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站在莎拉的蒸馏室裡，隔著覆盖一层灰尘、表面凹凸不平的玻璃窗往外看。整栋房子都需要通风。 刚开始，卡住窗框的铜栓还不肯听命於我，但膨胀的框架终於认输，窗户摇摇摆摆被推了上去，因受到粗 鲁的待遇而气得发抖。
「一边凉快去。」我蛮横地说，转身端详面前这个房间。这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我的阿姨待在这 儿的时间极长，我却很少进来。莎拉从不把乱扔东西的习惯带进这个房间。每样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檯 面很乾净，有盖玻璃瓶排在架上，木製抽屉外贴著内容物名称的标籤。
紫锥菊、驱热菊、水飞蓟、黄苓、兰草、蓍草、阴地蕨。
莎拉没有照字母顺序摆放她配药的材料，但我相信它们的次序一定遵守某种巫术法则，因為她总是一 伸手就能拿到要用的草叶或种子。
莎拉把毕夏普的传家魔法大全带到七塔去，这时它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安顿在艾姆从布克维尔一家旧 货店买来的旧讲桌遗骸上。艾姆和莎拉合力锯掉讲桌的脚架，只留下阅读大部头书籍用的倾斜檯面，放在 厨房的老餐桌上，这张桌子是十八世纪末，毕夏普家族第一代移民祖先带来的。桌子有一隻脚明显地特别 短——没有人知道原因——但地板凹凸不平却使桌面变得出乎意料的平坦稳定。我小时候以為这是魔法使 然，成年后才明白，纯粹是运气。
莎拉的工作檯上堆了很多件旧式小家电，还有一个破旧的插座。一个鱷梨绿的电气慢锅，一部上了年 纪的咖啡机，两个电动磨豆机和一个搅拌机。这都是现代女巫的工具，不过念旧的莎拉仍留著一个黑色 大釜，放在壁炉旁边。我两位阿姨都用慢锅燉煮魔油和魔药，磨豆机和搅拌机用於调配薰香和磨碎药草， 咖啡机用来冲泡药汤。角落裡有台擦得亮闪闪的白冰箱，门上有红色十字标誌，用来放标本，但目前没插 电，没在使用。
「或许马修可以帮莎拉找些高科技器材来。」我大声说出心裡的想法。例如本生灯。说不定再来几个 蒸馏器。忽然我开始怀念十六世纪玛莉?锡德尼那间配备齐全的实验室。我心神恍惚地抬头望去，以為会 看见她用来装饰贝纳堡的墙壁、那些用神话意象描述鍊金程序的华丽壁毯。
但我只看见裸露的屋梁上，掛著一束束用麻绳绑著的乾燥药草和花朵。我认得其中几种：饱满的豆荚 裡塞满小种子的黑种草.，顶端多刺的水飞莂；绽开鲜艳的黄花而赢得「女巫蠘烛」称号的长梗毛蕊花?，成 把的小茴香。莎拉熟知它们的外观、触感、味道和气味。她用它们下咒语、製作灵符。乾药草沾满灰尘， 变成灰色，但我知道最好别动它们。莎拉如果来到蒸馏室，发现所有的药草都只剩梗子，永远都不会原谅 我的。
蒸馏室原本是这栋农舍的厨房。整面墙都被一座硕大无朋的壁炉佔据，安装了一个宽大的炉床和两座 烤箱。炉子上方是储物的阁楼，得爬一道歪歪斜斜的旧梯子才能上去。我在阁楼上度过不知多少个下雨的 午后，抱一本书，蜷起身子，听雨水打在屋顶上。现在珂拉在那儿，一隻眼睁，一隻眼闭，懒洋洋地没什 麼兴致。
我嘆口气，引动尘蟎飞舞。需要水——还要很多体力——才能让这房间恢復舒适宜人。如果我母亲当 真知道什麼能帮我们找到生命之书的线索，我应该会在这儿找到它。
轻柔的鐘声传来。接著又一声。
伊索奶奶教我如何找出绑缚这世界、使它保持固定型态的线，拉出线头，编织魔法书裡找不到的咒 语。这些线无时无刻都在我周遭，它们互相摩擦时，发出某种音乐。我用手指勾起几股线。蓝色与琥珀色 ——衔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顏色。从前我看见它们时，它们都躲在时间经纬的角落，不去招惹浑浑噩噩 的生物。
毕夏普老屋裡的时间当然与外界不同，这是意料中事。我把蓝线和琥珀线綰成一个结，试著把它们推 回原位，但它们反弹回来，用回忆与遗憾使空气变得沉重。编织者的结修补不了这裡的损害。
我汗流浹背，虽然我的工作不过是把灰尘和泥土从这儿搬到那儿而已。我已经忘了这时节麦迪森有多 热。我手提一桶脏水，推著蒸馏室的门。门动也不动。
「走开，塔比塔。」我道，把门顶开一吋，企图赶走挡路的猫。
塔比塔长嚎一声。牠不肯跟我一起进蒸馏室。那是莎拉和艾姆的地盘，牠觉得我是个入侵者。
「我叫珂拉来抓你。」我威胁道。
塔比塔挪动了。从门缝裡可以看到一隻爪子向前伸，然后另一隻，牠慢条斯理地离开。莎拉的猫不想 跟我的护身灵打架，但仓皇退却有损尊严。
我推开后门。户外满是虫子的嗡嗡声和持续的敲撃声。我把水泼到走廊外面，塔比塔衝出去找费南 多。他一脚架在我们用来劈柴的木桩上，看著马修把围墙的柱子一根根敲进泥土裡。
