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5
军事工作会使某些假设根深蒂固。不说话的人是可疑的，他们是好战的，他们隐藏着秘密。这两个女人看起来不怎么精明，不像会耍花招的样子，但事无绝对。毕竟，下层社会就是出社会主义者、工会会员的地方，那都是些没什么可失去的家伙。
“她不会说话？”斯特里克兰问，“还是故意的？”
“确实不会说，先生。”塞尔达说。
胳膊里面的跳痛感渐渐淡化。有意思。这就能解释埃莉莎·埃斯波西托为什么非得干这份破工作了。不是因为固执，而是有局限。也许档案的第二页上都写着呢。但他却合上了文件夹，长长地盯了她一眼。她能听见，这是肯定的。她身上有一种令人惊讶的专注。她的眼睛紧盯着他的嘴唇，而这种方式在大多数女人看来是很不礼貌的。他更仔细地看着她，希望这会儿也有玻化岩来帮忙。他看到了她衬衫领子之下隆起的疤痕。
“是做了什么手术？”
“他们也不知道，先生，”塞尔达回答道，“可能是她父母弄的，或是孤儿院的人弄的。”
“怎么会有人对婴儿做那种事？”
“婴儿会哭，”塞尔达说，“也许就因为这个。”
斯特里克兰想起了蒂米和塔米的婴儿时期。他每次从华盛顿回到佛罗里达，都会被莱妮的样子惊到——精疲力竭，四肢瘫软，给孩子洗完澡、换完尿布，手指都皱皮了。想想看，要是在孤儿院工作会是什么样？那儿可不止有一两个婴儿，而是几十个。他读过有关剥夺睡眠的军方研究，知道危险的念头会变成看似理智的模样。
他想让埃莉莎伸长脖子，这样他就能借着显示器的灰光看清那些光滑的隆起。埃莉莎眼神里的攻击性让她显得疯狂，可伤疤却暗含着驯服的意味，这种混合十分吸引人。她在他的注视下坐立不安，跷起了二郎腿。好吧，就这样吧，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姑娘。除了某些他预料之外的东西。她没穿那些清洁工都会穿的胶鞋，她这双鞋是珊瑚粉色的。在日本时他经常能看到这种鞋，漆在轰炸机的侧面，穿在人形模特脚上。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没人会穿。
埃莉莎·埃斯波西托也像另外两人一样，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这时，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手把伸进围裙的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小小的、亮亮的东西，然后递了过来。她的神情很忧郁，另一只手像猴子似的比画显得很古怪。她握住拳头，拇指朝上，在胸前晃了一圈。她可真是个合格的疯子，他想。这时那个黑人大声提醒他，那是手语。
“她的意思是‘很抱歉’。”塞尔达说。
埃莉莎拿着的是他的婚戒，他还以为这戒指也被那标本吞下去了呢。莱妮看见这个会很高兴的，不过他嘛，对这东西没什么感情。他端详着埃莉莎的脸，但是没看出一点儿不诚恳。戒指不是她偷的，不是那么回事，她的表情是真诚的。她用手在胸前打圈子的模样不再那么像猴子了，反而更感性了些。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领悟。他对光线和噪声的厌恶是新的，而这个女人的构成却符合他希望的规格参数。一个在暗夜里工作的女人，一个连吭一声都不会的女人。
他拢起左手，让她把戒指放在上面，犹如一场仪式，一场倒置的婚礼。
“还不能戴上，”他说，“不过，谢谢。”
那女孩儿耸耸肩，点点头。她的眼睛仍然盯着他的眼睛。该死，这几乎让人觉得不安了。他讨厌这种感觉，某种层面上，又有点儿喜欢。他看向别处，这可不寻常，看着她粉色的鞋子，在半空中腾挪。他的胳膊没来由地疼起来了。他咬紧牙齿，想伸手去拿那袋硬糖，结果却拉开了抽屉。那瓶止疼片就在抽屉里，在一堆黑鹰武士铅笔里闪着白光。汗从前额的毛孔里往外渗，他尽量不去擦。擦汗可不是个主导性的姿态。
“这是第一件事，”他说，“第二件事，F-1。”
那个黑女人张开了嘴。斯特里克兰挥了一下手，让她闭嘴。
“我知道，你们都签了那张纸，那玩意儿就是狗屎，我也不在乎。我的工作是确保你们理解这个签名的分量。你们在这儿干了十四年了？很好，也许明年还能得到一块蛋糕呢。你们知道我听见‘十四年’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十四年的时间，这么长，足以让人变得懒惰。现在，弗莱明先生告诉你们，只有他下令了，你们才能去打扫F-1，但还有你们不知道的事呢。你们违反了命令，你们不是在和弗莱明打交道，是和我打交道。而我代表谁？美国政府。我们经手的不是地方问题，是联邦政府的事项。明白了？”
埃莉莎放平了两条腿。这是个积极的、表示顺从的信号，尽管这样就看不到鞋子了，让他有点儿遗憾。这时，电话响了。这声音炸裂了他太阳穴里的盛着酸性物质的气球，液体顺着他的左臂往下流，向他手掌上托着的婚戒底下汇集。这么晚了还打电话？他弯起受伤的手，希望能止住疼痛。
“让我把话说完。你们或许看见了什么东西，不要管它。”
他也正看着什么，看着一串串殷红的、混浊的血色直冲向眼球。红色，是那部红色的电话在响。华盛顿。也许是霍伊特将军。他得把这两个女人从办公室弄出去了。毫不气馁，他与“峡流之神”的恩怨，源自沼泽、流沙和苦难的黑暗深处。红色的电话，红色的血，红色的亚马孙血月。
“最后几句。现在，听着，只听着就行。不需要拥有什么天分就能知道，我们正在处理的是一件活的标本。这无所谓，完全无所谓。你们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F-1里的那东西？它或许能用两条腿站立，但我们才是按上帝形象塑造的，只有我们才是。对吗，黛利拉？”
那个卑微的女人只能勉强鼓起勇气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上帝是什么模样，先生。”
