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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乌拉斯

谢维克看到新外套的口袋里有一封信,这件镶着一圈羊毛的外套是他在噩梦街一家商店定做的冬装。他想不明白这封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每天会有人给他送三次邮件,都是乌拉斯各地物理学家已发表或尚未发表的研究成果、各类招待会的请柬,还有小学生们文笔稚气的信件。这封信肯定不是跟这些邮件一起送来的。它只是一张叠着的薄纸片,没有装在信封里,上头没贴邮票,也没有那三家相互竞争的邮递公司的免费邮寄戳。
他打开信,心里隐隐担心。信上写着:“如果你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那你为什么要背叛你的世界和奥多主义理想,跟霸权机构合作?还是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把这样的理想带给我们?我们正在遭受种种不公正待遇、备受压迫,在黑夜中期待着来自姊妹星球的自由曙光。加入我们吧,我们都是你的兄弟!”信上没有落款,也没有地址。
谢维克的良心和理性都大受震动,不是觉得奇怪,而是感到恐慌。他知道他们在这里;可到底在哪个地方呢?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没有见过他们,他在这里从来没遇到过穷人。他听任别人在自己身边筑起了一道墙,自己却无知无觉。他像一个资产者一样接受了他们的庇护。他被收买了,正如齐弗伊李斯克所说。
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推倒这堵墙。就算知道,他又能去哪里呢?笼罩在他心头的恐慌让他晕眩。他能去找谁呢?他已经被一群满脸堆笑的富人团团围住了。
“我想要跟你谈谈,艾弗尔。”
“好的,先生。请原谅,先生,我先腾个地方把这个放下来。”
仆人动作灵巧地放下沉重的盘子,打开餐盘上的盖子,把黑巧克力斟进杯子,巧克力正好斟到杯子的边缘,既没有溢出来也没有四处飞溅。早餐这套程序他早已了然于胸、熟练非常,显然也很是自得其乐。很明显,他并不愿意这套程序被人打断。他平时说的都是很清楚的标准伊奥语,但现在当谢维克说要跟他谈一谈的时候,他马上就变得磕磕巴巴了,还带着本城的口音。谢维克已经能听懂一点儿这样的话了:这种方言的音调变化是有规律而易于掌握的,但那些省略掉的音节却只能靠猜了。这样说话的时候,艾弗尔吞掉了半数的音节,让谢维克听着跟暗语差不多。似乎眼前这个“尼奥提”——他们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压根儿就不想让外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男仆站在一边等着谢维克享用早餐。他知道——在第一个星期里他就对谢维克的习惯了如指掌了——谢维克用餐的时候不需要他帮着拉椅子或者忙前忙后地伺候。他只需要以立正姿势站在一旁,就不会有礼仪不周的问题了。
“你要坐下来吗,艾弗尔?”
“听您的吩咐,先生。”仆人回答道。他将一把椅子挪了半英寸,可是并没有坐上去。
“我想跟你说的正是这个,你知道我不喜欢向你发号施令。”
“就照您自己的意思来好了,先生,不用非得给我命令。”
“你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在我的国家,没有人会给别人发号施令。”
“我听说了,先生。”
“呃,我希望了解你,将你看作是一个跟我平等的人,我的兄弟。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人里面唯一的一个穷人——不是有产阶级的一员。我很想跟你聊聊,想了解你的生活。”
他在艾弗尔遍布皱纹的脸上看到了耻辱的神色,只好绝望地打住话头。他真是大错特错。在艾弗尔心目中,他成了一个屈尊俯就、好管闲事的傻瓜。
他失望地把双手搭在桌子上。“哦,我很抱歉,艾弗尔!我无法表达自己真正的意思。忘了这事吧。”
“悉听尊便,先生。”艾弗尔退了下去。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穷人”离他还是那么遥远,跟他当初在北景地区学院历史书上看到对这个词的描述时一样遥远。
与此同时,他做出一个决定,在冬季学期和春季学期之间这段时间里,要跟奥伊伊一家人一起过一个星期。
从他第一次拜访之后,奥伊伊又向他发出过好几次邀请,每次态度都显得很生硬,似乎他的好客不过是在完成一项任务或者说是政府下达的命令。不过当他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虽然还是没有对谢维克完全放松警惕,但却表现得友好,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第二次到访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已经将谢维克看作老朋友了,他们应答时那种自信的态度显然令做父亲的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很不安,不能对此表示明确的赞赏,但也不能批评。谢维克就像一个老朋友、一位兄长一样对待他们俩。他们都很欣赏他,小弟弟伊尼更是由衷地爱上了他。谢维克非常和善,很认真很诚恳,跟他们讲月球上所有好玩的事情;而且还不止于此,他身上的某种东西是伊尼所无法言表的。童年时代这种迷恋对他今后的人生产生了深远的、难以言说的影响,即便成年之后他还是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只能想到似乎与此相关的两个词:旅人、放逐。
那个星期下起了当年唯一的一场大雪。谢维克从来没有见过一英寸以上的积雪,恣肆的狂风和厚厚的积雪让他心醉神迷、欣喜不已。雪是那么白、那么冷、那么安静、那么漫不经心,即便是最虔诚的奥多主义者也不能称之为多余无用的废物;它是一种辉煌盛大的纯洁,只有灵魂猥琐的人才认识不到这一点。天一放晴他就和孩子们跑出去,他们俩也很喜欢这场雪。他们在奥伊伊家的后花园里奔跑、扔雪球,在雪地上挖隧道、搭城堡。
西瓦·奥伊伊跟她的小姑子薇阿站在窗前,看着孩子们和那个大人以及小水獭在一起嬉闹。水獭把一座雪雕城堡的一堵墙给弄塌了,它兴奋地腹部着地,沿着那堵墙一遍又一遍地往下滑。孩子们的脸蛋红扑扑的。那个大人,一头蓬乱的灰褐色长发拿一根绳子绑在脑后,耳朵被冻得通红,正在干劲十足地挖掘隧道。“不是这里!挖那边!——铲子呢?冰块弄进我口袋里了!”孩子不停地尖叫着。
“那就是我们的外星来客。”西瓦微笑着说。
“在世的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她的小姑子说道,“真有趣!”
他走进屋,又是吹气又是跺脚,把身上的雪弄掉。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新冷冽的气息,整个人神采奕奕、心旷神怡,只有刚刚离开白雪怀抱的人才能有这样的状态。西瓦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小姑子。他伸出一只坚硬冰冷的大手,友善地低头看着薇阿。“你是迪麦里的妹妹吧?”他说,“嗯,你跟他很像。”这句话如果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薇阿会觉得平淡无奇,但是现在她却觉得开心不已。“他真是一个男子汉,”那天下午她一直在想,“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按照伊奥人的风俗,她的全名是薇阿·多伊姆·奥伊伊。她的丈夫多伊姆管理着一家大型联合企业,经常出差,每年有一半时间以政府商务代表的身份出使国外。谢维克一边端详着她,一边听她讲述这些情况。迪麦里·奥伊伊身上那些特征:纤细的身材、苍白的脸色、椭圆形的黑色眼睛,到了她身上就都变得很美丽了。她的胸部、双肩以及双臂都很圆润很柔软,异常白皙。用餐时,谢维克就坐在她的旁边。他的双眼不住地去瞟她裸露在外的双乳,紧身胸衣将她的乳房高高托起。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这样半裸着身子是极其放纵的,和这场大雪一样放纵,那双小小的乳房也跟雪一样洁白无瑕。她剃光了的头颅骄傲而精致,颈部的曲线平滑地向上延伸,与头部的曲线融为一体。
她的确很吸引人,谢维克在心里想。她跟这里的床很相像:都那么柔软,当然也很做作。她为什么要那样装腔作势地说话呢?
他被她有些尖细的嗓音和她的装腔作势深深吸引住了,就像一个人在深水区紧紧抓着救生筏不放,却不知道自己其实正在不断地下沉。吃过饭后她就要坐火车回尼奥埃希拉,她只出来一天,以后他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奥伊伊感冒了,西瓦得照顾孩子。“谢维克,你可以陪薇阿走到车站去吗?”
“上帝呀,迪麦里!不要让这个可怜的人来保护我!你不会是以为外头有一群狼吧?那帮野蛮的强盗正好来扫荡,把我掳去当小妾?明天早上你们会发现我倒在站长办公室门口,眼里有一滴冻住的泪水,一双僵硬的小手紧紧攥着一束干枯的花儿?哦,我倒希望能这样呢。”薇阿一边用她那清脆活泼的声音说着话,一边放声大笑。她的笑声就像一阵波浪,一阵黑暗、平稳、有力的波浪,把沙滩上的东西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沙子。她不是在笑别的,而是在笑自己,深沉的笑声盖过了所有言语。
谢维克在客厅里穿上外套,走到门口去等她。
他们默默地走过半个街区,积雪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
“你这样真是太客气了,身为一个……”
“身为一个什么?”
