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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亚当·托比亚斯·汉索尔
汉索尔的远征,怀俄明州西北部,六百七十八天前
色泽鲜艳的藻类植物覆盖在水池边缘,温泉水从炽热的池底冒着泡泡浮出水面,空气中可以嗅到浓烈的硫黄味和其他好多种矿物质的气味。
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汉索尔脱光了全身的衣服,然后将自己那件脏得发臭的大衣盖在了其他衣物上面。他飞快地走过草地,滑进了水池里,刚一入水他就发出了心满意足的呻吟。
水池中央的水很深,而且非常清澈,呈天蓝色。
他在靠近池岸、一英尺半左右深的池水中找到了一条光滑的长石块,它的形状简直就是一张天然的躺椅。
如同天造地设一般自然。
跟这池温泉相当匹配。
他就这么躺进了大约40℃的池水中,雪花继续飘飘洒洒地往下落。他不时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好享受这身心欢愉的时刻,好让自己想起从前在便利而舒适的文明世界里,真正像人一样活着是什么滋味。而且,那时的他不必像现在一样随时随地都得为性命担忧。
可是他没办法完全不去想自己身在何处、自己究竟是谁以及自己为何会待在此处这一系列事实。他脑子里有个声音——正是这个声音让他在这片广阔的荒蛮之地得以存活了八百多天——正在低声告诫他:停留在这个水池里泡温泉是非常愚蠢的做法。这样的行为鲁莽而任性。这里并不是温泉浴场。随时都可能有成群结队的艾比怪兽光临此地。
通常他都非常谨慎,不过他也觉得这处温泉池简直就是天赐的礼物,而且他知道,在这里泡温泉的愉快回忆,将会支撑着他有气力去应付在未来几个星期里可能会遇到的艰难险阻。再说了,在这暴风雪肆虐的时刻,地图和指南针根本无法派上用场,所以在这恶劣天气过去之前,他原本就被困在了此地。
他再度闭上双眼,任由飞舞的雪花飘落在自己的眼睫毛上。
他听到远处传来了声响,有点类似于水柱从鲸鱼的喷水孔冲出来的声音——一个较小的间歇泉眼又开始喷水了。
他颇感意外地发现自己竟因此而露出了笑容。
他最初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他在父母家地下室一本《不列颠百科全书》上看到过的一张褪色的彩色照片——一群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群众站在黄石公园的木板人行道上,观看着老忠实间歇泉喷出沸腾的矿泉水。
从孩提时代开始,他就一直渴望着有一天能来到这里。只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自己第一次造访黄石公园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竟然会是在两千年后一个几乎已经变成地狱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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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索尔抓起一小撮碎石片,打算用它们将附着在皮肤上形同盔甲的污垢刮下来。他朝水池中央缓缓走去,深吸一口气,然后潜入到足以没过头顶的深水中。
这是他好几个月来第一次将自己洗得如此干净而彻底。他爬出水池,坐在被霜覆盖的草丛里,让身体慢慢降温。
不断有蒸汽从他的双肩往上升腾。
被热水泡过以后,他觉得有些头昏眼花。
空气中弥漫着泉水的热气和星星点点的雪花,草地另一端高高耸立着的常青树如鬼魅般若隐若现。
不一会儿……
一个原本被他视为灌木丛的东西竟开始慢慢移动起来。
汉索尔吓得连心跳都差点儿停止了。
他坐直了身子,眯缝着眼睛想要看个究竟。
他没法判断那东西和自己的确切距离,可是肯定在一百米之内。从他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很容易让人觉得那是一个人四肢着地、趴在地上爬行,不过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类存在了。最起码,在那道环绕在黑松镇四周、顶部附有带刺铁丝网的通电围栅之外不可能还有人类了。
唔,不对,事实上还有一个。
那就是他自己。
那个身影和汉索尔的距离渐渐缩短了。
噢,不。
还不止一个身影呢。
总共有三个。
你这个该死的蠢货。