终于真切地感觉到疼痛了，他能感觉到每一条神经末梢，好像身体里有个开关打开了似的。好吧，他会吃止疼片的。他已经抓住药瓶了，他会一边接电话一边鼓着腮帮子嚼药片的。毕竟，人造药物是文明人才能吃的，而他就是文明人，或者即将成为文明人，很快就能成了。这个电话都能变成检验场。要做出关于那件标本的决定，要提出建议，说他需要控制权限。他用拇指挑开了止疼药瓶的盖子。
“上帝就是人的模样，黛利拉。他看起来就像我，也像你。”他冲着门口努努嘴，“不过诚实点儿说，他更像我。” 埃莉莎的梦境开始变得不那么混沌了。她斜倚在河底，一切都像翡翠般晶莹。她把脚趾从长满青苔的石头中伸出来，滑过轻柔抚弄的水草，推开沉没的大树上软软的枝丫。她所能认知的物体渐渐显现。她的煮蛋计时器缓缓地翻着筋斗，那些鸡蛋就像旋转着的小卫星。她的鞋子滚来滚去，犹如笨拙的鱼，而唱片封面悠然落下，仿佛黄貂鱼。
两根人类的手指浮现显形，埃莉莎醒了。
理查德·斯特里克兰的种种作为都令埃莉莎难过，但他那两根断指始终萦绕不去。这样的梦一连做了好几天，有一天夜里，她突然明白了。她用自己的手指与世界互动。这一点儿也不可笑，她想，就是被一个可能失去手指的男人吓着了。她想象着这种“失去”发生在会说话的人身上会是什么样。很可怕：斯特里克兰的嘴唇撕裂，牙齿脱落，他变成一个再也不能，或者也不愿意再去讨论什么的男人。
她也有不想讨论的事。那是后半夜，她和塞尔达分开之后。埃莉莎用耳朵紧贴着F-1冰凉的大门。她屏住呼吸，凝神静听。通常实验室的门里总会传出些声音，但今晚没有。她回过头，瞥了一眼推车，她把它停在走廊中段另一间实验室的门前了，如果塞尔达比预期时间提前来跟她会合，那么但愿这样能把她糊弄过去，只带了这么少的东西，就一个牛皮纸午餐袋和钥匙卡，埃莉莎觉得自己没遮没掩的。她把卡插进锁孔，希望开锁的声音轻一些。
奥卡姆的常态就是绝不让步的明亮。灯永远都不关。埃莉莎从来没碰过任何一个开关，也不知道它们在哪儿。所以F-1的昏暗反而像着火了似的令人惊异。一进屋，埃莉莎就关上门，用背倚住，惊慌失措地觉得肯定哪里不对劲。但这显然是故意的：墙壁上装着一圈灯，从天花板那里散发出蜂蜜般的柔光。
这样的光线足以让她看清四周，但还有些声音，让她还是不敢离开门口。吱——嚓——啾——嘻——唰——咕噜——嘎啦——埃莉莎这辈子一直都生活在城市里，但她仍然能辨认出这是属于自然界的声音，绝不是这水泥仓库发出来的。这声音在F-1下班后的沉闷中占了上风，让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每一个柜子都沉浸在猎食者的威胁中。实验室中如同有怪兽悠游。
埃莉莎的理智从恐惧中挣脱出来。鸟儿的咏叹调，青蛙的挽歌，都来自同一个方向：右边。是录音，和华盖影院的那些影片没什么不同——黯淡的灯光，扬声器里的音轨。奥卡姆的某些科学家设计的这种环境，可能就是贾尔斯所说的“布景”，银幕上的幻象就在其中展开。她猜这些应该是鲍勃·奥夫斯泰特做的，如果这个研究所还有谁拥有这种艺术效果所需的同情心，那就只有他了。
她走过斯特里克兰的断指掉落的地方，脚步声很大，她暗骂自己健忘。她原本想穿那双胶底运动鞋的，或是那双紫色的高跟鞋，那双鞋一直被她当作潜意识的灵感来源。右边传来一阵咝咝咝的声音。是一条被丛林咒语吸引来的蟒蛇吗？不是，是一台实时录音机转动的声音，它的不锈钢表面像月光照耀下的河面，闪闪发亮。埃莉莎走近了些，才看清那上面跳动的音量电平表。屋里到处堆着磁带盒子：马拉尼翁-场域-5、托坎廷斯-场域-3、兴谷河-未知场域-1。还有其他音频设备，堆得像座小山，除了一台普通的唱机，其他的她全都不认识。
埃莉莎围着水箱绕圈子，有种不祥之兆：水箱顶部的盖子打开了。她以为脖子上和手臂上的汗毛会因为害怕而竖起来，可是并没有。她又向水池走去，毕竟，占据了她全部心思的，是这座水池。每次洗澡时，她都会浸入这座水池，或者假装如此。这种假扮的想象贯穿了她的整个日常生活：鸡蛋在开水中上下浮动；计时器咔咔作响；鞋子带来的希望；密纹唱片带来的失望；贾尔斯放下画刷向她比画出“晚上好”，完全不知道她脑子里的这些奇异念头。
距离水池底部一英尺远的地面上画着一条红线，再靠近就不那么安全了。可她为什么这么在意呢？因为被斯特里克兰先生拖到这里来的那个东西，被保安用枪指着的东西，让鲍勃·奥夫斯泰特博士全心钻研的东西，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知道自己以前也是水中物。她无声无息，男人们占有她，并不问她想要什么。她可以是更好的人。她可以平衡生活的天平。那些男人从未在她身上尝试过的事——沟通，她其实可以的。
她继续往前走，直到大腿贴住了那两英尺高的水池边缘。水面很平静，但并不是彻彻底底的平静。你只需要去看，真正地看，看水的呼吸。埃莉莎深深吸气，深深呼气，然后把午餐袋放在水池边。午餐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响得就像把铲子戳进土里。她看着水面，等待回应。没有回应。她把手伸进袋子里，可一听到沙沙声就顿住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摸到了她要的东西，把它拿出来，让它在柔和的光线里微微闪烁。一只水煮蛋。
一连几天，每天晚上，她都大着胆子在给贾尔斯准备的三个鸡蛋之外再多煮一个。现在，她剥掉了蛋壳，她的手指颤抖着，这是她这辈子剥得最丑的一个鸡蛋。白色的蛋壳碎片落到了水池边，蛋终于完全露了出来——还有什么东西比蛋更和谐、更原始吗？埃莉莎把它托在手心，犹如托着一件有魔法的东西。
水有了回应。 黑暗的水下，某处蓦地一抽，就像一只正在打盹儿的狗抽了抽腿，水池中央突然喷出一股水，差不多有一英尺高。水落下去，在水面上推开层层精致的同心圆，接着，实验室里柔和的杂音被金属齿轮转动的声音淹没。水面裂成了一个X形，四条一端固定在池角的、十五英尺长的铁链，像鲨鱼鳍似的浮出了水面，搅动出泡沫和汩汩水声，它们缚着的东西就这样露了出来。
