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萨拉戈萨手稿> 第五十三天

第五十三天

第二天,吉普赛人老首领继续根据布斯克罗斯的叙述,如此这般地
接着讲他的故事:
受永罚的朝圣者的故事(续)
我很快就明白,我见到的这个人,是我要带上救赎之路的那十二个
罪人中的一个。我极力争取这个人的信任——他好不容易才相信,我与
他结识的动机并非是无聊的好奇。既然得到了信任,我必然要听听他的
故事。在我的请求下,他如此这般地讲起来:
封地骑士[1]托拉尔瓦的故事
少年时代还未结束,我就收到一封俗称“钦定令”的文书,我从此就
成了马耳他骑士团的一员。我有几个位高权重的保护人,他们让我在二
十五岁时就得到了出资装备战船的资格[2]。第二年,骑士团大团长分封
大小骑士,他把阿拉贡语言区[3]最好的一块骑士团管理地封给了我。自
此,我就有了向往骑士团高级勋位的资格,我现在依然有这个资格。不
过,要真的晋升到这一步,必须等年纪足够成熟才行。在此之前,我完
全无事可做。于是,我就拿我们的几位大区领主当榜样,学他们的作
风,或许,他们应该为我树立起更好的榜样才是。总之一句话,在那个
时候,我成天忙着做爱,而且我认为,这种事如果算是原罪,也只是最
轻微的一种。上天啊,要是我到此为止,没有继续犯更严重的罪行,那
该有多好啊!我必须要深刻检讨的罪状,是我容易动怒,一动怒我就会
心怀恶念,此时,哪怕是我们宗教里最神圣的原则,我也敢于冒犯。现
在回想起来,我真是满心惶恐,不过,我还是暂且搁下事情的结果,按
部就班地从头说起吧。
首先我想告诉您,在马耳他岛上,有几个贵族家族并没有加入骑士
团,不论是和哪一级的骑士,他们都从来不打交道,他们认可的人只有
大团长。大团长是所有骑士的首领,团务委员会是大团长的枢密院。
岛上的居民除了贵族阶层外,接下来就是中等阶层了。这个阶层的
人在各行各业工作,他们需要寻求骑士的保护。这个阶层的女士们都是
自食其力的,她们被尊称为“onorate”,这个词在意大利语中的意思
是“可敬重的人”。无疑,她们是配得上这样的称号的,原因有两点:一
方面,她们的举止端庄得体;另一方面我也坦率地对您说吧,她们喜欢
把自己的爱情弄得神神秘秘,不肯公开张扬。
长期的历史经验足以让这些“可敬重的”女士引以为鉴:按照法国骑
士的个性,保持神秘感是他们无法做到的事,或者至少可以说,法国骑
士固然具备很多出类拔萃的优秀品质,但要想在他们当中找到一个具有
谨慎品质的人,却是件很难成功的事。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法国的年
轻男子虽然在其他所有国家都能大受女性青睐,但到了马耳他,除了烟
花女子就没人欢迎他们了。
来自德国的骑士人数虽然不多,但他们是最受“可敬重的”女士喜爱
的人群。我想,他们受到的这种优待,主要得益于他们脸上那白里透红
的肤色。第二受欢迎的是西班牙男子,我认为,这主要靠的是我们的性
格,外人都觉得我们诚实可靠,这个评价实在是恰如其分。
法国骑士,尤其是巡海骑士[4],他们会想办法报复这些“可敬重
的”女士,比如说用各种方式嘲讽她们,要是得知她们私下里筹划的某
个阴谋,更是会狠狠地将其揭穿。但法国人喜欢自己抱团生活,不肯花
工夫学意大利语,而意大利语是当地的通用语言,所以法国人发出的任
何声音都不会引起巨大反响。
各地的骑士,还有那些“可敬重的”女士,我们一直相安无事,过着
安宁的生活,直到一艘法国战船将一位名叫福勒凯尔的封地骑士带到我
们这里。他是昂古莱姆伯爵家族的后人,祖上有人做过普瓦图的司法总
管。他之前就来过几次马耳他,每次来都会惹出和人决斗的事。这一
次,他是来申请战船总管的职务的。他已经三十五岁了,因此,人们期
待他能够比以往更加稳重。的确,这位封地骑士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爱
