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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莱妮很清楚她嫁的是什么样的男人。有一回,他在安装塔米的婴儿床时割伤了手,就用强力胶包起来,然后继续。还有一回,他完成了一项在弗吉尼亚的军事演习,回家时脑门上有道伤口,是用强力胶贴住的。断指重接,只是另一种不同程度的损伤,她明白。可是,每次看到他狼吞虎咽地吃止疼片,还是会让她心里轰隆隆地泛起恐惧。即便是在斯特里克兰去亚马孙之前,她也有点儿怕他。她认为这不算少见,因为她曾注意到,奥兰多的那些朋友也时不时地会磕青胳膊。可现在这种恐惧不一样。最最可怕的是:不可预见。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因为用药,所以才让理查德在正常的、日常的生活里变得钝感漠然了——好吧,正是这念头让她忧心。只是吞下几颗药片,就让他变得像个铁石心肠的猎人了,好像摧毁什么都在所不惜。塔米那个会哭的娃娃,哭声很可疑。她从五金店拿回家的Kem色调的墙面装饰样品,斯特拉特福式的绿色太像丛林了,豆沙玫瑰色太像血了。
莱妮快步上了楼,并不是为了躲避理查德的晦涩怒视,而是去找蒂米。只有他没对一家之主表示出恐惧——不,是尊敬,她纠正自己。这有点儿让人烦心,但更让人烦心的是理查德的放纵。有时候,理查德似乎在鼓励蒂米贬低他的姐姐,挑战他的母亲,好像八岁大的蒂米已经可以凌驾于家里的女性之上了。
“蒂米,”她叫道,“吃早餐了,小伙子。”
一个好妻子是不该有这些念头的,既不该这么想她的丈夫,也不该这么想她的儿子。她明白使用药物是怎么回事。理查德消失在亚马孙六个星期之后,她遭遇了一场灾难:脸因为睡眠不足而肿胀,喉咙因为哭泣而刺痛。她非要给华盛顿的一位秘书打电话,边哭边诉,而秘书只是催促她去看家庭医生。她垂头盯着自己的膝盖,问医生是不是真的有哪种药可以让孤独的妻子不再哭泣。医生被她的抽抽搭搭弄得烦不胜烦,扔下刚点上的香烟就赶紧开药:眠尔通,他称之为“妈妈们的小助手”“医治精神疾病的盘尼西林”。他拍拍她的手,让她放心。所有女性的精神都是脆弱的。
眠尔通起作用了。噢,真是太好用了!每天的恐惧像雪球般越滚越大,而它们在药物的安抚下变成了昏昏欲睡的不安,下午喝上一两杯鸡尾酒,不安就更趋于平静了。她自己发现了些迹象,知道可能做得有些过头了,但她在邮箱旁或杂货店里见到其他的军嫂时,发现她们说起话来也是迷迷糊糊的,手上的动作也是笨拙的。不过,随后莱妮就振作起来,把镇静剂扔进了厕所。她走向蒂米的房间,在门把手上、花瓶上、相框里瞥见了自己欢欣鼓舞的倒影。奥兰多那个有主见的莱妮一去不返了吗?
莱妮看到蒂米背对着门口,坐在桌边,松了口气。她总愿意把他想象成坐在办公桌旁的理查德的小复制品。她倚着门框,责备自己竟然会疑心这个小天使。他是他爸爸的儿子,但他也是他妈妈的宝贝呀。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对生活有着各种各样的渴望,拥有他真是她的幸运。
“当当当!”她说。
他没听见,而她忍不住笑了。蒂米像他爸爸一样,做什么都全神贯注。莱妮向前走了几步,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位从天而降、探访世间圣徒的天使,直到她走到他身后,越过他的身体,看到了四脚被固定在桌面上的蜥蜴。它还扭动着,肚子上被剖开了一道口子,而蒂米正用刀子在里面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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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生物身体一侧的伤口渐渐愈合。埃莉莎每次如履薄冰地去看他,都会看到随着他在水池里沉潜浮动的血块越来越小。他只露出眼睛,像灯塔将强光洒在黑暗的海面上似的。他游到了她的正前方,这可是个进步:至少他不再躲藏在水面之下了。