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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秒必争

总统大选快到了。杰森想利用这段时间来做掩护。
“把我治好。”他曾经说过,而且他认定有一个方法可以办到。那有点像是某种偏方,没有经过药物食品管理局的核准。但那种治疗方法已经经历过长时间的验证。他话讲得很清楚,不管我愿不愿意合作,他都要把握这个机会。
莫莉几乎剥夺了对他而言一切重要的事物,而我也只好替她收拾残局。我答应帮忙。我想到当年爱德华曾经对我说:“我希望你能够照顾他,我希望你能够发挥判断力。”想起来会觉得有点讽刺,这不就是我现在做的吗?
再过几天就是11月大选了,万诺文向我们简单说明了整个程序和随之而来的风险。
想和万诺文碰面讨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麻烦的倒不是像蜘蛛结网一样围在他身边的那些警卫,尽管他们也不好沟通。真正麻烦的是那群研究人员和专家。他们仿佛一群采食花蜜的蜂鸟,拼命挖掘万诺文带来的火星数据库。这些人都是声誉卓著的学者。他们接受过联邦调查局和国安部的身家调查,宣誓保密,至少在短时间内会保密。万诺文带到地球来的数据库里蕴藏着火星人的智能,彻底迷住了那批学者。根据统计,那五百多个数字档案涵盖了天文学、生物学、数学、物理学、医学、历史和科技,每个档案的内容有一千页。其中有不少知识已经凌驾于地球的水平之上。就算我们有时间机器,能够将整座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收藏挖掘出来,恐怕也无法引起更大的学术探索热潮。
他们必须在万诺文正式露面之前完成工作,所以承受的压力很大。在外国政府开始要求分享数据库之前,联邦政府希望他们至少能够先整理出数据库的简要目录。数据库所使用的语言很接近英语,但里面有一些火星科学符号。国务院打算过滤整个数据库,把过滤后的备份交给外国政府。这些备份文件将会删除掉一些可能有价值或有危险的科技,或是只列出大纲。原始的完整内容将被列为最高机密。
万诺文是唯一能够解释火星档案漏洞的人,因此,这群学者为了霸占万诺文的时间,互相争夺,互相猜忌。我好几次被那些温文尔雅却又歇斯底里的男男女女赶出了万诺文的房间,因为他们要求15分钟的讨论时间。他们有的是“高能物理小组”,有的是“分子生物小组”。万诺文偶尔会介绍那些人给我认识,只不过他们个个都臭着一张脸,特别是医学小组的负责人。当万诺文公开宣称我是他的私人医师时,那位负责人几乎紧张到濒临“心动过速”的程度。
不过,为了让那些人释怀,小杰暗示说我只是“社交训练课程”的一部分,在政治活动和科学工作之外,协助万诺文习惯地球上的社交礼仪。而我也向那个医学小组的负责人再三保证,没有她的直接参与,我绝对不会对万诺文做任何治疗。那些研究人员开始议论纷纷,说我是一个投机分子,蛊惑万诺文,借此打入核心圈子。万诺文公开露面之后,我会签下一份条件优渥的出版合同。流言自然而然地传开了,而我们也不做任何澄清。这些流言有助于我们达到目的。
阅读药学的数据库比我预期中要容易得多。万诺文带到地球来的是整套的火星药典。他说,里面的内容都是地球上没有的,也许有一天他自己生病了,也需要查询药典来治疗。他降落在地球的时候,宇宙飞船上的药品都被没收了,不过,当他大使的身份被确定之后,政府就把那些药品还给了他。政府必然已经从那些药品中采取了样本,不过,万诺文很怀疑,光凭一些简陋的分析,真的有办法找出这些高科技药品的用途吗?万诺文拿了几瓶未加工的药水给杰森。杰森利用主管特权的掩护,将那些药材偷偷夹带出了基金会。
万诺文跟我简单说明了使用的剂量、时间、禁忌,还有潜在的后遗症。看到那一大串使用后的危险,我有点紧张。万诺文说,即使在火星上,转化到第四年期的死亡率也高达百分之零点一,而杰森的状况又因为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而变得更复杂。
可是,如果不接受生命延长医药处理,杰森的下场会更悲惨。所以,不管我同不同意,他都会做到底。从某个角度来看,开处方的医生是万诺文,而不是我。我的角色只是观察这整个过程,处理一些意外的副作用。这样想,我就比较不会良心不安了。不过,万一哪天上了法庭,我也很难拿这个理由替自己辩护。也许开处方的是万诺文,但是把药注射到杰森体内的人却是我。
实际动手的人会是我。
到时候,万诺文根本不会和我们在一起。小杰已经预先请了三个星期的假,从11月底到12月初。到那个时候,万诺文已经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家喻户晓的人物了。每个人都会知道他的名字,虽然他的名字听起来有点怪。万诺文将会在联合国发表演说,接受全球各国的友好问候。那些前来致意的领袖也不乏双手沾满血腥的独裁者、伊斯兰教大师、总统和首相。那段时间,杰森正好在经历痛苦的煎熬,汗流浃背,恶心呕吐,迈向健康之路。
我们必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以免药效发作的激烈反应引人猜疑,而我在照顾他的时候也不会引人侧目。但那个地方也不能太偏僻,紧急的时候必须可以叫得到救护车,还必须很舒服、很安静。
杰森说:“我知道一个很理想的地方。”
“哪里?”
