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2
在那一瞬间，埃莉莎突然理解了那些狂怒：一个男人可以为他的战友挡住手榴弹，做母亲的宁愿为了孩子献出生命，身在爱中的人恨不得放弃一切，好让所爱的人得以活下去。但是，没机会了。她抬起胳膊，好像这样就能挡住子弹，可她能做的就只是如此。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斯特里克兰开火的时候，身体突然往左边歪了一下——一支尖尖的、细细的画刷柄刺穿了他的左脚。贾尔斯被人拽出了水面，紧贴着防波堤，刚好在斯特里克兰身后。那人紧接着掏出他口袋里的画刷，刺伤了斯特里克兰。是塞尔达，不可思议的塞尔达，在这世界的尽头出现了。她趴在人行道上，浑身透湿，沾着泥，手里还攥着那支画刷，滴滴答答的颜料把她的手都染成了绿色。
斯特里克兰伸手去摸脚，踉跄着单膝跪下了。埃莉莎心里突然有了希望。但紧接着，她就发现，这根本不是希望。她自己也跪了下去，就和斯特里克兰一样。她的大腿抖个不停，她用两只手撑着，不想再往下瘫倒。这样不行！她的身子往前倾，四肢着地地趴着。河水泼到了她的脸上，溅到了她的手指上。水是黑色的，是蓝色的，是紫色的，是红色的。她猛然看向自己的胸前——胸膛正中央，有一个整整齐齐的弹孔。血喷涌而出，溅到木板上，便立刻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她的胳膊肘像纸做的，她渐渐地缩了下去。她的视野开始倾覆，她看见了一个颠倒的世界：黑炭般的云层里，闪电就像一丝丝血管，倾盆大雨无边无尽地落下，附近船只亮起了警示灯，斯特里克兰摸索着他的枪，塞尔达攥着拳头狠击他的背，贾尔斯爬上码头，抓住他的脚踝……埃莉莎看见了绿色、蓝色、黄色；接着颜色变幻得更快，紫色、猩红色、殷红色；接着更快，蜜桃色、橄榄色、淡黄色；接着，更快，所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颜色一一出现，令暴风雨相形见绌。是他，是他身体上那些神奇的凹槽放射出的绮丽光芒。他把她搂进怀里，他的血涌向她的血，她的血泼向他的血。生命的液体将他们联结，尽管死亡正在来临。 一个浪头打过来，那支伯莱塔就要被卷进深水。但斯特里克兰的动作更快。他爬过去，抓住它，两只手紧紧地把它扣住。现在得把缠着他的两只“老鼠”甩掉。他一翻身踢中了那老头儿的脸，然后把黛利拉·布鲁斯特往防波堤之下推，一连推了几英尺。斯特里克兰浑身上下都是伤，脚上喷着血，眼睛也快要被雨淋瞎了，但他仍然用胳膊肘撑起自己，迎着大雨张开嘴巴。现在，这是他的雨了。他坐起来，抻着脖子，把雨水吸进了肺里。
“峡流之神”的身体涌动着各种颜色，犹如喷泉。它透过锋刃般的雨幕，视线越过怀里的埃莉莎，凝视着斯特里克兰。它慢慢地把她放在木板上，让水波抚摸着她。“鳃神”站了起来。斯特里克兰眨着眼睛，想弄明白眼前的一幕。它的胸前挨了两枪，却还能站起来？还能走路？“峡流之神”沿着防波堤向前，身体犹如夜色里的一支火把——那是无限的，而斯特里克兰这愚蠢的人类，还以为可以把无限变为有限。
斯特里克兰不死心。他摸索着，朝上开了枪，击中了“峡流之神”的胸膛，击中了它的脖子，击中了它的肚子。“峡流之神”只是用手摸了摸那些弹孔，伤口就像随着雨水流走了似的，消失了。斯特里克兰使劲儿地甩甩头，甩掉脸上的水。是这条充盈起来的河给了它力量吗？还是那些聚集过来的动物在以生命供养它们的神？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也不想弄明白了。他哭了，号啕大哭，撕心裂肺——他从来都不允许塔米这么哭。他垂下头，看着防波堤。他羞于直视“鳃神”那双永恒的眼睛。
