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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埃莉莎不能否认,这确是一种奇迹。这天晚上,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带着那生物穿行在公共场所,但夜色却被倾盆大雨包裹,街上空无一人。汽车都在停车场里停着,司机们希望等暴风雨过去再走,心里却在怀疑这雨永远停不了了。可怜的行人挤在公交车站的棚子或商铺的遮阳篷底下,看着积水越涨越高,没过了他们的鞋子。人行道没法儿走了,埃莉莎和贾尔斯只好沿着路中央地势最高一处的干地走。那生物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在雨中张开了鳃。
拖着湿透的浴袍,她几乎走不动了。贾尔斯虽然精神焕发,但毕竟是个老人。他们走得太慢了,华盖公寓里的那个人会追上来的。埃莉莎不住回头去看,总觉得会听见那辆被撞烂的凯迪拉克轰隆隆地、像坦克似的从他们背后碾过来,或是会看见斯特里克兰拨开雨幕,懒洋洋地笑着,再一次对她说:“我打赌我能让你发出呃呃啊啊的声音,也许只有一点点?”
就算不是斯特里克兰,是某个好心的市民赶过来帮忙,也照样会一切完蛋。埃莉莎发疯似的四处张望,头发上的水甩来甩去。他们需要的是另一个奇迹:一辆插着钥匙的、没人要的车,一位仍然坚持运营的癫狂的公交车司机。埃莉莎朝着贾尔斯打手语:“太慢了。”但他没看见。她隔着那生物,伸过手,抓着贾尔斯的胳膊比画。他却只是拍拍她的手,没有回答。他想让她留意,于是突然停下了。那生物猛晃了一下,埃莉莎则差点儿被那双银色高跟鞋绊倒。停下来是最糟的主意啊,她瞪着贾尔斯,但他盯着路边,迎着瓢泼大雨,眼睛睁得大大的。
在他们的右边,阴沟里聚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是淤泥吧,埃莉莎想,大雨把下水道里的泥冲出来了。但那东西在动,在瀑布似的大水中游着,在潮湿的路面上乱爬。埃莉莎后知后觉地认出了那些东西。是老鼠,从漫水的下水道里涌出来了。远处,有人也发现了,惊恐地尖叫起来。老鼠争前恐后,挤在一起,粉色的尾巴甩动着,像沥青似的泼在路上,湿漉漉的皮毛在街灯下闪着光。埃莉莎看向左边,那儿也一样,挤着一群群黑色的老鼠。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贾尔斯握紧了。老鼠朝着他们围了过来,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更恐怖的是,成群的老鼠停下了,和他们保持着五英尺的距离,黑眼睛瞪着,鼻子抽动着。现在有几百只了,似乎只等一声令下……
“亲爱的,我承认,”贾尔斯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埃莉莎感觉到那生物在湿透的毯子底下动了一下,一只巨大的、长着利爪的手伸了出来。尽管他努力地呼吸、身体起伏着,这只手却很稳。它平平地摊开,微微地弯曲,犹如赐福一般,雨水便汇聚到这布满鳞片的手掌上。地上湿淋淋的鼠群颤抖起来,一个挨一个地,小小的身体上下浮动,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唰唰声,与暴雨的轰鸣抗衡着。是擦蹭的声音,埃莉莎反应过来了,那是上千条细小的腿爪在人行道上后退的声音。她擦了擦眼睛里的雨水——没看错,毫无疑问。
鼠群向两侧分开,辟出一条路,让他们通行。
那生物垂下手,重重地往下瘫倒,埃莉莎和贾尔斯连忙紧紧地抱住他,免得他摔下去。
“‘无论是人是兽,今晚都不宜外出。’”贾尔斯颤抖着念道,“W. C. 菲尔茨的台词。”他咽了口唾沫,冲着前方点点头说,“那么,咱们一起去吧,投入战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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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的眼泪灼烧着斯特里克兰的脸,凯迪拉克喷出的蒸汽快要把他烫死了。他再也无法恢复成一个人了。要想改变,就得爬回母亲的肚腹,删除他的所有历史,承认这一辈子毫无意义。不可能了,不管他有多渴望,也不可能了。猴子尖叫着,他顺从照做,强迫自己直视着“峡流之神”。仅仅是油彩,仅仅是画布。他站起来,站稳了。好,这就对了。如果确有必要,他可以再拽掉两根手指,或是一条胳膊,甚至整个儿脑袋,随便什么,只要能看着血流出来,证明到底哪一幕是真实的,就行。
斯特里克兰穿过那扇四分五裂的门,沿着一条雨水连绵的走廊,来到了第二间公寓门前。最好节省几颗子弹。踹了六七脚之后,他闯进去了。这儿比莱妮没拆箱子的那个家还要糟,完全就是臭虫的洞,邋遢死了。埃莉莎·埃斯波西托就是这个德行。那个黑人告诉过他,说埃莉莎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他当时就该想到这一点嘛。以前从来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谁想要她。