他现在全身赤裸,唯一的防御武器——一把.357口径的左轮手枪——被塞在了他放在水池另一端的大衣口袋里。
可是,就算他将自己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握在手里,也没有把握能在能见度极低的暴风雪天气下近距离击败三只怪兽。要是他事先有所准备,并且趁它们离自己还很远的时候就发现了它们,那么他兴许可以先用温彻斯特步枪击毙其中两只怪兽,然后再用左轮手枪近距离打爆最后那只怪兽的头。
现在想这些根本就没有用。
它们正朝水池这边走来。
汉索尔悄无声息地回到水池里,只把头露在水面上。弥漫在池子上方的水汽让他几乎看不见它们,而他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它们也同样看不见他。
随着怪兽离水池越来越近,汉索尔继续往下沉,最后只剩下两只眼睛还露在水面上观察。
朝他走来的是一只成年雌性怪兽和两只瘦长的小怪兽的组合,两只小怪兽的体重大约都在一百二十磅左右——这样的体格轻而易举便能置人于死地。他以前曾见过体形比它们还小的怪兽不费吹灰之力便打败了一头成年野牛。
那只雌性怪兽的体型差不多是两只小怪兽加起来那么大。
只剩下六十英尺远了,汉索尔看着那只雌性艾比怪兽在他的衣服和背包旁边驻足停留下来。
它低下头,将鼻子凑到他的大衣上嗅了又嗅。
两只小怪兽来到它身旁,也跟着用鼻子嗅大衣的气味。
汉索尔略微上浮了一点点,刚好将鼻子露出水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次下沉,这次他不断地呼出肺部的气体,让身体一直往下潜。
很快,他便得以坐在水池底部的岩石地面上。
无数滚烫的小水柱纷纷从他双腿下面的细小岩缝里喷射出来。
他闭上双眼,随着肺部的压力和疼痛感逐渐增强,他对氧气的渴望也愈发强烈了。
他将几根手指甲用力地扎进了大腿肌肉里。
想要呼吸的愿望还在加强。
已经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
当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继续忍下去的时候,便将头部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谢天谢地,那三只怪兽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在水池里慢慢转动身子,一点一点地转动……
突然,他像被冻住了似的瞬间停了下来。
他感到自己根本抑制不住心里突然涌起的想要把身子转回去,然后马上逃跑的冲动。
水池边,一只小怪兽正把头凑到水面附近,他和它之间的距离甚至还不足十英尺。
小怪兽一动也不动。
它的头微微歪向一侧。
就像一尊雕像。
难道它是在观察自己的倒影吗?
汉索尔见过的怪兽数不胜数,不过大都是透过步枪上的瞄准器,远远地观察它们。
他还从未在没被怪兽发现的情况下,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它们。
他没法让自己的视线离开怪兽的心脏:它在半透明的皮肤下面跳动着,每搏动一次,血液便通过紫红色的动脉被输送出去。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不清,汉索尔觉得自己就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石英板观察那只怪兽。
它的一双黑色眼睛令汉索尔联想到了黑钻石——坚硬并且不像这个世界的产物。
奇怪的是,令他感到焦虑不安的其实并非怪兽那可怕的外形特征。
而是在它那尖利的爪子、锋利的牙齿和破坏力十足的体格之下所隐藏着的人性。这些怪兽无疑是从人类演变而来,现在这整个世界都是它们的了。据戴维·皮尔彻——汉索尔的老板、黑松镇的创造者——估计,仅在美洲大陆,艾比怪兽的数量就有五亿只左右。
弥漫在水面上的蒸汽很浓,可是汉索尔不敢冒险滑回水里去。
他只能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
那只小怪兽继续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倒影。
要是它看到了他,那么他就死定了,除非……
远处的雌性怪兽发出了一声尖厉刺耳的嗥叫。
池边这只小怪兽立即扬起头来。
雌性怪兽又叫了一声,它的声音里充满了危机四伏的紧张感。
小怪兽急忙朝它奔去。