争吵、爱惹是生非了,但他性格高傲、蛮横,甚至爱结党营私,以求得
比骑士团大团长更高的威望。
封地骑士敞开家门迎接各方客人——法国骑士常常成群结队去他家
做客。我们去得很少,最后甚至不会踏进他的家门半步,因为那里的谈
话主题总让我们觉得不舒服,比如说对“可敬重的”女士的谈论,而她们
可是我们喜爱并且尊重的人。
封地骑士每次出门,总有很多年轻的巡海骑士围在身边。他常会带
他们去一个叫“窄巷”的地方,把自己过去决斗的地点一处处指给他们
看,并向他们讲述每场决斗的具体情形。
我这里最好向您交代一下,按照马耳他的习俗,决斗是被明令禁止
的事,但“窄巷”是个法外之地。这是一条任何窗户都看不到的小巷,巷
子的宽度仅容得下两个人横对着摆好架势然后兵刃相见,后退的余地都
没有。决斗双方面对面横向站好后,双方的朋友还会拦住路人,以免决
斗者受到打扰。拿这里当唯一的决斗地点,目的是防止蓄意杀人:某人
只要觉得自己树敌在外,就不会从“窄巷”经过。当然,要是在其他地点
发生死于非命的事件,人们也不会将其视作决斗的结果。此外,进“窄
巷”是不允许携带匕首的,违反者会被处以死刑。因此,决斗实际上在
马耳他不单能得到宽容,甚至还是种被允许的行为。当然,所谓允许也
只限于默许,远不能冠冕堂皇地行事。提起决斗,大家还是会带有某种
羞耻感,毕竟,蓄意杀人是与基督教的爱德背道而驰的,更何况这里是
宗教骑士团国家的首都,存在这样的事情总归不妥。
综上所述,封地骑士带人去“窄巷”闲逛是完全出格的行为。这样的
闲逛对那些法国巡海骑士来说影响很坏,他们变得极易争斗,而且这些
人本身就已经相当好斗了。
这种坏风气愈演愈烈。西班牙骑士的保留意见也越来越多,最后,
他们全都聚到我家,向我表示,这帮人的闹腾已经变得完全不能忍受,
并问我是否需要采取行动加以制止。我感谢同胞们对我如此器重,在这
件事情上给予我充分的信任,我因此向他们承诺,我会和封地骑士谈一
谈,我要向他指明,那些法国年轻人的行为已经属于肆意妄为,现在,
只有他才能阻止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因为在全法国三个大区里,他都享
有极高的声望,一直受人尊重。我打算在谈话中把这件事涉及的方方面
面都向他阐述清楚,不过,我也不希望矫枉过正,最终弄得一场决斗都
没有了。由于这件事涉及的是骑士间的单打独斗,干预这样的事对我来
说是种荣誉,我自然乐于接受使命。但回过头来想,可以说,我就这样
让自己最终走到了封地骑士的对立面。
当时正值圣周,我与封地骑士的会面只能过半个月再说。现在回想
起来,他应该知道了在我家发生的事,所以他故意找碴儿,想先给我一
个下马威。
冲突发生在圣周五那天。您知道,按照西班牙的习俗,某人要是对
一个女人感兴趣,这一天可以跟着她一个教堂一个教堂地跑,每到一处
都为她递上圣水。其实这么做多少是嫉妒心作祟,因为做的人担心别人
也会这么做,担心别人利用这样的机会与这个女人结识。这种西班牙的
习俗也传到了马耳他。于是,我当天就一直跟在一位我仰慕几年的“可
敬重的”年轻女士身边。然而,从她进的第一个教堂起,封地骑士就抢
先来到她身边。他总是站到我们当中,背朝着我,偶尔还会往后退,在
我的脚上踩来踩去,这一幕旁人也都注意到了。
走出教堂,我不露声色地走到我这个对头身边,跟他闲谈最近发生
的一些新闻。我随后问他接下来要去哪个教堂,他告诉了我。我对他
说,我认识一条近道,然后便在他不知不觉中把他带到“窄巷”。一走进
小街,我便拔出剑。像这样一个日子,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打扰我们,因
为大家全都去了教堂。
封地骑士也拔出自己的剑,但并没有举剑,只是剑尖朝下地拿在手
里——“怎么回事!”他对我说道,“今天可是圣周五啊!”