「他还没完？」我摇晃著空桶问道。敲撃已持续了好几天：先是更换屋顶鬆脱的瓦片，接著修理花园 裡的格子架，现在整顿围墙。
「马修用手工作时，心情比较平静。」费南多道：「雕石头、用剑搏斗、划船、写诗、做实验——其 实都一样。」
「他在想班哲明的事。」这就难怪马修要想方设法分散注意力了。
冷静的费南多把心思转移到我身上。「马修越是想著他儿子，就越容易想起从前他不喜欢自己、或做 出令自己不满意的决定的时候。」
「马修很少谈及耶路撒冷的事。他给我看过他的朝圣者徽章，也告诉过我爱琳娜的事。」跟马修在那 儿度过的岁月相较，实在不多。但那麼久远的记忆很少在我的女巫之吻下暴露形跡。
「啊，美丽的爱琳娜。她的死是另一个可以预防的错误。」费南多苦涩地说。「打从第一次十字军东 征开始，马修就不该去圣地，更别说第二次了。让年轻的吸血鬼处理政治和流血，著实是太沉重的负担， 更何况他有血怒。但菲利普若要在海外建功立业，就必须动用手上所有的武器。」
中世纪歷史不是我的专业，但十字军殖民地唤起一些与血腥战争和死守耶路撒冷有关的模糊记忆。
「菲利普梦想在那儿建立一个食血者王国，但那是不可能的。他毕生就那麼一次低估了温血人的贪 婪，且还不提他们的宗教狂热。菲利普应该把马修留在哥多华，跟我和犹夫一起，因為马修无论去耶路撒 冷或亚克，或他父亲派他去的任何其他地方，都帮不上忙。」费南多狠狠踢了木桩一脚，踢飞了附著在老 木头上的几块青苔。「如果你想要的是一名杀手，血怒可以是一种优势。」
「我看你好像不喜欢菲利普。」我轻声道。
「后来我慢慢开始尊敬他。但说到喜欢？」费南多摇头。「免了。」
最近，我有几次对菲利普感到不悦。毕竟马修成為家族刺客就是他交代的任务。有时我看著丈夫独自 站在拉得长长的夏日阴影裡，或背光站在窗前的侧影，就会看到那份责任压在他肩上是多麼沉重。
马修把围墙支柱敲进地裡，抬头望过来。「妳需要什麼吗？」他喊道。
「不用。只是来提水。」我回喊。
「找费南多帮忙。」他指著空水桶。他不赞成怀孕的女人提重物。
「当然。」我随口答应，马修便回头继续他的工作。
「妳都不说要我帮忙提水桶。」费南多一手按住胸口，装出伤心的模样。「妳伤了我的心。如果妳不 让我像个正常的骑士，把妳供奉在高台上，我在柯雷孟家族面前还抬得起头吗？」
「如果你能让马修不要租那台他说要用来整平车道的轧路机，这个夏季的剩餘时光，我就让你扮救美 的英雄。」我亲了费南多脸颊一下，就走开了。
我心神烦乱不安，把空水桶往厨房水槽一扔，就去找我阿姨。找她并不难。莎拉最近喜欢待在家族休 息室，坐著外婆的摇椅，瞪著壁炉裡那棵枯死的树发呆。回到麦迪森，莎拉就被迫以全新的方式面对艾米 莉的死。这让她变得压抑而疏离。
「这种天气做打扫太热了。我到城裡去办点事。妳要一起来吗？」我问。
「不要，我在这儿很好。」莎拉前后摇晃著道。
「汉娜?欧尼尔又打电话来。她邀我们参加她主办的卢纳沙收穫节⑥一家一菜餐会。」我们一回到 家，就接到麦迪森巫会成员川流不息的电话。莎拉只告诉首席女祭师薇薇安?哈里逊说，她觉得很好，家 人会照顾她，之后就不肯跟任何人交谈了。
莎拉对我提及的汉娜邀请只当没听见，继续研究那棵树。「鬼魂终究会回来的，妳不认為吗？」
我们回来后，这栋房子的幽灵访客忽然再也不出现了。马修怪到珂拉头上，但莎拉和我都很清楚原因何 在。只因艾姆去世未久，其他鬼魂唯恐我们询问她的近况，动不动就拿一堆问题烦他们，全都躲著不露面。
「当然。」我道：「不过恐怕要过一阵子。」
「没有了他们，这房子好安静。我不像妳看过他们，但他们来的时候还是有感觉。」莎拉用力摇了几 下，好像这麼做可以让鬼魂靠近一点似的。
「妳决定怎麼处理那棵枯树了吗？」我们从一五九一年回来时，这棵树就在这儿等待马修和我，长了 许多节瘤的黑色树干盘据了几乎整个烟囱，树根和树枝蔓延到房间裡。虽然看起来没有生命，它却不时长
出奇怪的果实：汽车钥匙和从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撕下的一幅化学婚礼的插图。最近它又提供一份一八七五 年左右的蜜渍大黄食谱，还有一对一九七三年的假睫毛。费南多和我认為该除掉这棵树，修好烟囱，补好 护壁板，重新粉刷房子。莎拉和马修却觉得不妥。
「我不知道。」莎拉嘆口气说：「我已经习惯它了。把它装饰一下，可以当耶诞树。」
「下个冬季，雪会从裂缝裡钻进来。」我拿起皮包，说道。
「当初我教过妳怎麼看待有魔法物品的？」莎拉问道，这话问得有一点她原先的聪明伶俐。
「了解它们之前别碰它们。」我模仿六岁小孩的口吻。
「把魔法砍掉就是『碰』，妳说对不对？」莎拉示意塔比塔离壁炉远一点，牠正坐在那儿瞪著树看。 「我们需要牛奶、鸡蛋。费南多需要一种外国米。他答应要做海鲜饭。」