汉索尔听到三只怪兽离开水池,渐渐远去。少顷,他尽可能保持身体不动,仅仅快速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怪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漫天的暴风雪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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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索尔想等到雪停了再走,可是这雪却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他从水池里爬了出来,将池边大衣上积了三英寸厚的雪沫抖掉,然后擦干两只脚,把它们伸进了自己的靴子里。
他穿上被雪浸湿了的大衣,抓起地上的其余行李,然后慢跑着穿过草地,进到松树林中。他弯腰钻进了一片由低垂的松枝构成的冠盖下面,树荫下的这片空间给人一种进到茅草屋里一般的安全感。他浑身战栗着将手中的物品放在地上,接着打开了背包。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把松萝,其下是他在下第一场雪那天的清晨搜集的一包干火绒,他还记得那天清早的天空中积聚着厚厚的乌云,看上去就像铺陈着一块巨大的灰色床垫。
他用燧石和铁块取火,点燃了干火绒。
当一簇与松萝绑在一起的细小树枝也被火引燃之后,他将手边可及之处的稍大树枝掰下来,用膝盖折断,然后放进了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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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得很旺。
他不再感到寒冷了。
他脱光衣服站在炽热的火焰旁,火焰烘干了他身上残留的水汽,也烤干了湿衣物。
很快他便重新穿好了衣服,舒舒服服地靠在松树干上,把两只手凑到篝火边取暖。
在他所处的这片不受气候影响的隐匿角落之外,雪花依然不断地飘落到草地上。
夜晚已悄然降临。
他感到很暖和。
浑身干爽。
而且暂时……
尚未死去。
总而言之,在这个糟糕透顶的新世界里,对一个度过了漫长而寒冷的一天之后的人来说,他所期望的不就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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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透过头顶上的树枝空隙看到的是深蓝色的天空,而且他发现树林旁草地上的积雪已经厚达一英尺。
篝火早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熄灭了。
草地上的小树被积雪压弯了腰,看起来就像一座座小拱桥。
托温泉的福,数月来汉索尔还是第一次在早上挣扎着起身时没觉得身体像生锈的铰链一般僵硬。
他很口渴,可是他带的水已经在夜里结成了冰。
他吃了一点点牛肉干,以此来缓解自己每天早晨醒来时都会有的饥肠辘辘的感觉。
他举起步枪,透过瞄准镜观察草地上是否有什么危险。
此时的气温比昨天低了十几度——大概已经是零下十几度了吧——而从温泉池里冒出的热气积聚在池面上方,如同一朵永远也不会散去的云。
在一派辽阔的冬景之中,汉索尔看不到任何动静。
他掏出指南针和叠成一小块的地图,随即将背包用力举起,背在背上。
片刻之后,汉索尔从低垂的松枝下爬了出来,开始穿过草地。
天气很冷,几乎没有什么风,太阳即将升起。
他在草地中央停下了脚步,透过温彻斯特步枪的瞄准镜观察四周的情形。
起码在此时此刻,这个世界只有他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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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续穿越草地。
随着太阳渐渐升起,经雪地反射后的阳光变得非常刺目。他本想停下来把太阳镜找出来戴上,可是却发现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就在不远之外了。
一眼望去,那一片区域全是美国黑松。
那些树高达两百英尺,有着又直又细的树干和狭窄的树冠。
在这样的森林里行进将变得更加危险。当汉索尔来到森林边缘的时候,从大衣的内兜里掏出了他的.357口径左轮手枪,并检查子弹是否上好。
森林的地势逐渐升高。
