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空之下
西蒙眯起眼睛，看着浮在黑夜中的群星，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保持清醒了。他将酸涩的眼睛转向最明亮的星座：距穹顶的裂缝边缘大概一掌宽处，有一轮由数颗星星围成的圆环。
在那儿。那是转轮座，对吧？它看着就像个奇怪的椭圆——好像星空本身被拉伸、变形了似的——但若不是转轮座，高悬在仲秋夜空的还能是什么呢？野兔座？可野兔旁边不是应该有颗小星星吗？也就是兔尾巴。况且野兔座也没这么大，对吧？
风将利爪探进半损毁的建筑物。葛萝伊称这大厅为“观星台”——西蒙敢说，这肯定是她的冷笑话。漫长的几个世纪过后，白石拱顶才破开一道豁口，露出了夜空，因此西蒙明白，这儿不可能真是用来观星的。就算希瑟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隔着坚实的石顶看星星嘛。
冷风又起，愈发苦寒，其间夹杂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虽然被风吹得瑟瑟发抖，西蒙却心怀感激：寒冷将睡意也刮走了。他可不能睡着——尤其今晚 不行。
我是个男人了， 他想。好吧，几乎。我几乎是个男人了。
西蒙撸起衣袖，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他绷紧肌肉，但效果实在差强人意，连他自己都皱起了眉头。他伸手拂过前臂的汗毛，摸了摸伤口痊愈后鼓起的疤痕：这里，是宏瘟用黑指甲留下的记号；那里，是滑落司齐豁山坡时被石头划伤的。难道这就叫长大？就是浑身到处留疤？他觉得，至少还应该包括从伤痛中学到的东西吧——但去年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自己又学到了什么呢？
别让你的朋友被杀， 他苦涩地想，这算一条。还有，别随便跑去外面，被怪物和疯子追得满世界乱跑。别到处惹事。
很多人都想教他该怎么做，但现实并不像卓杉神父宣教时说得那么轻松，你有时很难看清楚脚下走的是正路还是邪门歪道。根据西蒙最近的经验，所有选择往往都会让人很不愉快，善与恶的界限更是模糊不清。
穿过观星台穹顶的风声越来越尖厉，吹得西蒙上下牙直打架。大厅的墙面雕饰精美，泛着珍珠般的光芒，但就是与他格格不入。跟不朽者的其他建筑一样，观星台的棱角和比例也是按异族的感官喜好设计的，完全属于希瑟的风格，凡人在这里只会觉得不自在。
西蒙不安地起身踱步，轻柔的脚步声被风声吞没。有意思的是，圆形大厅的地面铺着石砖，而希瑟似乎并不喜欢石头地板。他动了动靴子里的脚趾，不由怀念起角天华温暖丰美的草地。他曾赤脚踩在上面，而那里的每一天都是夏日。西蒙一边回想，一边抱起双臂，好让自己暖和点儿。
观星台的石砖地板严丝合缝，环形墙面也浑然一体，或许它本来就是诀别石的一部分。西蒙陷入沉思。这里的其他屋子也看不到接缝。如果希瑟的建筑是从山岩上开凿出来的，需要把瑟苏琢挖空——岩石间似乎也有地道穿过——那么，他们怎么知道该何时停手呢？难道他们不担心洞窟挖得太多，会导致岩山坍塌吗？这似乎与他听过或见到的其他希瑟法术一样惊人，因为凡人就做不到这一点——在适当的时候收手。
西蒙打了个哈欠。乌瑟斯·安东啊，今晚怎么这么漫长？他盯着天空，盯着旋转的、黯淡的群星。
我想到高处去。我想看看月亮。
西蒙走过光滑的石砖地板，登上沿墙面盘旋攀升的长梯，一边走一边数数。这个长夜，他已经反复爬过好几次楼梯了。数到一百步，他坐了下来。上一次走到这里，头上穹顶的裂缝中间有颗钻石般的星星。现在，它已经落到了裂缝边上。再过一会儿，它将消失在残存的圆顶背后。
很好。好歹又过去了一段时间。长夜漫漫，异星闪耀，时间也在徐徐流动。
他站起来，继续攀登狭窄的楼梯。西蒙有些头晕目眩，但他知道，只要好好睡一觉就能恢复。他一口气上到了最高处的平台——平台原本呈环形，由柱子支撑，环绕着整栋建筑，但很久以前就碎裂了，大部分垮塌到地上，现在就只剩几尺还与楼梯相连。在这里，诀别石的外墙只比西蒙的头高一点点。他沿着平台，小心地迈出几步，来到一处所在：穹顶的裂缝向下延伸，离他并不远。他扒住裂缝，确保着力点足够稳固，然后爬了上去。坐定，他把一条腿跨过外墙，任其在虚空中摇晃。
风撕裂了云絮，半遮住天上的月亮，但月光依然明亮，让苍白的废墟如象牙般闪烁微光。西蒙选了个好位置。在瑟苏琢，唯一一座与外墙等高的建筑就是观星台，其他屋宇相对较矮，这便给了他良好的视野。跟他之前见过的希瑟荒城不同，这里既没有塔楼，也没有尖顶，好像瑟苏琢的建造者有意收敛了似的，或者说，他们更注重实用性，而不是单纯地炫耀建筑技法。但这不代表此地的建筑平淡无奇：白石本身便会发出独特的柔光；幕墙内的屋宇看似杂乱无章，却又极富逻辑性和几何美感。论规模，这儿的建筑群比大稚照和岸韶桑羽都要小得多，但在方寸之间，简约的设计仍展现出与众不同的美感。
类似“离别之家”、“流水之家”等主要建筑——这些称呼都是葛萝伊取的，但西蒙不清楚它们是否名副其实——观星台周围也被小径、小屋，以及它们的废墟紧紧包围，小径和小屋环扣交错，被精心设计成花瓣的形状。许多区域还覆盖着茂密的树丛，但连植被本身也透露出某种雕饰感，就像看到精灵伞中间的绿色空地，你就能看出蘑菇最初的生长轨迹一样。
美得令人咋舌的建筑群中心，隐藏着一块奇异的低矮平台。如今，平台大部分都被杂草占据，但在月光下，西蒙仍能看出些许错落有致的原始构图。葛萝伊称之为“火庭”。西蒙只熟悉人类的居所，按他的猜想，原先那应该是个集市吧。
越过火庭，在离别之家的另一边，立着一排白色的圆锥体，形似静止的波浪——那是约书亚等人的帐篷。近几个星期，陆续涌来的新居民把山头挤得满满当当。诀别石的平顶固然宽敞，也已被众人瓜分到难以下脚，不少新来者只能在岩山内部密集的地道里安身。
西蒙凝望着远处跃动的营火，突然感到一阵孤独。月亮似乎极其遥远，面容冰冷而漠然。
他不知道盯着空虚的黑暗看了多久。一时间，他以为自己睡着了，正在梦中徜徉，但这古怪的悬浮感却很真实——真实而骇人。他想挣扎，沉重的四肢却不听使唤。除了双眼，西蒙全身都没法动弹，他的思绪却像刚才在夜空中看到的星星，明亮地灼烧着——当时还有天空，还有群星，可这会儿，周围只剩下广袤的黑暗。惊恐传遍了他全身。
乌瑟斯救救我吧，难道是风暴之王来了？世界会永陷黑暗吗？上帝啊，让光明回来吧！
仿佛祈祷得到了回应，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光芒渐渐亮起：乍一看好像是星星，但仔细一看却是火把——点点微光慢慢变大，像从远处逐渐接近。闪烁的萤火之云汇聚成线，道道光线又融汇成河，缓缓地盘旋着。那是由数十支火把组成的队伍，正沿着曲径爬上山来，与西蒙从角天华初到瑟苏琢时走的是同一条路。
那些人披着斗篷，戴着兜帽，西蒙看不清他们的体貌，只看到一个又一个静默而庄严的身影。
我在梦境之路， 他突然意识到。阿茉那苏说我比所有人都离它更近。
但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擎着火把的队伍攀上了山顶，火光呈扇形散开，照亮了周边。他们确实 抵达了瑟苏琢，但在黯淡的火光下，西蒙发现那并非自己熟悉的瑟苏琢。他周围不再是废墟。每根柱子、每道墙面都完好无损。这是在过去，诀别石曾经的模样？还是在未来，它被重建后的奇景？莫非此时此刻，风暴之王已经征服了整个奥斯坦·亚德？
涌动的人群在一块平台前停下脚步，西蒙认出那是火庭。随后，一个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将火把或插在地砖间，或安放在石座上。西蒙眼前现出绽放的火花，光芒在庭台间荡漾、摇曳。火星随风飘舞，比群星更显繁杂。
突然，西蒙被一把拉向前方，朝离别之家迅速靠近。他好像没有了实体，如箭一般飞过闪动的夜空，迅疾地穿过一道道石墙，进入灯火通明的大厅。除了持续的沙沙声，他什么都听不见。随着距离缩短，从他眼前晃过的物体轮廓迅速变得模糊，仿佛世界本身被扭曲了。他惴惴不安，正想阖上双眼，却发现梦中的自己没法不看这些景象：他就像一道无助的幻影，他必须去看。
众多身影环绕着大桌。周围的墙上，冰冷的火球照耀着他们，蓝色、橙色和黄色的火光将长长的影子映上雕饰精美的墙壁。色彩最浓厚的影子出自桌上一套同心球体，它很像西蒙以前经常为莫吉纳医师擦拭的大星盘——但这球体不是由黄铜和橡木打造，而由淡淡的光线构成，就像有人用流动的焰火绘出了一套立体图案。那些人身影模糊，但西蒙知道，他们毫无疑问是希瑟。看那鸟兽一样的身姿、丝绸一般的优雅，没人会认错的。
一名穿天蓝色长袍的希瑟女人凑近桌子，用带火的指尖灵巧地在光球上写了些什么。她的发色比阴影更深，比瑟苏琢的夜空更浓，仿佛黑云一般盖住头与肩。乍一眼看去，西蒙还以为那是年轻时的阿茉那苏，但眼前这位与记忆中的始祖母相似之处与不同之处似乎又同样多。