“峡流之神”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它用一只爪尖勾住了扳机扣环，轻轻地把枪从斯特里克兰手里拿开，放在了码头上。一股黑色的水冲上防波堤，卷走了手枪，一口吞没。还是用那只爪尖，“峡流之神”托着斯特里克兰的下巴，让他扬起了脸。斯特里克兰抽泣着，想闭上眼睛，却无济于事。他们的脸只相隔着几英寸。眼泪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淌过“峡流之神”的指缝，滴落在它灿烂的鳞片上。斯特里克兰张了张嘴——他很高兴，因为终点将至的时候，他终于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你真的是神，”斯特里克兰轻声说，“对不起。”
“峡流之神”歪了歪头，仿佛是在考虑这恳求的分量。它不经意似的动了动爪尖，从斯特里克兰的下颚划过脖子，一直划到喉咙。
斯特里克兰感觉到自己敞开了。这其实不赖，他已经闭合得太久、太紧了，他想。他觉得脑袋轻飘飘的，于是低下头，只见鲜血正从他裂开的喉咙里喷出来，溅到胸口上。这下，一切都成空了。猴子，霍伊特将军，莱妮，孩子们，他犯的罪。剩下来的，只是“理查德·斯特里克兰”——最初的时刻，刚降生的时刻，那个除了“可能”一无所有的他。他往后仰倒。不，是“峡流之神”引领着他向下，向那毯子般柔软、温暖的水中沉溺。他很开心。雨在他的眼窝里积聚，他能看见的，就只有水。结束了。但他死去的时候在笑，因为死亡也是开始。 贾尔斯目睹了文明在自然的野性中重新掌权的一幕：汽车闪着浮夸的灯光，发出婴儿般的哭闹声；穿着制服、配着雨具的人冲向码头，双手扶住皮带上挂着的各种设备。他们在防波堤底下聚集着的动物前面停住了——虽然现在不像刚才那么多，但也足以令人震惊了。普通老百姓也渐渐聚了过来。人们本来是没有勇气在这种风雨肆虐的天气出门的，但去凑热闹看看码头上那些奇异瑰丽的色彩就另说了——没准儿是哪个疯子在瓢泼大雨中放烟花呢。
他咳嗽着，肺里的水呛了出来。他差点儿就死了。他记得自己撞到了河床，拼命扑腾才浮上水面，却又被湍急的水流卷走，往海湾那边拖。就在这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回了防波堤。这样手抓手本来很容易滑脱，但这双手掌却抓得很牢，因为那上面布满了老茧，都是被百洁布和拖来拖去的扫把、拖把磨出来的，就像埃莉莎的手一样。
肯定是那个黑人女人了。干那桩惊天大案时，贾尔斯在奥卡姆的装卸区见过她。他猜不出她为什么会来这儿，不过话说回来，他对她的了解十分有限：魁梧，中年，关键时刻总会露面，拥有无限的勇气。他一抓住防波堤，她就从他的口袋里抽出画刷，去跟拿枪的男人拼命。现在，那个男人死了，喉咙里涌出的血实在太多，就连汹涌的水浪也冲刷不净。
贾尔斯费劲地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哆嗦个不停。那女人把他拉近了。他们的呼吸渐渐平稳，透过雨幕看着那生物站起来，轻轻甩掉爪尖的血，然后迈动长蹼的脚，朝着倒下的埃莉莎走去，每走一步，身上的奇光就黯淡一些。
“她是不是……”贾尔斯哽住了。
“我不知道。”那女人说。
“举起手来！”有人喊道。那生物理也不理，把埃莉莎从防波堤上抱了起来。那些人又叫着“把那女人放下！”可依然没起任何作用。它在原地站了会儿，映着泛着泡沫的河水和银白色的雨水，仿佛美国陆地尽头一抹高而强大的黑色影子。贾尔斯实在精疲力竭，被悲伤压得发不出声音，但他还是吐出了“再见”两个字——和那生物道别，是他神奇的触碰治愈了他的沮丧，给予了他免于溺死在今夜的力量；和埃莉莎道别，她是他最好的朋友，给予了他免于溺死在过去二十年的记忆里的力量。
没有一点儿声响，没有一丝水花，那生物抱着埃莉莎，沉入水中。
人们终于走近了，鞋子踏在防波堤上，溅起雨水。那些带着枪的人径直往水边走，他们在狂风里压住头上的帽子，想要分辨出水中一晃而过的亮光。那些背着医疗箱的先去看了看死者，然后来看贾尔斯和那个女人。一个医生用手摸了摸贾尔斯的头和脖子，又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
