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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2

10

真亮!简直像把别针戳进眼珠子。他很想赶紧冲回那间黑暗的办公室,躲在安保摄像监视器的柔软灰影底下,闭上眼睛。那是胆小鬼的本能。他来这儿是有原因的。是时候走进这实验室,面对“峡流之神”,逼奥夫斯泰特完成实验了。不,不是“峡流之神”。是标本,仅此而已。他怎么又开始把它当成“峡流之神”了?可不能再那么想了。这好使的老伙计,“亚拉巴马-侬好”,农场主-重30型电牛棒,又长又直,就握在他的手掌中,仿佛一柄扶手,引着他从迷离混沌回到现实世界。
只是叫两名保安帮忙,把那家伙从水箱里弄出来,用链子绑在柱子上,他一根手指头都不会丢的。保安不会说“妈的”。他是他们的上司。完事之后他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却发现那根“亚拉巴马-侬好”落在办公室里了,他的办公室——桌子、抽屉和止疼药片。只是个巧合罢了。他才不是故意把电牛棒落在那儿的。绝对不是。
他想起莱妮心烦意乱地跟他汇报,说她发现蒂米把一只蜥蜴给开膛破肚了,可斯特里克兰根本不以为意。见鬼,他甚至还骄傲着呢。他应该从儿子身上学到点儿什么。上一次他单独和这只“蜥蜴”待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他得退回去,回到亚马孙去,去回荡着猴子尖叫声的阴暗山洞里抓起那支渔枪。“峡流之神”——标本——身上沾着鱼藤酮,朝他张开双臂,好像他们是一样的。它的傲慢,是种侮辱。
可现在再看看它。它受折磨的美丽画面,被他清清楚楚地尽收眼底。长久地负重,使那跪在地上的血淋淋的双膝已达极限。手术缝合线被直接拽开,血从针孔中渗了出来。令人厌恶的解剖切片,因为缺少空气而颤抖、搏动着。斯特里克兰举起“亚拉巴马-侬好”晃了晃,“峡流之神”耸起了带蹼的脊刺。“噢,”斯特里克兰说,“你还记得?”
他绕着柱子转圈,享受着鞋子后跟踩在地上的咔嗒声。酷刑之前的时刻总是有种别样的美感。恐惧在膨胀。不可避免的冲突之前,两个身体蓄势待发的疼痛。斯特里克兰有的是耐心,做出更有创意的动作,让受刑者的想象愈演愈烈,直至郁郁葱葱。莱妮就永远不能理解这种前戏,但所有感受过热血沸腾的战士都会懂。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莱妮血迹斑斑的脖子。真是个美好的、充满活力的画面。他从袋子里拿出一颗绿色硬糖,嘬进嘴里,假装那强烈的酸味是血的味道。
一咬东西,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就震荡着他的耳鼓膜。埃莉莎·埃斯波西托一定是世界上仅余的一个静寂点了。他自己的那个静寂点已经被再次出现的猴子吃掉了。安保监视器后面都是窃窃私语,办公桌底下都是呼呼呼的声音,还有尖叫声。当然,尖叫声!在他想要思考的时候、在他想要入睡的时候、在他想要配合家人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的时候,那些猴子就会让他重登丛林之神的宝座。要是办不到,它们就会一直尖叫下去。