「牛奶、鸡蛋、米。知道了。」我担心地看了莎拉最后一眼。「告诉马修，我很快就回来。」
我走出去时，门厅裡的地板嘎吱作响，发出短暂的抱怨。我停下来，脚固定在原地。毕夏普的房子不 是普通住宅，会把它对各种事物的看法表达出来，从谁有资格进住乃至百叶窗新漆的顏色它是否满意。 但房子没有进一步的反应。就像鬼魂一样，它在等待。
户外，莎拉的新车停在前门口。她的老本田喜美被我和马修开去蒙特娄，留在那儿，回来时出了意 外。一个柯雷孟家族的雇员奉命把它开回麦迪森，不料引擎竟然在布克维尔与水镇之间解体了。為了安慰 莎拉，马修送她一辆紫金色的Mini Cooper，有整套镶银、黑二色的白色跑车饰条⑦，还有写著「新扫把」
⑥ Lughnasadh是盖尔人的节日，在收穫季的第|天举行，庆祝收穫的开始。通常是阳历八月|日，或当年夏至与秋分的中点，近代為考虑参与者的
方便，也可能订在最接近上述日期的週末假日。
⑦ racing stripes本来是跑车為比赛时辨识方便而添加的饰条，从车头到车尾油漆一根单色宽条，中间再以其他色彩分隔為二，近年也有标新立异，在 饰条上绘製创意图案或漫画的饰条。
ii6
(NEW BROOM)字样的个人化牌照。马修希望用这个女巫专用的标誌，抵消莎拉在车上贴满贴纸的需 求，但在我看来，这辆车迟早会变得跟原来那辆车一样德性。
為了不让任何人以為莎拉的新车没贴标语，就代表她的反基督教立场开始动摇，马修特地买了 一个女 巫图案的球形天线。这女巫满头红髮，戴尖角帽和太阳眼镜。但不论莎拉把车停在何处，总有人偷走她的 天线。马修买了一大盒备用，放在玄关的柜子裡，随时递补。
我等马修打下一根墙桩时，才跳上莎拉的Mini。我倒著车快速开出车道。马修还不至於禁止我单独离 开屋子，莎拉也知道我要去哪儿。我开心地出门，打开天窗，一路吹著七月的微风进城。
第一站是邮局，哈钦生太太颇感兴趣地看著使我T恤下襬紧绷的隆起部位，却没说什麼。此外，邮局 裡只有两个旧货商和马修新交的好朋友——五金店老闆史密狄。
「柯雷孟先生觉得打桩槌好用吗？」史密狄拿手中一小綑垃圾邮件敲敲头上那顶有强鹿公司(John Deere)字样的帽子，问道：「我几百年没卖出一支了。这年头多半的人寧可使用动力打桩机。」
「马修似乎用得很开心。」多半的人都不是身高六尺半的吸血鬼，我想道，把本地卖场的促销目录和 新轮胎减价的传单一股脑儿扔进回收桶。
「妳挑到一个好老公。」史密狄打量著我的结婚戒指道：「而且他似乎跟毕夏普小姐处得很好。」最 后这句话带有佩服的意味。
我牵动一下嘴角，拿起剩下的目录和帐单，塞进我的包包。「你多保重，史密狄。」
「再见，柯雷孟太太。告诉柯雷孟先生，他决定什麼时候租轧路机整平车道，通知我一声。」
「别叫我柯雷孟太太，我还是——唉，算了。」看到史密狄困惑的表情，我赶紧住口。我开了门，退 到一旁，让两个孩子入内。小孩对哈钦生太太摆在柜台上的棒棒糖很热中。我几乎已走出门，却听见史密 狄跟邮局女主管说悄悄话。
「见过柯雷孟先生吗，安妮？真是个好人。我差点以為戴安娜会跟毕夏普小姐一样，变成一个老处女 呢，如果妳懂我的意思。」史密狄朝哈钦生太太挤眉弄眼道。
我往西开，沿著二十号公路穿过绿色的田野，经过许多个曾经為附近居民供应食物的老农场。其中很 多都分割成较小的单元，或改做其他用途。有的变成学校、办公室、花岗石工厂，一座穀仓改装成卖绒线 的店铺。
我在附近小镇汉弥顿一家超市的停车场裡停车，这儿生意清淡。即使附近的大学上课期间，这儿的车 位充其量也只停满一半。
我在相当空旷的停车场裡，把莎拉的车停在近门的位置，旁边是一辆通常有孩子的人家会买的休旅 车。这种车採用方便装卸儿童椅的滑动拉门、有很多杯架、能让满地玉米片碎屑几乎看不见的米色地毯。 即将来临的生活方式在我眼前闪过。
莎拉这辆充满活力的小车是个令人欣喜的提醒，告诉我人生还有别种可能，虽然马修可能会坚持，双 胞胎出生后要改开坦克。我瞄一眼天线上那个可笑的绿衣女巫，低声嘟囔几个字，天线上的电线就重新缠 绕，把柔软的保丽龙球和女巫帽紧紧裹住。有我看著，谁也不准偷莎拉的吉祥物。
「好一个束缚咒。」背后传来一个乾涩的声音。「我好像没见过耶。」
我立刻转身。那儿站著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齐肩的头髮提早变成银丝，有双祖母绿的眼睛。她周遭 的魔法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不是炫耀，而是扎实。她就是麦迪森巫会的首席女祭师。
「哈囉，哈里逊太太。」哈里逊家族是汉弥顿的老世家。他们来自康乃狄克州，而且像毕夏普家一 样，女人出嫁后仍保留娘家姓氏。薇薇安的丈夫罗杰更进一步，结婚后就把自己的姓从巴克改為哈里逊， 他这种尊重传统的作风，巫会年鑑中特别予以表扬，却也引来其他老公的冷嘲热讽。
