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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终于,我真真切切地醒了一次。阳光炙烤着我的眼睑,我艰难地睁
开双眼。我看到了天空。我看出自己正躺在露天下。我的睡意仍浓,双
眼沉重不堪。我没有继续睡下去,但也没有彻底地醒过来。可怕的画面
一个接一个地在我脑海里翻腾。我毛骨悚然。随着一阵惊颤,我挺起
腰,猛地坐起身来……
上哪儿才能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我此刻的恐惧呢?……我正躺在兄
弟谷的绞刑架下。佐托两个弟弟的尸首并没有吊在原处,而是分列于我
左右两侧。显然,我这一夜是和他们一起度过的。在我躺的地上,堆着
一段段绳子,一块块车轮的碎片,还有人的骸骨,以及衣服腐烂后的一
团团烂布。
我以为自己还没醒过来,只是在一个可怕的梦中。我再度闭上眼
睛,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想弄清楚昨夜我究竟身处何方……就在此时,
我感到我的两肋被爪子式的东西紧紧抵住。睁眼一看,原来我身上立着
一只秃鹫,它正俯下身体,撕扯和我并排睡着的一位同伴。秃鹫的爪子
压得我非常疼痛,这疼痛使我终于彻底清醒。我看到自己的衣服都摆放
在身边,便赶紧一件件穿了起来。衣冠整齐后,我想从绞刑场的围墙里
走出来,但发现门被锁死了。我试图撬开锁,没有成功。看来我必须要
从这讨厌的墙上翻过去。我成功地爬上墙顶,然后靠着根绞刑台的柱
子,开始观察附近的地貌。我立即确定了自己所处的位置。我就在兄弟
谷的入口,不远处便是瓜达尔基维尔河的河岸。
我继续四处观察,看到河边有两个过路客,一个在准备早饭,另一
个正拉着两匹马的缰绳。周围有人,这令我激动不已,我当即脱口而
出,向他们打招呼,我喊的是巴斯克语“Agour,agour!”,意思是“你们
好”,或者是“我向你们问好”。
两位过路客看到我从绞刑场顶端向他们打招呼,一时间显得不知所
措。突然,他们各自骑上一匹马,以最快的速度,朝“栓皮栎”的方向飞
奔而去。
我冲他们高喊,想让他们别跑,但适得其反,我喊的次数越多,声
音喊得越响,他们就越卖力地抽打自己的坐骑。等他们渐渐消失在我的
视野之外,我才意识到,该挪个地方了。我于是跳下来,落地时稍稍崴
了下脚。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瓜达尔基维尔河边,两个过路客准备的食物被遗
弃在原地。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再巧不过的安排,因为我已经精疲力
竭,又累又饿。有正在煮的巧克力[1],有用阿利坎特葡萄酒泡制而成的
甜点,还有面包和蛋。吃完这些东西,我的体力开始恢复,我终于能静
心思考,这一夜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我的记忆已是一片模糊,但我真真
切切记得一件事,我曾经以荣誉起誓,要保守秘密,我于是下定决心,
不背弃自己的誓言。明确了这一点后,我认为,我只要把眼下要做的事
弄清楚就可以了,也就是说,弄清楚我接下来要走哪一条路:在我看
来,既然要恪守荣誉的法则,我就更应当一往无前,堂堂正正地越过莫
雷纳山脉。
诸位或许会感到惊讶,我居然如此看重自己的荣誉,对昨夜发生的
事却并不十分在意。其实,这种思维模式还是要归因于我所接受的教
育,对此,后文中会有交代。眼下我还是将话题转回到我的行程。
我很想知道,我那匹留在克马达店家的马究竟被魔鬼们折腾成什么
样子了,此外我还要继续朝那个方向赶路,于是我决定再过去看一看。
整个兄弟谷,再加上克马达店家所在的谷地,我都只能徒步通过。走到
最后,我已经疲惫不堪,期待与马重逢的心情也变得极为迫切。马完好
无损,仍然在我当时拴它的那个马厩里。它看起来神清气爽,似乎有人
精心照料过,甚至连鬃毛也被梳理得整整齐齐。我想不通这是谁干的,
但怪事经历太多后,再冒出来一件,也不至于让我驻足思考多长时间。
我原本打算立即赶路,但突然间,我又产生了好奇心,想再看一遍这客
栈内部各处的模样。我看到了我一开始睡觉的那个房间,但再想找出我
和那些美丽的非洲女子相遇的房间,却怎么也办不到了。我也无力为此
耗费太久的时间,便骑马上路了。
当我在兄弟谷的绞刑架下醒过来时,太阳已经走到了它一天行程的
中点。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我才来到克马达店家。因此,骑上马没走多
远,我就必须考虑住宿的问题了,但我一个歇脚的地方也没看到,只得
不断前进。终于,我远远看到一个哥特式的小教堂,教堂旁还有座小
屋,那应当是某位隐修士住的地方。教堂和小屋离大路很远,但因为肚
子又开始饿得咕咕叫,我便毫不迟疑地绕行过去,想找点食物充饥。走