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将星星点点的金光洒在了林中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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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索尔爬上了山顶。
一个如宝石般散发着温润亮光的湖泊映入了他的眼帘,靠近岸边的湖水已经结了冰,可是湖中央的水依然在微微荡漾着。他坐在一块被晒得褪色了的树桩上,将步枪的枪托架在肩上。
湖面非常辽阔。汉索尔检查了一下湖岸边的情形,确定在自己即将前往的方向除了纯白发光的积雪之外,就别无他物了。
在相反的方向,他看到两英里之外有一只巨大的熊躺在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的雪地上,它的脖子被身旁一只雄性怪兽咬断了,此刻那怪兽正从熊肚子里掏出长长的肠子来。
汉索尔开始沿着缓坡往下走。
到了湖岸边,他再度掏出地图研究了一番。
森林离湖很近,他沿着湖泊和森林之间的通路行走,绕到了湖的西面。
在雪地里跋涉令他精疲力竭。
汉索尔将步枪从肩上取下,随即在湖岸边一屁股坐了下来。近距离观察之后,他发现湖面结的冰其实并不厚,只有极薄的一层,大概是昨晚气温陡降时才刚结的冰。今年的初雪来得很早,实在是太早了。根据他的估算,现在应该还是七月。
他再次检查了一下湖岸边的情形。
他身后便是森林。
森林里一丝动静也没有,不过湖对岸的那只怪兽此时已经将它的整个脑袋都埋进了大灰熊的肚腹里,兀自狼吞虎咽起来。
汉索尔背靠在自己的背包上,然后掏出了地图。
这里没有风,太阳在他头顶上绽放着光芒,他觉得全身都暖洋洋的。
他热爱早晨——这无疑是他在一天当中最喜欢的时光。在晨光中行走时,由于不知道这一天会有怎样的经历,所以心里满怀着希望。而午后的时光是情绪最难挨的,这时太阳渐渐西沉,并且他知道自己又得在户外独自度过一个漫长的黑夜,同时还将时刻面临死亡的威胁,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
不过至少就此刻而言,黑夜降临还让他觉得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在不知不觉当中,他的思绪又飘向了北边。
飘向了黑松镇,那地球上的最后一个小镇。
飘向了他抵达通电围栅并回到安全之地的那一天。
飘向了位于第六大道的那座维多利亚式房屋。
还飘向了那个他不知道为何会令自己爱她爱得发狂的女人。正是为了她,他才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自己在2013年的生活,自愿进入生命暂停装置待上两千年,他甚至并不知道自己醒来后将会面对一个怎样的世界。他只知道,那个世界里有特丽萨·伯克,而她的丈夫伊桑则早就死去了,仅凭于此,便足以令他博上一切。
他将地图和指南针对照着看。
在这片区域中,最为突出的地标是一座曾经被称作谢里丹山的高达一万英尺的山峰,其顶部一千英尺的高峰位于林木线以上,白雪皑皑的顶峰与紫色的天空相映成趣。那里风很大,不断飘落的雪花被吹得四散飞舞。
在最佳条件下,只需一个小时便能攀到顶峰。
可是倘若踩在新近落下的积雪中攀爬的话,就得花上两三个小时了。
此刻,谢里丹山的顶峰暂时成了他心目中北方的象征。
那里是他家的方向。
理查德森夫妇
鲍勃从车上下来,随即轻轻关上了身后的车门。
森林里一片寂静,镇上怪兽的嗥叫声感觉很遥远。
他朝车子前面走了一段路,试图理清头绪。
逃离小镇是正确的选择。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活到现在。
车里的座舱顶灯熄灭了。
他被一团黑暗包裹着。
他坐在柏油路面上,将脸埋在双膝之间,轻声哭了起来。过了一分钟,他身后的车门打开了,车里的灯光照亮了路面。
他在黑松镇的妻子朝他走了过来。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需要独处一会儿吗?”鲍勃说。
“你哭了?”
“没有。”他擦了擦眼睛。
“噢,天哪,你真的在哭呢。”
“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你为什么要哭?”
他伸手指着小镇的方向,“难道这还不够吗?”
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你有自己爱的人,对吗?”她说,“我是说在你来黑松镇之前。”
他并没有作答。
“她是你的妻子吗?”
“他是男的,他叫……”
“男的?”