黑发女人旁边是个白须男子，身穿飘逸红袍，额头上伸出一对白花花的鹿角。这令西蒙有些不安——他曾在更可怕的梦里见过类似的东西。白须男子靠近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闻言又往光球里加添了一道火光。
西蒙看不清黑发女人的脸，但能看清她对面另一位女性的模样：那个女人的脸上戴着银面具，全身则被雪白长袍遮盖。像是回应黑发女人的动作，北鬼女王也抬起手臂，划出一道阴燃的火焰，穿过整个球，她又挥挥手，给球体外围罩上一层冒烟的、精妙的猩红光网。另有一名男子站在她身边，平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人个子很高，看起来孔武有力，身穿镶有钉刺的全身甲，盔甲的颜色好像黑曜石。他没戴面具，但西蒙还是看不清他的五官。
他们在干什么？难不成是西蒙先前听说的决离之约——眼前这一幕，肯定是希瑟和北鬼齐聚在瑟苏琢。
模糊的人影开始激烈地交谈。同心光球悬浮在空气中，四周围绕着环环交错的火线，如火焰箭矢射出后的残影一般耀眼。他们好像越说越激动：旁边许多人影都在打手势，西蒙从没见过哪个不朽者表露出如此强烈的愤怒。只见他们纷纷上前，围拢到桌旁的四人身边，但除了疾风与流水般的闷吼，西蒙什么也听不见。处于争论中心的火球高高跃起，像在狂风中翻滚、舞动。
西蒙希望自己能靠近点儿，好看得更清楚些。这是过去的景象吗？是从阴魂盘绕的岩石中泄露出来的？或者这只是个梦，是长夜间的幻觉，是他按之前在角天华听到的歌谣想象出来的？不知为何，他敢肯定，这不可能是幻象。它看起来如此真实，几乎触手可及……好像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触碰到 ……
耳中的声音开始消退。火把和光球渐渐黯淡。
西蒙颤抖着清醒过来。他正坐在观星台开裂的穹顶上，险些掉下山去。希瑟不见了。火庭里没有火把。除了帐篷小镇外的营火旁坐着两名卫兵，瑟苏琢的平顶上再见不到任何活物。西蒙茫然地坐了一会儿，盯着远处的火光，试图理解刚才看到的景象。它有什么意义吗？难道只是无谓的残像，就像早已离去的旅人在墙上刻下的名字？
西蒙拖着脚步，从观星台屋顶走下楼梯，回到自己的铺盖旁。他想得太多，搞得头都疼了。随着时间流逝，他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思考。
身上的袍子不够保暖，于是他将斗篷裹得更紧些。他拿起皮袋，长长地喝了一口。瑟苏琢的泉水滑过齿间，清甜冷冽。他又喝一口，品尝着余味中的花草香，手指轻轻敲打起石砖。刚才是不是梦，其实都无所谓，他更应该专心回忆戴奥诺斯教过的话。夜里早些时候，他一直在脑海中重复那几句话，一遍又一遍，直至它们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可现在，他再想集中精神，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来了。戴奥诺斯悉心教导的誓言，就像鱼跳进了池塘似的。他的思绪飘忽不定，总是在想逃出海霍特后的种种奇遇。
真是个多事之秋！尽是些稀奇古怪！西蒙不清楚这段经历能否叫做冒险，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大可能迎来快乐平安的结局。他怀疑自己的下场会很悲惨，而且死了那么多人，“平安”这个词听着就像个残忍的笑话……但话说回来，一名普通的小厮，就算做梦也不可能想象出这样的经历。蠢驴西蒙竟见到了传说中的生物，还上过战场，甚至杀过人。他曾幻想自己成了将军，统领国王的千军万马，但现实就没这么简单了；事实上，现实可是非常、非常的残酷。
西蒙曾被魔鬼追逐，被女巫视为眼中钉，还跟贵族们交上了朋友——这些人并不比厨房帮佣好多少，但也不至于更糟。他甚至被迫在永生希瑟的城市里做过客。除了安全温暖的床铺，他的冒险生涯就差几位漂亮姑娘了。他曾遇到过一位公主——当时她只是个普通女孩，但已深深吸引了他——如今，公主早就不见踪影，只有安东知道她身在何方。自那之后，他几乎再没见过女性同伴，除了吉吕岐的妹妹亚纪都。但她嘛，远远超出了西蒙的认知。她就像一头雌豹，美丽又骇人，而他更渴望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当然了，长得要比自己好看才行。他揉揉自己毛扎扎的胡须，摸了摸高挺的鼻梁。得好看很多才行啊。他已经厌倦了孤身一人。他想找个能说上话的——能关心自己、理解自己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就连他的矮怪朋友宾拿比克都做不到这一点。一个能跟他交流想法的人……
一个了解那条龙的人， 这个念头突然钻进他的脑海。
西蒙只觉如芒在背，但这次不是因为寒风。希瑟虽然古老，但跟龙可没法相提并论。他看到的龙也不是幻象。其实很多人都看到过幻象，比如鄂克斯特征战广场那些大吵大闹的疯子。西蒙甚至怀疑，在瑟苏琢，见过幻象的人还有更多。但西蒙遇见的是一条龙 ，这可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东西。他曾站在冰虫哀喀迦屈面前没有退缩。他曾挥舞他的剑——好吧，别人的剑，把荆棘当成自己的东西未免过于傲慢。但巨龙还是倒下了。这实在太惊人，除了圣王约翰，再没人完成过这样的壮举，而约翰可是全天下最伟大的至高王。
当然，约翰杀死了他面对的龙，我却觉得哀喀迦屈没死。我不相信它死了。要是它真死了，它的血就不会让我有那种异样感了。我根本没强到能杀死它，哪怕我握着宝剑荆棘。
不管对谁，西蒙都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自己的雾沙穆之行，奇怪的是，诀别石有些居民还是叫他“屠龙者”，每次见面都冲他挥手、微笑。他试着无视这个称号，但人们又把他的沉默当成了谦逊。他还听到有些从盖营所来的居民给自己的孩子讲故事，说西蒙只用一剑就砍掉了巨龙的脑袋，讲得活灵活现的。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真相就不再重要了，那些喜欢他的人——确切地说，喜欢这个故事的人——没准会流传他是怎么单手屠灭雪龙的；而那些不关心他的人，则会说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想到到处宣传的虚假经历，西蒙便觉得怒不可遏，因为他真正的冒险被轻贱了。他们还不如说他撒谎呢——反正他们也夺不走雾沙穆顶峰那纯粹的宁静——加油添醋和缺枝少叶反而更可恶。他们捏造出一个勇敢无畏的西蒙，说他能屠龙是因为身手了得，纯洁的心灵容忍不了肮脏的龙爪。但现实远比故事残酷得多，那头猛兽苍白的眼睛里曾倒映出他的影子，倒映出他困惑的愚勇。一瞬间，他被黑血灼身……这黑血让他看清了世界……没错，世界……
西蒙坐直身子。他又困得直点头了。上帝啊，睡意真是个狡猾的敌人。你根本没法直面它，它却总能在你放松警惕时悄然逼近。但他已经发了誓，要成为男子汉，他必须认真对待自己的誓言。所以他会一直保持清醒。毕竟这是个特殊的夜晚。
浓浓的睡意步步紧逼，但没能将西蒙彻底打垮。杰瑞米拿着蜡烛走进观星台，不禁吓得身子一僵。他看到西蒙盘腿坐在一摊快结冰的水中，湿淋淋的头发垂到眼前，中间还夹着白花花的冰柱，脸上却燃烧着胜利的红晕。
“我把整袋水都倒头上了。”他骄傲地说。因为他的上下牙直打架，杰瑞米只好叫他再说一遍。“我把水倒头上了，好保持清醒。你来干吗？”
“时候到了。”杰瑞米回答，“天快亮了。你该过来了。”
“啊。”西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一直醒着，杰瑞米。一次都没睡。”
杰瑞米点点头，露出庄重的微笑。“很好，西蒙。来吧，史坦异那边已经生了火。”
西蒙又累又冷，感觉比想象中还要虚弱。他伸出胳膊，环住年轻伙伴细瘦的肩膀，撑住自己的身体。如今的杰瑞米瘦得吓人，西蒙几乎忘记了他原来的模样：杰瑞米曾是个杂货商学徒，长得胖乎乎的，有三层下巴，经常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现在，他的深眼窝不时流露出忧虑，当然这也很符合他当下的身份——英俊的年轻侍从。
“火？”西蒙的思绪终于跟上了伙伴的话语，他的头很晕。“暖和吗？有没有吃的？”
“很暖和。”杰瑞米严肃地回答，“在地下锻造间干活儿时……我学会了生火。”他慢慢摇摇头，陷入沉思，再抬头时，正好与西蒙四目相对。杰瑞米的眼底掠过一丝阴影，就像草丛中被人追赶的野兔，但马上，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至于吃的——当然没有。暂时没有，你知道的。别担心，馋猪，今晚你或许能分到一轮面包什么的。”
“那你就是笨狗。”西蒙咧嘴而笑，故意把体重压向杰瑞米，害得他脚步不稳。两人笑骂了一阵，还好没被冰冷的石板绊倒。他俩蹒跚穿过观星台的大门，踏入泛白的灰紫色黎明。东方的晨光洒满诀别石的平顶，周遭却听不到鸟儿的歌唱。