开裂的水面，折射的虹彩，蝙蝠翅膀一般的荫翳——埃莉莎无法理解眼前所见。就在那里，她之前在水箱里看见的，金币般的眼睛的反光，犹如太阳和月亮。角度变了，光芒退去。她看见真正的眼睛。蓝色的。不！绿色的，褐色的，不！灰色的，红色的，黄色的。令人难以置信、变幻无穷的色彩啊！它靠近了，水仿佛也听从它的吩咐，几乎没显出波纹。它的鼻子很小，像爬行动物。它的下颌是多关节的，但线条笔直、雅致。它靠近了，抬起来了，仿佛不是在游动，而是在行走。它就是斯特里克兰提到过的“上帝的形象”：它像人一样行走。可是，为什么埃莉莎觉得，曾经存在过的每一种动物都像它呢？它颈部两侧的鳃翕动着，犹如蝴蝶。它的脖颈被一只金属项圈勒得血肉模糊，而项圈就连接着那四条铁链。它靠近了，它有着游泳运动员的体格，肩膀结实得像紧握的拳头，但躯干却像芭蕾舞者那样修长。它的身上覆盖着细小的鳞片，闪耀如钻石，光滑若丝绸。它的全身布满了细细的凹槽，凹槽构成了精致的、螺旋的对称图案。它不动了，停在了五英尺之外，就连从它身上流下来的水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它看了看那只蛋，又看了看她。它的眼睛闪着光。
埃莉莎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脏怦怦狂跳。她把剥了壳的鸡蛋放到水池边，然后抓起午餐袋，退回了红线之后。她的姿态是防御性的，那生物随即做出了反应：它沉了下去，水面上只能看到它光滑的头顶。它不安地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看向那只鸡蛋。从这个角度看，那双眼睛变成了蓝色的。它向左歪了歪，好像期待鸡蛋也会跟着自己一起动似的。
他什么也不相信。埃莉莎想，随后就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确信那生物是雄性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如此肯定，大概是因为他愣愣的举动和直接的目光。埃莉莎有个很不自在的念头：如果她知道他是雄性的，那么他也肯定知道她是雌性的。她命令自己保持淡定，这也许是她遇见的第一个比她自己更欠缺能力的雄性生物。她朝他点点头，催他向前靠，拿走鸡蛋。
他在铁链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往前凑，直凑到距离池边两英尺的地方。埃莉莎正在思忖那红线是不是把安全距离卡得太过谨慎了，这时，那生物张开嘴巴，次生颌像拳头似的，猛地向外一击。鸡蛋瞬间就不见了，他的次生颌也缩了回去。水面还是平静如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埃莉莎甚至都来不及惊叹，她想象得出斯特里克兰的手指掉在地上的情景。
水的表面震颤着，仿佛有千万根针在轻刺，而埃莉莎将它解读为“快乐”。那生物看着她，眼睛如此明亮，亮得犹如白色。她张开自己单关节的、无力的嘴巴，稳稳地吸了口气，引导自己继续，继续，继续下去。她颤抖的手再次伸进了纸袋，而他以为武器要出现了，立刻耸起肩膀自保，甩得铁链叮当作响。她懂了，他以为奥卡姆里只有武器。
但那只不过是另一只鸡蛋，最后一只了。她举起鸡蛋，好让他看清楚，然后用另一只手的关节敲开蛋壳，剥掉一点点。小心，现在，小心——她伸出胳膊，那只鸡蛋就躺在她的手掌上，她的姿态犹如神话中的女神。那生灵并不相信，他从水中拱起上半身，发出咝咝声。他的鳃抖动着，露出血红色，发出警告。埃莉莎垂下脸，表达着温顺，那并非仅是表演。她等待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地空咬着，但他的鳃不再抖了。埃莉莎紧闭双唇，仍然伸着胳膊。她动了动鸡蛋，用手指尖捏住它，就像球座托着球那样。
他的嘴巴和胳膊够不着她，埃莉莎希望如此。她抬起另一只手，直抬到鸡蛋那么高。她没法儿一边举着鸡蛋一边比画出它的手语，所以她比画了字母：E-G-G。他没反应。她又比画了一遍：三个手指横过来，E；弯起手指点一点，G。她不知道这样的手势会让他想到什么。狼？箭？电牛棒？她晃晃鸡蛋，然后比画字母。她拼了命地想让他明白。要是他不能明白，那么这个几乎是从她梦境中直接掉出来的生物，就不是真实存在的了。鸡蛋，手势。鸡蛋，手势。鸡蛋，手势。
她的手开始抽筋了，而他终于有了反应。一旦决定行动，他就毫不迟疑。他潜向池边，在铁链所允许的最近的地方，抬起了胳膊，既没有溅出水来，也没有发出声响。他的胳膊上长着刺，像鱼的背鳍，他的手指上包覆着半透明的蹼，指尖连着弯曲的爪子。这让他的手看起来很大，而当手指弯起来的时候，也很难想象它们除了捏碎猎物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用途。
他的手指是从第二个关节那里弯曲的，拇指弯过来可以横跨整个苍白的、长着鳞片的手掌。透明的蹼折叠着，宛若精致的皮革。这是个“E”，笨拙的“E”。但埃莉莎相信，这头生物习惯做更大的动作：整个身体在波涛汹涌的海中颠簸；迅速地攻击；在热带的阳光里伸展全身。埃莉莎觉得自己也像是身处水下，而那生物把鳃没入水里，就像是在提醒着她：要呼吸。
他的手掌从“E”的动作中松弛下来，犹犹豫豫地张开，像把扇子。埃莉莎点点头，做了个“G”的手势，又指了指左侧，这是表示“好”的。那生物毕竟是初学者，他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弯过去抵住掌根，食指直接指向了埃莉莎。她的眼前一片眩晕，胸膛猛烈地起伏，狂喜，一种痛苦般的狂喜。他懂她，他不像奥卡姆的男人们那样打量她，也不像巴尔的摩的女人们那样无视她。这美丽的生灵——无论他怎样伤害过那些先动手的人——正指着她，只指着她。
她放下比画的手，往前走，紫色的高跟鞋毫无畏惧地越过了红线。那生物划着水，等待着，他的眼睛——此刻是蓝色的——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身体，让她感觉自己犹如赤身裸体。她举着鸡蛋，让它越过了水池边的平台，让它进入了危险地带，但她不再害怕曾发生在斯特里克兰身上的那种事了。那生物站了起来，所有谨慎防备的姿态都消失了：鳃轻拍着，胸膛展开了，水从宝石般的鳞片上滚落。那些丛林声响的录音所暗示的，原来就是他：纯粹的生灵。
