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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伊桑站在位于主街和第八大道交会处的歌剧院门口,面前的对开门背后便是有着四百个座位的歌剧院。这里到了晚上就停止营业了,大门紧锁着。伊桑透过玻璃窗往里张望,大厅完全是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挂在内墙上的电影海报或百老汇宣传海报。黑松镇歌剧院的节目是半固定的——音乐演奏、社区戏剧和镇民集会,每周五的晚上都会放映一部经典老电影,两年一次的市长及市议会班子选举也在这里举行。
伊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三点零八分。
凯特已经迟到八分钟了,这可不是她素来的风格。
他将两只手插进衣服口袋里取暖。
虽然雪已经停了,但气温仍然非常低。
他不断地晃动着身体,将重心在两只脚之间轮流转换,然而这样做并没有使他暖和多少。
角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径直朝他走来,他能清楚听到那人踩在积雪路面上所发出的“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他站直了身子,仔细观察来人——很显然不是凯特。
走路的姿势不对,而且体型也不对,凯特的个头没那么大。
伊桑握紧了口袋里的那把折刀,心里想着:在超过约定时间五分钟时,我就该当机立断马上离开的,事情肯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一个身着黑色连帽衫的男人走到伊桑跟前停下了脚步。
他比伊桑还高,肩膀也更宽大,脸上留着短短的胡楂,浑身散发出一种乳制品的气味。
伊桑缓缓地将折刀掏了出来,并将大拇指的指尖伸进了刀刃底部的小孔里。
只需轻弹一下拇指,他就能迅速打开折刀。
接下来他只需扬手一挥,就能用刀伤到面前这个男人。
“这可是个糟糕的主意。”男人说道。
“凯特在哪儿?”
“现在由我来告诉你接下来该做什么。首先,你得把刀子放回衣兜里。”
伊桑将手塞回到口袋里,但没有松开手中的折刀。
伊桑记得自己曾在这个男人的档案里看到过他的照片,可是却从未在镇上见到过他。此时此刻置身于这寒风凛冽的地方,加之自己的神经又过于紧张,伊桑实在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听好了,你看到那丛灌木了吗?”大个子男人指着主街和第八大道交叉路口另一侧的一大丛杜松,它们位于一张木制长椅背后。这张长椅是为一个巴士站所安设的,但这里从来都没有巴士车经过,不过是镇上的又一处虚饰而已。可是,每个星期里都会有这样的一天:一个精神失常的老妇人从早到晚都坐在长椅上,等待着一辆永远都不会进站的巴士。
“我现在要过到马路对面去了。”男人说,“三分钟后,你到那丛灌木那里去跟我会合。”
伊桑还来不及作出任何答复,这个神秘男人就已经转身离开了。
伊桑看着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空无一人的交叉路口,这时头上的交通灯正好从黄色变成了刺目的红色。
他站在原地等待着。
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叫着说: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然怎么不是凯特来这里见我呢?
那声音继续说:我应该立马掉头回家!
神秘男人到达马路对面之后,很快便消失在了那丛灌木后面。
伊桑站在原地,看着交通灯一连转换了三轮颜色,然后才从歌剧院遮雨篷的下面走了出去,开始过马路。
在过马路的途中,他终于想起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布拉德利·伊明。
主街上寂静无声,一个人影也见不着。
这空无一人的街道,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的一栋栋建筑物的模糊轮廓,头顶上发出“嗡嗡”电流声、不时将绿黄红三种颜色投射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地面上的交通灯,都令他感到有些不安和害怕。
他来到了长椅旁边,然后绕到了灌木丛背后。
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他隐隐有这样的感觉。
他的眼球跳动不已,像是在发出警告信号。
他并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却觉出有人对着自己的后颈吹出了一口热气,然而在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要奋起反抗,他将右手伸进衣服口袋,想要握住那把折刀。
他的身体重重地摔到了地面,半边脸被埋进了积雪中,他感觉有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按住了他的背。
他再次嗅到了先前那股浓郁甜香的乳制品气息。
布拉德利的声音在他左耳旁边响了起来:
“你乖乖地趴着别动。”
“你他妈的要干吗?”
“在我看来,你应该不是欣然乐意想要加入‘漫游者’的人,我猜得没错吧?”
“是的。”
伊桑用力挣扎了几下,试图将被压在胸口下面的手臂挣脱出来,可是却做不到,因为他被压得动都动不了。
“我们要带你去镇上转一转。”伊明说,“直到你头脑发昏,辨不清方向为止。”
“凯特可完全没跟我提过这事儿。”
“你今天晚上想见到她吗?”
“想啊。”
“那么你就非得按我说的做不可,这是毫无商量余地的,不然我们马上就取消所有计划。”
“不行,我一定要见到她。”
“我们现在要放开你,让你站起来。你应该不会趁机揍我一拳或做出别的诸如此类的出格事情吧?”