他循着她的气味,走进了一间乱糟糟的卧室。床对面的墙壁上挂满了鞋子,而让他惭愧的是,这其中有很多双,他都认得。他的裤裆里起了反应。他简直想把那玩意儿也扯下来,就像扯掉手指头一样。或者,过些时候再扯吧,等他办完事回来、烧掉整座房子的时候再说。“峡流之神”的气味也很重。他慌忙冲进浴室,发现浴缸上沾满了发光的鳞片,空气清新剂纸夹做成的小树覆盖了所有墙壁。他们到底在这儿干了些什么?他脑海里正在形成的念头让他一阵恶心。
斯特里克兰晃晃悠悠地走进客厅,视线转来转去。他们不在这儿,标本还是溜了。那支伯莱塔在他手里越发沉重,它坠着他向右歪,向右歪,打了个转,接着又转了一圈。他头晕目眩地转起来了。埃莉莎的世界——他曾经想要得到的那个世界——打散成碎片,旋转着,形成难看的棕色的旋涡。他瞥见了什么东西。他只剩下一点点感知能力可以去注意它了。他只好用手枪抵住一张破桌子,好止住令人呕吐的旋转。
是一本日历,在今天的那一页上,写着“午夜,码头”。斯特里克兰看了看桌子上方的钟,还不到十二点。还有时间。只要他别再打转了,只要他能走直线,就还有时间。他从桌上的架子上抓起电话,用一根手指头拨号——失去了好兄弟的它,显得长长的,像条虫子。弗莱明接了电话,斯特里克兰费力地告诉他重新布置追踪围堵,把所有人都从奥卡姆调来,调到这条街尽头的码头上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命令是不是说完了,他的声音不再像他自己的了,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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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一开始,她只注意到了老鼠,因为它们的数量实在庞大。踏上防波堤时,她茫然惺忪的眼睛已然接受了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地下居民。猎物和掠食者并肩而行,跨越物种的和谐似乎是在模仿埃莉莎和那生物。毛蓬蓬的松鼠,红眼睛的兔子,笨乎乎的浣熊,脏兮兮的狐狸,一蹦一跳的青蛙,摇摇摆摆的蜥蜴,滑动潜行的蛇,而在它们底下,蠕动着一层虫子、蜈蚣、蛞蝓。啮齿动物上方,翻腾滚动着飞虫,那黑色的道道斑纹,即便在暴雨中也不会被冲散。最外一圈是生活在地面之上的动物:狗、猫、鸭子,还有一头奇怪的猪,它们往前挤,往前冲,仿佛是要向它们心中一直期待着的神俯首参拜。
动物们从防波堤上让开,让他们三个通过。防波堤和埃莉莎记忆中的一样短,大概只有四十英尺,但这也足够了。水位已经高高地超过了那道“三十英尺”标志,只有柱子顶端还露着。水位只比防波堤低几英寸,河水在暴风雨中汹涌翻滚着,往木板上泼溅。那么,就是这儿了。万事俱备。但埃莉莎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雨打在身上。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粗糙,她发现,这就和那生物拍动着鳃、在空气中呼吸一样费力难受。她觉得有只手放在了自己湿漉漉的背上。
“快点儿。”贾尔斯轻声道。
她哭了。但天空也在哭。整个宇宙都在啜泣,人和动物,陆地和水,万物都在为两个相异的世界近乎毫无缝隙的合一,以及这合一终究无法存续而落泪。埃莉莎的手垂在身体两边,她感觉到他冰凉的、潮湿的手滑向了它们。他们握着彼此的手,最后一次合二为一。透过牢狱般的雨幕,埃莉莎望着他美丽的面孔。大大的、玛瑙般的眼睛回望着,没有流露出丝毫渴求入水的意思——尽管离开了水他就会死。只要她希望,他就愿意永永远远地站在这儿。
所以她走了。为了救他的命,她走了。一步,两步,蹚过摇曳的水。在疯狂暴雨之中,她竟能分辨出动物们向后退开的沙沙声,以及贾尔斯——她唯一的伙伴的噗噗的脚步声。四十英尺不长。埃莉莎已经走到了防波堤的另一边,走到了尽头,银色鞋子的方形鞋头对齐了防波堤的边缘。那生物的双脚也并拢起来,脚尖上的利爪探了出去。几英寸之下,黑色的河水翻涌着。埃莉莎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然后转过身面对着他。天启一般的狂风袭来,攫住她的粉色浴袍,扯开腰带,让衣服像蝴蝶翅膀一般在她赤裸的身体上飘动。
他闪着绿色的光。他的光芒在雨中跃动,犹如一座灯塔。即便是现在,埃莉莎也惊叹得无法呼吸。她极力想要微笑。她冲着河水点点头。他看了看水的深度,绿色的光变得更亮了,翕动的鳃暴露了他的渴望。他回头望着她,脸上淌着湿湿的东西。他也会哭吗?她相信他会,尽管他的抽泣并不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头顶之上,雷声隆隆:那就是他在哭。他松开了她的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他比画着她的名字,他最喜欢的那个词:埃莉莎,然后收拢起手指间的蹼,用食指指自己的前胸,又指指河水,然后画了一个逆时针的圆圈。
他比画得很笨拙,但意思很清楚:“独自去?”
