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之门
耳中聆听着海浪轻柔地拍打，皮肤感觉着海风凉爽地触摸，眼眸凝望着灿烂的群星；一个女人——一个高挑的美女，长着橄榄色的皮肤和翡翠色的眼睛－－嫩滑的身体全裸着躺在他的臂弯中。这个世界应该是属于年轻的英雄和他们的少女：凯旋，酒醉，沉睡－－但是他们错了，大错特错。裸身的他们在诸神渴望的注视之下，诸神看到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酒水如同甜蜜的亲吻一般，触及瑟若斯人的嘴唇，润湿了他的舌头，犹如仙肴般温暖欢畅地滑进他的喉咙；他似梦非梦：在他英俊的脸庞上方，甜酿从银罐中流泻到他嘴唇上。这个年轻人的脸不止是长在骨头上的肉；它坚毅冷漠，带着一份超凡脱俗的安详，比那些凡人更加完美无缺，皮肤如珍珠般闪耀着光华。这位神祗的眼睛是紫葡萄色；他头上戴着分叉的花藤冠，嘴上露出顽皮的大笑。
“伟大的特修斯啊，你可知谁赏赐于你这仙酒？”
瑟若斯人点点头。“是狄俄尼索斯（译注：希腊神话中的酒神）。”葡萄藤之神，欢乐、愉悦和友情的化身－－也是疯狂、暴走和幻象的化身。“荣幸之至。”
此神的紫眼眨了眨。“正如诸神要求你的，特修斯－－照我指示的去做。”
特修斯一言不发，因为他知道听狄俄尼索斯指示的危险——正如他也知道拒绝诸神是件蠢事。
“你做的很好，营救了米诺斯王的女儿们。”狄俄尼索斯瞥了下远方，一艘小船停放在沙滩上，桅杆上挂着一面黑帆。“她们的父亲甚至对自己的孩子都很残暴，我们的神期望看到她们自由。”
“愿我永远取悦诸神。”
“那么你必须让出你的战利品，伟大的特修斯。”扭曲的笑容爬上狄俄尼索斯的嘴唇。他把目光转移到那个安心睡在瑟若斯人臂弯里的美女身上。“把她留在这海岸，我会看管她。这是小公主菲德拉，你得交给我们。”
“绝不行！我不会放弃——”
“带走菲德拉，赐予她我的祝福。”这位神抓起一把岸沙，并举到他面前。“但你在这沙滩种植了葡萄藤，会结出最好的水果。在财富上，你的酒将给你买来难以数计的宫殿，把你所有的财宝都装在里面；在战争上，你的财宝将给你买来陆地上最强的武器，你将永远都不知道战败；在传说中，只要人们还有舌头，你的名字就会被口口传颂。”
“如果我拒绝了呢？”
狄俄尼索斯让沙子从手中流泻。“那么你的葡萄藤将会枯萎，即使你把它们种到奥林匹斯山上面也一样；你的人民将会知道干渴与饥饿；你的敌人将会屠杀你虚弱的武士；你的名字将会成为你人民舌上的诅咒，他们把你全裸的尸体扔进这海中后，他们将会欢喜地忘记你。”
这是最后的威胁，我确信，令瑟若斯人抛弃了他的公主。他爱名声胜过一切－－由此，我们必须都受苦。
我没看到破裂的双耳陶瓶、黑帆布条和我的金发丝从参差不齐的洞里飘出吗？除了真相，我还能选择叫它们什么？
解释得很清楚了，太多的砖头在我面前堆砌成了阻挡的墙壁。波塞顿送来了这些记忆，但是狄俄尼索斯派来了这个女人，二者不久之后就共享一次胜利而非一张床。天空阴沉，街道下面低沉的隆隆声就像海兽的咆哮。空气感觉到了时代的变迁，我正好站在这非凡的车轮前。
狄俄尼索斯倾斜他的银水罐，酒水再次落到瑟若斯人的嘴唇上。这次的味道腐臭，但是特修斯喝了；他心里明白，不会拒绝一个神力，而且他的口渴有如大湖般深不可测。此神的紫色眼睛改变为燃烧的栗色；他的眉毛变得又皱又粗，他的脸黑得像影子，野蛮得像怪兽。一对长长的弯角从他头两侧探出来，他的嘴巴噘着，就像个猪嘴。
“没时间做梦了！”卡华德生气的声音在咆哮。“醒醒吧，否则我发誓把你淹死！”
这个威胁没有撼动特修斯，他正开始感觉到内疚像冰冷的毒蛇一般在胃里盘旋。无论狄俄尼索斯怎样威胁，他都不该把爱人抛弃在那个孤独的海岸！他是个勇者，勇者总是能找到机灵的方法去逃避恐怖的抉择。他必须在天黑后游回岸边，要么灌醉这个神，要么设法把她赢回来！
“你又怎么知道呢，特修斯？”酒继续倾泻，不是从狄俄尼索斯的银水罐，而是来自卡华德的脏酒囊。“如果你停止内疚并站起来，我们就还能夺回双耳陶瓶。希巴正在跑，我们得去追她。”
“然后呢？”特修斯推开酒囊。他正躺在恶魔的残翅上，依然漂浮在他们与希巴战斗的交叉口。墙梯已经关上了，以前四路交叉口那儿露出一个斜坡通道。“如果我们杀不了她——”
“杀了她？”卡华德站住了，痛苦地一缩。他浑身遍布利口和金色的脓水，但是一部分小痛苦荚壳不知怎么在战斗中幸存而没爆开；随着恶魔心脏的每一次脉冲，它们都更大一圈。“我们怎么杀得了她？铲平这些迷宫还更容易些！”
特修斯皱起了眉头。如果这个恶魔不想杀掉怪物，那他为何追击她？
