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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4

22

把它开出停车场就像一场梦。这辆威乐的轮子仿佛不碰路面,而是在白云上转动,在他的香烟烟雾的旋涡里转动。在等红灯时那些鬈发女孩投来的勃勃目光里转动。他要做的只是打开车门,那些姑娘就会鱼贯而入,高高兴兴地,心甘情愿地,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的位置:车后座。美国梦,他本来以为已经失落了,迷失在那些搬家打捆的箱子里了。但是,谁能想得到呢?那些聪明的底特律男孩儿又用钢铁把它造出来了。你要做的,先生,仅仅是掏出钱来,然后它就是你的了。
奥卡姆有很多停车位,但斯特里克兰挑了最外面的那一个,这样所有来停车的就都能看见他的凯迪拉克了,就连勤杂工乘坐的公交车也必须从那儿经过。他下了车,蹲在这位“青色美人”身边,仔细打量:车轮边上有些泥点,前挡泥板上有些沙粒。他掏出手帕,把泥沙擦掉,直擦得车子光亮如新。这会儿的感觉比早上好多了。莱妮有秘密,这是不可接受的,但这辆车帮了忙。这辆车只是部分解决方案。他抽出装止疼片的药瓶,往嘴里倒了几片。另一个解决方案,更好的方案,在奥卡姆里面。
他的情绪乐观起来了,竟然没有对着那些在装卸场吸烟的杂役大叫——他们本来应该在楼上大厅吸烟。他们吐掉烟屁股,一哄而散。斯特里克兰勉强笑了笑。这又有什么?就让普罗大众偶尔发泄一下吧。他甚至还把他们扔在地上的扫帚拿起来,靠在了墙上。他用自己的钥匙卡进了奥卡姆,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走廊里。科学家、管理员、助手、清洁工,是不是所有人都在看他?他很肯定,他们就是在看他。为什么不是?他觉得自己就像那辆威乐:庞大,闪光,吞噬着路和路上的一切。
第二个解决方案是埃莉莎。她得到半夜时才会来。斯特里克兰得在那之前保持良好的状态,按时吃药。他会减少药量的,一定会,但不是今天。他的每一项选择里都混合着预谋。他拂去安保监视器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就像在擦拭他的凯迪拉克一般。他瞥见了眼睛肿肿的奥夫斯泰特,看来他可以大肆渲染一番即将到来的活体解剖了。他找了个纸板箱,开始着手收拾办公桌上的私人物品。他想象着奥卡姆,以及巴尔的摩,在凯迪拉克的后视镜里越来越小。华盛顿也是。坐在他旁边的会是埃莉莎吗?如果莱妮背着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能以牙还牙?他和埃莉莎要开着车,开到霍伊特将军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
十二点十五分,他按了话筒。
“请叫埃莉莎·埃斯波西托小姐到斯特里克兰先生的办公室来一下,我弄洒了些东西。”
弄洒了。他觉得应该真洒点儿什么。他环顾四周,看见了装硬糖的袋子。他不需要这么多糖了,反正只要不停药就用不着。他拍了一下袋子,看着圆形的糖球像绿色的老鼠一样滚进了黑暗的角落。太用力了,糖滚得太远了。要是她不买账怎么办?他笑了一声,觉得肚子里翻腾起来。他紧张了。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为一个女人紧张了。
门敲响了一声。他露出大大的笑容,抬起头来。她来了,像女学生一样准时,身上穿着清洁工的灰色制服。她像个韩国人拿武术棍子似的拿着拖把,下巴往里收紧,这是典型的不信任的姿态。他能感觉到冰凉的空气吹着自己的臼齿。他是不是笑得太猥琐了?他想把笑容收小一点儿,可这就像松开橡皮筋,要是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绷到房间的另一边去。
“你好,埃斯波西托小姐。今晚怎么样?”