她难过地看着锁在他脖子和胸前的笨重钢铁，而后注意到了他身体左侧的又一处异常：四只手术缝合金属钳夹住了一道从下肋骨延伸至腹外斜肌的伤口。血盘旋着在水中绽开，就像一朵朵沉溺的康乃馨。就在她对着那可怕的伤口皱眉时，那生物以毒蛇般的速度向她出手了。鸡蛋不见了，埃莉莎只感觉到他蹼状手指扫过来的微风和鳞片的凉意，然后他就潜入水中，一个猛子游回了水池中央。她握紧了刚才拿鸡蛋的手，手在发抖。那生物又浮出了水面，大概离她有一百英尺之遥，用鼻子嗅了嗅蛋壳。他用爪子抓着它，仿佛在思考人类是如何剥掉它的外壳的。
最终，他还是用爪子和牙齿直接享用了鸡蛋。蛋壳的碎片凝住了黯淡的微光，犹如破碎的镜子。埃莉莎实在忍不住了，无声的笑从她的肺里扑了出来。如果真有“嚼”这个过程，那也是相当短暂的，那生物转向她，金币似的眼睛转动着，仿佛认定了她能造出奇迹。埃莉莎从来都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目光，她飘飘欲仙起来，即便她的紫色高跟鞋像是钉在地板上一样。
丛林中的叮叮当当戛然而止，震耳欲聋的声音冲击着实验室，简直像是音爆。那生物立刻潜入水中，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埃莉莎浑身一紧，以为有人发现了她，直到听到一声轻轻的啪嗒：原来是实时录音机的磁带用完了，卷带轴正在空转。这肯定对机器不好，会有人来关掉它，或是重新播放。她需要尽快从F-1脱身，而今天的收获让她开心。太开心了，心跳太猛烈了，等到了明天，胸膛会被它捶得一片青肿吧。 鸡蛋已经够糟的了，煎蛋卷更糟。煎蛋卷需要刀叉，莱妮应该想到这一点的。哪位太太想不到？斯特里克兰用右手拿了叉子，至于刀，就没那么简单了——用这几个手指头。他瞥了她一眼，她对他真是漠不关心，简直没法儿忍。他在亚马孙搏命的一年半里，她都在干什么？擦掉溢出来的果汁？妻子应该能预计到丈夫的需要：保持一切清洁整齐，在他生活的各个方面。
看看这地方。他们已经搬来巴尔的摩几个星期了，这房子却仍然荒凉得很，活像塔帕若斯河流域的什么玩意儿。湿漉漉的胸罩和长筒袜从淋浴杆上垂下来，跟烂掉的藤蔓似的。屋里已经热得和丛林雨季差不多了。电视机发出种种虫子般的声音，蒂米和塔米乱冲乱撞，就像长着獠牙的野猪。还有那些该死的没收拾的箱子。每当他想试着放松一下，那些箱子就像安第斯山脉一样涌上来，把他拖回去，他的脚又陷在软绵绵的泥巴里了（其实是乱蓬蓬的地毯），在热腾腾的雾气（其实是空气清新剂）里喘不过气，最终瘫倒在追扑上来的美洲虎爪下（其实是吸尘器）。
在自己家里待着却活像猎物，男人绝对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在奥卡姆越待越晚，哪怕无所事事。一台家用电视机怎么比得上十六屏监视器？“你根本不着家了。”莱妮愠怒地说。他的同情心越来越少。她觉得搬家令人兴致高昂，可他却因此讨厌她，因为他无法与她共享，除非那件标本的事儿了结，除非他不再有把柄握在霍伊特手里。也许她只要打扫一下这地方，他的心脏就不会跳得那么快，他也就能在这儿落脚了。
家庭早餐，这就是他只睡四个小时就要起床的原因，可餐桌旁怎么只有他一个人？莱妮喊孩子们来，可他们不听。于是她大笑起来，好像孩子们这种行为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她去追他们，又是光着脚。这是某种波希米亚时尚吗？光着脚，像个穷人似的？他们可一点儿都不穷。他想象着埃莉莎·埃斯波西托那双珊瑚粉色的鞋子，想象着她露出来的脚趾，似乎更粉一些。女人都该是那个样子才对。事实上，埃莉莎打动他的，正是那种雌性物种自然进化出的特质：干净、多彩、沉默。斯特里克兰厌恶地把目光从妻子的脚上移开，再次看向自己的盘子，看着那份他没法儿吃的煎蛋卷。
上次换绷带的时候，他把婚戒重新戴在了肿胀、没血色的无名指上。他以为莱妮会喜欢，但他错了。现在也不能再把戒指摘掉了。他努力地想用手指抓住刀子，可剧痛就像麻绳穿过动脉一样，他的脸上开始冒汗。这座房子也太热了，他搜寻着凉一些的东西。牛奶瓶。他拿起瓶子，啧啧出声地喝着，喝完却哽住了。他瞥见莱妮站在厨房里，冲他皱眉。因为他对着瓶子喝牛奶？去年他还吃过丛林里就地屠宰的美洲狮呢。但他仍然有些内疚。他放下瓶子，怅然若失，犹如一个陌生人。他就是那根渐渐烂掉的手指，而巴尔的摩则是拒绝他重新就位的身体。
他拿起叉子，费力地用左手攥住了刀子。
刀子切向奶酪，刀柄碰撞婚戒，叮当作响。疼痛突然沸腾。他暗自嘀咕着脏话，却发现塔米正坐在对面，盯着自己。小女孩已经习惯父亲奋力忍痛的样子了，这让他觉得自己弱爆了。他可担不起这个，更何况，霍伊特将军还要掌握奥卡姆每天的新情况。如果想让霍伊特将军相信他残忍果断、速战速决的路线最适用于那标本，而不是奥夫斯泰特循序渐进、和风细雨的那套，那么他就更不能显露出任何虚弱的迹象。那天夜深人静时，霍伊特将军拨通了他办公桌上的那部红色电话，而此前他最后一次听到将军的声音，还是在贝伦的时候。这让他很慌乱，他更愿意装作霍伊特已经不在了，和那艘坏掉的“约瑟菲娜”号一样，被抛在身后了。
塔米还没碰麦片，麦片都泡得涨开了。
“吃吧。”他说。她照做了。
霍伊特的声音像以往一样，对斯特里克兰产生着影响，就好像他是个金属战士，被霍伊特击中了。他会唯他马首是瞻，他会在奥卡姆加倍努力地贯彻军事原则。他隐隐地感到一种忧郁。他在家里取得的这一点点进展，后续仍然会推进得很慢。他笨拙地和孩子们恢复关系，他强迫自己对莱妮的购物单和照看孩子的日程表产生兴趣。他突然意识到，霍伊特和那件标本其实并无不同，他们都是不可知的，都莫名地大于自身的物理形状。斯特里克兰只是从霍伊特颅骨里弹出来的次生颌，他还得继续撕咬，再这么继续几个星期。