「我想妳年纪够大，可以直呼我薇薇安，不是吗？」她眼光落在我肚皮上。「买东西？」
「嗯。」女巫不能对同族撒谎。这种情形下，我的回应越简短越好。
「真巧。我也是。」薇薇安身后有两台购物车自动脱离车架，从车阵中滚了出来。
「所以妳一月要生產？」我们才进店裡，她就问道。我手一滑，差点把一袋附近农场生產的苹果摔 到地上。
「除非能怀足月。我怀的是双胞胎。」
「双胞胎比较麻烦。」薇薇安同情地说。「问爱碧就知道了。」她朝一个捧著两盒鸡蛋的女人招手。 「嗨，戴安娜。我们好像没见过面。」_爱碧把一盒鸡蛋放在推车设计给幼儿乘坐的位子上。她用单薄 的安全带把鸡蛋固定好。「孩子一出生，妳就得用不同的方式防范他们破裂。我车上带了些夏南瓜要送给 妳，绝对别再买。」
「这个郡裡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怀孕了吗？」我问道。甚至也知道我今天要採购哪些东西。
「只有巫族。」爱碧道：「还有跟史密狄说过话的人。」一个穿条纹上衣、戴蜘蛛人面具的四岁男孩 从旁边衝过。「约翰?柏瑞特！别再追你妹丨?」
「别担心。我在饼乾走道找到葛瑞丝了。」一个穿短裤、灰色和红褐色高露洁大学⑧运动衫的英俊男 子说道。他抱著一个不断扭动、脸上沾著巧克力和饼乾屑的小孩儿。「嗨，戴安娜。我是爱碧的先生，卡 勒?柏瑞特。我在这裡教书。」卡勒的声音很和善，但他四周传出能量的劈啪声。他是否有一点元素魔法？
我的疑惑使他周围的细线变得明亮，但我还来不及确认，就被薇薇安打散了注意力。
「卡勒是人类学系的教授。」薇薇安自豪地说：「我们社区很高兴有他和爱碧加入。」
「幸会，幸会。」我低声道。似乎整个巫会都挑星期四来帮你省超市购物。
「只在需要谈正事的时候。」爱碧轻鬆读出我的意念，答道。就我目前观察所得，她的法力远不及薇 薇安和卡勒，但血液裡却有显著的力量。「我们本来希望今天能见到莎拉，但她躲著我们。她还好吗？」 「不算很好。」我有点犹豫。曾经有一度，麦迪森巫会代表我对自己、对身為毕夏普家族一分子，恨 不得能斩断的一切。但伦敦的女巫教导我，脱离巫族而生活必须付出代价。马修和我只靠自己的力量无法 生存，这是个不言而喻的事实。尤其在七塔发生那一切之后。
「妳有话要说，戴安娜？」薇薇安精明地看著我。
「我想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话很容易就说了出来。我一定露出惊讶的表情，因為那三个巫族都笑
了起来。
「很好。我们就為此来这儿。」她给我一个讚许的微笑，说道：「是什麼问题？」
「莎拉想不开。」我直接说道。「马修和我有麻烦。」
「我就知道。我的大拇指不对劲已经好几天了。」卡勒背著葛瑞丝一顚一颠跳动。「最初我以為只是 那些吸血鬼。」
「不仅如此。」我的声音很凝重。「还牵涉到巫族。还有合议会。我母亲可能早有预感，但我不知道 该到哪裡去收集更多情报。」
「莎拉怎麼说？」薇薇安问道。
「不多。她又从头开始哀悼艾米莉。莎拉成天坐在火炉边，盯著炉子裡长出来的树，等鬼魂回来。」 「妳丈夫呢？」卡勒挑起眉毛。
⑧Colgate University位於汉弥顿的|所文理学院，创办於一八一九年时，命名麦迪逊大学(Madison university)，但因製造肥音和牙膏的高露洁 家族捐赠鉅款，赞助校务，於一八九〇年改名高露洁大学。该校风评不错，在美国文理学院排行榜名列前茅。
「马修在更换围墙的支柱。」我伸手撩一下头髮，拨开脖子上一綹湿透的髮丝。天气再热下去，就可 以在莎拉的车上煎蛋了。
「替代性攻击的经典案例。」卡勒沉思道：「还有确立边界的需求。」
「这是什麼魔法？」我大吃一惊，我才说几句话，他对马修的了解就这麼透彻。
「这是人类学。」卡勒咧嘴笑道。
「也许我们该到别处谈。」薇薇安对生鲜部门越围越多的旁观者露出亲切的笑容。四个超自然生物聚 集在一起，不免引起店裡為数不多的凡人注意，另外还有几名超自然生物表面上装作研究甜瓜与西瓜的熟 度，实则在公然偷听我们交谈。
「我二十分鐘后回莎拉那儿，我们到那儿会面。」我道，一心只想快点脱身。
「阿伯利奥米⑨在第五走道。」卡勒很帮忙地说，顺手把葛瑞丝交给爱碧。「那是汉弥顿最接近海鲜 饭用的米。如果还嫌不够好，妳可以到健康食品店去找莫琳。她会帮妳订购一些西班牙米。否则妳就得开 车去雪城。」
「谢谢。」我有气无力道。我不可能去健康食品店，本地巫族若不来帮你省超市，一定会去那儿流 连。我推著购物车直奔第五走道。「好主意。J
「别忘了买牛奶。」爱碧在我背后喊道。
我回到家时，马修和费南多站在田裡热烈交谈。我把买来的东西收好，到水槽那儿找到我搁在那儿的 水桶。我的手指不由自主伸向水龙头，準备拧开，让水流出。 .
