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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

19

“春天一过……”
“一切的……一切的……”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春天一过,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是契诃夫的?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不。对傻孩子来说,这已经是个足够简单的句子了!”
被叫去和米哈尔科夫见面时,奥夫斯泰特总是不淡定。不过这一次,他却气急败坏,控制不了身体和舌头了。今天,出租车司机抱怨他从后面踢车座,而在工业园区等车来接时,他把鞋跟重重地踩在混凝土块上,都能在上面踩出两个坑了。“野牛”的出现并没有让他情绪好转。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明明足够聪明,能开着一辆克莱斯勒在巴尔的摩兜上一整圈,却永远记不住一句暗号。时间紧迫,却如此拖延浪费。
小提琴手们本来该休黑海节假的,却被叫去上班,一个个睡眼惺忪,衣衫不整。他们一看见奥夫斯泰特,就抬起没调过音的乐器让开地方,但奥夫斯泰特不等他们拉出那俄罗斯小调的第一个音,就用胳膊肘拨开他们挤了过去。龙虾水箱投下耀眼的蓝色,使包厢显出一片暗褐色,那模模糊糊的一团,正是米哈尔科夫。他就坐在他往常习惯的那个位置。奥夫斯泰特朝他跑过去,屁股撞到了桌角,很疼,他脑海里浮现出了那生物身上的缝合线。
“这种蠢事必须终止!让我在公园里干等好几个小时,然后被你的走狗拉着四处转悠,必须终止!”
“早上好,”米哈尔科夫说,“来得真早,这么有活力。”
“早?你还不明白吗?”奥夫斯泰特急匆匆地穿过包厢拱门,站在米哈尔科夫面前,双手握成了拳头,“我不在奥卡姆的每一分钟,那些野蛮人都可能杀了它!”
“你的音量,拜托,”米哈尔科夫揉了揉眼睛,“我正头疼呢。昨天晚上,鲍勃,我完全没睡啊。”
“德米特里!”奥夫斯泰特的唾沫飞进了米哈尔科夫的红茶里,“叫我德米特里,浑蛋!”
这充分说明了奥夫斯泰特作为一个眼线的水平。他事后会想到,在这一刻之前,他还从来没有体验过一个受训于克格勃的人的全套本事。米哈尔科夫喊着头疼,目光下垂,没看奥夫斯泰特,却抓住他的手腕往下猛地一拽,宛如拉合百叶窗一般。奥夫斯泰特一下子跪倒,下巴磕在桌面上,牙齿咬到了舌头。米哈尔科夫把他的手腕拧到背后,往上一提,奥夫斯泰特的下巴又撞在桌子上。那些乐手,就在奥夫斯泰特的面前,紧闭着嘴巴,点一点头,开始演奏。
“看看这些龙虾,”米哈尔科夫用餐巾擦了擦嘴,“继续啊,德米特里。”
他的下巴像被人拧着似的疼,下巴或舌头流出来的血弄湿了桌子。他抬起眼睛,看着那水箱若隐若现,仿佛有一场海啸正从玻璃后面袭来。即便是被压制住了,奥夫斯泰特也能明白米哈尔科夫的意思。这些长着壳的动物通常都很迟钝,像藤壶似的在水箱底堆着。但今天它们却激动起来,摇晃着触角,挥舞着钳子,弯曲的腿和壳蹭着箱壁,爪子碰在玻璃上咔咔直响。
“它们就和你一样,不是吗?”米哈尔科夫说,“它们应该放松些,接受自己的命运。然而,不,它们有了了不得的想法。爬出去,逃跑。但这是浪费精力,它们根本不知道水箱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米哈尔科夫拿起一把叉子。奥夫斯泰特看着它。叉子是银质的,很干净,在黯淡的灯光下微微发光。米哈尔科夫把叉子尖顶在了奥夫斯泰特的肩膀上。