他说:“大房子。”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却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
罗麦思到基金会巡视之后,莫莉也离开了。无论爱德华·罗顿答应给她多少钱,她应该已经拿到了。可能是爱德华本人,也可能是委托私家侦探交给她的。一个星期之后,黛安又打电话来了。
当时是星期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公寓里。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普照,可是我却把百叶窗放了下来。一整个星期中,我一边忙着在基金会的诊所里看病,一边偷偷摸摸跟万诺文和小杰讨论。然而,到了周末,我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片空虚。我心里想,忙是一件好事,因为,人一忙起来,就会淹没在每天没完没了的麻烦事里,但你至少还搞得懂那是什么麻烦。忙碌会赶走痛苦,使你忘记悔恨。每天重复机械式动作的生活可以让人活得比较健康,至少是一种拖延战术。很有效,不过,唉,却也是暂时的。早晚那些嘈杂的声音会消失,人群会散去,而你回到家,面对着的只有烧坏的电灯泡、空荡荡的房间,与凌乱的床铺。
那种感觉很难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感觉。我心中的感受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彼此矛盾、互相冲突,不知道应该先去感觉哪一种痛苦。“没有她你会比较好过。”小杰跟我说了好几次。他说得对,但也是陈腔滥调:没有她你会比较好过。如果我搞得懂她,我才会更好过。莫莉究竟是在利用我,还是在惩罚我利用了她?我对她的爱是冷淡的,甚至有点虚伪,而她却为了利益冷酷地舍弃了我的爱。我们两个人是不是谁也不欠谁?如果搞得懂这一切,我会更好过。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觉得有点不自在。当时,我正忙着把床单从床垫上剥下来,卷成一团抱到洗衣间去,倒入一堆清洁剂和一大桶滚烫的热水,打算把莫莉的味道洗掉。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你一定不希望有人打扰,因为那又会让你感觉到有那么一丝丝的不自在。但我天生就是那种有电话就一定要接的人。我接了电话。
“泰勒吗?”黛安说,“是你吗,小泰?你自己一个人吗?”
确实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太好了,真高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想告诉你我们要换电话号码了,而且不会登记在电话簿上。我是怕你要找我的时候找不到人……”
她念了一个号码,我随手拿了一张纸巾把号码写在上面:“你为什么不登记电话号码?”她和西蒙平常都只用普通的室内电话,不用手机。我猜那也是一种对神的虔诚忏悔,就像穿毛衣和吃全粒谷类一样。
“第一个原因是,爱德华一直打电话来骚扰,他几次半夜打电话来教训西蒙。坦白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醉了。爱德华痛恨西蒙,从一开始就痛恨。不过,自从我们搬到凤凰城之后,他就没有再跟我们联络了。现在他又打来了。不联络虽然有点伤感情,但像现在这样反而更受不了。”
黛安的电话号码一定也是莫莉偷的。她从我计算机里的生活杂务管理程序看到了黛安的电话号码,然后抄下来交给爱德华。这件事我没办法跟黛安解释,因为那会违反我的保密协议。同样,我也不能提到万诺文或是复制体计划。不过,我倒是告诉她,杰森和他爸爸为了争夺基金会的控制权而起了冲突,结果杰森赢了。也许就是这件事令爱德华很烦躁。
黛安说:“有可能。特别是才刚离婚就碰到了这种事。”
“谁离婚了?你是说爱德华和卡萝吗?”
“杰森没告诉你吗?自从5月以后,爱德华就一直自己租房子住在乔治敦。离婚协议还没有谈完,不过,卡萝应该会分到大房子,清洁管理费用由爱德华支付。其他的一切归爱德华所有。离婚是爱德华提出来的,不是卡萝。这大概也不难懂。几十年来,卡萝一直沉迷在酒精里。她这个妈妈做得不怎么样,做爱德华的太太也不怎么像样。”
“你是说你也赞成吗?”
“也不能说是赞成。我对爱德华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他是个很差劲、对孩子漠不关心的爸爸。至少对我是这样。我不喜欢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应该喜欢他;另一方面,我也不像杰森那样怕他。杰森把他当成改变历史的工业巨人、华盛顿权力高峰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不是吗?”
“他是很成功,很有影响力。可是小泰,这一切都是相对的。全国至少有上万个像爱德华·罗顿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当年他爸爸和叔叔拿钱资助他创业,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爱德华……而且,我相信他们拿钱帮他只是为了逃税,没安什么好心眼。不过,爱德华还是有他自己的一套。当年,时间回旋的出现打开了一扇机会之门,而他也抓住了那个机会。因为这个缘故,那些大权在握的人才注意到他这号人物。然而,在那些大人物眼里,爱德华只不过是个暴发户。他骨子里根本就不是耶鲁、哈佛名校的血统,跟那些人不是同类。所以,也不会有人帮我办上流阶层的社交舞会。在这个小区里,我们只是穷人家的孩子。我的意思是,这是好小区,可是还是分了传统权贵阶层和经济新贵阶层,而我们当然就是经济新贵阶层。”
我说:“别人看起来大概不一样吧,至少从草坪对面的我们家看起来不一样。卡萝还好吗?”
“卡萝还是老样子,靠酒瓶过日子。那你呢?你和莫莉还好吗?”
我说:“莫莉已经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她是去买东西吗?还是……”
“走了就是走了。我们分手了。我没有比较婉转的说法。”
“那真是不幸,泰勒。”
“谢了,不过那样最好,大家都这么说。”
“西蒙和我还过得去。”虽然我没问,她还是说了,“教会的事让他很烦心。”
“教会里又在搞斗争了吗?”