「我见鬼的出了什麼问题。」我喃喃道，把空水桶从水槽裡拿出来，提著它回到蒸馏室，让弹簧门关
这个房间见证过我身為女巫最可耻的挫败。虽然现在我知道，从前我使用魔法有困难，乃因為我是个 编织者，而尤其重要的一点是，我受到咒语禁制，但还是很难拋开失败的记忆。
现在我得试一试。
我把水桶放在火炉上，开始寻找那股一直在我体内流动的波澜。我不但是个编织者，而且我血液中充 满了水，这都要感谢我的父亲。我在水桶旁边蹲下，手做出注水口的形状，专心想著我的愿望。
清洁。鲜甜。新水。
一瞬间，我的手从血肉变成金属外观，水从我指尖流出，哗啦哗啦落进塑胶桶。水桶一装满，我的手 又还原為手。我微笑著蹲坐在脚踝上，对於能在毕夏普老屋裡施展魔法非常满意。周围空气中闪烁的五顏 六色线条，不再浓厚凝重，变得明亮而充满潜力。凉风从开著的窗户吹进来。或许我能用一个结解决我们 所有的问题，但如果我要找出艾米莉和我母亲知道些什麼，必须先找到一个起点。
「打好一个结，咒语将开始。」我悄声道，抽出一根银线，绑个牢靠的结。
从眼角我瞥见大圆裙和刺绣著鲜艳图案的紧身上衣，它属於我的祖先布丽姬?毕夏普。
欢迎回家，小孙女。她的幽灵声音说。
⑨义大利西北部皮埃德蒙地区阿伯利奥市出產的米。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边凉快去。」我蛮横地说，转身端详面前这个房间。这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我的阿姨待在这 儿的时间极长，我却很少进来。莎拉从不把乱扔东西的习惯带进这个房间。每样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檯 面很乾净，有盖玻璃瓶排在架上，木製抽屉外贴著内容物名称的标籤。
紫锥菊、驱热菊、水飞蓟、黄苓、兰草、蓍草、阴地蕨。
莎拉没有照字母顺序摆放她配药的材料，但我相信它们的次序一定遵守某种巫术法则，因為她总是一 伸手就能拿到要用的草叶或种子。
莎拉把毕夏普的传家魔法大全带到七塔去，这时它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安顿在艾姆从布克维尔一家旧 货店买来的旧讲桌遗骸上。艾姆和莎拉合力锯掉讲桌的脚架，只留下阅读大部头书籍用的倾斜檯面，放在 厨房的老餐桌上，这张桌子是十八世纪末，毕夏普家族第一代移民祖先带来的。桌子有一隻脚明显地特别 短——没有人知道原因——但地板凹凸不平却使桌面变得出乎意料的平坦稳定。我小时候以為这是魔法使 然，成年后才明白，纯粹是运气。
莎拉的工作檯上堆了很多件旧式小家电，还有一个破旧的插座。一个鱷梨绿的电气慢锅，一部上了年 纪的咖啡机，两个电动磨豆机和一个搅拌机。这都是现代女巫的工具，不过念旧的莎拉仍留著一个黑色 大釜，放在壁炉旁边。我两位阿姨都用慢锅燉煮魔油和魔药，磨豆机和搅拌机用於调配薰香和磨碎药草， 咖啡机用来冲泡药汤。角落裡有台擦得亮闪闪的白冰箱，门上有红色十字标誌，用来放标本，但目前没插 电，没在使用。
「或许马修可以帮莎拉找些高科技器材来。」我大声说出心裡的想法。例如本生灯。说不定再来几个 蒸馏器。忽然我开始怀念十六世纪玛莉?锡德尼那间配备齐全的实验室。我心神恍惚地抬头望去，以為会 看见她用来装饰贝纳堡的墙壁、那些用神话意象描述鍊金程序的华丽壁毯。
但我只看见裸露的屋梁上，掛著一束束用麻绳绑著的乾燥药草和花朵。我认得其中几种：饱满的豆荚 裡塞满小种子的黑种草.，顶端多刺的水飞莂；绽开鲜艳的黄花而赢得「女巫蠘烛」称号的长梗毛蕊花?，成 把的小茴香。莎拉熟知它们的外观、触感、味道和气味。她用它们下咒语、製作灵符。乾药草沾满灰尘， 变成灰色，但我知道最好别动它们。莎拉如果来到蒸馏室，发现所有的药草都只剩梗子，永远都不会原谅 我的。
蒸馏室原本是这栋农舍的厨房。整面墙都被一座硕大无朋的壁炉佔据，安装了一个宽大的炉床和两座 烤箱。炉子上方是储物的阁楼，得爬一道歪歪斜斜的旧梯子才能上去。我在阁楼上度过不知多少个下雨的 午后，抱一本书，蜷起身子，听雨水打在屋顶上。现在珂拉在那儿，一隻眼睁，一隻眼闭，懒洋洋地没什 麼兴致。
我嘆口气，引动尘蟎飞舞。需要水——还要很多体力——才能让这房间恢復舒适宜人。如果我母亲当 真知道什麼能帮我们找到生命之书的线索，我应该会在这儿找到它。
轻柔的鐘声传来。接著又一声。
伊索奶奶教我如何找出绑缚这世界、使它保持固定型态的线，拉出线头，编织魔法书裡找不到的咒 语。这些线无时无刻都在我周遭，它们互相摩擦时，发出某种音乐。我用手指勾起几股线。蓝色与琥珀色 ——衔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顏色。从前我看见它们时，它们都躲在时间经纬的角落，不去招惹浑浑噩噩 的生物。
毕夏普老屋裡的时间当然与外界不同，这是意料中事。我把蓝线和琥珀线綰成一个结，试著把它们推 回原位，但它们反弹回来，用回忆与遗憾使空气变得沉重。编织者的结修补不了这裡的损害。
我汗流浹背，虽然我的工作不过是把灰尘和泥土从这儿搬到那儿而已。我已经忘了这时节麦迪森有多 热。我手提一桶脏水，推著蒸馏室的门。门动也不动。
「走开，塔比塔。」我道，把门顶开一吋，企图赶走挡路的猫。
