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5
最近他失眠了。可能睡着了，却又开始做噩梦。凌晨三点钟，他大喘着气，哽咽着，莱妮替他揉搓着后背，好像他是个小孩子。可他不是小孩儿了，脸上的那些东西也绝不是泪水。他推开她的手，而她仍然嘘嘘地哄着，问他是不是因为手疼，要不要再请大夫检查检查。但这跟手指没关系。于是她又开始唠叨，说一定是因为打仗，说自己在杂志上看到过有人被战争记忆纠缠的事。这个女人怎么可能理解战争？怎么可能理解它是如何吞噬你，也被你反噬的？她又懂什么记忆？她这一辈子就是跟熨衣板和脏盘子打交道，怎么可能锻造出烙在斯特里克兰脑子里的那种记忆？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约瑟菲娜”号。在迷雾重重、刀光剑影中航行，船员的鲜血从甲板上淌下，唯一的声音是柔软泥浆发出的沙沙声。他把船开进一个崎岖的洞穴，弯曲盘绕的水道就像海螺的花纹，密密麻麻的昆虫像帘子似的往两边分开，真容显现了，但那不是“峡流之神”，而是霍伊特将军。他一丝不挂，粉粉嫩嫩，仿佛橡胶一般闪闪发光。他举着一把卡巴刀，就像在韩国时那样指向了他，抛出了同样严苛的价码。
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霍伊特。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摸着胸前的军功章，一只手搭在大肚子上。他的眼睛半闭着，但不怎么眨眼，圆圆的脸上还带着戏谑的笑意。但他听不见他，他对霍伊特的记忆——所有的命令，所有的嘉奖，所有狡猾的诱导——的声音全都抹掉了。不是静默，不是像埃莉莎那样哑了，而是声音被掩蔽了。正如在霍伊特那封关于“峡流之神”的简报里，被保密编辑过之后，有些字迹被黑色方块掩蔽了。它们听起来像是长而刺耳的尖叫，看起来像是删改过的：■■■■■■■■■■■
即便在这儿，在实验室里，他也不相信弗莱明怎么能理解霍伊特这种无意义的尖叫。斯特里克兰有一种虚弱感，而这种感觉自打他经历过韩国的炎热，甚至是亚马孙的湿热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或许霍伊特听说了他重接断指的事。也许霍伊特认为斯特里克兰失去了掌控局面的能力。而如果斯特里克兰失去了霍伊特的信任，那么他还有什么筹码可以用来切断与他的联系而重获自由？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环顾四周，仿佛看见绿色的藤蔓在通风格栅间盘绕，绿色的花蕾从插座孔里探出头来。是止疼片的作用，还是真实的？如果他不能终结这项实验，那么“峡流之神”肯定会赢得胜利，然后把整座城市变成另一个亚马孙丛林。斯特里克兰，他的家人，巴尔的摩的一切，全都会被绞入其中，卡死。
他明知会如何，却还是握紧了拳头。疼痛仿佛浓稠发烫的糖浆，从他感染发炎的手指流向他的胳膊，继而汇入心脏。他的视野变得模糊，然后又像点了玻化岩似的突然清晰地聚焦。奥夫斯泰特仍然向上摊开手掌，等着他的钥匙。他也仍然喋喋不休地讲着专业灯具、现场录音的优点。他答应弗莱明，会尽快给他提供图表和数据，好让他转给霍伊特将军——只要赶紧把那可怜的小动物弄回舒适的水箱里就行。斯特里克兰被压制住了。他必须强硬起来，现在就得强硬起来。
他大笑起来，笑声刺耳，足以打断奥夫斯泰特。
“数据，”斯特里克兰说，“就是你往一页纸上打点儿什么字，然后它就变成真的了，是那玩意儿对吧？”
奥夫斯泰特的喉咙又堵住了，那个既粗糙又脆弱的东西随着他的讲话摇晃着。他的手垂下去了。这让斯特里克兰很高兴，这个动作向他体内注入了温暖，以及希望。他听到的那些就是屏蔽码遮盖掉的部分吗？霍伊特就是为这个兴奋？它们似乎是电脑的散热口发出的微弱的啸叫声：■■■■■■■■■■■■■■奥夫斯泰特肯定也听见了。他匆匆忙忙地跑到水箱那儿，指着一个烦人的仪表说：
“已经二十八分钟了。这只精密计时器记录的是水箱从最近一次被打开到此刻的时间。标本在水外存活的时长上限只有三十分钟。霍伊特将军的报告我们可以以后再谈。给我钥匙吧，斯特里克兰先生，就别让我求你了。”
但斯特里克兰想要听到的就是恳求。他在奥夫斯泰特刚才蹲过的地方俯下身来——这是个很自得的姿态，尽管“峡流之神”剧烈地颤抖着，而他的衬衫上也沾满了污渍。斯特里克兰觉得自己就像个牛仔，正在查看被击中倒地的牲畜，牲畜口吐白沫，需要仁慈的一枪，死个痛快。他用手指摸索着“峡流之神”起伏的、伤痕累累的胸膛。
“把这个也记下来告诉将军吧，弗莱明先生。这不是数据，是你用自己的手可以触摸到的东西。顺着肋骨下来，看见了吗，是关节软骨。指关节也是这样连接的。目前的理论是，它将两组肺分开，原生的和次生的。”他提高声音，“我说得对吗，鲍勃？”
“二十九分钟了，”奥夫斯泰特说，“钥匙。”
“然而这软骨太厚了，我们无法拍到清晰的X光照片。上帝知道我们已经尽力了。鲍勃肯定告诉你我们试过多少次了，但是霍伊特将军需要知道一条底线：如果我们想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动的，那么就没必要讨论来讨论去的。我们只要把它劈开就行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奥夫斯泰特的声音恢复了原样，邈远，单薄。