“他叫保罗。”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柏油路面上。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
最后是芭芭拉打破了沉寂,“这一切对你来说一定糟透了。”
“我相信这对你来说也差不多。”
“可你从来没表现出你竟然是……”
“我很抱歉。”
“我也一样。”
“你又有什么错呢?这一切都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芭芭拉。你以前从没结过婚,是吗?”
“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在很多方面都是如此。”
“噢,天哪,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又有什么错呢?”芭芭拉笑道,“一个五十岁的老处女……”
“和一名男同性恋者。”
“这听起来真像垃圾肥皂剧的情节。”
“谁说不是啊!”
“你和保罗在一起有多久?”
“十六年。我只是无法相信他已经死了,你知道吗?他竟然已经死去两千年了,而我还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和他再度重逢。”
“或许你们最后还是会重逢的。”
“谢谢你这么说。”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说道:“在过去的五年里,你就是我的一切,鲍勃。你总是尊重我,也体贴地照料我。”
“我想我们都已经尽到最大努力去过好这里的生活了。”
“而且我们一起做的英式小松饼真的非常好吃。”
这时远处传来了阵阵枪响,在山谷里回荡着。
“我不想今晚就死去,亲爱的。”她说。
他捏了捏她的手,“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你放心好了。”
比琳达·摩瑞恩
老妇人坐在一张皮制躺椅里,小腿平放在展开的搁脚板上,她的大腿上放着一个餐盘。借着昏暗的烛光,她在玩一种单人纸牌接龙游戏,正伸手将一张张扑克牌翻开。
她隔壁的邻居一家正受到怪兽的攻击,传出阵阵凄厉的喊叫。
她兀自低声哼着小曲。
她翻出了一张黑桃J。
她把这张牌压在中间那一列的红桃Q下面。
紧接着她又翻出了一张方块6。
这张牌被她压在了黑桃7下面。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响了她家的前门。
她不以为意,继续翻着纸牌。
然后把翻开的纸牌放在合适的位置。
前门又被猛撞了两下。
伴随着“咣当”一声,前门被撞得脱离了合页,旋即倒在了地上。
她从牌堆里抬起头来。
一只怪兽爬进了屋内,当它看到坐在椅子里的比琳达时,便开始咆哮起来。
“我知道你会来。”她说,“只是没料到你会过这么久才来。”
梅花10……唔……这张牌没有地方可以放,只好放回牌堆里。
怪兽朝她靠近,她凝视着它那双又小又黑的眼睛。
“难道你不知道未经邀请就进到别人家里是非常没礼貌的行为吗?”她问道。
听到她的声音,它突然停了下来,歪着脑袋看着她。
大量的鲜血——无疑是来自她的某位邻居——顺着它的胸口滴落到地板上。
比琳达放下另一张扑克牌。
“我现在玩的是单人纸牌游戏,所以你没法参与。”她说,“再说了,我也没有茶水来招待客人。”
怪兽张开嘴巴,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响亮而刺耳的嗥叫,犹如从一只可怕的鸟儿嘴里发出来的叫声。
“这不是你本来想发出的声音。”比琳达厉声说道。
怪兽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比琳达放下了最后一张扑克牌。
“哈!”她一边拍手一边说道,“这局我赢了!”
她将餐盘里的所有扑克牌都收拢成一叠,然后再分成大致均等的两叠,开始洗牌。
“这种单人纸牌接龙游戏我可以玩上一整天。”她说,“我发现人生中最好的伴侣有时候竟然是自己。”
怪兽喉咙里再次发出了一声虚张声势的咆哮。
“你马上给我闭嘴!”她高声喝道,“我可不允许有谁在我家里用这种态度对待我。”
怪兽的咆哮声立刻转变成了类似“咕噜咕噜”的柔和声音。
“这样就好多了。”比琳达边说边准备开始一局新的接龙游戏,“很抱歉刚才对你大吼大叫,我有时候的确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
伊桑
前方的火光已经越来越近了,可是他完全看不清周围的情形。
他每走几步就会跌倒一下,两只手也因为在黑暗中不断推开挡路的树枝而被划得伤痕累累。
他心想:那些艾比怪兽能追上我们吗?他们是靠什么进行追踪的呢?是气味、声音、视觉,还是三者都有?