塔比塔长嚎一声。牠不肯跟我一起进蒸馏室。那是莎拉和艾姆的地盘，牠觉得我是个入侵者。
「我叫珂拉来抓你。」我威胁道。
塔比塔挪动了。从门缝裡可以看到一隻爪子向前伸，然后另一隻，牠慢条斯理地离开。莎拉的猫不想 跟我的护身灵打架，但仓皇退却有损尊严。
我推开后门。户外满是虫子的嗡嗡声和持续的敲撃声。我把水泼到走廊外面，塔比塔衝出去找费南 多。他一脚架在我们用来劈柴的木桩上，看著马修把围墙的柱子一根根敲进泥土裡。
「他还没完？」我摇晃著空桶问道。敲撃已持续了好几天：先是更换屋顶鬆脱的瓦片，接著修理花园 裡的格子架，现在整顿围墙。
「马修用手工作时，心情比较平静。」费南多道：「雕石头、用剑搏斗、划船、写诗、做实验——其 实都一样。」
「他在想班哲明的事。」这就难怪马修要想方设法分散注意力了。
冷静的费南多把心思转移到我身上。「马修越是想著他儿子，就越容易想起从前他不喜欢自己、或做 出令自己不满意的决定的时候。」
「马修很少谈及耶路撒冷的事。他给我看过他的朝圣者徽章，也告诉过我爱琳娜的事。」跟马修在那 儿度过的岁月相较，实在不多。但那麼久远的记忆很少在我的女巫之吻下暴露形跡。
「啊，美丽的爱琳娜。她的死是另一个可以预防的错误。」费南多苦涩地说。「打从第一次十字军东 征开始，马修就不该去圣地，更别说第二次了。让年轻的吸血鬼处理政治和流血，著实是太沉重的负担， 更何况他有血怒。但菲利普若要在海外建功立业，就必须动用手上所有的武器。」
中世纪歷史不是我的专业，但十字军殖民地唤起一些与血腥战争和死守耶路撒冷有关的模糊记忆。
「菲利普梦想在那儿建立一个食血者王国，但那是不可能的。他毕生就那麼一次低估了温血人的贪 婪，且还不提他们的宗教狂热。菲利普应该把马修留在哥多华，跟我和犹夫一起，因為马修无论去耶路撒 冷或亚克，或他父亲派他去的任何其他地方，都帮不上忙。」费南多狠狠踢了木桩一脚，踢飞了附著在老 木头上的几块青苔。「如果你想要的是一名杀手，血怒可以是一种优势。」
「我看你好像不喜欢菲利普。」我轻声道。
「后来我慢慢开始尊敬他。但说到喜欢？」费南多摇头。「免了。」
最近，我有几次对菲利普感到不悦。毕竟马修成為家族刺客就是他交代的任务。有时我看著丈夫独自 站在拉得长长的夏日阴影裡，或背光站在窗前的侧影，就会看到那份责任压在他肩上是多麼沉重。
马修把围墙支柱敲进地裡，抬头望过来。「妳需要什麼吗？」他喊道。
「不用。只是来提水。」我回喊。
「找费南多帮忙。」他指著空水桶。他不赞成怀孕的女人提重物。
「当然。」我随口答应，马修便回头继续他的工作。
「妳都不说要我帮忙提水桶。」费南多一手按住胸口，装出伤心的模样。「妳伤了我的心。如果妳不 让我像个正常的骑士，把妳供奉在高台上，我在柯雷孟家族面前还抬得起头吗？」
「如果你能让马修不要租那台他说要用来整平车道的轧路机，这个夏季的剩餘时光，我就让你扮救美 的英雄。」我亲了费南多脸颊一下，就走开了。
我心神烦乱不安，把空水桶往厨房水槽一扔，就去找我阿姨。找她并不难。莎拉最近喜欢待在家族休 息室，坐著外婆的摇椅，瞪著壁炉裡那棵枯死的树发呆。回到麦迪森，莎拉就被迫以全新的方式面对艾米 莉的死。这让她变得压抑而疏离。
「这种天气做打扫太热了。我到城裡去办点事。妳要一起来吗？」我问。
「不要，我在这儿很好。」莎拉前后摇晃著道。
「汉娜?欧尼尔又打电话来。她邀我们参加她主办的卢纳沙收穫节⑥一家一菜餐会。」我们一回到 家，就接到麦迪森巫会成员川流不息的电话。莎拉只告诉首席女祭师薇薇安?哈里逊说，她觉得很好，家 人会照顾她，之后就不肯跟任何人交谈了。
莎拉对我提及的汉娜邀请只当没听见，继续研究那棵树。「鬼魂终究会回来的，妳不认為吗？」
我们回来后，这栋房子的幽灵访客忽然再也不出现了。马修怪到珂拉头上，但莎拉和我都很清楚原因何 在。只因艾姆去世未久，其他鬼魂唯恐我们询问她的近况，动不动就拿一堆问题烦他们，全都躲著不露面。
「当然。」我道：「不过恐怕要过一阵子。」
「没有了他们，这房子好安静。我不像妳看过他们，但他们来的时候还是有感觉。」莎拉用力摇了几 下，好像这麼做可以让鬼魂靠近一点似的。
「妳决定怎麼处理那棵枯树了吗？」我们从一五九一年回来时，这棵树就在这儿等待马修和我，长了 许多节瘤的黑色树干盘据了几乎整个烟囱，树根和树枝蔓延到房间裡。虽然看起来没有生命，它却不时长
出奇怪的果实：汽车钥匙和从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撕下的一幅化学婚礼的插图。最近它又提供一份一八七五 年左右的蜜渍大黄食谱，还有一对一九七三年的假睫毛。费南多和我认為该除掉这棵树，修好烟囱，补好 护壁板，重新粉刷房子。莎拉和马修却觉得不妥。
「我不知道。」莎拉嘆口气说：「我已经习惯它了。把它装饰一下，可以当耶诞树。」
「下个冬季，雪会从裂缝裡钻进来。」我拿起皮包，说道。
「当初我教过妳怎麼看待有魔法物品的？」莎拉问道，这话问得有一点她原先的聪明伶俐。
「了解它们之前别碰它们。」我模仿六岁小孩的口吻。
「把魔法砍掉就是『碰』，妳说对不对？」莎拉示意塔比塔离壁炉远一点，牠正坐在那儿瞪著树看。 「我们需要牛奶、鸡蛋。费南多需要一种外国米。他答应要做海鲜饭。」
「牛奶、鸡蛋、米。知道了。」我担心地看了莎拉最后一眼。「告诉马修，我很快就回来。」