我根本不想听他说话。
“听着,”他对我说道,“我有六年多没做弥撒了,在信仰上欠了这
么多债,我感到非常害怕。三天以后……”
我本是个天性平和的人,但您知道,这种性格的人一旦被激怒,就
什么道理也听不进了。在我的逼迫下,封地骑士摆起格斗的架势,但他
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我看不透的恐惧。他靠住墙,那动作让人感觉,他似
乎已预见自己会被击倒,所以要事先找好支撑身体的地方。事实上也果
真如此,第一剑我就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的剑慢慢垂落。他背贴在墙上,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道:“我原
谅您,但愿上天也能原谅您!把我的剑带到白骨顶[5],在城堡的小教堂
里,请人唱一百遍弥撒吧。”
说罢,他就断了气。起初,我并没有太在意他的遗言,我能记得这
几句话,是因为之后我又多次听到。当时,我只是按照这种情况下的惯
用方式,向大家做了公告。可以说,在我向众人交代前因后果时,决斗
这件事并没有成为别人责怪我的话柄:大家都讨厌福勒凯尔,他的死让
人觉得是罪有应得。但我自己还是感到,我的行为在上帝眼中是罪孽深
重的,特别是我为了这件事还把自己该做的圣事给遗漏了,我的良心对
我展开无情的谴责。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周。
周五到周六的那个夜里,我突然一阵惊颤,从梦中醒过来。环顾四
周,我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在卧室里,而是来到了“窄巷”,躺在小巷的
路面上。我很惊讶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但此时我眼前清晰地出现了封地
骑士的模样,他正靠墙而立。幽魂看起来想和我说话。费了半天力,他
终于对我说道:“把我的剑带到白骨顶,在城堡的小教堂里,请人唱一
百遍弥撒吧。”
刚听他说完这句话,我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第二天,我是在自己
的房间、自己的床上醒过来的,但那段幻象从头到尾毫无遗漏地保存在
我的记忆中。
随后的这天夜里,我叫了一个仆人在我房间里陪睡,结果一夜无
事,我什么也没看到。接下来的几天夜里同样如此。但是,在周五到周
六的那个夜里,我又看到之前的那段幻象,唯一的区别是,我的仆人也
躺在小巷的路面上,离我只有几步远。封地骑士的幽魂再次在我面前出
现,对我说了和之前一样的话。后来,每个周五的夜里,都会出现同样
的幻象。我的仆人也梦到自己躺在“窄巷”里,但他既没看到封地骑士,
也没听到他说什么话。
封地骑士想让我把剑带到白骨顶,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
方。有几位老家是普瓦图的骑士告诉我,这是普瓦图首府普瓦提埃城三
法里外的一座城堡,位于一片森林当中。关于这座城堡,当地有各种离
奇的传说,而且有人在城堡里见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说福尔克
—塔伊费尔[6]穿过的盔甲,以及死在他手里的那些骑士用过的武器。福
勒凯尔家族甚至有条家规,只要是他们实战使用过的兵器,不论是用于
战争还是私人决斗的,都要收入城堡陈列起来。这一切让我听得兴味盎
然,但我想先把自己信仰上的问题解决掉。
我先去了趟罗马,找赦罪院的主教忏悔。这段时间一直纠缠我的幻
象,我也坦白说给他听了。他没有拒绝为我赦罪,但他的条件是,我必
须先把自己的罪赎完,在白骨顶城堡的小教堂里请人唱一百遍弥撒便是
赎罪的内容之一。上天看来是接受了我的诚意,忏悔一结束,封地骑士
的幽灵马上就停止了对我的纠缠。我已经从马耳他把他的剑带过来了,
我于是就尽自己最快的速度,踏上去法国的路。
到了普瓦提埃城后,我发现当地居民都已经知道了封地骑士的死
讯。不过,这里为他感到惋惜的人并不比马耳他多。我让随行人员留在