“只要轻轻一扭,钳子就能掉下来。就像切黄油那么简单。”他拖着叉子滑到奥夫斯泰特的脖子后面,“尾巴也是。很容易。一扭一拽,就了结了。”叉子又动了,尖头沙沙沙地拂过他的衬衫,最后停在了他的上臂。“腿也不难。用酒瓶子或者胡椒磨压平,肉就挤出来了。”他舔舔嘴唇,仿佛在品尝融化的黄油,“我可以教你怎么弄,德米特里。如何把一只动物大卸八块,这很值得学一学。”
他松了手,奥夫斯泰特瘫倒在地上,抱着扭伤的胳膊。尽管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还是冲米哈尔科夫打了个手势,接着“野牛”的大手就把他拎起来,扔进了座位里。座椅的舒适感有一种莫名的古怪,在地板上扭动打滚更有意义。他摸索着拿过一张餐巾,按在下巴上。餐巾上有血,不过不多。列奥·米哈尔科夫很有分寸。
“我的上级告诉我,‘拔除’是不可能的。”米哈尔科夫往茶里加了两勺糖,“我说了你的观点,说得挺令人信服的,至少我觉得是。我跟他们说,苏联在很多方面并不领先于美国,但在太空领域,我们就是领先!奥卡姆的那件标本,会巩固这样的地位。”他喝了口茶,耸耸肩说,“但我这种粗人怎么懂这些事呢?我就是你说的那玩意儿:走狗。我们都是,德米特里,都是某人的走狗。”
奥夫斯泰特攥紧了血淋淋的餐巾,疼得直喘气。
“那它就要死了?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它死?”
米哈尔科夫笑了笑:“俄罗斯不会让它的人民无追索权的。”
他擦干净手,从坐垫上拿起一只小盒子。盒子很小,是黑色的,由工业塑料制成。他打开卡扣,掀开盒盖,里面有三件东西,嵌在开缝的保护泡沫里。米哈尔科夫取出了第一件。奥夫斯泰特对很多小工具都很熟悉了,但这件很陌生。它有棒球大小,由弯曲的金属管拼扣起来,就像自制的手榴弹,但焊接是专业的,布线是由干净的环氧油灰固定的,上面有一个红色的按钮,旁边是一盏没有亮的小绿灯。
“我们管这叫爆米花机,”米哈尔科夫说,“以色列人搞出来的新玩意儿。把它固定在奥卡姆中央保险丝之下十英尺的地方,按下按钮,五分钟之后,它就会释放出强大的电流,足以让整个电力系统瘫痪。灯、摄像机,所有的。相当高效。但我得警告你,德米特里,这个破坏是暂时的。保险丝一换上,电力就会恢复。我看你得在十分钟之内完成任务。”
“我的任务。”奥夫斯泰特重复道。
米哈尔科夫把爆米花机塞回泡沫里,然后像农夫伯伯抱小鸡仔似的拿出了第二件东西。这件奥夫斯泰特认得,因为他颇为遗憾内疚地使用过很多次。这是个装好的注射器。米哈尔科夫又拿出第三件东西: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银色的液体。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拿着瓶子,并且对奥夫斯泰特露出了同情的微笑。
“就像你说的,如果美国人要弄死那个标本,那么我们也只有一种方案可行了。你必须抢在他们前头,把这种溶液注射进去,标本就会死掉。更重要的是,它会融掉标本的内脏,最后什么都剩不下,只有骨头,也许还能剩下点儿鳞片。”
奥夫斯泰特大笑起来,桌子上溅得到处都是唾沫、血和眼泪。
“如果我们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是吧?”
