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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到第二天早上,这个装置基本完工了。剩下不多的几个零件散落在地板上——都是些控制面板上的把手啊、操纵杆啊之类的东西。牛肉干已经被搬了出去,好给这东西腾出空间,不过那种新皮革的气味儿还弥漫在货舱里。
阿列克、迪伦、鲍尔、霍夫曼干了一个通宵,克洛普老师整个晚上基本上都窝在椅子里打盹儿,中间醒来的那几次也只是吼了几嗓子,指示别人怎么干,然后又咒骂了一番设计这机器的人而已。他认为这机器上那优美的曲线太过花哨,有违机械主义的原则。肉汁蹲在他的肩上,兴高采烈地学习着德国脏话。
那晚的奥斯曼帝国革命后,克洛普就一直拄着拐杖,只要一站起来就愁眉苦脸。进攻苏丹的特斯拉大炮时,他的战斗机甲因为东方快车的攻击而摔倒。利维坦号的外科医生巴斯克博士说,他还能走路已经算是走运了。
革命只持续了一夜,但代价高昂。丽丽特的父亲死了,还有一千多名起义军以及不计其数的奥斯曼人也在那晚失去了生命。整座伊斯坦布尔老城都成了一片废墟。
当然,欧洲的战争要比那糟十倍,尤其是阿列克的同胞与俄国人之间的冲突。在加利西亚 [1]  ,一群战熊与几百架机甲杀得难解难分,机械与血肉之躯的冲突让奥地利战栗不已。而按照迪伦的说法,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清晨的阳光顺着货舱的门缝渗透了进来,纽柯克为他们带来了早餐。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他问。
阿列克从纽柯克的托盘上拿过咖啡壶,倒了一杯。
“问得好。”他把咖啡递给克洛普,然后用德语问,“有什么想法吗?”
“嗯,这东西需要人抬。”克洛普边说边用拐杖指了指两侧的长柄,“大概两个人吧,可能还要第三个人来操作。”
阿列克点点头。大部分箱子装的都是备件和安装用的工具,装置本身倒是不重。
“可为什么不把它固定到车辆上呢?”霍夫曼问,“这样就可以使用引擎来提供能量,不用浪费电池了。”
“所以这东西应该是为崎岖的山地设计的。”克洛普说。
“这种地形在西伯利亚确实不少。”迪伦开口道。和机械主义者在伊斯坦布尔相处了一个多月,他的德语大有进步,已经能跟上绝大多数对话了,“而且俄国人都是达尔文主义者,所谓的车辆是不会安引擎的。”
阿列克皱了皱眉,“这是为达尔文主义者设计的机械主义产品吗?”
“应该是为我们要去的地方定制的,谁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克洛普轻轻敲了敲顶端的三个玻璃球,“这东西能对磁场产生反应。”
“磁场。”肉汁在克洛普的肩膀上咀嚼着这个词。
阿列克的指甲缝里满是机油,但他没有理会,直接从纽柯克的托盘里拿了一块烤面包。忙碌了一晚上,他现在感觉非常饿。“那能有什么用,克洛普老师?”
“我还不清楚,少爷。不过那也许是个导航仪。”
“作为罗盘也太大了点儿。”阿列克说。而且也太漂亮了,不像是个普通物件。绝大多数零件都是手工打磨的,似乎设计者根本就不想让量产的配件玷污自己的作品。
 
“我能问个问题吗,殿下?”鲍尔问。
阿列克点点头,“当然了,汉斯。”
鲍尔转向迪伦,“要是能知道沙皇为什么要把这东西偷运上来的话,我们也许能更好地理解这个机器的用处。”
“巴洛博士认为沙皇也不知道这个机器。”迪伦说,“你瞧,我们要去见的那个人名声不太好,别人都说他有点儿疯。就是那种有可能通过贿赂俄国军官来夹带私货的家伙,完全不考虑后果。女研究员一直都不喜欢那家伙,她是这么说的,而这个事情更证明那家伙……”他换回了英语,“是个蠢蛋。”
“蠢蛋。”肉汁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说的是什么人啊?”阿列克用英语问。
迪伦耸了耸肩,“好像是个机械主义科学家。巴洛博士只肯说这么多。”
阿列克吃完了面包,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零件,叹了口气,“那么,还是把这东西弄完吧,看看开机会怎么样。”
“这么做好吗?”迪伦看了看电池,霍夫曼正在用探照灯的电源给它充电。“这家伙的电量足够产生几个电火花甚至引起爆炸了。我们头顶上可有一百万立方英尺的氢气呢!”
