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鹰再次飞过，它转了个弯，乘着热气流开始上升，在草地上投下了自己的影子。现在，玛丽·梅正在山谷底部广阔的原野上，她抬头仰望天空，想要找到鹰的去向。
尽管在某种程度上，她已经知道，目前正在进行的尝试已经没有了真正的意义，也没有了希望，但她仍然在前进。现在，她正沿着男孩指给她的方向走着，在脑海中反复思考男孩所问的问题。
“你弟弟就是你的一切吗？”
德鲁比她小三岁，他和他们班的同学是这里的高中关闭之前最后毕业的那批学生。那时候她刚刚开始在酒吧工作，她每天都一如既往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基本不去想他，只是偶尔一起吃个饭，或是去父母家的时候见见他。玛丽一直没惹过什么麻烦，为家里的酒吧攒着钱，也一直在帮助父母。
有一天，弟弟进来告诉她，他要去参军了，很快就要离开。玛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意识到很长时间以来，从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算起，自己从来没有跟弟弟聊过天，也从来没有想过和他探讨什么有深度的问题。
玛丽继续前进着，思索着那位牧民男孩接下来问了些什么。她想起了他问过的问题，比如找到弟弟之后要怎么办，又想如果她发现弟弟已经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人要怎么办。
“我希望你对他来说也像他对你那么重要。”男孩说。他掉转马头，冲她点点头，然后沿着来时的路走下了山脊。
* * *
威尔和朗尼一起爬上了山脊。他们沿着地上留着马蹄印的之字形的小路前进，但大多痕迹都被莎草和绵羊的粪便覆盖了。
威尔回过头，羊仍然在那边，但他没看到树下的营地。两人离开之后，他没怎么对朗尼说话，但可以听到朗尼不时在抱怨，抱怨说如果他们打算赶上玛丽·梅，至少应该带走那匹马。
“这是怎么回事？”威尔问道，“为什么他们要反抗我们？”
“一直都是这样的。”朗尼说。
“当初他们找到我以后，为我找了个地方。我很感激，而且我也没有被强迫做什么。”
“那时候事情还很单纯，”朗尼说，“现在一切已经不再那么单纯了。我们的人越多，愿意听圣父讲道的人也越多，我们就会变得更好。”
“你的样子就像明天世界末日就要降临了似的。”
“可能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但这并不意味着末日不会降临。你我这样的人会活下来。”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威尔问道。
“我们是做那些他们需要做的事情的人。”
“如果这意味着要压迫其他人，那我宁愿不做。”威尔说。
“你和我，”朗尼说，“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同，但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都有自己的目的。”威尔抖出了朗尼在空荡荡的克肖农场说过的话。
“没错。”朗尼说，“约翰总是这么说，我们都有自己的目的，我们都必须为教会尽自己的责任。”
他们来到山脊的顶部，威尔觉得这处山脊很像早晨翻过去的那个。一边是一个相对平缓的斜坡，而另一边，也就是他们现在站的那边，仿佛是被从天而降的一只手从岩石上舀出来的一样，陡峭、危险而凌乱，岩块和碎石会从他们站的地方掉下去。
威尔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谷底。他等朗尼走完最后几步，站在他的身旁，然后从肩膀上拿过了步枪，将瞄准镜的盖子翻开，放在了眼前。下方是一道宽阔的山谷，铺着莎草和六月草。威尔的视线在草地上扫过，就在他刚要移开视线的时候，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玛丽·梅。
玛丽正走在原野中央，再有四百米左右她就要走进远处的树林里了。他再次将瞄准镜放到了眼前，对着她。然后再次拿开了瞄准镜，低头看着田野。玛丽只是下方的一个小小的点，要是用肉眼看的话很容易就错过。
威尔没有把目光移开，他把枪交给了朗尼。“看看吧。”威尔说。他看着下方那个小小的身影。一只鹰乘着热风在上面盘旋，本身也是一个小点。“你看到那里的鹰了吗？用瞄准镜对准那里，然后一直拉到草地上。”
威尔看着朗尼找到了鹰，把瞄准镜下移之后，朗尼也看到了玛丽·梅。
“约翰会很高兴的。”朗尼说。他把目光从瞄准镜那里移开，看着威尔。就在此时，有一支步枪开火了，但并不是朗尼手中的那支。