我走出去时，门厅裡的地板嘎吱作响，发出短暂的抱怨。我停下来，脚固定在原地。毕夏普的房子不 是普通住宅，会把它对各种事物的看法表达出来，从谁有资格进住乃至百叶窗新漆的顏色它是否满意。 但房子没有进一步的反应。就像鬼魂一样，它在等待。
户外，莎拉的新车停在前门口。她的老本田喜美被我和马修开去蒙特娄，留在那儿，回来时出了意 外。一个柯雷孟家族的雇员奉命把它开回麦迪森，不料引擎竟然在布克维尔与水镇之间解体了。為了安慰 莎拉，马修送她一辆紫金色的Mini Cooper，有整套镶银、黑二色的白色跑车饰条⑦，还有写著「新扫把」
⑥ Lughnasadh是盖尔人的节日，在收穫季的第|天举行，庆祝收穫的开始。通常是阳历八月|日，或当年夏至与秋分的中点，近代為考虑参与者的
方便，也可能订在最接近上述日期的週末假日。
⑦ racing stripes本来是跑车為比赛时辨识方便而添加的饰条，从车头到车尾油漆一根单色宽条，中间再以其他色彩分隔為二，近年也有标新立异，在 饰条上绘製创意图案或漫画的饰条。
ii6
(NEW BROOM)字样的个人化牌照。马修希望用这个女巫专用的标誌，抵消莎拉在车上贴满贴纸的需 求，但在我看来，这辆车迟早会变得跟原来那辆车一样德性。
為了不让任何人以為莎拉的新车没贴标语，就代表她的反基督教立场开始动摇，马修特地买了 一个女 巫图案的球形天线。这女巫满头红髮，戴尖角帽和太阳眼镜。但不论莎拉把车停在何处，总有人偷走她的 天线。马修买了一大盒备用，放在玄关的柜子裡，随时递补。
我等马修打下一根墙桩时，才跳上莎拉的Mini。我倒著车快速开出车道。马修还不至於禁止我单独离 开屋子，莎拉也知道我要去哪儿。我开心地出门，打开天窗，一路吹著七月的微风进城。
第一站是邮局，哈钦生太太颇感兴趣地看著使我T恤下襬紧绷的隆起部位，却没说什麼。此外，邮局 裡只有两个旧货商和马修新交的好朋友——五金店老闆史密狄。
「柯雷孟先生觉得打桩槌好用吗？」史密狄拿手中一小綑垃圾邮件敲敲头上那顶有强鹿公司(John Deere)字样的帽子，问道：「我几百年没卖出一支了。这年头多半的人寧可使用动力打桩机。」
「马修似乎用得很开心。」多半的人都不是身高六尺半的吸血鬼，我想道，把本地卖场的促销目录和 新轮胎减价的传单一股脑儿扔进回收桶。
「妳挑到一个好老公。」史密狄打量著我的结婚戒指道：「而且他似乎跟毕夏普小姐处得很好。」最 后这句话带有佩服的意味。
我牵动一下嘴角，拿起剩下的目录和帐单，塞进我的包包。「你多保重，史密狄。」
「再见，柯雷孟太太。告诉柯雷孟先生，他决定什麼时候租轧路机整平车道，通知我一声。」
「别叫我柯雷孟太太，我还是——唉，算了。」看到史密狄困惑的表情，我赶紧住口。我开了门，退 到一旁，让两个孩子入内。小孩对哈钦生太太摆在柜台上的棒棒糖很热中。我几乎已走出门，却听见史密 狄跟邮局女主管说悄悄话。
「见过柯雷孟先生吗，安妮？真是个好人。我差点以為戴安娜会跟毕夏普小姐一样，变成一个老处女 呢，如果妳懂我的意思。」史密狄朝哈钦生太太挤眉弄眼道。
我往西开，沿著二十号公路穿过绿色的田野，经过许多个曾经為附近居民供应食物的老农场。其中很 多都分割成较小的单元，或改做其他用途。有的变成学校、办公室、花岗石工厂，一座穀仓改装成卖绒线 的店铺。
我在附近小镇汉弥顿一家超市的停车场裡停车，这儿生意清淡。即使附近的大学上课期间，这儿的车 位充其量也只停满一半。
我在相当空旷的停车场裡，把莎拉的车停在近门的位置，旁边是一辆通常有孩子的人家会买的休旅 车。这种车採用方便装卸儿童椅的滑动拉门、有很多杯架、能让满地玉米片碎屑几乎看不见的米色地毯。 即将来临的生活方式在我眼前闪过。
莎拉这辆充满活力的小车是个令人欣喜的提醒，告诉我人生还有别种可能，虽然马修可能会坚持，双 胞胎出生后要改开坦克。我瞄一眼天线上那个可笑的绿衣女巫，低声嘟囔几个字，天线上的电线就重新缠 绕，把柔软的保丽龙球和女巫帽紧紧裹住。有我看著，谁也不准偷莎拉的吉祥物。
「好一个束缚咒。」背后传来一个乾涩的声音。「我好像没见过耶。」
我立刻转身。那儿站著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齐肩的头髮提早变成银丝，有双祖母绿的眼睛。她周遭 的魔法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不是炫耀，而是扎实。她就是麦迪森巫会的首席女祭师。
「哈囉，哈里逊太太。」哈里逊家族是汉弥顿的老世家。他们来自康乃狄克州，而且像毕夏普家一 样，女人出嫁后仍保留娘家姓氏。薇薇安的丈夫罗杰更进一步，结婚后就把自己的姓从巴克改為哈里逊， 他这种尊重传统的作风，巫会年鑑中特别予以表扬，却也引来其他老公的冷嘲热讽。
「我想妳年纪够大，可以直呼我薇薇安，不是吗？」她眼光落在我肚皮上。「买东西？」
「嗯。」女巫不能对同族撒谎。这种情形下，我的回应越简短越好。
「真巧。我也是。」薇薇安身后有两台购物车自动脱离车架，从车阵中滚了出来。
「所以妳一月要生產？」我们才进店裡，她就问道。我手一滑，差点把一袋附近农场生產的苹果摔 到地上。
「除非能怀足月。我怀的是双胞胎。」
「双胞胎比较麻烦。」薇薇安同情地说。「问爱碧就知道了。」她朝一个捧著两盒鸡蛋的女人招手。 「嗨，戴安娜。我们好像没见过面。」_爱碧把一盒鸡蛋放在推车设计给幼儿乘坐的位子上。她用单薄 的安全带把鸡蛋固定好。「孩子一出生，妳就得用不同的方式防范他们破裂。我车上带了些夏南瓜要送给 妳，绝对别再买。」