“确保互相摧毁,”米哈尔科夫继续说,“你知道这个术语。”
奥夫斯泰特一只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捂住了脸。
“它不想伤害任何人,”他抽泣着说,“几个世纪以来它也没伤过人。我们却要这样对它。我们把它拖到这儿来。我们折磨它。然后呢,列奥?我们毁掉的下一个物种会是什么?是我们吗?我希望是我们。我们活该。”
他感觉到米哈尔科夫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你告诉过我,说他像我们一样,能感受到痛苦。”米哈尔科夫的声音软了下来,“那它就比美国人强。比我们都强。去吧,听赫胥黎的话。想想那生物的感受,把它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吧。等你干完了,我们等个四五天,沉一沉。然后我就带你,还有我自己,到大使馆去,把你送上回明斯克的船。想象一下,德米特里,那湛蓝的天空,是这里绝对没有的,太阳像雪中圣诞树顶的星星。等你看见它就都会好起来了。你会再见到它的,和你的家人一起。集中精力,心无旁骛。事情就快结束了。”

20

人人都认得那个前台姑娘,人人都很忙,但今天人人都停下手里的事儿,看着她经过。她那一向毫无差池的微笑变得严肃起来,娴熟从容的步态也变得焦急迅速,裙边都摆了起来。莱妮就是以这样一副模样来找伯尔尼的秘书的,以至于那个训练有素的秘书立刻防御性地回答她:“他不在。”莱妮整天对那些客户推三挡四,当然也知道那些托词都是怎么回事。她绕过秘书,抓住伯尔尼办公室的门把手,一把拉开了。
伯尔尼·克莱仰着身子倚在皮椅上,脚踝交叉着搭在桌上,一只手上拿着威士忌,脸上挂着笑容。文案主管和媒体采购员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慌忙把像是饮料的东西推到一旁。虽然已经太迟了,但出于规矩,秘书仍然跟进来说了一句:“伊莱恩·斯特里克兰要进来了。”伯尔尼的笑容变成了一脸困惑,他用酒杯指了指其他人。
“开会呢,伊莱恩。”
她会晕过去,会被炒鱿鱼,她太傻了,她在想什么啊?“冈德森先生……在等您。”
伯尔尼眯着眼睛,好像听到了中国话。
“好。但是这儿有个重要的会。”
文案主管哼了一声。莱妮看向沙发,所有的男人都面带讥讽。他们坐在那儿,半醉半醒,自以为是。莱妮愤怒不已,但仍然有冰凉的汗珠从她的背上滚落。她紧紧地攥住怨恨。如果要晕倒,那也让她晕得体面、晕得值得敬佩吧。于是她站稳了。
“他已经等了一个小时。”
伯尔尼摇晃着椅子,坐直了些。酒从杯沿骨碌碌地滑下来,落到了地毯上。这不是他关心的事,莱妮想,会有一个清洁工——另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跪下来擦洗。伯尔尼对那些人叹了口气,冲着莱妮努努嘴,好像在说,我先搞定这事儿。他们便站起来,扣上外套,丝毫不掩饰笑意,就像大学生看到自己的哥们儿碰上了一个难缠的女人。文案主管经过时,冲着莱妮挤了挤眼睛。媒体采购员从她身边蹭了过去,近得莱妮都觉得他能听见她的心跳。
“我给你推荐了一份全职职位,”伯尔尼说,“但别让它冲昏你的头脑。做好你自己的事,伊莱恩,别插手我的事。我准备好了自然会去见冈德森先生。希望在下班之前可以,但还得看看再说。”
“他是个好人,”莱妮看不起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他等了两周才约到……”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是吗?从那扇门走过来的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你不也是吗?让我跟你说说那个和蔼的老绅士——冈德森先生的事。他过去在这儿上班,后来因为伤风败俗被捕了。惊讶吧,所以你跑到我的办公室里,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起冈德森先生,大家的想法就是这个。这可不是给你添光加彩的事。这座城市里愿意跟冈德森先生一起工作的人只有我了。我这么做完全是出自内心的善意。再让我跟你说点儿别的。他的画?根本毫无用处。是,他画得很好,但那都是老古董,卖不出去。两周前,他给我带来了这张红色怪物,我叫他换成绿色,因为我不忍心告诉他实话。他那一行已经完了,而我至少还会给他笔稿费。所以,伊莱恩,到底谁才是好人?”