“你受伤了吗？”
“他当然受伤了，”那个女人扶着贾尔斯，破口怒道，“我们都受伤了。”
贾尔斯咯咯笑了起来，自己也吃了一惊。他会想念埃莉莎的，噢，他该多想她啊，晚上像早上，早上像晚上，每个晨昏颠倒的日子，每个忘了吃饭、肚子咕咕叫的时刻。他爱过她。不，不对，他爱着她。反正他知道她没有离开，永远也不会离开。那这个女人呢？他的救命恩人呢？他可能也是爱她的吧。
“你肯定就是贾尔斯了。”她说。医生正检查她的身体。
“那你，”贾尔斯说，“一定就是塞尔达了。”
在这种天启末日般的场景下，正式的自我介绍简直荒谬。两人都因此笑了起来。贾尔斯想起了伊莱恩·斯特里克兰——他还没告诉她，她之于他的意义，她就消失了。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他抓住了塞尔达的手，咸咸的水在两只手掌之间滑动，将它们黏合得更紧。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任雨点重重地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融化——至少感觉是这样——融为一体。
“你认为……”塞尔达开口了。
贾尔斯想帮她说下去：“他们是不是……”
“我的意思是，在那底下，”她说，“他们是不是可能还……”
两个人都没有说下去，这样就很好了。他们都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问题，也都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有确切的答案。贾尔斯紧紧握住塞尔达的手，叹了口气。他看着自己呼出来的热气——竟然依旧强劲——消失在雨中。雨终归会渐渐收敛、停歇，他相信。他披上了医生送来的毯子，执意和塞尔达坐上了同一辆救护车，直到连塞尔达也忘记了那个问题的时候，他心里才有了关于答案的最好的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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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里克兰开火的时候，身体突然往左边歪了一下——一支尖尖的、细细的画刷柄刺穿了他的左脚。贾尔斯被人拽出了水面，紧贴着防波堤，刚好在斯特里克兰身后。那人紧接着掏出他口袋里的画刷，刺伤了斯特里克兰。是塞尔达，不可思议的塞尔达，在这世界的尽头出现了。她趴在人行道上，浑身透湿，沾着泥，手里还攥着那支画刷，滴滴答答的颜料把她的手都染成了绿色。
斯特里克兰伸手去摸脚，踉跄着单膝跪下了。埃莉莎心里突然有了希望。但紧接着，她就发现，这根本不是希望。她自己也跪了下去，就和斯特里克兰一样。她的大腿抖个不停，她用两只手撑着，不想再往下瘫倒。这样不行！她的身子往前倾，四肢着地地趴着。河水泼到了她的脸上，溅到了她的手指上。水是黑色的，是蓝色的，是紫色的，是红色的。她猛然看向自己的胸前——胸膛正中央，有一个整整齐齐的弹孔。血喷涌而出，溅到木板上，便立刻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她的胳膊肘像纸做的，她渐渐地缩了下去。她的视野开始倾覆，她看见了一个颠倒的世界：黑炭般的云层里，闪电就像一丝丝血管，倾盆大雨无边无尽地落下，附近船只亮起了警示灯，斯特里克兰摸索着他的枪，塞尔达攥着拳头狠击他的背，贾尔斯爬上码头，抓住他的脚踝……埃莉莎看见了绿色、蓝色、黄色；接着颜色变幻得更快，紫色、猩红色、殷红色；接着更快，蜜桃色、橄榄色、淡黄色；接着，更快，所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颜色一一出现，令暴风雨相形见绌。是他，是他身体上那些神奇的凹槽放射出的绮丽光芒。他把她搂进怀里，他的血涌向她的血，她的血泼向他的血。生命的液体将他们联结，尽管死亡正在来临。 一个浪头打过来，那支伯莱塔就要被卷进深水。但斯特里克兰的动作更快。他爬过去，抓住它，两只手紧紧地把它扣住。现在得把缠着他的两只“老鼠”甩掉。他一翻身踢中了那老头儿的脸，然后把黛利拉·布鲁斯特往防波堤之下推，一连推了几英尺。斯特里克兰浑身上下都是伤，脚上喷着血，眼睛也快要被雨淋瞎了，但他仍然用胳膊肘撑起自己，迎着大雨张开嘴巴。现在，这是他的雨了。他坐起来，抻着脖子，把雨水吸进了肺里。