到跟前,我将马拴在一棵树上,随后便敲起隐修士的屋门。一位带着最
可敬面容的教士出现在我面前,他像父亲一般慈祥地拥抱了我,然后对
我说道:“到屋里来吧,我的孩子,别耽搁。千万不能在外面过夜,要
提防迷惑人的魔鬼。我们的头顶上原本有天主的手庇佑,但他把手收了
回去。”
我对隐修士的好意表达了感谢,接着对他说,我现在急需食物果
腹。
他回答我道:“哦,我的孩子,先想想您的灵魂吧!请到小教堂里
去,跪在十字架前祈祷吧。您的身体需要我也不会忘的。但您只能吃点
粗茶淡饭,毕竟隐修人的居所里也只有这些。”
我去了小教堂,也按照吩咐做了祈祷。毕竟我不是不信神明的自由
思想者,我当时甚至都不明白,世上为何还存在这一类人,而这一切依
然与我所受的教育有关。
一刻钟后,隐修士到小教堂找我,将我带回小屋,两套简单但相当
干净的餐具已经摆放整齐。桌上有品质上乘的油橄榄,有醋泡的刺菜
蓟,有拌了某种调料的甜洋葱,还有一些替代面包的饼干。此外,桌边
还放着一小瓶葡萄酒。隐修士对我说,他是从不饮酒的,家中备酒,只
是为了弥撒时献祭所用。我于是放弃饮酒,和隐修士保持行动一致,不
过,除此之外,这顿饭我吃得非常开心。就在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
小屋里走进来一个人。长相可怕的人我之前也见过,但实在没一个能和
此人相比。这个人看上去倒挺年轻,但瘦骨嶙峋。他蓬乱的头发高高竖
起,缺了颗眼球,缺了眼球的眼眶里还有血往外渗。他的舌头一直吊在
嘴巴外面,带着泡沫的口水流个不停。他身上穿的那身黑色衣服质地倒
不错,但除此之外,他就再没有别的蔽体之物了,既没穿袜子,里面也
没穿衬衣。
这个面目狰狞的家伙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他径直走到一个角落里
蹲下,像尊雕像般一动不动,仅剩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手中握的一个十
字架。我一吃完饭便向隐修士询问,这究竟是何方人物。
隐士回答道:“我的孩子,这是个被魔鬼纠缠附身的人,我现在正
为他驱魔。他的可怕经历充分说明,邪恶的黑暗天使是如何在这个不幸
的地区滥用法力、肆意妄为的。我让他给您讲讲他的故事吧,这或许对
您本人的救赎也有帮助。”
于是他转身对这个魔鬼附身的男子说道:“帕切科,帕切科,我以
赎救你的救世主的名义,命你讲一遍你的故事。”
帕切科发出一声令人惊恐的长啸,然后便如此这般地讲起故事:
[1] 译注:当时的巧克力均为热饮料。
魔鬼附身的男子帕切科的故事
我生于科尔多瓦,父亲在当地过着有头有脸的生活。我母亲三年前
去世了。刚刚丧妻时,我父亲看起来非常难过。但几个月后,他去了趟
塞维利亚,在那里爱上一个名叫卡米拉·德·托尔梅斯的年轻寡妇。这个
女人名声不算太好,我父亲的几个朋友极力劝说他摆脱这段关系。可
是,任他们想尽办法阻挠,在我母亲去世两年后,两人还是成婚了。婚
礼是在塞维利亚办的。几天后,我父亲便与新娘卡米拉一起回到科尔多
瓦,同行的还有卡米拉的一个妹妹,名叫伊内茜。
对于别人的各种非议,我的这位继母做出了非常完美的回应。她先
拿自己家开刀,想让我对她产生爱慕之情。她没有成功。但我真的陷入
了爱河,只不过爱的对象是她妹妹伊内茜。很快,我便难以平抑自己的
这份强烈感情,跪倒在父亲脚下,请他允许我迎娶他的小姨子。
我父亲一脸仁慈地将我扶起身,然后对我说道:“我的儿子,我禁
止您再想这门亲事。理由有三条。第一,您要是变成自己父亲的连襟,
那实在是有失庄重。第二,按照教会的神圣规范,这类婚姻也得不到认
可。第三,我本人并不想让您娶伊内茜。”
在向我说完这三条理由后,我父亲便转身离去。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沉浸在绝望的情绪中。没过多久,我继母从我
父亲那里得知了此事。她来到我身边对我说,我根本犯不着伤心难过,
假如我真的娶不了伊内茜,那就不妨做她妹妹的情人,此事她可以提供
帮助。但说完这些,她又向我袒露了她的心迹,她想让我明白,她把我
让给自己的妹妹,这对她来说是莫大的牺牲。为爱痴狂的我听到这些话
自然句句顺耳,但伊内茜看起来非常矜持稳重,我觉得,想让她回应我
的爱,恐怕是谁也办不到的事。
恰恰就是这段时间,我父亲决定去趟马德里,他想在那里为自己谋
得科尔多瓦地方长官的职位。他带着妻子和小姨子一同上路了。按照计
划,他们来回只需两个月,但这段时间对我来说显得无比漫长,因为伊
内茜不在我的身边。
两个月眼看就要过完,我收到一封我父亲写来的信,信中他命我去
莫雷纳山脉的入口,在一个叫克马达店家的客栈等他和我会合。换到几
个星期前,我还真不太敢去莫雷纳山区。不过,佐托的两个弟弟前几天
刚被处以绞刑,他们那群匪帮现在已作鸟兽散,一路上应当非常安全。
我是早上十点钟左右从科尔多瓦出发的,当晚我在安杜哈尔过夜。
我投宿的那家客栈有个话特别多的老板,据说在整个安达卢西亚,他也