莱妮也不知道谁是好人了。伯尔尼无奈地长嘘一口气,站起身来,用胳膊搂着她,把她送到门边,并且不耐烦地指示她,让她告诉冈德森先生,就说克莱先生有急事,把画留下来就行了。这样一来,铁石心肠的会计部就能把坏消息延后了。莱妮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孩儿,一个好女孩儿。她点点头,挤出笑容,堆笑的脸让她联想到了家里,联想到了餐桌——假装一切都很好。
她回到大堂,贾尔斯便站了起来,整整外套,拎着文件箱一摆一摆地大步走过来。莱妮溜回桌子后面,就像当兵的躲进了掩体。她从工作清单里选择了道歉的语气和相应的脚本:克莱先生正忙着处理一件意外事项。我也不知道,都是我不好,真对不起。把您的作品留在这儿好吗?克莱先生肯定会看的。她很想知道,这是不是理查德的感受,每说一个字,心肠就硬一分。贾尔斯打破了僵局。他毫无异议地打开文件箱,接受了她明摆着的谎言。这不是因为他真的相信她的话,而是不想让她更困扰。忘了伯尔尼说的什么“伤风败俗”吧,贾尔斯·冈德森就是莱妮认识的最好的人。
“别拿了。”
听起来是她的声音,感觉起来也是她的声音,她感觉到了嘴唇发出的爆破音。可是,这种不顺从的声音,怎么可能出自一个被熨斗的蒸汽蒙住眼睛、被蜂窝头压得喘不过气来、被床头板撞击墙壁的声音震得耳聋的女人嘴里呢?但这个声音仍然在响,压过了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和等候室里的喧闹。所以她——也许仅此一次——会优先接待这位从未被人优先对待的男人。
“他们不想要你的画。”她说。
“他们……”贾尔斯推了推眼镜,“不好意思,你是说?”
“他们不愿意告诉你,但他们不想要你的画,从来都不想要。”“可是……他们让我换成绿色而且——”
“如果你把它留下,他们就会给你笔稿费。仅此而已。”
“——而且这已经是尽可能的绿了,绿得不能再绿了!”
“可我觉得你没有那个必要。”
“斯特里克兰小姐?”贾尔斯使劲儿地眨眨眼睛,“我是说,斯特里克兰太太——”
“你应该被更好地对待,应该有懂得你的价值的人。你应该到让你自己觉得骄傲的地方去。你值得的。”
莱妮突然明白了,这个声音让她感到自主、自立、至高无上,因为这些话并不只是对贾尔斯·冈德森说的,也是对伊莱恩·斯特里克兰说的——她应该受到更好的对待,她应该被人重视,她应该生活在“骄傲”不是奇异礼物的地方。她值得。又一次,年轻的妻子和年老的绅士,有了相似之处:被贴上“缺陷”的标签,可贴标签的人其实并没有多高的资格来发起这种指控。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是个开始,但也仅此而已:只是开始。
他摆弄着领结,在房间的角落里搜寻着借口,但她一直朝他点头,重重地点头,催促他做出正确的事:从这里走出去。他微微打了个寒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文件箱。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直视着她,目光因泪水而显得锋利,胡子因勇敢的微笑而翕动。他拿起了文件箱。不是画,是整个箱子。
“送给你了,亲爱的。”
她不能接受,当然不能。但贾尔斯的胳膊颤抖着,就像她的声音颤抖着。他用他冲动的英雄主义与她的相配,恳求她从自己手上接过他生命中的繁重负累。莱妮接过了箱子,她的手指触到了凹痕。柔软的红色皮革上的凹痕,是他的手指经年累月的抚摸刻下的。贾尔斯走了,她看着他摇晃的影子,一直没有抬起头。她觉得那样只会让他更难过,而且她还得找个地方安置文件箱,免得这沉重、意义非凡的箱子击穿这三层大楼。

21

奥夫斯泰特最后一次检查了F-1那个水池的温度指标、气压以及酸碱度。他的助手们用手推车把设备从实验室里推了出来,一劳永逸,而他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可能再也不能如此靠近“泥盆君”了——至少在它还有气时,不能了。折磨人的三天之后,到了周一,他将亲自把米哈尔科夫的毒药注射到它的身体里,将它的内脏全部溶解。
难道是实验服做的防弹衣和公文包做的盾牌使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对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好啊,今天他没穿实验服。他把它扔到地上了,他憎恨那上面看不见的血迹。公文包?仅仅几天,它就成了他苦心维持的生活彻底崩溃的象征,里面装的不过是皱皱巴巴的笔记、饼干袋子和饼干渣。这一次,在F-1里,死亡与交接,二者之间没有任何专业上的区别。
奥夫斯泰特的牺牲品——想到“泥盆君”时,他不允许自己使用任何温和的词汇——在水池中央漂浮着,拴在金属桩上的锁链像棍子似的静止不动。唯一的生命迹象是它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芒,犹如熔化的黄金,在水面上淌过。奥夫斯泰特想起了埃莉莎·埃斯波西托的舞蹈,想起了“泥盆君”欢乐的闪光,不觉被一股强烈的嫉妒攫住了。这不公平。她爱它,它爱她,而他却要背负上帝都不会宽恕的谋杀罪。他更换了气压计,努力想撇开所有的温情。温情只会让致命的毒针刺穿骨板时更加困难。
他没有理由觉得“泥盆君”对他还会抱有除了憎恨之外的感情。绝不会有。然而,当他听见助手们关上门出去了,却发觉自己抬起眼睛,目露乞求。如果埃莉莎能做到,那么他应该也能:交流,真真正正地和“泥盆君”交流。他极力自持,想要心安理得,却也一再重复着违反人道的行为。这最后的罪恶,他还能再一次原谅自己吗?