杰瑞米没说错。史坦异神父的篷屋里，炉火烧得正旺——正好让西蒙脱下斗篷，踏进木澡盆。他环视周围的白石墙，盯着盘绕的藤蔓和花朵雕刻。跃动的火光下，墙面像在粉色和橙色的浅水中缓缓移动。
史坦异神父又提起一壶水，倒在西蒙的头和肩膀上。跟他自己浇冷水提神不同，神父的水很温暖，淌过冰冷的身体，西蒙觉得它更像是血。
“……愿这水……愿这水洗去你的罪恶和疑虑。”史坦异停下来拨了拨眼罩，努力回想下面的祷文，半眯的独眼旁堆满了皱纹。西蒙知道他是紧张，而不是忘了：昨天大部分时间，牧师都在一遍遍复述简短的誓词。“让……让这受洗之人得着赦免，在我面前全无惧怕，让我看透他的灵魂，见证他行为得体，言谈正直……言谈……正直……”牧师又眯起眼睛，露出绝望的表情，“呃……”
炉火的热气扑到西蒙身上，让他软绵绵、迷糊糊的，但这感觉还挺舒服。之前他以为自己会紧张，而且是极度紧张，但无眠的一整夜已将他的焦虑榨得一干二净。
史坦异伸手捋了捋仅剩的发丝。他终于想起了余下的誓词，于是匆忙收尾，像怕记忆再次溜走似的。仪式结束，牧师帮杰瑞米用软布擦干西蒙，将白袍递还给他，又往他腰间扎了条厚皮带。西蒙正在穿拖鞋，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准备好了？”宾拿比克问道。矮怪的声音轻柔、肃穆、充满敬意，他参加别人的仪式时一向如此。西蒙看着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对这小个子的爱。这才是朋友，真正的朋友——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共同进退的朋友。
“对，宾拿比克，我准备好了。”
矮怪领他出门，史坦异和杰瑞米跟在后面。天空中的灰色比蓝色更浓，点缀着朵朵乌云。一行人，一段路，在晨光中百转千回，恰似西蒙混乱的心境。
通往约书亚帐篷的小路旁，已聚集了将近两百人，大多是贺夫格手下的色雷辛人和盖营所来的新居民。西蒙认识的人不多，但他知道，自己最熟悉的那些人正跟约书亚一起等在前头。孩子们朝他挥手，但马上被父母制止，后者生怕会搅扰庄严的仪式。西蒙却不以为意，他露出笑容，也挥了挥手。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倒也怪舒服的。这时，一阵晕眩感袭来，西蒙只好压住大笑的冲动。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一天呢？西蒙望向杰瑞米，却只看到一张没有表情、目光低垂的脸，不知道他是害羞还是在沉思。
一行人来到约书亚帐前的空地，杰瑞米和史坦异站进围成半圆的人群。施拉迪格的黄胡子经过修剪和编织，他乐呵呵地看着西蒙，像个骄傲的父亲。他旁边是黑发的戴奥诺斯，穿一身华丽的骑士制服。再旁边是琴师桑弗戈，公爵之子艾索恩，以及老淘儿——弄臣裹着厚重的斗篷，似乎正冲年轻的瑞摩加人小声抱怨着什么。桂棠公爵夫人和小莱乐思站在帐篷边上，身旁则是葛萝伊。看那森林女巫的模样，她就像一个老兵，正被迫参加一场无谓的侦察行动。但西蒙望向她的黄眼睛时，对方依然点了点头，像对任务完成表示赞许。
人们围出的半圆对面，是贺夫格和他的巡卫，他们手中的长矛构成了一片树林。清澈的晨光穿透云团，擦过他们的胸甲和矛尖，散出淡淡的光晕。西蒙努力不去回忆逝者，比如黑斯坦和莫吉纳，他们本来也该到场的。
两群人中间的空地上立着一座帐篷，上面绘着灰、红、白三种颜色的条纹。约书亚王子站在帐前，腰间系着佩剑南黛儿，额上戴顶细细的银冠。渥莎娃与他并肩而立，如云的黑发披在肩头，随着晨风轻轻飘动。
“来者何人？”约书亚问道。他的声音缓慢而平稳，但与沉着的声调相反，西蒙发现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宾拿比克郑重地回道：“即将成为骑士之人，王子殿下——其人愿意为您效力，为上帝效力。此人名唤塞奥蒙，乃鄂弗兰德与苏珊娜之子。”
“何人为其证明？证言可否属实？”
“伊坎努克的宾宾尼格伽本尼克为其证明。本人发誓句句属实。”宾拿比克鞠了个躬。他那恭敬的姿态逗乐了旁观的人群。
“其人有无警醒守夜？有无忏悔得赦？”
“有！”史坦异赶忙回答，“他有——我是说，其人已经预备完毕！”
约书亚再度忍住笑意。“塞奥蒙，走上前来。”
宾拿比克用小手碰了碰西蒙的胳膊。西蒙朝王子走近几步，单膝跪在涟漪般的厚草地上。一阵寒颤漫过他的后背。
约书亚停顿片刻，方才开口。“塞奥蒙，你英勇地完成了任务。危难之刻，为了我，你甘冒生命危险，带回了无价的宝剑。如今，在上帝和众人面前，我愿抬举你，授予你高于他人的头衔和荣誉，但同时，你也将肩负重于他人的责任。你能发誓接受这一切吗？”
西蒙吸了口气，稳了稳声音，再次确认戴奥诺斯仔细教给他的誓词。“我愿为乌瑟斯·安东和我的主人效力。我愿扶助弱小，保卫无辜，永不背弃职责。我愿护卫王子的领地，直面王子的敌人。我以我的名号和尊严起誓。愿圣母艾莱西亚做我的见证。”
约书亚走近些，伸出胳膊，将完好的那只手搭在西蒙头顶。“塞奥蒙，我授命与你，赐予你骑士头衔。”他抬起头，“侍从何在？”
杰瑞米应声上前。“在此，约书亚王子。”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取他的剑来。”
杰瑞米忙乱了一阵，因为剑柄缠住了史坦异神父的袖子。随后他走到近前，手里捧着裹有皮鞘的长剑。这把剑虽经过精心打磨，但也就是把普通的爱克兰长剑而已。一时间，西蒙有些懊恼，因为这剑不是荆棘。但他马上责备自己是个狂妄的白痴，为什么这么贪得无厌呢？再说了，如果荆棘不肯合作，在仪式上变得和石碑一样沉，那自己岂不更难堪？还会沦为彻头彻尾的傻瓜，不是吗？这一刻，约书亚搭在他头上的手突然变得跟黑剑一样沉。西蒙低着头，免得被人看见自己羞红的脸。
杰瑞米将剑鞘小心地扣在西蒙的腰带上。西蒙抽出长剑，吻了吻剑柄，将剑身摆在约书亚脚前，抬手划了个圣树标记。
“愿意为您效忠，王子殿下。”
王子收回手，抽出纤细的南黛儿，轻触西蒙的肩膀，先右，再左，然后回到右肩。
“在上帝和众人面前——平身吧，塞奥蒙爵士。”
西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完事了。他是个骑士了。他的脑子跟阴沉的天空一样纷乱混沌。漫长的安静过后，人群一片欢呼。
典礼后数小时，西蒙大口喘气，从几近窒息的黑暗梦境中醒来。他差点儿被纠缠的毯子勒死。阴冷的微光渗进约书亚的条纹帐篷，照在西蒙的手臂上，红彤彤的仿佛油彩。现在是白天，他安慰自己。他一直在睡觉，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他挣脱缠人的被褥，坐了起来。篷布随风鼓动。刚才他有没有叫出声？希望没有。上午刚因勇气被赐封为骑士，下午便在睡梦里大声尖叫，这也太丢人了。
“西蒙？”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门边，“你醒了？”
“醒了，宾拿比克。”他整了整衣衫。小个子钻过门帘。
“睡得好吗？一整晚都要保持清醒，确实挺难，有时候补觉反而睡不着。”
“我睡着了。”西蒙耸耸肩，“还做了个怪梦。”
矮怪扬起眉毛。“记得内容吗？”
西蒙回忆了一下。“不太记得了。模模糊糊的。好像跟一个国王和古老的花有关，还有泥土的味道……”他摇了摇头。梦境已然消散。
“要我说，记不起来也好。”宾拿比克在王子的帐篷里寻了半天，终于找到西蒙的斗篷，随手递给正在提裤子的新晋骑士。“那种梦只能带来烦恼，却很少帮得上忙。这样想的话，也许你忘了反而更好。”
西蒙有些茫然。“帮忙？什么意思？阿茉那苏说我的梦自有含义。你和葛萝伊也这么说过！”
宾拿比克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既然搞不清楚，就别费力气了。尤其今天还是个好日子，不如好好享受一番！”
看到矮怪关切的表情，西蒙不禁为自己的情绪不佳而羞愧。“你说得对，宾拿比克。”他扣好剑带，陌生的重量给这不寻常的日子又添上一分特殊。“今天我不会去想……那些不好的事。”
宾拿比克重重地拍他一下。“这才像我的好伙伴嘛！走吧。约书亚不但好心让你睡他的帐篷，还设了宴席、备了节目在等待我们呢。”
帐篷营地聚在瑟苏琢的东北角，沿着长长的石墙排列开去，此时还挂上了彩带，强风一吹，猎猎飞舞。看到这些，西蒙不禁想起了角天华。那时他心绪难平，总喜欢一个人待着。而如今，再动听的话语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风暴之王的阴影时刻笼罩着他们。西蒙已经厌倦了满心恐惧，但诀别石只是个暂时的避难所——他更渴望能有个安稳的家，有个安全的地方，不再让他担惊受怕！舰船降生阿茉那苏看过他的梦，她说他无需再背负更多的重担，是这样吧？可再怎么见多识广，阿茉那苏也没能预见一切。也许她也看错了西蒙的命运。