“约旦大礼拜堂现在碰上了一些法律上的麻烦。详细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我们并没有直接牵涉进去,不过西蒙很不好受。你真的没事吗?你的声音听起来哑哑的。”
我说:“总会过去的。”
大选前那天早上,我收拾了几箱行李,里面装了一些洗好的衣服、几本科幻小说,还有我的诊疗用具包。我开车到杰森家去接他,准备北上开到弗吉尼亚州。小杰还是喜欢名车,但我们一路上必须低调一点,不能太招摇。所以,我们还是决定开我的本田,而不是他的保时捷。这些日子开保时捷上州际公路不太保险。
葛兰总统执政这段期间,那些年收入五十万美金以上的人日子非常好过,可是对其他人来说,日子就难过了。这一点从公路上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大型购物中心倒闭了,夹在中间的是一长排廉价量贩卖场。停车场上挤满了没有轮胎的报废汽车,流浪汉就住在里面。公路上的小镇一片荒凉,只剩下“史塔奇”便利商店还在营业,警车躲在路边抓超速。这大概是小镇唯一的收入来源了。路边有一些州警局设立的警告牌,上面写着“夜晚禁止逗留”,或是“任何人打紧急报案电话,警方将会先查证号码,才会立即驰援”。公路抢劫过度猖獗,路上小型车的流量只剩下一半了。一路上我们看到的车子多半是破破烂烂的18轮大卡车,或是各军事基地的迷彩军用卡车。
一路上,我们都不谈那些,也不谈选举。选举没什么好谈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罗麦思的民调遥遥领先另外两个主要候选人以及三个没什么分量的候选人。我们也不谈复制体计划或万诺文,当然更不会谈爱德华·罗顿的事。我们谈的是小时候的事以及最近看了哪些不错的书。大部分的时间,我们甚至静静地不讲话。我先前已经把很多音乐下载到仪表板的音响内存中了,大部分是那种有棱有角的另类爵士乐。我知道小杰喜欢这种音乐。例如,查理·帕克、瑟隆尼斯·孟克和桑尼·罗林斯。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探测出大众音乐和明星音乐之间的空间。
黄昏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大房子。
屋子里灯火通明,大大的窗户透出奶油般金黄的光,映照着天空的灿烂彩霞。今年的大选季节天气很冷。卡萝·罗顿从门廊走下来接我们。她娇小的身上披着旋涡形呢毛的围巾,穿着一件针织毛衣。她看起来蛮清醒的。这一点从她步伐稳健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来,虽然那感觉上有点刻意。
杰森慢慢伸展四肢,小心翼翼地从右边的座位站出来。
小杰的症状似乎没有明显发作,和最近这几天差不多。只要费点劲,他就能够让自己看起来完全正常。可是,我们一回到大房子,他整个人就完全放松了,不再伪装。他经过玄关走到餐厅的时候,身体歪歪的。家里的用人都不见了。卡萝已经安排好,这几个星期,家里只会有我们几个人。不过,因为怕我们到家的时候肚子会饿,厨子还是留下了一大碟冷盘肉和青菜。杰森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卡萝和我也坐下来陪他。上次看到卡萝是在我妈的葬礼上,现在她看起来明显老了很多。她头发变得很稀疏,隐隐约约看得到粉红色的头皮,看起来有点像猴子。我扶着她手臂的时候,感觉像是衣服的丝绸底下包着一根细细的干木柴。她的脸颊很消瘦,眼中闪烁着一种锐利而紧张的渴切。那是暂时戒酒的酒鬼的眼神。我对她说,很高兴看到她,她有点悲伤地笑了笑:“谢谢你,泰勒。我知道自己现在有多难看,就像电影《日落大道》里面的葛洛丽亚·斯旺森。非常感谢,不过现在不要帮我拍特写。”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我还受得了。杰森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我说。
“你很会用甜言蜜语骗人。不过我知道……呃,也不能说我全都知道。不过,我知道他生病了。他没有跟我说很多。我还知道,他正在等你来帮他治疗。你要用的是一种偏方,不过很有效。”她把手臂从我手中抽开,凝视着我的眼睛,“你要用在他身上的药会有效的,对不对?”
我心里紧张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说:“对。”
“他要我答应他不要问问题。我想应该不会有事。杰森很信任你,所以我也很信任你。虽然看着你的时候,感觉上很像看着当年住在草坪对面的那个小男生。不过,我看着杰森的时候,感觉也像是看到了一个小孩子,失踪多年的孩子……我甚至想不起来他们是在哪里走失的。”
那天晚上,我睡在大房子的一间客房里。当年住在庭院里的时候,那个房间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只是偶然从走廊经过的时候瞄过一眼。
整个晚上我只睡了一会儿,其他时间,我躺在床上,人却很清醒,脑海中盘算着自己和杰森到这里来有没有触犯什么法律。我不清楚杰森把火星人的药从基金会园区里偷运出来触犯的究竟是哪一条法律或法案。不过,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变成共犯了。
第二天早上,杰森正盘算应该把那几个瓶子藏在什么地方比较好。那几个瓶子是万诺文交给他的,里面装着清澈、透明的液体,够四五个人用了。我们要出发的时候,他跟我解释为什么要带这么多瓶。他说:“以防万一。要是有个行李箱掉了也不怕。就像备胎。”
“你是担心有人会来搜查吗?”
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联邦政府的安全人员穿着生化防护衣,把大房子的阶梯挤得水泄不通。
“当然不是,不过,防患于未然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睛每隔几秒钟就会向左边抖一下,症状又出现了,“你是不是有点担心?”
我说,如果那些备用的药不需要冷藏的话,我们可以藏在草坪对面的小房子里。
“万诺文说,除非是热核爆炸那样的高温,否则它们的化学结构非常稳定。不过,如果他们要搜索大房子,范围会涵盖整个庭院。”
“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搜索,我只知道有个好地方没有人找得到。”
杰森说:“带我去看看。”
于是,我们从草坪走过去。杰森跟在我后面,身体有一点摇摇晃晃。中午刚过没多久,今天是大选的日子。不过,走在两栋房子中间这片草坪上,使我感觉这只是寻常一年中一个普通的秋日。围绕着溪边的那片林地里传来一声鸟啼,开头很嘹亮,结尾的时候却有点不干脆。然后,我们走到我妈房子的门口。我用钥匙打开门,屋子里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来打扫这间房子,清清灰尘。不过,自从我妈去世之后,房子就一直关着,很少有人进来了。我一直没有回来整理她的遗物,而我们家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卡萝宁愿让房子保持原状,不想有什么变动。然而,你却可以感觉到时间的存在。很明显。时间一直盘踞在这里,把这里当成它的家。客厅里有一股密封了很久的味道。长年没有使用的家具、发黄的纸张、尘封多年的布料纤维,这一切仿佛都渗出一股原始材料的气味。卡萝后来告诉我,冬天的时候,她在屋子里开了暖气,以免水管结冰。夏天的时候,她会把窗帘遮起来挡太阳。今天有点凉,屋里屋外都一样。
杰森跨过门槛的时候,身体在发抖。整个早上,他的步伐都很零乱,所以他把那些备用的药交给我拿着。他要用的已经留在大房子里了。那些装着药水的玻璃瓶放在一个泡棉衬里的皮制手提袋里,整个重量大概是两三百克。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连她还在世的时候,我都没有进来过。这还是我第一次进来这里。说我很想念她听起来会不会有点蠢?”