这女孩儿浑身紧绷,像猫似的。过了一会儿,她碰了一下前胸,然后向外伸出了手掌。斯特里克兰向后靠在椅子里,突然脑袋里一阵灵光乍现——是希望。他已然忘记了希望的感觉。他犯了太多错:和霍伊特将军搅在一起;放任莱妮踏上歪路,可能再也无法挽救。然而,此刻,在这显示器柔和昏暗的亮光之下,机会出现了。埃莉莎就是他想要的一切:静默,可控。
埃莉莎抻着脖子,往屋里看了看。这打破了斯特里克兰的遐思。她像是害怕有什么陷阱。她怎么会那么想?他都不怕麻烦地用新绷带包裹了难看的手指,还把那根“亚拉巴马-侬好”藏在桌子底下了。他指了指地板。
“用不着拖把。我只是洒了些糖,从袋子里滚出去了。我可不想把虫子招来。只是一点儿小活儿。其实我可以自己弄干净的,但我有好多事得办,所以我才待到这么晚,日常公文什么的。”
他的桌子上一张纸也没有,他应该早想到这一点才对。趁埃莉莎查看手推车时,他随便抽了一份文件出来。埃莉莎拿着簸箕和刷子走进屋里,活像拿着一副双节棍。她很善于观察,这一点也像猫。她的眼睛盯着他临时拿出来的那份文件。他不喜欢这样,好像撒谎被人抓住了一样。但是他确实喜欢她看着他。她跪在角落里,用刷子扫出一颗糖。看着她干活儿也不错。斯特里克兰觉得有一股电流在涌动,就像在凯迪拉克里与车共振时的那种感觉。电动车窗,电动刹车,电动转向装置。一切都是电动的,纯粹的能量。
“我想我可能真的不习惯待到这么晚,很累,都有点儿迷糊了。不过你应该习惯了吧,是吗?对你来说现在是早晨,可能正是精力充沛呢。喂,你想吃糖吗?我不是说地上的那些,袋子里还有。”
她现在转到桌子前面了,正蹲在椅子之间。她抬头看他,目光停留了几秒钟。显示器灰色的灯光把她映得很美。她的头发像暴风雨中的浓云,她的脸庞上摇曳着淡淡的银色,她脖子上的伤疤仿佛夜色中起伏的波光。他爱那两道疤。他真想知道,女人身上还能有哪个部位,能让疤痕显得更漂亮,可能很多部位都行。埃莉莎摇了摇头:“不吃糖。不了,谢谢。”她移开了目光,但斯特里克兰却不想把目光从她的伤疤上移开。
“嘿,等一下。我有个疑问。”就在这时,他真的想出了一个问题,“你那时候说你是哑巴——唔,应该不是你说的,是那个黑人说的。你说不了话。”他笑了起来。她没笑。为什么不笑呢?这笑话又不伤人。“反正,我一直在想,你是百分百的哑巴吗?我是说,如果你受了伤,会发出声音吗?这可不代表我想伤害你啊。”他又笑了起来。她没有反应。她怎么就不能放松些呢?“有的哑巴,你懂,能发出呃呃啊啊的声音。我只是随便想想。”
这话说得并不完美。他不喜欢说客气话。他又不是鲍勃·奥夫斯泰特,成天喋喋不休地说着各种道理,表示自己有多聪明。不过,听到这个问题,她还是应该点个头,或是比画一下之类的吧。可是埃莉莎却扭过头去,继续干活儿了,像是越快干完越好。斯特里克兰愣了一秒钟。如果有谁胆敢忽视他,那他们可就要后悔了。不过,在这个清洁工身上,这种忽视却只会进一步印证她那令人幸福的沉默。他又盯着她的屁股看起来,虽说穿上这身制服很难叫人有心动的感觉,但她的身材的确还不错。如果一直穿着这双鞋,那就真是非常棒了。这双鞋是豹纹图案的,豹纹。她穿着它们不就是为了取悦他吗?不然还能有谁?