埃莉莎的心,碎了又碎。他已经有多久没见过同类了?他已经孤单地游了多久?她不能胆怯。于是她点点头,指了指河水。他又比画了一个手势,简单的手势:“不。”她沮丧地垂下胳膊。他继续用手语表达,动作更快了,他已经学会了很多单词:“我需要——”但她不能让他说完,她承受不了。她也需要啊,可他们两个的需要无法调和。她推了推他,他的身体一扭,几乎就要掉下水去。他蓝色的眼睛里泛起了绿色,肩膀向里缩着。他低下头,凝视着河水,面对着河水。她很高兴,因为她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它们虽然垂在身体两边,却仿佛不受控似的,用手语说着:“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
“埃莉莎,”贾尔斯突然叫了起来,“埃莉莎!”

29

夏季,干旱的季节,结束了。雨季,带着它神秘的名字、神秘的目的,回来了。这是毫无疑问的,绝不会弄错。老鼠、蜥蜴、蛇、苍蝇……活物、呼吸着的东西,组成了整个世界。它们眨着邪恶的眼睛,长着有毒牙的嘴巴,朝他扑来。他脑袋里的猴子尖叫着,命令着,每一声都带着神秘。他是个忠诚的战士,他才是标本,它们的标本。他咆哮着,奔跑着,踢打着扒住他裤子的松鼠,甩掉疯狂啃噬他小腿的老鼠。它们阻止不了他。他——丛林之神——降下惩罚,用脚后跟碾碎不堪一击的头骨,用双手掐断细小的、吱吱叫的脖子。
然后他登上了防波堤,扯断了最后一只老鼠的腿。波浪拍击着路基,两侧升起水墙,犹如一对对军刀搭成的拱廊。黑暗的隧道将他的视线引向尽头。埃莉莎·埃斯波西托和“峡流之神”就站在那儿,背对着他,凝视着脚下河水的漩涡。斯特里克兰只花了几秒钟就冲到了那里——尽管水波泼洒,他的步子还是很稳。那儿还有个老头儿,在一旁等着。斯特里克兰认出了他,他就是那个开小货车的司机。他们一块儿送上门来了。这可真是件大好事啊。
那个老头儿看见了斯特里克兰,便开始大叫:“埃莉莎!”但斯特里克兰的动作太快了。那老头儿做了一件让斯特里克兰万万想不到的事:他朝他冲了过来。斯特里克兰必须停下,但他的脚在光溜溜的木板上打滑,在旋转的涡流间摇摆,他只能甩起手里的那支伯莱塔。手枪砸在那老人的头上,他重重地倒了下去,身体飞出了防波堤,眼看就要坠入汹涌的河水。或许还有别的可能,比如说,他死命地抓住潮湿的木头,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头朝下落入了翻滚的波浪中。
现在,埃莉莎看见他了。斯特里克兰站直身子,手枪对准了“峡流之神”。他离它只有十英尺。但他的眼睛瞥向了埃莉莎。她的睡衣没系带子,几乎赤身裸体。还有一双鞋。当然,必须有鞋子。那闪闪发光的银色高跟鞋,是故意在折磨他。这个妖精,这个荡妇,这个骗子。原来她才是真正的黛利拉,引诱他,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然而,他偏要让她见证“峡流之神”的最后时刻。从现在开始,“鳃神”已经是过去了。而他,理查德·斯特里克兰?就像那个凯迪拉克推销员说的:“未来。真棒。您看起来就像个未来领袖呢。”
有一件事让他觉得心满意足,那就是他猜对了,他终于让那个哑巴姑娘发出了呃呃啊啊的声音。她想警告“峡流之神”小心即将发射的子弹,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潮湿的空气,脖子上青筋暴露,尖叫起来。斯特里克兰能肯定,这是她那怯懦的喉咙头一次发出声音。那几乎撕裂了她的声带的声音,其实很小很弱——在“约瑟菲娜”号上,那只秃鹰被恩里克斯的航行日记噎死时,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但这声音太特殊了,足以穿透呼啸的狂风。“峡流之神”转身了,闪电在“鳃神”蓝绿色的光芒里劈开白色的光带,可是太迟了。斯特里克兰,这个代表未来的人,张扬着代表未来的武器。他扣动了扳机,一下、两下。在风和雨之中,枪声听起来很干脆:砰,砰。“峡流之神”的胸前被击穿了两个弹孔,他摇晃几下,跪倒在防波堤的边缘。血喷洒而出,和雨水混在一起。
跨越两个大洲、强手之间的史诗般的追捕,就这样颇为令人失望地告终了。然而,捕猎的本质就是如此。有时候,你的猎物在死亡中狂怒逆转,从而成为传奇。但也有些时候,它眨眼间就能消失得一干二净,比童话故事强不了多少。斯特里克兰甩掉脸上的雨水,用枪对准“峡流之神”低垂的头,再一次扣动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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