阿列克用德语对克洛普说:“迪伦认为可能有危险。”
“胡说。”克洛普用拐杖指了指电池组,“这东西电压很低,为的就是延长使用时间。”
“也许只是伪装成那样。”迪伦用德语说,然后又换成了英语,“纽柯克,去叫巴洛博士,好吗?”
纽柯克点了点头就跑了出去,似乎很高兴能远离这个机械玩意儿。
其他人都在等巴洛博士,阿列克则在安装控制台。安好后,他用袖子擦拭了一下零件。做个有用的人,组装了个东西,尽管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但这种感觉真好。
巴洛博士来到货舱,先绕着那机器转了一圈,和肩膀上的小家伙一起仔细检查了一番。两只蜂猴遇到一起又开始交流起来,肉汁给另一只蜂猴重复了几遍晚上新学到的电器元件名称。
“干得好。”巴洛博士用流利的德语说,“我猜这是某种和磁场有关的机器?”
“是的,夫人。”克洛普看了看迪伦,“而且我确定它不会爆炸。”
“我也希望如此。”巴洛博士后退了一步,“嗯,我们时间不多。劳驾,阿列克,请让我们看看这东西的效果吧。”
“劳驾。”她的蜂猴用傲慢的语调重复道,肉汁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列克深吸了一口气,手停在开关上空。不知道迪伦会不会是对的。他们根本不清楚这机器是做什么用的。
不过,他们可是花了一晚上时间才把它装起来的,就这么扔在这儿就太没意思了。想到这儿,他打开了开关……
一开始什么变化都没有,不一会儿,机器发出了轻柔的低鸣,顶部的三个玻璃球里都出现了闪光。货舱通风良好,但阿列克还是能感觉到机器所散发出的热量。
两只蜂猴模仿着那种声音,接着塔萨也加入了进来。几道银光从三个玻璃球中闪过,是电流,就像是被困在容器里的小型闪电一样。
“非常有趣。”巴洛博士说。
“嗯,不过这是干什么用的?”迪伦问。
“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确实不懂。”女研究员从克洛普的肩膀上拿起肉汁,“不过我们这睿智的小朋友可是研究一个晚上了。”
她把蜂猴放在地上。小家伙马上爬上机器,先嗅了嗅电池组,然后又嗅了嗅控制台,接着又嗅了嗅那三个玻璃球。小家伙一边移动,一边和巴洛博士的蜂猴叽里咕噜地交换着意见。两只小家伙不断地重复着器件的名称与有关的概念。
阿列克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一直都想知道,巴洛博士怎么能指望靠这些家伙来阻止奥斯曼人参战。它们虽然很可爱,但却基本不可能让整个帝国倒向达尔文主义。他一直觉得这些家伙只是个幌子,一个让利维坦号前往伊斯坦布尔的借口,真正的计划是用贝希摩斯来攻占海峡。
除了外形可爱之外,这些蜂猴就真的没有其他用途了吗?
最后,肉汁向巴洛博士伸出了一只爪子,博士皱了皱眉。不过她肩膀上的那个小家伙似乎明白是什么意思。它伸出小爪子解开了巴洛博士的项链。
巴洛博士抬了抬眉毛,看着小家伙把项链递给了肉汁。
“这到底——”迪伦开口道,不过女研究员挥手示意他安静。
肉汁把项链靠近一个玻璃球,一道电光从球里飞了出来,将项链和玻璃球连接了起来。
“磁场。”肉汁说。
小家伙挥动着项链吊坠,小小的电光则跟着吊坠来回移动。肉汁将吊坠从玻璃球边移开,电流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又缩回到球里。
“上帝啊。”阿列克轻声说,“这可太诡异了。”
“那项链是什么做的,夫人?”克洛普问。
“坠子是钢的。”巴洛博士点点头,“含了不少铁。”
“那么说,这东西是用来探测金属的。”克洛普把自己撑了起来,然后拿起了拐杖,用拐杖头靠近另一个玻璃球,又一道电光从球里伸了出来。
“为什么要弄这么个玩意儿?”迪伦问。
克洛普坐回到椅子里,“这东西可以用来探测矿藏。它很灵敏,所以也许连埋在地下的电报线路也能探测到。甚至是深埋地下的宝藏,谁知道呢!”