“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她说,声音很细,而且故意拖长音调(帕伊说话就是这种腔调,奥伊伊在学校时也这么说话),“我很失望,本来还以为你很危险、很粗野哩。”
“我的确是这样的。”
她抬起头,斜着眼睛看着他。她披着一条鲜红色的披肩,把头也包上了;在这抹鲜艳色彩以及周遭白雪的映衬下,她的双眼显得特别黑亮。
“可现在你却那么温顺地送我去车站,谢维克博士。”
“谢维克,”他温和地纠正,“不要带上‘博士’。”
“那是你的全名吗?名和姓都包括了?”
他微笑着点点头。他感觉良好,精力充沛,天气这样晴朗,他身上那件做工精良的外套如此温暖,身边这位女士又是如此美丽,他觉得心满意足。今天一整天,他都没有什么苦恼和沉重的想法。
“你们的名字是一台电脑给起的,这是真的吗?”
“是的。”
“让一台机器给自己取名字,多郁闷啊!”
“有什么可郁闷的呢?”
“电脑起的名字那么呆板,那么不人性化。”
“还有什么能比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更人性化的呢?”
“独一无二?只有你叫谢维克?”
“我在世期间是这样。这个名字以前也有人用过。”
“你是说,你的亲戚吗?”
“我们不怎么看重亲戚关系,你知道,我们所有人都亲如一家。用过这个名字的那些人,我只知道其中的一个,她生活在大移居早期。这位女士设计了一种用在大型机械中的轴承,到现在他们还管那种轴承叫‘谢维克’。”他又笑了起来,笑容比刚才更灿烂,“真是一种绝妙的不朽!”
薇阿摇了摇头。“上帝呀!”她说,“那你们怎么区分男人和女人呢?”
“呃,我们已经发明了区分的方法……”
过了一会儿她又温柔地大笑起来。她被凛冽的空气吹得流泪,擦着眼睛说道:“没错,你是很粗野!……他们都有虚构的名字吗?还有,都学虚构的语言吗——一切都是新的?”
“当初移居到阿纳瑞斯的人们吗?是的,我想他们都是很浪漫的人。”
“你们不是吗?”
“不是,我们是很讲求实效的。”
“你们可以两者兼而有之。”她说。
他没想到她也能有这么敏锐的想法。“是的,可以。”他说。
“像你这样单枪匹马,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来这里为你的人民探路,还有什么比这更浪漫的呢?”
“而且沉迷于这里的奢侈生活。”
“奢侈?在大学校园里?上帝呀!你这个可怜鬼!他们难道没有带你去看过真正像点儿样的地方吗?”
“他们带我去过很多地方,不过都没什么区别。我希望我能够进一步地了解尼奥埃希拉。我只看到过这个城市的外围——只看到了外头那层包装纸。”他用上了这个词语,因为从一开始他就非常关注乌拉斯人的这个习惯——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用干净别致的纸、塑料膜、纸板或是金属片包起来。脏衣服、书籍、蔬菜、衣服、药品,所有的东西都被层层包裹着,甚至是一包纸外面也要包好几层纸。每一样东西相互都不会挨着。他有种感觉,那就是他自己也已经被小心地包裹起来了。
“我知道。他们带你去了历史博物馆,参观了多布纳伊纪念碑,还去参议院旁听过一次辩论!”他笑了起来,因为她说的正是去年夏天某一天他的具体行程。“我知道!他们总是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接待外宾。我保证要让你见识到真正的尼奥!”
“那太好了。”
“我认识各式各样好玩的人。你在这里被这帮无趣的教授和政客包围着……”她吧嗒吧嗒地说个不停。这些唠唠叨叨的话他听着觉得很愉快,跟阳光、白雪带给他的感觉一样。
他们走到阿莫依诺小小的火车站。她手里拿着返程车票,火车随时可能到站。
“别等了,你会冻着的。”
他站在原地不动,穿着那件镶着一圈羊毛的外套,显得像个庞然大物,他没有作答,只是用亲切的目光看着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把一处刺绣上头的雪片掸下来。
“谢维克,你有妻子吗?”
“没有。”
“你没有家吗?”
“哦——有的,有一个伴侣;还有我们的孩子。对不起,我刚才理解错了。‘妻子’,你看,我一直认为这是乌拉斯才有的事物。”
“那什么是‘伴侣’呢?”她抬头,淘气地看着他。
“我想你们会称之为妻子或丈夫。”
“她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呢?”
“她不想来,而且我们的小孩子只有一岁……哦,现在是两岁了。而且……”他迟疑着打住了。
“她为什么不想来呢?”
“呃,在那里她有工作要做,在这里却没有。如果知道这里有那么多她喜欢的东西,我就会叫上她一起来了。可是我当时不知道。而且,还有一个安全的问题。”
“安全问题,在这里吗?”
他又迟疑了一下,最后终于说道:“还有我回去的时候。”
“你会遇到什么事儿呢?”薇阿眼睛瞪得溜圆。火车正从镇子外头那座小山丘上驶过来。
“哦,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不过有人认为我是一个叛徒,因为,你看,我想跟乌拉斯人交朋友。等我回去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制造麻烦,我不想让她和孩子们遇上那种事。出发之前我们已经有过了一点儿小麻烦,那就够受的了。”
“你的意思是,你会遇上真正的危险?”
火车正缓缓驶入车站,车轮和车厢发出嘈杂的轰鸣声和撞击声,他只好把身子冲她倾过去,好听见她的话。“我不知道。”他微笑着说道,“我们的火车跟这列火车非常相像,你知道吗?好的设计是不需要怎么改动的。”他陪着她去了一节头等车厢。她没有开门,他只好帮她把门打开。她进去之后,他也探头进去环视车厢。“不过里头就不像了!这整节车厢都是一个人的吗?就你自己?”
“哦,是的。我讨厌二等车厢。男人们嚼着麦勒胶,随地吐痰。阿纳瑞斯有人嚼麦勒吗?哦,当然没有。哦,关于你和你的国家,有好多东西我都很想要去了解!”
“我非常乐意跟别人讲那些,可是没有人问我。”
“那么,我们一定要再见,你来说给我听!你下次到尼奥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吗?一定。”
“一定。”他柔声说道。
“好!我知道你们是不会违背承诺的。对于你们别的习惯我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一点。我能看得出来。再见了,谢维克。”她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在他扶着车门的手上握了一下。机车的汽笛开始轰鸣;他关上门,目送火车缓缓离去。车窗内一抹白色和鲜红色一晃而过,那是薇阿的脸。
他非常愉快地走回奥伊伊家里,跟伊尼打雪仗,一直到天黑。

 
本比利革命!独裁者逃亡!
叛军领袖控制首都!
世政会召开紧急会议
伊奥国有可能介入
这份鸟食报纸兴奋地用上了一连串最大号的字体,拼写和语法也都不管不顾了;看这篇文章,感觉就像在听艾弗尔说话:“在昨天晚上之前,叛军占领了整个梅斯科蒂的西部,军队勇猛地继续推进……”完全是“尼奥提”的口语表达方式,过去时和将来时都被一种劲头十足、磕磕巴巴的现在时所代替。
谢维克看了不同报纸上的相关报道,又在《世政会百科全书》上查阅了本比利的相关词条。这个国家形式上是议会制民主政治,实际上是军事独裁,由一群军队将领把持。这是西半球一个幅员广阔的国度,主要由山地以及贫瘠的大草原组成,人烟稀少,是个穷国。“我真应该去本比利。”谢维克想。关于这个国家的描述对他很有吸引力;他想象着狂风大作的苍茫草原。这则新闻异乎寻常地牵动了他,他特意去收听了收音机里播放的与此有关的公告。此前,自从他发现收音机的主要功能是为商品做广告之后,他已经很少听了。收音机里的报告,以及公共休息室里摆放着的官方的电传都非常简短,干巴巴的,跟大众报纸形成了鲜明对比,后者的每一个版面都在高呼着“革命!”。
本比利总统哈乌瓦特将军已经搭乘他那艘著名的装甲飞机安然撤离,不过有一些级别相对较低的将领被捕并被阉割,跟死刑相比,本比利人历来更愿意选择这种惩罚方式。在溃逃途中,败兵将同胞的田地和市镇付之一炬。游击队则一路乘胜追击。首都梅斯科蒂的革命军打开监狱大门,特赦了所有的囚犯。看到此处,谢维克的心狂跳起来。有希望,还有希望……他密切关注着远方那场如火如荼的革命。第四天,他在一张关于世界政府理事会辩论的电传上看到,伊奥国驻世政会大使宣布,伊奥国要挺身而出,支持本比利民主政府,现在已经派出军队去支援哈乌瓦特总统将军。
本比利革命军多数人几乎手无寸铁。伊奥国的军队则是全副武装:枪炮、装甲车、飞机、炸弹一应俱全。谢维克在报上看到关于这支军队装备的描述,觉得胃里很不舒服。
不只是不舒服,他还觉得很愤怒,身边又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帕伊不用说了,阿特罗是个激进的军国主义者,奥伊伊倒是很有正义感,但他内心的不安以及身为一个有产者的焦虑感使得他墨守成规,绝不敢越雷池一步。对于他自己对谢维克的好感,他的应对方式是拒绝承认谢维克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说,奥多主义社会自称是无政府主义社会,但实际上那里的人只是一些朴素的平民主义者。那里的社会没有一个明确的政府来维持秩序,是因为他们人数很少,而且他们根本也没有邻国。当他们的所有物遭到侵略对手的威胁时,他们要么清醒地去面对现实,要么就会被扫地出门。本比利那帮造反者现在就得清醒过来面对现实了。他们会发现,如果没有枪炮作为后盾,自由其实虚无缥缈。这一番话是他们有次在谈论这个话题时,他讲给谢维克听的——在本比利,谁处于统治地位,或者自以为处于统治地位,其实无关紧要,政治的实质在于奥伊国和舍国的权力之争。
“政治的实质。”谢维克重复了一遍这个说法。他看着奥伊伊,说道:“物理学家说出这个词显得很怪异。”
“一点儿也不怪异。政客和物理学家应对的都是事实、都是真实的作用力、世界的基本法则。”
“你们用以保护自身财富那些微不足道的‘法则’、你们这些枪炮的‘作用力’,你居然将这些跟熵法则以及重力的作用力相提并论?我原来真是高估你的智商了,迪麦里!”