“苏联人现在可能正在南美洲，也想从河里弄一条这玩意儿呢。”
“也弄一条？再也没有了，全世界都没有了！我可以跟你担保！”
“你又没跟我上那条船，不是吗，鲍勃？读几本关于河流的书，和亲眼看到它的每一寸是不一样的。那里面有万事万物，比你的计算机能数出来的都多。我向你保证。”
计算机发出了加密文档的快活的啸叫：■■■■■■■■■■斯特里克兰惊讶于其他人都听不到。然后那声音又响了。其他人都没有军事背景。斯特里克兰不能理解那尖声啸叫的细微之处，但他能感受到它就在自己的身体里，自己的心里。他以前——曾几何时——就像霍伊特的儿子，不是吗？看到自己的孩子成长为这样的汉子，霍伊特一定很骄傲，而斯特里克兰自己却得挣扎着不要骄傲。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的眼眶是干的。也许他应该接受霍伊特的帮助，接受一点点。但是他不会再受霍伊特的钳制了，决不能。
“三十分钟了，”奥夫斯泰特说，“求你了。我现在恳求你。”
斯特里克兰碾动脚后跟，转过身子。只听到奥夫斯泰特求饶是不够的，他想死死盯住他，让他记住这一刻。奥夫斯泰特却没有看他，他正望着实验室对面，牙齿露着，额头拧着，似乎暗示着，屋子里还有第四个人。斯特里克兰想起了那只鸡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来。刚才地板上有一只鸡蛋，对吧？他开始循着奥夫斯泰特的目光，往实验室的另一边看。
那生物身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咔咔巨响。斯特里克兰连忙低头去看，便忘记了鸡蛋的事。“峡流之神”像癫痫发作似的抽搐起来了，数不清的鳞片正在脱落，灰白色的黏液从它的嘴里往外冒。它完全缩成了一团，像是被“亚拉巴马-侬好”或是砍刀，或是随便什么武器击中了。然后它晕过去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锁链上。小便从它的身下涌出，把白色的黏液和红色的血染成了橙色。斯特里克兰不得不站起来，让出地方。他听见弗莱明的笔又动了，希望他不会记下这一幕。这太恶心了，太恶心了，不适合让霍伊特知道。不过，霍伊特还没开口表态就让“峡流之神”先死了，也是不合适的。斯特里克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朝后递给奥夫斯泰特。科学家就是这样：不懂协作。在尖声啸叫中，斯特里克兰听到了钥匙落地的声音。 晨雾，烟气，疲惫的眼睛，透过这层层叠叠，贾尔斯看见了半个街区之外的她。没有人像埃莉莎那样走路。他把烟灰弹在防火梯上，两只胳膊交叉着抱紧了栏杆。在狂风的轰击之下，埃莉莎不像一柄利刃，而像一只拳头，笨重的上半身撞开幽灵般的敌人，胳膊像被看不见的橄榄球员军团缠住。然而她的双脚，却仿佛在另一个不同的平面上活动，迈着大大的、轻快的、舞者般的步子，脚上的那双鞋亮丽极了，足以给这死气沉沉的灰暗社区带来生气。贾尔斯意识到，鞋子之于埃莉莎，就像文件箱之于他自己。
他捻灭香烟，回到了屋里。他起得很早，淋浴完毕，吃过早餐，准备踏上至关重要的、再次前往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的旅程。他把猫从“安杰伊”上面哄走，取下假发。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面，戴上假发，挪动挪动，梳了又梳。它不像以前那样以假乱真了。假发还是假发，是他变了。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头发还这么茂盛，就不太顺眼了，但他现在怎么能弃之不用呢？那样的话，外面都会以为他被剥了头皮。另外，什么是“外面”？他凝视着镜中憔悴衰老的自己，思索着他是如何陷入这种矛盾陷阱的：一个没人看的老头子在担忧自己的外貌。
敲门声吓了他一跳。他一边急匆匆地穿过公寓，一边看了看手表。他昨天提醒过埃莉莎，今天上午他要出门办事，但她当时没做出回应。最近她总是晃神、发呆。贾尔斯突然沮丧起来，害怕她隐瞒了什么可怕的、无法治愈的大病。敲门声真的很重。
他还没走到房门那儿，埃莉莎就自己进来了，从头上摘下针织帽，静电吸得头发像螺旋桨似的都竖了起来。贾尔斯放松了些。推门而入是他们一向的传统。尽管囿于大夜班的时辰表和低收入者的贫乏食物，埃莉莎的脸颊还是红扑扑的，让他不禁心生羡慕。要是也处于相同的境遇下，他的脸可能就会变得像裹尸布一般煞白了。
“今天早上咱们真是精力充沛啊，是吧？”他说。
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差点儿撞到墙上，她莽撞地比画着，一堆堆旧画都跟着摇晃起来了。贾尔斯伸出一根手指，让她耐心些，然后关上门，挡住外面的寒风。他转过身来时，发现她还在比画。她扭动着右手。“鱼”？他想。她把两肩向内缩紧。“壁炉”？他想，不对，“骨架”？不对，“生物”？接下来的动作和刚才的近似，但身体蜷成了球形。“陷阱”？他想，或者诸如此类吧，他想得可能不对，因为她说得太快了。他举起两只手。