“我有我的理由，你也是－－或者你害怕回忆起在那个岛上所作所为？”恶魔把特修斯推倒，然后把星铸剑塞到瑟若斯人手中。“现在帮我打开这门。如果我们加紧点，就能赶上希巴，结束这事儿。”
当塔纳里转身面对铁铸墙梯时，特修斯回想起希巴的圈套。他有种失落感，转身看到纠结的皮毛铺在门远端的浅水里。它不再蠕动了。
“卡华德，我们忘了银风。”
恶魔瞥了一眼门的长度。“我们没时间浪费在死者身上。她已经逃走好几分钟了……”
“如果银风真的死了，就不会花很久。”特修斯让剑上蘸点恶魔的血，然后戳了戳那张粘稠的皮毛，剑尖戳进空洞口。“银风？你在那里吗？”
未得到任何回答，这张皮也没丝毫动静，他小心翼翼地切开它。里面躺着眼睛紧闭的老半羊人，他缩成紧绷的胎儿球形。短暂的囚禁令他覆满了粘土和污泥，但是他胸口有规律地起伏，角像做梦一样颤搐，他依然浑身是悸动的痛苦荚壳。
“银风，醒醒。”特修斯弯腰轻轻地摇他。“我们赶快走吧。”
银风的眼睛骤然睁开，惊讶地瞪着。“特修斯？”老半羊人抬起头，打量着周围。“我以为我自爆了！你能想象吗？我又想象到一切了－－整个事情！”
“可能吧，”卡华德皱眉道，他在门另一头等候着。恶魔转移目光到特修斯。“你磨蹭完了么？”
特修斯帮银风脱离怪物的空洞，然后两人跟上了卡华德。在决定继续需要瑟若斯人的帮助之前，恶魔肯定已试图推开这扇沉重大门，却只是令它裂了口子——重伤的希巴竟然还能单手关上门。特修斯扪心自问，到底是谁在追猎谁。
“怎么了？”卡华德把手按在铁板上，靠着墙梯。“她有你的双耳陶瓶。”
特修斯肩膀抵在门上。“如果你不打算杀掉她，那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卡华德横了他一眼。“我很惊讶你这会儿还猜不到，瑟若斯人。”
门中轴浮起一阵响亮的摩擦声。沉重的门框缓缓打开了。片刻后，银风迫不及待地撞上去；响亮的重击声传来，门突然打开了，特修斯和卡华德差点摔倒。他们踉跄着站好，然后稳稳地把门框推到原先的位置。
对接的通道站着泰萨利，吉奥珂柔软的尸体静静地横在他无手的胳膊上。特修斯的心咚咚直跳；片刻前，他以为她还活着－－然后他注意到她的脊骨怎样弯向错误的方向，她断裂的肋骨末端形成了一个环，绕着她胸膛中心成深陷洞状。瑟若斯人在她身上看不到脓水；至少她的痛苦消失了。
“特修斯，她死时嘴里念着你的名字。”泰萨利摇摇摆摆地上前，他责怪的目光锁定在瑟若斯人身上。“她请求你烧了她，骨灰随身携带。”
特修斯上前去抬这具尸首，但是卡华德挤到了他前面。
“我们没时间火葬了，瑟若斯人。如果等希巴复原重返，那我们会死得更多。”
特修斯瞪着恶魔炽热的眼睛，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心中默默地咒骂他。
“我不羞愧。你是英雄，特修斯；你必须承担这个责任：你会冒着四个人的生命危险而去成全一个人的心愿？”卡华德暂停住，破爪子轻轻沿着下巴轻刮。“我记得狄俄尼索斯见你时，你做过类似的选择；无论挑哪个，你都会出卖一些人。你忘了自己是怎么举棋不定的，真是悲哀啊。”
“下地狱去吧，卡华德！”
恶魔翘起皱巴巴的眉毛，盯着这条狭窄的通道。“是么？很难。”他咯咯笑着摇了摇头。“这些迷宫没有一个通往无底深渊。”
特修斯对塔纳里的嘲弄皱了皱眉，但是冲泰萨利示意了一下。“跟我走吧。我们用卡华德的翅膀包住她，战斗完再来拿。”
精灵瞥了一眼恶魔肩胛骨上的翅膀那道撕开的黑色伤口，然后苦着脸回头看瑟若斯人。
“为什么我们不——”
“那我们就会跟她一起腐烂！”特修斯打断道。“我认为她不会因此责备我。”
瑟若斯人驻足良久，久到足以看清楚这个区域，确定怪物带走了双耳陶瓶－－她的确带走了－－然后他绕过墙梯。他从水中拉出卡华德的破烂翅膀，把吉奥珂的尸体包在里面，再把这包裹放回到泰萨利的双臂，从希巴遗落的皮中砍下一些长毛。精灵紧随其后，怀中的茧状物就像特修斯裹成的一个粘糊糊的毛皮卷。
“我本可以治好她的，你知道，”泰萨利说。“虽然没了双手和法术，我却正开始理解她。我认为她其实并不想死，”
特修斯怀疑吉奥珂改变心意并不是因为泰萨利给她灌输了沮丧者格言，而是被卡华德怂恿的，但他并未言明。精灵已经失去的够多了；如果他还认为身处幻境，那瑟若斯人可真没法子纠正他了。
把吉奥珂裹进怪物的粘毛之中后，特修斯把它挂在墙梯上，固定得尽可能高。虽然他在迷宫里没看到任何食腐动物，也没看到任何遗落的残骸或者骨架，但这具死尸肯定会被带到某个地方。