“宝藏!”肉汁叫道。
“电报线?宝藏?”德琳摇了摇头,“在西伯利亚找这两样东西可有难度。”
阿列克小心地靠近了一些,眯起眼睛观察着机器。三个玻璃球里的闪电组成了一幅抖动的图案,几道小闪电指向了不同的方向,“现在又探测到了什么呢?”
“其中一道指向船尾。”迪伦说,“另外两道指向上面和船艏。”
两只蜂猴发出了一阵嗡嗡声。
“当然了。”霍夫曼说,“利维坦号上大部分都是木头和血肉。不过引擎可是金属的。”
迪伦吹了个口哨,“引擎离这儿至少有两百码呢。”
“嗯,这机器确实很灵。”克洛普说,“虽然是个疯子设计的。”
“我只想知道他要找什么。”女研究员一边摸着塔萨的毛一边思索着这机器的功用。她转过身走向门口,“嗯,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夏普先生,所有这些东西都找个储藏室锁起来,而且请不要向其他人透露,所有人都是。”
阿列克皱了皱眉,“可那个……那个什么科学家就不想知道这东西去哪儿了吗?”
“他一定想知道。”巴洛博士在出门前回头一笑,“看他因此而焦躁不安才有意思呢。”
不一会儿,阿列克也回到了自己的舱室,想在到达目的地前先睡一会儿。他本可以先直接去沃格伯爵那儿,不过现在太累了,被伯爵的问题连番进攻可不是什么享受。所以他只是在舱室里用哨子叫了一只传信蜥蜴。
蜥蜴过来后,阿列克说:“沃格伯爵,我们一小时之内就会到达目的地。不过我仍然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货物里有一件机械主义式的仪器。等我先睡一觉再说吧。完毕。”
看到蜥蜴一扭一扭地爬进了传信管,阿列克笑了笑。他以前从没有用蜥蜴给沃格送过信,不过怪兽是利维坦号上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也是时候让伯爵明白这一点了。
阿列克连鞋都没脱就倒在了床铺上。他闭上眼睛,但眼前仍然闪现着那神秘装置的图像,仿佛那闪亮的金属配件和玻璃管就在眼前一样。尽管很疲惫,但他还是在心里玩起了个游戏——数着螺丝,用卡钳量着尺寸,想象着那些零件组装到一起时的样子。
他吼了一声,希望这些胡思乱想能让他快点儿睡过去。可这神秘的机器完全占据了他的头脑,也许这正说明他在本质上仍是一个机械主义者吧,达尔文主义者的飞艇永远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地。
阿列克坐起来脱掉外套。口袋里好像塞了个什么东西,哦,是从沃格那里拿的报纸。
他掏出折好的报纸,迪伦的照片正好露在外面。之前因为那个怪异机器的事,他都忘记把报纸给迪伦看了。他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浏览着报纸上的文字。
这篇文章的写法真是夸张,跌宕起伏得让人气都喘不上来,就像马隆给阿列克写的那个系列报道一样。但看到迪伦受到称赞还是让他很开心:
要是这位英勇的见习军官没有如此迅速地采取行动,谁知道围观的群众又会遭受到怎样的灾难呢?作为阿特米斯·夏普的侄子,大无畏的精神也流淌在这位见习军官的血液里。阿特米斯曾是一位英勇的飞行员,丧生于几年前的一场热气球火灾事故之中。
这几行字让阿列克感到一阵战栗——是迪伦的父亲。这个名字总是不断地出现,真是奇怪。报上会有关于迪伦家族秘密的线索吗?
阿列克摇了摇头,把报纸扔在了地上。迪伦准备好时就会说的。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一夜没睡了。他又躺在了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过不了多久,飞艇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有好几次,迪伦都像是要告诉他什么重大的秘密,但每次最后又退缩了。不论阿列克如何许诺,不论他告诉了迪伦多少自己的秘密,迪伦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
也许永远都不会吧,因为迪伦不能向一个王子、一个帝国的继承人倾诉,而这个人还是只会浪费氢气的阿列克。肯定是这样。
他辗转反侧了很久才入睡。
  
[1] 旧地名,在今波兰东南部,历史上长期为俄、奥争夺目标。1795年第三次瓜分波兰时,西加利西亚被奥地利占据,1867年东部亦被占据。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匈帝国瓦解,加利西亚被归还波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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