“我会努力控制自己的。”
压在伊桑身上的力量消失了。
他吸入了一大口空气。
有两只手伸到他腋下,将他拉了起来,可是待他站直身子之后,那两只手并没有松开。
他们领着他来到了主街和第八大道的交叉口,伊桑认为此刻自己面对的方向是北边。
伊明说:“你应该知道‘蒙眼贴驴尾巴’这个游戏吧?伙计,我们要蒙上你的眼睛,让你在原地转上好几圈。不过别担心,我们不会让你跌倒的。”
他们足足让他转了二十秒,速度很快。等他们停手后,伊桑仍然有天旋地转的感觉。
伊明对他的同伙们说:“我们带他走那条路。”
伊桑的双脚站立不稳,步履踉跄,看起来就像是在酒馆打烊后走路回家的酒鬼一般,不过还好他们扶着他,让他不会跌倒。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了好长的路,伊桑早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一路上没有人开口说话。
耳边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和很多双脚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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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伊桑听到“嘎吱”一声响,有点儿像生锈的铰链转动时所发出的声音。
伊明说:“我得事先提醒你们一下,这个部分需要一些技巧。现在让他转过身去,伙计们,我要先下去了,你们还要再检查检查他的蒙眼布后面的结是不是系得足够牢固。”
他们让伊桑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伊明说:“我们得让你跪在地上。”他的声音方位跟先前不一样了,像是从伊桑脚下传来的。
伊桑的膝盖触到了雪。
他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透过牛仔裤渗到了体内。
伊明说:“我要抓住你的靴子,把你的脚放在木梯上。你感觉到了吗?”伊桑右脚的鞋底触到了一块约莫一英寸宽、四英寸长的板子。“好了,你自己把左脚放在右脚的旁边。伙计们,扶着他的手臂。治安官,你再往下跨一步。”
伊桑尽管看不见,但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下降。
他的脚踩在了下一块梯板上,两块梯板之间的距离很大。
“伙计们,你们把他的两只手放在最高的梯板上。”
“我还得往下走多远?”伊桑问道,“或许我不该这样问,是不是这段路长得我压根儿就不想知道?”
“你还有大约二十级这样的阶梯要下。”
伊明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下方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而且还带着回音。
伊桑用两只手在梯板上摸索着,丈量它的宽度。
木梯摇晃得非常厉害。
伊桑每下移一步,脚下的梯子就晃动不已,“嘎嘎”作响。
当他的靴子终于踩到了一块凹凸不平的坚硬地面时,伊明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将他从木梯上拖了下来。
伊桑听到木梯上传来了混乱无序、频率很高的声响,其他人也顺着梯子下来了,随后那生锈的铰链又响了一次。
紧接着头顶上方传来“砰”的一声,像是有扇门被关上了。
伊明走到伊桑身后,解开了蒙眼布的结。
一直蒙在伊桑眼前的黑布总算被取掉了。
伊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有生以来所见过的腐蚀得最为严重的水泥地上。他看向伊明,后者手里举着一盏煤油灯,那张脸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像极了一幅由光与影拼贴而成的抽象画。
伊桑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布拉德利?”
“你想起我的名字了,是吗?很好。在我回答你的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得先聊一聊,看看你能不能活到听到答案的时候。换句话说,我们首先得确定你是可以加入我们呢,还是就在原地被我们干掉。”
伊桑四周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他和两名身着黑色连帽衫的年轻男子目光相对,他们手里各握着一把弯刀,对伊桑怒目而视。他们的眼神仿佛在说:如果有必要,我们很愿意使用手中的武器。
“你已经事先得到警告了。”布拉德利说。
“是的。字条上写着‘不能带芯片,否则就不用来了’。”
“没错。现在我们要看看你有没有乖乖地遵守规定。现在你开始脱衣服吧。”
“什么?”
“脱掉你全身上下的衣服。”
“这可不行。”
“接下来的流程是这样的:他们负责检查你所有服装的每一寸布料,而我则负责检查你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和凯特见面的时候身上还带着芯片。那么,我们现在最好能在你大腿的后侧看到一道新鲜的、难看的、刚缝合好的伤口。如果我们看不到它,如果我认为你在欺骗我们,你猜猜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
“布拉德利,我确实是完全遵守……”
“你先猜猜看,会发生什么?”
“什么?”
“我们会用弯刀把你砍死,就在这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会引发一场大战的,布拉德利。’你是这样想的,对吗?唔,你猜猜我们是怎么想的?我们才不在乎呢,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伊桑解开了系在裤腰上的皮带,将牛仔裤和内裤脱到了小腿处,然后说:“好了,你尽管来吧。”
随后伊桑又脱掉了身上的连帽衫,将其递给了其中一名手握弯刀的男人。就在他刚把内衣脱下来的同时,布拉德利在他身后蹲下,用戴着手套的手触摸着伊桑大腿后侧的伤口。
“这伤口是新的。”他说,“是你自己割的吗?”
“是的。”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在伤口愈合的时期要保持它清洁干燥。现在脱掉你的靴子。”
“在提出如此亲密的要求之前,你不先请我吃顿大餐吗?”