“请安静片刻，好吗？”
埃莉莎耷拉着肩膀，瞪着眼睛，像个挨批的孩子，然后攥着两个拳头发抖：不是手语，是通用手势——恼怒。
“先说最重要的吧，”他说，“你遇到麻烦了？你受伤了？”
她比画了一个字，就像捏碎个虫子似的：“不。”
“很好。我请你吃玉米片怎么样？我只吃了半碗。我恐怕是有点儿紧张。”
埃莉莎皱着眉毛，冷冰冰地比画着：“鱼。”
“亲爱的，我昨天晚上跟你说了，今天我有事啊。我正要出门呢。突然想吃鱼是怎么回事？可别告诉我你怀孕了。”
埃莉莎把脸埋进双手，贾尔斯的胸口一下子绷紧了。自从他们相识，这个姑娘还从没有哭过，是不是都怪他的俏皮话？她的背抖动着，但那是无声的笑意。她抬起头时，目光仍然热切，她摇着头，仿佛不能相信这种荒谬：他竟然还没明白她的话？她深深吸气，让自己冷静，摇晃着两只手，好像它们正在火里烤着似的，然后终于能静下来看着贾尔斯了。可一秒钟之后，她就向右努了努嘴。贾尔斯哀怨起来。
“我嘴里的食物？”他猜道，“不是，是假发，是吗？我把它戴歪了。当时你正在咣咣砸门嘛，我都没来得及——”
埃莉莎伸出手，把风吹沾在他绒面外套和毛衣上的山毛榉叶子拿下来，然后把他的领结转了一百八十度，最后轻轻拍了拍他的两额，让真发和假发混合起来。这更像是关爱的举动，而不是纠正。随后她退后几步，用手语比画道：“帅。”贾尔斯叹了口气：这个女孩儿连最不加掩饰的一句真心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我也很想当一只礼尚往来的猴子，替你择择毛里的虱子，但我有事先约好的事情要办。在我出发之前，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些什么？”
埃莉莎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举起双手示意，她要开始打手语说话了。贾尔斯挺直了后背，活像个参加口语考试的小孩儿。他觉得埃莉莎现在肯定不喜欢看到他咧嘴大笑，于是就把笑意藏进了胡子里面。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担心自己这个身心俱疲、一无所成的所谓艺术家，以及这群潦倒的猫，会成为压抑埃莉莎潜能的罪魁祸首。他只要简简单单地搬出去，找到些平淡无聊的老人家，加入他们的桥牌小组，就能改善她的生活。那样的话，埃莉莎就得出去寻找那些可能帮她扩展世界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约束住。要是他受得了失去她的悲伤就好了。
她的手势缓慢，从容，不带情感。“鱼。”“人。”“笼子。”“奥——卡——姆。”
“矫枉过正了，”贾尔斯说，“你可以再快点儿。”
接下来的陈述，就像一位害羞的幼儿园小朋友做了一段弥尔顿式的独白，那样令人吃惊。埃莉莎已经不再纠结于寻找最完美的字眼了。她的双手变得异常敏捷，而通常这种敏捷仅限于她的双脚；她的叙述犹如交响乐般清晰流畅，甚至带有即兴发挥的热诚。客观地说，这很令人惊艳，就像任何一个巧妙的故事一样，让人爱读。然而，每一个情节转折都将故事推向了更黑暗的方向，比贾尔斯偏爱的艺术流派还要黑暗许多。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甚至觉得她是在编小说，但细节实在是太丰富，太精准了。至少埃莉莎自己，每一个字都相信。
一条人鱼，被关在奥卡姆，遭受折磨，性命垂危，需要救援。 熨衣服这种乏味、潮湿、令人抽筋的苦差事，已经成了双重生活的完美掩饰。理查德从来没有自己熨过衣服，他对这项工作没有一点儿概念，比如说应该花半小时，还是半天。天还没亮时莱妮就起来了，尽可能快地做完尽可能多的家务，把孩子们哄到学校去，然后在腾腾蒸汽中看早间新闻，把这活儿一直拖到理查德出门。她和伯尔尼·克莱讨价还价后定下的时间段是十点到下午三点，这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上班，也有足够的时间返回家里，用平淡无奇的香水掩盖住办公室里新纸的异香。
理查德开着车走了，那辆老雷鸟叮当作响，莱妮折起了熨衣板——她原本假装要用上二三十分钟呢。对丈夫撒谎，是婚姻中的病毒，她深知这一点，但她一直没找到坦白的合适方式。她有多久没感受过这种兴奋和期待了？从被理查德追求开始？也许吧，那时候他是个刚从韩战中走出来的光鲜大兵。就是最初示好的那些日子吧，反正，约会了几个月之后，订婚就躲不掉了，而那时候，她已经觉得脚下的砾石开始松散塌陷了。
莱妮没有让自己沉溺于过去。如今的日子里有很多让她感到刺激、有趣和满足的部分，而这都只是源自一身备在衣橱最里面、可以快速换上的工作时装。为上班而打扮，这是一项新挑战。她把秘书们的着装要点记在小纸条上，然后去了三趟西尔斯百货。要正式，不要休闲；要帅气，不要漂亮；要低调，不要繁复。自相矛盾，但这就是女人。她选了带有紧身胸衣和腰带的、花瓣形或圆弧形衣领的、修身的法兰绒连衣裙。