“不会啊,怎么会蠢呢?”
“小时候我就注意到她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只要贝琳达·杜普雷一走进大房子里,你就会感到一阵温暖的慈祥跟着她进来了。”
我带着他走过厨房,来到一扇只有半个门高的小门,门后面就是地下室。罗顿家庭院这栋小房子是模仿新英格兰风格的农舍盖成的,不过也可能是设计的人自以为是的新英格兰风格。走进地下室,头顶上是一片粗糙的水泥天花板,矮到杰森必须弯着腰跟在我后面。空间很狭小,只容得下一座暖气炉、一台热水器、一台洗衣机,还有一台烘干机。这里的空气更冷,还有一股潮湿的矿坑味。
我趴到暖气炉金属板后面的角落里。那里是一个布满灰尘的死角,就连专业的清洁工人都很容易忽略。我告诉小杰,这里有一小片裂开的石墙,用一点技巧就可以把它撬开,然后,你会看到松木柱和墙底中间有一条小沟。
“很有意思。”小杰说,他站在我后面一米的地方,隔着那个笨重的暖气炉,“泰勒,你在里面藏了什么东西?过期的《绅士》男性杂志?”
小时候,我在这里藏了一些心爱的玩具。倒不是因为怕被人偷走,而是因为好玩,藏起来,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找得到。后来,我开始藏一些比较青春期的东西,例如,写给黛安的日记和信件。有一阵子,我曾经想对黛安吐露爱意,就把那种感觉写在日记里,写信给她。那些信从来没有寄出去过,甚至没有写完过。当然,我不想坦白告诉杰森,我还藏了一些别的东西,例如,我从色情网站上打印出来的一些无聊的图片。其实,很久以前,这些年轻时候犯罪的小秘密早就被我丢光了。
“应该带把手电筒来的。”小杰说。天花板上只有一颗小灯泡,光线太微弱了,看不清楚那个结满了蜘蛛网的死角。
“我记得保险丝箱旁边的桌子上有一把。”真的还有。我从小沟那边爬出来一下子,从杰森手上接过手电筒。手电筒里的电池已经快没电了,射出来的光线很暗淡,仿佛有水汽,雾蒙蒙的。不过已经够亮了,我根本不必摸半天,很快就找到那块松掉的石墙。我把那块石墙移开,然后把那个手提袋塞进去,然后再把石墙移回原位,拨了一些白灰粉塞住旁边的缝。
我正准备爬出去的时候,手电筒掉到地上往里面滚,滚到暖气炉后面结满蜘蛛网的阴影里。我做个鬼脸,顺着灯光闪烁的方向伸手去拿。我摸到了手电筒的把柄,但也摸到另外一个东西,一个空空的、硬硬的东西。一个盒子。
我把那个盒子拉了过来。
“小泰,你快弄完了吗?”
我说:“再一下子就好。”
我用手电筒照那个盒子。那是一个鞋盒。鞋盒上面有一个布满灰尘的“新百伦牌”商标,商标上又写了几个粗粗的黑字:纪念品(学校)。
这就是那个失踪的鞋盒。那个鞋盒原本摆在楼上我妈的饰品架上,上次回来参加葬礼的时候一直找不到。
杰森问:“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没事。”
待会儿再来看。我把那个鞋盒推回原位,然后爬出那个全是灰尘的地方。我站起来拍拍手:“大概可以了。”
杰森说:“帮我记着,免得我忘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罗顿家那台大得吓人的老旧电视上看大选的结果。卡萝找不到她的眼镜,只好贴近电视,一直眨眼睛。她大半辈子对政治一向不闻不问。她的名言是:“那是爱德华的部门。”所以,我们只好跟她解释那些候选人谁是谁。不过,她似乎还蛮喜欢那种选举的气氛。每当杰森开个小玩笑,卡萝就笑得很开心。看她那个样子,杰森就一直开玩笑。从她笑起来的模样,我依稀看得到黛安的影子。
不过,她很快就累了。电视新闻上刚开始要唱名宣布各州的结果,她就回房间去睡觉了。结果并不令人意外,罗麦思囊括了东北部各州的选票,中西部和西部几个州也多半都拿到了。南部选得比较不好。不过,即使是在南部,历史悠久的民主党和基督教保守党几乎也打成了平手。
后来,最后一个竞选对手终于也铁青着脸但很有风度地承认败选。这个时候,我们开始清理桌上的咖啡杯。
我说:“所以说,好人赢了。”
小杰笑了一下:“我实在没把握那些人有哪一个是靠得住的。”
“罗麦思不是对我们不错吗?”
“也许吧。不过,别以为罗麦思在乎近日点基金会或是复制体计划。他只是搭个便车,借此降低太空计划的预算,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让别人以为这是他政绩上的一大突破。他省下来的政府预算会转移到军事预算上。这也就是爱德华没办法拉拢航天圈子那些老伙伴、鼓动他们的情绪反罗麦思的原因。罗麦思不会让波音或洛克希德·马丁饿肚子。他只是想叫他们转移阵地。”
“转移到国防阵地。”我补了一句。时间回旋刚出现那段时间,全球陷入一片混乱,矛盾冲突蠢蠢欲动。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现在是个好时机,可以开始重整军备了。
“如果罗麦思讲的话靠得住。”
“你不相信他吗?”