接着特修斯和泰萨利返回去，卡华德已经从他的破背包里拿出绘图羊皮纸，标记临近通道的位置。他示意瑟若斯人紧紧跟上，然后一言不发地朝对面走廊而去。无论卡华德状态如何——他蹒跚而行，一根断了的肋骨翘着－－他几近无声地在这弯曲狭窄的通道里穿行，在途经的交叉口和侧走廊处画着草图。雾气已消散，因此他们可以看到这些墙壁排着箭环和秘洞，全都刚好位于卡华德所能触及范围之外。每过一会儿，他们会瞥见一扇沉重的木质窗户或者橡木门护住远在他们头上的一些入口，但是迷宫底部没有任何一个这种入口通道。
跟之前一样，他们跟着怪物几乎毫不费力。虽然每条走廊都有齐膝深的水流，但又平又缓。希巴的黑血标出了她的路线，清楚得就像在沼泽里一样；同伴们到处都发现一滴滴的粘稠物质：粘在墙壁上，抹在墙角上，凝在乱丢到通道地板的锯齿形石头上。
希巴西湖也难以抑止破双耳陶瓶里的东西。他们时不时地在潮湿的空气中穿过金发丝，两次遇到在通道里飘扬的黑布条。第一根黑带子绕了特修斯三次：他看到自己跑向一个金梳子－－他在瑟若斯海岸附近被冲刷的时候随身有相同的一把－－穿过他死妻安提厄普的赤褐色头发，她因为爱他而毁于自己人民之手。
当第二根黑带子绕向他时，瑟若斯人看到了自己，老年的自己，拿着一面银色的掌镜——他背包里有相同一面镜子，跟金梳子在一起－－放在他另一个死妻菲德拉的口鼻上。这个记忆比第一个更加困扰他，因为菲德拉是某人的姐姐……即使是现在，特修斯依然想不起来他心爱公主的名字，只有狄俄尼索斯的声音催促他抛弃她。
特修斯试图平息自己，注意到他在第二个记忆中，比起神跟他说话时，自己要老得多。两个事件间隔了许多年；因为他娶了菲德拉，没必要紧接着抛弃她的姐姐。
当他们跟着希巴黑色的血迹继续深入这宫殿时，细微的滋滋声在石墙之间回荡，逐渐消失在，滋滋声开始在远处扭曲的迷宫同道中。卡华德竖直头，挥手让特修斯带路，而这个恶魔继续用爪子蘸自己的黑血，在羊皮纸上绘出迷宫。墙壁上方，他们开始看到更多的门窗，其中很多歪斜着半开。水开始流得更迅速，使得跟踪怪物更加困难了。有好几次，他们必须在交叉口停下来，瑟若斯人到旁侧的走廊里搜寻她的血迹。至少他们还跟得上；每滴黑色的水珠似乎都有点粘稠了。
滋滋的回声逐渐增大，水流得更快了。不一会儿，水流在他们脚脖周围打旋，牵着他们的脚，说不定哪一步就踏上了碎石林立的地板。希巴的血迹消失了，不过无所谓。特修斯已经看出来怪物沿着水一直走，她穿越迷宫后划出一道单独的潺潺溪流。
过了一会儿，他们转过一个拐角，进入到一个小门厅，有七八条走廊通往这里。前方一个大石拱门下，一对巨大的橡木门歪歪扭扭地半开半闭。每扇门的底部都腐烂很久了，水畅通无阻地进入门那边的大庭院。滋滋声不再回荡；现在传来的是持续不断、模模糊糊的吸气音，刚好大到掩盖水流声。卡华德闪进特修斯身边的门厅，他们一起涉水过去，凝视着橡木门另一边。
他们发现自己看到了一个淹没的庭院，位于一个宏伟的黑窗宫殿里，有着平平的房顶和精细的器具，明亮的着色图案从灰白的粉墙上剥落。这个庭院本身可能曾经是个华丽的地下花园，因为水面被四周的远古雕像头和装潢的拱门肩破开。方池塘中央附近的漩涡引起了滋滋声，银色的涡流几乎跟卡华德的双翅幅度一样宽－－如果恶魔还伸得出来的话。
特修斯观察了一会儿希巴，她离漩涡边缘不远。她伏在沉没的拱门下面，脖子抬出水，被她黑血的粘血环绕着。她结实的红色脑袋布满了黑色的血管，依然有黏液在闪光，她保持着静止不动的姿势。瑟若斯人心里呻吟一声。这水会漫过他的头，而且他真的讨厌打架时还得游泳。
希巴从拱门下面退出来。然后，那双黑眼睛锁定在她的猎手藏匿的门上，并开始往后漂浮。她臂弯里夹着双耳陶瓶，粗壮的手盖住了特修斯弄破的两个洞。过了一会儿，瑟若斯人以为她只是在嘲笑他们，可她双腿一蹬，跳进了漩涡。
“我难以相信自己想象的！”银风喘息道。
“她知道自己被打败了，”泰萨利说。“她投水自杀了。”
“我应该庆幸你是个蠢货，精灵。”卡华德卷起手中的羊皮纸。“她逃进了另一个迷宫——我的绘图皮不够了。”
恶魔回弯胳膊，把卷起的地图塞进背包，同时飞快地横了一眼精灵苍白的皮肤。
“卡华德，你理智点，”特修斯警告说。
“哦，难道你也能阅读我的大脑了？”
希巴逐渐陷入了涡流，漩涡边缘的水流裹住了她。卡华德步入拱门，开始涉向淹没的楼梯。特修斯紧随其后，走两步停下来仰视厚重的橡木门。他敲敲这块儿木头。听起来够坚固，底端跟他胸膛差不多高。“卡华德，你能推开一扇门吗？”
恶魔转身盯着生锈的铰链，露出了黄色的尖牙，接着回到了楼梯上。他抓住右边的一扇门，它挂在一根扭曲的金属条上，他的脚稳稳地抵住墙壁。
“你不是想跳到那个漩涡里吧！”泰萨利嘎声道。
特修斯点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他从卡华德身边退开，后者正努力推开这扇门，隆隆的哼声震荡着整个大厅。“其实我觉得跳进去比游进去容易些。”