她的脉搏狂跳起来。她需要这个,她需要他记得她、信任她。她换了只手来拎沉重的垃圾袋。袋子里不会有别的东西,而清洁工拿着这玩意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为基抹而死即是永生!”电影中含混的哭喊曾是她的第二个闹钟,但现在她用不着了。她早早地醒了,想着他,想着那无论多沉重的铁链也抹杀不掉的华美。唯一能让她转换心神的就只有朱莉娅鞋店里那双银色的鞋子了。这些天来,她一直都没有误过公交车,所以有足够的时间横穿马路,把手掌按在橱窗玻璃上。过去她常常觉得四周的玻璃都是看不见的墙,墙组成了迷宫,而她就被困在里面。现在却不是了: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一条可以走出迷宫的路,那条路通向F-1。
今天没有播放广播——她已经足够了解实验室里各项活动的时刻表了,还把它用小标记标在了品质控制检查表底部。所以她知道,这意味着今晚没有科学家来换磁带,上夜班。奥卡姆空荡荡的,塞尔达正忙着在设备间穿梭,埃莉莎越过红线,拿出今晚的第一个鸡蛋。
那生物耸起身子,游近了。埃莉莎必须忍住笑意——在他努力拿到他想要的东西时才能给他笑容。她稳稳地站着,笔直地举着鸡蛋。那生物像会魔法似的浮了上来,即使他真的踢水了,她也完全没看见。他的大手慢慢地从水池里伸了出来,水从他前臂上的棘刺间滑落,淌向他胸前蚀刻般的图案。他的五个手指微微弯曲,犹如五条臂膀将她紧紧拥抱:E-G-G,鸡蛋。
她咧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把鸡蛋放在水池边,看着他去拿——不像上个星期那样野蛮地一把扫走,而是像在杂货店里挑剔地拣选。她原本还想看他剥蛋壳,也不知道他在这方面有没有进步,但沉甸甸的垃圾袋让她没了耐心。为了尽可能多地保持眼神的交会,她倒着往后退,屁股撞到了摆放音频设备的那张桌子。她把实时录音机推到后面,把收音机挪到旁边,打开了唱机的盖子。
埃莉莎能肯定,唱机出现在这儿是个偶然。它很像是从某位科学家的衣橱里翻出来的,电线都绞在一起,乱糟糟地缠着。她从袋子里拿出那尘封的年少时光的爱物,她偷偷藏在储物柜里好几天了:唱片集。这些专辑都是她当年虚度光阴时听的,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理由去重温了呢。她带了太多张,有十张或十五张,可她也没法儿事先就知道这一刻需要什么样的音乐呀。
艾拉·费兹杰拉的《低婉之歌》——他会不会觉得低沉的哼唱很难听?《切特·贝克歌集》——节奏是不是太像鲨鱼了?“The Chordettes”组合的《唱你所求》——也许会让他以为屋子突然多了好多别的女人?有歌词的突然都显得不太好了。她选了手边碰到的第一张纯音乐专辑——格兰·米勒的《爱人小夜曲》,把它从封套里抽出来,放进了唱机。她回头看了看那生物,用手语比画道:唱片。然后她打开开关,放下唱针,这才发现机器没插电。她找到电线和插座,把它们插起来。
乐队开始演奏,低沉的铜管切分音惊得埃莉莎一个趔趄。钢琴、鼓、弦乐和大号的声音此起彼伏,绕梁婉转,踩着拍子,这时小号的声音出来了,压过了其他乐器,跃动着,就像一只飞舞的鸽子。她看看水池,以为那生物肯定会觉得中了埋伏、被她出卖了。可他却静静地待在那儿,静得仿佛水都结冰了。只剥了一半的鸡蛋浮在水面上,向外漂着——这是他不断增加的敬畏的有形表现。
埃莉莎跌跌撞撞地走回桌子旁边,从旋转的唱片上面拿开唱针。咯吱一声,小号声戛然而止。她挤出一个微笑,告诉那生物:一切都很好,什么事也没发生。本来就是一切都好,而且比“好”还要更好:他那覆着鳞片的皮肤上,细槽闪闪发光。她想起了一篇关于生物发光现象的新闻片段,里面提到某些鱼类会发出化学光。她原本将那种光想象成萤火虫的光,遥远的夜色中,柔和的半明半灭,可不是眼前这种浸透整座水池的光。这光仿佛从他的身体中心喷薄而出,将墨黑色的池水照得犹如灿烂的夏日晴空。他在聆听音乐,是的,但他也在感受着它、折射反映着它。他映出的音乐,是埃莉莎从未听到过、感受过的。格兰·米勒的音乐有颜色、有形状、有触感,她以前怎么完全没注意到?