奥伊伊在对方的轻蔑和怒火面前退缩了。他没再说什么,谢维克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不过奥伊伊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它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中。这是他此生最为羞辱的时刻。假使如此轻易便将他镇住的只是那个深受蛊惑、一根筋的乌托邦主义者谢维克,那么这不过是一时的羞辱;但是,这是那个物理学家谢维克,是那个他身不由己要去喜爱仰慕的人——因此他也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尊重,这种尊重比起他现在能从别处得到的尊重更有分量——如果鄙视他的是这个谢维克,那么这种羞辱就是无法容忍的,他必须把它藏起来,在他的余生里都要把它锁进心灵深处最黑暗的那个角落里。
谢维克面临的有些问题也因本比利革命而趋于严重了,尤其是如何保持缄默这个问题。
对他来说,不信任身边的人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养育他的那种文化一直都提倡并倚赖于人与人之间的团结互助。他同那种文化在有些方面是格格不入,但现在的这种文化他也同样无法接受。有生以来一直伴随着他的那个习惯现在还在:他理所应当地认为人人都是乐于助人的。他总是很信任他们。
可是齐弗伊李斯克曾经警告过他。虽然他努力要将其抛诸脑后,却还是会不时地回想起来。他自己的感觉和直觉进一步证实了这些警告的正确性。无论情愿与否,他都得学着怀疑他人。他必须缄口不言。他必须将自己所有的东西保留着,保留着跟他们做交易的本钱。
这段日子以来,他说话很少,写东西也很少。他的办公桌上乱糟糟堆满了无关紧要的文件;很少一点儿真正有用的笔记总是随身携带,就放在那些乌拉斯服装众多口袋中的一个里面。每次离开办公室之前,他都要把电脑里存储的数据清除掉。他心中有数,自己离统一时间理论已经近在咫尺了。这个理论是伊奥人梦寐以求的,既为了他们的航天事业,也为了他们的声望。同时他也知道,最后的成果现在并未达到,也许永远也不能达到。这两点他都从来没跟别人明确地提起过。
在离开阿纳瑞斯之前,他以为一切已经尽在掌握。他已经得出那些等式了。萨布尔知道这一点,所以想要跟他和解,想要给他荣誉,希望在成果发表之后自己也能分享荣誉。他拒绝了萨布尔,不过这也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无政府主义者的个人做法。真正无瑕的做法是把这一理论交给他们首创协会的出版社去发表,可是他也没有那样做。他还不能肯定它已经达到了可以发表的程度。有些内容还不完善,需要再稍加修正调整。他已经在这上面花了十年时间,再多费一点儿工夫也没什么坏处,他可以将它打磨到臻于完美。
那个不太完善的小地方,越深究起来似乎错得越厉害。先是推理上的一个小漏洞,然后是一个大的漏洞,然后是这个理论基础上的缺陷……离开阿纳瑞斯的前夜,他把所有跟这一理论有关的文件全部烧毁了。他是空着手来到乌拉斯的。整整半年来,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一直在“唬”他们。
或者说,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很有可能,整个统一时间理论根本就是一个无法实现的虚幻目标。或者,即便因果物理与共时物理有一天能统一归结到一个综合理论中来,实现这一点的人很可能也根本不是他。他已经奋斗了十年,却还没有能够实现这个目标。数学家和物理学家都是脑力运动员,他们的伟大成就都是在年轻时获得的。更有可能的是——也许已经发生了——他这个人已经才思枯竭,彻底完蛋了。
他很清楚地记得,以前做出最佳创造之前,他也有过同样情绪低落、挫败感强烈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总是试图拿这一点来鼓励自己,继而又为自己的天真恼怒不已。对一名时间物理学家而言,用因果顺序来解释时间顺序是一件相当愚蠢的事情。难道他已经老了吗?不如还是安下心来,去思考那个虽然微不足道却很实际的任务:将时间间隔的概念再精炼一下。这个,对别人也许还会有点儿用处。
可即便在这个问题上,在跟其他物理学家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也感觉到自己是有所保留的。他们也都感觉到了。
他穿过校园,向教室走去。树木已经萌生新叶,鸟儿在树丛间欢唱。整个冬天,他都没有听见它们的歌声,现在它们又开始高歌了。甜美的乐声从它们嘴里源源地涌出:啾啾,唧啾,这是我的财产,这是我的土地,它们属于我,属于我。
谢维克在树下待了一分钟,聆听它们的鸣唱。
然后他转身走入一旁的小径,从另外一个方向穿过校园,去了火车站,搭一趟早班火车去了尼奥埃希拉。在这个该死的星球上,那里会有一扇门是敞开着的!
在火车上的时候,他想到可以试着离开伊奥国,之后也许可以去本比利。不过他也没太当真,他只能坐船或乘飞机走,肯定会被追上被截住的。唯一一个能够躲开那些呵护备至的好心主人视线的地方就是他们自己的大城市,在他们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这不是一次出逃。就算真的离开这个国家,他也依然被禁锢在乌拉斯。你不能称之为出逃,尽管这些有着条条框框国界的政府主义者会这么说。一段时间里,那些呵护备至的好心主人会暂时以为他出逃了,想到这一点,他突然觉得很振奋,而他已经好多天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这是入春以后头一个真正暖和的日子。田野一派绿意,还有水光闪现。草场上,母畜身边跟着小崽。小绵羊尤其可爱,蹦蹦跳跳得像一个个白色的弹力球,尾巴不停地打着转。他旁边的一个围栏里是公羊、公牛和牡马,它们长着粗壮的脖颈,雄赳赳地站着,就像带电的雷雨云。
池塘里积满了水,白色鸥鸟在蓝色的水面上飞掠而过。上方,浅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片片白云。果树的枝条上缀满了红色花蕾,有一些花已经绽放,花瓣是玫红色或是白色。谢维克透过车窗望着外头,他发现,即便是如此美景,也难以平复自己烦躁和叛逆的情绪。这样的美是不公平的。乌拉斯人凭什么享有这样的美景?为什么上天对他们如此慷慨、如此厚爱,而他的同胞们得到的却是那么少,那么少?