威尔转身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枪声是从他们刚刚上山时的地方传来的。步枪再次开始射击，他听到枪声和回声从山谷的一侧传到另一侧，混在了一起。然后威尔开始听到更多武器射击的声音，自动步枪连续的枪声，以及爆炸版猎枪的枪声。
起初他还以为这是牧民和他的儿子跟着他们，或者采取了某些报复行为。但是现在，威尔回头看着绵羊和下面草甸上散落的石头，发现牧民已经开始朝着五名往威尔和朗尼这边走过来的男子开枪。
约翰·席德带着几个人冲入了羊群，绵羊涌动着，仿佛汹涌澎湃的白色旋涡在不断旋转着。他抱着一个巨大的金属天线，如同一个线栅。威尔马上就知道约翰并不是在追捕狼群，而是在狩猎玛丽·梅。威尔应该从一开始就发现这一点。
那名牧民又开火了，约翰的人躲开了，接着他们站起来开始射击，子弹越过原野，穿过羊群上方。威尔看到有一个人拿着一把AK-47冲着营地扫射，子弹在土地上掠过。
营地那边又传来了几声枪响，但是威尔没看到牧民。他们躲在树下的某个地方。五个人走进羊群之后，他们一直在向那些人开火。过了一会儿，威尔听到了马蹄声，他看到两名牧民上了马，沿着草甸底部飞驰而去。约翰的几个人还在向他们开枪，并躲在羊群背后，让子弹飞过群羊的头顶。
如果他们继续射击，威尔可能就不会听到从自己枪上传出的声音。但枪就在他身边，他非常熟悉。他在转身的同时，朗尼拉开了保险。他的眼睛盯着瞄准镜，枪筒指着玛丽·梅走过的山谷。朗尼不需要拉动枪栓将点308子弹上膛，因为威尔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完成了这项工作。
* * *
玛丽·梅听到雷声的时候，已经穿过了这片草甸的四分之三。她停下了脚步仰望着天空，天就像知更鸟的蛋那样蓝。她转过身，望着之前越过的山脊，然后往后退了几步。
她又听到了雷声，但她知道那不是雷声。低沉的爆炸声弥漫在空气里，就仿佛遥远的雷声。但是她很清楚自己听到的是密集的枪声，非常熟悉的声音。
玛丽抬头望着山脊，想知道现在的这种情况自己是否需要去帮忙。她又开始移动，想要沿着刚刚走过的路回去。不久，她跑了起来，拿出了点38。她紧紧抓住手中的枪，不让它落地。射击声停止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原野中央的位置，这是个奇怪的时刻，世界又恢复了正常。太阳挂在天上，只有风吹过草甸，远处树枝在风中摇曳。
步枪子弹从她身边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穿过，打到了三米外的地面上。她感受到了空气的震动，她转过身，尘土从地面上扬起。玛丽站在原地，开始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她听到了山脊上方传来的步枪射击的声音。
* * *
就在朗尼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威尔出现在他身边，将他击倒并扔在了地上。步枪被打掉了，威尔看着它在岩石顶上滑了一会儿，然后消失在了山脊边缘。
朗尼像做好比赛准备的摔跤手一样站起来，双手张开摆出了姿势。
“你想要打她。”威尔说。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两米，威尔看着站在坡下的朗尼，他仍旧伸着双手，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威尔。
“最好在这里搞定，这样比去其他地方解决问题要强。她进入树林之后似乎就不打算再回来了。”
“天呐，朗尼。他们是让我们找到她，帮助她。”
朗尼飞快地冲出拳头，威尔只来得及向后倒，并用一只手撑住身体，之后他又迅速爬了起来。威尔感觉自己太老了，也太慢了，无法跟上朗尼敏捷的动作。朗尼正在冲他微笑，并再次打出一拳，擦过了威尔的右侧脸颊。两人仍然背着背包，这让他们的动作有些笨拙和失衡。威尔绕到了山脊边缘开始往下走，想要远离朗尼。
“对一个老家伙来说，你倒是挺灵活的。”朗尼说。他上前一步，猛地一拳打在了威尔的肋骨上。“但你仍然是一个老家伙。”威尔弯下了腰，一阵干呕。朗尼把另一只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颧骨上。
威尔面朝下倒在了山脊光滑的岩石上。他的脸被朗尼打中的地方火辣辣的，肚子上的肌肉直抽筋，他们相互拉拽着仿佛要在腹部展开一场拔河比赛。他想要翻过身子，但是朗尼又踢了他一脚。威尔利用这一脚的力量从那块石头上滚了下去，掉在了下方一米左右的地面上。
