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来吧,吻我吧。我在心里恳求他,但我动不了,一种奇特且陌生的需求使我动弹不得,只能完全任他摆布。我意乱情迷地盯着克里斯钦.格雷那精雕细琢的嘴唇,他低头看着我,眼眸半闭,瞳色变深,他的呼吸加重,而我几乎完全喘不过气。我在你怀里呢,吻我,拜托你。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轻轻摇头,像是在回答我没有说出口的要求。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眼里映出某种新的决心,一种钢铁般的坚定意志。
「安娜塔希娅,妳最好避开我,我不是适合妳的男人。」他轻声说。
什么?这句话是哪里冒出来的?我才应该是下判断的人吧。我不解地抬头看他,脑海里只能想到自己被拒绝了。
「呼吸,安娜塔希娅,吸气,我先扶妳站稳,然后我要放开妳了。」他低语,温柔地拉开距离。
肾上腺素在我体内飙窜,从差点被单车骑士撞倒,到被克里斯钦拥在怀中,一连串的刺激害得我既兴奋又虚弱。不要!我的灵魂在他放开我时哭喊着,几乎要发狂。他双手搭着我的肩膀,保持一臂的距离,仔细地观察我的反应。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只有自己渴望被他亲吻,虽然我已经表示得该死的明显,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不想要我,我彻底的把这个咖啡约会搞砸了。
「我没事了,」我吸口气,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你。」我羞愧地低语。我怎么会自作多情到这种地步?我需要离他远一点。
「谢什么?」他不解,手还扶在我肩上。
「救了我一命。」我低声说。
「是那个白痴逆向行驶。还好我也在,一想到妳可能会发生意外就让我毛骨悚然。妳要不要到酒店里来坐一会儿?」他松开我,双手放在身侧。
我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我甩甩头想让脑子清楚些,现在我只想离开。所有那些暧昧不明、模糊不清的期望都被粉碎了。他不想要我。我在想什么?我咒骂自己,妳有什么能让克里斯钦.格雷渴望的?我的潜意识嘲笑着自己。我伸臂环住自己,转身面对马路,看到小绿人灯号出现时松了一口气。我快速通过马路,格雷就跟在我身后。到了酒店门外,我很快转身向他,但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谢谢你的茶,以及答应让我们拍照。」我喃喃说着。
「安娜塔希娅,我……」他顿了一下,声音里的痛苦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情愿地抬眼看他。他伸手爬梳过头发,眼眸里带着些许悲伤。他似乎受了打击,神情失落,精心维持的自制全都化为乌有。
「什么事,克里斯钦?」他话没说完我就不耐烦地抢白,反正他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只想离开,我需要带着那虚弱且伤痕累累的自尊离开,而后想办法细心呵护等它复原。
「祝妳考试顺利。」他低语。
啊?这就是他看起来如此凄惨的原因?这就是伟大的道别?只是祝我考试顺利?
「谢谢。」我无法掩饰声音中的挖苦。「再见,格雷先生。」
我举步离开,微微惊讶自己竟然没有绊到脚。不再看他一眼,我往地下停车场走去,消失在人行道尽头。