于是他让步了。只是一点点。只是看看,它们会不会变温和些。只是个V形记号。那根“亚拉巴马-侬好”?得了,那根本不是电牛棒,那是印第安勇士的大砍刀。猴子“叽叽”笑了,它们喜欢这一套。斯特里克兰发现,自己也喜欢这一套。他摇晃着他的大砍刀,刀像钟摆似的。他想象着自己正在砍一棵木棉树的板状根。“峡流之神”激烈地做出了回应,猛拽铁链,就像一条鱼死前的回光返照。它张开了鳃,一个头显得足有两倍大。动物的花招在人类面前不起作用,在神面前也是。
斯特里克兰拨开开关,手中的砍刀响起了电流的嗡鸣。

11

四肢蜷着卡在坚硬的金属箱子里,头发被铰链卷住,膝盖擦伤了、流着血,可是埃莉莎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恐惧,像猛烈的沙尘在她心里旋转而起,还有愤怒,闷雷般将她的头骨塑造成新的形状:又厚又宽的额头,长而卷曲的犄角。她要冲出这个箱子,踏着她新生出来的兽蹄冲向那个恐怖的男人,就算在半路上被他杀死也无所谓,只要能救下她挚爱的那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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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埃莉莎还无法辨别这些声音,但在F-1,所有人类的音色都意味着麻烦。她浑身紧绷得像个无赖,只想赶紧找个洞钻进去。门打开时,她看见的不是斯特里克兰,而是塞尔达,她的日常便装就像婚纱似的那么红,红得惹眼。塞尔达是要给埃莉莎发警报,而埃莉莎真得给她这番冒险记上一功。她一头扎进了药柜,膝盖被狠狠一撞,疼得她眼泪直流。像F-1的其他设备一样,药柜也是带轮子的,一撞之下便滑动起来。她只好伸出一只手,撑在地上,当作刹车。
可斯特里克兰来了,就在十英尺之外来回踱着步子,太近了,近得她没法儿关上咔咔作响的柜门。她使劲儿地缩紧全身,躲在阴影里面,同时屏住呼吸。她把胸部和左耳都贴在柜子的底板上,能感觉到锡板传递着心脏的跳动。“别动。”她对自己说,“跑啊,出击啊。”
斯特里克兰像个棒球手似的,闲闲地晃着那根电牛棒,突然一个横扫,击中了那生物的腋窝。两道金光一闪,那生物的身体抖动着,肌肉绷紧,鳞片一层层地翻了起来,他扭动挣扎着,尽可能地远离斯特里克兰,但也只能挪动几英寸。埃莉莎只是因为发不出声音,所以才没有哭喊出来,可她还是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指尖抠进了脸颊的肉里。人人都感受过某种形式的电击,但是她无法想象那生物也曾被电过。他会以为那是黑魔法,是复仇之神射出的第一箭。
斯特里克兰一脸挫败和绝望。他拖着沉甸甸的步子,绕到柱子后面,避开了那生物的视线。他脱掉外套,以一个从不需要亲自动手收拾衣服的男人的笨拙把它叠好,然后放到了糖袋旁边,就像蛇蜕皮一样。埃莉莎吓得喘不过气来。外套之下的白衬衫上沾着脏兮兮的斑点,看上去像是陈旧的食物污渍。这衣服应该有好一阵子没熨过了。
“我有话跟你说。”他咕哝道。