乘坐公交车去上班也同样让人开心。她已经掌握了公共交通的身态礼仪：自己独占一个座位，怀里抱着仿佛装有跳伞装置的手提包，而最最重要的是，与其他职业女性之间漫不经心却温柔宠溺的眼神交流。她们独自坐车，但她们是一起的。
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的男人们，唔，的确都是男人。上班的第一个星期，她每天都要被人捏一次屁股，每次都是不同的男人，他们的动作就像在自助餐厅挑选肥虾似的那么自鸣得意。第一次，她叫了起来。第二次，她保持沉默。到了第五次，她已经知道职业女性这种时候只要皱皱眉就够了，而侵犯者会无辜地耸耸肩，作为回应。最近那个捏她屁股的人，她瞪了好久，看着他回到了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的一群人里。她的屁股被捏得生疼。那一整个星期都充满了大二学生才会有的那种争强斗勇。
所以她决心非赢不可，证明自己不是只有好捏的屁股而已。毫无疑问，这也是公司里打字员和秘书们的共同目标，或者也是公交车上那些女士们的，或者也是给理查德的实验室擦地板的女人们的。无论心情如何，莱妮都高高地昂着头。她趁午饭时间反复练习操作电话系统。她让自己的声音显露出自信，渐渐地，她也相信了这种自信。捏屁股的情况减少了，他们对她很和气。而更棒的是，他们连和气也不再有了。他们依赖她；他们在她搞砸的时候厉声训斥她；在维护了他们的面子之后，他们还会买卡片和鲜花感谢她。
就这样，莱妮变得轻车熟路。引导挤满大厅的各色人等，既是科学也是艺术：高管大亨，拍电视广告的花花公子，初出茅庐的模特。为了打动客户，她学会了拨打不通的电话和即兴瞎编胡扯。“嗨，拉里，百事可乐得改期到星期四了。”莱妮凭直觉就知道什么时候该这么做，这就像找理查德要钱得先观察他的情绪一样。当然，这些日子她没要钱；她有自己的钱了。她为此感到自豪，渴望和丈夫分享这一切。但他不会懂的，他会把这当作对他的侮辱。
伯尔尼也得到了消息，说他一时冲动雇的人很不错。上周，他请她吃了午餐。头半个小时，他也和其他男人没两样，游说她来一杯成人饮料，虽然被婉言谢绝了，却还是点了一杯金利克。她抿了一口，算是一点儿让步的表示，可他却会错了意，伸出手越过桌子，抚住了她的手。她能感觉到他手上的结婚戒指。她把手抽走，保持着克制冷淡的微笑。
就好像她通过了一场两个人都没意识到的考试似的。伯尔尼喝了一小口自己的曼哈顿，似乎是酒精把好色变成了一种轻巧、简单的情感。莱妮很想知道，身为一个男人，如此轻率地改变自己的意图而不去担心后果，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看，”他说，“我邀请你共进午餐，是因为有个工作机会给你。”
“但我已经有工作了。”
“是，有工作——兼职。我说的是正儿八经的事业，全职职位，一天八小时，一周四十小时，有福利金，有退休金，该有的全都有。”
“噢，伯尔尼，谢谢你，但是我告诉过你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孩子、上学。你认识会计室的梅琳达吧？还有查克那边的巴布拉？我们这桩生意目前需要六七位女性。大厦里面就有日托所，你大可以一清早就带着他们来上班，然后让公交车把他们送到学校，就像送包裹似的那么简单。费用由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承担。”
“可是，为什么——”她把金利克握在手里，好让慌张的手指头静下来，甚至还想喝上一大口，让脉搏也平静下来，“为什么是我？”
“噢，见鬼，伊莱恩。在这个行当里，你碰上了不错的人，就想把她锁定下来啊，否则她就会在阿诺德、卡森、亚当斯那些公司那儿泄露我们所有的商业秘密了。”伯尔尼耸了耸肩，“现在是六十年代了，再过几年，世界可就是女人的了。男人拥有的机会，你们也会一样不差地拥有。我的建议就是做好准备，找准自己的位置。到一楼看看吧，今天的接待员，也许明天就是经理了？谁知道呢？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没准儿还是未来的合作伙伴呢。你应该明白了，伊莱恩。你比这座大厦里一半的傻瓜都聪明。”
她是不是不知不觉地喝了酒？她的视野模糊了。为了稳住眼神，她望向一堆堆的番茄酱、芥末酱、牛排酱，望向了窗外。她看见一个妈妈手上提着购物袋，推着摇摇晃晃的婴儿车，费劲地走着。莱妮又向反方向看去，看到餐厅的暗处里，衣着光鲜的骗子们对着自己的情妇龇牙咧嘴，而那些女人们则祈求着他们饥渴的表情里能有几分超越吃与被吃的东西。
莱妮可以向她们保证，那种表情不代表任何意义。就在昨天晚上，理查德还说他受雇看守的那个标本已经命不久矣，等它死了，他们一家可能就要从巴尔的摩搬走。他不喜欢这儿。她曾看到他腿上放着百科全书，翻找堪萨斯城、丹佛、西雅图。可是莱妮喜欢这儿，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棒的城市。从一个觉得自己才堪一用的地方被连根拔起，这种事背后凝结的首先就是你依附于一个男人的危险。你是寄生虫，当你的宿主开始死亡——比如说，始于手指感染，你的血液也就跟着染上了病毒。