「这个郡裡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怀孕了吗？」我问道。甚至也知道我今天要採购哪些东西。
「只有巫族。」爱碧道：「还有跟史密狄说过话的人。」一个穿条纹上衣、戴蜘蛛人面具的四岁男孩 从旁边衝过。「约翰?柏瑞特！别再追你妹丨?」
「别担心。我在饼乾走道找到葛瑞丝了。」一个穿短裤、灰色和红褐色高露洁大学⑧运动衫的英俊男 子说道。他抱著一个不断扭动、脸上沾著巧克力和饼乾屑的小孩儿。「嗨，戴安娜。我是爱碧的先生，卡 勒?柏瑞特。我在这裡教书。」卡勒的声音很和善，但他四周传出能量的劈啪声。他是否有一点元素魔法？
我的疑惑使他周围的细线变得明亮，但我还来不及确认，就被薇薇安打散了注意力。
「卡勒是人类学系的教授。」薇薇安自豪地说：「我们社区很高兴有他和爱碧加入。」
「幸会，幸会。」我低声道。似乎整个巫会都挑星期四来帮你省超市购物。
「只在需要谈正事的时候。」爱碧轻鬆读出我的意念，答道。就我目前观察所得，她的法力远不及薇 薇安和卡勒，但血液裡却有显著的力量。「我们本来希望今天能见到莎拉，但她躲著我们。她还好吗？」 「不算很好。」我有点犹豫。曾经有一度，麦迪森巫会代表我对自己、对身為毕夏普家族一分子，恨 不得能斩断的一切。但伦敦的女巫教导我，脱离巫族而生活必须付出代价。马修和我只靠自己的力量无法 生存，这是个不言而喻的事实。尤其在七塔发生那一切之后。
「妳有话要说，戴安娜？」薇薇安精明地看著我。
「我想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话很容易就说了出来。我一定露出惊讶的表情，因為那三个巫族都笑
了起来。
「很好。我们就為此来这儿。」她给我一个讚许的微笑，说道：「是什麼问题？」
「莎拉想不开。」我直接说道。「马修和我有麻烦。」
「我就知道。我的大拇指不对劲已经好几天了。」卡勒背著葛瑞丝一顚一颠跳动。「最初我以為只是 那些吸血鬼。」
「不仅如此。」我的声音很凝重。「还牵涉到巫族。还有合议会。我母亲可能早有预感，但我不知道 该到哪裡去收集更多情报。」
「莎拉怎麼说？」薇薇安问道。
「不多。她又从头开始哀悼艾米莉。莎拉成天坐在火炉边，盯著炉子裡长出来的树，等鬼魂回来。」 「妳丈夫呢？」卡勒挑起眉毛。
⑧Colgate University位於汉弥顿的|所文理学院，创办於一八一九年时，命名麦迪逊大学(Madison university)，但因製造肥音和牙膏的高露洁 家族捐赠鉅款，赞助校务，於一八九〇年改名高露洁大学。该校风评不错，在美国文理学院排行榜名列前茅。
「马修在更换围墙的支柱。」我伸手撩一下头髮，拨开脖子上一綹湿透的髮丝。天气再热下去，就可 以在莎拉的车上煎蛋了。
「替代性攻击的经典案例。」卡勒沉思道：「还有确立边界的需求。」
「这是什麼魔法？」我大吃一惊，我才说几句话，他对马修的了解就这麼透彻。
「这是人类学。」卡勒咧嘴笑道。
「也许我们该到别处谈。」薇薇安对生鲜部门越围越多的旁观者露出亲切的笑容。四个超自然生物聚 集在一起，不免引起店裡為数不多的凡人注意，另外还有几名超自然生物表面上装作研究甜瓜与西瓜的熟 度，实则在公然偷听我们交谈。
「我二十分鐘后回莎拉那儿，我们到那儿会面。」我道，一心只想快点脱身。
「阿伯利奥米⑨在第五走道。」卡勒很帮忙地说，顺手把葛瑞丝交给爱碧。「那是汉弥顿最接近海鲜 饭用的米。如果还嫌不够好，妳可以到健康食品店去找莫琳。她会帮妳订购一些西班牙米。否则妳就得开 车去雪城。」
「谢谢。」我有气无力道。我不可能去健康食品店，本地巫族若不来帮你省超市，一定会去那儿流 连。我推著购物车直奔第五走道。「好主意。J
「别忘了买牛奶。」爱碧在我背后喊道。
我回到家时，马修和费南多站在田裡热烈交谈。我把买来的东西收好，到水槽那儿找到我搁在那儿的 水桶。我的手指不由自主伸向水龙头，準备拧开，让水流出。 .
「我见鬼的出了什麼问题。」我喃喃道，把空水桶从水槽裡拿出来，提著它回到蒸馏室，让弹簧门关
这个房间见证过我身為女巫最可耻的挫败。虽然现在我知道，从前我使用魔法有困难，乃因為我是个 编织者，而尤其重要的一点是，我受到咒语禁制，但还是很难拋开失败的记忆。
现在我得试一试。
我把水桶放在火炉上，开始寻找那股一直在我体内流动的波澜。我不但是个编织者，而且我血液中充 满了水，这都要感谢我的父亲。我在水桶旁边蹲下，手做出注水口的形状，专心想著我的愿望。
清洁。鲜甜。新水。
一瞬间，我的手从血肉变成金属外观，水从我指尖流出，哗啦哗啦落进塑胶桶。水桶一装满，我的手 又还原為手。我微笑著蹲坐在脚踝上，对於能在毕夏普老屋裡施展魔法非常满意。周围空气中闪烁的五顏 六色线条，不再浓厚凝重，变得明亮而充满潜力。凉风从开著的窗户吹进来。或许我能用一个结解决我们 所有的问题，但如果我要找出艾米莉和我母亲知道些什麼，必须先找到一个起点。
「打好一个结，咒语将开始。」我悄声道，抽出一根银线，绑个牢靠的结。
从眼角我瞥见大圆裙和刺绣著鲜艳图案的紧身上衣，它属於我的祖先布丽姬?毕夏普。
欢迎回家，小孙女。她的幽灵声音说。
⑨义大利西北部皮埃德蒙地区阿伯利奥市出產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