每颗糖被扫进簸箕时都发出咔嗒声。就像丛林里的猎食者靠近时,树枝折断的声音。斯特里克兰站起来,踱着步子走到监视器前面,把它关上了。埃莉莎马上也站了起来。她没清扫完,也不打算继续清扫了,而是冲着屋门跑了过去。不过她没法儿跑得很快。簸箕里的糖滚来滚去,就像马戏团里的平衡术表演。斯特里克兰用右手按住了门。埃莉莎连忙停下,那些绿色的硬糖互相撞击,噼啪作响,犹如患了支气管炎的肺。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怪,”他说,“我是我,你是你,但我们之间的差异并没有那么大。我是说——你还有谁?你的档案里写着,你没有任何亲人了。而我呢,虽然我不是这样,但感觉是一样的。我的意思是,我的感受和你的一样。我们生活中都有些只要想做出改变就能有所改变的东西。”
斯特里克兰简直不敢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他抬起左手,抚摸着她脖子上的一条伤疤。埃莉莎全身都僵硬了,她重重地吞着口水,脖子上的静脉像小鸟似的一跳一跳。他希望自己能触摸到她脉搏的跳动,但他的手指肿胀,缠着绷带,其中一根还被结婚戒指勒得麻木。那枚戒指是埃莉莎还给他的,就在这儿,在这间办公室里。他改变了手的姿态,用食指摸索着那道疤,半闭着眼睛,细细地感受着。这道伤疤就像丝绸一样柔软。她身上的气味很干净,像漂白剂。她惊恐的呼吸伴着咕噜噜的喉音,就像那辆凯迪拉克。
在亚马孙时,他的手下曾发现过一具南美泽鹿的尸体,鹿角上缠着美洲豹的肋骨。印第安勇士们推测,这两只动物纠缠着卡在一起,一连好几个星期,于是慢慢地一起死去,呈现出诡异的杂交物种般的骸骨。那就是他和埃莉莎,斯特里克兰想道。对立的两方,困在一起,要么找到共存的办法,获得自由;要么万劫不复,枯萎至白骨。他想,女人的大脑需要时间来思考。他的胳膊从门框上滑了下去。埃莉莎一秒都没等,跳出屋门,把簸箕塞到垃圾桶里,抓过手推车就走了。她走了,她走了。
“喂。”他叫道。
埃莉莎停了一下,走廊明亮的灯光映出她粉色的脸颊和涨红的伤疤。斯特里克兰感到一阵恐慌、失落和沮丧。他勉强换上笑脸,极力从内心表现出愉悦。
“你不能说话,这我不在乎。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甚至还挺喜欢这一点的。”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句客气话。可以说吗?她会做出积极的反应吗?他的脑袋被止疼片弄得晕晕乎乎,又不敢错过机会。他那橡皮筋一般的笑容又展开了,简直快要绷断了。“我打赌我能让你发出呃呃啊啊的声音,也许只有一点点?”

23

塞尔达看见埃莉莎进了斯特里克兰先生的办公室。正当的理由多得很:也许是因为斯特里克兰那肿胀的、绑着绷带的手弄出了什么乱子,或者是弗莱明在埃莉莎的品质控制检查表上添了那些平日里需要止步的房间。但在塞尔达和埃莉莎在奥卡姆共事的这些年里,她们可曾有过接受了弗莱明的特殊指示,却没跟对方分享,好一起猜测其内涵的事?埃莉莎什么都没说。这些天, 塞尔达跟埃莉莎讲起布鲁斯特的逸事,埃莉莎也没接茬。塞尔达想问问到底怎么了,埃莉莎却假装没听见。每一次冷淡的沉默都在戳着塞尔达的肋骨,就像斯特里克兰的电牛棒那么硬。她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就连在家时也不禁疼得哆嗦。布鲁斯特也注意到了,连布鲁斯特都注意到了,这就说明迹象已经表现得像焰火那么明显了。
“是因为埃莉莎。”她承认了。
“上班时的朋友?”