“你没想过我们会淹死吗？”银风的问题不是提问，而更像是质问。
特修斯扫了一眼池塘中央，希巴在漩涡中心消失了。“除非怪物先淹死了。”
卡华德最后发出低沉的吼声，巨大的破裂声响起，大门松脱了。恶魔一步步抵开门，沉重的身子一打滑，差点迎面栽到水池里。他松手后退，让门啪的一声大响，滑了下去。这个新木筏立即开始往前漂浮，特修斯回剑入鞘，爬下淹没的楼梯去抓它。
这门太沉了，竟把特修斯从上面拉了下来。他试图减缓木筏，便用手指插进腐旧的木头，越往前走，义脚的指头也越深入淤泥。尽管如此，他发现自己还是被无情地拉向水池中央，直到他半浮在水中，他的痛苦结荚如同一群多刺的黑海绵一般在身上震颤。
特修斯听到身后剧烈的噼啪声，他扭过脖子看到卡华德从另一扇门边缘撕下了一根长木条。银风和泰萨利正站在通道靠上处，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恶魔展示力量。
“要不要帮忙？”瑟若斯人喊道。
特修斯的三个同伴都摆了摆头。泰萨利走到楼梯边缘，但是不知道能做什么，此时银风飞奔向前，跳到了门上——他落下时差点把瑟若斯人撞飞。卡华德只是从门一边扯下一根木条，然后把它投向木筏并涉进水中。
“也许我们应该换一下位置。”恶魔挨着特修斯，爪子陷进门板，再把它推回岸边。“你去帮精灵。”
泰萨利往后退。“你不是来真的吧。乘木筏进漩涡，这太疯狂了！”
“是个小漩涡。”特修斯从水里爬出来，但是他没去拉精灵的胳膊。“反正，如果你想留下，那就留下吧。”
“行啊！”卡华德的语调充斥着轻蔑。“我们回来火化提夫林的时候会接你。”
泰萨利投向恶魔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凌厉，但他还是耸耸肩，不情愿地走到楼梯边缘。特修斯帮精灵跳到木筏上，然后捡起卡华德扔到船上的长木条，并把末端戳进水里，将船撑在原地等恶魔上来。他们平衡了一下各自的体重之后——大块头的塔纳里独自站在门板前面－－特修斯开船了。
卡华德脱下背包，匆忙把它系紧。其他人静坐一旁，听到漩涡的滋滋声愈加响亮。他们并没有等多久。水流载着笨重的木筏飞速流向池塘中央。这样一来，他就不需要再撑了。特修斯躺在木筏后部分的边缘处－－如果有必要，他可以立即跳起来－－并拔剑在手。虽然他不知道漩涡通往何处，但他相信希巴会在另一头等着他们。她是想让他们跟着，否则她跳进漩涡前不会等那么久。
木筏划过怪物刚才潜伏的拱门，然后加速了。它开始弯向漩涡，此时此刻，前面的滋滋声几不可闻，特修斯听到了身后虚弱熟悉的叫声。
“特修斯，吾爱！”那么微弱，他认出这声音属于心爱的美酒女人。“你忘了我吗？”
特修斯急速转身，望向入口大拱门。在那边，站在淹没的楼梯上齐腰深的水中，是他美酒女人的白袍身影。她黑色的头发垂在肩膀上，翡翠色的眼睛下面，他勉强认出了闪耀在她脸颊上的泪痕。
特修斯回剑入鞘。“我们必须回去！”
“好主意，”泰萨利喘声说。“白忙活了！”
特修斯弯腰去捡木条，感觉到木筏在卡华德走向他时倾斜了。
“不行－－你已经做了决定，”恶魔沉声说。“你现在不能回去。”
台阶上的美酒女人伸出了双臂。“吾爱，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何要抛弃我？”
特修斯攥起木条，一头插进水里，全力撑起来。“我们要回去。”
木筏绕着木条回转，然后沿着漩涡边缘往来处迂回。前面没有恶魔的体重镇住，瑟若斯人一侧的水面倾斜成危险的角度。
“水流挡住了我们。”卡华德安逸地回到门另一头。“你什么也做不成。”
特修斯回头望向楼梯。美酒女人片刻间变小了，但是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她悲痛地撕扯自己的衣服和头发。
“我必须试试。”
特修斯把木条插进水里，全力跟水流对抗。这次，木筏以他为圆心，转向漩涡中心。涡流的水陷低了，卷成狂野的螺旋急流。木筏前端在斜水面上吊了一会儿，骤然下沉。
特修斯脚下的木筏翘了起来。他扔掉木条，纵身一跳，试图止住木筏这一条上翘。木板迎头撞到他脸上，把他往后一弹。他滑进漩涡，但义足的指头抓住了门板边缘。他抓紧的是自己的性命。
特修斯面前木筏，银风挨着他躺着，眼睛禁闭，满是鲜血的两手贴在门板边缘。半羊人的另一侧是卡华德，他一只爪子深深地插进橡木船板，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泰萨利一只断腕。