西蒙、宾拿比克，跟着其他晚来的人一起，穿过碎裂的大门，走进离别之家温暖的火光。宽敞的厅堂内坐满了人，全都披着斗篷和毯子。地砖上长了几个世纪的苔藓和杂草已被清除，到处都绽放着小小的火堆。如今时局艰难，值得欢庆的理由更是少得可怜，因此各地各族的流亡者聚到一起，都想好好乐一乐。西蒙从火堆旁经过，不时被人叫住敬酒，等他赶到主桌旁，大半个小时已经过去。所谓主桌，其实是块雕花大石板，原本就是这希瑟大厅的一部分。王子等人正在桌边等着他。
“欢迎，塞奥蒙爵士。”约书亚示意西蒙坐到自己的左手位，“新盖营所的居民们不遗余力地准备了盛宴。有兔子、鹌鹑，我想还有鸡肉，以及肥美的泗丹丰银鳟鱼。”他靠近一些，以便轻声说话。虽然这几周平平安安，但西蒙觉得王子依然面容憔悴。“吃吧，小伙子。恶劣的天气就要来了。说不定以后我们就得靠身上的肥膘过活了，像熊一样。”
“新盖营所？”西蒙问道。
“因为我们只是瑟苏琢的访客。”葛萝伊说，“王子觉得，用圣地‘瑟苏琢’的名讳称呼我们的营地，实在有些冒昧。”
“其实这名字还挺贴切，毕竟好多居民就是从盖营所来的——在爱克兰古语里，盖营所就是指‘客旅聚集之地’，所以我会这么称呼我们的帐篷城镇。”他举起自己的金属杯，“敬新盖营所！”
人们大声回应。
从山谷和森林打来的珍馐烹烤得恰到好处，西蒙开始大快朵颐。昨天午饭之后，他就什么都没吃过。守夜时太辛苦，他也没心思考虑别的。极度的疲倦曾带走了他的胃口，但现在，他的肚子又在咕咕叫了。
杰瑞米端着掺水葡萄酒，站在西蒙身后，只要杯子见底，他就立马满上。西蒙觉得很别扭，毕竟二人在海霍特就是老朋友了，但身为侍从，杰瑞米必须这么做。
听说约书亚正在东方召集反抗军，昔日的杂货商学徒立刻跑来瑟苏琢投奔。再见到杰瑞米，让西蒙很是惊讶：一方面因为对方模样大变，另一方面因为，西蒙压根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尤其是在这种地方。如果说西蒙的感觉是“惊讶”，那杰瑞米就是“震惊”：他以为西蒙早就死了呢。听说了西蒙的经历，他更是目瞪口呆。西蒙能存活下来，在他眼中简直就是个奇迹，他带着敬神般的虔诚，要求从今以后服侍西蒙。面对杰瑞米毫不动摇的决心，西蒙却觉得十分尴尬。新侍从的忠心耿耿总让西蒙无所适从，只是偶尔，他们像过去一样嘲笑彼此时，西蒙才能觉得好受一些。
虽然杰瑞米总爱叫西蒙讲述他的冒险经历，但他自己却不愿旧事重提。他只说自己曾被迫在海霍特的地下锻造间干活，监工则是莫吉纳的助手尹寸，还说那人很残忍。但西蒙看得出，他有很多话一言难尽，于是在心里默默地给那家伙记了一笔。说到底，西蒙已经是个骑士了，这也算是骑士的本分吧？主持正义什么的……
“你在看什么呢，西蒙？”渥莎娃夫人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已有了怀孕的迹象，但仍带着一股子野劲儿，就像野马或小鸟，虽能忍受人类的抚摸，但永远不会被驯服。他第一次见她还是在奈格利蒙，当时隔着院子，他曾好奇地心想：究竟什么事会让这个大美人如此心烦意乱？现在她看上去心满意足，但仍烈性不改。
“抱歉，夫人，我在想……以前的事。对，是这样。”他的脸红了。别人与王妃同桌吃饭时会说什么呢？“世事难料啊。”
渥莎娃被逗乐了。“是啊，世事难料，而且可怕。”
约书亚站起身，用金属杯敲了敲石头桌面。人满为患的房间慢慢安静下来，一张张脏兮兮的脸望向王子等人。西蒙看着他们，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这些来自盖营所的人，这些张着嘴巴看向约书亚的人——他们就是他呀！他们和曾经的他一模一样！他以前也是个外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权贵们，可现在，难以置信又令人欣喜的是，他也成了大人物，成了王子桌边的骑士，开始接受他人的注目——但同时他还是当初的西蒙。这说明了什么？
“因着许多原因，我们齐聚于此。”王子说道，“首先，也是最大的原因，是要感谢上帝赐予我们避难所。这里四面环水，敌人无法靠近，所以我们才能幸存至今。另外，我们来这里是要庆祝圣格冉尼前夜。明天就是圣日，我们要斋戒默祷——但今天晚上，就让我们好好享受酒菜吧！”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举起杯子。喧闹声再次停下，王子依然保持微笑。“我们还要祝贺年轻的西蒙成为骑士，从今天起，他就是塞奥蒙爵士了。”又一阵欢呼喝彩，西蒙红着脸点了点头。“你们都见证了他的受封仪式，见证了他接受宝剑、宣读誓言，但你们还没见到他的旗帜！”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桂棠和渥莎娃弯下腰，从桌下拿出一卷布轴，之前它就躺在西蒙脚边。艾索恩也过来帮忙，跟她们一起将之抬高、展开。
“这便是新盖营所塞奥蒙爵士的旗帜。”王子宣布。
旗帜以灰色和红色条纹打底——这是约书亚的颜色——一柄黑色利剑的剪影位于正中，剑身缠绕着藤蔓一般的白龙，龙眼、龙牙和龙鳞都用深红丝线精心缝制。人群大声喝彩。
“屠龙者万岁！”有个人喊道，不少人也跟着起哄。西蒙低下头，只觉脸颊发烫，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杰瑞米骄傲地微笑，替他重新倒满。西蒙一口气又灌了一杯。所有这些都是无上的荣耀，但……在内心深处，他总觉得自己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是那条龙，虽然他并没有杀死它。也不是荆棘，虽然它肯定不属于西蒙，大概也不会为约书亚本人所用。这么显摆就是不大对劲……
圣树啊， 他厌烦地心想，你这蠢驴，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抱怨？
约书亚又敲了敲杯子。“还有，还有！我还没说完呢！”王子似乎很享受这一刻。
难得能主持一场庆典，他肯定心情不错。
“还有件礼物！”约书亚大声道，“是给你的，西蒙。”他挥挥手，戴奥诺斯离开桌子，朝大厅后部走去。嘟囔声再度响起。西蒙又喝了些掺水葡萄酒，并向渥莎娃和桂棠的手艺表示感谢，夸赞旗帜精细的缝线，说得她俩都笑了起来。这时，靠近后厅的人们发出惊叹和鼓掌声。西蒙抬起头，发现戴奥诺斯回来了，手里还牵着一匹棕色马。
西蒙瞪大了眼睛。“这是……？”他跳了起来，顾不得膝盖撞上桌子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挤过人群。“寻家！”他大叫道，双手搂住母马的脖子。对方倒没像他这么激动，只是轻柔地朝他肩膀喷出鼻息。“我记得宾拿比克说它跑丢了！”
“是跑丢了。”戴奥诺斯微笑道，“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被巨人围困时，不得已把马放走了。但我们的侦察队在山谷对面的希瑟废墟附近发现了它。也许它能感觉到希瑟留下的痕迹，觉得那里更安全。你以前说过，它曾接受过他们的照料。”
西蒙发现自己在流泪，不禁有些懊恼。他以为母马跟其他朋友和熟人一样，都已惨遭不测了呢。戴奥诺斯等他擦干眼泪，继续说道：“我要带它回马厩了，西蒙。它刚才正在吃草料。你明早可以去看它。”
“谢谢，戴奥诺斯。谢谢。”西蒙蹒跚回到桌旁。
等他坐下接受宾拿比克的祝贺，桑弗戈在王子要求之下站了起来。“诚如王子所言，我们在此庆祝西蒙加封骑士。”琴师面向主桌鞠了一躬，“但他在旅途中并非独自一人，他的英勇和牺牲也一直有人相伴。你们也知道，伊坎努克的宾拿比克和艾弗沙的施拉迪格都被王子授予了‘爱克兰守卫者’的称号，但他们仍不是故事的全部。原本六名勇士上路，只剩三位归来。为此，我写了这首歌，希望他们所有人都不会被我们遗忘。”
看到约书亚点点头，桑弗戈便捧起新近做好的竖琴，抬手拨出一段婉转柔美的旋律，开口唱道：
“遥远的北境狂风呼啸，
冬日之牙令人遍体生寒，
厚厚的雪地永远冰封，
屹立着雾沙穆冷峻之山。
爱克兰陷入重重危难，
王子差遣六人越过群山：
施拉迪格、格力姆克、矮怪宾拿比克、
厄斯奔、西蒙，以及勇敢的黑斯坦。
他们要寻找凯马瑞之剑，
黑色荆棘出自古老的纳班，
天降陨星碎片打造，
必能拯救残破的家园……”
随着桑弗戈歌声响起，人们不再窃窃低语，安宁笼罩了大厅。约书亚听得聚精会神，仿佛这首歌真能带来胜利一般。火光摇曳，西蒙继续喝酒。
夜色渐浓，只剩几名乐师还在演奏——桑弗戈已将竖琴换成鲁特琴，宾拿比克也把长笛拿了出来。舞蹈简化成跺脚和调笑。西蒙喝了不少酒，还跟两个盖营所的姑娘跳了舞。她俩是对好朋友，一个长得丰满漂亮，另一个则比较瘦。二人一直叽叽喳喳地称赞西蒙刚长的胡子和高洁的品格，可每当西蒙想说些什么，她们就咯咯直笑，让人很不舒服。最后，西蒙被搞得不知所措又心烦意乱，只好学着骑士应有的模样，亲吻她们的手，祝她们晚安，结果这一举动又引发一阵神经质的大笑。真是两个大孩子，西蒙心想。
