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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2

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的旋转门张扬地招展着。街边,在一群群拿着公文包、准备去开会的大忙人中间,贾尔斯茫然无措,古旧而无用武之地。旋转门仓里上演着各种变形记,玻璃转门折射出万千可能和更好的自我。当贾尔斯被簇拥着踏上大厅的大理石地面时,他已经是个全新的人了。他手上拿着的是艺术品,艺术品是有人要的,他很重要。
从他记事起便是如此。艺术的产生过程,只不过是“拥有”快感的前奏,是他用心赋予的具象物体。除此之外,他的一切就像他那间废弃的公寓——到头来还是租出去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件艺术品,是他父亲打扑克牌时赢来的一副头骨,名叫“安杰伊”,是那个输牌的波兰人的名字。它是贾尔斯的第一个学习对象;他画过它几百次,在信封边上,在报纸封面上,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二十年后,他是如何从骷髅画手变成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的上班族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汉普顿-伍德贝里纺织厂当工人,和他父亲一样,鼻子被棉纤维弄得发痒,已经习惯了,手上因为打包而磨出了老茧,每次处理密西西比来的棉花时,都要先剥掉一层柔软的红黏土。晚上,有时是一整夜,他会在上班时偷来的废纸上画画,和食物相比,愤怒的肖像更能支撑住他,当然,他无疑是饿极了。他用胳膊上的密西西比黏土来搅拌橘色颜料,让它起泡。几十年后,这仍然是他的秘籍。
两年后,他离开了纺织厂和糊涂的父亲,到赫兹勒百货公司美工部找了份工作。又过了几年,他就换到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上班了,并在此度过了大部分职业生涯。他很骄傲,但并不满足。他喋喋不休的不满都与艺术有关。真正的艺术。他曾经给这个词下过定义,不是吗?像“安杰伊”那样的抽象事物,那些带着棉包磨出来的老茧、粘着比洛克西泥土的男性裸体。贾尔斯渐渐感觉到,他为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画的每一个假笑,都会从别人身上吸掉真正的愉悦,因为他们会用那些广告(宣传)里不可能达成的“快乐标准”来衡量自己。他每天都有这种感觉。
与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打交道的都是些很知名的客户,因此接待室里配有德国设计、风格鲜明的鲜红色椅子,以及专由黑兹尔——那个比贾尔斯还老派的、可怕的接待员负责的饮料推车。不过,今天黑兹尔不在,只有那位马屁精秘书在忙,被十几位不耐烦的高管们使唤来使唤去。她惊恐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贾尔斯看着她在为一盘子的半成品饮料发愁,还不小心切断了一通来电。他根据缭绕的烟雾来判断出屋子里的气氛:不像米开朗琪罗笔下的亚当那样悠然而卧,而是在火车头般的吞吐之间四散开来。秘书好一会儿才注意到他。他原谅她了。
“贾尔斯·冈德森,画家,”他通报道,“我和伯纳德·克莱先生有约,2点15分。”
她按下按钮,冲着话筒说话,还把他的名字念错了。贾尔斯不知道这消息有没有传出去,可也不忍心让这可怜虫再重来一遍。他面向人群。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他想,时隔二十年,他竟然还是有点儿想加入这群高视阔步、大声嚷嚷的家伙中。
他想到了那位秘书,想到了饮料推车。他叹了口气,走到推车后面,拍拍手想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先生们,”他叫道,“今天下午我们自己调饮料怎么样?”
这样的插话理所当然地引起了他们的不满,所有人都高高地挑起了眉毛。贾尔斯知道这种感觉——愠怒转向怀疑的感觉。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是不懂,人们怎么能这么快就发现他的不同之处。他觉得,要是假发的带子开始松掉,那他肯定会有所感觉。要说这一刻有什么问题,他的假发肯定是最小的麻烦。
“这么做的好处是,”他继续说,“巴尔的摩有多干燥,我们就能多滋润。谁要来杯马天尼?”
他赌赢了。下午三四点钟的商人,内心其实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脱水、暴躁。其中一位听见了,另一位赶紧表示赞同,贾尔斯立刻就接管了酒水,表演了快速倒酒,又在联谊会般的欢呼声中给柠檬雕花。在这放纵的片刻里,他示意所有人都站到一边,好让他摇晃一瓶白兰地亚历山大,像奥斯卡颁奖似的把酒瓶颁给那位秘书。大家鼓起掌来,那姑娘脸都红了。阳光掠过鸡尾酒顶端的泡沫,就像夏威夷的海平线,一时间,贾尔斯觉得,他的世界似乎又一次充满了可能与希望。