塔纳里抬起下巴，死死盯着瑟若斯人，他栗色的眼睛闪烁着猩红色。他冷笑一声，松开了精灵的手腕。
特修斯不知道泰萨利是否尖叫了一声。精灵消失在了漩涡中，然后木筏一歪，跟着沮丧者进入旋转的水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酒水如同甜蜜的亲吻一般，触及瑟若斯人的嘴唇，润湿了他的舌头，犹如仙肴般温暖欢畅地滑进他的喉咙；他似梦非梦：在他英俊的脸庞上方，甜酿从银罐中流泻到他嘴唇上。这个年轻人的脸不止是长在骨头上的肉；它坚毅冷漠，带着一份超凡脱俗的安详，比那些凡人更加完美无缺，皮肤如珍珠般闪耀着光华。这位神祗的眼睛是紫葡萄色；他头上戴着分叉的花藤冠，嘴上露出顽皮的大笑。
“伟大的特修斯啊，你可知谁赏赐于你这仙酒？”
瑟若斯人点点头。“是狄俄尼索斯（译注：希腊神话中的酒神）。”葡萄藤之神，欢乐、愉悦和友情的化身－－也是疯狂、暴走和幻象的化身。“荣幸之至。”
此神的紫眼眨了眨。“正如诸神要求你的，特修斯－－照我指示的去做。”
特修斯一言不发，因为他知道听狄俄尼索斯指示的危险——正如他也知道拒绝诸神是件蠢事。
“你做的很好，营救了米诺斯王的女儿们。”狄俄尼索斯瞥了下远方，一艘小船停放在沙滩上，桅杆上挂着一面黑帆。“她们的父亲甚至对自己的孩子都很残暴，我们的神期望看到她们自由。”
“愿我永远取悦诸神。”
“那么你必须让出你的战利品，伟大的特修斯。”扭曲的笑容爬上狄俄尼索斯的嘴唇。他把目光转移到那个安心睡在瑟若斯人臂弯里的美女身上。“把她留在这海岸，我会看管她。这是小公主菲德拉，你得交给我们。”
“绝不行！我不会放弃——”
“带走菲德拉，赐予她我的祝福。”这位神抓起一把岸沙，并举到他面前。“但你在这沙滩种植了葡萄藤，会结出最好的水果。在财富上，你的酒将给你买来难以数计的宫殿，把你所有的财宝都装在里面；在战争上，你的财宝将给你买来陆地上最强的武器，你将永远都不知道战败；在传说中，只要人们还有舌头，你的名字就会被口口传颂。”
“如果我拒绝了呢？”
狄俄尼索斯让沙子从手中流泻。“那么你的葡萄藤将会枯萎，即使你把它们种到奥林匹斯山上面也一样；你的人民将会知道干渴与饥饿；你的敌人将会屠杀你虚弱的武士；你的名字将会成为你人民舌上的诅咒，他们把你全裸的尸体扔进这海中后，他们将会欢喜地忘记你。”
这是最后的威胁，我确信，令瑟若斯人抛弃了他的公主。他爱名声胜过一切－－由此，我们必须都受苦。
我没看到破裂的双耳陶瓶、黑帆布条和我的金发丝从参差不齐的洞里飘出吗？除了真相，我还能选择叫它们什么？
解释得很清楚了，太多的砖头在我面前堆砌成了阻挡的墙壁。波塞顿送来了这些记忆，但是狄俄尼索斯派来了这个女人，二者不久之后就共享一次胜利而非一张床。天空阴沉，街道下面低沉的隆隆声就像海兽的咆哮。空气感觉到了时代的变迁，我正好站在这非凡的车轮前。
狄俄尼索斯倾斜他的银水罐，酒水再次落到瑟若斯人的嘴唇上。这次的味道腐臭，但是特修斯喝了；他心里明白，不会拒绝一个神力，而且他的口渴有如大湖般深不可测。此神的紫色眼睛改变为燃烧的栗色；他的眉毛变得又皱又粗，他的脸黑得像影子，野蛮得像怪兽。一对长长的弯角从他头两侧探出来，他的嘴巴噘着，就像个猪嘴。
“没时间做梦了！”卡华德生气的声音在咆哮。“醒醒吧，否则我发誓把你淹死！”
这个威胁没有撼动特修斯，他正开始感觉到内疚像冰冷的毒蛇一般在胃里盘旋。无论狄俄尼索斯怎样威胁，他都不该把爱人抛弃在那个孤独的海岸！他是个勇者，勇者总是能找到机灵的方法去逃避恐怖的抉择。他必须在天黑后游回岸边，要么灌醉这个神，要么设法把她赢回来！
“你又怎么知道呢，特修斯？”酒继续倾泻，不是从狄俄尼索斯的银水罐，而是来自卡华德的脏酒囊。“如果你停止内疚并站起来，我们就还能夺回双耳陶瓶。希巴正在跑，我们得去追她。”
“然后呢？”特修斯推开酒囊。他正躺在恶魔的残翅上，依然漂浮在他们与希巴战斗的交叉口。墙梯已经关上了，以前四路交叉口那儿露出一个斜坡通道。“如果我们杀不了她——”
“杀了她？”卡华德站住了，痛苦地一缩。他浑身遍布利口和金色的脓水，但是一部分小痛苦荚壳不知怎么在战斗中幸存而没爆开；随着恶魔心脏的每一次脉冲，它们都更大一圈。“我们怎么杀得了她？铲平这些迷宫还更容易些！”
特修斯皱起了眉头。如果这个恶魔不想杀掉怪物，那他为何追击她？
“我有我的理由，你也是－－或者你害怕回忆起在那个岛上所作所为？”恶魔把特修斯推倒，然后把星铸剑塞到瑟若斯人手中。“现在帮我打开这门。如果我们加紧点，就能赶上希巴，结束这事儿。”
当塔纳里转身面对铁铸墙梯时，特修斯回想起希巴的圈套。他有种失落感，转身看到纠结的皮毛铺在门远端的浅水里。它不再蠕动了。