是最能说会道的客栈老板之一。我点了顿非常丰盛的晚餐,吃掉一部
分,再留下一部分做路上的干粮。
第二天,我在“栓皮栎”将那些干粮当午餐吃光了。当晚我便赶到克
马达店家。我并没有看到我父亲,不过,他在信中交代的就是让我在这
里等他。客栈很宽敞,也很舒适,我自然当即就做出决定,要安心在这
里住下来。客栈老板名叫冈萨雷斯·德·穆尔西亚,人挺不错,但看上去
有点爱吹牛。他向我承诺,要为我做一顿高级晚餐,就算西班牙第一等
贵族来吃,也拿得出手。趁他做饭的工夫,我去瓜达尔基维尔河畔独自
散步,等我再回到客栈,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而且确实很不错。
吃饱喝足后,我让冈萨雷斯给我理一张床出来。此时我看到他面露
难色,还张口结舌地对我说了番含混不清的话。他最后干脆向我明说,
客栈正在闹鬼,他和他全家人每天都在河边的一间小农舍里过夜。他补
充说,如果我也想去那里睡觉,他可以在自己床旁边给我搭一张床。
这个建议在我听来实在过于离奇。我对他说,他尽管去他想去的地
方过夜,我只麻烦他一件事,就是把我的随从找来。冈萨雷斯答应了我
的要求,摇头耸肩地走了出去。
我随行的几个仆人很快就来了,他们也听说了闹鬼的事,都劝我到
农舍里过夜。我颇为粗暴地回应了他们的建议,命他们赶紧搬张床过
来,我就在吃饭的那个房间睡觉。他们深感遗憾,但还是照我的吩咐做
了。床理好后,他们眼里含着泪水,再次向我苦苦劝说,求我去农舍过
夜。他们的唠叨实在让我无比厌烦,我于是摆了几个架势把他们吓跑
了。宽衣解带这种事我一向不用仆人代劳,所以,即便没他们帮忙,我
还是很快就上床躺下了。不过,尽管我对他们刻薄,他们对我还是有情
有义,让我深感惭愧。走之前,他们在我床边留了两支蜡烛,一支已经
点好,另一支备用。此外,他们还放了两把防身的手枪,几本能让我保
持清醒的书,但实际上我已经失去了睡意。
我一会儿读书,一会儿回到床上,就这样消磨了两个小时。最后,
不知道是哪里的挂钟或是自鸣钟响起了午夜报时的声音。我深感惊讶,
因为钟在之前的几个整点并没有响过。没过一会儿,门开了。我看到我
的继母走了进来,她身着睡衣,手里拿着盏烛台。她蹑着脚向我走来,
同时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仿佛向我示意不要出声。接着,她将烛台放
在床头柜上,坐上床抓住我的一只手,对我这样说道:“我亲爱的帕切
科,我答应过您,要给您带来快乐,现在到了可以兑现我承诺的时候
了。一小时前我们到了这个客栈。您父亲去农舍睡了,我因为知道您在
这儿,就让您父亲答应我和妹妹伊内茜留下来过夜。她现在正在等您,
她已经准备好了,不论您向她提什么要求,她都不会拒绝的。不过我要
告诉您,给您幸福是有条件的。您去爱伊内茜,但要允许我来爱您。在
我们三个人当中,绝不可以只有两个享乐,让剩下的那一个受苦。我要
求今夜我们三人共睡一床。来吧!”
我继母根本不留时间让我回答,她拉起我的手,带我走了出去。我
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走道,最后来到一个房间。她停在门前,透过锁眼往
里窥探。
她把里面的情况基本看清后对我说道:“一切都很好,您自己看
吧。”
我和她换位后便朝锁眼里看去,迷人的伊内茜确实躺在床上,但这
远远不是平日里矜持稳重的那个她啊!只见她眉目含情,气息急促,面
颊绯红,再加上她躺卧的姿势,种种迹象都表明,她正在等她的情人。
卡米拉准备进屋,她让我留下来继续看,并对我说:“我亲爱的帕
切科,您就待在门前,时候到了我会告诉您的。”
她走进屋里,我继续把一只眼睛贴到锁眼上看着,无数难于直述的
场景出现在我眼前。卡米拉将衣服一件件几乎全脱光了,她坐在妹妹的
床上,对她说道:“我可怜的伊内茜,你是真的想找个情人吗?可怜的
姑娘,他会怎么折磨你,你都不知道啊。他会先一把将你推倒,不断地
抽打你,然后再压在你身上,撕扯你的肌肤。”
卡米拉像老师授课一样说了半天,等她觉得自己的学生差不多都领
会了后,便打开门,将我带到她妹妹床前,和我们一起躺了下来。
我该怎么对您说这宿命的一夜呢?我享尽无限的愉悦,也犯下无数
的罪行。我长时间抵抗着睡意,抵抗着自然的局限性,为的只是尽力延
长我在魔域里的欢乐。我最后终于入睡了,但等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
己躺在佐托两个弟弟的绞刑架下,两具可怕的尸体分列于我的两侧。
此时,隐修士打断这个魔鬼附身的男子的话,对我说道:“啊,我
的孩子!听了这段故事您有什么感受?我想,您假如也发现自己睡在两
具尸体当中,一定会惊恐万分吧。”
我回答他道:“神父,您这么说让我觉得受到了冒犯。一个绅士自
当永不畏惧,更何况这是一个有幸成为瓦隆卫队上尉的绅士。”
“不过,我的孩子,”隐修士接着说道,“同样的奇事或许还在别的
人身上发生过,之前您是否曾听人提起过呢?”