威尔觉得仿佛有人把炸药扔在了自己的脚下，他整个人向上飞了出去，然后落在了十几米外的地面上。他不确定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很多地方都感到疼痛，疼得仿佛他已经多年没有受伤。但他知道，得站起来阻止朗尼，不管他在做什么，一切都得靠自己。
威尔很快就站了起来，而朗尼这时已经来到了岩架的边缘。威尔抓住了朗尼的一只脚，努力地往回拉。威尔听到了骨头撞在石头上的声音，朗尼的背包首先着地，那股力甩得他脑袋朝下，头骨撞在了岩架上。现在，威尔手捂在肚子上一边喘着气，一边前进着。他来到岩架附近，朗尼还在努力想要爬起来并转头看着这边，他的头发和脑袋撞到的那块石头上都留着血迹。
威尔还没有走到那边，朗尼已经撑起了一条腿。等他完全站起来，威尔避到了一边，寻找着能够用来保护自己的东西。朗尼再次攥起拳头走了过来。附近有些石头已经松动了，威尔觉得自己能够到，但是如果抓住那些石头，他又会回到朗尼的攻击范围内。
威尔尽可能地后退着。现在他正在向岩架边缘靠近，而朗尼则追着他。从发际那里滴下来的血沾湿了朗尼的脖子。威尔又看看身后，但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以挡住自己不掉下去。步枪在下面的某处，三米？十米？五十米？他又转过身，离开岩架边缘，看到了步枪，它落在下方一米露出地面的一块石头上。威尔开始移动，试图抓住这个可能仅剩的机会，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朗尼扑了上来，挥起了右手，威尔向下一躲，往步枪那边移了过去。
要是他半秒钟之前没有决定要下去拿步枪，这一拳可能就打到他了。但是现在，朗尼已经失去了平衡，头昏眼花，而且脑后还流着血。威尔转过身，拳头正好从身边经过，随后是朗尼扭曲的身体。朗尼伸着手臂，那股劲儿带着他翻下了山脊边缘，掉进了下面广阔的原野上。
威尔看着他摔了下去。朗尼袭来之前的这段时间仿佛有一分钟那么长，但实际上只有一两秒钟。尸体落在了下方三十米处散碎的岩石处，随后笨拙地弹了起来，腿部和胳膊保持向外伸着的状态又翻滚下去，最后停在了一块较大的石头上。
威尔站在原地盯着下面。朗尼的一只胳膊以一种奇怪的样子压在他身后，脸朝上，脑袋仿佛被从身体里拔了出来又伸了出去，只有一点儿皮肤还连在脖子上。
威尔弯下身子靠在了山脊边缘。他伸手拿过步枪，握着枪上的握柄并立刻拉开了枪栓，对这把枪进行了检查。他看看这面，又看看那面，迅速研究着木头和金属的情况。表面上看起来是没问题，但当他抬起瞄准镜，却发现上面出现了一道裂缝。他继续观察玛丽·梅在几分钟前经过的那片草甸。
* * *
玛丽的肺在鼓动，吸入周围的空气，就仿佛空气已经不够用了似的。心脏中的毛细血管像遥远的恒星一样爆炸，一会儿觉得遥远，一会儿觉得很近。她在跑，竭尽全力，全速前进，不能回头，没有停顿，任何人都无法抓住她。在斑驳的光影中，阳光透过松林流了下来，世界在她的视野中跳动着，魔鬼的钢锯在疯狂地拉动着，刮走了脚下的土地。
脚底拍在松针或石头上，玛丽能听见自己踏出的每一步。这声音和极度的恐惧让她停下了脚步，转向了右边，静静地靠着一棵高大松树细细的树干并竭力想屏住呼吸。她立即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独，意识到自己是如何失去安慰和救赎的。因为刚刚有子弹划过她身旁，打在身边不足三米外的地面，所以她跑过那片明亮的原野时，谁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她需要离开，立刻离开。她环顾着半明半暗的森林，她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拓荒者在这样的地方迷路了。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狮子松，像箭一样直，像电线杆一样粗，每根都一模一样，就像游乐场里的鬼屋，却根本没有出口。
* * *
威尔踩着一直延伸到悬崖底部的松散碎石，半走半滑地从山脊上下来。他来到朗尼那里的时候，他的眼睛仍然是睁着的，头部一侧有一个严重的伤口，沿着脸颊向上一直穿过耳朵。很明显，他的脖子断了，身上满是擦伤。威尔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想把他翻过来。朗尼的身体毫无生气，肌肉非常松弛。
威尔把尸体翻了过来。虽然朗尼体重比威尔轻，但并没那么容易搬走，帮他翻身的时候，威尔闻到这具尸体体内所有的液体都流了出来。他把朗尼推到了一边，终于可以检查那个背包了。
抽掉包上的绳子，他将物品从背包中拿出来，摆在了地上。前一天晚上扎营的时候，威尔已经看到了其中大多的物品。看到他带着发射器的项圈时，他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威尔取出项圈，站起身来看着那东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它的重量只有几千克，上面有一个小开关。