“她一向待我很好……噢,我也不知道。”
“给你帮忙什么的?”布鲁斯特问。
这就是布鲁斯特,他在电视机前面的时候你是绝对抓不住他的注意力的。此时,他这话像弹簧刀似的锋利,对塞尔达来说有些太尖锐了:一段维持了这么久的友谊,你不能任其像飘零的花瓣般随风而去。肯定有些她们两人之外的力量在起作用,肯定与F-1有关。那回,斯特里克兰差点儿抓到偷偷进入F-1的埃莉莎,在那之后,塞尔达又有两次看见埃莉莎从F-1的方向推着车过来。塞尔达给了埃莉莎无数机会,可以让她一吐为快,从开放式的“你今晚看见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了吗?”到非常明确的“我很想知道F-1里发生了什么”。可埃莉莎一点儿口风也不漏,连耸耸肩膀都没有,这一点儿也不像她的性格。这太没礼貌了。塞尔达开始犹豫,是不是该听布鲁斯特的,尊重自己,别再理这回事了。
埃莉莎的友谊真的如此珍贵吗?自己如此害怕失去这份友谊吗?塞尔达觉得自己可以和其他夜班杂役打成一片,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在装卸区上多抽几根烟,跟着一块儿笑——她完全可以跟上流行,听懂那些自己人的笑话。这的确有些伤人,但上班就是上班,而奥卡姆——她提醒自己——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她有家人,有叔伯姑婶,他们各自都有吵闹的孩子。更不用说布鲁斯特那边还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了,什么二代表亲,三代表亲,还有那些她永远搞不清的七大姑八大姨。她还有邻居,其中有些都认识了十五年,她去参加他们的野餐会都能收获欢呼声。还有教堂,家人和邻居都会在教堂里大声歌颂,拥抱和哭泣,他们会彼此支持,彼此相爱,直到永远。
那就是这样了:一切证据都表明,塞尔达不需要埃莉莎。
但是,塞尔达想要埃莉莎。她固执起来了,就像一个被禁止跟朋友见面的十几岁的少女,但她不是少女。埃莉莎不是布鲁斯特,不是家人,不是教堂,可她是唯一一个在塞尔达的骄傲被践踏得不堪时可以说说话的人。也许友谊难以挽回,但如果她想再给她一个机会,她就会给。再说,当事关某个男人的时候,女人就会陷入疯狂——当然,男人也一样。所以原理就是这样的。埃莉莎·埃斯波西托肯定是坠入恋情了。如果事发地点是F-1,那么对方应该是奥夫斯泰特博士吧,不是吗?那个对她们很和气的人?那个经常加班到很晚的人?那个没戴婚戒的人?
塞尔达并不反对她谈恋爱。哎呀,她忍不住想要祝贺她呢。自从塞尔达认识埃莉莎以来,还没见她跟哪个男人交往过。没错,恋情会让她被解雇,但也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恋爱成功了,那么她没准儿会和奥夫斯泰特博士一起离开奥卡姆。你能想象吗,埃莉莎嫁给一位博士?
然而,今晚,塞尔达看见埃莉莎从斯特里克兰的办公室跑出来,她就不那么确定了。当然,斯特里克兰也有F-1的钥匙卡。那个老拿着生锈电牛棒的讨厌的家伙,要是他在办公室里盯着埃莉莎的腿,然后又有进一步的举动,那会怎么样呢?埃莉莎很聪明,但涉及男人,她就没什么经验了。要是让塞尔达说说哪个男人会这样占女人的便宜,那就只有斯特里克兰了。