她想跟伯尔尼说“好”。她每天都这么想，每一分钟都这么想。
但这是否意味着要跟理查德说“不”呢？
“要说的都跟你说了，你考虑考虑吧。”伯尔尼说，“有效期嘛，就算一个月吧。到时候我就要另雇别的姑娘了。嘿，吃啊，我都能吃下一匹马了。两匹，以及它们拉的战车。”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约瑟菲娜”号。在迷雾重重、刀光剑影中航行，船员的鲜血从甲板上淌下，唯一的声音是柔软泥浆发出的沙沙声。他把船开进一个崎岖的洞穴，弯曲盘绕的水道就像海螺的花纹，密密麻麻的昆虫像帘子似的往两边分开，真容显现了，但那不是“峡流之神”，而是霍伊特将军。他一丝不挂，粉粉嫩嫩，仿佛橡胶一般闪闪发光。他举着一把卡巴刀，就像在韩国时那样指向了他，抛出了同样严苛的价码。
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霍伊特。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摸着胸前的军功章，一只手搭在大肚子上。他的眼睛半闭着，但不怎么眨眼，圆圆的脸上还带着戏谑的笑意。但他听不见他，他对霍伊特的记忆——所有的命令，所有的嘉奖，所有狡猾的诱导——的声音全都抹掉了。不是静默，不是像埃莉莎那样哑了，而是声音被掩蔽了。正如在霍伊特那封关于“峡流之神”的简报里，被保密编辑过之后，有些字迹被黑色方块掩蔽了。它们听起来像是长而刺耳的尖叫，看起来像是删改过的：■■■■■■■■■■■
即便在这儿，在实验室里，他也不相信弗莱明怎么能理解霍伊特这种无意义的尖叫。斯特里克兰有一种虚弱感，而这种感觉自打他经历过韩国的炎热，甚至是亚马孙的湿热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或许霍伊特听说了他重接断指的事。也许霍伊特认为斯特里克兰失去了掌控局面的能力。而如果斯特里克兰失去了霍伊特的信任，那么他还有什么筹码可以用来切断与他的联系而重获自由？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环顾四周，仿佛看见绿色的藤蔓在通风格栅间盘绕，绿色的花蕾从插座孔里探出头来。是止疼片的作用，还是真实的？如果他不能终结这项实验，那么“峡流之神”肯定会赢得胜利，然后把整座城市变成另一个亚马孙丛林。斯特里克兰，他的家人，巴尔的摩的一切，全都会被绞入其中，卡死。
他明知会如何，却还是握紧了拳头。疼痛仿佛浓稠发烫的糖浆，从他感染发炎的手指流向他的胳膊，继而汇入心脏。他的视野变得模糊，然后又像点了玻化岩似的突然清晰地聚焦。奥夫斯泰特仍然向上摊开手掌，等着他的钥匙。他也仍然喋喋不休地讲着专业灯具、现场录音的优点。他答应弗莱明，会尽快给他提供图表和数据，好让他转给霍伊特将军——只要赶紧把那可怜的小动物弄回舒适的水箱里就行。斯特里克兰被压制住了。他必须强硬起来，现在就得强硬起来。
他大笑起来，笑声刺耳，足以打断奥夫斯泰特。
“数据，”斯特里克兰说，“就是你往一页纸上打点儿什么字，然后它就变成真的了，是那玩意儿对吧？”
奥夫斯泰特的喉咙又堵住了，那个既粗糙又脆弱的东西随着他的讲话摇晃着。他的手垂下去了。这让斯特里克兰很高兴，这个动作向他体内注入了温暖，以及希望。他听到的那些就是屏蔽码遮盖掉的部分吗？霍伊特就是为这个兴奋？它们似乎是电脑的散热口发出的微弱的啸叫声：■■■■■■■■■■■■■■奥夫斯泰特肯定也听见了。他匆匆忙忙地跑到水箱那儿，指着一个烦人的仪表说：
“已经二十八分钟了。这只精密计时器记录的是水箱从最近一次被打开到此刻的时间。标本在水外存活的时长上限只有三十分钟。霍伊特将军的报告我们可以以后再谈。给我钥匙吧，斯特里克兰先生，就别让我求你了。”
但斯特里克兰想要听到的就是恳求。他在奥夫斯泰特刚才蹲过的地方俯下身来——这是个很自得的姿态，尽管“峡流之神”剧烈地颤抖着，而他的衬衫上也沾满了污渍。斯特里克兰觉得自己就像个牛仔，正在查看被击中倒地的牲畜，牲畜口吐白沫，需要仁慈的一枪，死个痛快。他用手指摸索着“峡流之神”起伏的、伤痕累累的胸膛。
“把这个也记下来告诉将军吧，弗莱明先生。这不是数据，是你用自己的手可以触摸到的东西。顺着肋骨下来，看见了吗，是关节软骨。指关节也是这样连接的。目前的理论是，它将两组肺分开，原生的和次生的。”他提高声音，“我说得对吗，鲍勃？”
“二十九分钟了，”奥夫斯泰特说，“钥匙。”
“然而这软骨太厚了，我们无法拍到清晰的X光照片。上帝知道我们已经尽力了。鲍勃肯定告诉你我们试过多少次了，但是霍伊特将军需要知道一条底线：如果我们想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动的，那么就没必要讨论来讨论去的。我们只要把它劈开就行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奥夫斯泰特的声音恢复了原样，邈远，单薄。
“苏联人现在可能正在南美洲，也想从河里弄一条这玩意儿呢。”
“也弄一条？再也没有了，全世界都没有了！我可以跟你担保！”