“卡华德，我们忘了银风。”
恶魔瞥了一眼门的长度。“我们没时间浪费在死者身上。她已经逃走好几分钟了……”
“如果银风真的死了，就不会花很久。”特修斯让剑上蘸点恶魔的血，然后戳了戳那张粘稠的皮毛，剑尖戳进空洞口。“银风？你在那里吗？”
未得到任何回答，这张皮也没丝毫动静，他小心翼翼地切开它。里面躺着眼睛紧闭的老半羊人，他缩成紧绷的胎儿球形。短暂的囚禁令他覆满了粘土和污泥，但是他胸口有规律地起伏，角像做梦一样颤搐，他依然浑身是悸动的痛苦荚壳。
“银风，醒醒。”特修斯弯腰轻轻地摇他。“我们赶快走吧。”
银风的眼睛骤然睁开，惊讶地瞪着。“特修斯？”老半羊人抬起头，打量着周围。“我以为我自爆了！你能想象吗？我又想象到一切了－－整个事情！”
“可能吧，”卡华德皱眉道，他在门另一头等候着。恶魔转移目光到特修斯。“你磨蹭完了么？”
特修斯帮银风脱离怪物的空洞，然后两人跟上了卡华德。在决定继续需要瑟若斯人的帮助之前，恶魔肯定已试图推开这扇沉重大门，却只是令它裂了口子——重伤的希巴竟然还能单手关上门。特修斯扪心自问，到底是谁在追猎谁。
“怎么了？”卡华德把手按在铁板上，靠着墙梯。“她有你的双耳陶瓶。”
特修斯肩膀抵在门上。“如果你不打算杀掉她，那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卡华德横了他一眼。“我很惊讶你这会儿还猜不到，瑟若斯人。”
门中轴浮起一阵响亮的摩擦声。沉重的门框缓缓打开了。片刻后，银风迫不及待地撞上去；响亮的重击声传来，门突然打开了，特修斯和卡华德差点摔倒。他们踉跄着站好，然后稳稳地把门框推到原先的位置。
对接的通道站着泰萨利，吉奥珂柔软的尸体静静地横在他无手的胳膊上。特修斯的心咚咚直跳；片刻前，他以为她还活着－－然后他注意到她的脊骨怎样弯向错误的方向，她断裂的肋骨末端形成了一个环，绕着她胸膛中心成深陷洞状。瑟若斯人在她身上看不到脓水；至少她的痛苦消失了。
“特修斯，她死时嘴里念着你的名字。”泰萨利摇摇摆摆地上前，他责怪的目光锁定在瑟若斯人身上。“她请求你烧了她，骨灰随身携带。”
特修斯上前去抬这具尸首，但是卡华德挤到了他前面。
“我们没时间火葬了，瑟若斯人。如果等希巴复原重返，那我们会死得更多。”
特修斯瞪着恶魔炽热的眼睛，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心中默默地咒骂他。
“我不羞愧。你是英雄，特修斯；你必须承担这个责任：你会冒着四个人的生命危险而去成全一个人的心愿？”卡华德暂停住，破爪子轻轻沿着下巴轻刮。“我记得狄俄尼索斯见你时，你做过类似的选择；无论挑哪个，你都会出卖一些人。你忘了自己是怎么举棋不定的，真是悲哀啊。”
“下地狱去吧，卡华德！”
恶魔翘起皱巴巴的眉毛，盯着这条狭窄的通道。“是么？很难。”他咯咯笑着摇了摇头。“这些迷宫没有一个通往无底深渊。”
特修斯对塔纳里的嘲弄皱了皱眉，但是冲泰萨利示意了一下。“跟我走吧。我们用卡华德的翅膀包住她，战斗完再来拿。”
精灵瞥了一眼恶魔肩胛骨上的翅膀那道撕开的黑色伤口，然后苦着脸回头看瑟若斯人。
“为什么我们不——”
“那我们就会跟她一起腐烂！”特修斯打断道。“我认为她不会因此责备我。”
瑟若斯人驻足良久，久到足以看清楚这个区域，确定怪物带走了双耳陶瓶－－她的确带走了－－然后他绕过墙梯。他从水中拉出卡华德的破烂翅膀，把吉奥珂的尸体包在里面，再把这包裹放回到泰萨利的双臂，从希巴遗落的皮中砍下一些长毛。精灵紧随其后，怀中的茧状物就像特修斯裹成的一个粘糊糊的毛皮卷。
“我本可以治好她的，你知道，”泰萨利说。“虽然没了双手和法术，我却正开始理解她。我认为她其实并不想死，”
特修斯怀疑吉奥珂改变心意并不是因为泰萨利给她灌输了沮丧者格言，而是被卡华德怂恿的，但他并未言明。精灵已经失去的够多了；如果他还认为身处幻境，那瑟若斯人可真没法子纠正他了。
把吉奥珂裹进怪物的粘毛之中后，特修斯把它挂在墙梯上，固定得尽可能高。虽然他在迷宫里没看到任何食腐动物，也没看到任何遗落的残骸或者骨架，但这具死尸肯定会被带到某个地方。
接着特修斯和泰萨利返回去，卡华德已经从他的破背包里拿出绘图羊皮纸，标记临近通道的位置。他示意瑟若斯人紧紧跟上，然后一言不发地朝对面走廊而去。无论卡华德状态如何——他蹒跚而行，一根断了的肋骨翘着－－他几近无声地在这弯曲狭窄的通道里穿行，在途经的交叉口和侧走廊处画着草图。雾气已消散，因此他们可以看到这些墙壁排着箭环和秘洞，全都刚好位于卡华德所能触及范围之外。每过一会儿，他们会瞥见一扇沉重的木质窗户或者橡木门护住远在他们头上的一些入口，但是迷宫底部没有任何一个这种入口通道。