他像台球玩家似的,把电牛棒架到受伤的左手上,对准了那生物的脖颈。埃莉莎的手在黑暗中比画着:“停,停。”斯特里克兰动手了,火星飞溅,那生物的头一下撞到了水泥柱子上。他的头向后仰着,额头上的鳞片撞得粉碎,血光闪闪。在埃莉莎看来,这一幕也是美的,就像沾着红色墨水的银币。他的鳃起伏波动,突如其来的电击吓得他呆住了,发出了一声海豚鸣叫般的呜咽。斯特里克兰嫌弃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就非得搞出这么多麻烦呢?非得让我们到地狱去走一遭。你明知道我们到那儿去了。你能闻见我们,肯定的,就像我们能闻见你一样。十七个月。奥夫斯泰特说你已经很老了。也许对你来说,十七个月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是,好,让我告诉你,就是那十七个月,毁掉了我。我的老婆看着我的脸,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一样。我回家了,小女儿却躲到一边去了。我努力了,我尽力了,可是——”
他猛踢柜子。那柜子就和埃莉莎藏身的药柜一样,柜门上被踢凹进去的位置,刚好和她脸的高度相当。他掀翻了桌子,医疗器械滚了遍地。埃莉莎更紧地缩成了一个球。斯特里克兰用左手蹭了蹭脸,绷带松开了。埃莉莎看见绷带底下是一圈圈变成褐色的血迹和黄色的斑点。还有一枚发暗的戒指,是她还给他的婚戒。他硬是把它戴了回去,戴回了接合的断指上。埃莉莎只觉得比恶心更恶心。
“我把你从雨林里弄出来,就像从我自己的胳膊上拔出一根毒刺。现在你有了热水浴缸和游泳池,我又得到了什么?一幢比丛林好不了多少的房子?一个比村子里的土著村民友善不了多少的家?这是你的错,这全是你的错。”
斯特里克兰扬起电牛棒,像挥剑似的向前刺,对着那生物身上的缝合伤口放出了电流,然后往回一甩,又击中了他。埃莉莎看见有一处伤口已经裂开了,带着鳞片的血肉片片剥落,烟味和烧焦的血的气味塞满了实验室。埃莉莎用肘弯压住嘴巴,免得胃痉挛的时候吐出来。她没有看见被踢翻的第二个柜子,只听见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像一整套鼓乐器被扔下楼梯似的。这时她意识到,自己藏身的这个柜子,将是斯特里克兰毁灭性发泄的下一个目标。
她偷偷地从药柜里往外瞥,几乎可以闻见失眠症患者身上那种特殊的气味;她看见了斯特里克兰双腿的背面,裤子上的鼓包褶皱显然是没脱衣服睡觉压出来的,上面还沾着旧的咖啡渍和新的血迹。如果手里有一把刀,她疯狂地想,她一定要劈向他的阿喀琉斯之踵,或者刺向他的小腿动脉——这都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邪恶行径。她这是怎么了?其实她心里知道,虽然这是个黑暗的讽刺:发生在她身上的,是爱。
“你要为此付出代价,”斯特里克兰低吼着,“一切代价。”
“亚拉巴马-侬好”嗡嗡低鸣,发热的金属冒出臭气,他猛地向后一退,击中了埃莉莎藏身的药柜。撞击虽是无意的,但撞出的巨响却震耳欲聋。埃莉莎紧紧咬住牙齿,吓得浑身僵硬,看着斯特里克兰像举起长矛似的举起电牛棒,直刺向那生物的眼睛。那曾经灯塔般闪耀着金光的双目,如今已经变成空洞的、塑料般的浓白色。虽然柜子在晃动,但埃莉莎心里的画面很清晰:电牛棒刺中了一只眼睛,电流击穿了那生物的大脑,他神奇的生命就此终结,而她,就像女总管诅咒的一样,慢吞吞的,什么都没有做。
斯特里克兰的脚碰到了一个小东西,它嘲讽似的滚出了一道弧线。他磕磕绊绊地迈着步子,差点儿绊倒自己。他停住了,看着那小东西也停住了。他嘴里咕咕哝哝的,弯下身子,把它捡了起来。那是一只煮鸡蛋,是埃莉莎看到那生物被铁链捆住时掉下的。脆弱柔嫩的小东西,蕴藏着原子般的潜能。

12