没有人理会伊桑的玩笑话,连个窃笑的人都没有。
很快伊桑便完全赤身裸体地站在众人面前。
三个男人跪在光线微弱的煤油灯四周,仔细检查着伊桑的衣物,他们将衣裤的里里外外、每一条袖子、每一个口袋都一一进行搜查。
这条古老的隧道大约六英尺见方,伊桑视线所及之处的每一寸水泥都已经斑驳到看上去完全不像水泥的程度。这里的景象真的很像某个欧洲城镇的地下墓穴,不过它却极有可能只是属于二十一世纪那个原始的黑松镇的公共建筑遗址罢了。
隧道略微向上倾斜,伊桑猜测它应该通往小镇东边。这完全讲得通,巨大的山壁在雷暴雨时很可能会排出大量的水,而当夏天来临的时候,雪融水也会从山上流下。即便是在此时,伊桑也能看到一条细细的水流正从自己脚下破碎的水泥地上蜿蜒流过。
布拉德利抬起头来,将伊桑的内衣丢还给他,说道:“现在你可以穿上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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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沿着隧道往上走,鞋底踩在地面的水流里发出了“啪啦啪啦”的声响。伊桑始终觉得这阴冷潮湿的空气中氤氲着一种明显的失望情绪——这些人其实很想杀死他,甚至恨不得将他肢解,只是他没为他们创造这样做的理由。
天花板压得很低,伊桑只得佝偻着背前行。
隧道里简直破败不堪。
藤蔓沿着隧道壁蜿蜒生长着。
不时可以看到水泥下的粗糙钢筋暴露在外。
还有一些树根。
融化的雪水沿着隧道壁一条条流下来,有些则透过天花板的缝隙往下滴落。
煤油灯只能照亮前方二十英尺范围内的情形,从前方看不见的区域传来的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令人感觉这隧道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他们从这条隧道与其他隧道交会的洞口旁边走过。
伊桑看到了好多通往更下方黑暗洞穴的梯子。
他脚下的靴子不时踩到各式各样的物品。
石块。
淤泥。
被暴雨从山上冲下来的杂物碎块。
还有死老鼠的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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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不知道自己在这有微光照明的黑暗中走了多久,他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似乎已经丧失了。
这段路程看起来如同走了好几个世纪那么长久,可同时又让人觉得只过了短短几秒钟而已。
空气的状况发生了一些改变。
隧道里的空气不大流通,比镇上稍微暖和一点。
此时却有持续的微风朝他们吹来,还带来了上方外部世界的寒意和清新。
原本流淌在隧道地面上的细小水流已经扩大成了一条湍急的小溪,隧道里除了能听到众人踩在溪流里的脚步声之外,还出现了一个新的、越来越大的声响。
他们走出隧道,进入到一个布满岩石的河床。
伊桑跟着其他人爬上了河岸。
来到平坦地面之后,众人纷纷停下脚步喘气歇息。这时伊桑才终于听出了那个已经大得振聋发聩,令人不得不高声喊话才能压过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在这没有星光的漆黑夜晚,他看不到它,可是他相信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一道瀑布正从高处奔流倾泻而下。他能听到瀑布的水流撞击岩石所发出的声响,脸也被飞溅的水雾弄得湿漉漉的。
其他人已经开始继续前行了,伊桑赶紧循着煤油灯光芒所在的方向跟了上去,就像抓住了唯一的救生索一般。一行人开始攀爬,进到了一片浓密的松树林里。
伊桑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道路。
瀑布的水流声慢慢减弱,后来完全消失了,他便只能听到自己在这片空气越来越稀薄的松林中行进时所发出的喘息声。
先前在隧道里时,他一直觉得浑身发冷,可现在却开始冒汗了。
他们继续向上攀爬。
松林中树与树挨得很近,只有极少量的雪花能穿过密密匝匝的树荫落到地面。
伊桑不断地回头望着山下,想要寻找黑松镇的灯光,可是身后却只有无尽的黑暗。
走了一会儿,前方看不到任何树木了,只有一块大岩壁赫然耸立在不远处。
其他人并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连步速也丝毫没有减缓,只见他们径直朝着前方的大岩壁走去。
伊明回头喊道:“前面很陡峭,但还是有一条路可以走。你只需要记住务必踩在我们踩过的地方,一步一步往前走。你得庆幸自己还好是在天这么黑的时候走这条路。”
“为什么?”伊桑不解地问。
其余的人只是笑而不语。
在伊桑看来,刚才走过的山林已经够陡了。
而此时的坡度简直是夸张到了极点。
伊明将煤油灯拴在一根皮绳上,然后把它背在肩上,好让自己的两只手都腾出来,可以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这样做的确很有必要。
岩壁以五十度左右的倾角向上延伸,固定在上方岩缝里的一条钢缆垂在岩壁上。钢缆附近的岩面有一些凹痕,它们一路向上延伸,像是一条供人踏脚攀爬的小径。这些凹痕大多是天然形成的,但有些看起来应该是人工凿出来的。总而言之,它们给人一种感觉:一旦踏上了这些凹痕,就仿佛走上了一条自我毁灭之路。
伊桑紧紧抓住了生锈的钢缆——这是他能活命的唯一保障。
他们一行人开始沿着岩壁攀爬起来。
一路上他们除了能看到岩面上被煤油灯的光芒照亮的一小块区域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转过第一道弯之后,岩壁变得更陡了。
伊桑不知道他们到底爬了多高,不过他在恐惧中隐隐觉得此时所有人应该已经爬到了松林的上方。
现在起风了。
这里没有树荫的保护,岩壁上的积雪差不多有四分之一英寸那么厚。
脚下的路又陡又滑。
连伊明和他的同伴们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每个人都走得小心翼翼,在踏出每一步之前都会再三确认脚下是否安全。
伊桑的双手在寒风中变得越来越僵硬。
在现在这个高度,钢缆上的积雪已经结成了冰,所以伊桑在每迈出新的一步之前,还得先把缆绳上的冰拂掉。
转过第六个弯之后,岩壁突然变成了完全垂直的角度。
伊桑开始瑟瑟发抖。
两条腿也感到麻木而僵硬。
虽然他并不确定,但腿部的伤口似乎在攀爬过程中被撕裂了。他还觉得有一道血水正沿着自己的大腿后侧往下滴流,最后进到了靴子里面。
他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在心里为自己呐喊鼓劲。
当他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煤油灯已经不见了踪影。
上方一片漆黑,下面也同样如此。
他正置身于令人眩晕、无边无际的黑暗境地。
“治安官!”