“峡流之神”的身体涌动着各种颜色，犹如喷泉。它透过锋刃般的雨幕，视线越过怀里的埃莉莎，凝视着斯特里克兰。它慢慢地把她放在木板上，让水波抚摸着她。“鳃神”站了起来。斯特里克兰眨着眼睛，想弄明白眼前的一幕。它的胸前挨了两枪，却还能站起来？还能走路？“峡流之神”沿着防波堤向前，身体犹如夜色里的一支火把——那是无限的，而斯特里克兰这愚蠢的人类，还以为可以把无限变为有限。
斯特里克兰不死心。他摸索着，朝上开了枪，击中了“峡流之神”的胸膛，击中了它的脖子，击中了它的肚子。“峡流之神”只是用手摸了摸那些弹孔，伤口就像随着雨水流走了似的，消失了。斯特里克兰使劲儿地甩甩头，甩掉脸上的水。是这条充盈起来的河给了它力量吗？还是那些聚集过来的动物在以生命供养它们的神？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也不想弄明白了。他哭了，号啕大哭，撕心裂肺——他从来都不允许塔米这么哭。他垂下头，看着防波堤。他羞于直视“鳃神”那双永恒的眼睛。
“峡流之神”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它用一只爪尖勾住了扳机扣环，轻轻地把枪从斯特里克兰手里拿开，放在了码头上。一股黑色的水冲上防波堤，卷走了手枪，一口吞没。还是用那只爪尖，“峡流之神”托着斯特里克兰的下巴，让他扬起了脸。斯特里克兰抽泣着，想闭上眼睛，却无济于事。他们的脸只相隔着几英寸。眼泪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淌过“峡流之神”的指缝，滴落在它灿烂的鳞片上。斯特里克兰张了张嘴——他很高兴，因为终点将至的时候，他终于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你真的是神，”斯特里克兰轻声说，“对不起。”
“峡流之神”歪了歪头，仿佛是在考虑这恳求的分量。它不经意似的动了动爪尖，从斯特里克兰的下颚划过脖子，一直划到喉咙。
斯特里克兰感觉到自己敞开了。这其实不赖，他已经闭合得太久、太紧了，他想。他觉得脑袋轻飘飘的，于是低下头，只见鲜血正从他裂开的喉咙里喷出来，溅到胸口上。这下，一切都成空了。猴子，霍伊特将军，莱妮，孩子们，他犯的罪。剩下来的，只是“理查德·斯特里克兰”——最初的时刻，刚降生的时刻，那个除了“可能”一无所有的他。他往后仰倒。不，是“峡流之神”引领着他向下，向那毯子般柔软、温暖的水中沉溺。他很开心。雨在他的眼窝里积聚，他能看见的，就只有水。结束了。但他死去的时候在笑，因为死亡也是开始。 贾尔斯目睹了文明在自然的野性中重新掌权的一幕：汽车闪着浮夸的灯光，发出婴儿般的哭闹声；穿着制服、配着雨具的人冲向码头，双手扶住皮带上挂着的各种设备。他们在防波堤底下聚集着的动物前面停住了——虽然现在不像刚才那么多，但也足以令人震惊了。普通老百姓也渐渐聚了过来。人们本来是没有勇气在这种风雨肆虐的天气出门的，但去凑热闹看看码头上那些奇异瑰丽的色彩就另说了——没准儿是哪个疯子在瓢泼大雨中放烟花呢。
他咳嗽着，肺里的水呛了出来。他差点儿就死了。他记得自己撞到了河床，拼命扑腾才浮上水面，却又被湍急的水流卷走，往海湾那边拖。就在这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回了防波堤。这样手抓手本来很容易滑脱，但这双手掌却抓得很牢，因为那上面布满了老茧，都是被百洁布和拖来拖去的扫把、拖把磨出来的，就像埃莉莎的手一样。