塞尔达的下巴、拳头、双脚都像楔入金属钉似的坚硬起来,而这种坚硬会让温顺的清洁工在奥卡姆这样的地方惹上麻烦。她做出了选择。她只需要跳过两个房间——比如灰尘很少的储藏室,然后在大夜班交班前的最后半个小时里跟踪埃莉莎就行了。塞尔达觉得自己就是个讨厌鬼。更糟的是,这一番侦探根本没发现什么线索。埃莉莎的制服和头发都整整齐齐的,不像是经历过什么身体接触。但是,斯特里克兰的办公室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埃莉莎一连三次都没能把掸子挂在推车挂钩上。
换班的铃声响了,杂役们都往更衣室走。塞尔达盯住埃莉莎,加快速度换好衣服,好在打卡时排在她后面。直到她们出了门,顶着一轮橘黄色的朝阳,在暴土扬尘的公交车站等车时,塞尔达才暗自祷告一番,猛地抓住埃莉莎的袖子,把吓了一跳的姑娘拉到垃圾桶旁边,惊起了一群松鼠。埃莉莎的眼睛疲劳发红,她谨慎地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亲爱的,我懂。你不想跟我说,你完全不想说。那就别说,听我说。在车来之前,你听我说就好。”
埃莉莎想要躲开,但塞尔达用了平时很少用的方式:她的体形和力气。她一把把埃莉莎拉了回来,力气大得把她的屁股都撞在垃圾桶上了。埃莉莎生气地比画起手语来,塞尔达抓住了大意。都是借口,辩解,托词。她说她们谁也不需要道歉,可“道歉”就意味着她的确做了什么错事。
塞尔达伸出双手握住埃莉莎的手,温柔地抚摸它们,就像抚摸两只气鼓鼓的鸽子,然后把它们拉到了自己的胸前。
“你比画的东西不值得我浪费时间,你和我都很清楚这一点。”埃莉莎放弃了抵抗,但她的脸色依然僵硬——不是冷酷,只是僵硬,仿佛一面墙,要挡住的是一个大得无法与人分享的秘密。塞尔达一股脑儿地都吐了出来:“我不是一直都很努力地去理解你的烦恼吗?自打你来的第一天起?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弗莱明在更衣室里挂了海报,上面画着玛丽莲·梦露用拖把打字,还用箭头标出了标语,什么‘双手随时等待效劳’‘双腿随时愿意多跑一英里’。记得吗?你记得咱们是怎样笑个没完吗?咱们就是那时候成为朋友的。你太年轻、太害羞了,我就想帮帮你。我现在也只是想要帮你而已。”
埃莉莎慌了神,皱起额头。她听到砂粒的嘎嘎声音吓了一跳。有五六个工人挪动着脚,从口袋里掏公交车币。这说明车快到了。塞尔达不能把她的朋友再拦在这儿了。她尽全力把埃莉莎的手紧握在自己的手里,能感觉到那鸽子翅膀温柔的沙沙声。
“如果你遇上麻烦了,不要担心,别害怕。我这辈子碰见过各种各样的麻烦。要是跟一个男人——”
埃莉莎的眼睛猛地看向塞尔达。塞尔达点点头,想鼓励她,但埃莉莎把头转回去了。公交车吭哧吭哧的声音也不能再装作听不见了。塞尔达的视野突然模糊了,泪水奔涌一向是她瞧不起的,当她想表现出强大有力时,她不愿意流露出任何情绪。埃莉莎挣脱了,塞尔达又喊了一声。埃莉莎停住,半转过身子。塞尔达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我不能一直问你,亲爱的,”她抽泣着说,“我也有自己的难题,自己的生活。你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地方,开始做我自己的事。我一直想象着你会跟我一起走。但我必须得知道:咱们只不过是一起打扫而已是吗?脱下制服之后,咱们还是朋友吗?”