约书亚先送渥莎娃夫人回去休息，然后回来主持最后一小时的宴席。他坐在那里，与戴奥诺斯低声交谈。两人看起来都很疲倦。
杰瑞米在角落睡着了。西蒙不休息，他也硬挺着不回去，想必他忘了西蒙一直补觉到下午。等到宾拿比克出现在离别之家的门口，西蒙也决定回去休息了。坎忒喀站在矮怪身旁，好奇又有些怀疑地嗅着大厅里的气息。宾拿比克留下大狼，走了进来。他冲西蒙打个招呼，径直朝约书亚走去。
“……他们给他铺了床？很好。”西蒙也过来时，王子转头看向他。“宾拿比克有消息告诉我。是好消息。”
矮怪点点头。“我不认识他，但艾索恩觉得那人很重要。他叫艾欧莱尔伯爵，是赫尼斯第人。”他对西蒙解释道，“一个渔夫送他过河，带他来到新盖营所。”他笑了笑，似乎还没习惯这个新名字。“他风尘仆仆，但说有重大消息要告诉我们。如果王子愿意，明天一早他会细说。”
“当然。”约书亚若有所思地拍了拍下巴，“赫尼斯第的消息一定很有价值。只是我怀疑，艾欧莱尔的口信不会令人愉快。”
“也许吧。不过艾索恩也说了，”宾拿比克压低声音，凑近了些，“艾欧莱尔宣称，他的消息非常重要，”声音更轻了。“与三神剑有关。”
“啊！”戴奥诺斯惊叹一声。
约书亚沉默片刻。“那好，”他最后说道，“明天是圣格冉尼节，这次流亡的前景是希望还是绝望，也许到时就能知道了。”他站起身，扣过酒杯，用手指转了转。“行啦，歇了吧。等艾欧莱尔休息够了，明天我再通知你们。”
王子走过石砖地板，离开了。火把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
“照王子说的，歇了吧。”宾拿比克微笑道。坎忒喀挤了过来，用大脑袋顶了顶他的手。“这是个值得长久纪念的日子，对吧，西蒙？”
西蒙只能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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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儿。那是转轮座，对吧？它看着就像个奇怪的椭圆——好像星空本身被拉伸、变形了似的——但若不是转轮座，高悬在仲秋夜空的还能是什么呢？野兔座？可野兔旁边不是应该有颗小星星吗？也就是兔尾巴。况且野兔座也没这么大，对吧？
风将利爪探进半损毁的建筑物。葛萝伊称这大厅为“观星台”——西蒙敢说，这肯定是她的冷笑话。漫长的几个世纪过后，白石拱顶才破开一道豁口，露出了夜空，因此西蒙明白，这儿不可能真是用来观星的。就算希瑟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隔着坚实的石顶看星星嘛。
冷风又起，愈发苦寒，其间夹杂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虽然被风吹得瑟瑟发抖，西蒙却心怀感激：寒冷将睡意也刮走了。他可不能睡着——尤其今晚 不行。
我是个男人了， 他想。好吧，几乎。我几乎是个男人了。
西蒙撸起衣袖，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他绷紧肌肉，但效果实在差强人意，连他自己都皱起了眉头。他伸手拂过前臂的汗毛，摸了摸伤口痊愈后鼓起的疤痕：这里，是宏瘟用黑指甲留下的记号；那里，是滑落司齐豁山坡时被石头划伤的。难道这就叫长大？就是浑身到处留疤？他觉得，至少还应该包括从伤痛中学到的东西吧——但去年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自己又学到了什么呢？
别让你的朋友被杀， 他苦涩地想，这算一条。还有，别随便跑去外面，被怪物和疯子追得满世界乱跑。别到处惹事。
很多人都想教他该怎么做，但现实并不像卓杉神父宣教时说得那么轻松，你有时很难看清楚脚下走的是正路还是邪门歪道。根据西蒙最近的经验，所有选择往往都会让人很不愉快，善与恶的界限更是模糊不清。
穿过观星台穹顶的风声越来越尖厉，吹得西蒙上下牙直打架。大厅的墙面雕饰精美，泛着珍珠般的光芒，但就是与他格格不入。跟不朽者的其他建筑一样，观星台的棱角和比例也是按异族的感官喜好设计的，完全属于希瑟的风格，凡人在这里只会觉得不自在。
西蒙不安地起身踱步，轻柔的脚步声被风声吞没。有意思的是，圆形大厅的地面铺着石砖，而希瑟似乎并不喜欢石头地板。他动了动靴子里的脚趾，不由怀念起角天华温暖丰美的草地。他曾赤脚踩在上面，而那里的每一天都是夏日。西蒙一边回想，一边抱起双臂，好让自己暖和点儿。
观星台的石砖地板严丝合缝，环形墙面也浑然一体，或许它本来就是诀别石的一部分。西蒙陷入沉思。这里的其他屋子也看不到接缝。如果希瑟的建筑是从山岩上开凿出来的，需要把瑟苏琢挖空——岩石间似乎也有地道穿过——那么，他们怎么知道该何时停手呢？难道他们不担心洞窟挖得太多，会导致岩山坍塌吗？这似乎与他听过或见到的其他希瑟法术一样惊人，因为凡人就做不到这一点——在适当的时候收手。
西蒙打了个哈欠。乌瑟斯·安东啊，今晚怎么这么漫长？他盯着天空，盯着旋转的、黯淡的群星。
我想到高处去。我想看看月亮。
西蒙走过光滑的石砖地板，登上沿墙面盘旋攀升的长梯，一边走一边数数。这个长夜，他已经反复爬过好几次楼梯了。数到一百步，他坐了下来。上一次走到这里，头上穹顶的裂缝中间有颗钻石般的星星。现在，它已经落到了裂缝边上。再过一会儿，它将消失在残存的圆顶背后。
很好。好歹又过去了一段时间。长夜漫漫，异星闪耀，时间也在徐徐流动。
他站起来，继续攀登狭窄的楼梯。西蒙有些头晕目眩，但他知道，只要好好睡一觉就能恢复。他一口气上到了最高处的平台——平台原本呈环形，由柱子支撑，环绕着整栋建筑，但很久以前就碎裂了，大部分垮塌到地上，现在就只剩几尺还与楼梯相连。在这里，诀别石的外墙只比西蒙的头高一点点。他沿着平台，小心地迈出几步，来到一处所在：穹顶的裂缝向下延伸，离他并不远。他扒住裂缝，确保着力点足够稳固，然后爬了上去。坐定，他把一条腿跨过外墙，任其在虚空中摇晃。
风撕裂了云絮，半遮住天上的月亮，但月光依然明亮，让苍白的废墟如象牙般闪烁微光。西蒙选了个好位置。在瑟苏琢，唯一一座与外墙等高的建筑就是观星台，其他屋宇相对较矮，这便给了他良好的视野。跟他之前见过的希瑟荒城不同，这里既没有塔楼，也没有尖顶，好像瑟苏琢的建造者有意收敛了似的，或者说，他们更注重实用性，而不是单纯地炫耀建筑技法。但这不代表此地的建筑平淡无奇：白石本身便会发出独特的柔光；幕墙内的屋宇看似杂乱无章，却又极富逻辑性和几何美感。论规模，这儿的建筑群比大稚照和岸韶桑羽都要小得多，但在方寸之间，简约的设计仍展现出与众不同的美感。
类似“离别之家”、“流水之家”等主要建筑——这些称呼都是葛萝伊取的，但西蒙不清楚它们是否名副其实——观星台周围也被小径、小屋，以及它们的废墟紧紧包围，小径和小屋环扣交错，被精心设计成花瓣的形状。许多区域还覆盖着茂密的树丛，但连植被本身也透露出某种雕饰感，就像看到精灵伞中间的绿色空地，你就能看出蘑菇最初的生长轨迹一样。
美得令人咋舌的建筑群中心，隐藏着一块奇异的低矮平台。如今，平台大部分都被杂草占据，但在月光下，西蒙仍能看出些许错落有致的原始构图。葛萝伊称之为“火庭”。西蒙只熟悉人类的居所，按他的猜想，原先那应该是个集市吧。
越过火庭，在离别之家的另一边，立着一排白色的圆锥体，形似静止的波浪——那是约书亚等人的帐篷。近几个星期，陆续涌来的新居民把山头挤得满满当当。诀别石的平顶固然宽敞，也已被众人瓜分到难以下脚，不少新来者只能在岩山内部密集的地道里安身。
西蒙凝望着远处跃动的营火，突然感到一阵孤独。月亮似乎极其遥远，面容冰冷而漠然。
他不知道盯着空虚的黑暗看了多久。一时间，他以为自己睡着了，正在梦中徜徉，但这古怪的悬浮感却很真实——真实而骇人。他想挣扎，沉重的四肢却不听使唤。除了双眼，西蒙全身都没法动弹，他的思绪却像刚才在夜空中看到的星星，明亮地灼烧着——当时还有天空，还有群星，可这会儿，周围只剩下广袤的黑暗。惊恐传遍了他全身。
乌瑟斯救救我吧，难道是风暴之王来了？世界会永陷黑暗吗？上帝啊，让光明回来吧！
仿佛祈祷得到了回应，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光芒渐渐亮起：乍一看好像是星星，但仔细一看却是火把——点点微光慢慢变大，像从远处逐渐接近。闪烁的萤火之云汇聚成线，道道光线又融汇成河，缓缓地盘旋着。那是由数十支火把组成的队伍，正沿着曲径爬上山来，与西蒙从角天华初到瑟苏琢时走的是同一条路。
那些人披着斗篷，戴着兜帽，西蒙看不清他们的体貌，只看到一个又一个静默而庄严的身影。
我在梦境之路， 他突然意识到。阿茉那苏说我比所有人都离它更近。
但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擎着火把的队伍攀上了山顶，火光呈扇形散开，照亮了周边。他们确实 抵达了瑟苏琢，但在黯淡的火光下，西蒙发现那并非自己熟悉的瑟苏琢。他周围不再是废墟。每根柱子、每道墙面都完好无损。这是在过去，诀别石曾经的模样？还是在未来，它被重建后的奇景？莫非此时此刻，风暴之王已经征服了整个奥斯坦·亚德？