实验室里空无他人,寂静无声。奥夫斯泰特把笔记本放下,也不在意它会不会被沾湿——如果他精心记录的一切事实最终都会被含糊地抹掉,那么他又何必记录事实?他跨过了那道红色的警戒线,在水池边坐下来,只觉得一股湿气浸入了身体。他的双手习惯了什么也不拿,互相摩挲着,脊背却耷拉下来。这是一种忧郁的姿态,就像在爱人面前弓身。又是人类的幻象。他没有爱人,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就连“泥盆君”——这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灵——都能在这方面赢过他。
“请原谅我,”他轻轻地说,“非常非常抱歉。”
染着金黄色的水微微起伏,仿佛麦浪摇曳。
“你听不懂我的话。我知道,我习惯了。我的真正的声音——美丽的俄语——这里没有人懂。在这方面我们也算相似吧?或许我带上足够的感情来讲,你就能听懂了。”奥夫斯泰特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要让你失望了。我救不了你。尽管我的箱子里有文凭,尽管我的头衔受人尊敬。这一切不过是‘智慧’的标签。但什么是‘智慧’?‘智慧’是计数和运算吗?还是说,真正的‘智慧’必须包含道德的成分?每过去一分钟,我都更加坚信,这才是事实。因此,我确信我很愚蠢,很愚蠢,很愚蠢。这些锁链,这个水箱,就是你救我一命的回报。你不知道你救了我吧?你能闻见我血液里的气味吗?我本来把刀片都拿出来了,然后他们就找到了你。这就像我小时候读过的《阿法纳西耶夫童话集》,有魔力的野兽,神奇的怪物。是你,亲爱的‘泥盆君’,我等了一辈子要见的就是你。咱们的关系本来应该是奇妙的。我知道我这个世界干涸冰冷,可还是有很多能给你快乐的东西,我本来想展示给你看的。算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你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奥夫斯泰特冲着自己模糊的黑色倒影笑了笑。
“我叫德米特里。见到你,我非常非常开心。”
他抽泣起来,滚烫的眼泪从他的脸颊滑下,潸然难抑,仿佛是他被注射了米哈尔科夫的毒药,是他的内脏正在溶解。他把身体倚在水池边,看着泪珠啪嗒啪嗒地掉进水里,像一场微型暴雨——巴尔的摩几个月来都没下过雨了。
水突然一分为二。那是“泥盆君”的手,像鲨鱼的背鳍般向上划开,爪尖犹如五颗光芒四射的鳍尖。奥夫斯泰特撤开身子,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但他并不害怕。“泥盆君”距离他有三英尺远,它无声无息地游近,收回了胳膊。奥夫斯泰特屏住呼吸,看着那生物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嘴里,放在了舌头上。它在做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
“泥盆君”在尝他的眼泪。
奥夫斯泰特知道自己很幸运,他的研究团队没有谁在这一刻进入F-1。他大张着嘴巴,无声地哭泣着,脸上泛着油光,涨得通红,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泥盆君”的双重下颚上下咬合,尝到了他咸咸的眼泪,它的眼睛便从原先的金色变成了天蓝色。“泥盆君”从水中挺起身子,仿佛挣脱了地心引力一般,朝着奥夫斯泰特鞠了一躬。无法用语言形容。然后它就静静地潜入水下,长着蹼的脚最后摆了几下。在奥夫斯泰特看来,那既像“谢谢”,又像“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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