“恐怕不敢。”
聊到这里,我们就回房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帮杰森打了第一针药剂。小杰瘫在罗顿家大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窗外。他穿着一条牛仔裤和棉衬衫,散发出一种懒洋洋的贵族气息,感觉很虚弱,但是很自在。我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害怕,不过,至少我看不出来。他卷起右边的袖子,露出臂弯。
大房子里留了一瓶药水,其他的藏在小房子里。我从包里拿出一根针筒,装上无菌针头,从瓶子里抽出清澈透明的药水。万诺文已经教我演练过好几次了。这是进入第四年期的规程。在火星上,他们会举行一个安静的仪式,准备一个舒服的地方。在这里,我们有11月的阳光,时间分秒必争。
注射前,我用海绵蘸酒精帮他消毒。我说:“你最好还是不要看。”
他说:“我想看。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他永远都想知道事情是怎样的。
打了针之后,并没有立即产生反应。不过,到了第二天中午,杰森开始有点发烧了。
他说,感觉上就像轻微的感冒。不过,到了下午3点左右,他开始求我把温度计和血压计拿……拿到别的地方去。他的意思是,叫我走开。
昨天晚上就开始下雨了,下得很大,一直延续到今天下午还下个不停。我把领子翻起来挡雨,跑过草坪到我妈的房子那边去。我到地下室找到那个写着“纪念品(学校)”的鞋盒,拿到客厅里。
下雨天。隔着窗帘,外面的天色暗淡,客厅里一片昏暗。我把灯打开。
我妈死的时候是56岁。我跟她一起在这间房子里住了十八年,那相当于她一辈子三分之一的时光。至于之前的三分之二,她只挑选了一小部分告诉我。我偶尔会听她聊起她的家乡宾翰郡。举例来说,我知道她和父亲与继母住在一起。她父亲是房地产经纪人,继母在托儿所工作。他们住的那间房子在一条林荫大道上,路很陡,他们在坡顶上。她小时候有一个朋友叫作莫妮卡·李。她们家附近有一座篷顶桥,有一条“小威克里夫”河,有一间长老教会的教堂。16岁之后,她就不再上教堂了。除了参加她父母亲的葬礼,她一直没有再进过那间教堂。不过,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她在伯克利大学读书的往事,也没有告诉过我她为什么要去念商业管理硕士,人生有什么目标,为什么要嫁给我爸爸。
有一两次,她把那些盒子拿下来,让我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目的是为了要让我知道,在我出生之前,她曾经度过一段多么艰苦的岁月。那些东西就像证据一样,证物甲乙丙,三个盒子,上面写着“纪念品”和“杂物”。有一些真实历史的遗迹折叠成一张一张混杂在盒子里。例如,一些发黄的报纸头条新闻剪报,报道恐怖分子的攻击事件,战火不断,总统大选,或是总统遭到弹劾。此外,里面还有一些小饰品。小时候我很喜欢把那些小饰品握在手里玩。还有一个光泽暗淡的五毛钱硬币,那是1951年发行的,也就是我父亲出生那一年。此外,还有四个棕色和粉红色的贝壳,那是她当年在波士顿的柯库斯库克湾捡到的。
“纪念品(学校)”那个盒子是我最不感兴趣的。里面有几个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竞选徽章,只不过那些人后来显然都没有当上总统。我喜欢那些颜色很鲜艳的徽章。除此之外,盒子里面放满了她的毕业证书,从毕业纪念册上面撕下来的几页,还有一沓小信封。那些东西从前我连碰都不想碰,也不准碰。
我打开一个信封。从信的内容可以看得出一些端倪。第一,这是一封情书,第二,笔迹不像是我爸爸的。另外一个“纪念品(马库斯)”的盒子里有一堆我爸爸写的信,笔迹和这一封显然不同。
看起来,我妈在大学时代有个爱人。万一让我爸爸知道了,也许会很尴尬,因为她毕业才一个星期就嫁给我爸爸了。不过,在别人看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个盒子会被藏到地下室,应该不是这个原因,因为那个盒子已经光明正大地在架子上摆了好几年。
难道是我妈把盒子藏到地下室去的吗?我不知道,从我妈中风到隔天我回到家这段时间,有谁会在这个屋子里?是卡萝发现她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也许是有大房子的用人事后来帮忙清理过房子,而且,当时一定有急救人员在现场准备把她移送到医院去。可是,根本想不出这些人有哪个有把“纪念品(学校)”的盒子拿到楼下去,塞在暖气炉和墙脚中间的漆黑的缝隙里的半点理由。
也许根本不用在意,反正这也没有牵涉到什么犯罪,只不过是东西被摆在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搞不好是当地的孤魂野鬼干的。看起来,我是永远猜不透了,而且也根本不需要为这种问题伤脑筋,因为房子里所有的东西早晚都要卖掉,或是交给清洁公司回收、丢弃。这件事我已经拖了很久,卡萝也拖了很久。好像遥遥无期。
不过,那一天还没有来临。
那一天还没有来临,我也只好先把“纪念品(学校)”的盒子放回饰品架上,放在“纪念品(马库斯)”和“杂物”那两个盒子中间,把那个空隙补满。
为了治疗杰森,我问过万诺文一个最令人困扰的医学问题。那就是,不同药品交互作用的禁忌。我不能让杰森停止服用硬化症的药,因为那会导致他病情恶化。可是,我也很怕把两种药混在一起,一方面每天继续吃硬化症药,一方面又把万诺文给的生化改造药水打到他体内。