涌动的人群在一块平台前停下脚步，西蒙认出那是火庭。随后，一个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将火把或插在地砖间，或安放在石座上。西蒙眼前现出绽放的火花，光芒在庭台间荡漾、摇曳。火星随风飘舞，比群星更显繁杂。
突然，西蒙被一把拉向前方，朝离别之家迅速靠近。他好像没有了实体，如箭一般飞过闪动的夜空，迅疾地穿过一道道石墙，进入灯火通明的大厅。除了持续的沙沙声，他什么都听不见。随着距离缩短，从他眼前晃过的物体轮廓迅速变得模糊，仿佛世界本身被扭曲了。他惴惴不安，正想阖上双眼，却发现梦中的自己没法不看这些景象：他就像一道无助的幻影，他必须去看。
众多身影环绕着大桌。周围的墙上，冰冷的火球照耀着他们，蓝色、橙色和黄色的火光将长长的影子映上雕饰精美的墙壁。色彩最浓厚的影子出自桌上一套同心球体，它很像西蒙以前经常为莫吉纳医师擦拭的大星盘——但这球体不是由黄铜和橡木打造，而由淡淡的光线构成，就像有人用流动的焰火绘出了一套立体图案。那些人身影模糊，但西蒙知道，他们毫无疑问是希瑟。看那鸟兽一样的身姿、丝绸一般的优雅，没人会认错的。
一名穿天蓝色长袍的希瑟女人凑近桌子，用带火的指尖灵巧地在光球上写了些什么。她的发色比阴影更深，比瑟苏琢的夜空更浓，仿佛黑云一般盖住头与肩。乍一眼看去，西蒙还以为那是年轻时的阿茉那苏，但眼前这位与记忆中的始祖母相似之处与不同之处似乎又同样多。
黑发女人旁边是个白须男子，身穿飘逸红袍，额头上伸出一对白花花的鹿角。这令西蒙有些不安——他曾在更可怕的梦里见过类似的东西。白须男子靠近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闻言又往光球里加添了一道火光。
西蒙看不清黑发女人的脸，但能看清她对面另一位女性的模样：那个女人的脸上戴着银面具，全身则被雪白长袍遮盖。像是回应黑发女人的动作，北鬼女王也抬起手臂，划出一道阴燃的火焰，穿过整个球，她又挥挥手，给球体外围罩上一层冒烟的、精妙的猩红光网。另有一名男子站在她身边，平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人个子很高，看起来孔武有力，身穿镶有钉刺的全身甲，盔甲的颜色好像黑曜石。他没戴面具，但西蒙还是看不清他的五官。
他们在干什么？难不成是西蒙先前听说的决离之约——眼前这一幕，肯定是希瑟和北鬼齐聚在瑟苏琢。
模糊的人影开始激烈地交谈。同心光球悬浮在空气中，四周围绕着环环交错的火线，如火焰箭矢射出后的残影一般耀眼。他们好像越说越激动：旁边许多人影都在打手势，西蒙从没见过哪个不朽者表露出如此强烈的愤怒。只见他们纷纷上前，围拢到桌旁的四人身边，但除了疾风与流水般的闷吼，西蒙什么也听不见。处于争论中心的火球高高跃起，像在狂风中翻滚、舞动。
西蒙希望自己能靠近点儿，好看得更清楚些。这是过去的景象吗？是从阴魂盘绕的岩石中泄露出来的？或者这只是个梦，是长夜间的幻觉，是他按之前在角天华听到的歌谣想象出来的？不知为何，他敢肯定，这不可能是幻象。它看起来如此真实，几乎触手可及……好像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触碰到 ……
耳中的声音开始消退。火把和光球渐渐黯淡。
西蒙颤抖着清醒过来。他正坐在观星台开裂的穹顶上，险些掉下山去。希瑟不见了。火庭里没有火把。除了帐篷小镇外的营火旁坐着两名卫兵，瑟苏琢的平顶上再见不到任何活物。西蒙茫然地坐了一会儿，盯着远处的火光，试图理解刚才看到的景象。它有什么意义吗？难道只是无谓的残像，就像早已离去的旅人在墙上刻下的名字？
西蒙拖着脚步，从观星台屋顶走下楼梯，回到自己的铺盖旁。他想得太多，搞得头都疼了。随着时间流逝，他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思考。
身上的袍子不够保暖，于是他将斗篷裹得更紧些。他拿起皮袋，长长地喝了一口。瑟苏琢的泉水滑过齿间，清甜冷冽。他又喝一口，品尝着余味中的花草香，手指轻轻敲打起石砖。刚才是不是梦，其实都无所谓，他更应该专心回忆戴奥诺斯教过的话。夜里早些时候，他一直在脑海中重复那几句话，一遍又一遍，直至它们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可现在，他再想集中精神，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来了。戴奥诺斯悉心教导的誓言，就像鱼跳进了池塘似的。他的思绪飘忽不定，总是在想逃出海霍特后的种种奇遇。
真是个多事之秋！尽是些稀奇古怪！西蒙不清楚这段经历能否叫做冒险，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大可能迎来快乐平安的结局。他怀疑自己的下场会很悲惨，而且死了那么多人，“平安”这个词听着就像个残忍的笑话……但话说回来，一名普通的小厮，就算做梦也不可能想象出这样的经历。蠢驴西蒙竟见到了传说中的生物，还上过战场，甚至杀过人。他曾幻想自己成了将军，统领国王的千军万马，但现实就没这么简单了；事实上，现实可是非常、非常的残酷。
西蒙曾被魔鬼追逐，被女巫视为眼中钉，还跟贵族们交上了朋友——这些人并不比厨房帮佣好多少，但也不至于更糟。他甚至被迫在永生希瑟的城市里做过客。除了安全温暖的床铺，他的冒险生涯就差几位漂亮姑娘了。他曾遇到过一位公主——当时她只是个普通女孩，但已深深吸引了他——如今，公主早就不见踪影，只有安东知道她身在何方。自那之后，他几乎再没见过女性同伴，除了吉吕岐的妹妹亚纪都。但她嘛，远远超出了西蒙的认知。她就像一头雌豹，美丽又骇人，而他更渴望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当然了，长得要比自己好看才行。他揉揉自己毛扎扎的胡须，摸了摸高挺的鼻梁。得好看很多才行啊。他已经厌倦了孤身一人。他想找个能说上话的——能关心自己、理解自己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就连他的矮怪朋友宾拿比克都做不到这一点。一个能跟他交流想法的人……
一个了解那条龙的人， 这个念头突然钻进他的脑海。
西蒙只觉如芒在背，但这次不是因为寒风。希瑟虽然古老，但跟龙可没法相提并论。他看到的龙也不是幻象。其实很多人都看到过幻象，比如鄂克斯特征战广场那些大吵大闹的疯子。西蒙甚至怀疑，在瑟苏琢，见过幻象的人还有更多。但西蒙遇见的是一条龙 ，这可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东西。他曾站在冰虫哀喀迦屈面前没有退缩。他曾挥舞他的剑——好吧，别人的剑，把荆棘当成自己的东西未免过于傲慢。但巨龙还是倒下了。这实在太惊人，除了圣王约翰，再没人完成过这样的壮举，而约翰可是全天下最伟大的至高王。
当然，约翰杀死了他面对的龙，我却觉得哀喀迦屈没死。我不相信它死了。要是它真死了，它的血就不会让我有那种异样感了。我根本没强到能杀死它，哪怕我握着宝剑荆棘。
不管对谁，西蒙都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自己的雾沙穆之行，奇怪的是，诀别石有些居民还是叫他“屠龙者”，每次见面都冲他挥手、微笑。他试着无视这个称号，但人们又把他的沉默当成了谦逊。他还听到有些从盖营所来的居民给自己的孩子讲故事，说西蒙只用一剑就砍掉了巨龙的脑袋，讲得活灵活现的。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真相就不再重要了，那些喜欢他的人——确切地说，喜欢这个故事的人——没准会流传他是怎么单手屠灭雪龙的；而那些不关心他的人，则会说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想到到处宣传的虚假经历，西蒙便觉得怒不可遏，因为他真正的冒险被轻贱了。他们还不如说他撒谎呢——反正他们也夺不走雾沙穆顶峰那纯粹的宁静——加油添醋和缺枝少叶反而更可恶。他们捏造出一个勇敢无畏的西蒙，说他能屠龙是因为身手了得，纯洁的心灵容忍不了肮脏的龙爪。但现实远比故事残酷得多，那头猛兽苍白的眼睛里曾倒映出他的影子，倒映出他困惑的愚勇。一瞬间，他被黑血灼身……这黑血让他看清了世界……没错，世界……
西蒙坐直身子。他又困得直点头了。上帝啊，睡意真是个狡猾的敌人。你根本没法直面它，它却总能在你放松警惕时悄然逼近。但他已经发了誓，要成为男子汉，他必须认真对待自己的誓言。所以他会一直保持清醒。毕竟这是个特殊的夜晚。
浓浓的睡意步步紧逼，但没能将西蒙彻底打垮。杰瑞米拿着蜡烛走进观星台，不禁吓得身子一僵。他看到西蒙盘腿坐在一摊快结冰的水中，湿淋淋的头发垂到眼前，中间还夹着白花花的冰柱，脸上却燃烧着胜利的红晕。