徐徐升起的太阳给眼泪注入了一层光华——那也是埃莉莎脸上滚落的眼泪,完美地应和着塞尔达的泪光。埃莉莎的脸扭曲着,仿佛想要说话,但她却紧握住双手——这是她缄口不言的方式,然后摇了摇头,朝着公交车跑去。塞尔达转过身,任由阳光将自己晒得目眩。她颤抖着抬起胳膊,将湿漉漉的脸蹭干,却没有放下来——就让它挡住强光、悲伤、孤独,以及这一切吧。

24

这个城市里,广告大军中的每个人,都会在艰难的一日将近时,冲向酒吧猛灌,洗掉糟糕的霉运,咒骂自己选择这一行简直造了孽。但贾尔斯·冈德森会做什么呢?首先,他要把自怜自叹延期到第二天,因为他又老又累;其次,他冲向的不是啤酒,是牛奶;最后,他独自一人。
他觉得自己再也下不了床了。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食物,没有朋友——如果埃莉莎还在生气的话。既然是躲不开的事,为什么还要拖延呢?这时,清晨的阳光穿透卧室的窗户,将玻璃映得犹如水晶,那剔透的虹光让他不禁想起了迪克西·道格馅饼店的镀铬陈列柜。如果还有什么东西能将贾尔斯从厄运的荆棘丛中解救出来,那肯定就是布拉德的关心了——除非他没拿错工牌,其实名叫约翰。贾尔斯穿戴起来,这是他头一次穿得不那么个性洋溢,而只是随便拿了件旧衣服,然后戴上假发,也不怎么光彩。他试着不去理会“哈巴狗”里的拥挤压抑,把自尊的碎片重新粘好,这样就可以像往常一样神采飞扬地走进迪克西·道格馅饼店了。
然而布拉德不在。等候的队伍像一条响尾蛇似的,把他卷了进去。考虑到自己的拮据,不得不点菜时,他不动声色地向一位工牌上写着“洛蕾塔”的活泼年轻女郎笑了笑,然后点了菜单上最便宜的东西:一杯可怜兮兮的牛奶。尽管高脚凳坐着不舒服,但他还是坐在了柜台边,吞下牛奶,迅速逃离,继续等死吧。
他转向右边,用埋在塑料餐具堆里的黑白电视来转移注意力。信号乱七八糟,但静止的花屏道道掩盖不住那熟悉的画面:黑人们举着标语,围成一圈,抗议示威。贾尔斯嘴里的牛奶开始变酸了。噢,这正是他需要的!他想叫洛蕾塔调调频道,但那姑娘正在搔首弄姿地眨眼睛,把客人点的馅饼排成一支舰队。好在迪克西·道格馅饼店里播放的是西部乡村音乐,他尚能隐约听到新闻的片段,好像是关于“市郊生活的先驱”威廉·莱维特拒绝把房子卖给黑人之类的。镜头中的长岛莱维敦刺痛了贾尔斯。他想象着自己住在一所色彩柔和的房子里,在每个露水深重的早晨,都穿着睡袍出门去,给玉兰花浇水。这一幕永远也不会发生,他将在华盖影院上层那个老鼠横行的“鞋盒”里无限期地服刑——这还得够幸运才行。
一双手肘叠放在柜台上。贾尔斯抬头一看,啊,是一位天使从极乐世界飘来了。虽然布拉德松弛地弓着身子,却还是掩盖不住他的身高,比贾尔斯之前估计的要高很多,六英尺三英寸,至少得有六英尺三英寸!布拉德斜靠在柜台上,闻着糖和面团的气味。他懒洋洋地伸出一根大大的手指头,指了指放在牛奶旁边的一盘鲜绿色的馅饼。
“我记得你特别喜欢酸橙派啊。”
布拉德又用了那装出来的南方口音,贾尔斯陶醉了。假的口音,假的头发,有什么区别?难道我们连一点点儿小虚荣都不能拥有吗,尤其是在它们可以取悦你在乎的人的时候?
“噢!”贾尔斯想到了他那空空如也的钱包,“我不确定有没有带足够的现金——”
布拉德哼了一声:“得了,这是免费赠送的。”
“这太慷慨了。我不会白吃白拿的,回头我会把钱送过来的。”他突然冒出个念头,危险的念头,但如果这已经是他人生的最低谷,不正该疯狂一把吗?“或者……你可以给我你的地址,我顺路送给你?”
“现在是谁太慷慨了啊?唉,在这地方上班就跟在酒吧没两样。你会认识些人,听听他们的故事。跟你说吧,先生,大多数人啊,跟他们聊天就像拎一口袋麦片似的那么简单。我们这儿像你这样的顾客不多——聪明,受过良好的教育。你还跟我说过大型食品发射器什么的,你有许多真正有意思的事儿可说,我挺感激的。你就尽管吃吧,伙计。”
伯尔尼肯定是对的,贾尔斯想。他老了,多愁善感,像是被困在了另一个时代。不然,他何以会在面对这种最微薄的慷慨时眼眶蓄泪呢?
