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的心怦怦乱跳。电梯下到了一楼,门刚打开我就往外冲,脚步又绊了一下,但还好没在这洁白无瑕的砂岩地砖上跌个狗吃屎。我急急走出有着大片玻璃的大门,让西雅图那清新凉爽又带点潮湿的空气包围我。我抬起脸享受提神醒脑的清冷细雨,闭上眼睛,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试着重新恢复所剩无几的平静心情。
从来没有男人能像克里斯钦.格雷那样影响我,我想不通是什么原因,是因为他的长相?他的礼貌风度?财富?权力?我不明白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反应是怎么回事。我吁出一口长气,觉得如释重负。刚才见鬼的到底是怎么了?靠在大楼建筑的某根金属梁柱旁,我努力地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试着集中思绪。我摇摇头,我是怎么啦?我的心跳慢慢恢复成正常速度,呼吸也稳定许多,随即向车子走去。
我将市区速限置之不理,在脑海中重播访问的过程,开始觉得自己又蠢又丢脸。是,我对于某些胡思乱想有点反应过度。好,他确实非常有魅力,自信满满,霸气逼人,自我感觉良好,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就是傲慢自大,在那些无懈可击的周到礼数之下,他独裁专制又冷血无情。唔,至少表面看来是如此。我冷不防打了个寒颤,他可能傲慢自大,但他绝对有权利这么做,年纪轻轻就拥有这样的成就,他当然无法忍受别人的愚蠢,而且他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我又开始嘀咕凯特没有先给我一份他的简历。
往I-5州际公路开的路上,我的思绪开始游走。我真搞不懂为什么有人会这么汲汲营营于追求成功。有些回答听起来相当高深莫测,似乎他心里另有盘算,而凯特那些题库──啊!有关领养及问他是不是同性恋……我打个冷颤,真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问了出来。地洞啊,现在就让我钻进去吧!以后每次只要想到那个问题,我一定会羞愧到不能见人。该死的凯瑟琳.卡凡纳!
看看时速表,我开车从来没这么谨慎过。我心知肚明这是因为那对紧迫盯人、能够看穿人心的银灰眼眸,与叫我开车小心的严厉嗓音造成的效果。我甩甩头,发现格雷比他实际年龄成熟多了。
别想了,安娜!我骂着自己,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经验,但我不能这么放不下。抛到脑后去吧,我永远不需要再见到他了。这样想让我立刻开心起来,打开MP3播放器,将音量调大,我舒服地往后靠坐,随着独立摇滚乐的强劲节奏猛踩油门。车子转上I-5高速公路,我知道自己爱开多快就可以开多快。
我们住在华盛顿州温哥华市一个双并公寓社区中,离华盛顿州大的校区非常近。这房子是凯特的爸妈买给她的,所以我很幸运的几乎不用付什么房租,四年来这儿就是我的家。我在屋外把车停妥,心知不达目的绝不放手的凯特一定会要我巨细靡遗地如实禀报。唔,好在她有迷你录音机,希望我不用再详加描述那些对话的细节。
「安娜!妳回来了。」凯特坐在客厅里,四周堆满了书。虽然身上还穿着那套印有可爱小兔的粉红法蓝绒睡衣,但很明显她正在为期末考抱佛脚。这套睡衣是她保留给以下几种特殊情况穿的:和男友分手、身体不适和心情不好的时候。
她跳起来用力搂抱我。「我都开始担心了,我以为妳会早一点回来。」
「哦,我以为晚回来才表示访问很成功。」我向她摇一摇迷你录音机。
「安娜,真的很感谢妳帮我的忙,我知道自己欠妳一次。访问如何?他长得怎样?」
噢,不会吧──开始了,凯瑟琳.卡凡纳调查庭。
我斟酌着要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我能怎么说?