提出建议的是弗莱明,他提议大家去F-1找一找,看看溜号的斯特里克兰是不是在那儿。奥夫斯泰特一开始还笑话他,说斯特里克兰不可能去F-1,但当他跟着弗莱明进入实验室,看到斯特里克兰的人形轮廓在屋子中央踱来踱去时,几秒钟间,他只觉得自己和刚到巴尔的摩时一样天真。眼前的一幕就像缩影,映照出一个与世隔绝的教授——他被这个只要觉得合算就抛弃规则的真实世界愚弄了。“泥盆君”已经倒在地上了。它被移出水箱这件事,并没有人告诉奥夫斯泰特,而他这个信奉规则的笨蛋,竟然还以为这是不可能的。
就连继续往前走着的弗莱明,也敏锐地猜疑起斯特里克兰行为的正当性了。
“早上好,理查德,”他说,“我不记得日程表上有这一项……”
斯特里克兰手一松,手里的东西滑落到了地上。弗莱明难道看不见吗?那是电牛棒,是那个恶棍选择的武器。奥夫斯泰特的心跳加快了,他像个小孩子似的踮起脚尖,想看看那生物是不是还安然无恙。斯特里克兰受伤的那只手里还拿着一样东西,不过很小,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奥夫斯泰特之前还只是不安,但现在他开始害怕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斯特里克兰这样极度自我、冲动原始、行为无法预测的人。
“常规流程,”斯特里克兰说,“纪律惩戒。”
奥夫斯泰特快走几步,越过了弗莱明,他的脸颊因斯特里克兰的冷笑而发烫。纪律惩戒?可能算是吧,这人毕竟被咬掉了两根手指,但是,“常规”?这根本毫无“常规”可言。“泥盆君”的情况糟透了,被鱼叉所伤的伤口原本已经缝合了,现在又裂开了,它浑身都在流血,腋窝、脖子后面、前额。灰白色的嘴唇上淌着黏稠的唾液,都快垂落到地上的血洼、盐水和下跪双膝的鳞片上了。奥夫斯泰特跪在它的旁边,一点儿也不觉得怕。它被锁链绑着呢,几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更不用说张一张次生颌了。奥夫斯泰特用手掌捂住它的伤口,黏稠淤黑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他需要纱布,需要绷带,需要帮助——很多很多的帮助。
弗莱明清了清嗓子。奥夫斯泰特想:对啊,快说吧,快走过来啊,求你制止他吧,他不会听我的话的。可从弗莱明口中吐出来的,却并不是奥夫斯泰特以为的那种批评和谴责。
“我们可不是故意要打扰你吃早餐的。”
这种荒谬透顶的话让奥夫斯泰特把目光从那几乎残废了的生物身上移开。只见斯特里克兰低下头,活像一个跑去偷糖果的小孩,他摊开左手,露出了一只白白的鸡蛋。他似乎是在思索,思索它可能蕴含的意义。然而在奥夫斯泰特看来,鸡蛋太脆弱了,有着孕育的暗示和生命的微妙的象征意味,这些都不是斯特里克兰这种怪物能理解的。斯特里克兰耸耸肩,把鸡蛋扔进了垃圾桶。对他来说,鸡蛋是无关紧要的。
但对奥夫斯泰特来说,情形正相反。他还记得,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沉默的清洁工在“泥盆君”的水箱前跳华尔兹的情景。那时她就拿着这么一只鸡蛋。奥夫斯泰特慢慢地转过头,好像只是随便打量打量F-1似的。
他的颈骨咔咔响,颇有暴露目的的危险。他的眼睛瞥向每一处可能藏身的地方:桌子底下,水箱后面,甚至水池里面。十秒钟后,他发现了埃莉莎·埃斯波西托——大睁双眼,紧咬牙关,身子顶开着药柜门,一下就能被人看见了。