“我无法告诉你,这意味着什么……我独自工作,你懂的,交谈……当然,我也会跟朋友说话,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临别时埃莉莎抛过来的手语仍然印在他的背上,“唔,她不太健谈,所以……我很感谢你,发自心底地感谢。你叫我贾尔斯就好。”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这微笑似乎很脆弱,他的整个脑袋似乎都很脆弱,就像“安杰伊”那种易碎品似的,“你可不能送我个酸橙派还叫我‘伙计’。”
布拉德的笑容就是阳光,是柠檬水,是刚刚割过的青草。
“哎呀,要是你想听真话,我得说我还从不认得叫贾尔斯的人呢。”
贾尔斯看着布拉德的双唇间吐出了自己的名字,觉得这就如同他向自己坦白他的加拿大血统,流露出的是同样的轻松愉悦。在这之后,贾尔斯想,再也不用窥探什么蛛丝马迹了;再也不用像害了相思病的学生那样翻看电话簿;这空劳虚度的生活不再只是充满着羞耻的了。
“我想听真话。”他说,说得别有深意。
贾尔斯的真话就是:他疏远了他的知己;他向布拉德吹嘘的“受人委托负责的”广告项目以一幅拙劣的油画告终;他没有未来,没有希望;这一切都是他屈服于压抑已久的欲望的原因,就像一个孩子被太甜的馅饼齁得神志不清一样——他后来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上一次和布拉德聊天时,他解释过“撩人的”这个词的词源:坦塔罗斯永远也够不着近在咫尺的果子,永远也喝不着水池里的水。现在,贾尔斯也伸手去够了。
他用自己的手握住了贾尔斯的手腕,他的手腕温热得像刚出炉的面包。
“我也喜欢和你交谈,”贾尔斯说,“我愿意多多了解你,如果你也愿意的话。你是真的叫……布拉德吗?”
布拉德眼睛里欢乐的光芒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整个人晕过去了似的。他站了起来,不是六英尺三英寸或六英尺四英寸,而是十英尺,一百英尺,一千英尺,远超可以计量的高度,直接耸入了平流层。
贾尔斯的手从那温热的皮肤上滑落,坠在冰冷的柜台上。那是个干瘪的、长着斑的、皱皱巴巴、哆哆嗦嗦的东西。天上的神灵说话了,声音里浸着黄油糖浆般的口音。
“你在干什么,老东西?”
“可是我……你……”他疲惫无力,茫然若失,像个孤零零待在明亮灯光里的标本,“你送了我馅饼。”
“我送了所有人。”布拉德说,“因为我昨晚订婚了,就跟那边的那位年轻姑娘。”
贾尔斯喉咙发紧。布拉德用他的大大的、长满汗毛的、刚才指着免费馅饼的手指,指了指洛蕾塔——那个精明的小东西,她蹦来跳去,咯咯笑着,正是一个处于人生顶峰的正常人。贾尔斯看了看洛蕾塔,又看了看布拉德,然后又看了看洛蕾塔,来来回回地,就像一个无助的老人。排队的人群里有一家子黑人,妈妈、爸爸和孩子,他们正仰头看着挂起来的菜单,小声地互相讨论着关于馅饼的细节。贾尔斯注意到布拉德的脸红了,那是因为贾尔斯不得体的触碰让他觉得丢脸,而这种愤怒必须有个出口。
“嘿!”他叫道,“你们点外卖就行了,没座位了!”