「我很高兴访问结束,不用再看到他了。妳知道吗?他有点恐怖,」我耸耸肩。「也非常认真,太过一丝不苟了,而且年轻,真的很年轻。」
凯特无辜地看着我,我向她皱眉。
「妳别装无辜。为什么不给我一份简历?他让我感觉自己像个白痴,连基本的背景查证都敷衍了事。」
凯特捂住嘴巴。「哎,安娜,我很抱歉,我没想到。」
我做状吓唬她。「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很有礼貌,风度翩翩,稍微有点古板,感觉上比他实际年龄老成许多,不太像一般二十多岁的人。他到底多大年纪?」
「二十七岁。哎,安娜,对不起,我应该先向妳简单介绍一下的,但我那时真的很不舒服嘛。把迷你录音机给我吧,我要开始誊写这次访问了。」
「妳看起来好多了,妳有没有喝汤?」我问她,急着转换话题。
「有,而且和往常一样好喝,我觉得自己好很多了。」她对我报以感激的一笑。
我看了看表。「我要走了,今晚还来得及到『克雷顿五金行』去值班。」
「安娜,妳会累垮的。」
「没事啦,我们晚点见啰。」
我一进华盛顿州大就在克雷顿打工了,它是波特兰地区最大的非连锁五金商店。在这里工作了四年,店里销售的所有货品我都略知一二──虽然很讽刺的,我对任何需要自己动手的东西都不在行,全都留给老爸来搞定。我比较偏向是那种「拿本书窝在壁炉旁椅子上享受」的女孩。
我很高兴能来得及值班,让我能专心在某件和克里斯钦.格雷无关的事情上。店里很忙,夏天刚刚来临,民众正开始陆续重新装潢自己的家。克雷顿太太很高兴看到我。
「安娜!我以为妳今晚不来了。」
「我的会议不像原本预期的那么久,可以来值几小时的班。」
「真的很高兴看到妳来。」
她要我到储藏室去帮货架补货,我立刻全心投入工作之中。
那天稍晚回到家,凯瑟林正戴着耳机在笔记型电脑前工作。虽然鼻头还是红通通的,但她全神贯注在访问稿上,心无旁骛,打字打得飞快。我所有体力都被榨干了:开长途车、超级劳神的访问,以及在克雷顿店里忙得团团转,这一切让我累得半死。我整个人埋入沙发中,想着被我晾在一旁必须完成的论文及今天没念的书,只因为我满脑子都是……他。
「妳问到一些很棒的内容耶,安娜,做得好。我真不敢相信妳竟然拒绝让他带妳到处参观,他摆明了就是想多和妳相处一会儿啊!」她快速而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脸红了,心跳无来由地加速。才不是这个原因呢,他想带我四处参观,只是要让我见识那些向他俯首称臣的事物。我发现自己正在咬嘴唇,希望凯特没有注意到,不过她眼中似乎只有访问稿。
「我听出妳说他彬彬有礼的地方了。妳有没有做笔记?」她问。
「啊……没,我没有。」
「没关系,我还是可以写出一篇很棒的稿子,可惜我们没有拍一些独家照片。他真是超他妈的帅,对不对?」
「我想是吧。」我试着让自己听起来无动于衷,看来我成功了。
「少来了,安娜,即使是妳,也无法对他的俊美免疫吧?」她挑起一道完美的眉看着我。
糟糕!我感觉自己又脸红了。讲点恭维的话来使她分心吧,这招屡试不爽。
「如果是妳去,可能会挖到更多的东西。」
「我可不觉得,安娜。拜托,他几乎都要请妳去上班了耶!妳是最后一分钟才被我赶鸭子上架,妳已经做得很棒了。」
她抬头若有所思地看我,我迅速地躲进厨房里。
「所以妳到底觉得他怎样?」
惨了,她真是爱追根究柢。为什么她不能放过这件事?得想点什么来搪塞,要快。
「他自我要求很高、控制欲强、傲慢自大──令人害怕的那种,但也很有魅力,我能理解他确实有迷人之处。」我真心诚意地补充说明,希望这样的回答可以堵住她的嘴。
「妳会被男人迷住?这真是破天荒。」她嗤之以鼻。
我开始忙着制作三明治,好让她无法看见我的脸。
「妳为什么想知道他是不是同性恋?顺带一提,那真是让人尴尬到想死的题目,我后悔得要命,他也被问得很不悦。」一想起这个,就让我皱起脸。