我走入那由水泥打造、黑暗冰冷的停车场,惨澹苍白的日光灯在头顶闪烁,我双手抱头靠在墙边。我在想什么啊?不请自来的泪水满溢眼中。为什么要哭?我跌坐在地上,为了这愚蠢的反应生自己的气。我屈起双膝用手抱住,想让自己缩得越小越好,也许我变小了,这莫名其妙的痛苦也会跟着减少。将头抵着膝盖,我任由荒唐的泪水恣意奔流。我因为失去了自己从未拥有的东西而伤心,真是荒谬。我为了某些从来不属于我的东西哀悼:我那消失的希望、梦想,还有错误的期盼。
我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好吧……虽然在篮球或排球比赛时,我永远都是最后被选上的那一个,但我可以理解,因为一边跑步还要一边做其他的事,例如弹跳或丢球,这些都不是我擅长的,我对任何一种运动都不在行。
至于恋情,我从来没让自己陷进去过,从来没有。我从小就没有安全感:我太苍白、太苗条、太邋遢、肢体太不协调……我还可以将这张缺点清单继续列下去,所以只要有可能的爱慕者出现,向来都是我先拒绝人家。化学课上有个男生很喜欢我,但从来没人能引起我的兴趣──除了该死的克里斯钦.格雷。也许我应该对保罗.克雷顿和荷西.罗德里盖兹这样的人好一点,虽然我很确定他们不会被人发现孤单地躲在黑暗处啜泣。也许我需要好好大哭一场。
停止!现在就停止!我的潜意识象征性地对我大吼,双手抱胸斜斜地站着,一脚失望地在地上轻点。进车里去,回家吧,好好念书,把他忘了……立刻!不要再自怨自艾了。
我平静地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振作起来,史迪尔。我走向凯特的车,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不会再想起他了,就把这个意外当成某种人生经验,然后专心准备考试。
我到家时,凯特正坐在餐桌旁面对她的笔记型电脑,欢迎我回家的笑容在看到我时迅速消失。
「安娜,怎么回事?」
噢,不要……不要进行凯瑟琳.卡凡纳调查庭。我用「现在别来烦我,卡凡纳」的表情对她摇摇头,但效果和面对盲胞及聋哑人士差不多。
「妳哭过了。」有时她这种明察秋毫的特殊天分真是烦死人了。「那个混账对妳做了什么?」凯特破口大骂,而她的表情……哎,还挺吓人的。
「什么也没有,凯特。」问题也就出在这里。想到这,我脸上浮起一个苦笑。
「那妳刚才为什么哭?妳从不哭的。」她说,声音放柔了些,绿色大眼里盛满了关切。
她站起来伸出两手用力将我搂住,我必须说点什么让她松手。
「我刚才差点被一位单车骑士撞倒。」我就只能说到这里了,但这成功的使她分心,不会再去联想到……那个男人。
「天,安娜,妳没事吧?妳有受伤吗?」她退开一步,用眼睛快速地打量我全身。
「没有,克里斯钦救了我,」我轻声回答,「但那个当下真的很可怕。」
「我想也是。咖啡好喝吗?我知道妳不爱喝咖啡的。」
「我喝了茶。还好啦,没什么可以讲的,我不知道他干嘛要约我。」
「他喜欢妳啊,安娜。」她放开我。
「不会继续了,我不会再和他见面。」很好,我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实事求是。
「是吗?」
糟糕,她好奇起来了。我走向厨房,不让她看到我的表情。
「没错……他其实不太像我的菜,凯特。」我尽力轻描淡写。
「什么意思?」
「凯特,这很明显吧?」我转过身面对站在厨房门口的她。
「对我来说不明显,」她说。「好吧,他是比妳有钱没错,但他也比绝大多数的美国人都有钱啊!」
「凯特,他很──」我耸肩。
「安娜!看在老天份上,我到底要告诉妳多少次?妳的条件好得很!」她打断我的话。哦,别!她的长篇大论要开始了。
「凯特,拜托,我得念书了。」我快速阻止她,她不悦地皱眉。
「妳要不要看看那篇访问?我写完了,荷西拍到一些很不错的照片。」
我需要藉由画面来让我想起那位克里斯钦.我不想要妳.格雷吗?
「当然。」我挤出一个微笑挂在脸上,慢慢移到笔记型电脑旁边。他就在那里,从黑白照片里看着我,发现我配不上他。