我这种想法简直就像一个乌拉斯人,他告诫自己,像个该死的资产者了。似乎报酬就意味着全部,似乎美丽,甚或生命都是可以挣来的!他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就那样往前探着身子,看着柔和的天空,看着阳光,看着在春日原野上欢蹦乱跳的小绵羊。
尼奥埃希拉是一座拥有五百万人口的城市,精巧的光彩夺目的高楼在河口那片绿色沼泽地里拔地而起,好像这个城市是用雾气和阳光建造出来的。火车平稳地沿着一座长长的高架铁路蜿蜒而上,城市在眼前越来越高大、明亮,感觉越来越真切。最后,突然之间,它吞没整列火车——火车驶入一条铺有二十道铁轨的漆黑的地下通道,耳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随后火车将乘客带进了宽敞明亮的中央车站。车站正上方是一个象牙色与天蓝色相间的巨大穹顶,据说这是所有已知星球当中人工修建的最为庞大的穹顶。
这座广阔无垠、天空一般的穹顶下方,是抛光的大理石地面。谢维克穿过这片辽阔的空间,终于来到长长一溜门面。不时有人走过来,每个人都是孤立的,带着各自的目的。在他看来,这些人全都忧心忡忡。他在乌拉斯人脸上经常能看到这种忧虑的神色,觉得很好奇。这是否因为,不管他们多么有钱,还是得操心去挣到更多的钱,以免临死的时候穷困潦倒?还是说是出于愧疚,因为不管他们多么穷,总是有人比他们更穷?不管什么原因,总之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某种相同的神情,站在他们中间他觉得非常孤独。在逃离他那帮向导和保镖时,他并没有考虑过结果——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和人之间彼此并不相互信任,最基本的道德观不是相互帮助,而是相互侵略——独自一人身处这样一个社会会是怎样?他感到了一丝恐慌。
他曾经模模糊糊地设想过,在城里四处溜达,跟那些无产阶层的人说说话,如果还存在有这样的人,或者说这样的阶层。可是所有这些人全都行色匆匆,都有正事要办,他们不想闲聊,不想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他们这种匆忙也感染了他。走到阳光灿烂、人潮汹涌的莫伊阿大街上的时候,他暗自想,自己也得个去什么地方。去哪里呢?国家图书馆?动物园?可他并没有观光的心情。
他犹豫着,无法做出决断,他在车站旁边一家售卖报纸和小饰品的店门口停下来。报纸上的标题醒目地写着“舍国派兵支援本比利叛军”,可是他对此无动于衷。他没看报纸,而是看着货架上那些彩色明信片,然后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任何关于乌拉斯的纪念品。出门旅游应该带回一点纪念品的。他喜欢明信片上的图画,上面都是伊奥国的优美风光:他爬过的那些山、尼奥的摩天大楼、大学里的小礼拜堂(跟他窗外的景色几乎一模一样),穿着漂亮外省服装的农家女孩儿、罗达里德城堡,还有一张是他第一眼就留意到了的: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上,一只小绵羊正在蹬腿,神情极其可爱。小皮鲁恩肯定会喜欢这只小羊的。他每种卡片都选了一张,拿去柜台。“五张是五十分,加上小羊那张是六十分;一份地图,给您,先生,一共一块四。天气多好啊,春天终于来了,是吧,先生?先生,没有更小面额的吗?”谢维克拿出来的是一张二十元的钞票。他把买票时找回来的零钱摸出来,大致研究了一番那堆纸币和硬币上的面额,凑够了一块四。“正好,先生。多谢,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
礼貌也像明信片和地图一样,可以用钱买到的吗?他想着像阿纳瑞斯人去物资分发处领东西一样,径直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冲登记员点点头便转身离去。如果他那样做的话,店员对他会有礼貌吗?
毫无意义,这么想毫无意义。在资产者的地方,就应该像资产者那样想问题。像他们一样穿衣服,像他们一样吃饭,像他们一样行事,让自己也变成一个资产者。
尼奥市中心没有公园,这里寸土寸金,不能将土地浪费在福利设施上。他走进别人带他来过多次的那些恢宏壮丽、流光溢彩的街道。到了萨伊穆特尼维亚街之后,他赶紧穿了过去,他可不想重温那个白日噩梦。现在他身处商业区,到处都是银行、写字楼、政府大楼。整个尼奥埃希拉都是这个样子吗?那些巨大的石头玻璃盒子闪闪发光,就像一个个硕大的华丽包装,里面却只有空虚、空虚。
他经过一幢建筑,一层的窗子上写着“美术馆”。他走进去,想逃离这些街道带给自己的道德上的幽闭恐惧症,到美术馆里去发掘乌拉斯的美。可是,美术馆里所有画作的画框上都带着标签。他看着一幅画工很好的裸体画,标价是四千伊奥元。“这是菲·菲特的作品。”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侧,“一周之前我们还有五幅他的作品。要不了多久,它肯定会成为艺术市场上最值钱的东西。投资菲特作品绝对物有所值,先生。”
“四千元够这个城市两户家庭一年的开销了。”谢维克说。
对方打量了他一番,拖长音调说道:“是的,呃,您看,先生,这可是一件艺术品啊。”
“艺术?艺术应该是内心的自然流露。不然的话他创作这幅画是为什么呢?”
“按我看,您应该是一位艺术家吧。”对方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傲慢。
“不是,我只是看到屎的时候知道那是屎!”听了这话,经纪人赶紧往后退,退到谢维克无法够着他的时候才开始说话,其中有“警察”这个字眼。谢维克向他做了个鬼脸,大步走了出去。他顺着街道往下走,走到一半停了下来,他不能这样走个没完。
那么,又能去哪里呢?
去找个人……找个人,另外某个人。一个真正的人。找一个能够给他帮助,而不是兜售东西的人?谁呢?去哪里找呢?
他想到了奥伊伊的两个孩子,那两个很喜欢他的男孩子,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到其他合适的人了。随后一个影像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很远很小,同时又很清晰:奥伊伊的妹妹。她叫什么名字?她说过,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此后她两次邀请他去参加晚宴,请柬写在那种散发着芳香的厚纸上,字体粗粗的,很孩子气。那两封请柬混在众多陌生人发来的请柬之中,当时他也没怎么在意。现在他想起来了。
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另外一封信,那封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外套口袋中的信:加入我们吧,我们都是你的兄弟。可是在乌拉斯,他找不到一个兄弟。
他走进最近的一家商店。这是一家糖果店,装饰着大量的金色涡卷和粉色灰泥,一排排玻璃柜子里满满当当的全是盒子、罐子和篮子,里头是各式各样粉色、棕色、奶油色和金色的糖果。他问货架后的那位女士,可否帮他找一个电话号码。刚才冲着艺术品经纪人发了那一通脾气之后,他现在说话语气很柔和,而且作为一名无知的外来者,他表现得也很谦卑。他这种态度马上征服了这位女士。她不单帮他在厚重的电话号码簿上查了号码,还用店里的电话帮他拨了号。
“你好?”
他说:“谢维克。”然后就不再做声了。电话对他而言,就是紧急状况时的一个联络工具,用以通知对方有人去世或是出生或是发生了地震。现在,他可不知道该说什么。
“谁?谢维克?真的吗?你能打电话来真是太好了!既然是你的话,我就一点儿都不介意被吵醒了。”
“你在睡觉?”
“香甜地熟睡,我还没起床呢。天气这么好这么暖和。你在哪里呢?”
“我想是在卡伊西卡伊街上。”
“随便在哪里,你都往外走吧。现在几点了?上帝呀,快中午了。嗯,我会到半道接你的。在老御花园里的游船池旁边。你找得到吗?听我说,你一定得在这儿待一阵子,今天晚上我要举办一个聚会,绝对像天堂一般美妙。”她接着又噼里啪啦讲了一通。谢维克全盘同意。他从柜台旁边经过时,女店员冲她微笑着说:“最好给她带一盒糖果,是吧,先生?”
他停下脚步。“应该这样吗?”
“总不会有害处的,先生。”
她的语气中有那么一点点的肆意和亲昵的感觉。店里的空气香甜温暖,似乎春天里所有的香味全都挤在这里。谢维克站在那圈华丽可爱的小盒子当中,目光迷离,活像那些围栏里的大型动物,那些被春天的暖意所麻痹的公羊和公牛。
“我会帮你挑好的。”店员拿过一个带有精致彩绘图案的小铁盒子,在里面装满玫瑰花状的糖果:小小的巧克力叶片、棉花糖的花瓣。她把小盒子用一张薄纸包住,放进一个银色的纸板盒里,再用玫瑰色的厚纸包起来,最后打上绿色的天鹅绒丝带。她这一连串极其灵巧的动作中带着一种轻松愉快、心领神会的感觉。
她把包好的礼盒递给谢维克,谢维克咕哝着表示了感谢,然后转身离去。她提醒他说:“十元六角,先生。”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责怪。因为怜悯,她甚至会由着他走的;女人常常都会对强大的力量表示怜悯;不过他顺从地走了回来,如数交了钱。
他坐地铁来到老御花园,找到了游船池。宽敞明亮的环形水面上,一些打扮得非常可爱的小孩子划着一艘艘的小船。那些小船带有丝一般的缆索和如同珠宝的黄铜装饰,都是了不起的工艺品。他看到薇阿就在池子对面,于是绕过池子跟她会面。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公园里那些黑黢黢的树木上,嫩绿色的新芽正在绽放。
他们在公园里一家餐馆吃午餐。餐厅坐落在一片阶地上,上方是高耸的玻璃穹顶。阳光透过玻璃穹顶照射进来,穹顶底下的柳树已经是枝叶繁盛,柳枝低低垂到一个水池中。一些胖胖的白鸟在水中优游,懒洋洋地盯着食客们,等着他们给自己喂点零碎食物。薇阿明确表示让谢维克来点菜,不过经验老到的侍者不着痕迹地向他提出建议,让他感觉好像菜都是自己点的。而且幸运的是,他口袋里有足够的钱。饭菜妙不可言,他从来没有吃到过如此精美的食物。他的习惯是一日两餐,所以乌拉斯人的午餐他通常都是不吃的,不过今天他放开肚子吃了个痛快,薇阿则是优雅地浅尝辄止。最后他迫使自己停下来,那种恋恋不舍的表情让她大笑不已。
“我吃得太多了。”
“稍微走走,可以帮助消化。”
他们的确只是稍微走了走,在草地上慢慢地踱了十分钟之后,薇阿就姿势优雅地坐到一排矮树丛底下,树上开满金色的花朵,耀眼夺目。他在她身边坐下。他看着薇阿纤小的双脚,脚上是一双鞋跟很高的白色鞋子,塔科维亚常说的一个词窜进了他的脑海:“身体投机分子”。塔科维亚用这个词称呼那些将性作为武器同男人进行权力斗争的女人。薇阿是身体投机分子的终极代表。鞋子、衣服、化妆、首饰、姿态,她身上的一切都充满挑逗的意味。她那女性的身体经过如此精心的装扮和修饰,几乎都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她是伊奥人在梦境中、在小说和诗歌中、在他们无穷无尽的描绘裸体女人的绘画中、在音乐中、在那遍布曲线和穹顶的建筑中、糖果中、浴室里、床垫上备受压抑的种种性欲的化身。
她刮得光光的头上扑了一层掺了小云母片的滑石粉,微微的闪光让头部的轮廓显得不那么刺目。她披着一件薄薄的披肩,裸露的胳膊在其下隐约可见,显得纤柔迷人。她的胸部没有露在外面,伊奥女人的裸体是留给主人的,她们不会袒胸露乳地出门。她的手腕上满是金手镯,乳沟处的柔软肌肤上有一颗闪着蓝色光芒的宝石。
“那个东西怎么不滑下去呢?”