「从他开始在社交圈出现以来,都没看他约会过啊。」
「这真的太丢脸了,整件事都很丢脸,我很高兴再也不用见到他。」
「安娜,没有那么糟吧?我觉得他听起来对妳颇为倾心呢!」
对我倾心?凯特这下开始发神经了。
「妳要不要来个三明治?」
「好呀。」
当晚我们没再聊起克里斯钦.格雷,我松了一口气。等我们吃完晚餐,我终于可以在餐桌旁坐下来写那篇关于《黛丝姑娘》的论文,凯特则在一旁努力撰写她的稿子。好惨,那位黛丝女士真的是生在错误的年代,在错误的时间生于错误的地点。等我写完论文已经午夜,凯特早就上床睡觉了。我走回自己房间,累到虚脱,但很高兴自己能在星期一完成这么多事情。
我在白色铸铁床上缩成一团,用妈妈织的被子包裹住自己,闭上眼睛很快地进入梦乡。那一夜,我梦见了幽暗阴森的地方、暗淡冰凉的白色地板与银灰色的眼珠。
接下来的那一周,我全神贯注在准备考试及克雷顿的工作中。凯特也很忙,在交接给下一任编辑之前,忙着编写她任内最后一期的校刊,还得为她的期末考啃书。到星期三时她已经复元了,我不用再忍受那套印了太多兔子的粉红法蓝绒睡衣在我眼前晃。我打电话给住在乔治亚州的妈妈问她好不好,也顺便让她祝我期末考顺利,她告诉我她最新的手工蜡烛生意──我妈常有一堆冒险事业要开展。其实她只是无聊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但她的注意力比记忆只能维持三秒的金鱼还短,下星期还会有其他新点子冒出来。她让我忧心,希望她没有把房子做抵押来资助这最新的生意,我也希望包柏──以关系来说很新,但其实年纪大她很多的老公──能把她看牢一点,毕竟我不在她身边,而他看起来比三号老公脚踏实地得多。
「一切都好吗,安娜?」
我犹豫了一下,而我妈立刻全神贯注起来。「我很好。」
「安娜,妳有对象了吗?」
哇……她怎么办到的?声音里的兴奋也太明显了。
「没有,妈,什么也没有,如果我有对象的话,妳会第一个知道。」
「安娜,妳真的需要多出去走走,蜜糖,妳让我担心。」
「妈,我没事。包柏好吗?」一如往常,岔开话题是最有效的策略。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继父雷伊,我妈的二号老公,我视他为父亲,也承继了他的姓。我们没谈多久,事实上那不太像是对话,顶多只是雷伊对我的轻柔话语嘟囔了几声作为回应。雷伊不太多话,但依然活力十足,爱看电视上的足球转播,如果没在看电视,他就会去打保龄球和飞绳钓鱼[1] ,不然就是打造家具。雷伊是个手艺纯熟的木匠,所以我也很清楚灰浆板和手锯的差别。
不过,听起来他似乎一切平安。
周五晚上,我和凯特正在讨论该做些什么才好──我们想要暂停抱佛脚、暂停打工、暂停编校刊,此时,门铃响了。门外站着我的好友荷西,手里拎着一瓶香槟。
「荷西!看到你真开心!」我很快地抱他一下。「进来吧。」
荷西是我刚到华盛顿州大时认识的第一个人,当时我看起来茫然又孤单,事实上也是。我们意识到彼此身上有种相似的气质,从那时起我们就成了死党。我们不只有类似的幽默感,也发现原来雷伊和老荷西曾一起在同一个军中小队服役,结果我们的老爸也变成了好朋友。
荷西念的是工程,他也是家族中第一个念到大学的。他相当聪明,但真正的热情在摄影,他有双能拍出好照片的眼睛。
「我有大消息。」他咧嘴笑,深色眼珠闪着亮光。
「先别讲出来──你好不容易让自己能多留一星期不被开除是吧?」我故意逗他,他开玩笑地龇牙咧嘴。
「波特兰广场画廊下个月要展出我的摄影作品。」
「太棒了,恭喜!」为他感到开心,我再次给他一个拥抱。
凯特也对他微笑。「荷西,真是了不起!我应该把这消息放在校刊里,星期五的夜晚拿来临时改稿最棒了。」她假装困扰。
「来庆祝一下吧,我希望妳能来参加开幕仪式。」