我假装阅读访问稿,但其实一直紧盯着那对眼眸,想从照片中找出一些为什么他不适合我的线索──以他的说法而言。忽然间,一切都不言而喻了,他的俊美太耀眼,我们像从两个不同世界走出来的人。我似乎可以看到自己就像飞得太靠近太阳的伊卡洛司[1],最后终会坠毁化为灰烬。他说得有道理,他不是适合我的男人,这就是他的意思,也让他拒绝我这件事变成容易接受……得多。我知道我可以撑下去。
「很不错耶,凯特,」我挤出话。「我要去念书了。」我对自己发誓暂时不能再去想他,打开上课笔记,我开始念书。
一直等到我上了床准备就寝,我才容许思绪回到今天那个奇特的早上。我一直回想他那句「我不来女朋友那一套」,也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一段,尤其是当我倒在他怀里,用尽全身每一个细胞发挥念力求他吻我的时候。他早就提过这些了,他不想要我当他女朋友。我翻个身懒懒地想着,可能是在禁欲吧。我闭上眼睛任由思绪开始漂流,也许他守身如玉,但也不是为妳守的,我那昏昏欲睡的潜意识给了我最后一击,缓缓进入我的梦中。
那一晚,我梦到银灰色的眼睛,咖啡奶泡上的树叶拉花,我在黑暗之处奔跑,眼前只有一线黯淡的光。我弄不清楚自己是在奔向某件事或是逃离它……一切都太过模糊了。
我放下笔。结束了,期末考结束了,我觉得自己正无来由地傻笑,这可能是整个星期来我第一次笑。今天是星期五,今晚应该要好好庆祝一番,真正的庆祝,我可能还有机会喝醉呢!我从来没有喝醉过。
我瞄一眼大教室另一端的凯特,她还在埋头振笔疾书,距离考试结束只剩五分钟。就这样了,我的学生生涯就在此结束,永远不必再和一群没耐性又难相处的同学们排排坐。我在心中开心且优雅地翻着筋斗,心知那是我唯一可以这么做的地方。凯特写完了,放下笔往我这边看过来,我发现她也是一脸傻笑。
我们开着她的宾士车回到公寓,拒绝讨论最后一科的考卷。凯特比较在意她今天晚上要穿什么去酒吧,而我忙着在手提包里找钥匙。
「安娜,有妳的包裹。」凯特站在门前的阶梯上,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小纸箱。
怪了,我最近没有从亚马逊网站订东西。
凯特将纸箱递给我,接过我手上的钥匙开了门。
纸箱上面写着「致安娜塔希娅.史迪尔小姐」,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地址,可能是我老妈寄来的吧,或是雷伊。
「可能是我爸妈寄来的。」
「打开看看!」凯特非常兴奋,走进厨房去拿我们的「庆祝期末考结束万岁香槟」。
我打开纸箱,里面是个镶皮的盒子,内有三本看起来一模一样、年代久远但保存相当良好的布面精装书,还有一张白色小卡,小卡的一面有用黑色墨水、手写的工整字迹:
妳为什么不告诉我那里有危险?妳为什么不警告我?
淑女会清楚该如何保护自己,因为小说教导了她们这些伎俩……
我认出这段话来自《黛丝姑娘》。如此讽刺的巧合使我震惊,因为我才刚花了三小时在期末考试里介绍汤马斯.哈代的文学作品,也或许不是巧合……可能是某种蓄意安排。我仔细检视那些书,是三册合辑的《黛丝姑娘》,我打开封面,首页用古老的字体写着:
伦敦:杰克.R.奥思古,麦伊凡出版社。一八九一年。
我的天,这些是首刷本。它们一定价值连城,我立刻知道送礼的人是谁了。凯特从我身后探头打量这些书,她拿起卡片。
「首刷本。」我轻声说。
「少来,」凯特睁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格雷?」
我点头。「想不出来还有别的人。」
「这张卡片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我想是某种警告吧。老实说,他一直在警告我和他保持距离,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我又不会冲去他家破门而入。」我皱眉。
「我知道你不想谈他,安娜,但他真的看上妳了,不管有没有警告。」