万诺文向我担保绝对没有问题。生命延长处理法不是一种传统的“药”。我打进杰森血管里面的比较像是一种生化计算机程序。传统药物通常是对蛋白质和细胞表面起作用。万诺文的药水处理的是DNA本身。
然而,药还是必须进入他的细胞才能够起作用,而且,在进入细胞的过程中,必须协调杰森的血液化学结构和免疫系统……不是吗?万诺文特别强调,这些都不会有问题。生命延长鸡尾酒处理法是有弹性的,足以在任何生理状况下产生作用,除非身体已经死亡。
可是,当年移民到火星上的人类并没有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的基因,而且,火星人对杰森目前正在吃的药一无所知。尽管万诺文坚持说我的顾虑是多余的,我却发现他说话的时候很少笑。于是,我们也只能孤注一掷了。在我第一次帮他注射之前的一个星期,我已经减少杰森硬化症药物的服用剂量。我并没有停药,只是减量。
这个策略似乎奏效了。当我们抵达大房子的时候,杰森虽然减少了服药量,却只显现出轻微的症候群。于是,我们开始抱着乐观的态度进行生命延长处理。
三天后,他发高烧。我想尽办法都没有让他退烧。他烧了一天,几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又过了一天,他的皮肤开始发红和起水泡。那天傍晚,他开始惨叫。
尽管我帮他打了吗啡,还是没有办法让他停止惨叫。
他的惨叫不是声嘶力竭喊出来的,而比较像是呻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大叫起来。那种声音听起来比较像是生病的狗,而不是人类。那是无意识的惨叫。他清醒过来后就不再惨叫了,也不记得自己惨叫过。不过,他的喉咙已经发炎了,而且很痛。
卡萝装出很勇敢的样子,忍受着这一切。房子里有些地方几乎听不到杰森的哀号,例如后面的房间和厨房。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待在那里看书或是听当地的广播。然而,她显然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没过多久,她又开始喝酒了。
也许我不应该说“开始”。她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喝酒,先前只不过是尽量少喝,让自己还能够保持一点清醒而已。彻底戒酒是很可怕的,而让自己喝到烂醉如泥却充满了诱惑。她在这两种极端之间游走。但愿我这样说不会显得油嘴滑舌。卡萝走在一条艰苦的路上。她能够坚持下去是因为她爱她的儿子,尽管过去这许多年,她的爱仿佛像冬眠了一样,睡得太沉。如今,杰森的痛苦哀号终于唤醒了她。
到了处理过程的第二周,我开始帮杰森打点滴,随时注意他越来越高的血压。那天,他看起来状况还不错,只不过外表有点吓人。有些皮开肉绽的地方开始结痂,眼睛几乎是夹在一团浮肿的肉块里。他的意识还算蛮清醒的,还知道要问我万诺文什么时候会在电视上第一次公开露面。其实时间还没到,预定日期是在下个星期。不过,天黑的时候,他又陷入了昏迷,开始呻吟。他清醒了好几天,现在又开始了。他那种声嘶力竭的哀号让人觉得很难受。
卡萝受不了了。她出现在房间门口,泪流满面,脸上的表情很严厉,显然愤怒到了极点。她说:“泰勒,不准再继续下去了!”
“我已经尽力了。他对镇静剂没有反应。我们最好明天早上再来讨论。”
“你没听到他在惨叫吗?”
“怎么会听不到呢?”
她说:“你都无所谓吗?听他这样惨叫你都无动于衷吗?我的天!就算他到墨西哥去找密医,或去找心灵治疗也会比现在好得多。你真的知道自己给他打了什么药吗?你这个该死的密医!我的天!”
很不幸的是,她问的问题,我也已经开始想问自己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给他打了什么药,从严格的科学角度来看,真的不知道。我相信火星来的万诺文,我相信他对我的承诺,然而,在卡萝面前,我却没办法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预料到,整个过程会是如此困难、如此痛苦。那种痛苦是如此明显。是不是处理的过程出了什么问题?药水会不会根本就是无效的?
小杰哀号了一声,然后叹了一口气。卡萝用手遮着耳朵:“他很痛苦!你这个该死的庸医!你看看他!”
“卡萝……”
“不要叫我卡萝,你这个凶手!我要叫救护车!我要叫警察!”
我冲到门口去,抓住她的肩膀。我的手感觉得到她很脆弱,但她浑身却散发出一股危险的力量,像一只被困住的猛兽:“卡萝,你听我说。”
“干什么,我干吗要听你说?”
“因为你的孩子把自己的命托付给我。卡萝,你听我说。我需要人帮忙。我一直在照顾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我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我需要找个人在这里陪他。一个真正懂医学、能够作出专业判断的人。”
“你应该自己带个护士来。”
我是应该带,但根本不可能,而且那不重要:“我没有护士,我需要你来接替我。”
好一会儿她才意会过来。她倒抽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我!”
“据我所知,你应该还有医师执照。”
“我很久没有帮人看病了……几十年了吧?几十年了……”
“我不是要你动心脏手术。我只是要你帮他量量血压和体温。你应该没问题吧?”
她气消了,有点受宠若惊。她有点怕,想了一下,然后很严厉地瞪着我:“我为什么要帮你?我为什么要当帮凶,帮你折磨他?”