跟之前一样，他们跟着怪物几乎毫不费力。虽然每条走廊都有齐膝深的水流，但又平又缓。希巴的黑血标出了她的路线，清楚得就像在沼泽里一样；同伴们到处都发现一滴滴的粘稠物质：粘在墙壁上，抹在墙角上，凝在乱丢到通道地板的锯齿形石头上。
希巴西湖也难以抑止破双耳陶瓶里的东西。他们时不时地在潮湿的空气中穿过金发丝，两次遇到在通道里飘扬的黑布条。第一根黑带子绕了特修斯三次：他看到自己跑向一个金梳子－－他在瑟若斯海岸附近被冲刷的时候随身有相同的一把－－穿过他死妻安提厄普的赤褐色头发，她因为爱他而毁于自己人民之手。
当第二根黑带子绕向他时，瑟若斯人看到了自己，老年的自己，拿着一面银色的掌镜——他背包里有相同一面镜子，跟金梳子在一起－－放在他另一个死妻菲德拉的口鼻上。这个记忆比第一个更加困扰他，因为菲德拉是某人的姐姐……即使是现在，特修斯依然想不起来他心爱公主的名字，只有狄俄尼索斯的声音催促他抛弃她。
特修斯试图平息自己，注意到他在第二个记忆中，比起神跟他说话时，自己要老得多。两个事件间隔了许多年；因为他娶了菲德拉，没必要紧接着抛弃她的姐姐。
当他们跟着希巴黑色的血迹继续深入这宫殿时，细微的滋滋声在石墙之间回荡，逐渐消失在，滋滋声开始在远处扭曲的迷宫同道中。卡华德竖直头，挥手让特修斯带路，而这个恶魔继续用爪子蘸自己的黑血，在羊皮纸上绘出迷宫。墙壁上方，他们开始看到更多的门窗，其中很多歪斜着半开。水开始流得更迅速，使得跟踪怪物更加困难了。有好几次，他们必须在交叉口停下来，瑟若斯人到旁侧的走廊里搜寻她的血迹。至少他们还跟得上；每滴黑色的水珠似乎都有点粘稠了。
滋滋的回声逐渐增大，水流得更快了。不一会儿，水流在他们脚脖周围打旋，牵着他们的脚，说不定哪一步就踏上了碎石林立的地板。希巴的血迹消失了，不过无所谓。特修斯已经看出来怪物沿着水一直走，她穿越迷宫后划出一道单独的潺潺溪流。
过了一会儿，他们转过一个拐角，进入到一个小门厅，有七八条走廊通往这里。前方一个大石拱门下，一对巨大的橡木门歪歪扭扭地半开半闭。每扇门的底部都腐烂很久了，水畅通无阻地进入门那边的大庭院。滋滋声不再回荡；现在传来的是持续不断、模模糊糊的吸气音，刚好大到掩盖水流声。卡华德闪进特修斯身边的门厅，他们一起涉水过去，凝视着橡木门另一边。
他们发现自己看到了一个淹没的庭院，位于一个宏伟的黑窗宫殿里，有着平平的房顶和精细的器具，明亮的着色图案从灰白的粉墙上剥落。这个庭院本身可能曾经是个华丽的地下花园，因为水面被四周的远古雕像头和装潢的拱门肩破开。方池塘中央附近的漩涡引起了滋滋声，银色的涡流几乎跟卡华德的双翅幅度一样宽－－如果恶魔还伸得出来的话。
特修斯观察了一会儿希巴，她离漩涡边缘不远。她伏在沉没的拱门下面，脖子抬出水，被她黑血的粘血环绕着。她结实的红色脑袋布满了黑色的血管，依然有黏液在闪光，她保持着静止不动的姿势。瑟若斯人心里呻吟一声。这水会漫过他的头，而且他真的讨厌打架时还得游泳。
希巴从拱门下面退出来。然后，那双黑眼睛锁定在她的猎手藏匿的门上，并开始往后漂浮。她臂弯里夹着双耳陶瓶，粗壮的手盖住了特修斯弄破的两个洞。过了一会儿，瑟若斯人以为她只是在嘲笑他们，可她双腿一蹬，跳进了漩涡。
“我难以相信自己想象的！”银风喘息道。
“她知道自己被打败了，”泰萨利说。“她投水自杀了。”
“我应该庆幸你是个蠢货，精灵。”卡华德卷起手中的羊皮纸。“她逃进了另一个迷宫——我的绘图皮不够了。”
恶魔回弯胳膊，把卷起的地图塞进背包，同时飞快地横了一眼精灵苍白的皮肤。
“卡华德，你理智点，”特修斯警告说。
“哦，难道你也能阅读我的大脑了？”
希巴逐渐陷入了涡流，漩涡边缘的水流裹住了她。卡华德步入拱门，开始涉向淹没的楼梯。特修斯紧随其后，走两步停下来仰视厚重的橡木门。他敲敲这块儿木头。听起来够坚固，底端跟他胸膛差不多高。“卡华德，你能推开一扇门吗？”
恶魔转身盯着生锈的铰链，露出了黄色的尖牙，接着回到了楼梯上。他抓住右边的一扇门，它挂在一根扭曲的金属条上，他的脚稳稳地抵住墙壁。
“你不是想跳到那个漩涡里吧！”泰萨利嘎声道。
特修斯点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他从卡华德身边退开，后者正努力推开这扇门，隆隆的哼声震荡着整个大厅。“其实我觉得跳进去比游进去容易些。”
“你没想过我们会淹死吗？”银风的问题不是提问，而更像是质问。
特修斯扫了一眼池塘中央，希巴在漩涡中心消失了。“除非怪物先淹死了。”