过去一周我都拒绝让克里斯钦.格雷盘据在我脑海。好吧……他的银灰眼眸依然让我魂萦梦系,我也知道要花一辈子的时间才能从记忆中抹去他拥着我的感觉,与他身上好闻的香气。他为什么要送我这些?是他告诉我我们不适合的呀。
「我查到纽约有本《黛丝姑娘》的首刷本要卖一万四千元美金,但这些似乎保存得比较好,它们的价格一定又会贵上许多。」凯特正在征询她的好朋友Google。
「这句是引述,是黛丝在被亚历.德伯拐骗之后对她母亲说的话。」
「我知道,」凯特沉思着。「但他想要表达什么?」
「我不清楚,我也不在乎。我不能接受他的礼物,得寄还给他,同样附上一张卡片,写一句从这本书里哪个冷门段落找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引述。」
「安杰.克莱尔[2] 说『你他妈的给我滚开』那一段?」凯特一本正经地问我。
「没错,就是那一段。」我格格笑。我爱凯特,她总是不吝于展现忠诚和支持。我将书册重新包好,放在餐桌上,凯特递给我一杯香槟。
「庆祝期末考结束,以及我们在西雅图的新生活。」她嘻嘻笑。
「庆祝期末考结束,以及我们在西雅图的新生活,还有第一等的好成绩。」我们碰杯,开怀畅饮。
酒吧热闹又吵杂,挤满了出来找乐子的准毕业生。荷西加入我们,他还要一年才毕业,但他今晚兴致也很高昂,叫来一壶玛格丽特调酒给我们喝,让我们沉浸在刚得到的快乐自由里。我喝掉第五杯,发现调酒和香槟混着喝不是个好主意。
「所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安娜?」荷西压过音乐声对我大吼。
「凯特和我要搬去西雅图,凯特的爸妈在那里买了间公寓给她。」
「我的天老爷哟,真是不知民间疾苦,但妳会回来看我的摄影展吧?」
「当然呀,荷西,天塌下来都不会错过。」我微笑,他伸手搂着我的腰将我拉近。
「妳的出席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安娜,」他在我耳边低语。「再来一杯玛格丽特?」
「荷西.路易.罗德里盖兹,你是打算把我灌醉吗?我觉得好像开始奏效了。」我格格笑。「我想我最好来杯啤酒,我去弄一壶来。」
「再来喝,安娜!」凯特喊道。
凯特的身体和牛一样强壮。她一手搭在李维肩上,他也是英文系的同学,还是校刊社的御用摄影师。他已经放弃帮身边这群喝得烂醉的家伙拍照的念头了,他眼中只有凯特。她今天穿得很辣,紧身背心、牛仔裤加高跟鞋,头发高高盘起,几绺发丝轻柔地垂在脸颊边,一如往常的艳光照人。我呢,我算是T恤加Converse帆布鞋[3] 那种风格的女孩,但我今天穿的是最好看的那条牛仔裤。我离开荷西的怀抱,从桌旁站起来。
哇噢,天旋地转。
我必须抓着椅背才能稳住自己,用龙舌兰当基底调的鸡尾酒有点不妙。
我走向吧台,决定应该在双脚还能站稳的时候去一下化妆室。好主意,安娜。我蹒跚穿过人群,果然进化妆室还是得排队,但至少这里没那么吵,走道也通风些。我拿出手机想在排队时打发时间,嗯……我上一通是打给谁?是荷西吗?在他之前有个我不认识的号码,哦,对了,克里斯钦.格雷,我想这是他的号码。我吃吃傻笑,完全不知道现在几点,可能我会吵醒他,但或许他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送我那些书,还有那令人费疑猜的讯息。如果他要我保持距离,他应该就不会理我。我压下一个充满醉意的笑容,按下自动重拨键,铃响第二声他就接了起来。
「安娜塔希娅?」他很惊讶我会打给他。
唔,老实说,我会这么做自己也吓一跳。我醉醺醺的大脑忽然想到……他怎么知道是我?
「你为什么寄那些书给我?」我口齿不清。
「安娜塔希娅,妳没事吧?妳听起来不太对劲。」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关切。
「我没有不对劲,你才是。」我抗议。我说出口了,我告诉他了,酒精增加了我的勇气。