我一时还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背后却突然有一个声音说:“噢,拜托你。”
那是杰森的声音。这又是火星药的另一个特征。你随时会清醒过来,但也随时会陷入昏迷。显然清醒的时刻来了。我转过身去看他。
他对我扮了个鬼脸,然后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坐不起来。他的眼神很清醒。
他叫了一声“妈妈”,然后说:“说真的,你不觉得这样骂泰勒有点不公平吗?拜托你听泰勒的话,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卡萝瞪大眼睛看着他:“可是我不会,我没有,我没办法……”
然后她转身走出房间,走路摇摇晃晃,一只手扶着墙壁。
我整夜没睡,陪着小杰。到了早上,卡萝又到房间来了。她看起来有点畏缩,不过却很清醒。她说她要接替我。小杰现在很清醒,不见得需要人照顾。不过,我还是把小杰交给了她,然后去补了个觉。
我睡了12个小时。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卡萝还在。小杰又昏迷了。卡萝握着他的手,轻轻摸着他的额头,她那种慈祥的样子,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杰森的药物处理已经进行一个半星期了,开始进入恢复期。看不出有什么突然的转变,也看不到奇迹的出现。不过,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血压也恢复稳定,接近正常的标准。
那天晚上,万诺文要在联合国发表演说。我在大房子的用人休息区找到一台手提电视,把那台电视搬到了小杰的房间。演讲快开始的时候,卡萝也跑来跟我们一起看。
我觉得卡萝并不相信万诺文。
万诺文到地球来访问的消息已经在上周三正式发布了。他的照片已经在电视和报纸的头条新闻出现好几天了。电视上还有一段现场报道,画面上,总统搭着他的肩膀,两个人一起走过白宫的草坪。白宫已经发表了明确的声明,表示万诺文是来帮助我们的,但是他也无法立即解决时间回旋的问题,对假想智慧生物也不够了解。一般民众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今天晚上,他走上联合国安理会会场的前台,登上讲台。讲台已经调整到适合他的高度。卡萝说:“有什么好稀奇的?他个子这么小。”
杰森说:“不要小看他。他代表一个流传久远的文化,比我们人类的任何文化都更悠久。”
卡萝说:“他看起来还比较像是《绿野仙踪》里的小矮人派来的代表。”
当画面的镜头拉到他脸部的特写,他的威严就出来了。摄影师特别喜欢拍他的眼睛和他那神秘的微笑。他开始对着麦克风讲话时,声音很柔和。他刻意压低自己的声调,听起来会比较像地球人在讲话。
万诺文说,他明白一般地球人会觉得这整件事很离奇(不过,他在经历了人们的疲劳轰炸后,想不明白都难)。联合国秘书长在开场介绍的时候说:“事实上,我们活在一个奇迹的年代。”接下来,万诺文模仿标准的中大西洋口音,谢谢大家对他的殷勤接待,表达了他对家乡的思念,并说明他为什么要离开火星,来到地球。他说,火星是一个遥远、陌生的星球,但住在那里的人同样都是人类。火星是一个你会很想去亲眼看看的世界,那里的人很友善,风景很优美,但老实说,冬天冷得受不了。
卡萝说:“听起来有点像加拿大。”
接下来讲到关键的问题了。大家都想知道假想智慧生物的来历。很不巧,火星人知道的也很有限,比地球人好不到哪里去。在他前来地球的途中,假想智慧生物已经把火星围在时间回旋里面了。如今,火星人就像当年地球人一样束手无策。
他说,他也猜不透假想智慧生物的动机。火星人已经为这个问题争辩了好几百年,可是,就连火星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万诺文说,令人纳闷的是,火星和地球被时间回旋包围的时候,正好都面临了全球性的大灾难。“就像地球一样,我们的人口已经接近饱和。在地球上,你们的工业和农业都依赖石油。而火星上根本没有石油,我们依赖的是另外一种稀有资源,也就是氮元素。农作物的循环是靠氮元素来驱动的,因此,火星上能够维持的人口数量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在人口的控制上,火星人做得比地球人好一点,不过,那只是因为早在我们的文明刚开始发展的时候,自然环境就已经迫使我们不得不认清这个问题。两个星球可能都面临经济和农业崩溃的问题,面临人类灭亡的悲惨命运。从前是,现在也是。就在危机爆发的边缘,两个星球都被时间回旋包围了。
“也许假想智慧生物了解我们所面对的问题,才会采取这样的行动。不过,我们实在无法确定。我们不知道他们究竟希望我们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希望我们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时间回旋什么时候会消失。除非我们能够搜集到更多假想智慧生物的第一手情报,否则,我们不可能会知道。”
这个时候,摄影机又拉到他的脸部特写。万诺文说:“还好,有一个办法可以搜集情报。我带了一个计划到地球来。我已经和很多人讨论过这个计划,包括葛兰总统、刚当选的罗麦思总统,还有其他各国的元首。”接下来,他开始说明复制体计划的大纲,“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查出来,假想智慧生物是不是也控制了别的星球,而那些星球的反应是什么,地球最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当他开始谈到奥尔特云和“自动催化回馈科技”的时候,我注意到卡萝的眼神已经开始呆滞起来了。
电视上,万诺文走下讲台,底下的来宾大声喝彩,新闻主播开始消化他刚刚的演讲,对观众转述。卡萝看起来很害怕。她说:“这不可能是真的。杰森,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杰森很平静地说:“大部分都是真的。至于他刚刚讲到的火星上的天气,没有亲眼看到的话,我没有把握。”
“我们真的已经面临大灾难了吗?”
“自从星星消失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面临大灾难了。”
“我是说他刚刚讲到的石油问题,还有其他的问题。如果时间回旋没有出现,我们是不是都要饿死了?”
“很多人都在挨饿。他们会挨饿是因为我们。如果我们维持这种北美洲式的繁华生活,那么,不榨干整个地球的资源,不可能养活全球七十亿人口。庞大的人口数字是无法抗拒的。是的,他说的是真的。如果时间回旋没有毁灭人类,全球的人口早晚也会慢慢消失。”
“那和时间回旋有关系吗?”