奥夫斯泰特只觉得“嗡”的一下血流奔涌,几乎堵死了喉咙。他仍然看着她,保持着目光交流,然后闭了一下眼睛。这是世界通用的信号——或者说他希望是——冷静,尽管他也知道,此时此刻,惊慌失措才是正常反应。这个女人被抓住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好。这可不是偷公司厕纸那么简单。像她这样上大夜班的女人,斯特里克兰那种男人能理解?她可能会直接消失。
在延续“泥盆君”生命这件事上,埃莉莎开始变得重要了。在它受了这么重的伤之后,可能更是如此。奥夫斯泰特必须把斯特里克兰的注意力引开。他又转向“泥盆君”。清洁工即将受到的伤害暂且还是理论上的,而这种神奇生物遭受的伤害却已然是实实在在的,而且非常严重,要是不能马上把它送回水箱或水池中抢救,它很可能会就此一命归西。
“你怎么能这么做!”奥夫斯泰特大叫道。
斯特里克兰和弗莱明已经开始聊天了,这时他俩都顿住了。实验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泥盆君”竭力的喘气声。奥夫斯泰特抬眼瞪着斯特里克兰,而后者似乎还对自己的傲慢和暴虐颇为得意。
“它就是只动物,不是吗?”斯特里克兰咕哝道,“驯服它就得了。”
奥夫斯泰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惧,就是每次把机密文件传递给苏联特工时的感觉。但那从来不是愤怒,和此刻不同。关于“泥盆君”,他所做过、说过、感受过的一切都是肤浅的,甚至是轻率的。他跟米哈尔科夫讨价还价,争论这生物是不是比狗聪明,还把威尔斯和赫胥黎拉来做比较。这一切都太肤浅了。他突然觉得,F-1实验室里的这只生物,从某种角度上说,就是个天使,他纡尊降贵来到我们的世界,本是为了布施恩惠,却即刻被击落,被钉在十字架上,被错认为魔鬼。奥夫斯泰特也置身于围观的人群中,他的灵魂可能因此永远无法复原。
奥夫斯泰特猛地站起身来,面对面地冲着斯特里克兰站着。他的眼镜滑下来了,露出一脸滑腻腻的汗,可这也阻止不了他咧开嘴唇,像个无视老爸的小杂种。他不能把斯特里克兰怎么样,永远没戏,但弗莱明那儿有新的消息。奥夫斯泰特有一种预感:这个消息可能正是他所需要的,可以制约斯特里克兰的工具。他暗自祈祷埃莉莎能坚持住,再有几分钟就够了。
“告诉他吧,弗莱明先生,”奥夫斯泰特说,“跟他说说霍伊特将军的事儿。”
只是只言片语就起了作用。奥夫斯泰特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场面,而这让他感到了小小的满足。他看见斯特里克兰脸上出现了一道迷惑的凹痕:前额皱起来了,眉毛拧起来了,嘴唇撇下去了。斯特里克兰从奥夫斯泰特身边退后了几步,他的脚后跟踩到了之前掉落的东西,他低下头看着,好像刚刚才发觉那倾覆的桌子和满地的用具——这一团糟就是他干的,无可掩盖。斯特里克兰清了清嗓子,冲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含糊地挥了下手,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像青春期的男孩儿那样频频破音了。
“那些……清洁工,她们得……打扫干净些。”
而弗莱明也清了清嗓子:“我不想让您感到难堪,斯特里克兰先生。但奥夫斯泰特博士说得没错,霍伊特将军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了,直接从华盛顿打来的。他让我为他准备一份文件,厘清你们的——你知道——你和奥夫斯泰特博士对标本的不同态度。”
“他……”斯特里克兰整张脸都垮了,“……给你打电话?”