“什么?”她自己看不到那颗宝石,所以就可以假装不知道,逼着他指给她看,也许还得把手伸到她胸部去摸那颗宝石。谢维克笑了笑,摸了摸宝石。“是粘上去的吗?”
“哦,这个啊。不是的,我这里植入了一片小小的磁铁,这颗宝石背面有一小片金属,也可能正好相反。怎样都好,总之宝石是贴在我身上了。”
“你的皮肤下面有一片磁铁?”谢维克问道,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薇阿微笑着拿开那颗蓝宝石,让他看自己的皮肤,那里只有一个很小很小的银色凹痕。“你对我可是厌恶到极点了——这一点可真让人来劲。要我看,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对我的评价也不可能再糟了,因为你现在对我的评价已经是最糟的了!”
“不是这样的。”他反驳道。他知道她是跟自己玩笑,但却不清楚这其中的游戏规则。
“不,不,我看出了你对我的厌恶。这样的。”她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我跟阿纳瑞斯的女人真的那么不一样吗?”
“哦,是的,的确很不一样。”
“她们是不是都非常强壮,身上满是肌肉?她们是不是穿靴子,扁平的大脚,穿着实用耐穿的衣服,一个月剃一次汗毛?”
“她们根本就不剃汗毛。”
“从来不剃?身上哪里都不剃?哦,上帝呀!我们还是谈点别儿的吧。”
“谈你吧。”他身子倚在草堆上,跟薇阿靠得很近,她的体香以及身上的香水味道包围着他。“我想知道,在乌拉斯,女人是低人一等的,她们自己对这样的状况满意吗?”
“低谁一等?”
“男人。”
“哦——这个啊!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低人一等的呢?”
“你们社会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是男人来做的,工业、艺术、管理、政府、决策。你一辈子都要跟你父亲的姓和你丈夫的姓。男人上学,你们却不上。老师、法官、警察、公务员都是男的,是吧?你们为什么让他们来控制一切呢?你们为什么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可是我们做了呀。女人们在做的就是她们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过她们用不着把手弄脏,用不着戴上头盔,用不着在董事会上大喊大叫。”
“可你们做什么了呢?”
“嗯,当然就是管着男人了!而且你知道,把这一点告诉给他们是绝对安全的,因为他们不会相信。他们会说,‘呃,呃,有趣的小女人!’然后拍拍你的头,昂首阔步走开,身上的奖章叮当作响,心满意足。”
“你也很心满意足吗?”
“是的,我很满足。”
“我不信。”
“那是因为这不符合你的原则。男人总是有很多的原则,别的事情都必须去顺应这些原则。”
“不,不是因为原则,是因为我看出来你并不满足。你很不安定,很不满足,很危险。”
“危险!”薇阿朗声笑道,“这个恭维可真是不同凡响!我怎么危险了,谢维克?”
“呃,因为你知道在男人的眼里,你是一件东西,一件可以被占有、被买卖的东西。所以你就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去作弄那些占有者,去报复……”
她气定神闲地把纤细的小手覆到他嘴上。“嘘,”她说,“我知道你不是想要冒犯我,我原谅你。不过请到此为止。”
他眉头紧皱,觉得她很虚伪,然后又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伤害到她了。她的手在他唇上只是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种触觉却久久不散。“很抱歉!”他说。
“没有,没有。你这个月球来客怎么会明白呢?而且你是个男人……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些事情。如果你把你在月球上的那个‘姐妹’带来,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脱掉靴子,来上一次精油浴,再来一次脱毛,给她穿上一双漂亮的高跟鞋,肚脐上贴上珠宝,再洒点儿香水,她肯定会喜欢的。你也会喜欢的!哦,你肯定会喜欢的!可是你们不会这么做,你们这帮信仰你们那些原则的可怜虫。一群无趣的兄弟姐妹!”
“你说得没错。”谢维克说,“一点儿乐趣都没有,从来没有。在阿纳瑞斯,我们整天在矿井深处挖铅矿石。夜晚降临的时候,我们吃完饭——吃的是拿一勺盐水煮的三颗霍勒姆果实——然后轮流背诵奥多语录,直到上床就寝。只有睡觉这件事情我们是单独做的,而且还穿着靴子。”
他的伊奥语还不够流利,没法像用本族语那样来一次滔滔不绝的讲演——他经常会有突如其来的长篇大论,塔科维亚和萨迪克都听惯了。不过,虽然他说得磕磕巴巴,薇阿也还是受到了震撼。她又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上帝啊,你还挺有趣的!还有什么是你不会做的吗?”
“推销员。”他说。
她微笑着打量着他,姿势显得很专业,活像一个演员。除了母亲跟宝宝、医生跟病人、爱人跟爱人之外,在非常近的距离之内,人们通常是不会相互注视的。
他坐直身子。“我想再走一走。”他说。
她伸出双手,让他拽自己起来。她的手势慵懒迷人,语气中的亲密感却无可捉摸。“你真的很像一个兄弟……抓着我的手。我不会放开的!”
他们在大花园的小径上闲庭信步。他们走进皇宫,这里现在已经辟为王室博物馆了,薇阿说她喜欢看这里面的珠宝。织锦墙壁和雕花灯罩上,肖像里那些傲慢的君主和王子盯着他们。屋子里满是银子、金子、水晶、稀有木材、织锦和珠宝。站在天鹅绒绳栏后头的警卫身上穿着黑红相间的制服,跟这一派华丽的景象,跟那些金丝帘子、织羽床罩非常协调。只有脸色跟这一切不太搭调。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因为他们已经烦透了整天站在一帮陌生人中间,做着毫无意义的工作。谢维克和薇阿走到一个大玻璃匣子前,匣子里是蒂阿伊女王的斗篷,是用活剥的俘虏人皮做成的。一千四百年前,这个不可一世的可怕女人就是穿着这件斗篷,跟她那饱受苦难折磨的臣民一起祈愿上帝结束那场瘟疫。“我觉得这真的很像山羊皮。”薇阿审视着玻璃匣子里这件已然褪色、被时间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破衣服。她抬头看着谢维克。“你还好吧?”
“我想我还是离开这个地方吧。”
走到花园之后,他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不过他还是充满恨意地回头看了看宫殿的围墙。“你们为什么对自己的耻辱念念不忘呢?”他说。
“可是这不过是历史而已。像那样的事情现在不会再发生了!”