这是伊明的声音。
伊桑上下察看了一番,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伯克!我在这儿!”
他望向岩壁的另一端。
终于看见亮光了,光源在离他二十英尺远的地方,可是令他纳闷的是他们并没有继续攀爬了,而是竟然沿着光溜溜的岩壁横向移动。
“你还来不来啊?”
伊桑再往下看,终于看到了:在离他一大步远的位置,有一块六英寸宽的厚木板被嵌在岩壁缝隙里,木板上方有一条更细的钢缆与之平行。
“快走啊!”伊明喊道。
伊桑抬起腿来,悬空跨过两英尺,踩上了那块六英寸宽的木板。木板上全是融化的雪水,他脚上那双牛仔靴的后半部分悬在木板边缘之外。
他紧紧抓住木板上方的钢缆,向前移动右脚,可是光滑的靴跟在木板上失去了摩擦力。
他的两只脚都从木板边缘滑了出去。
他听到了自己尖叫的声音。
他的胸膛重重地撞向岩壁,只有一只手还抓在钢缆上,身体的重量将他往下拉,交错编织的粗糙钢缆割进了他的手指皮肉里。
伊明正喊叫着什么,可是伊桑却听不清楚。
他就这么将全身的重量都悬在那条割人的冰冷钢缆上,渐渐感觉到手部的抓力变得愈发微弱,靴子似乎也开始慢慢从他脚上滑脱。
他想象着自己就这么从钢缆上坠落,很快将会有失重的感觉,手脚胡乱挥舞着,然后在一片漆黑当中坠入山谷底部。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糟更悲惨的事情吗?如果是在白天坠落的话,至少还能看到自己即将撞上的谷底地面,至少还有机会在快速下坠的过程中做好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
他用力将身体往上拉,最后他的靴子终于又踩回到了那块木板上。
他倾身靠着岩壁。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手上的血不住地流淌。
两腿颤抖着。
“嘿,傻瓜!你别试着去寻死,行吗?”
一群人放声大笑起来,他们的脚步声开始渐渐远去。
没有多少时间让他得到充分的休息。
他在岩壁上小心翼翼地横向挪动着步子。
就这样战兢忧惧地行进了五分钟之后,煤油灯在他前方的拐角处消失了。
伊桑紧随其后,转过拐角他看到了一条更宽的路径,总算可以略松一口气了。
这条路上没有钢缆,也没有厚木板。
此时他们在一道以较缓坡度向上延伸的岩架上前行。
或许是因为路途劳顿令伊桑精疲力竭,再加之先前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渐渐消退令他的感官变得迟钝,他竟然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是如何从户外进入到室内的。
煤油灯照亮了他四周的每一块岩壁,连头顶上的也不例外,这里的温度也升高了十度左右。
脚步声产生了回音。
他们钻进了一个大山洞。
前方人声鼎沸,喧闹不已。
还有音乐的声音。
伊桑跟着他们走到了通道的尽头。
突然出现的强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向导”们继续往前走着,可伊桑却在一扇敞开的大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一时没法理解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这场景跟他先前刚刚经历的遭遇根本没法连接在一起。
这个房间的面积大约有好几千平方英尺,堪比一栋住起来相当舒适的大房子。天花板的四角低矮,中心的拱顶比边缘高了差不多二十英尺。大量的火光将岩壁映成了砖红色,到处都点着蜡烛和火把,一盏盏煤油灯被挂在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铁丝上。房间里很暖和,热量是从远处角落里的大壁炉散发出来的。还有一处角落里不断有烟雾往外冒,那儿很可能是一个吸烟区。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他们要么在跳舞,要么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聊天。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有三个人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吹喇叭、演奏低音提琴和弹钢琴,伊桑猜他们一定是将钢琴拆卸成一块一块的小部件,然后再搬来这里重新组装的。坐在钢琴凳上演奏的正是赫克托尔·盖瑟,他领着这支小乐队弹奏出高低起伏的爵士乐,动听的音符让人产生置身于纽约某家俱乐部的错觉。这里的每个人都盛装打扮,伊森认为他们不可能以这样的行头像自己先前那样跋山涉水而来。
人们吸着烟。
在弥漫着美妙音乐的房间里彼此交谈。
相互微笑。
偶尔不约而同地开怀大笑。
酒精的气味如同香水一般在空气中飘散着。
突然,凯特站到了他面前。
她的头发又染回了红棕色,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无袖礼服。
她面带微笑,玻璃酒杯映在她眼睛里,犹如亮闪闪的泪光。她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酒馆。(1)抱歉伊桑,我来晚了。”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连帽衫左衣袖,“看来你来时的路走得相当艰难。我来帮你找身干衣服换上吧。”
她领着他穿过人群,朝房间另一头走去。他们进入了一个小房间,人们在这里穿的服装全都整整齐齐地挂在木制衣架上。
“你穿四十二码加长,对吗?”她问道。
“是的。”
她从一个挂满了崭新正装的架子最末端取下了一套黑色西装。
“这看起来真像你以前工作时穿的西装,不是吗?皮鞋和袜子在那边。你换好衣服后就出来吧。”
“凯特……”