荷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的双颊通红。
「妳们两个当然要一起啰。」他补充,紧张地瞄一眼凯特。
荷西和我是好朋友,但我心里知道他很想再进一步。他很可爱也很有趣,但不是我的菜,他比较像是我从未有过的兄弟。凯瑟琳常取笑我是否少了「需要男友」的基因,事实上是我还没有遇到任何一个能……唔,吸引我的人,部分的我也渴望那种双膝抖颤、心脏跳到喉咙口、胃里像有蝴蝶振翅飞舞的动情时刻。
有时我会怀疑自己是否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能是我花太多时间和文学名著里那些浪漫男主角们作伴,结果导致我的理想和期望都变得高不可攀。但现实生活中,真的没有人给过我那种感觉。
直到前不久。我的潜意识以不受欢迎、低沉柔和的声音喃道。不!我立刻将这个念头逐出脑海,我才不要往那个方向想,尤其是在那场痛苦的访问结束之后。你是同性恋吗,格雷先生?回忆令我打了个寒颤。我很清楚从那天开始我几乎每天都梦到他,但那只是为了将那段糟糕的经验从我身体内洗刷掉,不是吗?
我看着荷西打开香槟。他很高,身上的T恤和牛仔裤包裹着宽阔的双肩和紧实的肌肉,他有着健美的肤色、深色的头发和有神的双眼。没错,荷西是个帅哥,但我想他终于懂我的意思了:我们只是朋友。软木塞砰的一声大力飞出,荷西开心地抬头看。
星期六的五金行宛如一场恶梦,我们被那些爱好自己动手装饰房子的人们团团包围。克雷顿夫妇、另外两位工读生约翰和派屈克,还有我,全都忙得不可开交。午餐时间有个空档,我坐在柜台后面小心地倚着收银机吃贝果面包,克雷顿太太前来要我帮她查几笔订单。我埋首在工作中,对照着产品型录上的货号,一笔笔检查我们缺的货及该下的订单,眼睛在订货纪录和电脑萤幕间转来转去,检查输入的内容是否正确,但不知什么原故我忽然抬起头来──而后发现自己被一对银灰眼眸牢牢锁住,克里斯钦.格雷正站在柜台前打量我。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史迪尔小姐,真是令人开心的惊喜。」他直视着我,目光炯炯。
真要命!他的头发微乱,穿着米色粗针织毛衣搭配牛仔裤和登山靴,一身户外休闲打扮,但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我现在应该是目瞪口呆的傻样,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或脑袋。
「格雷先生。」我低声唤,但只说得出这一句。
他唇边的笑意一闪即过,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芒,好像他正为了某个秘密笑话感到开心。
「我刚好在附近,」他解释。「我要来添购一些库存。很高兴再次见到妳,史迪尔小姐。」他的声音温暖沙哑,像是融化了的巧克力奶油软糖……之类的。
我甩甩头想集中心神,心脏正疯狂地怦怦作响,在他热切的凝视之下,我的双颊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变得热烫。看到他站在面前让我全然不知所措,我的记忆对他不太公平,他不只是长得好看,他是全天下美男子的精华,足以夺人心魄,而且近在咫尺,就在这克雷顿五金行里。我的认知能力终于重新恢复功能,和我的四肢百骸重新连结在一起。
「安娜,我的名字是安娜,」我低语,「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格雷先生?」
他笑起来,再次一副天大秘密只有他知道的样子,这让人极度心烦意乱。我深吸一口气,摆出「我可是本店资深员工」的专业架势。我办得到的!