弗莱明紧绷的脸微微一笑,里面有不自在,但同时也有骄傲。
“不带偏见的记录,”他继续说,“就是他要的东西。我只是收集这些信息,然后把它们交给霍伊特将军,以便他做出明智的决定,选择他需要的那种态度。”
斯特里克兰似乎很难受,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头慢慢地垂了下去,仿佛锈死了。随后他瞪着弗莱明的写字板,好像那是随时都要飞转起来的锯条。奥夫斯泰特不知道霍伊特是怎样控制斯特里克兰的,他也不在乎这些。但这是有好处的,对他、对“泥盆君”、对埃莉莎来说都是。他欣然接受。
“首先,大卫,你可以告诉将军,我,身为一个科学家,身为一个人道主义者,请求他明确禁止这种单方面决定的、毫无道理的、伤害标本的行为。我们的研究才刚刚起步!这种生物身上有太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可现在呢,它竟然被打得半死,快要窒息了,而我们就只能干看着。我们得赶快把它送回水箱里去。”
弗莱明举着写字板,钢笔在纸页上唰唰唰地画来画去。奥夫斯泰特的反对意见就这样记下来了,用永久性墨水写下来了。得胜的感觉让他胸膛发热,他甚至又望向埃莉莎,对她眨了眨眼睛,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然后转过头看着斯特里克兰。这个当兵的盯着弗莱明字迹潦草的记录,下巴颤抖着,眼睛眨巴着,里面全是惶然和恐惧。
“那……”斯特里克兰脱口而出,却只流露出不成词句的不安。
奥夫斯泰特精神起来了,支持他的正是他过去在大学里讲课时所依赖的能量。他反应很快,抢在斯特里克兰恢复理智之前跪在了那生物的旁边,指着那颤动的鳃和起伏的胸腔说:
“大卫,如果可以的话,也请你把这些记下来。看看它是怎么切换的——完美地、无暇地在两种完全不同的呼吸系统之间切换。这太复杂了,我们实在无法指望在实验室环境中复制它所有的两栖功能——脂质分泌和表皮空气交换。但是,呼吸辅助乳剂呢?请告诉霍伊特将军,我确定,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们就能配制出含氧代用品,模仿出相应的渗透调节功能。”
“胡说!”斯特里克兰开口了,“这些全是胡说的……”但弗莱明正做着他最擅长的事——做记录,所以奥夫斯泰特抓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想想吧,大卫,如果我们也能像这生物一样,在压强和密度都高得惊人的大气中呼吸,那会是什么样。太空旅行,这就容易多了,不是吗?再也不用管苏联人弄的什么单一轨道了。想想吧,他们可要在轨道上待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啊!而且这还只是开始呢。放射性碳年代测定法表明,这种生物可能已经几百岁了。简直让人脑洞大开,心神激荡!”
奥夫斯泰特满是自信地挺起胸膛,但内心却被羞耻感刺痛了。他说的是实话,但这些话是毒药。二十亿年来,世界都很平静,只是在性别出现后——尤其是雄性,那些尾巴狂扇、犄角猛叉、胸口猛捶的雄性出现后,地球才开始滑向自我灭失的趋势。也许这正好可以解释埃德温·哈勃的发现:所有已知的星系都在远离地球,仿佛这就是一个有毒的行星。奥夫斯泰特安慰自己,这个早上,所有的自卑自贬都是值得的。在米哈尔科夫弄到“拔除授权”之前,奥卡姆的狗得有骨头可咬才行。
“……屁话。”斯特里克兰费劲地说完了刚才的句子,“胡说的屁话。你可以告诉霍伊特将军,奥夫斯泰特博士——鲍勃,现在跟亚马孙野人站在一边了。他们都把这玩意儿当神灵。也许俄罗斯人就那样。把这些也写下来,弗莱明。也许俄罗斯人的神跟我们的不一样。”
奥夫斯泰特警觉起来,喉咙闷住了,但他硬是把这坚硬的滞涩吞了下去。理查德·斯特里克兰不是第一个用血统来诋毁他的同事,但他可能是第一个有办法揭开真相的人。奥夫斯泰特没见过霍伊特将军,连照片也没看过,可他觉得自己能在F-1天花板的映衬下看到这个人的身形:仿佛一个巨大的木偶师,他乐于观看两个木偶对抗,然后看看哪一边更值得相助。奥夫斯泰特低下头,看着那奄奄一息的生物,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安。他的职业的确要求以自我为中心,而这种关注是他绝不想要的。
然而,这也是他绝不能放弃的斗争。如果他希望“泥盆君”活下去,希望埃莉莎·埃斯波西托活下去,希望他自己活下去,那么他就一定不能放弃。医用灯下,奥夫斯泰特蹲在那垂死的生物身边,他望着渐渐凝固的血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泥盆君”与自然的融合始于亚马孙河,而它的死亡可能意味着新生的消亡,进化的停滞,以及我们的一切的终结。
“钥匙。”他坚定地朝着斯特里克兰伸出手,“我们必须立即把它送回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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