有那么十秒钟，威尔就站在那里看着项圈，之后他把项圈和其他所有东西一起又放回了袋子里。接着，他把朗尼拉过来让他安息了。威尔现在正在斜坡下方大概三十米处，能够看到朗尼刚才站的地方。接着，他开始向着玛丽·梅出现的那个方向前进，他知道伊甸之门并不遥远。
穿过原野的途中，威尔可以看到有人影在山脊上移动。他看到对方来到了刚刚的悬崖边。威尔来到了树下，他不想被人看到。他来到阴影中之后，拿过步枪，把瞄准镜放在了眼前，看到他们低着头在看朗尼所在的地方。
威尔看着他们，看了很久，直到他们分开排成一列沿着山脊开始移动，来到了威尔最开始从悬崖顶下去的地方，像他那样穿过散落的石头。约翰走在前面，带着天线，无疑是因为朗尼包里的发信器和项圈来的。
* * *
玛丽·梅已经等了很久，她想知道有多少人在跟着她。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在从远处的山脊向下移动，穿过草地，几乎和她之前走过的路径一样。她可以看到男人背上的步枪，看到他中途停下来，研究着草地上的东西。
玛丽不想给那个男人抓住她的机会，她脱掉了靴子，把袜子塞进了里面。她手里提着靴子，把点38别在裤子的后腰带上出发了。她的移动速度很快，爬上了北面的一处斜坡，这样可能会让她处于有利的地形。走路的时候，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她清楚那个人已经追踪了她很久，而且可能会继续追踪她。
玛丽赤脚走过撒满松针的森林，不时停下来回头看她走过的小路。她留下的痕迹很少，但仍然可以看出拖着脚前进的痕迹。她在这些树林里长大，父亲和他的朋友们曾训练过她追踪和打猎的技能，她知道一个有经验的猎人几乎什么都可以追踪到，除了在最光滑的岩石上或流水中。
玛丽伸出双手，爬上了斜坡，来到了那处高地的顶部。现在，这处斜坡越来越陡峭，她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其中的大部分地方都隐藏在茂密的树干和丛林中。爬到一半，她跌倒了，往下滑了一米，她迅速站起身来，然而还是在松针里留下了黑色的刮痕。她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继续前进，比之前的速度还要快。
不久，她爬到了上面，扫了一眼下面走过的路，然后来到了上方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玛丽躺平了身子，最小化自己的轮廓。她所躺的岩石就是这处高地最高的部分，但不像早先穿过的山脊和山脉那样可以提供给她所需要的视野，大概只有那种高出整片森林的高地才能让人看到远处的景象。
在随后的沉默中，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跳动。之后，玛丽好像又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她立刻屏住气，在躲藏的地方一动不动。远处传来了高地另一侧伯劳鸟的叫声。鸟儿急切的叫声在森林上飘过，它沿着高地起飞，飞上高空，飞过高地，进入了远方的树林。
玛丽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去注视这只鸟的轨迹。她知道，也许鸟儿只是在某棵树上受到了惊吓，或者被猎物之类的吸引了。但她也知道这只是一种乐观的想法，事实是下面的某个地方有人正拿着枪追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低头看着森林里灰暗的光线。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太阳已经开始往林间移动。她往后倒退着，肚子蹭着石头，直到脱离了他人视线可见的范围才起身。她知道下面的某个地方有一条通往教会的路，这是最终能找到她弟弟的唯一希望。
玛丽在这个镇长大，她了解这些路、森林和山脉。尽管她从未深入森林，没有离开过连接着这个地区众多湖泊和山脉的小径，但她知道镇内的道路会从哪里穿过伊甸之门土地的边缘，而且她绘出了这条路线。斜坡上种着松树和白杨，下方有两千米左右的纸皮桦一直延伸到低地沼泽。在穿过路边的莎草地之前，她一直观察着斜坡下面的情况。