刀子一碰到奶酪就掉了，刀柄砰的一声从他缠着绷带的手指上擦了过去，手指就像插进插座里面狠拧似的那么疼。斯特里克兰用右手狠击桌子，银餐具震得跳了起来，塔米的勺子掉进了碗里。他感觉到眼泪——那种他无法接受的、表达脆弱的东西漫上了他的眼睛。不，不能当着女儿的面。他从口袋里摸出装止疼片的药瓶，咬开瓶盖，重重地晃动瓶子。白色的小球在桌面上翩翩起舞，然后被黏糊糊的东西粘住。为什么桌子黏糊糊的？这叫什么家务活儿？他捏起两片，然后三片，然后，该死的，四片，最后一股脑塞进嘴里，抓过牛奶瓶痛饮——去他妈的细菌。药片和牛奶混合成一片糊糊，他咕噜咕噜地囫囵吞下。太苦了，太苦了。这座房子，这片街区，这个城市，这种生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不会说话？”斯特里克兰问，“还是故意的？”
“确实不会说，先生。”塞尔达说。
胳膊里面的跳痛感渐渐淡化。有意思。这就能解释埃莉莎·埃斯波西托为什么非得干这份破工作了。不是因为固执，而是有局限。也许档案的第二页上都写着呢。但他却合上了文件夹，长长地盯了她一眼。她能听见，这是肯定的。她身上有一种令人惊讶的专注。她的眼睛紧盯着他的嘴唇，而这种方式在大多数女人看来是很不礼貌的。他更仔细地看着她，希望这会儿也有玻化岩来帮忙。他看到了她衬衫领子之下隆起的疤痕。
“是做了什么手术？”
“他们也不知道，先生，”塞尔达回答道，“可能是她父母弄的，或是孤儿院的人弄的。”
“怎么会有人对婴儿做那种事？”
“婴儿会哭，”塞尔达说，“也许就因为这个。”
斯特里克兰想起了蒂米和塔米的婴儿时期。他每次从华盛顿回到佛罗里达，都会被莱妮的样子惊到——精疲力竭，四肢瘫软，给孩子洗完澡、换完尿布，手指都皱皮了。想想看，要是在孤儿院工作会是什么样？那儿可不止有一两个婴儿，而是几十个。他读过有关剥夺睡眠的军方研究，知道危险的念头会变成看似理智的模样。
他想让埃莉莎伸长脖子，这样他就能借着显示器的灰光看清那些光滑的隆起。埃莉莎眼神里的攻击性让她显得疯狂，可伤疤却暗含着驯服的意味，这种混合十分吸引人。她在他的注视下坐立不安，跷起了二郎腿。好吧，就这样吧，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姑娘。除了某些他预料之外的东西。她没穿那些清洁工都会穿的胶鞋，她这双鞋是珊瑚粉色的。在日本时他经常能看到这种鞋，漆在轰炸机的侧面，穿在人形模特脚上。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没人会穿。
埃莉莎·埃斯波西托也像另外两人一样，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这时，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手把伸进围裙的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小小的、亮亮的东西，然后递了过来。她的神情很忧郁，另一只手像猴子似的比画显得很古怪。她握住拳头，拇指朝上，在胸前晃了一圈。她可真是个合格的疯子，他想。这时那个黑人大声提醒他，那是手语。
“她的意思是‘很抱歉’。”塞尔达说。
埃莉莎拿着的是他的婚戒，他还以为这戒指也被那标本吞下去了呢。莱妮看见这个会很高兴的，不过他嘛，对这东西没什么感情。他端详着埃莉莎的脸，但是没看出一点儿不诚恳。戒指不是她偷的，不是那么回事，她的表情是真诚的。她用手在胸前打圈子的模样不再那么像猴子了，反而更感性了些。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领悟。他对光线和噪声的厌恶是新的，而这个女人的构成却符合他希望的规格参数。一个在暗夜里工作的女人，一个连吭一声都不会的女人。
他拢起左手，让她把戒指放在上面，犹如一场仪式，一场倒置的婚礼。
“还不能戴上，”他说，“不过，谢谢。”
那女孩儿耸耸肩，点点头。她的眼睛仍然盯着他的眼睛。该死，这几乎让人觉得不安了。他讨厌这种感觉，某种层面上，又有点儿喜欢。他看向别处，这可不寻常，看着她粉色的鞋子，在半空中腾挪。他的胳膊没来由地疼起来了。他咬紧牙齿，想伸手去拿那袋硬糖，结果却拉开了抽屉。那瓶止疼片就在抽屉里，在一堆黑鹰武士铅笔里闪着白光。汗从前额的毛孔里往外渗，他尽量不去擦。擦汗可不是个主导性的姿态。
“这是第一件事，”他说，“第二件事，F-1。”
那个黑女人张开了嘴。斯特里克兰挥了一下手，让她闭嘴。
“我知道，你们都签了那张纸，那玩意儿就是狗屎，我也不在乎。我的工作是确保你们理解这个签名的分量。你们在这儿干了十四年了？很好，也许明年还能得到一块蛋糕呢。你们知道我听见‘十四年’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十四年的时间，这么长，足以让人变得懒惰。现在，弗莱明先生告诉你们，只有他下令了，你们才能去打扫F-1，但还有你们不知道的事呢。你们违反了命令，你们不是在和弗莱明打交道，是和我打交道。而我代表谁？美国政府。我们经手的不是地方问题，是联邦政府的事项。明白了？”
埃莉莎放平了两条腿。这是个积极的、表示顺从的信号，尽管这样就看不到鞋子了，让他有点儿遗憾。这时，电话响了。这声音炸裂了他太阳穴里的盛着酸性物质的气球，液体顺着他的左臂往下流，向他手掌上托着的婚戒底下汇集。这么晚了还打电话？他弯起受伤的手，希望能止住疼痛。
“让我把话说完。你们或许看见了什么东西，不要管它。”
他也正看着什么，看着一串串殷红的、混浊的血色直冲向眼球。红色，是那部红色的电话在响。华盛顿。也许是霍伊特将军。他得把这两个女人从办公室弄出去了。毫不气馁，他与“峡流之神”的恩怨，源自沼泽、流沙和苦难的黑暗深处。红色的电话，红色的血，红色的亚马孙血月。
“最后几句。现在，听着，只听着就行。不需要拥有什么天分就能知道，我们正在处理的是一件活的标本。这无所谓，完全无所谓。你们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F-1里的那东西？它或许能用两条腿站立，但我们才是按上帝形象塑造的，只有我们才是。对吗，黛利拉？”