“你又没跟我上那条船，不是吗，鲍勃？读几本关于河流的书，和亲眼看到它的每一寸是不一样的。那里面有万事万物，比你的计算机能数出来的都多。我向你保证。”
计算机发出了加密文档的快活的啸叫：■■■■■■■■■■斯特里克兰惊讶于其他人都听不到。然后那声音又响了。其他人都没有军事背景。斯特里克兰不能理解那尖声啸叫的细微之处，但他能感受到它就在自己的身体里，自己的心里。他以前——曾几何时——就像霍伊特的儿子，不是吗？看到自己的孩子成长为这样的汉子，霍伊特一定很骄傲，而斯特里克兰自己却得挣扎着不要骄傲。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的眼眶是干的。也许他应该接受霍伊特的帮助，接受一点点。但是他不会再受霍伊特的钳制了，决不能。
“三十分钟了，”奥夫斯泰特说，“求你了。我现在恳求你。”
斯特里克兰碾动脚后跟，转过身子。只听到奥夫斯泰特求饶是不够的，他想死死盯住他，让他记住这一刻。奥夫斯泰特却没有看他，他正望着实验室对面，牙齿露着，额头拧着，似乎暗示着，屋子里还有第四个人。斯特里克兰想起了那只鸡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来。刚才地板上有一只鸡蛋，对吧？他开始循着奥夫斯泰特的目光，往实验室的另一边看。
那生物身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咔咔巨响。斯特里克兰连忙低头去看，便忘记了鸡蛋的事。“峡流之神”像癫痫发作似的抽搐起来了，数不清的鳞片正在脱落，灰白色的黏液从它的嘴里往外冒。它完全缩成了一团，像是被“亚拉巴马-侬好”或是砍刀，或是随便什么武器击中了。然后它晕过去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锁链上。小便从它的身下涌出，把白色的黏液和红色的血染成了橙色。斯特里克兰不得不站起来，让出地方。他听见弗莱明的笔又动了，希望他不会记下这一幕。这太恶心了，太恶心了，不适合让霍伊特知道。不过，霍伊特还没开口表态就让“峡流之神”先死了，也是不合适的。斯特里克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朝后递给奥夫斯泰特。科学家就是这样：不懂协作。在尖声啸叫中，斯特里克兰听到了钥匙落地的声音。 晨雾，烟气，疲惫的眼睛，透过这层层叠叠，贾尔斯看见了半个街区之外的她。没有人像埃莉莎那样走路。他把烟灰弹在防火梯上，两只胳膊交叉着抱紧了栏杆。在狂风的轰击之下，埃莉莎不像一柄利刃，而像一只拳头，笨重的上半身撞开幽灵般的敌人，胳膊像被看不见的橄榄球员军团缠住。然而她的双脚，却仿佛在另一个不同的平面上活动，迈着大大的、轻快的、舞者般的步子，脚上的那双鞋亮丽极了，足以给这死气沉沉的灰暗社区带来生气。贾尔斯意识到，鞋子之于埃莉莎，就像文件箱之于他自己。
他捻灭香烟，回到了屋里。他起得很早，淋浴完毕，吃过早餐，准备踏上至关重要的、再次前往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的旅程。他把猫从“安杰伊”上面哄走，取下假发。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面，戴上假发，挪动挪动，梳了又梳。它不像以前那样以假乱真了。假发还是假发，是他变了。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头发还这么茂盛，就不太顺眼了，但他现在怎么能弃之不用呢？那样的话，外面都会以为他被剥了头皮。另外，什么是“外面”？他凝视着镜中憔悴衰老的自己，思索着他是如何陷入这种矛盾陷阱的：一个没人看的老头子在担忧自己的外貌。
敲门声吓了他一跳。他一边急匆匆地穿过公寓，一边看了看手表。他昨天提醒过埃莉莎，今天上午他要出门办事，但她当时没做出回应。最近她总是晃神、发呆。贾尔斯突然沮丧起来，害怕她隐瞒了什么可怕的、无法治愈的大病。敲门声真的很重。
他还没走到房门那儿，埃莉莎就自己进来了，从头上摘下针织帽，静电吸得头发像螺旋桨似的都竖了起来。贾尔斯放松了些。推门而入是他们一向的传统。尽管囿于大夜班的时辰表和低收入者的贫乏食物，埃莉莎的脸颊还是红扑扑的，让他不禁心生羡慕。要是也处于相同的境遇下，他的脸可能就会变得像裹尸布一般煞白了。
“今天早上咱们真是精力充沛啊，是吧？”他说。
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差点儿撞到墙上，她莽撞地比画着，一堆堆旧画都跟着摇晃起来了。贾尔斯伸出一根手指，让她耐心些，然后关上门，挡住外面的寒风。他转过身来时，发现她还在比画。她扭动着右手。“鱼”？他想。她把两肩向内缩紧。“壁炉”？他想，不对，“骨架”？不对，“生物”？接下来的动作和刚才的近似，但身体蜷成了球形。“陷阱”？他想，或者诸如此类吧，他想得可能不对，因为她说得太快了。他举起两只手。
“请安静片刻，好吗？”
埃莉莎耷拉着肩膀，瞪着眼睛，像个挨批的孩子，然后攥着两个拳头发抖：不是手语，是通用手势——恼怒。
“先说最重要的吧，”他说，“你遇到麻烦了？你受伤了？”