在转身走下斜坡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岩石边缘露出地面的那片石头。她走了几百米，来到了一处死角，回头看了看之前待的地方。在她之前趴的那个位置上，有一个人正站在高地顶端看着她。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尽管在某种程度上，她已经知道，目前正在进行的尝试已经没有了真正的意义，也没有了希望，但她仍然在前进。现在，她正沿着男孩指给她的方向走着，在脑海中反复思考男孩所问的问题。
“你弟弟就是你的一切吗？”
德鲁比她小三岁，他和他们班的同学是这里的高中关闭之前最后毕业的那批学生。那时候她刚刚开始在酒吧工作，她每天都一如既往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基本不去想他，只是偶尔一起吃个饭，或是去父母家的时候见见他。玛丽一直没惹过什么麻烦，为家里的酒吧攒着钱，也一直在帮助父母。
有一天，弟弟进来告诉她，他要去参军了，很快就要离开。玛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意识到很长时间以来，从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算起，自己从来没有跟弟弟聊过天，也从来没有想过和他探讨什么有深度的问题。
玛丽继续前进着，思索着那位牧民男孩接下来问了些什么。她想起了他问过的问题，比如找到弟弟之后要怎么办，又想如果她发现弟弟已经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人要怎么办。
“我希望你对他来说也像他对你那么重要。”男孩说。他掉转马头，冲她点点头，然后沿着来时的路走下了山脊。
* * *
威尔和朗尼一起爬上了山脊。他们沿着地上留着马蹄印的之字形的小路前进，但大多痕迹都被莎草和绵羊的粪便覆盖了。
威尔回过头，羊仍然在那边，但他没看到树下的营地。两人离开之后，他没怎么对朗尼说话，但可以听到朗尼不时在抱怨，抱怨说如果他们打算赶上玛丽·梅，至少应该带走那匹马。
“这是怎么回事？”威尔问道，“为什么他们要反抗我们？”
“一直都是这样的。”朗尼说。
“当初他们找到我以后，为我找了个地方。我很感激，而且我也没有被强迫做什么。”
“那时候事情还很单纯，”朗尼说，“现在一切已经不再那么单纯了。我们的人越多，愿意听圣父讲道的人也越多，我们就会变得更好。”
“你的样子就像明天世界末日就要降临了似的。”
“可能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但这并不意味着末日不会降临。你我这样的人会活下来。”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威尔问道。
“我们是做那些他们需要做的事情的人。”
“如果这意味着要压迫其他人，那我宁愿不做。”威尔说。
“你和我，”朗尼说，“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同，但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都有自己的目的。”威尔抖出了朗尼在空荡荡的克肖农场说过的话。
“没错。”朗尼说，“约翰总是这么说，我们都有自己的目的，我们都必须为教会尽自己的责任。”
他们来到山脊的顶部，威尔觉得这处山脊很像早晨翻过去的那个。一边是一个相对平缓的斜坡，而另一边，也就是他们现在站的那边，仿佛是被从天而降的一只手从岩石上舀出来的一样，陡峭、危险而凌乱，岩块和碎石会从他们站的地方掉下去。
威尔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谷底。他等朗尼走完最后几步，站在他的身旁，然后从肩膀上拿过了步枪，将瞄准镜的盖子翻开，放在了眼前。下方是一道宽阔的山谷，铺着莎草和六月草。威尔的视线在草地上扫过，就在他刚要移开视线的时候，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玛丽·梅。
玛丽正走在原野中央，再有四百米左右她就要走进远处的树林里了。他再次将瞄准镜放到了眼前，对着她。然后再次拿开了瞄准镜，低头看着田野。玛丽只是下方的一个小小的点，要是用肉眼看的话很容易就错过。
威尔没有把目光移开，他把枪交给了朗尼。“看看吧。”威尔说。他看着下方那个小小的身影。一只鹰乘着热风在上面盘旋，本身也是一个小点。“你看到那里的鹰了吗？用瞄准镜对准那里，然后一直拉到草地上。”
威尔看着朗尼找到了鹰，把瞄准镜下移之后，朗尼也看到了玛丽·梅。
“约翰会很高兴的。”朗尼说。他把目光从瞄准镜那里移开，看着威尔。就在此时，有一支步枪开火了，但并不是朗尼手中的那支。