「安娜塔希娅,妳喝酒了吗?」
「关你什么事?」
「我……好奇而已。妳在哪里?」
「酒吧里。」
「哪一间?」他似乎有点恼怒。
「波特兰的某间酒吧啰。」
「妳待会儿怎么回家?」
「我会想办法。」这段对话并没有照我预期的方向走。
「妳在哪间酒吧?」
「你为什么送我那些书,克里斯钦?」
「安娜塔希娅,妳在哪里?现在就告诉我。」他的语气极之专制,那个控制狂又出现了。
我在脑海中想象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电影导演,身上穿着骑马裤,手里拿着老旧的扩音器和马鞭在那里发号施令,这个画面令我哈哈大笑。
「你实在……太跋扈了。」我格格笑。
「安娜,告诉我,妳他妈的到底在哪里?」
克里斯钦.格雷对我发火耶,我又开始格格傻笑。「我在波特兰……离西雅图很远的。」
「波特兰的哪里?」
「晚安,克里斯钦。」
「安娜!」
我挂断电话,哈!但他还是没告诉我关于书的事,我不悦地皱眉,任务没有完成。我真的喝太多了,随着队伍慢慢前进,我开始觉得头昏脑胀,唔,今天出来玩的目的就是要喝醉,我成功了,这就是酒醉的滋味,应该也是不需要再次尝试的经验。队伍往前移动,差不多轮到我了,我茫然地看着厕所门背后宣导「安全性行为是种美德」的海报。天杀的,我刚才是不是打电话给克里斯钦.格雷?惨了!我的电话忽然响起,吓得我跳起来,我惊讶地大叫。
「嗨。」我怯生生地接听,太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我去接妳。」他说完就挂断电话。
只有克里斯钦.格雷的声音可以听起来冷静沉着又威胁性十足。
惨了。我拉好裤子,心怦怦狂跳。来接我?哦,不要吧,我要吐了……不……我没事。等一下,他只是要让我心烦意乱而已,我没告诉他我在哪里,他找不到我的,况且他从西雅图过来要好几个钟头,那时我们早就离开了。我洗了手,在镜子里打量自己,满面通红,还有点魂不守舍,嗯……好个龙舌兰。
我花了像永恒那么久的时间在吧台等那壶啤酒,而后终于回到我们的桌旁。
「妳也去太久了吧?」凯特抱怨,「妳去哪了?」
「我刚在排队等厕所。」
荷西和李维正热烈讨论着本地的棒球队,荷西暂停他的长篇大论,先帮大家倒酒,我灌了一大口。
「凯特,我想我最好去外面站一下,吹吹风。」
「安娜,妳酒量真是太差了。」
「我五分钟后就回来。」
我再次穿过拥挤的人群,开始觉得有点恶心了,头晕目眩让我难过得要命,连路也走不好,比平常还要更加失去平衡。
站在停车场呼吸清凉的夜风,让我了解到自己有多醉。我的视线模糊,眼前所见都是重迭的影像,就像卡通《汤姆猫与杰利鼠》被重播了千百次后的画面一样。我想我可能快要吐了,我为什么要让自己受这种罪?
「安娜,」荷西来到我身边。「妳没事吧?」
「我想我有点喝太多了。」我虚弱地对他笑了笑。
「我也是,」他喃喃低语,深色瞳眸紧盯着我。「要不要帮忙?」他向前走近,伸臂环着我。
「荷西,我没事啦,我能自己搞定。」我试着推开他,但实在没力气。
「安娜,别这样。」他轻声说,伸出双手拥着我,抱得更紧了。
「荷西,你在做什么?」
「妳知道我喜欢妳,安娜,求妳。」他一手放在我后腰把我压向他,另一只手勾着我的下巴令我微微后仰。
该死……他打算要吻我了。
「不行,荷西,停下来──不要。」我用力推他,但他像面铜墙铁壁般文风不动。他的手滑入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扶稳。
「求妳,安娜,亲爱的妳。」他在我唇上低语,呼吸轻柔,闻起来甜得发腻──充满了玛格丽特和啤酒的味道。
他温柔地沿着我的下巴一路洒下轻吻,来到我的嘴角。我感到惊慌失措,酒气上冲且即将失控,这些感觉令我窒息。
「荷西,不要。」我抗拒着。我不要这样,你是我的朋友,还有我觉得自己就要吐了。
「我想这位小姐已经说不要了。」黑暗中,幽幽传来一个声音。
见鬼了!克里斯钦.格雷,他在这里?怎么可能?