他离前方的几束火把已经非常近了。
借着火光,他已经能看到小组的其他成员了。
伊桑走出树林,来到了岩壁底部。
已经有人像蚂蚁一样排成一列,朝着岩壁上方攀爬起来了,他们当中一些人手里握着火把,光芒如同圣诞灯饰一般悬在峭壁上。
伊桑只在上回试图打入“漫游者”——凯特和哈洛德的秘密组织——内部时,走过一次这条路线。
一条条钢缆以一连串极为蜿蜒曲折的“之”字形结构被固定在岩壁上,钢缆下方的岩石表面上有许多人工凿出来的凹痕,便于人们在攀爬时抓握和踩踏。
有十来个人正站在峭壁底部,排队等候着开始攀岩。伊桑试着在这些人当中寻找自己的家人,可是他们并不在里面。
赫克托尔朝他走来,“这可不是个好主意。”他说,“让孩子们也在黑暗中抓着钢缆攀岩。”
这话令伊桑想到了本杰明,他强迫自己不要再继续想下去了。
“追来的怪兽多吗?”赫克托尔问道。
“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能应付的数量。”
伊桑听到半山腰的树林里传来了树枝被折断和踩踏的声音。
他还有满满一袋十二号口径的子弹,他一边将子弹填入弹匣,一边密切观察着林木线。
当他将最后一颗子弹填入弹匣之后,用霰弹枪对准了树林。
他心里想着:现在还不行,我们还需要再多一点的时间,再多一点点就好。
赫克托尔拍了拍伊桑的肩膀说:“轮到我们了。”
他们顺着岩壁往上爬,手里抓着冰冷的钢缆。
当伊桑来到第三个转折处时,从他脚下的森林里传出的嗥叫和嘶吼声已经到了振聋发聩的地步。
仿佛阵阵可怖的鬼哭狼嚎。
离他最近的火把在他上方二十英尺左右,不过今晚天空中繁星的光芒足以让他看清岩壁上的路线。
伊桑低头看了看峭壁下方,发现有一只怪兽已经钻出了树林。
紧接着第二只也出来了。
然后是第三只。
又出来了五只。
随即又出来了十只。
很快,岩壁底部已经聚集了大约三十只怪兽。
他继续向上攀爬,集中注意力去抓握钢缆,并努力确保自己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的。可是每次当他往下瞄的时候,都会发现聚集在岩壁底部的怪兽比先前更多了。
没过多久,他已经来到了垂直向上的岩壁区域。
他很想知道特丽萨和本杰明现在情况如何。
他们是不是平安地待在“漫游者”的山洞里呢?
突然,他听到从自己的正上方传来了一个人的尖叫声。
那声音和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音量也越来越大,最终来到了他的头顶上方。
伊桑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男人正飞快地往下坠落,他拼命扑打着双臂,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他与伊桑擦肩而过,当两人处于同一高度时,距离还不到两英寸,可这么短的距离足以决定人的生死。他的头撞在了伊桑脚下二十英尺外的岩架上,整个人被弹得翻了个筋斗,随即便悄无声息地往森林地面继续坠落。
天哪!
眼前这可怕的一幕令伊桑觉得两腿发软。
他的左脚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他将身体前倾,靠在岩壁上,用手紧紧地抓着一个把手点,然后闭上了双眼,让惊吓所带来的恐慌感渐渐平息。
他终于再度平静下来了。
伊桑抓着生锈的钢缆,一步一步地向上继续攀爬,底下那群怪兽正争先恐后地抢食先前失足跌下峭壁的男人的身体。
伊桑来到了用厚木板搭建而成的便道。
这块六英寸宽的木板横贴在岩壁上。
赫克托尔已经走到了木板中央。
伊桑跟了上去。
他们与脚下那片森林的距离差不多有三百英尺。
森林那一边,漆黑空间里的某处便是黑松镇了,没有一点灯火,可是却充斥着凄厉的尖叫声。
伊桑发现下方的岩壁似乎有些动静。
几个白色的影子正朝他所在的方向爬上来。
他朝赫克托尔喊道:“它们爬上岩壁了!”