城里,自己换了身朝圣者的打扮,请了位向导带路。步行去白骨顶城堡
是最合适的,再说,那段路也不便于车辆通行。
来到城堡,我们发现主塔大门紧闭。主塔旁有座钟架,我们便敲起
钟来,敲了很久,城堡的主人才终于现身——他也是白骨顶城堡里的唯
一居民。此外还有一位隐修士负责管理小教堂,我们见到他时,他正在
做祷告。等他做好祷告,我告诉他,我来这里是想请他唱一百遍弥撒
的。一边说,我一边将祭品放上祭台。我想把封地骑士的剑也一起放上
去,但城堡的主人对我说,剑是要放在兵器堂内的。所谓兵器堂,就是
陈列各种兵器的大厅,福勒凯尔家族所有因决斗而死的人,还有所有在
决斗中被他们家族成员杀死的人,遗留下来的剑都放在那里,这是这座
城堡一直以来的神圣习俗。
我跟着城堡主人来到兵器堂。我确实在这里看到了各种型号的剑,
此外,大厅的墙上还挂有很多幅肖像,为首的那一幅画的是昂古莱姆伯
爵福尔克—塔伊费尔,白骨顶城堡正是由他建成的。他当时建这座城堡
是为了他的一个私生子,此人后来做了普瓦图的司法总管,白骨顶城堡
的福勒凯尔家族便由此起源。
在兵器堂的一角有个大壁炉,司法总管和他妻子的肖像分列壁炉两
侧。两幅画都画得栩栩如生。其他的肖像也画得非常出色,只是明显带
有古风。不过,福尔克—塔伊费尔的肖像给人带来的震撼感,是其他任
何一幅都比不上的。这幅画在水牛皮上绘制而成,画中人一只手举剑,
另一只手握着侍从递过来的圆盾。兵器堂陈列的剑大部分都挂在这幅肖
像下,像花簇一样聚成一团。
我请城堡主人给兵器堂生点火,然后又请他把我的晚饭带到这里
来。
“晚饭我肯定会为您做好的,”他回答我说,“不过,我亲爱的朝圣
的客人啊,我真心劝您一句,晚上来我的房间睡吧。”
我问他为何要这样小心翼翼。
“我自有我的道理,”城堡主人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会在我的床
边为您放一张床。”
我很高兴地接受了他的建议,尤其是今天正赶上星期五,我担心中
断了的幻象又再度出现。
城堡主人去准备晚饭后,我开始仔细看起这里的兵器和肖像。正如
我刚才所说,每幅画都画得惟妙惟肖。暮色渐浓,在昏暗的日光下,深
色的窗帘与深底色的画像混为一体,再加上壁炉里的火光,肖像上能让
我辨别出来的,只有一个个人物的面庞。一种可怕的感觉突然袭来。或
许,这种恐惧感只是我个人的一种感觉,因为我那段时间的内心状态已
让我形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恐惧。
城堡主人把我的晚饭带来了。主食是一条从附近小河里钓上来的鳟
鱼,此外还有一瓶口感挺不错的红酒。我想把隐修士请来和我共进晚
餐,但他只吃水煮的绿叶菜。
我一直准时诵读我的日课经。对于发愿修行的骑士来说,这是一项
必尽的义务,至少在西班牙是这样的。吃完饭,我便将日课经和念珠从
口袋里掏出来,对城堡主人说,我暂时还没有睡意,我想一直祷读经文
到夜深,他只要先带我看一下我睡的房间就可以了。
“好吧,”他回答我说,“那位隐修士,他到了夜里十二点,会来旁
边的小教堂祷读经文。到那个时候,您就从这道小楼梯上下来,房间的
门我会一直开着,您不会找不到。午夜过后,千万别在这里继续逗
留。”
城堡主人走了。我开始祷读经文,时而还会添点柴火。但我不敢朝
这房间里多看,因为那些肖像让我感觉像活的一样。我要是在某幅画前
多看两眼,画上的人就仿佛活动起来,冲我眨眼睛、撇嘴唇,尤其是分
列壁炉两侧的司法总管夫妇的肖像。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他们朝我投来
愤怒的目光,他们随后还会对视一下。一阵风吹来,我心中寒意更浓,
因为风不仅晃动了窗户,还把那花簇般的一团剑也带得砰然作响,剑与
剑相互撞击的声音让我浑身颤抖。不过,我还是继续虔诚地祷读我的经
文。
终于,我听到了隐修士的诵经声。等他一读完,我便开始下楼梯,
准备进城堡主人的房间休息。我手里拿着一小截蜡烛,烛火突然被风给
吹灭了,我只得上楼找火。可就在此时,我发现司法总管和他的妻子走
出各自的画框,在壁炉的一角坐下来。我大惊失色,而他们像聊家常一
样说起话,说话的内容也清晰可辨。
“我的朋友,”司法总管说道,“这个卡斯蒂利亚人杀了封地骑士,
还没有向他忏悔,您怎么看这个人?”