威尔转身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枪声是从他们刚刚上山时的地方传来的。步枪再次开始射击，他听到枪声和回声从山谷的一侧传到另一侧，混在了一起。然后威尔开始听到更多武器射击的声音，自动步枪连续的枪声，以及爆炸版猎枪的枪声。
起初他还以为这是牧民和他的儿子跟着他们，或者采取了某些报复行为。但是现在，威尔回头看着绵羊和下面草甸上散落的石头，发现牧民已经开始朝着五名往威尔和朗尼这边走过来的男子开枪。
约翰·席德带着几个人冲入了羊群，绵羊涌动着，仿佛汹涌澎湃的白色旋涡在不断旋转着。他抱着一个巨大的金属天线，如同一个线栅。威尔马上就知道约翰并不是在追捕狼群，而是在狩猎玛丽·梅。威尔应该从一开始就发现这一点。
那名牧民又开火了，约翰的人躲开了，接着他们站起来开始射击，子弹越过原野，穿过羊群上方。威尔看到有一个人拿着一把AK-47冲着营地扫射，子弹在土地上掠过。
营地那边又传来了几声枪响，但是威尔没看到牧民。他们躲在树下的某个地方。五个人走进羊群之后，他们一直在向那些人开火。过了一会儿，威尔听到了马蹄声，他看到两名牧民上了马，沿着草甸底部飞驰而去。约翰的几个人还在向他们开枪，并躲在羊群背后，让子弹飞过群羊的头顶。
如果他们继续射击，威尔可能就不会听到从自己枪上传出的声音。但枪就在他身边，他非常熟悉。他在转身的同时，朗尼拉开了保险。他的眼睛盯着瞄准镜，枪筒指着玛丽·梅走过的山谷。朗尼不需要拉动枪栓将点308子弹上膛，因为威尔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完成了这项工作。
* * *
玛丽·梅听到雷声的时候，已经穿过了这片草甸的四分之三。她停下了脚步仰望着天空，天就像知更鸟的蛋那样蓝。她转过身，望着之前越过的山脊，然后往后退了几步。
她又听到了雷声，但她知道那不是雷声。低沉的爆炸声弥漫在空气里，就仿佛遥远的雷声。但是她很清楚自己听到的是密集的枪声，非常熟悉的声音。
玛丽抬头望着山脊，想知道现在的这种情况自己是否需要去帮忙。她又开始移动，想要沿着刚刚走过的路回去。不久，她跑了起来，拿出了点38。她紧紧抓住手中的枪，不让它落地。射击声停止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原野中央的位置，这是个奇怪的时刻，世界又恢复了正常。太阳挂在天上，只有风吹过草甸，远处树枝在风中摇曳。
步枪子弹从她身边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穿过，打到了三米外的地面上。她感受到了空气的震动，她转过身，尘土从地面上扬起。玛丽站在原地，开始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她听到了山脊上方传来的步枪射击的声音。
* * *
就在朗尼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威尔出现在他身边，将他击倒并扔在了地上。步枪被打掉了，威尔看着它在岩石顶上滑了一会儿，然后消失在了山脊边缘。
朗尼像做好比赛准备的摔跤手一样站起来，双手张开摆出了姿势。
“你想要打她。”威尔说。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两米，威尔看着站在坡下的朗尼，他仍旧伸着双手，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威尔。
“最好在这里搞定，这样比去其他地方解决问题要强。她进入树林之后似乎就不打算再回来了。”
“天呐，朗尼。他们是让我们找到她，帮助她。”
朗尼飞快地冲出拳头，威尔只来得及向后倒，并用一只手撑住身体，之后他又迅速爬了起来。威尔感觉自己太老了，也太慢了，无法跟上朗尼敏捷的动作。朗尼正在冲他微笑，并再次打出一拳，擦过了威尔的右侧脸颊。两人仍然背着背包，这让他们的动作有些笨拙和失衡。威尔绕到了山脊边缘开始往下走，想要远离朗尼。
“对一个老家伙来说，你倒是挺灵活的。”朗尼说。他上前一步，猛地一拳打在了威尔的肋骨上。“但你仍然是一个老家伙。”威尔弯下了腰，一阵干呕。朗尼把另一只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颧骨上。
威尔面朝下倒在了山脊光滑的岩石上。他的脸被朗尼打中的地方火辣辣的，肚子上的肌肉直抽筋，他们相互拉拽着仿佛要在腹部展开一场拔河比赛。他想要翻过身子，但是朗尼又踢了他一脚。威尔利用这一脚的力量从那块石头上滚了下去，掉在了下方一米左右的地面上。
威尔觉得仿佛有人把炸药扔在了自己的脚下，他整个人向上飞了出去，然后落在了十几米外的地面上。他不确定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很多地方都感到疼痛，疼得仿佛他已经多年没有受伤。但他知道，得站起来阻止朗尼，不管他在做什么，一切都得靠自己。