赫克托尔低头往下看了看。
艾比怪兽正以无所畏惧的姿态飞快地沿着岩壁向上攀爬,看起来它们认为自己根本不可能从峭壁上跌落下去。
伊桑停下脚步,用一只手握住了钢缆,然后试着将手中的莫斯伯格930霰弹枪握好,好让它处于便于射击的状态。
可是他很快就发现,在目前的处境之下,他没法独立完成这件事。
于是他朝赫克托尔喊道:“你到我这里来!”
赫克托尔在狭窄的木板上艰难地转了个身,然后朝伊桑走来。
“我需要你抓住我的腰带。”伊桑说。
“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足够大的空间让我能站稳并瞄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用一只手握紧缆绳,再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腰带。我要从那块岩架探出身去瞄准射击。”
赫克托尔横向移动着脚步,走完最后一段路程来到了伊桑身旁,继而伸手抓住了他的腰带。
“我想你的腰带应该是扣好的吧。”他问道。
“你真幽默。你抓紧了吗?”
“抓紧了。”
不过伊桑还是停顿了三秒钟,平息了自己的紧张情绪,然后才鼓起勇气开始行动。
他放开手中的钢缆,把霰弹枪的肩带从肩上取了下来,随即将夜视瞄准镜对准了下方的岩壁。
该死!
十只怪兽正挤成一团向上攀爬。伊桑试着集中注意力,努力排除内心的恐惧感,可是先前那个男人从他身旁坠落,一头撞在岩架上的那一幕却始终浮现在他脑海里。
起初那个男人在尖叫。
被撞击后又无声地坠落。
先是尖叫。
然后无声。
伊桑感到胃部一阵绞痛,头也有些眩晕,身边的世界似乎正快速冲向他,但与此同时又好像是在飞快地远离他。
得振作一点。
伊桑瞄准了领头的那只怪兽,然后扣动扳机。
霰弹枪的巨大后坐力将他向后推往岩壁,子弹爆炸的声响贯穿整个山谷,传向西面的岩壁,然后又反弹了回来。
子弹击中了领头的那只怪兽。
它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嗥叫,随即从岩壁上翻身跌落,途中又撞上了紧随其后的四只怪兽,它们就像被击中的保龄球瓶一样四散跌落。
然而跟在那群先头兵后面的怪兽们却牢牢地贴在岩壁上。
它们已经爬到了距离厚木板还不足六十英尺的地方。
伊桑再一次前倾身体,他听到身后传来了赫克托尔的呻吟声,他猜想可能是因为缆绳割伤了钢琴家纤细的手指。
剩下的怪兽吸取了前车之鉴,已经在岩壁上分散开来。
伊桑不疾不徐地从左至右一一瞄准、射击。
弹无虚发,没有一只怪兽得以逃脱。
伊桑看着它们在黑暗中坠落,途中又撞落了好几个刚开始往上攀爬的伙伴。
他的子弹已经用光了。
“好了。”伊桑说道。
赫克托尔将他拉回到木板上,他俩匆匆走完了这段木板路,绕到了山洞附近。
两人从一块较宽的岩架上快速走过,然后进入了一条山中隧道。
伊桑在隧道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正前方那扇通往山洞的门也是紧闭着的。
他用力地敲打木门。
“外面还有两个人!快开门!”