“等你出来后我们再谈。”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他脱掉了身上的连帽衫、内衣和湿漉漉的牛仔裤。墙边摆着一张凳子,他走到那里坐下,脱去脚上的靴子,然后转身检查自己大腿后侧的伤口。
缝线有一两针绷开了,还好他随身带着备用的纱布和胶带。
他将伤口紧紧包扎起来,止住了血,继而拿起湿内衣,将那些从伤口沿着腿部一直流到脚踝、已经干涸的血迹擦拭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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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好衣服后,伊桑无法否认此时的自己宛如重生一般。更衣室里有一面大镜子,他对着镜子将湿漉漉的头发梳成了自己还是联邦特工时的发型。
回到举办派对的大房间后,伊桑看到一面墙的旁边有一条长长的吧台。
他穿过人群走到吧台前,选了一张没人的高脚凳坐下。
酒保朝他走来了。
这名酒保身着白色牛津纺衬衫和黑色马甲,系着黑色领结,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复古打扮。
只见他将一张鸡尾酒餐巾纸平铺在了受损相当严重的深色木头吧台上。
伊桑记得自己曾在镇上见过这个人,他们虽然不曾彼此交谈过,但他记得此人一个星期里有几天在一家杂货店里当收银员。
“你想喝点什么?”酒保问道,语气中没有丝毫迹象表明他知道或在乎伊桑的身份。
“你这里都有些什么酒?”伊桑询问的同时抬眼看了看墙边镜子前排成一列的各式酒瓶。他看到了波本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和伏特加,不过这些贴着商标的酒瓶几乎都是空的,而另外一些没贴任何标签的酒瓶里装着透明液体,看起来倒是充足得很。
镜子四周贴了许多宝丽来照片,其中一张略微居中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张凯特和阿莉莎的特写合影,两个女人都穿戴打扮得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摩登女郎一般——头戴报童帽,留着清爽的短发,浓妆艳抹,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两人的脸紧挨在一起,看起来好像喝醉了,但表情非常快乐。
酒保唤了一声:“这位先生?”
“噢,我要尊尼获加蓝牌威士忌,不掺水。”
“我想告诉你,其实这些瓶子主要是用作装饰和营造氛围的,我们只会在非常特别的场合才会打开来喝。”
“好的,我明白了。那么,你有什么好的推荐吗?”
“我建议你喝一杯普通档次的马提尼酒。”
“行啊,就按你说的,给我来一杯马提尼吧。”
他看着酒保将好几个未贴标签酒瓶里的液体倒进了一个挺大的马提尼酒杯,还在酒杯边缘嵌了一小块苹果用作装饰。酒保把这个酒杯放在伊桑面前的鸡尾酒餐巾纸上,说:“请尽情享用吧,这一杯我请客。”
伊桑举起酒杯,刚一放到唇边,凯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请用开放的心胸去试着接纳它吧。”
她在伊桑身旁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后者喝了一小口酒。
他说:“噢!唔,起码他们用了正确的杯子。不过说实话,这还是我生平头一遭想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呢。”
这酒完全品不出任何香味,可是舌头却有热辣辣的刺痛感,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柑橘酸涩味儿,最后能品到一丝丝短暂的余味,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马提尼酒杯放回到桌面的餐巾纸上。
“你该不会是已经开始对这种私酿的劣质杜松子酒感兴趣了吧。”
凯特笑了起来,“你看上去真不赖啊,伯克特工。我不得不说这套优雅的黑西装配上领带,确实比你的治安官制服更适合你一千倍,而那身制服令你看起来像极了伐木工人。”
伊桑透过墙上的镜子看到人们在舒缓的爵士乐声中翩翩起舞,他还看到了伊明和他的同伙,他们正在看乐队的表演,同时彼此传递着一个玻璃食品罐。
伊桑伸手去拿自己的马提尼酒杯,他觉得这杯中之物像是被此情此景赋予了一层特别的意味。
“这地方不错啊!”他说,“你们是怎么把这些东西搬上来的呢?”
“这里的一切是我们花了好多年的时间才逐渐布置好的。很高兴你能来到这儿。”
“咳,我险些就来不了了。还有,我现在仍然不太明白这里究竟是个怎样的场合,是化装舞会吗?”
“差不多吧。”
“那么,这里的每个人应该假装成什么呢?”
“唔,你说到要点了。这里没有人需要假装成什么样,伊桑。人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成为真正的自己。”她将高脚凳转过去面对着人群,“我们在这里可以跟人谈论自己的过去,谈论我们在过去的生活中是怎样的人,谈论我们从前所居住的地方,谈论那些我们曾经爱过的人和被迫分开的人。我们还可以谈论黑松镇的一切,谈论我们想要谈论的一切事情。当然,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人会感到恐惧,这里不允许恐惧感存在。”
“你们会谈论跟离开黑松镇有关的事吗?”
“不会。”
“你从没去过围栅那里吗?”
她喝了一小口自己杯里的冒牌马提尼。
“只去过一次。”
“可是你并没有翻越围栅。”
“是的,我只是想去看看它而已。自从我们开始举办山洞聚会之后,总共有三名成员去到了围栅外面。”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她犹豫片刻之后回答说:“有一条秘密通道。”
“让我来猜一猜结果是什么。”
“是什么?”