威尔很快就站了起来，而朗尼这时已经来到了岩架的边缘。威尔抓住了朗尼的一只脚，努力地往回拉。威尔听到了骨头撞在石头上的声音，朗尼的背包首先着地，那股力甩得他脑袋朝下，头骨撞在了岩架上。现在，威尔手捂在肚子上一边喘着气，一边前进着。他来到岩架附近，朗尼还在努力想要爬起来并转头看着这边，他的头发和脑袋撞到的那块石头上都留着血迹。
威尔还没有走到那边，朗尼已经撑起了一条腿。等他完全站起来，威尔避到了一边，寻找着能够用来保护自己的东西。朗尼再次攥起拳头走了过来。附近有些石头已经松动了，威尔觉得自己能够到，但是如果抓住那些石头，他又会回到朗尼的攻击范围内。
威尔尽可能地后退着。现在他正在向岩架边缘靠近，而朗尼则追着他。从发际那里滴下来的血沾湿了朗尼的脖子。威尔又看看身后，但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以挡住自己不掉下去。步枪在下面的某处，三米？十米？五十米？他又转过身，离开岩架边缘，看到了步枪，它落在下方一米露出地面的一块石头上。威尔开始移动，试图抓住这个可能仅剩的机会，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朗尼扑了上来，挥起了右手，威尔向下一躲，往步枪那边移了过去。
要是他半秒钟之前没有决定要下去拿步枪，这一拳可能就打到他了。但是现在，朗尼已经失去了平衡，头昏眼花，而且脑后还流着血。威尔转过身，拳头正好从身边经过，随后是朗尼扭曲的身体。朗尼伸着手臂，那股劲儿带着他翻下了山脊边缘，掉进了下面广阔的原野上。
威尔看着他摔了下去。朗尼袭来之前的这段时间仿佛有一分钟那么长，但实际上只有一两秒钟。尸体落在了下方三十米处散碎的岩石处，随后笨拙地弹了起来，腿部和胳膊保持向外伸着的状态又翻滚下去，最后停在了一块较大的石头上。
威尔站在原地盯着下面。朗尼的一只胳膊以一种奇怪的样子压在他身后，脸朝上，脑袋仿佛被从身体里拔了出来又伸了出去，只有一点儿皮肤还连在脖子上。
威尔弯下身子靠在了山脊边缘。他伸手拿过步枪，握着枪上的握柄并立刻拉开了枪栓，对这把枪进行了检查。他看看这面，又看看那面，迅速研究着木头和金属的情况。表面上看起来是没问题，但当他抬起瞄准镜，却发现上面出现了一道裂缝。他继续观察玛丽·梅在几分钟前经过的那片草甸。
* * *
玛丽的肺在鼓动，吸入周围的空气，就仿佛空气已经不够用了似的。心脏中的毛细血管像遥远的恒星一样爆炸，一会儿觉得遥远，一会儿觉得很近。她在跑，竭尽全力，全速前进，不能回头，没有停顿，任何人都无法抓住她。在斑驳的光影中，阳光透过松林流了下来，世界在她的视野中跳动着，魔鬼的钢锯在疯狂地拉动着，刮走了脚下的土地。
脚底拍在松针或石头上，玛丽能听见自己踏出的每一步。这声音和极度的恐惧让她停下了脚步，转向了右边，静静地靠着一棵高大松树细细的树干并竭力想屏住呼吸。她立即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独，意识到自己是如何失去安慰和救赎的。因为刚刚有子弹划过她身旁，打在身边不足三米外的地面，所以她跑过那片明亮的原野时，谁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她需要离开，立刻离开。她环顾着半明半暗的森林，她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拓荒者在这样的地方迷路了。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狮子松，像箭一样直，像电线杆一样粗，每根都一模一样，就像游乐场里的鬼屋，却根本没有出口。
* * *
威尔踩着一直延伸到悬崖底部的松散碎石，半走半滑地从山脊上下来。他来到朗尼那里的时候，他的眼睛仍然是睁着的，头部一侧有一个严重的伤口，沿着脸颊向上一直穿过耳朵。很明显，他的脖子断了，身上满是擦伤。威尔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想把他翻过来。朗尼的身体毫无生气，肌肉非常松弛。
威尔把尸体翻了过来。虽然朗尼体重比威尔轻，但并没那么容易搬走，帮他翻身的时候，威尔闻到这具尸体体内所有的液体都流了出来。他把朗尼推到了一边，终于可以检查那个背包了。
抽掉包上的绳子，他将物品从背包中拿出来，摆在了地上。前一天晚上扎营的时候，威尔已经看到了其中大多的物品。看到他带着发射器的项圈时，他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威尔取出项圈，站起身来看着那东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它的重量只有几千克，上面有一个小开关。