荷西放开了我。
「格雷。」荷西向他简短致意。
我急切地看向克里斯钦,他正怒火中烧地瞪着荷西。该死!我的胃开始翻搅,我往前倾,身体再也受不了那些酒精,我惊天动地地吐了起来。
「恶,我的老天爷啊,安娜!」荷西反感地往后跳开。
格雷迅速撩起我的头发,拢到脑后避免被波及,接着温柔地带我到停车场的花台边,我感激万分地注意到这里比较阴暗。
「如果妳还想吐,吐在这里吧,我会扶着妳的。」他一手环着我的肩,另一手像绑马尾般抓着我的头发,避免发丝挡着我的脸。
我笨拙地试图推开他,但又开始吐了……吐个不停。可恶……还要吐多久啊?我的胃都空了,再也吐不出东西,讨厌的干呕让我全身无力。我默默在心里发誓永远不会再喝酒了,这种痛苦实在无法用言语表达。终于,我停止呕吐。
我双手扶着花台边的砖石,勉强稳住自己,这样大吐特吐实在很伤元气。格雷放开了我,递给我一条手帕,只有他会用这种绣着姓氏、洗熨得干干净净的亚麻手帕。
上面绣着CTG。我不知道现在还买得到这种手帕,我擦着嘴,对T字代表什么隐约感到好奇。我不敢正面直视他,觉得自己恶心死了,而且丢脸到家。我希望可以一头栽进花台里的杜鹃花丛去,让我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好,就是别留在这里。
荷西还在酒吧门口徘徊看着我们。我低吟,用双手摀着脸,这绝对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刻。虽然我的头还是很晕,但我还是试着想还有没有更惨的事──我只能想到被克里斯钦拒绝,那比丢人现眼更加不堪。我偷偷抬眼瞧他,他也正低头看我,表情镇定如常,什么也看不出来。转过头,我瞄到荷西一脸愧疚,也和我一样被格雷突然的出现吓到了。
我看着他,有几句斟酌过的话想要告诉我那所谓的好朋友,但没有一句能够在克里斯钦.格雷总裁的面前说。安娜,妳想骗谁?他才刚亲眼看过妳疯狂地对着地面和花台大吐特吐,妳这种毫不淑女的行为是瞒不了人的。
「我……呃,里面见了。」荷西低声说,但我和格雷都没理他,他默默走回建筑物里去。
现在只剩我和格雷。该死该死该死!我应该对他说什么?先为那通电话道歉好了。
「我很抱歉。」我咕哝着,盯着被我紧紧捏住的手帕。它好柔软。
「为了什么道歉,安娜塔希娅?」
哦,该死,他现在要讨回公道了。
「基本上是那通电话,还有呕吐。哎,讲起来会没完没了。」我低声说,感觉自己再次红了脸。拜托,让我现在死了好吗?
「我们都有过这种经验,可能没妳这么戏剧化就是,」他淡淡地说。「但是要清楚自己的底限在哪里,安娜塔希娅。我是指,我赞成挑战底限,但喝成这样也太过头了,妳经常喝到醉成这样吗?」
酒精过量让我头昏脑胀,也有点不爽。这到底关他什么事?我又没请他过来,他听起来像个老头子,把我当成做错事的小孩般教训。一部分的我想告诉他,就算我高兴每天晚上喝到烂醉如泥,这也是我的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我没有勇气这么说,不能在我才刚当着他的面大吐特吐之后。只是,为什么他还站在这里不肯走?
「没有,」我语带悔恨,「我从来没有喝醉过,也永远不打算再来一次。」
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在这里,我开始感到晕眩了,他发现我眼冒金星,在我跌倒前一把抓住我,像抱小孩似的将我横抱在胸前。
「来吧,我带妳回家。」他轻声说。
「我得告诉凯特一声。」我又在他怀里了。
「我哥会告诉她。」
「什么?」
「我哥艾立欧正在和卡凡纳小姐说话。」
「哦?」我不懂。
「妳打电话来时,他刚好在我旁边。」
「在西雅图?」我大惑不解。
「不是,我住在希斯曼酒店。」
还住在那里?为什么?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追踪妳的电话,安娜塔希娅。」
噢,果然是他的作风。这种事有可能吗?这是合法的吗?跟踪狂,我的潜意识穿过还在脑袋里奔窜的龙舌兰酒偷偷对我说。但不知何故,因为是他,我并不介意。
「妳有外套或是皮包吗?」
「呃……都有。克里斯钦,拜托,我要和凯特说一声,她会担心的。」
他紧抿双唇,接着重重叹口气。
「如果妳非去不可的话。」
他放下我,牵着我的手走回酒吧。我酒还没醒,感觉虚弱、羞愧、疲累,还有一点后悔,而以某种奇怪的角度来说,我也吓坏了。他紧握我的手,这一切令人困惑却也千头万绪,我需要至少一星期才能厘清思绪。
酒吧内部吵杂又拥挤,跳舞的音乐开始,舞池里挤了一大群人。凯特不在我们的桌子旁,荷西也不见人影,李维一脸失落,独自孤单地坐在一旁。
「凯特在哪里?」我大声问着李维,头痛频率和音乐的重低音节拍相互呼应着。