我犹豫了片刻,随后答道:“神父,既然这样的奇事能发生在帕切
科大人身上,那么它同样可以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假如您能让他接着说
完他的故事的话,我想我能做出更好的判断。”
隐修士转头对魔鬼附身的男子说道:“帕切科,帕切科!我以赎救
你的救世主的名义,命你接着讲你的故事。”
帕切科发出一声令人惊恐的长啸,然后便如此这般地接着讲了起
来:
我离开绞刑场的时候已是个气若游丝的半死之人。我一步步拖着身
体往前走,却不知走向何方。最后,我遇到了一些过路客,他们出于对
我的同情,将我带回克马达店家。我又见到客栈老板和我的随从,他们
一直在为我担心。我问他们,我父亲是不是昨天夜里在农舍过夜了,他
们回答说,根本没有任何人来过。
我已无法继续留在克马达店家,便走上返程之路。太阳落山时,我
赶到了安杜哈尔。客栈里的客房全满,我让人在厨房安了张床,准备凑
合着过一夜。但我躺下后根本无法入睡,前一夜那种种可怕的场景萦绕
在我脑海,挥之不去。
上床前,我点了支蜡烛放在厨房的灶台上。突然间,烛火熄灭了,
我当即打了个寒战,一种彻骨的凉意袭向全身。
我感到有人在掀我的被子,随后一个低低轻轻的声音传了过
来:“我是卡米拉,你的继母,我的小心肝,我很冷,快让我到你被子
下面来。”
接着又传来另一个低低轻轻的声音:“我是伊内茜。让我到你床上
来吧。我冷。我冷。”
话音刚落,我便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托住我的下巴。我拼尽全力高声
叫道:“撒旦,快给我滚开!”
此时,那两个低低轻轻的声音同时响起:“你为什么要赶我们走?
你难道不是我们的小夫君吗?我们冷啊。我们去弄点火来吧。”
的确,没过一会儿,我就看到厨房的壁炉里冒出了火光。在火光的
映照下,厨房里的一切都清晰起来。我发现,自己面前并没有卡米拉和
伊内茜,只有吊在壁炉里的佐托的两个弟弟。
看到这幻梦般的一幕,我惊得魂飞天外。我爬下床,翻出窗,朝山
里面拼命跑起来。跑了一段时间后,我觉得可以喘息一下了。经历了这
么多可怕的事最终还能平安脱身,这让我深感庆幸。我扭头又看了一
眼,没想到那两个吊死鬼正在后面追我。我赶紧接着跑,再扭头看时,
两个吊死鬼在我身后很远了。但我根本来不及高兴。这两个可恶的家伙
翻了几个筋斗,片刻间就追到我的身边。我继续往前跑,但终于开始体
力不支。
此时,我感到一个吊死鬼紧紧抓住了我左脚的脚踝。我拼命挣扎,
但另一个吊死鬼又拦住我的去路。他站在我身前,两只眼睛瞪得我胆战
心惊,一条鲜红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来,仿佛刚出火炉的铁棍。我哀求他
放过我,但他毫不理睬。他一手掐住我的脖子,一手冲我脸上一掏,我
现在缺的那颗眼球就没了。他将滚烫的舌头伸进我空荡荡的眼眶里,向
内摸索着舔我的脑干,我疼得鬼哭狼嚎般地叫起来。
抓住我左脚的那个吊死鬼也凑了上来,他想施展一下自己的鹰爪功
夫。他捧起我左脚的脚掌,先轻轻挠了几下。接着,这个魔鬼开始撕扯
我的脚皮,像弹奏乐器一样,把脚神经全都拨了出来。不过,这乐器的
声音似乎并不合他的意。他又将爪子插进我的腘窝,深深地往下探,像
调竖琴那样,连掐带拧地狠狠折磨我的跟腱。最后,他又拿我的小腿当
某种拨弦乐器把玩起来。恶魔那狠毒的笑声在我耳边回荡,我疼痛难
忍,发出了可怕的吼叫,此时地狱里各种凄厉的哭喊声也响了起来,与
我的吼叫组成合唱。后来,我又听到这两个魔鬼牙齿的咬合声,我觉
得,我身体的每一个组织都被他们的獠牙咬碎了。最后,我失去了知
觉。
第二天,几个牧人在山野里发现了我。他们把我带到隐修士的这个
小屋。我在这里忏悔了自己的罪行,我的痛苦也在十字架下得到了一定
程度的缓解。
讲到这里,这个魔鬼附身的男子发出一声令人惊恐的长啸,然后便
沉默无语。
隐修士于是开口对我说道:“年轻人,您见识了撒旦的力量,您应
该祈祷并为此哭泣。不过,现在天色已晚,我们需要暂时分别。我建议
您不要在我这个小屋里就寝,因为夜里帕切科会发出惊叫,会让您睡不
安稳。您去小教堂里睡吧。那里有十字架保护您,它能压倒一切魔
鬼。”
我回复隐修士,我会遵照他的安排过夜。我们把一张小帆布床抬进
小教堂。我在床上躺下,隐修士向我道晚安后就离开了。
一个人静下来后,帕切科的故事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我深深感到,
他的经历与我自身的奇遇有很多契合之处,直到午夜的钟声敲响,我还
沉浸在思索之中。我不清楚,这究竟是隐修士的钟在响,还是我又要与
幽灵打交道。正在这时,我听见有人轻叩小教堂的大门。我走到门前询
问:“外面是谁?”