肯定是那个黑人女人了。干那桩惊天大案时，贾尔斯在奥卡姆的装卸区见过她。他猜不出她为什么会来这儿，不过话说回来，他对她的了解十分有限：魁梧，中年，关键时刻总会露面，拥有无限的勇气。他一抓住防波堤，她就从他的口袋里抽出画刷，去跟拿枪的男人拼命。现在，那个男人死了，喉咙里涌出的血实在太多，就连汹涌的水浪也冲刷不净。
贾尔斯费劲地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哆嗦个不停。那女人把他拉近了。他们的呼吸渐渐平稳，透过雨幕看着那生物站起来，轻轻甩掉爪尖的血，然后迈动长蹼的脚，朝着倒下的埃莉莎走去，每走一步，身上的奇光就黯淡一些。
“她是不是……”贾尔斯哽住了。
“我不知道。”那女人说。
“举起手来！”有人喊道。那生物理也不理，把埃莉莎从防波堤上抱了起来。那些人又叫着“把那女人放下！”可依然没起任何作用。它在原地站了会儿，映着泛着泡沫的河水和银白色的雨水，仿佛美国陆地尽头一抹高而强大的黑色影子。贾尔斯实在精疲力竭，被悲伤压得发不出声音，但他还是吐出了“再见”两个字——和那生物道别，是他神奇的触碰治愈了他的沮丧，给予了他免于溺死在今夜的力量；和埃莉莎道别，她是他最好的朋友，给予了他免于溺死在过去二十年的记忆里的力量。
没有一点儿声响，没有一丝水花，那生物抱着埃莉莎，沉入水中。
人们终于走近了，鞋子踏在防波堤上，溅起雨水。那些带着枪的人径直往水边走，他们在狂风里压住头上的帽子，想要分辨出水中一晃而过的亮光。那些背着医疗箱的先去看了看死者，然后来看贾尔斯和那个女人。一个医生用手摸了摸贾尔斯的头和脖子，又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
“你受伤了吗？”
“他当然受伤了，”那个女人扶着贾尔斯，破口怒道，“我们都受伤了。”
贾尔斯咯咯笑了起来，自己也吃了一惊。他会想念埃莉莎的，噢，他该多想她啊，晚上像早上，早上像晚上，每个晨昏颠倒的日子，每个忘了吃饭、肚子咕咕叫的时刻。他爱过她。不，不对，他爱着她。反正他知道她没有离开，永远也不会离开。那这个女人呢？他的救命恩人呢？他可能也是爱她的吧。
“你肯定就是贾尔斯了。”她说。医生正检查她的身体。
“那你，”贾尔斯说，“一定就是塞尔达了。”
在这种天启末日般的场景下，正式的自我介绍简直荒谬。两人都因此笑了起来。贾尔斯想起了伊莱恩·斯特里克兰——他还没告诉她，她之于他的意义，她就消失了。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他抓住了塞尔达的手，咸咸的水在两只手掌之间滑动，将它们黏合得更紧。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任雨点重重地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融化——至少感觉是这样——融为一体。
“你认为……”塞尔达开口了。
贾尔斯想帮她说下去：“他们是不是……”
“我的意思是，在那底下，”她说，“他们是不是可能还……”
两个人都没有说下去，这样就很好了。他们都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问题，也都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有确切的答案。贾尔斯紧紧握住塞尔达的手，叹了口气。他看着自己呼出来的热气——竟然依旧强劲——消失在雨中。雨终归会渐渐收敛、停歇，他相信。他披上了医生送来的毯子，执意和塞尔达坐上了同一辆救护车，直到连塞尔达也忘记了那个问题的时候，他心里才有了关于答案的最好的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