那个卑微的女人只能勉强鼓起勇气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上帝是什么模样，先生。”
终于真切地感觉到疼痛了，他能感觉到每一条神经末梢，好像身体里有个开关打开了似的。好吧，他会吃止疼片的。他已经抓住药瓶了，他会一边接电话一边鼓着腮帮子嚼药片的。毕竟，人造药物是文明人才能吃的，而他就是文明人，或者即将成为文明人，很快就能成了。这个电话都能变成检验场。要做出关于那件标本的决定，要提出建议，说他需要控制权限。他用拇指挑开了止疼药瓶的盖子。
“上帝就是人的模样，黛利拉。他看起来就像我，也像你。”他冲着门口努努嘴，“不过诚实点儿说，他更像我。” 埃莉莎的梦境开始变得不那么混沌了。她斜倚在河底，一切都像翡翠般晶莹。她把脚趾从长满青苔的石头中伸出来，滑过轻柔抚弄的水草，推开沉没的大树上软软的枝丫。她所能认知的物体渐渐显现。她的煮蛋计时器缓缓地翻着筋斗，那些鸡蛋就像旋转着的小卫星。她的鞋子滚来滚去，犹如笨拙的鱼，而唱片封面悠然落下，仿佛黄貂鱼。
两根人类的手指浮现显形，埃莉莎醒了。
理查德·斯特里克兰的种种作为都令埃莉莎难过，但他那两根断指始终萦绕不去。这样的梦一连做了好几天，有一天夜里，她突然明白了。她用自己的手指与世界互动。这一点儿也不可笑，她想，就是被一个可能失去手指的男人吓着了。她想象着这种“失去”发生在会说话的人身上会是什么样。很可怕：斯特里克兰的嘴唇撕裂，牙齿脱落，他变成一个再也不能，或者也不愿意再去讨论什么的男人。
她也有不想讨论的事。那是后半夜，她和塞尔达分开之后。埃莉莎用耳朵紧贴着F-1冰凉的大门。她屏住呼吸，凝神静听。通常实验室的门里总会传出些声音，但今晚没有。她回过头，瞥了一眼推车，她把它停在走廊中段另一间实验室的门前了，如果塞尔达比预期时间提前来跟她会合，那么但愿这样能把她糊弄过去，只带了这么少的东西，就一个牛皮纸午餐袋和钥匙卡，埃莉莎觉得自己没遮没掩的。她把卡插进锁孔，希望开锁的声音轻一些。
奥卡姆的常态就是绝不让步的明亮。灯永远都不关。埃莉莎从来没碰过任何一个开关，也不知道它们在哪儿。所以F-1的昏暗反而像着火了似的令人惊异。一进屋，埃莉莎就关上门，用背倚住，惊慌失措地觉得肯定哪里不对劲。但这显然是故意的：墙壁上装着一圈灯，从天花板那里散发出蜂蜜般的柔光。
这样的光线足以让她看清四周，但还有些声音，让她还是不敢离开门口。吱——嚓——啾——嘻——唰——咕噜——嘎啦——埃莉莎这辈子一直都生活在城市里，但她仍然能辨认出这是属于自然界的声音，绝不是这水泥仓库发出来的。这声音在F-1下班后的沉闷中占了上风，让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每一个柜子都沉浸在猎食者的威胁中。实验室中如同有怪兽悠游。
埃莉莎的理智从恐惧中挣脱出来。鸟儿的咏叹调，青蛙的挽歌，都来自同一个方向：右边。是录音，和华盖影院的那些影片没什么不同——黯淡的灯光，扬声器里的音轨。奥卡姆的某些科学家设计的这种环境，可能就是贾尔斯所说的“布景”，银幕上的幻象就在其中展开。她猜这些应该是鲍勃·奥夫斯泰特做的，如果这个研究所还有谁拥有这种艺术效果所需的同情心，那就只有他了。
她走过斯特里克兰的断指掉落的地方，脚步声很大，她暗骂自己健忘。她原本想穿那双胶底运动鞋的，或是那双紫色的高跟鞋，那双鞋一直被她当作潜意识的灵感来源。右边传来一阵咝咝咝的声音。是一条被丛林咒语吸引来的蟒蛇吗？不是，是一台实时录音机转动的声音，它的不锈钢表面像月光照耀下的河面，闪闪发亮。埃莉莎走近了些，才看清那上面跳动的音量电平表。屋里到处堆着磁带盒子：马拉尼翁-场域-5、托坎廷斯-场域-3、兴谷河-未知场域-1。还有其他音频设备，堆得像座小山，除了一台普通的唱机，其他的她全都不认识。
埃莉莎围着水箱绕圈子，有种不祥之兆：水箱顶部的盖子打开了。她以为脖子上和手臂上的汗毛会因为害怕而竖起来，可是并没有。她又向水池走去，毕竟，占据了她全部心思的，是这座水池。每次洗澡时，她都会浸入这座水池，或者假装如此。这种假扮的想象贯穿了她的整个日常生活：鸡蛋在开水中上下浮动；计时器咔咔作响；鞋子带来的希望；密纹唱片带来的失望；贾尔斯放下画刷向她比画出“晚上好”，完全不知道她脑子里的这些奇异念头。
距离水池底部一英尺远的地面上画着一条红线，再靠近就不那么安全了。可她为什么这么在意呢？因为被斯特里克兰先生拖到这里来的那个东西，被保安用枪指着的东西，让鲍勃·奥夫斯泰特博士全心钻研的东西，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知道自己以前也是水中物。她无声无息，男人们占有她，并不问她想要什么。她可以是更好的人。她可以平衡生活的天平。那些男人从未在她身上尝试过的事——沟通，她其实可以的。
她继续往前走，直到大腿贴住了那两英尺高的水池边缘。水面很平静，但并不是彻彻底底的平静。你只需要去看，真正地看，看水的呼吸。埃莉莎深深吸气，深深呼气，然后把午餐袋放在水池边。午餐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响得就像把铲子戳进土里。她看着水面，等待回应。没有回应。她把手伸进袋子里，可一听到沙沙声就顿住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摸到了她要的东西，把它拿出来，让它在柔和的光线里微微闪烁。一只水煮蛋。
一连几天，每天晚上，她都大着胆子在给贾尔斯准备的三个鸡蛋之外再多煮一个。现在，她剥掉了蛋壳，她的手指颤抖着，这是她这辈子剥得最丑的一个鸡蛋。白色的蛋壳碎片落到了水池边，蛋终于完全露了出来——还有什么东西比蛋更和谐、更原始吗？埃莉莎把它托在手心，犹如托着一件有魔法的东西。