她比画了一个字，就像捏碎个虫子似的：“不。”
“很好。我请你吃玉米片怎么样？我只吃了半碗。我恐怕是有点儿紧张。”
埃莉莎皱着眉毛，冷冰冰地比画着：“鱼。”
“亲爱的，我昨天晚上跟你说了，今天我有事啊。我正要出门呢。突然想吃鱼是怎么回事？可别告诉我你怀孕了。”
埃莉莎把脸埋进双手，贾尔斯的胸口一下子绷紧了。自从他们相识，这个姑娘还从没有哭过，是不是都怪他的俏皮话？她的背抖动着，但那是无声的笑意。她抬起头时，目光仍然热切，她摇着头，仿佛不能相信这种荒谬：他竟然还没明白她的话？她深深吸气，让自己冷静，摇晃着两只手，好像它们正在火里烤着似的，然后终于能静下来看着贾尔斯了。可一秒钟之后，她就向右努了努嘴。贾尔斯哀怨起来。
“我嘴里的食物？”他猜道，“不是，是假发，是吗？我把它戴歪了。当时你正在咣咣砸门嘛，我都没来得及——”
埃莉莎伸出手，把风吹沾在他绒面外套和毛衣上的山毛榉叶子拿下来，然后把他的领结转了一百八十度，最后轻轻拍了拍他的两额，让真发和假发混合起来。这更像是关爱的举动，而不是纠正。随后她退后几步，用手语比画道：“帅。”贾尔斯叹了口气：这个女孩儿连最不加掩饰的一句真心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我也很想当一只礼尚往来的猴子，替你择择毛里的虱子，但我有事先约好的事情要办。在我出发之前，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些什么？”
埃莉莎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举起双手示意，她要开始打手语说话了。贾尔斯挺直了后背，活像个参加口语考试的小孩儿。他觉得埃莉莎现在肯定不喜欢看到他咧嘴大笑，于是就把笑意藏进了胡子里面。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担心自己这个身心俱疲、一无所成的所谓艺术家，以及这群潦倒的猫，会成为压抑埃莉莎潜能的罪魁祸首。他只要简简单单地搬出去，找到些平淡无聊的老人家，加入他们的桥牌小组，就能改善她的生活。那样的话，埃莉莎就得出去寻找那些可能帮她扩展世界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约束住。要是他受得了失去她的悲伤就好了。
她的手势缓慢，从容，不带情感。“鱼。”“人。”“笼子。”“奥——卡——姆。”
“矫枉过正了，”贾尔斯说，“你可以再快点儿。”
接下来的陈述，就像一位害羞的幼儿园小朋友做了一段弥尔顿式的独白，那样令人吃惊。埃莉莎已经不再纠结于寻找最完美的字眼了。她的双手变得异常敏捷，而通常这种敏捷仅限于她的双脚；她的叙述犹如交响乐般清晰流畅，甚至带有即兴发挥的热诚。客观地说，这很令人惊艳，就像任何一个巧妙的故事一样，让人爱读。然而，每一个情节转折都将故事推向了更黑暗的方向，比贾尔斯偏爱的艺术流派还要黑暗许多。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甚至觉得她是在编小说，但细节实在是太丰富，太精准了。至少埃莉莎自己，每一个字都相信。
一条人鱼，被关在奥卡姆，遭受折磨，性命垂危，需要救援。 熨衣服这种乏味、潮湿、令人抽筋的苦差事，已经成了双重生活的完美掩饰。理查德从来没有自己熨过衣服，他对这项工作没有一点儿概念，比如说应该花半小时，还是半天。天还没亮时莱妮就起来了，尽可能快地做完尽可能多的家务，把孩子们哄到学校去，然后在腾腾蒸汽中看早间新闻，把这活儿一直拖到理查德出门。她和伯尔尼·克莱讨价还价后定下的时间段是十点到下午三点，这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上班，也有足够的时间返回家里，用平淡无奇的香水掩盖住办公室里新纸的异香。
理查德开着车走了，那辆老雷鸟叮当作响，莱妮折起了熨衣板——她原本假装要用上二三十分钟呢。对丈夫撒谎，是婚姻中的病毒，她深知这一点，但她一直没找到坦白的合适方式。她有多久没感受过这种兴奋和期待了？从被理查德追求开始？也许吧，那时候他是个刚从韩战中走出来的光鲜大兵。就是最初示好的那些日子吧，反正，约会了几个月之后，订婚就躲不掉了，而那时候，她已经觉得脚下的砾石开始松散塌陷了。
莱妮没有让自己沉溺于过去。如今的日子里有很多让她感到刺激、有趣和满足的部分，而这都只是源自一身备在衣橱最里面、可以快速换上的工作时装。为上班而打扮，这是一项新挑战。她把秘书们的着装要点记在小纸条上，然后去了三趟西尔斯百货。要正式，不要休闲；要帅气，不要漂亮；要低调，不要繁复。自相矛盾，但这就是女人。她选了带有紧身胸衣和腰带的、花瓣形或圆弧形衣领的、修身的法兰绒连衣裙。
乘坐公交车去上班也同样让人开心。她已经掌握了公共交通的身态礼仪：自己独占一个座位，怀里抱着仿佛装有跳伞装置的手提包，而最最重要的是，与其他职业女性之间漫不经心却温柔宠溺的眼神交流。她们独自坐车，但她们是一起的。