「跳舞。」李维吼回来。
我看得出他很生气,他狐疑地打量克里斯钦。我费力地穿上黑色外套,将小背包绕过头斜背在肩上,只要见到凯特我就可以走了。
我碰碰克里斯钦的手臂,倾身向前贴在他耳边说:「她在舞池里。」我的鼻尖撩动他的发丝,闻着他干净清爽的味道。天啊!那些我试着否认、禁忌且陌生的感觉全都浮出表面,在我干涸的体内横冲直撞。我脸红了,因为身体深处有些肌肉正因愉悦而抽紧。
他对我翻个白眼,再次牵起我的手走向吧台。立刻就有人上前服务,控制狂格雷先生不需要等候,对他来说,所有事物都会自动送上门吗?我听不见他点了什么,他递给我一大杯冰水。
「喝!」他大声命令我。
闪烁的灯光随着音乐的节拍变换不停,奇幻的色彩洒在顾客和吧台四周,绿色、蓝色、白色和恶魔般的红色在他身上交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喝了一小口。
「喝光它。」他喊道。
他真是有够霸道!他用手顺了顺微乱的头发,看起来有点沮丧,也有点不高兴。他生什么气啊?除了有个喝醉的发神经女孩三更半夜打电话给他,害他以为她身陷险境,后来变成他得帮忙从发情的死党手下救出她,然后又看到她在他脚边狂吐不休。噢,安娜……妳真的能把这么丢脸的事抛在脑后吗?我的潜意识象征性地啐了自己一口,从月牙形镜片后方瞪着我。我晃了一下,他扶住我的肩膀帮我保持平衡。我很听话地喝完整杯水,但现在又有点想吐了。他从我手中拿过空杯放在吧台上,我的蒙眬醉眼注意到他今天的打扮:宽松的白色亚麻衬衫、合身牛仔裤、黑色Converse帆布鞋和细条纹深色外套。他的衬衫顶端没扣,我能从开口处偷看到一小撮微卷的毛发。我八成醉昏头了,才会觉得他看起来好可口。
他再次牵起我的手,糟了,他正把我带向舞池,可恶,我不跳舞的。他意识到我的不情愿,我在七彩变换的灯光下看到他那促狭又带点揶揄的笑容,他将我的手用力一拉,我又来到他怀里,他开始带着我一起移动脚步。天啊,他真会跳舞,我不敢相信自己正一步一步让他带着我跳。可能是因为我喝多了,所以跟得上他的舞步。他将我紧紧拥在身前,我们贴着彼此……如果他没有把我抱得这么紧,相信我一定会昏倒在他脚边。妈妈常常耳提面命的警语忽然从我脑海中的某个角落跳了出来:绝不要相信会跳舞的男人。
他领着我穿过一大群舞客来到舞池的另一侧,到凯特和克里斯钦哥哥艾立欧的身旁。音乐轰隆作响,震耳欲聋,像是魔音穿过我脑中。哦,不好了,凯特出手了,凯特正在热舞,卖力扭动身躯,她只有在看上某人时才会跳得这么火辣,而且是真心的。这表示明天早上会有客人与我们共进早餐了,天哪,凯特!
克里斯钦倾身在艾立欧耳旁大嚷,我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艾立欧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有着微卷的金发和闪着淘气光芒的明亮眼睛,在闪光照耀之下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艾立欧笑起来,将凯特拥进怀里,她乐得眉开眼笑……凯特!即使我整个人已经醉茫茫,还是吓了一跳,她才刚认识他耶!艾立欧不知说了什么,她点点头,对我笑笑,挥手道别,克里斯钦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带着我离开舞池。
但我根本还没和她说到话。她没事吧?我可以预见那两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我需要对她训示一下安全性行为的重要,我的脑海深处默默希望她曾经研究过厕所门背后那些海报。乱七八糟的念头在我脑中挤压成一团,和喝醉后的晕眩对抗。这里好温暖,好吵杂,却又五彩缤纷,只是太亮了一点。我头晕眼花,哦,不……感觉起来像是地面要碰到我的脸了。我在克里斯钦.格雷怀里昏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刺耳的咒骂声。
「该死的!」
希腊神话中被关在监狱中、一心向往自由的伊卡洛司(Icarus),他的父亲为了要解救他,用蜡做成翅膀,让他得以飞出牢笼,但特别交代伊卡洛司不能太靠近太阳。但伊卡洛司还是飞得太近,太阳的热力造成蜡翅膀融化,伊卡洛司也因此坠入爱琴海而丧命。
安杰.克莱尔(Angel Clare),《黛丝姑娘》书中的牧师之子,和黛丝相恋并拥有短暂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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