一个低低轻轻的声音回答道:“我们冷,给我们开门吧,我们是您
的娇妻啊。”
“哈哈,可恶的吊死鬼,”我回话道,“回你们的绞刑架吧,让我好
好睡觉。”
那个低低轻轻的声音对我说道:“你敢嘲笑我们,无非是因为你在
小教堂里面,还是出来说话吧。”
“我马上就出来。”我立即给出了回应。
我取来自己的剑,接着就想出门看个究竟。但我发现,门外是上了
锁的。我告诉幽灵门打不开,但已不再有回话。我便重新躺下来,然后
一觉睡到天明。
第三天
我是被隐修士叫醒的。看起来,我一夜平安无事让他深感欣慰。他
紧紧拥抱我,泪水滴落到我的脸上。他对我说:“我的孩子,昨天夜里
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请你对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曾经在克马达店家投
宿过?魔鬼是不是上过你的身?即便真的如此,也还是有药可救的。请
跪在神坛下,忏悔你的过失,为自己赎罪。”
隐修士用这番话反反复复地劝了我好几遍。接着,他就不再出声,
等我回答。
我于是对他说道:“神父,我离开加的斯的时候,已经做过忏悔。
我觉得,从那以后到现在,我并没有犯过任何大罪,除非是在梦中。我
确实曾投宿克马达店家。但是,即便我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东西,我也有
充足的理由避而不谈。”
这样的回答似乎完全在隐修士的意料之外。他斥责我,说我被高傲
的魔鬼附了身。他再次劝说我,建议我对以往的所有罪过做一次总忏
悔,并称这对我非常必要,但我固守己见,令他无计可施。看到事态如
此,他便暂时放下宣扬教义的劝诫口吻,换了副更自然的表情,对我说
道:“我的孩子,您的勇气让我感到惊讶。对我说说看,您是谁?您接
受的是什么教育?您究竟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幽灵的存在?请满足我的好
奇心吧,不要再拒绝了。”
我回答他说:“神父,看得出您确实想了解我,您这样的想法实在
让我深感荣幸,为此我向您表示应有的感谢。请允许我先起床,我随后
会去您的小屋找您,在那儿,我会把所有您想知道的有关我的事说给您
听。”
隐修士再次拥抱我,然后就离开了。
穿戴整齐后,我就去找他了。他热了点羊奶,配上糖和面包递给
我,他本人只吃了几块水煮的菜根。
我们吃完饭后,隐修士转头对那个魔鬼附身的男子说道:“帕切
科,帕切科!我以赎救你的救世主的名义,命你把我的羊带到山上
去。”
帕切科发出一声令人惊恐的长啸,然后就出了门。
我于是如此这般地向隐修士讲起我的故事:
阿方索·范·沃登的故事
我出生在一个历史非常悠久的家族,但它的名声并不显赫,传下的
财富更是不值一提。我们家拥有的全部遗产,只是一块被称为沃登的贵
族领地,它位于阿登山区,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勃艮第帝国圈[1]
我父亲的兄长继承了这块领地,而我父亲本人只得到一份微薄的钱
财。即便如此,我父亲也心满意足,因为这已能充分保证他在军队里的
体面生活。他从头到尾参加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2]。战事平息后,国
王腓力五世授予他瓦隆卫队中校的军衔。
看重荣誉是当时西班牙军队里盛行的风气,甚至到了过度诠释、斤
斤计较的地步,而我父亲在此基础上又添加了一些个人的追求。说实在
话,这并无可指摘之处,因为荣誉确实是一个军人的灵魂和生命。在马
德里城内,但凡有人决斗,我父亲就必然会出现在现场,主持礼仪、担
任仲裁。只要他宣布决斗到此为止,双方就必须收手。万一有人意犹未
尽,不肯罢休,那就意味着他马上要和我父亲本人较量一番,因为我父
亲是个要用剑来维护自己每一次决定的人。此外,我父亲有一本白色的
记录册,他在上面记录下每一次决斗的前因后果和决斗时的所有情形,
有了这本记录册,无论出现怎样令人为难的场面,他都能找到依据秉公
处理。
我父亲基本上成天忙着在决斗场上仲裁刀光剑影之事,看起来对爱
情的魅力还没开窍。不过,他的心终于还是被一位名叫乌拉卡·德·戈梅
莱斯的女子深深打动。这个正处在锦瑟年华的女子是格拉纳达大法官的
女儿,拥有格拉纳达王国时期王室的血统。两人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他
们知情后立即牵线搭桥,为两人创造接触的机会。就这样,婚事很快敲
定了。
我父亲觉得,该把所有与他交过手的人——当然了,必然是没有死
于他剑下的人——都请来参加婚礼。赴约的共有一百二十二位,他在马
德里的对手有十三位没到,在军队的对手则缺席了三十三位,这些都是
他没办法联系上的人。我母亲后来常对我说,他们的婚礼是一场欢乐无