有那么十秒钟，威尔就站在那里看着项圈，之后他把项圈和其他所有东西一起又放回了袋子里。接着，他把朗尼拉过来让他安息了。威尔现在正在斜坡下方大概三十米处，能够看到朗尼刚才站的地方。接着，他开始向着玛丽·梅出现的那个方向前进，他知道伊甸之门并不遥远。
穿过原野的途中，威尔可以看到有人影在山脊上移动。他看到对方来到了刚刚的悬崖边。威尔来到了树下，他不想被人看到。他来到阴影中之后，拿过步枪，把瞄准镜放在了眼前，看到他们低着头在看朗尼所在的地方。
威尔看着他们，看了很久，直到他们分开排成一列沿着山脊开始移动，来到了威尔最开始从悬崖顶下去的地方，像他那样穿过散落的石头。约翰走在前面，带着天线，无疑是因为朗尼包里的发信器和项圈来的。
* * *
玛丽·梅已经等了很久，她想知道有多少人在跟着她。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在从远处的山脊向下移动，穿过草地，几乎和她之前走过的路径一样。她可以看到男人背上的步枪，看到他中途停下来，研究着草地上的东西。
玛丽不想给那个男人抓住她的机会，她脱掉了靴子，把袜子塞进了里面。她手里提着靴子，把点38别在裤子的后腰带上出发了。她的移动速度很快，爬上了北面的一处斜坡，这样可能会让她处于有利的地形。走路的时候，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她清楚那个人已经追踪了她很久，而且可能会继续追踪她。
玛丽赤脚走过撒满松针的森林，不时停下来回头看她走过的小路。她留下的痕迹很少，但仍然可以看出拖着脚前进的痕迹。她在这些树林里长大，父亲和他的朋友们曾训练过她追踪和打猎的技能，她知道一个有经验的猎人几乎什么都可以追踪到，除了在最光滑的岩石上或流水中。
玛丽伸出双手，爬上了斜坡，来到了那处高地的顶部。现在，这处斜坡越来越陡峭，她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其中的大部分地方都隐藏在茂密的树干和丛林中。爬到一半，她跌倒了，往下滑了一米，她迅速站起身来，然而还是在松针里留下了黑色的刮痕。她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继续前进，比之前的速度还要快。
不久，她爬到了上面，扫了一眼下面走过的路，然后来到了上方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玛丽躺平了身子，最小化自己的轮廓。她所躺的岩石就是这处高地最高的部分，但不像早先穿过的山脊和山脉那样可以提供给她所需要的视野，大概只有那种高出整片森林的高地才能让人看到远处的景象。
在随后的沉默中，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跳动。之后，玛丽好像又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她立刻屏住气，在躲藏的地方一动不动。远处传来了高地另一侧伯劳鸟的叫声。鸟儿急切的叫声在森林上飘过，它沿着高地起飞，飞上高空，飞过高地，进入了远方的树林。
玛丽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去注视这只鸟的轨迹。她知道，也许鸟儿只是在某棵树上受到了惊吓，或者被猎物之类的吸引了。但她也知道这只是一种乐观的想法，事实是下面的某个地方有人正拿着枪追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低头看着森林里灰暗的光线。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太阳已经开始往林间移动。她往后倒退着，肚子蹭着石头，直到脱离了他人视线可见的范围才起身。她知道下面的某个地方有一条通往教会的路，这是最终能找到她弟弟的唯一希望。
玛丽在这个镇长大，她了解这些路、森林和山脉。尽管她从未深入森林，没有离开过连接着这个地区众多湖泊和山脉的小径，但她知道镇内的道路会从哪里穿过伊甸之门土地的边缘，而且她绘出了这条路线。斜坡上种着松树和白杨，下方有两千米左右的纸皮桦一直延伸到低地沼泽。在穿过路边的莎草地之前，她一直观察着斜坡下面的情况。
在转身走下斜坡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岩石边缘露出地面的那片石头。她走了几百米，来到了一处死角，回头看了看之前待的地方。在她之前趴的那个位置上，有一个人正站在高地顶端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