内侧的门闩被拉开,紧接着,随着“嘎吱”一声响,木门被打开了。
伊桑第一次来这里时并没有注意到这扇门,但现在他仔细打量着它。这门是用灰泥黏合一根根横向摆放的松木条构建而成的。
他跟着赫克托尔进到门里。
凯特在他身后把门关上,然后用一根粗大的钢条作门闩,推进孔眼。
伊桑说:“我的家人……”
“他们都在这里,很安全。”
他搜寻一番之后,看到妻子和儿子都站在舞台旁边,于是朝他们比了一个“我爱你们”的手势。
伊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山洞的占地面积有好几千平方英尺,为其照明的光源是从低矮的岩面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一盏盏煤油灯。
洞内各处都摆放着一些家具。
伊桑左手边有个吧台。
舞台在他右手边。
吧台和舞台看起来都不怎么牢固,像是用废弃的木料凑合着搭建起来的。山洞后方有个大壁炉,已经有人在着手准备生火了。
伊桑看了看,这里总共只有一百个人左右,人们一小群一小群地围聚在火把四周,一双双眼睛在火光的映射下闪闪发光。
他问:“其他几组人在哪儿?”
凯特摇了摇头。
“就只剩下我们了吗?”
她眼里迅速盈满了泪水,伊桑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拥抱着她,“我们会找到哈洛德的。”他说,“我向你保证。”
怪兽的嗥叫声在木门外的隧道里此起彼伏地回荡着。
“我们的战士在哪里?”伊桑问道。
“都在这里。”
他看到六个被吓得面无血色,以极不熟练的动作握着枪的人。
用“乌合之众”来形容他们应该很恰当吧。
伊桑再次察看了一下那扇木门:门闩是一条直径约半英寸的实心长钢条,其长度足以横跨这扇宽约五英尺、与门洞完全贴合的拱门,门闩的锁扣看起来也相当牢固。
凯特说:“我们可以出去守在门外,对准任何试图进入隧道的东西开枪。”
“我觉得这样不妥。首先,我们并不知道它们的数量有多少,而且……”伊桑看着周围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我并非有意冒犯各位,可是你们当中有多少人在目前这种精神压力极大的状态下还能精准射击呢?那些怪兽并不容易对付。至于你们当中握着.357口径左轮手枪的人,你们能做到一枪就打爆怪兽的头吗?不行,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待在这里面,同时祈祷它们不会撞破大门闯进来。”
伊桑转过身去对着其余的人喊话:“我希望你们都能移动到里面那堵墙的旁边去,目前我们还没有脱离险境,请大家都保持安静。”
人们纷纷开始离开舞台和吧台,朝着山洞后壁边的沙发区移动。
伊桑对凯特说:“我们就留在这扇门跟前,射杀任何试图闯入门内的东西。弹药包在哪里?”
一名在镇上奶牛场工作的年轻男子说道:“在我这里。”
伊桑从他手中接过弹药包,将其放在地上,随即蹲了下来,说道:“请给我一点光。”
玛姬将手中的火把举到伊桑头顶上方。
他在弹药包里翻找着,从中取出了一盒温彻斯特步枪子弹供自己使用,然后将包里的备用弹药分发给其他各人。
伊桑后退到离松木门二十英尺远的地方站定,往弹匣已装满的莫斯伯格930霰弹枪的枪膛里又塞入了一颗子弹,这时整个山洞都被一阵令人不安的寂静所笼罩。
玛姬和另一个手握火把的人站在一众“战士”身后。
凯特站在伊桑身旁,她手里握着自己的霰弹枪。伊桑能看出她已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此时正竭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垮掉。
突然间,门外面的隧道有了一些动静。
凯特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眼睛。
伊桑能觉出一场恶战即将临到。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试图从人群中找出妻子和儿子的身影,可是他们已经随着大部队退到靠近岩洞后壁的黑暗区域了,所以无从看清。他已经做好了自己或将死去的心理准备,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妻子和独生子被怪兽残忍杀害并生吞活食。倘若这样的事情果真发生了,那么无论他是否能最终脱险,都无法再继续活下去。
如果怪兽撞破了那扇门,而同时闯入的怪兽数量又超过了十只,那么这个山洞里的所有人都将悲惨地死去。
他原以为会听到嗥叫声,可是从门外传来的却是利爪敲打在隧道的石头地面上的声音。
有东西从门背面的松木上刮过,随即又开始在金属把手附近不断刮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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