比的节日庆典,处处洋溢着极为诚挚、极为友善的气氛。她的描述我深
信不疑,因为我父亲本质上是个心地特别善良的人,所有人都非常喜欢
他。
我父亲心系家国,原本是绝对不会离开西班牙的。不过,在婚礼的
两个月后,他收到布雍城[3]地方长官写来的一封信。信中说,我父亲的
兄长不久前过世,由于亡者没有子嗣,家族的领地现在便归他所有。这
个消息让我父亲非常苦恼,我母亲后来对我说,他当时神情恍惚,没人
能让他开口说哪怕一句话。最后,他翻开那本记录册,挑出参加决斗次
数最多的十二位马德里本地人,将他们请到家中,向他们说了这样一番
话:“我亲爱的各位刀剑同好,你们都很清楚,每当你们遇上涉及荣誉
的大事,我都会出面仲裁,让你们的良心平静下来。但今天我必须要借
助诸位的智慧帮我做个裁定,因为我担心,光凭我个人的意见,不足以
决断此事,或者说,我担心我在决断时会受到某种私心影响,难于秉持
公正。这里是布雍城那帮地方长官写给我的一封信,尽管这些人绝非善
辈,但他们说的内容还是需要尊重。请诸位告诉我,如果遵循荣誉的原
则,我究竟是该搬到祖先的城堡居住,还是该继续效忠腓力国王?陛下
一直待我不薄,前不久还晋升我为准将。我现在把这封信放在桌上,暂
时向诸位告辞。半小时后我会再回来,想必到时诸位都已有了自己的想
法。”
说完这番话,我父亲就离开了房间。过了半小时,他重新露面,请
所有人以投票的方式表达意见。十二人中,有五位建议他留守原职,有
七位建议他到阿登山区生活。我父亲毫不犹豫地采纳了多数票一方的意
见。
我母亲其实非常想留在西班牙,但她一向对丈夫言听计从,所以我
父亲根本没注意到她对背井离乡的抵触。不过,到后来,夫妻二人满心
想的都是各种准备工作,他们还打算找几个人随行,让阿登山区的人能
看到西班牙各界代表的风采。尽管我当时还没有出世,但我父亲深信这
只是迟早的事,他于是认为,到了给我找一位老师教我习武的时候了。
他在脑海中将目光投向加西亚斯·耶罗,此人是马德里最好的剑术助理
教官。年轻的加西亚斯·耶罗早已厌倦成天在大麦广场[4]上和人比画过
招,因此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此外,我母亲觉得队伍里不能没有神
父,便选了一位在昆卡[5]获得学位的神学专家,此人名叫伊尼戈·贝莱
斯。他将教授我天主教教义和西班牙语。在我出生前一年半,我教育方
面的各项事宜都已安排妥当。
临行前,我父亲到国王那里辞行。根据西班牙宫里的惯例,他单膝
跪地,准备亲吻国王的手。可他动作刚做到一半,便突然感到心里发
慌,随之昏厥在地,人们只得将他带回家中。第二天,我父亲到首相堂
费尔南多·德·拉拉府上辞行。首相大人以极高的礼遇接待他,并对他
说,国王赏赐给他一万两千里亚尔[6],并授予他少将(相当于旅长)军
衔。我父亲感激不尽。此时,假如让他洒出自己的热血,换得再次跪倒
在主上面前的机会,他也会在所不惜。但毕竟他已经辞别过一次,他只
得以信代言,尽力将自己的满腔情感表达一二。最后,他像个泪人一样
离开了马德里。
我父亲选择从加泰罗尼亚北上,他想再看一眼这片他曾经浴血奋战
的地方,并找到几位驻守在边境地带的老战友,与他们叙旧话别。随
后,他就从佩皮尼昂[7]进入法国国境。
由此地到里昂一路无话。离开里昂后,他准备去驿站换马,眼看就
要赶到,不想一辆轻便的两轮马车超到他前面,抢先进入驿站。我父亲
紧跟进来,只见对方已将马拴在马车上。他当即拿起剑,走到这个过路
客身边,要求和他单独谈一谈。这位过路客是名法国上校,他看到我父
亲身着将官军服,便也拿出剑来,以示尊重。他们走进驿站对面的一家
小客栈,要了间房。
等到客栈的人从房间里走开后,我父亲对这位过路客说道:“骑士
大人,您的两轮马车超到我的四轮马车前面,就是为了抢先进入驿站。
您耍这种手段本身虽然不是在羞辱我,但还是令我非常不快,因此我觉
得要向您讨个说法。”
上校听罢非常惊讶,他把全部过错都推到马车夫身上,并保证自己
绝无恶意。
“骑士大人,”我父亲继续说道,“我也不想把这事当作什么了不起
的大事,我只是顺应我的第一反应行事。”说完此话,他便拔出剑。
“请稍等片刻,”法国人说道,“我觉得这件事的起因并不是我的马
车夫超到您的马车夫前面,而是您的马车夫驾车稍慢,落到了后面。”
我父亲稍做思考后对上校这样说道:“骑士大人,我觉得您说的有
道理。您要是在我没拔剑之前说这句话,我想我们两个就没有必要较量
一番了。但您也看到了,事态已发展到这一步,那么总得流点血才能了
结。”
上校可能觉得我父亲最后一句话也很有道理,便同样拔出剑。两人
过招的时间不长。我父亲意识到自己受了伤,便立刻垂剑收势,连番向
上校致歉,表示自己给他添了太多麻烦。作为回应,上校将他在巴黎的
住址告诉我父亲,表示如有需要必当效劳,随后便登上马车继续赶路。
我父亲本以为自己只受了一点小伤,但实际上伤口很深,深得就像
是旧伤疤上添出的新创口。其实,上校的这一剑真的是刺破了我父亲以