“我把整袋水都倒头上了。”他骄傲地说。因为他的上下牙直打架，杰瑞米只好叫他再说一遍。“我把水倒头上了，好保持清醒。你来干吗？”
“时候到了。”杰瑞米回答，“天快亮了。你该过来了。”
“啊。”西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一直醒着，杰瑞米。一次都没睡。”
杰瑞米点点头，露出庄重的微笑。“很好，西蒙。来吧，史坦异那边已经生了火。”
西蒙又累又冷，感觉比想象中还要虚弱。他伸出胳膊，环住年轻伙伴细瘦的肩膀，撑住自己的身体。如今的杰瑞米瘦得吓人，西蒙几乎忘记了他原来的模样：杰瑞米曾是个杂货商学徒，长得胖乎乎的，有三层下巴，经常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现在，他的深眼窝不时流露出忧虑，当然这也很符合他当下的身份——英俊的年轻侍从。
“火？”西蒙的思绪终于跟上了伙伴的话语，他的头很晕。“暖和吗？有没有吃的？”
“很暖和。”杰瑞米严肃地回答，“在地下锻造间干活儿时……我学会了生火。”他慢慢摇摇头，陷入沉思，再抬头时，正好与西蒙四目相对。杰瑞米的眼底掠过一丝阴影，就像草丛中被人追赶的野兔，但马上，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至于吃的——当然没有。暂时没有，你知道的。别担心，馋猪，今晚你或许能分到一轮面包什么的。”
“那你就是笨狗。”西蒙咧嘴而笑，故意把体重压向杰瑞米，害得他脚步不稳。两人笑骂了一阵，还好没被冰冷的石板绊倒。他俩蹒跚穿过观星台的大门，踏入泛白的灰紫色黎明。东方的晨光洒满诀别石的平顶，周遭却听不到鸟儿的歌唱。
杰瑞米没说错。史坦异神父的篷屋里，炉火烧得正旺——正好让西蒙脱下斗篷，踏进木澡盆。他环视周围的白石墙，盯着盘绕的藤蔓和花朵雕刻。跃动的火光下，墙面像在粉色和橙色的浅水中缓缓移动。
史坦异神父又提起一壶水，倒在西蒙的头和肩膀上。跟他自己浇冷水提神不同，神父的水很温暖，淌过冰冷的身体，西蒙觉得它更像是血。
“……愿这水……愿这水洗去你的罪恶和疑虑。”史坦异停下来拨了拨眼罩，努力回想下面的祷文，半眯的独眼旁堆满了皱纹。西蒙知道他是紧张，而不是忘了：昨天大部分时间，牧师都在一遍遍复述简短的誓词。“让……让这受洗之人得着赦免，在我面前全无惧怕，让我看透他的灵魂，见证他行为得体，言谈正直……言谈……正直……”牧师又眯起眼睛，露出绝望的表情，“呃……”
炉火的热气扑到西蒙身上，让他软绵绵、迷糊糊的，但这感觉还挺舒服。之前他以为自己会紧张，而且是极度紧张，但无眠的一整夜已将他的焦虑榨得一干二净。
史坦异伸手捋了捋仅剩的发丝。他终于想起了余下的誓词，于是匆忙收尾，像怕记忆再次溜走似的。仪式结束，牧师帮杰瑞米用软布擦干西蒙，将白袍递还给他，又往他腰间扎了条厚皮带。西蒙正在穿拖鞋，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准备好了？”宾拿比克问道。矮怪的声音轻柔、肃穆、充满敬意，他参加别人的仪式时一向如此。西蒙看着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对这小个子的爱。这才是朋友，真正的朋友——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共同进退的朋友。
“对，宾拿比克，我准备好了。”
矮怪领他出门，史坦异和杰瑞米跟在后面。天空中的灰色比蓝色更浓，点缀着朵朵乌云。一行人，一段路，在晨光中百转千回，恰似西蒙混乱的心境。
通往约书亚帐篷的小路旁，已聚集了将近两百人，大多是贺夫格手下的色雷辛人和盖营所来的新居民。西蒙认识的人不多，但他知道，自己最熟悉的那些人正跟约书亚一起等在前头。孩子们朝他挥手，但马上被父母制止，后者生怕会搅扰庄严的仪式。西蒙却不以为意，他露出笑容，也挥了挥手。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倒也怪舒服的。这时，一阵晕眩感袭来，西蒙只好压住大笑的冲动。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一天呢？西蒙望向杰瑞米，却只看到一张没有表情、目光低垂的脸，不知道他是害羞还是在沉思。
一行人来到约书亚帐前的空地，杰瑞米和史坦异站进围成半圆的人群。施拉迪格的黄胡子经过修剪和编织，他乐呵呵地看着西蒙，像个骄傲的父亲。他旁边是黑发的戴奥诺斯，穿一身华丽的骑士制服。再旁边是琴师桑弗戈，公爵之子艾索恩，以及老淘儿——弄臣裹着厚重的斗篷，似乎正冲年轻的瑞摩加人小声抱怨着什么。桂棠公爵夫人和小莱乐思站在帐篷边上，身旁则是葛萝伊。看那森林女巫的模样，她就像一个老兵，正被迫参加一场无谓的侦察行动。但西蒙望向她的黄眼睛时，对方依然点了点头，像对任务完成表示赞许。
人们围出的半圆对面，是贺夫格和他的巡卫，他们手中的长矛构成了一片树林。清澈的晨光穿透云团，擦过他们的胸甲和矛尖，散出淡淡的光晕。西蒙努力不去回忆逝者，比如黑斯坦和莫吉纳，他们本来也该到场的。
两群人中间的空地上立着一座帐篷，上面绘着灰、红、白三种颜色的条纹。约书亚王子站在帐前，腰间系着佩剑南黛儿，额上戴顶细细的银冠。渥莎娃与他并肩而立，如云的黑发披在肩头，随着晨风轻轻飘动。
“来者何人？”约书亚问道。他的声音缓慢而平稳，但与沉着的声调相反，西蒙发现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宾拿比克郑重地回道：“即将成为骑士之人，王子殿下——其人愿意为您效力，为上帝效力。此人名唤塞奥蒙，乃鄂弗兰德与苏珊娜之子。”
“何人为其证明？证言可否属实？”
“伊坎努克的宾宾尼格伽本尼克为其证明。本人发誓句句属实。”宾拿比克鞠了个躬。他那恭敬的姿态逗乐了旁观的人群。
“其人有无警醒守夜？有无忏悔得赦？”
“有！”史坦异赶忙回答，“他有——我是说，其人已经预备完毕！”
约书亚再度忍住笑意。“塞奥蒙，走上前来。”
宾拿比克用小手碰了碰西蒙的胳膊。西蒙朝王子走近几步，单膝跪在涟漪般的厚草地上。一阵寒颤漫过他的后背。
约书亚停顿片刻，方才开口。“塞奥蒙，你英勇地完成了任务。危难之刻，为了我，你甘冒生命危险，带回了无价的宝剑。如今，在上帝和众人面前，我愿抬举你，授予你高于他人的头衔和荣誉，但同时，你也将肩负重于他人的责任。你能发誓接受这一切吗？”
西蒙吸了口气，稳了稳声音，再次确认戴奥诺斯仔细教给他的誓词。“我愿为乌瑟斯·安东和我的主人效力。我愿扶助弱小，保卫无辜，永不背弃职责。我愿护卫王子的领地，直面王子的敌人。我以我的名号和尊严起誓。愿圣母艾莱西亚做我的见证。”
约书亚走近些，伸出胳膊，将完好的那只手搭在西蒙头顶。“塞奥蒙，我授命与你，赐予你骑士头衔。”他抬起头，“侍从何在？”
杰瑞米应声上前。“在此，约书亚王子。”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取他的剑来。”
杰瑞米忙乱了一阵，因为剑柄缠住了史坦异神父的袖子。随后他走到近前，手里捧着裹有皮鞘的长剑。这把剑虽经过精心打磨，但也就是把普通的爱克兰长剑而已。一时间，西蒙有些懊恼，因为这剑不是荆棘。但他马上责备自己是个狂妄的白痴，为什么这么贪得无厌呢？再说了，如果荆棘不肯合作，在仪式上变得和石碑一样沉，那自己岂不更难堪？还会沦为彻头彻尾的傻瓜，不是吗？这一刻，约书亚搭在他头上的手突然变得跟黑剑一样沉。西蒙低着头，免得被人看见自己羞红的脸。
杰瑞米将剑鞘小心地扣在西蒙的腰带上。西蒙抽出长剑，吻了吻剑柄，将剑身摆在约书亚脚前，抬手划了个圣树标记。
“愿意为您效忠，王子殿下。”
王子收回手，抽出纤细的南黛儿，轻触西蒙的肩膀，先右，再左，然后回到右肩。
“在上帝和众人面前——平身吧，塞奥蒙爵士。”
西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完事了。他是个骑士了。他的脑子跟阴沉的天空一样纷乱混沌。漫长的安静过后，人群一片欢呼。
典礼后数小时，西蒙大口喘气，从几近窒息的黑暗梦境中醒来。他差点儿被纠缠的毯子勒死。阴冷的微光渗进约书亚的条纹帐篷，照在西蒙的手臂上，红彤彤的仿佛油彩。现在是白天，他安慰自己。他一直在睡觉，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他挣脱缠人的被褥，坐了起来。篷布随风鼓动。刚才他有没有叫出声？希望没有。上午刚因勇气被赐封为骑士，下午便在睡梦里大声尖叫，这也太丢人了。
“西蒙？”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门边，“你醒了？”
“醒了，宾拿比克。”他整了整衣衫。小个子钻过门帘。
“睡得好吗？一整晚都要保持清醒，确实挺难，有时候补觉反而睡不着。”
“我睡着了。”西蒙耸耸肩，“还做了个怪梦。”
矮怪扬起眉毛。“记得内容吗？”
