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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天

天色甚好,太阳刚升起来,我们就全起了床。简单吃了顿早饭后,
众人便重新上路。上午的这段行程不算长,我们恰好在午饭时间赶到一
个歇脚点。大家上桌时,或者更准确地说,大家围坐在地上铺的一块替
代餐桌的皮料旁时,卡巴拉秘法师开始嘟囔,想表达的是他对灵界的不
满。等我们吃完饭,他又一次谈起这个话题。他妹妹似乎觉得这有失妥
当,便尽其所能,把话题朝别的方向引。最后,她干脆请贝拉斯克斯继
续讲他的故事,他便如此这般地讲起来:
贝拉斯克斯的故事(续)
之前,我有幸向诸位讲述我是如何出生的,我父亲又是如何抱着
我,用几何学的方式为我向上天进行了一番祈祷,接着又发誓,绝不会
教我任何几何学知识。
大概在我出生六周的时候,我父亲看到一艘三桅帆船驶进港口,船
抛下锚,将登陆的小艇放下水,小艇靠在岸边。小艇里走出一位因为上
了年纪而背有点驼的老人,一身行头很像是去世的老贝拉斯克斯公爵手
下官员的制服,也就是说,绿色的齐膝紧身外衣,金色加鲜红色的绦
带,灯笼袖,宽大的腰带,肩带上佩着把剑。我父亲取出望远镜仔细观
望,觉得此人应该是老阿尔瓦雷斯。他没有看错,走过来的果真是步履
蹒跚的老阿尔瓦雷斯。我父亲赶紧出门,一直跑到港口,在重逢的那一
刻,两人无比激动,百感交集。阿尔瓦雷斯告诉我父亲,公爵夫人布兰
切·德·贝拉斯克斯现在栖身于圣于尔絮勒会的修女院,他这次来便是受
夫人之托,转交给我父亲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堂恩里克大人:
写这封信的是个不幸的女人,她的父亲因她亡故,上天为她定
好的那个男人也因她蒙受苦难,她现在斗胆提笔,希望能唤起您对
她的记忆。
由于内心极度愧疚不安,我曾用苦修的方式专心赎罪,但我因
此身体衰竭,差点就要撒手人寰。阿尔瓦雷斯对我说,我要是死
了,公爵就完全获得了自由,他可以自行指定继承人;相反,只要
我继续活下去,我就可以一直为您保留继承他财产的权利。出于这
样的考虑,我决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不再禁食,也不再穿苦修的粗
毛衣服,此后,我的赎罪只限于隐居和祷告。
公爵挥金如土,把钱都花在最世俗的开销上,他差不多每年都
要得一场重病,好几次我都以为,我们家的头衔和财产马上就可以
转入您的手上了。不过,上天看起来是有意要埋没您,要让您处在
一个与您才华远不相配的境地。
我听说您有了个儿子。那么,我现在向上天乞求延长我的生
命,就只能算是为他考虑。您因为我的过错失去的那些利益,我要
全部保留给他。其实,只要是对他或是对您有益的事,我都一直在
关注。我们家族的那些私有地[1],原本一直是属于幼房的,但你们
从来没找我们要过,于是,这些地就成了名义上由我打理的财产之
一。不过,这些地的所有权是你们的。地里面这十五年来产生的收
入,现在都由阿尔瓦雷斯转交给您。您先保管起来,等未来您觉得
合适的时候再用。我其实早就想将这笔钱物归原主,但出于一些与
贝拉斯克斯公爵性格有关的原因,一直未能成功。
再见了,堂恩里克大人。每一天,我都会发出悔罪的呼唤,乞
求上天为您和您那幸福的妻子赐福。请您也为我祈祷,不必复信。
我已经对诸位说过,往事会让堂恩里克的内心受到多大的冲击,因
此诸位可以想象得到,这样一封信必然会勾起他无数回忆,使他心境难
平。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都无法专心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不
过,他妻子一直在悉心照顾他,我给他带来的父子之情也让他得到很大
宽慰。更重要的是,当时有多位几何学家开始研究各类方程的标准解
法,这一消息也传到他这里。最后,所有这些因素集中到一起,终于产
生了效果,他的心灵由此重新获得了安宁,也重新产生了动力。经济宽
裕后,他的藏书增多了,物理实验室条件也改善了。他甚至还搭建了一
间装备极为齐全的天文观测室。我父亲天性乐善好施,积极地做各种善