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的男人们，唔，的确都是男人。上班的第一个星期，她每天都要被人捏一次屁股，每次都是不同的男人，他们的动作就像在自助餐厅挑选肥虾似的那么自鸣得意。第一次，她叫了起来。第二次，她保持沉默。到了第五次，她已经知道职业女性这种时候只要皱皱眉就够了，而侵犯者会无辜地耸耸肩，作为回应。最近那个捏她屁股的人，她瞪了好久，看着他回到了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的一群人里。她的屁股被捏得生疼。那一整个星期都充满了大二学生才会有的那种争强斗勇。
所以她决心非赢不可，证明自己不是只有好捏的屁股而已。毫无疑问，这也是公司里打字员和秘书们的共同目标，或者也是公交车上那些女士们的，或者也是给理查德的实验室擦地板的女人们的。无论心情如何，莱妮都高高地昂着头。她趁午饭时间反复练习操作电话系统。她让自己的声音显露出自信，渐渐地，她也相信了这种自信。捏屁股的情况减少了，他们对她很和气。而更棒的是，他们连和气也不再有了。他们依赖她；他们在她搞砸的时候厉声训斥她；在维护了他们的面子之后，他们还会买卡片和鲜花感谢她。
就这样，莱妮变得轻车熟路。引导挤满大厅的各色人等，既是科学也是艺术：高管大亨，拍电视广告的花花公子，初出茅庐的模特。为了打动客户，她学会了拨打不通的电话和即兴瞎编胡扯。“嗨，拉里，百事可乐得改期到星期四了。”莱妮凭直觉就知道什么时候该这么做，这就像找理查德要钱得先观察他的情绪一样。当然，这些日子她没要钱；她有自己的钱了。她为此感到自豪，渴望和丈夫分享这一切。但他不会懂的，他会把这当作对他的侮辱。
伯尔尼也得到了消息，说他一时冲动雇的人很不错。上周，他请她吃了午餐。头半个小时，他也和其他男人没两样，游说她来一杯成人饮料，虽然被婉言谢绝了，却还是点了一杯金利克。她抿了一口，算是一点儿让步的表示，可他却会错了意，伸出手越过桌子，抚住了她的手。她能感觉到他手上的结婚戒指。她把手抽走，保持着克制冷淡的微笑。
就好像她通过了一场两个人都没意识到的考试似的。伯尔尼喝了一小口自己的曼哈顿，似乎是酒精把好色变成了一种轻巧、简单的情感。莱妮很想知道，身为一个男人，如此轻率地改变自己的意图而不去担心后果，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看，”他说，“我邀请你共进午餐，是因为有个工作机会给你。”
“但我已经有工作了。”
“是，有工作——兼职。我说的是正儿八经的事业，全职职位，一天八小时，一周四十小时，有福利金，有退休金，该有的全都有。”
“噢，伯尔尼，谢谢你，但是我告诉过你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孩子、上学。你认识会计室的梅琳达吧？还有查克那边的巴布拉？我们这桩生意目前需要六七位女性。大厦里面就有日托所，你大可以一清早就带着他们来上班，然后让公交车把他们送到学校，就像送包裹似的那么简单。费用由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承担。”
“可是，为什么——”她把金利克握在手里，好让慌张的手指头静下来，甚至还想喝上一大口，让脉搏也平静下来，“为什么是我？”
“噢，见鬼，伊莱恩。在这个行当里，你碰上了不错的人，就想把她锁定下来啊，否则她就会在阿诺德、卡森、亚当斯那些公司那儿泄露我们所有的商业秘密了。”伯尔尼耸了耸肩，“现在是六十年代了，再过几年，世界可就是女人的了。男人拥有的机会，你们也会一样不差地拥有。我的建议就是做好准备，找准自己的位置。到一楼看看吧，今天的接待员，也许明天就是经理了？谁知道呢？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没准儿还是未来的合作伙伴呢。你应该明白了，伊莱恩。你比这座大厦里一半的傻瓜都聪明。”
她是不是不知不觉地喝了酒？她的视野模糊了。为了稳住眼神，她望向一堆堆的番茄酱、芥末酱、牛排酱，望向了窗外。她看见一个妈妈手上提着购物袋，推着摇摇晃晃的婴儿车，费劲地走着。莱妮又向反方向看去，看到餐厅的暗处里，衣着光鲜的骗子们对着自己的情妇龇牙咧嘴，而那些女人们则祈求着他们饥渴的表情里能有几分超越吃与被吃的东西。
莱妮可以向她们保证，那种表情不代表任何意义。就在昨天晚上，理查德还说他受雇看守的那个标本已经命不久矣，等它死了，他们一家可能就要从巴尔的摩搬走。他不喜欢这儿。她曾看到他腿上放着百科全书，翻找堪萨斯城、丹佛、西雅图。可是莱妮喜欢这儿，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棒的城市。从一个觉得自己才堪一用的地方被连根拔起，这种事背后凝结的首先就是你依附于一个男人的危险。你是寄生虫，当你的宿主开始死亡——比如说，始于手指感染，你的血液也就跟着染上了病毒。
她想跟伯尔尼说“好”。她每天都这么想，每一分钟都这么想。
但这是否意味着要跟理查德说“不”呢？
“要说的都跟你说了，你考虑考虑吧。”伯尔尼说，“有效期嘛，就算一个月吧。到时候我就要另雇别的姑娘了。嘿，吃啊，我都能吃下一匹马了。两匹，以及它们拉的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