀请我到这里来，告诉我这里到处都是牛奶和蜂蜜。”
“但并没有那些东西，对吧？”
朗尼环顾四周的森林，看着倒掉的冷杉树。“你看这里像有牛奶和蜂蜜吗？”他说，“你觉得找到她还要花多久？”
“我会尽力寻找，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肯定能找到她。她可能会下到河床上，也可能踩着石头前进，不留下任何痕迹。我们确实是在找她，但也可能找不到她。”
“她走了哪条路？”
威尔抬起头，把目光从树干上移开，扫过林间。“她往这边走了，似乎是跑过去的。”
“你可以看出所有的这些事情？”
“看这里脚步的间隔，”威尔站起身来，指着其中几个脚印，“想要赶上她并不容易。”
“就这样吗？”
威尔向前走着，双眼盯着地面。他跟着玛丽·梅走过的小径穿过森林。褐色的针叶到处都是，有些被她踩过，有些被她的鞋尖碰到了一边。
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没有成年，刚刚能在酒吧工作。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威尔来到教会，将自己的灵魂交给圣父，与之前的熟人切断联系，从那时算起，时间已经过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