前被火枪射中的一道伤口,那颗子弹还一直保留在体内。最终,经过两
个月的包扎休养,子弹才极费周折地被取了出来,大家于是重新上路。
我父亲到巴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于尔费侯爵,即那位上校表
达歉意。此人是法国朝中深受器重的一位人士。他极为热情地接待了我
父亲,并想把我父亲介绍给内阁大臣和其他一些达官贵人。我父亲连声
道谢,并称只求被引见给塔瓦讷公爵。塔瓦讷公爵是法国资格最老的处
理决斗纠纷的大法官,我父亲想向他请教所有关于荣誉法庭[8]的事。这
个法庭我父亲一直极为看重,在西班牙的时候就常常和别人提起,并认
为这是个非常贤明的机构,有必要将其引入西班牙。大法官极尽礼数地
接待了我父亲,并将我父亲介绍给贝利耶弗尔骑士,这位骑士是为法庭
里各位法官服务的首席警官,也是法庭的书记员。
骑士于是常来我父亲的住所,随后自然也就看到了那本决斗记录
册。骑士觉得这是份独一无二的文献,在征得我父亲同意后,他把记录
册带去给各位法官看。法官们和他评价一致,他们于是向我父亲提出,
想摹抄一本复本,收藏在他们的档案室内。这自然是令我父亲再得意不
过的建议了,他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诸如此类表达尊重的例子多了之后,我父亲觉得在巴黎的日子过得
非常开心。不过,我母亲另有看法。她给自己定了条规矩,不仅坚持不
学法语,连别人说这门语言她也不肯听。她的告解神父伊尼戈·贝莱斯
也总是言辞尖刻地开各种玩笑,嘲讽法国天主教会的自由风气。而不论
众人讨论什么话题,加西亚斯·耶罗总会拿同一句话当作结语:法国人
是粗鄙的懦夫。
最后,大家终于离开巴黎,四天后抵达布雍城。我父亲到地方长官
那里验明身份,正式获取自己的领地。
没了主人后,这祖上传下来的老城堡连屋顶都不全了,一部分瓦不
见了踪影,一旦下雨,院子里和屋里基本上是一个样。唯一的区别在
于,院子里是石板路,雨停了很快就会干,而屋里的水会积成一个个小
水坑,永远也干不了。内涝的烦恼并没有影响我父亲的心情,因为这让
他想起了围攻列伊达城[9]的往事:在那段日子里,他的腿泡在水里整整
三个星期。
尽管如此,他进门的第一件事还是找了个没水的地方来放置妻子的
床。在用来聚会的大客厅里,有个佛兰德斯式的大壁炉,壁炉旁可轻松
容纳十五个人围坐取暖,在两根柱子的支撑下,壁炉台简直像是个自成
一体的小屋顶。大家堵住壁炉的管道,在壁炉台下安放了我母亲的床,
并配上床头柜和一把椅子。由于炉膛是在比床顶高出一尺[10]的地方,
这一区域就构成了一座水永远无法浸进来的岛屿。
我父亲的床安放在客厅的另一头,下面垫着两张用木板拼合在一起
的桌子。在他的床和我母亲的床当中,大家还修了一道防护堤,堤坝是
由大小各异的箱子组成的。这项工程在我们抵达城堡的当天完工,而我
出生是在整整九个月后的那一天。
正当大家热火朝天地忙于各项紧急维修工作时,我父亲收到一封令
他喜出望外的信。写这封信的人是塔瓦讷法官,这位大人所在的法院正
在受理一起与荣誉相关的案件,他想听听我父亲的意见。这算得上是对
我父亲实实在在地表达了敬重,我父亲兴奋不已,他要为此庆祝一番,
想举办一场宴会,请所有邻居都过来。可实际上我们压根儿就没有邻
居,于是庆典被压缩成一曲凡丹戈舞,两位舞者分别是我的剑术老师和
弗拉斯卡太太,她是我母亲的侍女领班。
在给法官的回信中,我父亲还顺带提了个请求,他想得到法国荣誉
法院诉讼案卷的复本。他的这一要求得到了许可。在此后的日子里,每
个月月初他都会收到一个包裹,而每个包裹都能成为他接下来四个星期
的谈资。不管是长篇大论,还是寥寥数语的闲谈,话题都始终如一。冬
天,谈话是在大壁炉旁;夏天,就换到城堡大门外的两条长椅上。
在我母亲怀孕的整个过程中,我父亲始终对她说,生的肯定是男
孩,而且他还想给我找个教父。我母亲想请塔瓦讷法官或是于尔费侯
爵。我父亲承认,如果他们能答应,那对我们家来说是无比的荣幸。但
他担心,请这两位大人或许有点过于兴师动众了。于是,谨慎起见,他
最后请的人是贝利耶弗尔骑士,这位骑士带着敬意和感激接受了请求。
我最终降临人世。三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挥舞一把小花剑;六岁的
时候,我就敢拿手枪射击,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在我快到七岁的时
候,我的教父第一次来到我们家。这位绅士已在图尔奈[11]结婚安家,
他在那里负责处理军人的法律事务,并兼任决斗案件的书记员。他的这
些工作在比武审判[12]的时代就已经存在,后来才归入法国荣誉法庭的
职责范围。
贝利耶弗尔夫人的身体非常虚弱,她丈夫准备带她去斯帕[13]的
泉疗养。夫妻两人见到我时,都非常慈爱地将我拥入怀中。由于没有子