“出去的人一个也没回来。”
“的确如此。”她从高脚凳上下来,“和我跳支舞吧。”
伊桑牵起了她的手。
两人穿过不怎么平坦的岩石地面,朝正在慢舞着的人群走去。
他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背部,不过身体仍和她保持着礼节上应有的距离。
“哈洛德不会介意的。”凯特说,“他不是那种喜欢吃醋的人。”
伊桑将她的身体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两人几乎靠在了一起,“那这样行吗?”
“刚才我说他不是喜欢吃醋的人,可不是为了激将你这么做。”
可是她并没有后退,也没有将他推开。
他们就这样跳起舞来。
能再次碰触她的感觉可真好啊!他恨自己脑子里竟然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这些人对我来到这里有什么看法呢?我觉得他们看起来像是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治安官正跟他们共处一室呢。”
“噢,不,他们知道的,我们事先讨论过关于你的事。我说服他们相信你是值得信任的,而且我们需要你。我还用我的性命为你作保呢。”
“你们的确需要我,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问题是,你到底是不是站在我们这边?”
“如果我说不是的话,我会被刺死,然后被扒光衣服抛尸在马路中央吗?”
他感觉到凯特的手指甲刺进了自己的肩膀。
她的眼里怒火中烧。
“我们这里没有人动过阿莉莎一根手指头。我们不是革命分子,伊桑。我们来这个山洞不是为了储备武器弹药,更不是为了策划政变。我们在这里聚会纯粹是因为在这里不会被人监视,可以暂且觉得自己不用像囚犯一样活着,而是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他领着她来到了离乐队较远的安静角落。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他说。
“是什么事?”
“确切地说,是两件事。第一,你们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大腿后侧有一颗追踪芯片的?第二,你们又是如何知道只要自己取掉了这颗追踪芯片,就不会被摄像头拍到了?我实在无法想象你们竟然可以猜到这个。”
她转过头去不再看着他。
伊桑拉着她离开大山洞,进到了气温更低的隧道里。
这时他更加明晰地看清了一直隐藏在自己心底的怀疑,可是直到这一刻,直到他明确地把心中的怀疑说出口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一直触摸不到的真相竟然如此简单。
他说:“凯特,你看着我,把关于阿莉莎的真相告诉我。”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天哪,他竟然差点儿忘了自己曾是多么地了解眼前这个女人,他总是能轻易地看透她的内心。他从她眼里看到了她没法再继续隐藏下去的强烈情绪——那是一种巨大的痛苦和失落感,与此同时,他想到了贴在吧台后面镜子上的凯特和阿莉莎的合照。
“她不仅仅是他们的卧底,是吗?”
凯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她同时也是你们的卧底。”
她任由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她说:“是阿莉莎主动来找我的。”
“什么时候?”
“好几年前了。”
“已经有好几年了?这么说你什么都知道了?你一直都知道一切对吗?”
“不是的,她从来没跟我们说过围栅外面有什么。她说那道围栅是为了保护我们而设立的。事实上,她曾清楚地表明离开黑松镇就只有死路一条,她说我们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只能待在这里。我相信她,我们这里的大多数人都相信她。我从来都不知道阿莉莎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她没在镇上的时候是住在哪里的,更不清楚她是如何知道所有这些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的。不过,她痛恨我们被对待的方式,以及这里的诸多限制条款。她说还有一些人跟她看法相同,还说她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助我们。”
“她是你的朋友吗?”
“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这么说,阿莉莎在调查报告中提到的你给她的灯笼椒和那些秘密字条……”
“那都是作秀给他们看的。他们让她来调查我们,或许他们已经开始怀疑她了吧。”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她有告诉过你吗?”
“没有。”
山洞里的乐队又开始演奏一支新的曲子了,轻快的旋律飘了出来。
人们开始跳起了吉特巴舞。
伊桑说:“阿莉莎在三天前的晚上来过这里吗?”
“没有,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聚会,因为实在太危险了。不过她以前常常来这里。她死的那天晚上,我和她在陵墓碰过,讨论了她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们要求她提交一份完整的报告,要她把我们的名字一一列出来,好让他们惩治我们,以儆效尤。”
“当晚你和阿莉莎讨论后认为她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呢?”
“她得编造一个借口,说明她为什么没能见到除了我之外的其他成员。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和阿莉莎是在什么时候分开的呢?这一点很重要。”
“当我和她分开后,便准备步行回家,我记得那时我听到大钟敲了两下。”
“你们是在哪里分开的呢?”
“在第八大道和主街的交会处。”
“在你们分开之后,她又去了哪里?”
“这我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她往哪个方向走的?”
“噢,我记得她是顺着人行道往南走的。”
“朝医院所在的方向吗?”
“没错。”
“她不可能是被你们的人杀死的吗?或许你们当中有人知道她了解真相,所以采取了极端手段想要逼她讲出来?”
“这不可能。”
“你确信如此吗?那些今天晚上领着我来这儿的家伙看起来可不好惹,而且还带着大弯刀。”
“呃,那是因为他们还不能完全信任你。可是他们喜爱阿莉莎,每个人都是如此。再说了,我们都知道围栅下面有一条通往外部的秘密通道,阿莉莎从来不阻止任何想要离开的人。”
“那他们为什么不离开呢?”