“也许吧。不过我不确定。电视上的火星人也没办法确定。”
“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
“我觉得你是在开玩笑。不过没什么关系。我知道我很无知。我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没有看报纸了。有一个原因是,我很怕在报纸上看到你爸爸的脸。电视节目我也只看下午的电视剧。下午的电视剧没有火星人。我想,我大概很像小说里写的那个瑞普·凡·温克尔,睡了二十年之后醒过来,已经人事全非。我想,我已经睡了太久了,现在我醒过来了,却不喜欢世界变成这个样子。整个世界不是太可怕……”她用手指了指电视,“就是太荒谬。”
杰森轻声细语地说:“我们都是瑞普·凡·温克尔。我们都等着醒过来。”
杰森的身体逐渐恢复,卡萝的心情也跟着越来越好。她对杰森病情的后续发展越来越有兴趣。我简单地跟她说明了小杰的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我告诉她,当年她从医学院毕业的时候,这种病还没有正式诊断出来。我拿小杰的病当挡箭牌,以免她追问火星人的生命延长处理法。她似乎明白这是双方默契的妥协,而她也接受了。最重要的是,杰森破损的皮肤已经在复原了,我把他血液的样本送到华盛顿的实验室去化验,结果显示他的神经斑块蛋白质已经大量减少了。
她还是不太愿意谈时间回旋,不过,当我和小杰在她面前讨论的时候,她好像也听得很高兴。我又想到许多年以前黛安教我的那首郝士曼的诗:“幼儿尚未知晓,已成大熊佳肴。”
包围卡萝的大熊有很多只,有些像时间回旋那么大,有些像酒精的分子那么小。我想,也许她会很羡慕那个幼儿。
万诺文在联合国现身后已经过了好几天。有一天晚上,黛安打电话给我。她打的是我的手机,而不是卡萝家里的电话。当时我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那天晚上轮到卡萝照顾杰森。整个11月,雨总是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此刻又在下雨,房间的窗户像一面湿淋淋的镜子,反映着昏黄的光。
黛安说:“你现在在大房子里吧?”
“你是不是给卡萝打过电话了?”
“我每个月都会打个电话给她。我是个乖女儿。有时候她没有喝得太醉,还可以跟我讲话。杰森怎么样了?”
我说:“说来话长。他已经好一点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最恨听到别人说这种话。”
“我知道。不过我说的是真的。他是有点毛病,不过已经治好了。”
“你只能跟我说这些吗?”
“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你跟西蒙还好吗?”上次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好像提到了什么犯法的问题。
她说:“不太好。我们要搬家了。”
“搬去哪里?”
“反正就是离开凤凰城,离开城市。约旦大礼拜堂已经暂时关闭了……我以为你应该听说过。”
我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听说西南部一座大难教派的教堂面临着什么财务问题呢?我们又聊了一些别的事情,黛安说,等到她和西蒙安顿好,就会打电话告诉我新的地址。好啊,有什么不好,管他的。
结果,隔天晚上,我真的听到了约旦大礼拜堂的消息。
那天晚上,卡萝很反常地说她想看晚间新闻。杰森有点累了,不过还是很清醒,也想看看。于是,我们足足看了40分钟,从全球各地战火频传到名人显贵的官司缠讼。有些新闻看起来还蛮有意思的,例如万诺文的最新消息。他到比利时去和欧盟的官员会面了。有一则好消息从乌兹别克斯坦那边传回来了,陆战队的先遣部队终于得到了支持。还有一个特别节目报道心血管耗弱症候群和以色列的乳制品产业。
我们看到一段很耸人的画面。推土机把一堆被扑杀的牛铲进一个大坟墓里,撒上石灰。五年前,同样的事件也曾经重创日本的牛肉产业。从巴西到埃塞俄比亚,十几个国家暴发了心血管耗弱,后来灾情也控制住了。人类的心血管耗弱是可以用现代的抗生素治疗的,可是,这种疾病却常常死灰复燃,持续伤害第三世界国家的经济。
可是,以色列的乳牛业者有严格的败血病检疫规程和试验规程,所以,当地会暴发心血管耗弱是始料未及的。更糟糕的是,首例病例,也就是第一宗感染的病例却追踪回溯到了美国。有人把感染病菌的受精卵私运到了以色列。
走私的源头追溯到一个叫作“世界之音”的组织。那是美国境内的大难主义教派慈善团体,总部设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郊区的工业园区。为什么“世界之音”要走私牛的受精卵到以色列去呢?后来发现,这件事和慈善活动无关。调查员从“世界之音”的赞助者身上循线追查到十几家地下金控公司,再追查到一家大财团。财团的组成分子包括一些大大小小的大难主义教派的教会、时代主义教派的教会,还有一些外围的政治团体。这些团体信奉一个共同的圣经教义,撷取自《圣经·民数记》第19章,并根据《马太福音》和《提摩太书》推衍出某些结论。简单地说,他们相信有一头全身红色的小牛将会诞生在以色列,那是耶稣基督二次降临的预兆,也是“主临天下”的开端。
那是一个古老的思想。极端的犹太教团体相信,在圣殿山上祭献红色小牛,象征着弥赛亚的降临。几年前,这些极端分子曾经发动所谓的“红色小牛”行动,攻击耶路撒冷的圆顶清真寺,其中一次行动损毁了阿克萨清真寺,导致该地区差一点爆发战争。以色列政府全力镇压这些行动,结果却只是把那这些组织赶入了地下。
报道说,“世界之音”赞助很多牧场,这些牧场遍布美国中西部和西南部。他们很虔诚地投入活动,希望促使“哈米吉多顿”的世界末日善恶决战早日来临。他们想尽办法要培养一头全身血红的小牛。过去四十年来,已经有人贡献了无数的小母牛,结果却不尽理想。他们相信这头红色的小牛将会比之前的小母牛更优越。
这些农场采取组织化的行动,规避联邦政府的检验和饲养规程。当牧场里的牛暴发心血管耗弱时,他们甚至隐匿不报。病毒是从墨西哥的诺加勒斯市越过边境蔓延而来的。遭到感染的受精卵孕育出含有大量红色毛基因的种牛。然而,这些小种牛出生之后,大部分都很快就死于呼吸窘迫症。他们悄悄埋葬了尸体,可是已经太迟了。病毒感染已经扩散到了成牛和几个牧场的工人。
这次事件使得美国政府十分难堪。食品药物管理局已经宣布要检讨政策,而国安部也冻结了“世界之音”的银行账户,并且对大难主义教派的资金募集会进行搜索。报道中出现了几个画面,联邦调查员从不知名的建筑物里捧出一箱箱的文件,在几座地下教堂的门口挂上锁链。
播报员列举了几个名字。
其中一个名字就是约旦大礼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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