「我需要一些东西。首先,我想要一些绑电缆用的塑胶束线带。」他低声说,银灰眼眸冷静但兴味十足。
束线带?
「我们有各种不同长度的束线带,要拿给你看吗?」我的声音听起来软弱无力。振作一点,史迪尔。
格雷迷人的双眉轻蹙。「麻烦妳了,请带路,史迪尔小姐。」他说。
我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试着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实际上我满脑子都只想着千万不要再被自己的脚绊倒──我的双腿忽然软得像果冻,还好我今早决定穿最好的那条牛仔裤。
「束线带在电子材料那一区,第八条走道。」我的语气有点太过轻快,我抬头看他,但我立刻就后悔做这个举动。该死,他真俊美。
「妳先请。」他轻声说,用他那修剪得宜、十指优美纤长的手做个手势。
我的心脏已经跳到喉咙口,几乎要把我噎死。我领头走向电子零件区,心想:他来波特兰做什么?又为什么来克雷顿?我脑中有个很少用到的微小区域──差不多在延髓底端、我的潜意识所在之处,冒出一个想法:他是来见妳的。不可能!我立刻抹去这个想法。这样一位长相俊美、有钱有势、斯文气派的男人想要见我?这念头太过荒谬,我将它踢出脑海。
「你来波特兰出差吗?」我问,声音高了八度,好像我的手指被门或其他什么夹到。真是的!冷静下来,安娜!
「我去拜访温哥华市的华盛顿州大农学院,最近我赞助了一些关于榖物轮作和土壤科学的研究项目。」他以陈述事实的态度说。
看吧,人家根本不是来这里找妳的,我的潜意识幸灾乐祸地嘲笑,刺耳又让人生气。愚蠢的自作多情让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也包含在你喂饱全世界的计划中吗?」我故意激他。
「算是。」他听懂了,嘴角因为浅笑而弯起。
他打量着克雷顿店里的各种束线带。他究竟要拿这些做什么?我无法想象他也是喜好自己动手做的那种人。他的手指抚过架上陈列的各种包装,基于某种难以说明的原因,我避开视线。
他弯腰挑了一盒。
「这个就可以。」他说,脸上又是那种神秘兮兮的微笑。
「还要其他东西吗?」
「我还想要些纸胶带。」
纸胶带?
「你家里在装修吗?」我还来不及阻止自己,话就脱口而出。他当然会请工人或是找部属来帮他处理装潢的事吧?
「不,不是在装修。」他很快回答并扯了扯嘴角。
我有种背脊发毛的感觉,他是在笑我。
我这么好笑吗?还是长得可笑?
「这边请,」我难为情地低声说,「纸胶带在装潢材料区。」
我往后看,他跟在我身后。
「妳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他的声音低沉,银灰眼眸专注地盯着我。
我的脸应该红到发紫了,到底为什么他会对我造成这种效果?我感觉自己像是回到十四岁,一如往常的不善交际且手足无措。眼睛看前面,史迪尔!
「四年了。」我低声回答,抵达我们的目的地。为了让自己分心,我弯下腰在放置纸胶带的两排货架中寻找。
「我要那一个。」格雷指着较宽的胶带轻声说。
我递给他,手指短暂的轻触,那股电流又再次窜过我全身,就像摸到裸露的电线一样。我无法克制地倒吸一口气,感觉那股电流一路冲向我的五脏六腑,直达某个幽暗深沉、无人知晓的地方,我近乎绝望地想找回一点自制。
「还需要其他东西吗?」我的声音粗哑不稳。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一些绳子吧,我想。」他的声音变得和我一样粗哑。
「这边走。」我低下头藏住再次发红的双颊,带头走向商品区。
「要找哪个种类的?我们有合成纤维、天然纤维、双股麻线、电缆线……」他的表情让我停止介绍,眸色也变深了。真要命。
「我要五码天然纤维绳,麻烦妳。」
虽然手指微颤,但我很快地用固定量尺量好五码,同时意识到他的银灰眼眸正热切地盯着我。我不敢看他,啧,我还能再自作多情一点吗?我从牛仔裤后口袋拿出美工刀将绳子割断,整齐地卷起后打了一个活结。可能是某种奇迹吧,我竟然没让手上的刀割伤自己的手指。
「妳以前是女童军吗?」他问,雕刻般优美的性感双唇愉悦地扬起。
不要看他的嘴!