她带他去剧院看了一场日间演出,是一出喜剧,主角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各自的母亲,里面充满了许多不带黄色字眼的黄色笑话。薇阿笑的时候谢维克也勉强跟着笑。看完演出之后他们去了市区的一家饭店,那个地方奢华得不可思议。晚餐花了一百元。谢维克因为吃了中饭,所以现在就吃得特别少,不过在薇阿的坚持下,还是喝了两三杯红酒。酒比他原先以为的要好喝,而且似乎对他的思维也没有什么不良影响。他身上的钱不够付账了,可薇阿仍旧没有一点要分摊费用的意思,只是建议他签一张支票,他照做了。之后他们坐出租车去了薇阿的寓所;车钱也是让他支付的。他很奇怪,薇阿难道真的是那种神秘的妓女?可是奥多所描述的妓女都是一贫如洗的,薇阿显然并不穷;她告诉过他,“她的”聚会自有“她的”厨子、“她的”女仆和“她的”宴会承办人来打理。而且,大学里那些男人谈到妓女时总是一副轻蔑的神色,好像在谈论一些肮脏的动物,而薇阿尽管浑身散发着诱惑,却对公开谈论与性有关的事情表现得非常敏感。跟她谈话的时候,谢维克不得不斟词酌句,而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只有在跟害羞的十岁孩子说话时才会这样。
总之,他搞不清楚薇阿到底是个什么人。
薇阿的家很大很豪华,可以俯瞰整个尼奥市的夜景。屋里所有的家具,甚至连地毯都是白色的。不过谢维克对于奢华的景象已经见惯不惊,而且还困得要命。客人们要一个小时之后才到。薇阿去换衣服的时候,他在起居室一张巨大的白色扶手椅上睡着了。女仆往桌上放东西时发出的碰击声把他给吵醒了,正好看见薇阿走回来。她现在换上了伊奥正式的女装晚礼服,一条曳地打褶长裙裹住了臀部以下的身体,上半身则是赤裸的。在她的肚脐眼里有一颗小小的宝石在闪耀,跟二十五年前他在北景地区科学院跟蒂里恩和比达普一起看过的那些图片一样,那么……他盯着对方,一开始还睡眼惺忪,随后便完全清醒了。
她也盯着他,莞尔一笑。
她在他身边一把带软垫的矮凳上坐下来,抬头便能看到他的脸。她把白色裙裾撩到脚踝上,说道:“现在告诉我,在阿纳瑞斯,男女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女仆和酒席承办公司的那位先生现在也在屋里。他俩彼此都清楚对方已经有伴侣了;他们之间也没有说过一个跟性有关的词。可是她的衣服、她的举动、她的语气——不是赤裸裸的挑逗还能是什么呢?
“男女之间按照他们所希望的方式交往。”他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快,“双方都是如此。”
“那么说这是真的了,你们真的没有道德观,是吗?”她好像很震惊,同时又很愉快。
“我不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在那里伤害一个人,跟在这里伤害一个人是一样的。”
“你是说你们也有我们那套老规矩?你看,我觉得道德观是一种迷信,跟宗教没有什么区别,应该予以弃绝。”
“其实我的社会,”他完全困惑了,“正是要努力实现这一点的。摈弃道德规范,对——摈弃那些规则、法律和惩罚——让人们自己来区分善恶,自己做出抉择。”
“那么说,你们已经摈弃了一切的该与不该。可是你看,我认为你们奥多主义者完全搞错了。你们摈弃了牧师、法官、离婚法令以及等等的一切,可是你们只不过是没有正视真正的问题。你们把真正的问题压抑在自己的内心,压抑到了自己的良心之中。可是问题仍然还在。你们仍然是一群奴隶!你们并没有真正的自由。”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我在一本杂志看到过一篇关于奥多主义的文章。”她说,“我们今天一整天都在一起。我不了解你,但是我了解你的一些事情。我知道你——有一个蒂阿伊女王盘踞在你的身体里,就在你这个毛茸茸的脑袋里。这个暴君把你指使得团团转,一如她当年指使她的奴隶。她说,‘做这个’!你就照做了;她说,‘不许这么做’!然后你就真的不那么做了。”
“她就应该待在那个地方,”他微笑着说道,“待在我的头脑当中。”
“不,还是让她在宫殿里待着的好。那样你就可以背叛她了。本来你们是可以的!你的曾曾祖父就这么做了;至少他躲到月球上去。可是他把蒂阿伊女王也一起带上了,现在你也还带着她!”
“也许吧。可是在阿纳瑞斯,她明白,如果她让我伤害别人,那只会伤害到我自己。”
“还是那么虚伪。生活就是一场战争,只有强者才能胜出。所有的文明都不过是把鲜血隐藏起来,用漂亮的辞藻把仇恨掩盖起来而已!”
“你们的文明也许是这样。我们的文明从不隐藏什么,一切都袒露在外。在那里,蒂阿伊女王披的是她自身的皮肤。我们只遵循一项法则,人类变革的法则。”
“变革法则就意味着只有最强者才能生存!”
“是的,但在所有的社会物种中,最为强大的就是那些最社会化的。从人的角度来说,最强大的就是最合于伦理道德的。你看,在阿纳瑞斯,我们没有猎物也没有敌人。我们拥有的只是我们彼此。相互伤害不能给我们带来力量,只会削弱我们的力量。”
“我不在乎什么伤害不伤害。我不在乎其他人,其他人也不在乎我。他们只是假装在乎别人,我不想假装。我想要自由!”
“可是薇阿……”他柔声说道,因为她对于自由的向往深深打动了他。可他刚开了个头,门铃就响了。薇阿站起身来,捋平裙子,微笑着去迎接她的客人。
接下来一个小时里,前后来了三四十个人。一开始,谢维克觉得很烦躁很无趣。不过又是一次老套的聚会,所有人都站着,手端一杯酒,面带微笑,大声交谈。不过,随后聚会开始变得有趣起来。谈话和辩论逐渐深入,人们开始坐下来说话,慢慢开始像一次家庭聚会了。大家相互传递着精致的小甜点和肉片鱼片,那位周到的侍者总是会适时地帮你续上酒。谢维克也要了一杯。几个月以来,他亲眼目睹了乌拉斯人是如何嗜酒,似乎也没有谁因为这个而病倒。他现在喝的东西有一股药味,不过有人告诉他,这里头主要是碳酸水。他喜欢喝碳酸水,而且也已经渴了,于是便一饮而尽。
有两个人一门心思想要跟他谈论物理。其中一个彬彬有礼,聊了一会儿之后谢维克想方设法躲开了,因为他发现跟一个不懂物理的人谈物理实在太过费劲。另一个人非常傲慢,躲开他是不可能的了;不过谢维克发现,愤怒的情绪却让谈话顺畅了许多。这个人自认为无所不知,显然是因为他很有钱的缘故。“据我理解,”他对谢维克说道,“你的共时理论否定了关于时间最为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时间是流动的。”
“嗯,在物理学上,说到‘事实’的时候一定要谨慎。这跟商业不同。”谢维克的语气非常温和愉悦,不过这种温和之中却蕴藏着某种东西,以至于正在边上跟另一班人聊天的薇阿也转过身来听他讲话。“依照共时理论严格的定义,时间的连续性并不是物理学上的客观现象,而是人的一个主观现象。”
“哦,可别吓着可怜的迪阿里,用最浅显的语言跟我们解释一下吧。”薇阿说,她的迅捷反应让谢维克咧嘴笑了起来。
“呃,我们都觉得时间在‘流淌’,从我们身边经过。可是如果是我们自己在往前行进,从过去前往将来,不断地发现新事物,那会是如何呢?你们看,那就有点儿像是在读一本书。那本书一直就在,所有的页码都在。如果你想要看到并领会整个故事,你必须从第一页开始读起,然后循序往下读。宇宙就像是一本巨大无比的书,而我们都是一个个渺小的读者。”
“可事实是,”迪阿里说,“我们体验中的宇宙是一个流动不息的连续体。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在一个更高层面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永远并存,这样的理论有什么用处呢?对于你们这些理论家来说也许很有趣,可是没有一点儿实用性,跟现实生活毫无关联。除非这个理论能够帮助我们建起一个时间机器!”他最后又补充了这么一句,语气中的那种快活显得生硬做作。
“但在我们的体验中,时间不仅仅是连续向前的。”谢维克说,“你从来不做梦吗,迪阿里先生?”他觉得很自豪,他终于第一次记起要称呼别人“先生”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
“很显然,我们对于时间的体验仅仅是出于我们的意识。一个婴儿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他不能远离自己的过去,他也理解不了过去跟现在有何关联,也不能在现在对未来做出规划。他不知道时间的流淌,不知道死亡为何物。成年人的潜意识正类似于此。在梦里,没有时间,也没有什么前后次序,因与果相互混淆。在神话和传说中是没有时间的。故事中说到的‘很久以前’是指什么时候呢?此外,当神秘主义者将自己的理性同潜意识重新连接时,他便能看到这两者融为了一体,便能理解永恒为何物。”
“没错,神秘主义。”两个人中比较腼腆的那个急切地说道,“八千年期时的蒂伯里斯,写过这么一句话,潜意识同宇宙共存。”
“可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迪阿里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是理性的成年人。你的共时理论难道是神秘主义的回归吗?”