可是,他身上的闪光渐渐暗了。她无法想象没有光的水,于是抓起唱臂,又放下了唱针。在管弦乐队轻快的嘈嘈切切中,一段萨克斯风独奏缭绕其上。这一次,她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那生物,而他发出的光不仅仅照亮了这片水面,还向其中注入了活力,绿松石色的光像液体的火焰,从实验室的墙壁上汩汩而下。埃莉莎恍恍惚惚地靠近水池,桌子和唱机的实体从她的意识中纷纷滑落,她的皮肤被映成了蓝色,血也成了蓝色的。她就是知道,无论这生物究竟来自哪里,他肯定没听过这样的音乐:许多种不同的乐音如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他四周的水开始变化:黄色、粉色、绿色、紫色。他仰望着半空,仿佛习惯了声音必有来源似的,伸出了一只手,像是要抓住一件隐形的仪器仔细察看,想闻闻它的魔力,尝尝它的奇绝,然后把它扔回空中,让它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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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儿来到了餐桌前。他和他姐姐不一样,他不会偷偷靠近你。他重重地倒在椅子里,咳嗽时也不捂住嘴,抓起银餐具也是丁零当啷的。他会直视你,像个男人那样。在阵阵剧痛之中,斯特里克兰感到一阵骄傲。抚养孩子是妈妈的活儿,然而充当勇气的榜样就是他能做的了。他冲蒂米笑了笑。那本来是极其微小的肌肉的拉动,但他的脸一动,脖子就跟着一起扯紧了,然后是胳膊,然后是手,最后是手指。他的笑容卡壳了。
“疼吗,爸爸?”蒂米问。
孩子手上有一股肥皂味儿。除非莱妮硬要他洗手,否则他是不会主动洗的。这就意味着,蒂米刚刚做的事让他妈妈觉得讨厌了。很好,测试底线是很重要的。他已经放弃了,不想跟莱妮解释这些了。她永远也不会明白,细菌和受伤其实是一回事,两者都是形成疤痕组织的必需品。
“有点儿疼。”止疼片开始减轻痛感了。
莱妮也来了。她没动食物,而是点了根香烟。斯特里克兰粗粗地扫了她一眼。他一向喜欢她的头发,她说那种发型叫“蜂窝头”,挑战地心引力般的起伏发卷,颇需要些技巧来维持。但是最近,他时常从奥卡姆晚归,疲惫不堪,或不得不吃药,看见莱妮睡在枕上,那个发型活像丛林里的什么玩意儿——像蜘蛛的卵囊,膨胀着,把一层层的幼虫往外挤。在亚马孙时,他们有办法对付这东西。汽油加火柴,除非你想感染。那是个骇人的画面。他爱他的妻子。现在只是一段艰难的日子。那些画面会消失的。
斯特里克兰又拿起了刀叉,眼睛却一直盯着莱妮,而莱妮正在琢磨她那不听话的儿子。她会表现出对这孩子成长前景的恐惧吗?还是说她会试图控制他?他发现这种挣扎很有意思,和那件标本挣扎着在实验室环境下存活一样有趣。换句话说,这两者都是徒劳的。在这场儿子与妈妈的对决里,最终获胜的一定是儿子。永远都是这样的。
莱妮从嘴角挤出烟雾,选择了回避。斯特里克兰从他的审讯经验中得知,这是一种战术。
“把你跟我说的事儿也告诉你爸爸怎么样?”
“噢,好啊,”蒂米说,“你猜是什么?我们正在做时间胶囊呢。沃特斯小姐说,我们得把对未来的猜想装进去。”
“时间胶囊,”斯特里克兰重复道,“是个盒子对吧?你们把它埋进土里,以后再挖出来。”
“蒂米,”莱妮催他,“你之前问我什么,也问问你爸爸。”
“妈妈说你做的工作和未来有关系,所以我应该问问你,装什么进去才好。阿杰说我们会有火箭背包,我跟他说我们会有章鱼潜艇,但我不希望阿杰说得对,我说得不对。你觉得呢,爸爸?你觉得我们以后会有火箭背包还是章鱼潜艇?”
斯特里克兰只觉得六只眼睛齐齐望着自己,任何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都很懂这种感觉。他暂时停下手里的“煎蛋卷解剖术”,从鼻孔里呼了口气,一个、一个、一个地打量着他们的脸:蒂米不安地期待着,塔米的小圆脸没精打采,莱妮焦躁地咬着嘴唇。他本想交叠起双手,但想到那样会引起疼痛,便把它们平放在桌上。
“会有火箭背包。嗯,会有的,只待解决工程技术问题而已。如何使推力最大化、如何降温。十年,最多十五年。等你到了我现在的年纪,你就能有个火箭背包了,一定得比阿杰的好,我会留意的。唔,章鱼潜艇嘛,我不太确定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果你是指我们用来探测海底的潜水器,那还是会有的。我们在抗压性和水流动性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就现在,我上班的时候,就在做水陆两用方面的实验。”
“真的吗,爸爸?我要告诉阿杰去!”
可能是药物的作用。温热的感觉犹如植物卷须,缠绕着他的肌肉,就像蛇缠绕田鼠那样,勒紧了他的疼痛。看到孩子脸上这种肃然起敬的表情,感觉可真好啊,就连莱妮也突然变得好看了似的。她的身材还很好,紧紧地包在围裙里,围裙熨得很平整——那可是用西屋电气的那种高级货熨的。他想象着围裙的带子在她背后、腰胯那里打成一个紧紧的、硬硬的结。她看懂了他的表情,而他担心她会撇着嘴唇,像嫌弃蒂米那样嫌弃他。但是她没有。她半闭起眼睛,就像她以往觉得性感时那样。他深深地、满意地吸了口气,而这一次,报复般的疼痛没有再次袭来。
“那还用说,小子。这里是美国,这些是美国人才能干的。只要是能让我们的国家一直伟大下去的事,我们都必须去做,你爸爸上班就是干这个的。有朝一日,你也会这样的。相信未来吧,儿子,未来会来的。等着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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