「我对有组织的团体活动不太感兴趣,格雷先生。」
他挑起一道眉。
「那什么才让妳感兴趣,安娜塔希娅?」他温柔地问,神秘的微笑又出现了。
我盯着他看,说不出话来,我像是站在不停移动的地壳板块上。冷静下来,安娜,我那饱受折磨的潜意识正在跪地求饶。
「书吧。」我轻声回答,但内心的潜意识正在尖叫:你!我对你感兴趣!我立刻压下这个念头,懊恼自己的心为什么意见这么多。
「哪一类的书?」他侧着头问。
他为什么想知道?
「你知道的,就是一般的那些,还有经典文学,大部分是英国文学。」
他用修长的拇指和食指抚着下巴,思索我的答案。也或许他觉得很无聊,想要掩饰不让我发现。
「还需要其他的东西吗?」我必须离开这个话题,那些抚着脸的手指太引人遐思了。
「我不知道,妳有什么好建议?」
我有什么建议?我根本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给自己动手做的专家?」
他点头,银灰眸闪着一种奇特的幽默,我涨红了脸,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的合身牛仔裤。
「连身工作服吧。」我回答,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他挑起眉,再次显得兴味盎然。
「你总不想把衣服弄脏吧?」我伸手往他的牛仔裤方向大略比了一下。
「我多半会脱掉它们。」他咧嘴笑。
「嗯。」我感觉自己又满面通红,像《共产党宣言》的书封一样红。快住嘴吧,现在就闭上嘴!
「拿几件连身工作服好了,弄脏我的衣服可是天理不容的事情。」他淡淡地说。
我试着将他没穿牛仔裤的恼人画面从脑中摒除。
「还要些什么吗?」我将几件蓝色连身工作服递给他。
他跳过我的问题。「那篇访问进行得如何?」
他终于问了我一个正常的问题,不再是那些含沙射影的暗喻,以及造成困扰的双关语……这题我可以回答。我的手像抓住救生艇一样紧紧抓着工作服,我据实以告。
「不是我在写,是我的室友凯瑟琳.卡凡纳小姐,她才是撰文者。她对访问内容非常满意,她是校刊的编辑,无法亲自前去做访问简直让她伤心欲绝。」我觉得自己松了口气,总算有个正常的话题了。「她唯一在意的就是手上没有你的独家照片。」
「她想要哪一种照片?」
很好,我没料到会有这种回答。我摇摇头,因为我真的不清楚。
「唔,我会在附近待一阵子,或许明天……」
「你愿意让我们拍照?」我的声音又高八度了。如果我可以谈定这件事,凯特会乐到飞起来。而且妳明天又可以见到他,我大脑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正轻声挑逗我,我抛开那些愚蠢可笑的胡思乱想……
「凯特会乐坏的,如果我们可以找到摄影师。」我好高兴,对他灿然一笑。
他双唇微张,像倒抽了一口气般眨眨眼。有那么短暂的一秒,他看来有点失魂落魄,地球像是微微偏离了轴心,地壳板块向新的所在地滑去。
我的天啊,克里斯钦.格雷也有迷失的表情。
「再告诉我明天怎么约。」他伸手到后裤袋拿出钱包。「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机号码,早上十点以前要和我联络。」
「好的。」我对他笑,看来凯特会开心得发狂。
「安娜!」克雷顿先生最小的弟弟保罗从走道另一头冒出来。
我听说他从普林斯顿大学回来了,但没想到今天会见到他。
「呃,抱歉,等我一下,格雷先生。」
格雷皱着眉看我转身离开。
保罗一直都是我的好友,尤其在我和这位富可敌国、大权在握、超超超级迷人的控制狂格雷共处的奇妙时刻,能和一位正常人交谈真是太棒了。保罗用力搂住我,吓了我一跳。
「安娜,嗨,看到妳真好!」他很热情。
「哈啰,保罗,你好吗?回来帮你哥哥过生日?」
「对。妳气色不错,安娜,非常好。」他稍稍往后退,隔着一臂的距离打量我,笑了起来。