水有了回应。 黑暗的水下，某处蓦地一抽，就像一只正在打盹儿的狗抽了抽腿，水池中央突然喷出一股水，差不多有一英尺高。水落下去，在水面上推开层层精致的同心圆，接着，实验室里柔和的杂音被金属齿轮转动的声音淹没。水面裂成了一个X形，四条一端固定在池角的、十五英尺长的铁链，像鲨鱼鳍似的浮出了水面，搅动出泡沫和汩汩水声，它们缚着的东西就这样露了出来。
它看了看那只蛋，又看了看她。它的眼睛闪着光。
埃莉莎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脏怦怦狂跳。她把剥了壳的鸡蛋放到水池边，然后抓起午餐袋，退回了红线之后。她的姿态是防御性的，那生物随即做出了反应：它沉了下去，水面上只能看到它光滑的头顶。它不安地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看向那只鸡蛋。从这个角度看，那双眼睛变成了蓝色的。它向左歪了歪，好像期待鸡蛋也会跟着自己一起动似的。
他什么也不相信。埃莉莎想，随后就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确信那生物是雄性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如此肯定，大概是因为他愣愣的举动和直接的目光。埃莉莎有个很不自在的念头：如果她知道他是雄性的，那么他也肯定知道她是雌性的。她命令自己保持淡定，这也许是她遇见的第一个比她自己更欠缺能力的雄性生物。她朝他点点头，催他向前靠，拿走鸡蛋。
他在铁链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往前凑，直凑到距离池边两英尺的地方。埃莉莎正在思忖那红线是不是把安全距离卡得太过谨慎了，这时，那生物张开嘴巴，次生颌像拳头似的，猛地向外一击。鸡蛋瞬间就不见了，他的次生颌也缩了回去。水面还是平静如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埃莉莎甚至都来不及惊叹，她想象得出斯特里克兰的手指掉在地上的情景。
水的表面震颤着，仿佛有千万根针在轻刺，而埃莉莎将它解读为“快乐”。那生物看着她，眼睛如此明亮，亮得犹如白色。她张开自己单关节的、无力的嘴巴，稳稳地吸了口气，引导自己继续，继续，继续下去。她颤抖的手再次伸进了纸袋，而他以为武器要出现了，立刻耸起肩膀自保，甩得铁链叮当作响。她懂了，他以为奥卡姆里只有武器。
但那只不过是另一只鸡蛋，最后一只了。她举起鸡蛋，好让他看清楚，然后用另一只手的关节敲开蛋壳，剥掉一点点。小心，现在，小心——她伸出胳膊，那只鸡蛋就躺在她的手掌上，她的姿态犹如神话中的女神。那生灵并不相信，他从水中拱起上半身，发出咝咝声。他的鳃抖动着，露出血红色，发出警告。埃莉莎垂下脸，表达着温顺，那并非仅是表演。她等待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地空咬着，但他的鳃不再抖了。埃莉莎紧闭双唇，仍然伸着胳膊。她动了动鸡蛋，用手指尖捏住它，就像球座托着球那样。
他的嘴巴和胳膊够不着她，埃莉莎希望如此。她抬起另一只手，直抬到鸡蛋那么高。她没法儿一边举着鸡蛋一边比画出它的手语，所以她比画了字母：E-G-G。他没反应。她又比画了一遍：三个手指横过来，E；弯起手指点一点，G。她不知道这样的手势会让他想到什么。狼？箭？电牛棒？她晃晃鸡蛋，然后比画字母。她拼了命地想让他明白。要是他不能明白，那么这个几乎是从她梦境中直接掉出来的生物，就不是真实存在的了。鸡蛋，手势。鸡蛋，手势。鸡蛋，手势。
她的手开始抽筋了，而他终于有了反应。一旦决定行动，他就毫不迟疑。他潜向池边，在铁链所允许的最近的地方，抬起了胳膊，既没有溅出水来，也没有发出声响。他的胳膊上长着刺，像鱼的背鳍，他的手指上包覆着半透明的蹼，指尖连着弯曲的爪子。这让他的手看起来很大，而当手指弯起来的时候，也很难想象它们除了捏碎猎物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用途。
他的手指是从第二个关节那里弯曲的，拇指弯过来可以横跨整个苍白的、长着鳞片的手掌。透明的蹼折叠着，宛若精致的皮革。这是个“E”，笨拙的“E”。但埃莉莎相信，这头生物习惯做更大的动作：整个身体在波涛汹涌的海中颠簸；迅速地攻击；在热带的阳光里伸展全身。埃莉莎觉得自己也像是身处水下，而那生物把鳃没入水里，就像是在提醒着她：要呼吸。
他的手掌从“E”的动作中松弛下来，犹犹豫豫地张开，像把扇子。埃莉莎点点头，做了个“G”的手势，又指了指左侧，这是表示“好”的。那生物毕竟是初学者，他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弯过去抵住掌根，食指直接指向了埃莉莎。她的眼前一片眩晕，胸膛猛烈地起伏，狂喜，一种痛苦般的狂喜。他懂她，他不像奥卡姆的男人们那样打量她，也不像巴尔的摩的女人们那样无视她。这美丽的生灵——无论他怎样伤害过那些先动手的人——正指着她，只指着她。
她放下比画的手，往前走，紫色的高跟鞋毫无畏惧地越过了红线。那生物划着水，等待着，他的眼睛——此刻是蓝色的——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身体，让她感觉自己犹如赤身裸体。她举着鸡蛋，让它越过了水池边的平台，让它进入了危险地带，但她不再害怕曾发生在斯特里克兰身上的那种事了。那生物站了起来，所有谨慎防备的姿态都消失了：鳃轻拍着，胸膛展开了，水从宝石般的鳞片上滚落。那些丛林声响的录音所暗示的，原来就是他：纯粹的生灵。
她难过地看着锁在他脖子和胸前的笨重钢铁，而后注意到了他身体左侧的又一处异常：四只手术缝合金属钳夹住了一道从下肋骨延伸至腹外斜肌的伤口。血盘旋着在水中绽开，就像一朵朵沉溺的康乃馨。就在她对着那可怕的伤口皱眉时，那生物以毒蛇般的速度向她出手了。鸡蛋不见了，埃莉莎只感觉到他蹼状手指扫过来的微风和鳞片的凉意，然后他就潜入水中，一个猛子游回了水池中央。她握紧了刚才拿鸡蛋的手，手在发抖。那生物又浮出了水面，大概离她有一百英尺之遥，用鼻子嗅了嗅蛋壳。他用爪子抓着它，仿佛在思考人类是如何剥掉它的外壳的。