“因为离开的人没一个回来的。”
#
他终于还是喝到了那瓶尊尼获加蓝牌威士忌。
凯特走到吧台后面,找酒保要了那瓶酒,外加两个玻璃威士忌酒杯,然后拿着这些东西去到了一张远离喧嚣人群的小桌子。
他们在小桌子旁边坐下,一边喝着酒,一边观察着人群、听着音乐。伊桑看着眼前一张张人脸,内心着实震惊不已,因为他在这个山洞里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他认为不大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在黑松镇,这些人全都像模范镇民一样小心谨慎地过活。
他们凡事都循规蹈矩,从不惹是生非。
他原本以为在这里出现的大多数人平日里都对黑松镇的现状毫无怨言,然而他们却经常取掉追踪芯片来到这里,在这个大山洞中喝酒跳舞作乐,度过几个小时的快乐时光。
乐队成员又演奏完了一支曲子,随后离开了舞台。
房间里的氛围几乎在转瞬之间就变得跟先前不一样了。
人们纷纷在桌边找到座位坐了下来,有些则背靠着岩壁坐在地上。
伊桑朝凯特倾过身去,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凯特的丈夫朝他俩的桌子走了过来。
伊桑站起身来。
“我是哈洛德·博林格。”他说,“我想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我是伊桑·伯克。”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多年前你和我妻子一起共事。”
“没错。”
“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听你分享你们当年工作的故事。”
三人都坐下之后,伊桑忖度着凯特有没有将他俩的风流韵事告诉她丈夫,不过看起来他像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
这时一个男人开始在舞台前方架设火把,将它们围成了一个半圆形。
待他离开之后,一个穿着抹胸礼服的女人走到了被火光映照的舞台上。
她头上的金色发辫暴露了她的身份——伊桑认出她是咖啡馆的侍者。
她面带微笑,一只手端着一个马提尼酒杯,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根手卷香烟。
没有麦克风。
她说:“现在已经很晚了,我想我们今天只能听一个故事了。”
一个男人站起来问道:“我来讲可以吗?”
“当然可以,请上来吧。”
于是他朝舞台走去。他穿着一套不怎么合身的黑色西装——衣袖有些短,胸口又太紧——当他走到火光当中时,脸顿时被照亮了,伊桑立即认出这人原来是布莱德·费希尔,他和特丽萨两天前才去费希尔家里吃过晚餐。
伊桑环顾了一下人群,可是并没有发现费希尔太太的身影。
布莱德清了清嗓子。
脸上挂着略显紧张的笑容。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这里。”他说,“你们当中有些人已经认识我了,有些还不认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布莱德·费希尔。”
房间里的观众们像参加瘾君子互诫协会的成员一般喊道:“你好,布莱德!”
他说:“首先我想问一下,哈洛德在哪里?”
“我在这儿!”哈洛德冲他喊道。
布莱德略微转身,面朝着伊桑所在的桌子。
“两个月前,哈洛德来我的办公室找我。至于他和我之间具体的谈话细节,我就不在这里赘述了。总之,是他让我可以来到这里参加聚会。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哈洛德,我不确定这辈子是不是能回报你对我的恩情。”
哈洛德朝他挥了挥手,高声喊道:“你也用同样的方式去帮助别人,就是给我最好的回报了。”
房间里充满了笑声。
布莱德继续往下说:“我于1966年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州的萨克拉门托市。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我来到黑松镇前的那个星期,我认为自己终于达到了人生的巅峰。没错,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在硅谷找了一份相当好的新工作,又刚与我最要好的朋友结了婚。她叫南希,我们是在金门公园认识的。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有没有人去过旧金山,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就是旧金山的金门公园。公园里有一个日本茶艺花园,那天我们同时去到花园里的月亮桥上。这真是……”回忆令他的脸部线条变得更加柔和,“像电影中的情节一样,两个人在高高的拱桥上相遇,然后又相恋……不过这顶多只能算作三流剧情,我们俩后来还常常因为这个而自嘲呢。
“结婚后,我们选择在美国境内自驾游,而不是按照传统方式去热带小岛度蜜月。因为我们从认识到结婚不过只有短短半年的时间而已,所以我们认为一起开车旅行应该是彼此增进了解的好机会。于是我们打算开车穿越美国西部,一路上我们没有制定严格的旅行计划,随心所欲地走走停停,惬意无比。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尽管伊桑坐在房间靠后的区域,但也能看出布莱德的情绪非常激动。他得强忍着内心的剧烈伤痛才能继续说下去。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南希和我来到了爱达荷州。第一天晚上我们住在博伊西,我还记得在我们起床吃早餐的时候,南希从地图上选择了黑松镇作为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那里被群山环绕,南希说她喜欢这种感觉。
“接下来我们入住黑松镇酒店,在山杨餐厅吃晚餐。我和南希坐在餐厅的露台上,白月光透过山杨树的枝叶投射在我们身上,那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相信你也有过类似的美好经历:就着美酒,和你心爱的人一起谈论关于未来的美好计划,你们相信那些美好的愿景就近在咫尺,很快就能变为现实。
“吃过晚餐之后,我们回到酒店房间里,做爱,然后入睡。一觉醒来之后,我们仍然还在黑松镇,但一切都与从前不再一样了。南希艰难地熬过了两个月,接着她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现在我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从来没和她有过任何真实的情感交流。在黑松镇醒来之后的两年里,我一直都非常寂寞,所以我能认识哈洛德和在座各位——在你们面前我可以畅所欲言,分享内心的真实感受——是长久以来发生在我身上最棒的一件事。”他喝了一口自己的马提尼,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你们已经开始喜欢上这酒的味道了,对吗?”