卡华德最后发出低沉的吼声，巨大的破裂声响起，大门松脱了。恶魔一步步抵开门，沉重的身子一打滑，差点迎面栽到水池里。他松手后退，让门啪的一声大响，滑了下去。这个新木筏立即开始往前漂浮，特修斯回剑入鞘，爬下淹没的楼梯去抓它。
这门太沉了，竟把特修斯从上面拉了下来。他试图减缓木筏，便用手指插进腐旧的木头，越往前走，义脚的指头也越深入淤泥。尽管如此，他发现自己还是被无情地拉向水池中央，直到他半浮在水中，他的痛苦结荚如同一群多刺的黑海绵一般在身上震颤。
特修斯听到身后剧烈的噼啪声，他扭过脖子看到卡华德从另一扇门边缘撕下了一根长木条。银风和泰萨利正站在通道靠上处，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恶魔展示力量。
“要不要帮忙？”瑟若斯人喊道。
特修斯的三个同伴都摆了摆头。泰萨利走到楼梯边缘，但是不知道能做什么，此时银风飞奔向前，跳到了门上——他落下时差点把瑟若斯人撞飞。卡华德只是从门一边扯下一根木条，然后把它投向木筏并涉进水中。
“也许我们应该换一下位置。”恶魔挨着特修斯，爪子陷进门板，再把它推回岸边。“你去帮精灵。”
泰萨利往后退。“你不是来真的吧。乘木筏进漩涡，这太疯狂了！”
“是个小漩涡。”特修斯从水里爬出来，但是他没去拉精灵的胳膊。“反正，如果你想留下，那就留下吧。”
“行啊！”卡华德的语调充斥着轻蔑。“我们回来火化提夫林的时候会接你。”
泰萨利投向恶魔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凌厉，但他还是耸耸肩，不情愿地走到楼梯边缘。特修斯帮精灵跳到木筏上，然后捡起卡华德扔到船上的长木条，并把末端戳进水里，将船撑在原地等恶魔上来。他们平衡了一下各自的体重之后——大块头的塔纳里独自站在门板前面－－特修斯开船了。
卡华德脱下背包，匆忙把它系紧。其他人静坐一旁，听到漩涡的滋滋声愈加响亮。他们并没有等多久。水流载着笨重的木筏飞速流向池塘中央。这样一来，他就不需要再撑了。特修斯躺在木筏后部分的边缘处－－如果有必要，他可以立即跳起来－－并拔剑在手。虽然他不知道漩涡通往何处，但他相信希巴会在另一头等着他们。她是想让他们跟着，否则她跳进漩涡前不会等那么久。
木筏划过怪物刚才潜伏的拱门，然后加速了。它开始弯向漩涡，此时此刻，前面的滋滋声几不可闻，特修斯听到了身后虚弱熟悉的叫声。
“特修斯，吾爱！”那么微弱，他认出这声音属于心爱的美酒女人。“你忘了我吗？”
特修斯急速转身，望向入口大拱门。在那边，站在淹没的楼梯上齐腰深的水中，是他美酒女人的白袍身影。她黑色的头发垂在肩膀上，翡翠色的眼睛下面，他勉强认出了闪耀在她脸颊上的泪痕。
特修斯回剑入鞘。“我们必须回去！”
“好主意，”泰萨利喘声说。“白忙活了！”
特修斯弯腰去捡木条，感觉到木筏在卡华德走向他时倾斜了。
“不行－－你已经做了决定，”恶魔沉声说。“你现在不能回去。”
台阶上的美酒女人伸出了双臂。“吾爱，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何要抛弃我？”
特修斯攥起木条，一头插进水里，全力撑起来。“我们要回去。”
木筏绕着木条回转，然后沿着漩涡边缘往来处迂回。前面没有恶魔的体重镇住，瑟若斯人一侧的水面倾斜成危险的角度。
“水流挡住了我们。”卡华德安逸地回到门另一头。“你什么也做不成。”
特修斯回头望向楼梯。美酒女人片刻间变小了，但是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她悲痛地撕扯自己的衣服和头发。
“我必须试试。”
特修斯把木条插进水里，全力跟水流对抗。这次，木筏以他为圆心，转向漩涡中心。涡流的水陷低了，卷成狂野的螺旋急流。木筏前端在斜水面上吊了一会儿，骤然下沉。
特修斯脚下的木筏翘了起来。他扔掉木条，纵身一跳，试图止住木筏这一条上翘。木板迎头撞到他脸上，把他往后一弹。他滑进漩涡，但义足的指头抓住了门板边缘。他抓紧的是自己的性命。
特修斯面前木筏，银风挨着他躺着，眼睛禁闭，满是鲜血的两手贴在门板边缘。半羊人的另一侧是卡华德，他一只爪子深深地插进橡木船板，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泰萨利一只断腕。
塔纳里抬起下巴，死死盯着瑟若斯人，他栗色的眼睛闪烁着猩红色。他冷笑一声，松开了精灵的手腕。
特修斯不知道泰萨利是否尖叫了一声。精灵消失在了漩涡中，然后木筏一歪，跟着沮丧者进入旋转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