事,这一点我想我就不必和诸位细说了。我可以向诸位保证,在休达,
没有任何一个人需要靠别人怜悯度日,因为我父亲充分施展他的天才,
创造条件,让每一个人都能正直体面地生活。这方面的故事,我要是详
细说出来,诸位一定会很感兴趣,但我没有忘记,我的任务是向诸位叙
述我自己的故事,因为我解题时不会脱离题目的已知条件。
就我本人的记忆来看,我人生的第一个爱好是猎奇。在休达,既没
有马也没有马车,孩子们上街不存在交通方面的危险,于是,我想在大
街上溜达多久,就可以溜达多久。一天之内,我会百来次往返于港口和
城市之间,以此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甚至会挨家挨户地串门,在兵
工厂里转悠,逛商店,进工厂的车间,看工人工作,跟在脚夫后面赶
路,问路人各式各样的问题,总之,什么事情都要掺和。不论我去哪
儿,我这种猎奇的模样都让大家感到有趣,每到一处,对方都会兴致勃
勃地满足我的好奇心。但回到家里跟我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情况就大不
相同了。
我父亲请人在自家的一个院子里造起一幢独立的小楼,他的书房、
工作室、实验室和天文观测室都放在这楼里。这幢楼我是不可以进入
的。起初,这对我来说并不算多大的妨碍,但后来我的好奇心被激发起
来。回过头来看,我觉得,这条禁令就像是赶马的马刺一样,逼着我加
快脚步,走上与科学相伴一生的道路。我钻研的第一门学问是自然史的
一部分:贝类学。我父亲常去海边的一块悬岩旁,因为在海面平静的时
候,那一带的海水清如明镜。他就这样观察各种海洋动物的习性,一旦
发现品相上乘的贝类,还会将其带回家。孩子都善于模仿,我于是就成
了贝类学专家。但偶尔我会被蟹类夹到,被水母蜇到,或是被海胆扎
到。这些不愉快的经历使我对自然史心生厌恶,我于是把兴趣转到物理
学上。
我父亲的实验观测工具是从英国运来的,他需要个帮手为他更换、
修补或是仿造这些工具,他于是找来手下的一个主炮手,将相关的技能
全部传授给他,而此人在这方面也有相当的天赋。有一段时间,我几乎
成天待在这个见习机械师身边。他工作的时候,我常凑在旁边帮忙。就
这样,我学会了不少实际操作的知识,但还缺一门极为重要的基本知
识:我既不会读也不会写。
其实我当时已经八岁了,但我父亲说,我只要知道签自己的名字,
再把萨拉班德舞学好,就完全足够了。在休达住着位老教士,他是一起
我不明就里的修道院阴谋事件的受害者,因此才会被放逐到这里来。所
有人都非常敬重他,他也常上我们家做客。这位善良的教士见我处在如
此放任自流的状态,便对我父亲说,我在宗教方面没有受到任何教育,
他可以为我弥补相关的知识。我父亲同意他的建议,安塞尔莫神父便以
此为借口,教我读写和算术。我学得非常快,算术方面我更是很快就超
过了老师。
我就这样长到十二岁。此时,我掌握的知识在同龄人当中已经算非
常多的了,但我小心翼翼,不敢当着我父亲的面炫耀。一旦我不小心露
了馅儿,他必定会向我投来一道严厉的目光,然后对我说道:“你要学
萨拉班德舞,我的儿子,要好好地学萨拉班德舞。其他那些只会给你带
来不幸的事情,就放到一边,别再管了。”我母亲见状便会示意我闭
嘴,然后把话题岔到别的事情上去。
有一天在餐桌上,我父亲又劝我要专心学习高雅之道。此时,一位
穿着法国式服装、年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进了我家。他接连向我们行了
十二遍礼,然后做了个我也搞不清属于什么礼数的旋转动作,但身子还
没转回来,就撞上一位端着汤朝我们走来的仆人,整碗汤全被撞翻在
地。换成一个西班牙人,在遇到这种场合时一定会狼狈地连声道歉,但
这个异乡客并没有如此。他像进来的时候一遍遍行礼那样,一而再再而
三地发出笑声。笑够了之后,他操着非常蹩脚的西班牙语对我们说,他
叫佛朗库尔侯爵,因为在决斗中杀死对方而不得不逃离法国,他请我们
为他提供一个避难之所,等他那件事风平浪静后他自会告辞。
佛朗库尔刚说完客套话,我父亲就非常激动地站起身,对他说
道:“侯爵先生,您是我期待已久的人。请把我的家当作您本人的家,
我所有的东西您都可以随便用,我只求您做一件事,那就是关心一下我