“我的爱人,”那个女幽灵回答道,“在我看来,这件事是一桩重
罪,是很恶毒的事。所以我认为,塔伊费尔先生不和这个卡斯蒂利亚人
决斗一番,是不会放他离开城堡的。”
我惊慌失措,急忙转身冲下楼梯。我四处寻找城堡主人的房门,可
光凭黑暗中的摸索,我根本找不到门在何处。我手里一直拿着那只熄了
火的蜡烛。我想,无论如何,总是要先把蜡烛重新点亮。想到这一点
后,我的情绪也略有些平复,我努力劝说自己,壁炉边的那两个人只是
我想象出来的幻影。我于是重新走上楼梯,然后停在兵器堂门口朝里
看,壁炉边那两个幻影之前出现的位置,现在确实不再有人了。我便壮
着胆子进了门。可没走几步,我就发现塔伊费尔正摆出决斗的架势站在
大厅当中,手里的剑直挺挺地冲我指来。
我想掉头回楼梯,但兵器堂门口此时站了个侍从,他扔给我一副长
手套。我已经完全不清楚该怎么办了。我从那花簇般的剑中抽出一把,
朝着这个要和我决斗的鬼魅猛扑过去。我明明觉得已将他劈作两半了,
但没想到,我的心脏上方紧接着挨了一剑,那种感觉就像烙铁贴上去一
般灼热难当。我的血喷涌而出,流满大厅,我昏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城堡主人的房间里醒来的。他因为一直没等到
我过来,便带上圣水来找我。他发现我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但身上没
有任何伤口。看来,我自以为挨的那一剑无非是幻觉。城堡主人也不向
我询问任何问题,只是建议我离开城堡。
我向他告辞后,便踏上去西班牙的路。一个星期后,我来到巴约讷
[7]。到的那天是星期五,我住进一家客栈。当天夜里,我在一阵惊颤中
醒过来。我看到塔伊费尔先生站在我的床前,冲我挥舞他的剑。我在胸
口划了个十字,幽灵随之化作一道青烟,消失无踪。但我还是感觉胸口
挨了一剑,和我在白骨顶城堡挨的那亦真亦幻的一剑完全相同。我的血
不断地涌出来,淹没我的身体。我想喊人,又想从床上爬下来,但这两
件事我一样都做不到。我一直处在这种难于言说的恐慌状态中,直到户
外传来第一遍鸡鸣。我终于又进入了梦乡。但第二天,我就生病了,其
状之惨,所有人看了都觉得可怜。
之后的每个星期五,我都会经历同样的幻觉。再怎么祈祷也无法解
脱。看起来,我会被忧郁一直带进坟墓。在进入坟墓前,我已经无力让
自己摆脱撒旦的纠缠了。我对神的慈悲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多亏这
丝希望,我才能支撑下去,才能忍受自己的苦难。
封地骑士托拉尔瓦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或者更准确地说,那个
受永罚的朝圣者向科纳德斯转述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接着,他又换
成自己的角度,如此这般地继续讲他本人的故事:
封地骑士托拉尔瓦是个宗教圈里的人,他一意决斗,不仅自己的宗
教义务没有完成,还不允许对手还清信仰上的欠债。尽管如此,我还是
非常清楚地告诉他,假如他真想摆脱撒旦的纠缠,就该到各处的圣地走
一走,有罪的人去了圣地,或多或少都会感受到圣恩的慰藉。
托拉尔瓦被我轻松说服。我们一起去了西班牙的几个圣地。接着,