11

塞尔达知道该怎么办。这种随机应变她已经做过上千次了,当然,是在上班的时候,不过,受男人压迫这种事,却是贯穿一生的。离开他的视线,要快!她换上仆从那种超然的微笑,拽过推车,要把它推走。但地板上都是肥皂沫,推车滑得太远,撞到了垃圾桶,把它撞了个底朝天。谢天谢地,垃圾桶是空的,但她慌忙冲过去,把它扶了起来。她双膝跪地,展示着自己的体重,静候着嘲讽讥笑。她想尽快完成这一切。跪下的时候,她听见了一阵沙沙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那个男人拿着一样她完全没想到的东西——“电棒”的反义词:一袋绿色的硬糖。
“别别,别走,你们不是聊得挺开心的吗。女人的悄悄话,那没什么不对的。你们照旧,我马上就完事儿。”
他的口音不像南方人,但是尾音非常有力。他继续往前走,像是要往埃莉莎那边的隔间走。塞尔达只觉得脑子里一闪:埃莉莎是不是在F-1看见了什么,而她没注意到?埃莉莎对人们的大喊大叫总是很敏感,但她从F-1出来之后的反应不太对劲——像是吓呆了。这个男人是要把埃莉莎带走吗?塞尔达站起身来,又是个不太雅观的动作,然后手从推车那儿划过,拿了武器——马桶刷和橡胶刮板。她知道打架是怎么回事,布鲁斯特身上的伤痕比她多,但她自己也有份。这个男人要是敢伤害埃莉莎,她就敢拔刀相助,虽然那会毁了她的整个生活,可她没有别的选择。
然而,这个男人又换了方向,把电牛棒和糖果放在水池边,然后走到小便池那儿,开始拉拉链。
现在轮到塞尔达使眼色向埃莉莎求助了。如果塞尔达在F-1漏看了什么,那么或许她在这儿也不能依赖自己的眼睛了。一个男人,当着她们的面,就要把他的“好东西”掏出来?而埃莉莎为了做出合适的反应,正上下左右地摇晃着脑袋。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塞尔达不能看他。在这儿,男厕所,看他,毫无疑问是一种会惹事儿的冒犯。这个男人只要跟弗莱明举报这些下流的清洁工,她们就可以成为奥卡姆的历史了。塞尔达只好干瞪着地板,目光都要穿透瓷砖了。
小便哗哗哗地溅到便池里。
“斯特里克兰,”那人说,“我负责安保。”
塞尔达咽了口唾沫,只能说了句“哦”。
她告诉自己,眼睛不要乱看,但它们还是偏离了方向,看到一股小便喷到了地上。斯特里克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哈。还好你们有拖把。”

12

理查德一定会说她这些偷偷摸摸的观光是在浪费时间,他肯定是对的。但她自己惊叹的喘息让她忘记了内疚。橄榄球后卫般高壮的大厦,群山层峦般的广告牌,机器人般的加油站,还有切达奶酪那种颜色的有轨电车!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个结,这个结渐渐磨损,仿佛有一把美工刀在上面划过。公交车快速地驶过各种招牌,它们即便在白天里也亮着灯:安装消声器,一元杂货店,体育用品,空军征兵。她按了铃,在当地人称“大道”的西36街商业区下了车,任由各种店铺洗劫她的钱包。
她试着和所有擦身而过的人打招呼,尤其是女人们。和了解这个城市秘密的朋友一起探索岂不是很棒?讽刺涨得离谱的物价,聊聊海风对头发会有什么影响,诸如此类?谁能从莱妮身上知往鉴今,欣赏她在那十七个月里独自感受到的特殊而神秘的活力呢?但巴尔的摩的女人们却被这样的问候吓着了,几乎连个笑脸都没给。如此这般一个小时之后,莱妮感到一阵孤独,觉得自己注定要成为局外边缘人了。她又回到了公交车上。一个男人在走道上溜达,误以为她是游客,想要卖给她一份旅行指南。她的心又绞成了一团。是发型的问题吗?在佛罗里达,蜂窝头是很流行的,但在这儿就不是了。她突然特别不开心。可能确实需要旅行指南吧,于是她买了一份。
旅行指南是这样责备她的:巴尔的摩拥有可以满足美国家庭的一切。既然如此,那么她的问题症结到底是什么?塔米会喜欢美术馆,蒂米会喜欢历史博物馆。城市西边是森林公园,有着童话书般的迷人吸引力。照片上展示着城堡和树木、公主与女巫。夏天,孩子们可以在这儿举办生日宴会。很完美,只有那个名叫“丛林地带”的公园除外。单单是“丛林”这个词就足以让理查德扔下报纸,或转换电视频道了。散步的时候小心些就行了,很简单。
有一回她曾经信步漫游到了菲尔斯角的码头。她一直想要努力忘记那次散步,但每天早晨,蒸汽淋浴都会从她身上蒸出真相,她不知道亚马孙是不是也把理查德煮熟剥开、露出了最原始的模样。那是个阴沉沉的下午,船有节奏地撞击着码头。她踮起脚尖,竖起衣领,沿着帕塔普斯科河走。为了到那儿去,她先是在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的车站下了车,然后又穿过了她所见过的最丑陋的街区,绕过了那些碎瓶子。这儿还有个电影院。为了躲避那些色眯眯的家伙,她差点儿就要买票逃进去了,但电影院的遮篷上少了几个灯泡,让她觉得很别扭,而且,电影听起来一点儿也不让人开心——好像是鬼魂在演马戏。
那是个冷清的地方,如果说话也没人会听到。于是她冲着拍打着的冰冷的水撒了谎,因为也实在没有别的人可以倾诉了。她说,她很高兴,因为她的丈夫回来了。她很满足。她对未来充满乐观。她相信理查德塞给她的那些关于巴尔的摩的小广告,上面的数据说,在巴尔的摩,只有两成家庭拥有私家车。而理查德向她发誓,说他们很快就会拥有两辆。他讨厌那辆要坏不坏的雷鸟,他说,而且他也不想在自己出去拯救世界的时候,还让妻子坐什么公共交通工具。
在回公交车站的路上,在那个她不喜欢的街区里,她绕过了正往人行道上喷水的工人。多好啊,她说,这个城市的市民以自我维护为傲呢。她假装那些待洗的衣服上没有狗尿的气味、烂鱼的气味、腐叶的气味、凝固的污水的气味、水洼里的盐的气味、烧焦的石油的气味、身体分泌物的气味。回家前再撒一个谎,就像又熨平了一道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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