儿子的教育。要是哪一天他能拥有和您相似的风范,那我肯定会认为,
我是世上最幸福的父亲之一。”
假如佛朗库尔明白我父亲这段话背后蕴含的种种悲情,那他或许就
不会过分得意,但他的理解纯粹是字面上的,因此听完这番恭维之辞后
他心花怒放。他甚至变本加厉地做出各种不得体的举动,不断地暗示我
母亲美艳动人,而我父亲年老体衰。可是,我父亲还是不知疲倦地为他
鼓掌叫好,并告诉我要学习他、仰慕他。
中饭吃罢,我父亲问侯爵,他是否可以教我跳萨拉班德舞。我的这
位家庭教师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得比刚才任何时候都猛。等最放肆
的一阵狂笑过后,他恢复常态,他向我们保证说,萨拉班德舞已经二十
个世纪没人跳了,现在跳的都是快步舞和布列舞[2]。他一边说,一边从
口袋里掏出一个被舞蹈老师称作“口袋提琴” [3]的乐器,然后分别演奏了
这两种舞蹈的舞曲。
等他演奏完毕,我父亲带着非常严肃的神情对他说道:“侯爵先
生,您使用的是只有少数高贵人士才会操作的乐器,您让我相信,您确
实曾经做过舞蹈教师。再说,您有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并不重要,您更适
合干的事肯定还有很多,相信都会让我大开眼界。我请您从明天开始就
给我儿子上课,以法国王宫里的贵族为标准来要求他,培养他成为类似
的人。”
佛朗库尔承认,由于各种不幸的遭遇,有一段时间,他被迫当舞蹈
教师谋生,不过,他依然是个有相当身份的人,更适合干的事,正是全
方位培养一位年轻贵族。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从第二天起,我就要上我
的第一堂舞蹈课和礼仪课。不过,在向诸位描述这倒霉的一天前,我需
要先交代我父亲当晚与他岳父卡丹萨的一段对话。其实,这段对话我并
没有一直记在心里,但此时此刻,他们的语句突然又浮现在我的脑海
中,我想,诸位或许也会有兴趣听一听。
认了那位良师后,我一直感到非常新奇,我留在家里陪他,压根儿
没有想过上街闲逛。偶然间,我从我父亲的实验室前路过,我听到他抬
起嗓门儿,带着些许怒气对卡丹萨说道:“我亲爱的岳父,我最后一次
警告您:您要是再继续您那套神秘的举动,派人去非洲内陆,我会向内
阁大臣揭发您的。”
“我亲爱的女婿,”卡丹萨答道,“假如您想知道我们的秘密,那实
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我母亲是戈梅莱斯家族的后人,您儿子的血液
中也流淌着这个家族的血。”
“卡丹萨先生,”我父亲接着说道,“我在这里任职是为国王效力,
戈梅莱斯家族的人,还有他们的秘密,完全与我无关。您放心,明天我
就会把我们这次交谈的内容向内阁大臣禀告。”
“也请您放心,”卡丹萨说道,“我们在这方面的事情,内阁大臣会
禁止您未来再向他汇报的。”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在当天白天剩下的时间里,戈梅莱斯家族的
秘密一直困扰着我,当天夜里,这个问题也让我思索了一段时间。不
过,到了第二天,可恶的佛朗库尔开始给我上第一堂舞蹈课,这件事就
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了,而这堂舞蹈课的效果完全与我父亲所期待的背道
而驰,它让我的头脑从此彻底沉浸在数学的世界中。
贝拉斯克斯正说到此处,卡巴拉秘法师插话道,他有重要的事要和
他妹妹交流一下。众人于是四散而去,各自回到休息的地方。
[1] 译注:指无关封建领地权利义务关系的自由土地。
[2] 译注:布列舞,又译“布雷舞”,一种轻快的二拍子法国舞曲,从16世纪末期开始在
欧洲流行,18世纪时,常作为组曲的组成部分。
[3] 译注:“口袋提琴”是巴洛克时期流行于宫廷的一种乐器。因为体积很小,演奏师们
可以把它放在口袋里,需要的时候拿出来一边跳舞一边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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