有人高喊道:“不可能!”
房间里再次充满了笑声。
布莱德说:“我知道我们所有人很快都得在天寒地冻中走路回家,可我还想在这里跟大家再讲一些关于我妻子的事情。她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妻子。”此时他将手中的酒杯高高地举过头顶,“她的名字是南希,我爱她,我想念她……”他的情绪非常激动,“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她。”
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
一个个高举起来的玻璃酒杯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众人齐声说道:“敬南希。”
大家纷纷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布莱德从舞台上走了下来。
伊桑看着他走到山洞外面的隧道里,顺着岩壁滑坐在地上,伤心欲绝地抽泣起来。
伊桑转而看着凯特,心里纳闷他们又是如何看待明显不对劲的时间的呢。布莱德·费希尔刚才提到自己是1966年出生的,可他看上去顶多只有二十九或三十岁,这就意味着他来爱达荷州黑松镇时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那时美国总统还是比尔·克林顿,“9·11”事件还没有发生。毫无疑问,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人来到黑松镇的时间都各不相同,有的比他早,有的比他晚。他们曾试着比较各自对从前那个世界的看法,从而在现在的生活中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吗?而那些在差不多同一时期来到黑松镇的人又是否试着寻求自己的同类,从而彼此分享过去在相同历史背景下的经历并得到安慰呢?
“你想想看。”凯特说,“这还是他两年来头一次能够公开地向人们谈论他真正的妻子呢。”
人们排成一行准备进入更衣室。
“那他在黑松镇的妻子梅根又如何呢?”伊桑问道,“他没带她一起来这里吗?”
“她是学校的老师。”
“这有什么问题?”
“学校的老师都是死忠于黑松镇当权者的人。有人为他搞到了一些药物,让他偷偷掺进妻子晚餐时喝水的杯子里,这样她便能昏昏沉沉地睡上一整夜,所以他才得以脱身离家来到这里。”
“这么说他妻子并不知道他来参加这里的聚会?”
“她不知道,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
所有人都离开了。
伊桑脱掉黑色西装,重新穿上了湿漉漉的牛仔裤和连帽衫。
凯特将大山洞里的蜡烛一一吹灭,哈洛德将空的马提尼酒杯收起来放在吧台上,摆了好长一排。
凯特借着最后一支蜡烛的火光点燃了一盏煤油灯,准备用它来照亮回家的路。
他们跟在哈洛德后面走过隧道。
外面的天空变得很清朗,雪已经停了。
星星在漆黑的天幕中闪烁不已,月光皎洁如同深秋的寒霜。
哈洛德接过凯特手中的煤油灯,将灯绳搭在自己肩膀上,然后他们沿着岩壁朝那块嵌在岩壁缝隙里的木板挪去。在他们前面先行回家的人们已经将木板上的积雪都踩掉了,附着在钢缆上的冰雪也被抹得无影无踪。
这时伊桑能看到黑松镇了。
它就静静地坐落在下方的山谷里,被皑皑白雪覆盖着。
他看到了一个个雪白的屋顶。
房子里闪烁着灯光。
他想到了所有那些住在镇上的居民。
想到了那些正梦见自己以往生活的人们。
还有一些人在凌晨依然难以入寐,此时他们正躺在自己“囚室”的床上,想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么变成了现在的景况,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呢,还是已经死了。
穿着湿衣服从山洞跋涉归家的人们,他们即将回到一个明知道不对劲却又离不开的世界。
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正置身于那个世界。
凯特说:“伊桑,有件事我必须得知道。”
“什么事?”
“阿莉莎死去时的情形究竟有多糟?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她死前受了很多苦吗?”
伊桑伸出手去抓住了木板上的钢缆,抬脚朝木板跨出了令自己紧张得胃部痉挛的第一步。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向下看,可他还是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来时的那片松林就在他脚下,高度落差至少有三百英尺,松树的树冠上积聚了厚厚的白雪。
“她死得很快。”他撒了个谎。
“别这样。”凯特说,“我想知道真相。他们究竟对她施行了多大的伤害?”
还在山洞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便有一系列问题开始逐渐酝酿,现在它们快速而猛烈地在他头脑里清晰地涌现出来。
皮尔彻的手下会不会为了从阿莉莎嘴里得知凯特一伙人的名单,从而对她进行严刑逼问?
或者,会不会是凯特的同伙担心阿莉莎泄露他们的秘密,所以干脆杀了她以绝后患?
“伊桑?”
她是在哪里被杀死的呢?
“伊桑。”
是谁下的毒手呢?
皮尔彻不会杀死自己的女儿。
是凯特在玩弄我吗?
“他们究竟对我的朋友做了什么?”她问道,“我必须得知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此时她和她的丈夫正站在岩壁的边缘。
他原本以为今天晚上来和凯特见面会让他对阿莉莎的案子有更加清楚的认识,然而现在他却感到更加困惑了,完全理不清头绪。
想不通的问题变得越来越多。
皮尔彻的话开始在他耳边回荡:
你根本不知道她现在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他们把她摧残得体无完肤。”伊桑说,“她死得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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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电影《卡萨布兰卡》中的经典台词。男女主角重逢时男主角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酒馆,而她却偏偏走进了我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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