女,他们便向我父亲请求,由他们来负责我的教育。毕竟,在沃登城堡
这种荒僻的地方,我的教育很难得到良好的保证。我父亲同意了。他能
做出这样的决定,主要还是对荣誉法庭书记员这一职务的敬重。他相
信,在贝利耶弗尔家中,我必然能很早就耳濡目染地学习到各种原则,
而这些原则有朝一日将会对我的行为举止起到决定性作用。
首先要确定的问题是需不需要让加西亚斯·耶罗陪我去,因为我父
亲认为,最高贵的交手方式是右手持剑,左手拿匕首,而这样的剑术法
国人是不会的。但另一方面,我父亲本人每天早上都习惯在耶罗的陪同
下对墙射击,这种锻炼方式已成为他保持身体健康必不可少的一道程
序,因此他觉得耶罗是不能走的。
需不需要派神学家伊尼戈·贝莱斯陪我去成了下一个伤脑筋的问
题,但我母亲只会说西班牙语,她自然不能离开会这门语言的告解神
父。弄到最后,这两位在我出世前就特地请来为我提供教育的人,反倒
都没法陪在我左右了。不过,他们还是让我带上一个西班牙侍从,这样
能保证我不忘西班牙语。
我和我教父一家同去斯帕城。在那里,我们度过了两个月。此后,
我们又去了荷兰,到秋末才回到图尔奈。贝利耶弗尔骑士完全没有辜负
我父亲对他的信任。在接下来的六年时光里,为了将我培养成一名优秀
的军人,他做了全面周到的铺垫,无一疏漏。但贝利耶弗尔夫人在第六
年末离世,骑士便离开佛兰德斯,回到巴黎定居,而我也要回到自己亲
生父亲的家。
寒冷的天气使我一路相当辛苦。到达城堡时,太阳已落山两个小
时,我看到家里人全都围坐在大壁炉旁。我父亲见我回来非常高兴,但
他不会做出任何有违你们西班牙人所说的庄重的举动。我母亲抱住我,
泪水浸透了我的衣襟。神学家伊尼戈·贝莱斯开始为我祈福。武师耶罗
则递给我一把花剑,我们即兴表演了一场剑术比赛。我应对自如,表现
的技艺完全超出了我当时那个年龄的水准。我父亲是这方面的行家,自
然都看在眼里,但他要保持庄重,无法将内心的激动和父爱充分表达出
来。接着,大家吃起晚饭,每个人都非常开心。
吃完晚饭,所有人又重聚在大壁炉旁。我父亲对神学家说:“尊敬
的堂伊尼戈,劳驾您去把您的那本大部头书拿来,就是那本写了很多奇
闻逸事的书,然后找一篇读给我们听听吧。”
神学家上楼从他的房间里拿来一本用白色羊皮纸装订的对开书,这
本书看来有了些年头,书页已经泛黄。他随手翻开一页,念起以下这个
故事:
[1] 译注:“帝国圈”制度是神圣罗马帝国的行政体系,1500-1806年间使用。勃艮第帝国
圈大致相当于现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
[2] 译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1701-1714),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绝嗣,王位空缺,法
国波旁王朝与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为争夺西班牙王位而引发了一场欧洲大部分国家参与的大
战。本书结尾部分对此有更多描述。
[3] 译注:布雍(Bouillon)是现属比利时的法语城市,位于瓦隆地区,在阿登山区内。
布雍原属神圣罗马帝国的列日大主教领地,1676年布雍公国独立,名义上属神圣罗马帝国,实
际上是法国的保护国。1795年并入法国。
[4] 译注:大麦广场(Place de la Cebada)是马德里最古老的广场,19世纪曾作为死囚
的公开行刑场。
[5] 译注:昆卡(Cuenca)是马德里东南142公里外的小城,现为西班牙昆卡省省会。
[6] 原注:1里亚尔=1/10皮阿斯特(一种可浮动货币单位)(译注:通常看法是1皮阿斯特
=8里亚尔)。
[7] 译注:佩皮尼昂(Perpignan)位于现法国朗格多克—鲁西永大区,是法国本土最南端
的城市之一,文化上接近加泰罗尼亚,拥有多元的民族构成。
[8] 译注:荣誉法庭是法国旧制度时期处理决斗纠纷的法庭。英国在17世纪也有类似的骑
士法庭。
[9] 原注:列伊达的围城发生在1707年9月25日至当年的11月11日。
[10] 译注:指法尺,法国古长度单位,1尺相当于325毫米。下同。
[11] 译注:图尔奈(Tournai)现为比利时西南部城市,属埃诺省,距离布鲁塞尔85公
里。
[12] 译注:比武审判是欧洲中世纪盛行的一种裁定纠纷、解决争议的方法。在比武审判
中,争执双方进行生死决斗,活下来的一方赢得审判,一方亦可以选择投降认输,视为有罪。
[13] 译注:斯帕(Spa)是现比利时列日省阿登山区的城镇,早在古罗马时代就因其温泉
理疗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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