片刻的沉默。谢维克给自己拿了块糕点吃下去,其实他并不想吃。他今天已经发过一次脾气,把自己弄得像个傻瓜一样。一次足矣。
“也许你可以将它看作是为了达到平衡的一种努力。你看,因果论完美地诠释了我们对于线性时间的认知,以及时间演变的证据。它涵盖了事物的创生以及死亡。但却仅限于此。它能够解释所有变化,但是无法阐释事物的持久性。它只讲述了时间之箭,却没有涉及时间之环。”
“时间之环?”那个比较有礼貌的询问者问道,一看就知道他非常想要弄明白。谢维克几乎忘了迪阿里的存在,专注地向这个人讲解起来,伸出手臂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想要更形象地向听众演示自己讲到的那些箭啊、圆环啊、振动啊。“时间是线性的,同时也是环形的。看到了吗?这是一个星球在旋转,绕着太阳沿轨道转一圈,就是一年,对吧?两圈则是两年,以此类推。你可以没完没了地去数这个圈数——天文观测员做的就是这个。事实上我们计算时间用的就是这样一个系统。计时器和时钟都是同样的原理。不过在这个系统之内,这个圆环之中,时间在哪里呢?哪里是开端哪里是尽头呢?无限的重复是无法界定时间的。必须有所比较,参照其他循环或是非循环过程,才能界定出时间。呃,你看,这一点很怪异也很有趣。你知道,原子运动就是循环往复的。性状稳定的化合物,其组分相互之间的运动是稳定的、周期性的。事实上,正是原子所进行的这种细微的在时间上具有可逆性的循环,赋予了事物足够的稳定性,也让演变成为可能。这些不受时间限制的微小颗粒在一起构成时间。从宏观上来看整个宇宙,呃,你知道,我们认为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循环的过程,是一种持续的扩张和收缩,没有什么以前和以后。只有在每一次的大循环中——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一次循环之中——这其中才有线性的时间和改变。因此,时间是两面的。它一方面是一支箭、一条流淌的河流,没有了这一面,就不会有变化,不会有发展,没有方向,没有创造。另一方面,它也是这个圆环,或者说是循环,没有了这一面,宇宙就一片混沌,只是无数个毫无意义的瞬间构成的序列,一个没有时钟、没有季节、没有承诺的世界。”
“你不能将两种对立的陈述应用到同一个事物上。”带着高人一等的平静,迪阿里说道,“换句话说,这两个‘面’其中之一是正确的,另一个则纯属臆想。”
“很多物理学家也是这么说的。”谢维克赞同道。
“可是你认为呢?”那个好奇的人问道。
“呃,我认为那是走出困境的一道方便之门……难道你能把存在和变化这两者其中之一看作幻象吗?没有存在的变化毫无意义,没有变化的存在则无聊透顶……如果我们的思想能同时从这两个方面来认知时间,那就会出现一种真正的时间物理学,它将为我们提供这样一个时间场,人们可以在其中领会时间的两面性,领会时间的两种进程。”
“可是这样的‘领会’意义何在呢?”迪阿里说,“如果它无法在科技上得到实际应用的话。那就仅仅是虚妄的理论,不是吗?”
“你这样问问题真的很像一个投机分子。”谢维克说,不过现场并没有人知道他这样说是在侮辱迪阿里,他的词汇中这个词是最具侮辱性的;迪阿里还微微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这个“恭维”。不过薇阿却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她插了进来。“你看,你说的这些我真的没有理解,不过我想,如果我理解了你那个书的比喻——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当下同时存在的——那么我们不就可以预言未来了吗?既然未来已经存在?”
“不对,不对。”那个腼腆的人现在一点儿也不腼腆了,“它的存在不是像一张床或是一栋房子。时间不是空间。你不能在里头来回走动!”薇阿开心地点了点头,似乎很高兴有人让她回到自己的本分。
那个腼腆的人似乎从将女人逐出高级思想领域的行为中获得了力量,于是转向迪阿里说道:“在我看来,时间物理的应用是道德的。您这么认为吗,谢维克博士?”
“道德?呃,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主要处理数学问题。对于道德行为,你没法列出等式。”
“为什么呢?”迪阿里说。
谢维克没搭理他。“不过的确,时间物理学跟道德是有关的。因为我们对于时间的认知直接关系到我们区分因与果、手段与结局的能力。我要再次提到婴儿,还有动物,他们无法区分自己现在的行为同由此可能产生的后果。他们没法做出一个滑轮,也没法做出一个承诺。我们能够。我们能看出当下同非当下的区别,我们可以在两者之间建立关联。正是在这一点上,时间物理学同道德、同责任有了关联。如果你说方法虽然不好却可以产生好的结果,就好比在说,如果我拉动这个滑轮上的绳子,却会拉起那个滑轮上的重物。违背承诺也就是否定过去的真实性;因而也就否定了拥有真实未来的希望。如果说时间跟原因是相互作用的话,如果说我们是时间性的动物,那么我们最好能够认识它,充分利用好它。那就是,做事负责。”
“可是,”迪阿里为自己的敏锐暗暗自得,“你刚才说,在你的共时体系当中,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某种永恒的当下。那么你如何能对一本已然写就的书负起责任来呢?你所能做的就是去阅读这本书。不存在选择,也没有行动的自由。”
“这就是决定论所面临的问题。你说得很对,共时理论思维中隐含着这样的问题。不过因果理论也有问题。就像这样,来做一个很傻的小设想:你往一棵树扔一块石头过去,如果你是一个共时理论者,那么石头就是已经碰到树了;如果你是一个因果理论者,那么石头就永远碰不到树。你会选哪一种呢?也许你更愿意什么也不想,直接把石头扔出去,不做任何选择。我则宁愿将事情复杂化,两者都选。”
“那……那这两者您如何调和呢?”腼腆的那个人急切地问道。
谢维克近乎绝望地笑了。“我不知道,我一直在研究,已经很长时间了。毕竟,石头是碰到树了。单纯的因果论或是单纯的统一论都无法对其做出解释。我们不想要单纯,而是要复杂,要搞清楚原因同结果、手段和目的之间的关系。我们对于宇宙的理解必须跟真实的宇宙一样无穷无尽。那是一个复杂的物体,包括延续也包括创造,包括存在也包括变化,包括几何学也包括道德。我们寻求的不是答案,而仅仅是如何提出问题……”
“说得好,不过工业需要的是答案。”迪阿里说。
谢维克缓缓地转过身子,一言不发地俯视着他。
气氛非常沉重,薇阿没来由地以优雅的姿态跳起来,又把话题拉回到了她感兴趣的预言未来上去。其他人也被这个话题吸引,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起了各自同算命者和天眼通打交道的经历。
谢维克打定主意,不管别人再问什么,他都不再开口了。他觉得从未有过的口渴,便让侍者帮自己续杯,然后将那杯好喝的满是泡沫的东西一饮而尽。他环视着房间,看看其他人,借此来驱散自己的愤怒和不安。不过他们都在大闹大笑,互相打断——对于伊奥人来说,这样的表现真是太情绪化了。有一对男女在角落里进行着性交的前戏。谢维克厌恶地调开了目光。难道他们在性方面也如此自我主义吗?在其他那些形单影只的人面前爱抚、性交,就像在一个饥饿的人面前吃饭一样粗鲁无礼。他把注意力转回到自己身边那些人身上。现在他们已经不再谈算命,转而说起政治了。他们都在讨论这场战争,谈论舍国接下来会如何作为,伊奥国接下来会如何应对,世政会接下来会如何表态。
“你们为什么只讨论那些抽象的东西呢?”他突然问道,一边觉得很奇怪,自己打定主意不再说话了的,怎么又开口了呢?“相互厮杀的不是这些国家的名字,而是人。士兵们为什么要去打仗呢?人为什么要去杀掉陌生人呢?”
“可士兵们就是做这个的呀。”一个漂亮的小个子女人说道,她的肚脐眼上装饰的是一颗猫眼石。好几个人开始向谢维克解释国家主权的原则。薇阿插了进来。“请他说吧。谢维克,如果是你,会如何解决眼下这种混乱呢?”
“解决的方法就在近旁。”
“哪里?”
“阿纳瑞斯!”
“可是你们那些人在月球上的所作所为没法解决我们这里的问题。”
“人类的问题都是一样的。生存,种族的生存、团体的生存、个人的生存。”
“还有国家的自我防卫。”有人大声说道。
他们试图说服他,他也试图说服他们。他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知道说出来之后可以说服在场所有的人,因为他要说的东西很清楚很正确,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没法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在大声地说话。那个漂亮的小个子女人拍了拍自己坐的那把椅子宽大的扶手,他顺从地坐了下来。她柔软光滑的头就蹭着他的胳膊。“你好,月球来客!”她说。薇阿刚刚跟另外一拨人聊了一会儿,现在又回到他这边来了。她的脸上泛着红晕,眼睛显得又大又亮。他感觉帕伊似乎就在屋子的另一头,不过眼前的面孔实在是太多,全都模糊成了一片。眼前的一切此起彼伏,中间夹杂着冷场的停顿,他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幕后,正看着老格瓦拉伯假设的循环宇宙的运行。
“必须坚持法律权威的原则,否则我们就会退化到完全的无政府状态!”一个胖子皱着眉咆哮道。谢维克说:“是的,是的,退化!我们享受这样的退化已经一百五十年了。”那位娇小美女穿着银色凉鞋的脚在裙裾底下隐约可见,趾头上缀着成百上千颗的小珍珠。薇阿说:“还是跟我们讲讲阿纳瑞斯吧,那到底什么样。真的有那么好吗?”