一家人的闲聊戛然而止。他们转过头看,看着一腔怒火的布拉德,迪克西·道格馅饼店里的所有人也都看着他。排队的妈妈把孩子们揽到怀里,然后才回答:“明明有很多座位啊……”
“都预订了,”布拉德厉声说道,“整天。整个星期都有人订了。”
布拉德的怒火浇熄了那家人期待的神情。贾尔斯觉得恶心极了。他抓紧柜台,想让高脚凳别再转了,却发现凳子根本就没动。贾尔斯看见了布拉德身后模糊的电视画面,他接受了它的蔑视,因为他活该。人们每天都能在新闻里看到黑人抗议,可能熨衣服的时候就能看到,可大家还是毫无感觉。然而,贾尔斯受不了这一幕。这并非出于同情,而是一种自我保护。他拥有特权,这种特权让他得以隐藏自己少数族群的身份,可如果他还有一点点骄傲,就不会在餐厅柜台上鬼鬼祟祟地去摸别人了。他应该和那些不怕被警棍打破脑袋的人站在一起。自己丢脸是一回事,任凭这些无辜的人连价格虚高、糖精太多的所谓馅饼都买不到,却是无法接受的。
“别那样跟他们讲话。”他说。
布拉德斜眼看着贾尔斯,冷笑道:“你最好也滚出去,先生。物以类聚。”门铃响了,布拉德抬头去看。那位父亲——可能早已习惯了咬破嘴唇的滋味——正带着家人远离伤害。布拉德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这笑容,贾尔斯曾一度以为是自己专有的。他加重了口音:“都别看了!”
贾尔斯低头看着那块酸橙派,颜色和他画中的那块果冻一模一样,是一种人造的、超凡脱俗的绿色。他的目光扫过迪克西·道格馅饼店,那些一闪一闪的色彩和流淌的铬光都去哪儿了?这分明是廉价塑料制品的墓地。他站起身来,觉得也并没有那么不稳当。当布拉德再次看向他的时候,贾尔斯惊讶地发现,他幻想出来的这个人,其实一点儿也不高。真的,他俩的身高其实差不多。贾尔斯理了理领结,扶正眼镜,从外套上摘掉猫毛。
“你曾对我说过特许经营的事,”他说,“我承认,那确实让人印象深刻,室内装潢,运送馅饼,诸如此类。”
贾尔斯顿了一顿,对自己僵硬的声音感到一丝敬畏。其他用餐者也看着他,仿佛他们也有同感。尽管已是徒劳,但贾尔斯仍然希望那一家三口能听见他的话。他希望自己的父亲也在听,他希望伯尔尼·克莱、克莱因先生和桑德斯先生也在听,他希望每一个曾解雇他、拒绝他的人都能目睹这一幕。
“但是你知道吗,年轻人,真正的特许经营是什么?”贾尔斯摆摆手,指着整个餐厅说,“是愚蠢、懦弱、粗俗、贪婪的企图,想要伪造、包装、兜售一种无法售卖的魔力。这种魔力就是:一个人坐在另一个人的对面,一个真正重要的人。油滋滋的食物与人类的情感之间,那是一种炼金术,是你无法经营的。也许你从来也没有体验过那种情感。而我,体验过。有一个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人。而她,我跟你保证,她太聪明了,根本不会到这儿来。”
他转身向外,而布拉德扭脸朝向了电视机的斑点亮光,在食客中穿梭着。人们已经安静下来了,只有乡村音乐还在轻轻唱着。他走到了门口,这时布拉德开口回击了。
“不是布拉德,是约翰。臭基佬。”
他曾经被这个词轰赶回家。当时他说了几句有双重含义的话,试探了一个颇有前途的家伙,那些话本来还有第三层意思,为的就是在对方理解并拒绝后避免难堪。然而今天,这个词却追赶得不那么急了,反而像是一种燃料,推着他穿过整个巴尔的摩,走进华盖影院后面的停车场,爬上消防梯,经过自己的门前,飞快地敲了一下门便进了埃莉莎的公寓。他一进屋就发现埃莉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补眠补觉,而浴室灯火通明,仿佛一座灯塔。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看见她正跪在地上,守着肥皂水桶,双手并用地刷洗浴缸。她停下手里忙着的活儿看他。那刷得极干净的浴缸表面就像大理石一样闪着光,照亮了埃莉莎,照亮了整个房间,或许也照亮了楼下的整个影院,整座城市因此呈现出一种崭新的、透亮的、更美的光亮。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根本不重要,”贾尔斯说,“重要的是,你需要它。所以我会帮你的。只要告诉我该做什么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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