我们又到了意大利,去了洛雷托和罗马。这一次,赦罪院的主教给他的
不再是有条件的赦罪,而是全面彻底的赦罪,还附上了教皇的赦令。托
拉尔瓦身心得到完全的释放。他回了马耳他,而我来到萨拉曼卡。
第一次见到您,我就发现您的额头上有永罚的记号,而您的整个故
事,也一清二楚地摆在我面前。培尼亚·弗洛尔伯爵确实见到任何女人
都想诱惑对方、占有对方,但他在现实中并没有诱惑谁,也并没有占有
谁。他犯的无非是意念上的罪,他的灵魂不会因此蒙受危险。不过,他
已有两年未尽自己的宗教义务,在您派人杀害他的时候,或者至少可以
说,在您间接导致他被人杀害的时候,他正打算还清信仰上的欠债。您
饱受折磨的原因就在于此。现在,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让您得到解脱,就
是效仿那个封地骑士。让我做您的向导吧:您知道,这件事涉及我自身
的救赎。
科纳德斯被说服了。他把西班牙的圣地游历了一遍,然后又去了意
大利。他前后用了两年时间完成自己的朝圣。科纳德斯夫人这段时间一
直是在马德里过的,她的母亲和姐姐也搬到那里生活了。
科纳德斯最终回到萨拉曼卡,发现自己的家焕然一新,被打理得井
井有条,而他的妻子也比以前更美、更可爱、更温柔。过了两个月,她
又去马德里看了一次母亲和姐姐。随后,她再度回到萨拉曼卡,并从此
在这座城市安心定居。就在她回萨拉曼卡的同时,阿尔科斯公爵被任命
为驻伦敦的大使。
故事就此戛然而止。托莱多骑士不禁开口说道:“我亲爱的布斯克
罗斯,您这怎么能算说完了呢?我想知道故事的最终结局,想知道科纳
德斯夫人现在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她变成了寡妇,”布斯克罗斯说道,“后来再婚了,她的行为举止
堪称典范。快看,她现在正朝这边走来,我想她是要上您家里来吧。”
“您说什么?”托莱多叫道,“您看到的那个人,她是乌斯卡里斯夫
人啊!啊,她的戏演得可真好!她当初真让我以为,我是她第一个倾心
的男人呢。将来我一定要教训她一顿。”
骑士想一个人见他的情人,便匆忙将我们打发走了。
“我也必须向诸位告辞了,”吉普赛人首领此时说道,“我要去处理
一下我们这个小社会里的人民事务了。”
[1] 译注:关于“封地骑士”及马耳他骑士团的等级划分,可参见本书“第三十一天”一
章的相关注释。
[2] 译注:出资装备战船或提供其他服务是马耳他骑士团晋升的必要条件。
[3] 原注:阿拉贡语言区的骑士团管理地:马耳他骑士团辖地共分八个大区或“语言
区”:奥维涅、普罗旺斯、法国、意大利、阿拉贡、卡斯蒂利亚、德国和英国。各大区领主都
有自己的专门职责和称谓,阿拉贡大区的领主又称“大馆长”。
[4] 原注:指在海上巡游的骑士(最初的目的是保护朝圣者远行队)。
[5] 译注:白骨顶(Tête-Foulque),鹤形目秧鸡科的鸟类,头具额甲,白色,端部钝
圆。福勒凯尔(Foulequère)的姓氏词源上与此相同。
[6] 译注:福尔克—塔伊费尔(Foulques-Taillefer,1025-1087),1048年起成为昂古莱
姆伯爵,应为文中封地骑士福勒凯尔的祖先。
[7] 译注:法国西南部城市,临比斯开湾。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