他坐在椅子扶手上,薇阿蜷坐在他脚边的椅垫上,纤柔的身子挺直着,柔软的双乳用它们那毫无生气的眼睛盯着他。她得意地微笑着,脸上一片红晕。
某种阴暗的东西袭上谢维克的脑海,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阴暗了。他的嘴很干,不假思索地把侍者刚刚又倒给他的饮料一饮而尽。“我不知道。”他说,他的舌头似乎有些麻木了,“不,那里不好,那里是一个丑陋的世界。跟这里不一样。阿纳瑞斯到处都是尘土和光秃秃的丘陵,贫瘠干旱。那里的人也不美丽。他们大手大脚,就跟我和那边那位侍者一样。只是没有人腆着大肚子。他们会弄得很脏,在一起洗澡,这里没人会这样做的。城镇都很小很阴暗,非常沉闷。没有宫殿。生活沉闷,必须不停地辛苦劳作。你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算是必需的东西,因为物资总是很匮乏。你们乌拉斯就什么都很充足,充足的空气、充足的雨水、草地、海洋、食物、音乐、建筑、工厂、机器、书籍、衣服、历史。你们很富有,你们拥有很多。我们很贫穷,我们什么都缺。你们拥有东西,我们一无所有。在这里,什么都很美丽,只有人的脸蛋不美丽。在阿纳瑞斯,什么都不美,只有人的脸蛋才美。其他人的脸,其他男男女女的脸。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我们只拥有彼此。在这里你们看到的是珠宝,在那边只能看到眼睛。在眼睛当中,你能看到夺目的光彩,人类精神的光彩。因为我们的男人和女人是自由的——一无所有,但他们是自由的。而你们在占有的同时也被占有。你们都是身陷囹圄,每个人都孤立无援,孤独地守着自己占有的一堆东西。你们在囚笼中生,在囚笼中亡。我在你们眼中看到的只有一样东西——墙,墙!”他说话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看。
他听到自己的话声在这片沉寂中回响,耳朵很热。那种模糊空虚的感觉又一次袭上脑海。“我觉得很晕。”他边说边站起身来。
薇阿过来搀住他。“这边走。”她说道,一边轻轻地笑,一边急速地喘气。他跟着她穿过人群。他觉得自己的脸色苍白,那种眩晕的感觉还在。他希望她能带自己去盥洗室,或者到窗边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可是他们去的却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大屋子,里面只有射灯发出的亮光。一张床沿很高的白色大床靠墙放着,另一面墙被一面大镜子遮住一半。屋里的帷幕和各类亚麻制品上都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甜香味,是薇阿所用香水的味道。
“你喝多了。”薇阿说。薇阿站在他面前,借着昏暗的灯光抬头看着他,还是那样气喘吁吁地笑着,“真的太多了——你真是不可思议——太棒了!”她把双手搭在他肩上,“哦,看看那帮人的脸色吧!为了这个我得亲你一下!”她踮起脚尖,将自己娇艳的双唇、白色的脖颈和赤裸的双乳凑到他的面前。
他抱住她,吻着她的嘴唇,把她的头往后扳,然后是她的脖颈和她的胸部。一开始她非常顺从,身体似乎柔弱无骨,然后她稍稍地挣扎了一下,一边笑着一边轻推着他。“哦,不要,不要,规矩点儿。”她说,“好了,就这样,我们还得回聚会上去。不要,谢维克,请你平静下来,这样不可以的!”他没有理会,把她往床那边拖。她虽然嘴里还在说,却顺从地跟了过来。他一只手摸索着自己身上那些样式复杂的衣服,费力地松开裤子,然后又去解薇阿的衣服,去松那条束得很紧的裙带,却没法弄开。“住手。”薇阿说,“不行,听着,谢维克,这样不行,现在不行。我没有吃避孕药,如果现在跟你上床,麻烦就大了,我丈夫两周之后要回来!不行,放开我。”可是他没法放开她;他的脸紧紧地贴着她满是香汗的柔软的身体上。“听着,别把我衣服弄乱,别人会注意到的,上帝呀。等一等,请等一等,我们可以安排,我们可以安排一个地方幽会,我得保护自己的名声,我没法相信这个女仆,等一等,现在不要,现在不要!不要!”他那种盲目的冲动和他的大力终于把她吓到了,她用尽全力把他往外推,双手抵着他的胸部。他往后退了一步,她突然这么害怕地大声说话,这么拼命地挣扎,让他很困惑,不过他无法罢手,她的抵抗让他更加兴奋了。他紧紧地抱住她,精液喷到了她白色的丝质裙子上。
“放开我!放开我!”她不停地轻声叫着,音调却很高。他放开了她,头昏脑涨地站在那里,一边摸索着自己的裤子,想要把裤子拉回去。“我很……抱歉……我以为你想要……”
“上帝呀!”薇阿低下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自己的裙子,把裙子上的褶子捋平,“哎呀!我必须得换条裙子了。”
谢维克大张着嘴站在当地,呼吸困难,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边;然后他突然转过身,大步走出了这间昏暗的屋子。他回到灯火通明的聚会上,在拥挤的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然后被谁的腿绊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不同的身体、衣服、珠宝、乳房、眼睛、烛光和家具团团围住了。他向一张桌子跑过去。桌子上,一个银盘子里,塞着肉馅、奶油和香草的小点心被摆放成一个同心圆,就像一朵苍白的大花。谢维克气喘吁吁,加快脚步,然后对着盘子大吐特吐起来。

 
“我会带他回家的。”帕伊说。
“上帝呀,快带他回去吧。”薇阿说,“赛奥,你来这里是为了找他吗?”
“哦,算是吧。还好迪麦里给我打了电话。”
“你来了他肯定很高兴。”
“他不会有麻烦的。我们已经把他带到门厅那边了。走之前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代我向长官问好。”薇阿顽皮地说道。
奥伊伊跟帕伊一起来到妹妹的寓所,现在两人又一起离开了。他们坐在政府部门的那辆豪华大轿车中间的座位上,这部车子帕伊一打电话便能召来,去年夏天去太空港接谢维克也正是这部车子。谢维克现在躺在后座上,姿势还跟之前他们把他塞进去的时候一样。
“迪麦里,他一整天都跟你妹妹在一起吗?”
“应该是从中午开始。”
“感谢上帝!”
“你们为什么那么害怕他到贫民窟去呢?每一个奥多主义者都相信,我们有许多受压迫的领薪水的奴隶,让他看到一点儿事实又有什么影响呢?”
“我不在乎他看到了什么。我们只是不想让他被人看到。你看那些鸟食报纸了吗?还有上周在老城区传播的那些大幅传单,关于那个‘预兆’的?那个谣言——有一个人在千禧年之前降临——‘一个陌生人,一个流浪者,一个离乡背井的人,双手空空,能够听到那一刻的来临。’他们引用了这个谣言。那帮闹事者自以为得到了天启,他们在寻找一个所谓的领袖、一种催化剂,还计划来一次总罢工。他们从来不吸取教训,还得吃到同样的苦头。这些该死的孽畜,应该送他们去打舍国,他们对我们也就能有这么点儿贡献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高级教员公寓值夜班的人帮着他们把谢维克弄回他的房间。他们把他放到床上,他马上就打起了呼噜。
奥伊伊留下来把谢维克的鞋子脱掉,盖了张毯子在他身上。醉汉嘴里的气息难闻极了;奥伊伊从床边走开,对于谢维克的恐惧和爱意同时涌上心头,彼此纠缠抗争着。他皱起眉头,咕哝了一句:“肮脏的傻瓜。”他关掉灯,走进另一个房间。帕伊正站在书桌跟前,翻看着谢维克那些论文。
“走吧。”奥伊伊脸上的嫌恶表情更明显了,“快点儿。都已经凌晨两点了。我已经累了。”
“这个杂种到底在做什么,迪麦里?还是没有进展,毫无进展。难道他纯粹是个骗子?难道我们都被一个该死的乌托邦白痴农民耍了吗?他的理论在哪儿呢?我们啥时候能实现即时太空飞行呢?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超越海恩人呢?九个月,不,十个月了,我们把这个杂种喂得饱饱的,却一无所获!”话虽是这么说,在跟着奥伊伊往门口走去之前,他还是把一篇论文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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