放开我后,他的一只手臂仍然占有性地搭在我肩上,我有点难为情,不安地将重心在两脚换来换去。看到保罗很开心,但他每次都有点亲热过头了。
我抬眼看向克里斯钦.格雷,他像鹰一般打量着我们,银眸半瞇,神情若有所思,双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线。他从一个亲近到有点怪的顾客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冷漠疏离的人。
「保罗,我有客人在,你应该见见他。」我试着消除格雷眼中的敌意,把保罗拉到他面前。
他们互相打量对方,气氛一下子掉入了冰窖。
「呃,保罗,这位是克里斯钦.格雷。格雷先生,这是保罗.克雷顿。他哥哥是这里的老板。」为了某种恼人的原因,我觉得自己应该解释清楚一点。
「我从刚进这里打工时就认识保罗了,虽然我们并不常见面。他刚从普林斯顿大学回来,他在那里念商业管理。」我开始喋喋不休了……立刻停止!
「克雷顿先生。」克里斯钦伸出手,表情高深莫测。
「格雷先生,」保罗和他握手,「等等,不会是那位克里斯钦.格雷吧?格雷企业控股有限公司?」
保罗的态度从看不顺眼到敬若天神,只花了不到千万分之一秒。格雷礼貌地微笑,但笑意未达眼中。
「哇噢,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
「安娜塔希娅都办妥了,克雷顿先生,她非常盛情地招呼我。」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但他的话……好像说的是另一回事,相当难以理解。
「很好,」保罗回答,「待会儿见啰,安娜。」
「好,保罗。」我看着他消失在仓库的方向。「还需要什么吗,格雷先生?」
「就这些。」他的话语冰冷简短。
糟糕……我惹到他了吗?深吸一口气,我转身走向收银机。他有什么毛病啊?
我将绳子、工作服、纸胶带及束线带结好帐。
「总共四十三元,麻烦您。」我抬眼看向格雷,但立刻后悔。他紧紧盯着我,眼眸蒙眬而热切,简直夺人心魄。
「要用袋子装吗?」我拿过他的信用卡问着。
「麻烦妳了,安娜塔希娅。」他爱抚般轻吐出我的名字,我的心再次失控,几乎快不能呼吸,我草率地将他买的东西塞进塑胶袋里。
「如果要拍照妳会打给我,对吗?」他又回到公事公办的模式。
我点头,再次语塞。我将信用卡还给他。
「好,也许明天再见啰。」他准备转身离开,又停顿了一下,「哦,还有,安娜塔希娅,我很高兴卡凡纳小姐无法亲自前来访问我。」他微笑,将购物袋抛在肩头,大步往店门外走去,留下我和我身上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女性荷尔蒙。
他离开后,店门再次关起,我盯着它傻傻看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
好吧,我喜欢他。看,我对自己承认了,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我认为他很有魅力,非常非常有魅力。但这注定没好下场,我很清楚,我悲喜交加地叹了口气。他会来这里只是个巧合,但我还是可以远远地暗恋他,对吧?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的。如果我能找到摄影师,明天还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旁欣赏他,我期待地咬着唇,发现自己像个女学生般暗自窃喜。
我必须打给凯特安排摄影的事。
飞绳钓鱼(Fly Fishing),指手持钓竿不停飞甩鱼线,利用独特的挥舞技术和毛钩本身的重量,使毛钩模拟饵食飞舞的型态用以吸引鱼儿的钓鱼方式,又称西式毛钩钓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