最终，他还是用爪子和牙齿直接享用了鸡蛋。蛋壳的碎片凝住了黯淡的微光，犹如破碎的镜子。埃莉莎实在忍不住了，无声的笑从她的肺里扑了出来。如果真有“嚼”这个过程，那也是相当短暂的，那生物转向她，金币似的眼睛转动着，仿佛认定了她能造出奇迹。埃莉莎从来都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目光，她飘飘欲仙起来，即便她的紫色高跟鞋像是钉在地板上一样。
丛林中的叮叮当当戛然而止，震耳欲聋的声音冲击着实验室，简直像是音爆。那生物立刻潜入水中，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埃莉莎浑身一紧，以为有人发现了她，直到听到一声轻轻的啪嗒：原来是实时录音机的磁带用完了，卷带轴正在空转。这肯定对机器不好，会有人来关掉它，或是重新播放。她需要尽快从F-1脱身，而今天的收获让她开心。太开心了，心跳太猛烈了，等到了明天，胸膛会被它捶得一片青肿吧。 鸡蛋已经够糟的了，煎蛋卷更糟。煎蛋卷需要刀叉，莱妮应该想到这一点的。哪位太太想不到？斯特里克兰用右手拿了叉子，至于刀，就没那么简单了——用这几个手指头。他瞥了她一眼，她对他真是漠不关心，简直没法儿忍。他在亚马孙搏命的一年半里，她都在干什么？擦掉溢出来的果汁？妻子应该能预计到丈夫的需要：保持一切清洁整齐，在他生活的各个方面。
看看这地方。他们已经搬来巴尔的摩几个星期了，这房子却仍然荒凉得很，活像塔帕若斯河流域的什么玩意儿。湿漉漉的胸罩和长筒袜从淋浴杆上垂下来，跟烂掉的藤蔓似的。屋里已经热得和丛林雨季差不多了。电视机发出种种虫子般的声音，蒂米和塔米乱冲乱撞，就像长着獠牙的野猪。还有那些该死的没收拾的箱子。每当他想试着放松一下，那些箱子就像安第斯山脉一样涌上来，把他拖回去，他的脚又陷在软绵绵的泥巴里了（其实是乱蓬蓬的地毯），在热腾腾的雾气（其实是空气清新剂）里喘不过气，最终瘫倒在追扑上来的美洲虎爪下（其实是吸尘器）。
在自己家里待着却活像猎物，男人绝对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在奥卡姆越待越晚，哪怕无所事事。一台家用电视机怎么比得上十六屏监视器？“你根本不着家了。”莱妮愠怒地说。他的同情心越来越少。她觉得搬家令人兴致高昂，可他却因此讨厌她，因为他无法与她共享，除非那件标本的事儿了结，除非他不再有把柄握在霍伊特手里。也许她只要打扫一下这地方，他的心脏就不会跳得那么快，他也就能在这儿落脚了。
家庭早餐，这就是他只睡四个小时就要起床的原因，可餐桌旁怎么只有他一个人？莱妮喊孩子们来，可他们不听。于是她大笑起来，好像孩子们这种行为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她去追他们，又是光着脚。这是某种波希米亚时尚吗？光着脚，像个穷人似的？他们可一点儿都不穷。他想象着埃莉莎·埃斯波西托那双珊瑚粉色的鞋子，想象着她露出来的脚趾，似乎更粉一些。女人都该是那个样子才对。事实上，埃莉莎打动他的，正是那种雌性物种自然进化出的特质：干净、多彩、沉默。斯特里克兰厌恶地把目光从妻子的脚上移开，再次看向自己的盘子，看着那份他没法儿吃的煎蛋卷。
上次换绷带的时候，他把婚戒重新戴在了肿胀、没血色的无名指上。他以为莱妮会喜欢，但他错了。现在也不能再把戒指摘掉了。他努力地想用手指抓住刀子，可剧痛就像麻绳穿过动脉一样，他的脸上开始冒汗。这座房子也太热了，他搜寻着凉一些的东西。牛奶瓶。他拿起瓶子，啧啧出声地喝着，喝完却哽住了。他瞥见莱妮站在厨房里，冲他皱眉。因为他对着瓶子喝牛奶？去年他还吃过丛林里就地屠宰的美洲狮呢。但他仍然有些内疚。他放下瓶子，怅然若失，犹如一个陌生人。他就是那根渐渐烂掉的手指，而巴尔的摩则是拒绝他重新就位的身体。
他拿起叉子，费力地用左手攥住了刀子。
刀子切向奶酪，刀柄碰撞婚戒，叮当作响。疼痛突然沸腾。他暗自嘀咕着脏话，却发现塔米正坐在对面，盯着自己。小女孩已经习惯父亲奋力忍痛的样子了，这让他觉得自己弱爆了。他可担不起这个，更何况，霍伊特将军还要掌握奥卡姆每天的新情况。如果想让霍伊特将军相信他残忍果断、速战速决的路线最适用于那标本，而不是奥夫斯泰特循序渐进、和风细雨的那套，那么他就更不能显露出任何虚弱的迹象。那天夜深人静时，霍伊特将军拨通了他办公桌上的那部红色电话，而此前他最后一次听到将军的声音，还是在贝伦的时候。这让他很慌乱，他更愿意装作霍伊特已经不在了，和那艘坏掉的“约瑟菲娜”号一样，被抛在身后了。
塔米还没碰麦片，麦片都泡得涨开了。
“吃吧。”他说。她照做了。
霍伊特的声音像以往一样，对斯特里克兰产生着影响，就好像他是个金属战士，被霍伊特击中了。他会唯他马首是瞻，他会在奥卡姆加倍努力地贯彻军事原则。他隐隐地感到一种忧郁。他在家里取得的这一点点进展，后续仍然会推进得很慢。他笨拙地和孩子们恢复关系，他强迫自己对莱妮的购物单和照看孩子的日程表产生兴趣。他突然意识到，霍伊特和那件标本其实并无不同，他们都是不可知的，都莫名地大于自身的物理形状。斯特里克兰只是从霍伊特颅骨里弹出来的次生颌，他还得继续撕咬，再这么继续几个星期。
刀子一碰到奶酪就掉了，刀柄砰的一声从他缠着绷带的手指上擦了过去，手指就像插进插座里面狠拧似的那么疼。斯特里克兰用右手狠击桌子，银餐具震得跳了起来，塔米的勺子掉进了碗里。他感觉到眼泪——那种他无法接受的、表达脆弱的东西漫上了他的眼睛。不，不能当着女儿的面。他从口袋里摸出装止疼片的药瓶，咬开瓶盖，重重地晃动瓶子。白色的小球在桌面上翩翩起舞，然后被黏糊糊的东西粘住。为什么桌子黏糊糊的？这叫什么家务活儿？他捏起两片，然后三片，然后，该死的，四片，最后一股脑塞进嘴里，抓过牛奶瓶痛饮——去他妈的细菌。药片和牛奶混合成一片糊糊，他咕噜咕噜地囫囵吞下。太苦了，太苦了。这座房子，这片街区，这个城市，这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