西蒙回忆了一下。“不太记得了。模模糊糊的。好像跟一个国王和古老的花有关，还有泥土的味道……”他摇了摇头。梦境已然消散。
“要我说，记不起来也好。”宾拿比克在王子的帐篷里寻了半天，终于找到西蒙的斗篷，随手递给正在提裤子的新晋骑士。“那种梦只能带来烦恼，却很少帮得上忙。这样想的话，也许你忘了反而更好。”
西蒙有些茫然。“帮忙？什么意思？阿茉那苏说我的梦自有含义。你和葛萝伊也这么说过！”
宾拿比克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既然搞不清楚，就别费力气了。尤其今天还是个好日子，不如好好享受一番！”
看到矮怪关切的表情，西蒙不禁为自己的情绪不佳而羞愧。“你说得对，宾拿比克。”他扣好剑带，陌生的重量给这不寻常的日子又添上一分特殊。“今天我不会去想……那些不好的事。”
宾拿比克重重地拍他一下。“这才像我的好伙伴嘛！走吧。约书亚不但好心让你睡他的帐篷，还设了宴席、备了节目在等待我们呢。”
帐篷营地聚在瑟苏琢的东北角，沿着长长的石墙排列开去，此时还挂上了彩带，强风一吹，猎猎飞舞。看到这些，西蒙不禁想起了角天华。那时他心绪难平，总喜欢一个人待着。而如今，再动听的话语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风暴之王的阴影时刻笼罩着他们。西蒙已经厌倦了满心恐惧，但诀别石只是个暂时的避难所——他更渴望能有个安稳的家，有个安全的地方，不再让他担惊受怕！舰船降生阿茉那苏看过他的梦，她说他无需再背负更多的重担，是这样吧？可再怎么见多识广，阿茉那苏也没能预见一切。也许她也看错了西蒙的命运。
西蒙、宾拿比克，跟着其他晚来的人一起，穿过碎裂的大门，走进离别之家温暖的火光。宽敞的厅堂内坐满了人，全都披着斗篷和毯子。地砖上长了几个世纪的苔藓和杂草已被清除，到处都绽放着小小的火堆。如今时局艰难，值得欢庆的理由更是少得可怜，因此各地各族的流亡者聚到一起，都想好好乐一乐。西蒙从火堆旁经过，不时被人叫住敬酒，等他赶到主桌旁，大半个小时已经过去。所谓主桌，其实是块雕花大石板，原本就是这希瑟大厅的一部分。王子等人正在桌边等着他。
“欢迎，塞奥蒙爵士。”约书亚示意西蒙坐到自己的左手位，“新盖营所的居民们不遗余力地准备了盛宴。有兔子、鹌鹑，我想还有鸡肉，以及肥美的泗丹丰银鳟鱼。”他靠近一些，以便轻声说话。虽然这几周平平安安，但西蒙觉得王子依然面容憔悴。“吃吧，小伙子。恶劣的天气就要来了。说不定以后我们就得靠身上的肥膘过活了，像熊一样。”
“新盖营所？”西蒙问道。
“因为我们只是瑟苏琢的访客。”葛萝伊说，“王子觉得，用圣地‘瑟苏琢’的名讳称呼我们的营地，实在有些冒昧。”
“其实这名字还挺贴切，毕竟好多居民就是从盖营所来的——在爱克兰古语里，盖营所就是指‘客旅聚集之地’，所以我会这么称呼我们的帐篷城镇。”他举起自己的金属杯，“敬新盖营所！”
人们大声回应。
从山谷和森林打来的珍馐烹烤得恰到好处，西蒙开始大快朵颐。昨天午饭之后，他就什么都没吃过。守夜时太辛苦，他也没心思考虑别的。极度的疲倦曾带走了他的胃口，但现在，他的肚子又在咕咕叫了。
杰瑞米端着掺水葡萄酒，站在西蒙身后，只要杯子见底，他就立马满上。西蒙觉得很别扭，毕竟二人在海霍特就是老朋友了，但身为侍从，杰瑞米必须这么做。
听说约书亚正在东方召集反抗军，昔日的杂货商学徒立刻跑来瑟苏琢投奔。再见到杰瑞米，让西蒙很是惊讶：一方面因为对方模样大变，另一方面因为，西蒙压根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尤其是在这种地方。如果说西蒙的感觉是“惊讶”，那杰瑞米就是“震惊”：他以为西蒙早就死了呢。听说了西蒙的经历，他更是目瞪口呆。西蒙能存活下来，在他眼中简直就是个奇迹，他带着敬神般的虔诚，要求从今以后服侍西蒙。面对杰瑞米毫不动摇的决心，西蒙却觉得十分尴尬。新侍从的忠心耿耿总让西蒙无所适从，只是偶尔，他们像过去一样嘲笑彼此时，西蒙才能觉得好受一些。
虽然杰瑞米总爱叫西蒙讲述他的冒险经历，但他自己却不愿旧事重提。他只说自己曾被迫在海霍特的地下锻造间干活，监工则是莫吉纳的助手尹寸，还说那人很残忍。但西蒙看得出，他有很多话一言难尽，于是在心里默默地给那家伙记了一笔。说到底，西蒙已经是个骑士了，这也算是骑士的本分吧？主持正义什么的……
“你在看什么呢，西蒙？”渥莎娃夫人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已有了怀孕的迹象，但仍带着一股子野劲儿，就像野马或小鸟，虽能忍受人类的抚摸，但永远不会被驯服。他第一次见她还是在奈格利蒙，当时隔着院子，他曾好奇地心想：究竟什么事会让这个大美人如此心烦意乱？现在她看上去心满意足，但仍烈性不改。
“抱歉，夫人，我在想……以前的事。对，是这样。”他的脸红了。别人与王妃同桌吃饭时会说什么呢？“世事难料啊。”
渥莎娃被逗乐了。“是啊，世事难料，而且可怕。”
约书亚站起身，用金属杯敲了敲石头桌面。人满为患的房间慢慢安静下来，一张张脏兮兮的脸望向王子等人。西蒙看着他们，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这些来自盖营所的人，这些张着嘴巴看向约书亚的人——他们就是他呀！他们和曾经的他一模一样！他以前也是个外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权贵们，可现在，难以置信又令人欣喜的是，他也成了大人物，成了王子桌边的骑士，开始接受他人的注目——但同时他还是当初的西蒙。这说明了什么？
“因着许多原因，我们齐聚于此。”王子说道，“首先，也是最大的原因，是要感谢上帝赐予我们避难所。这里四面环水，敌人无法靠近，所以我们才能幸存至今。另外，我们来这里是要庆祝圣格冉尼前夜。明天就是圣日，我们要斋戒默祷——但今天晚上，就让我们好好享受酒菜吧！”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举起杯子。喧闹声再次停下，王子依然保持微笑。“我们还要祝贺年轻的西蒙成为骑士，从今天起，他就是塞奥蒙爵士了。”又一阵欢呼喝彩，西蒙红着脸点了点头。“你们都见证了他的受封仪式，见证了他接受宝剑、宣读誓言，但你们还没见到他的旗帜！”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桂棠和渥莎娃弯下腰，从桌下拿出一卷布轴，之前它就躺在西蒙脚边。艾索恩也过来帮忙，跟她们一起将之抬高、展开。
“这便是新盖营所塞奥蒙爵士的旗帜。”王子宣布。
旗帜以灰色和红色条纹打底——这是约书亚的颜色——一柄黑色利剑的剪影位于正中，剑身缠绕着藤蔓一般的白龙，龙眼、龙牙和龙鳞都用深红丝线精心缝制。人群大声喝彩。
“屠龙者万岁！”有个人喊道，不少人也跟着起哄。西蒙低下头，只觉脸颊发烫，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杰瑞米骄傲地微笑，替他重新倒满。西蒙一口气又灌了一杯。所有这些都是无上的荣耀，但……在内心深处，他总觉得自己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是那条龙，虽然他并没有杀死它。也不是荆棘，虽然它肯定不属于西蒙，大概也不会为约书亚本人所用。这么显摆就是不大对劲……
圣树啊， 他厌烦地心想，你这蠢驴，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抱怨？
约书亚又敲了敲杯子。“还有，还有！我还没说完呢！”王子似乎很享受这一刻。
难得能主持一场庆典，他肯定心情不错。
“还有件礼物！”约书亚大声道，“是给你的，西蒙。”他挥挥手，戴奥诺斯离开桌子，朝大厅后部走去。嘟囔声再度响起。西蒙又喝了些掺水葡萄酒，并向渥莎娃和桂棠的手艺表示感谢，夸赞旗帜精细的缝线，说得她俩都笑了起来。这时，靠近后厅的人们发出惊叹和鼓掌声。西蒙抬起头，发现戴奥诺斯回来了，手里还牵着一匹棕色马。
西蒙瞪大了眼睛。“这是……？”他跳了起来，顾不得膝盖撞上桌子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挤过人群。“寻家！”他大叫道，双手搂住母马的脖子。对方倒没像他这么激动，只是轻柔地朝他肩膀喷出鼻息。“我记得宾拿比克说它跑丢了！”
“是跑丢了。”戴奥诺斯微笑道，“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被巨人围困时，不得已把马放走了。但我们的侦察队在山谷对面的希瑟废墟附近发现了它。也许它能感觉到希瑟留下的痕迹，觉得那里更安全。你以前说过，它曾接受过他们的照料。”
西蒙发现自己在流泪，不禁有些懊恼。他以为母马跟其他朋友和熟人一样，都已惨遭不测了呢。戴奥诺斯等他擦干眼泪，继续说道：“我要带它回马厩了，西蒙。它刚才正在吃草料。你明早可以去看它。”
“谢谢，戴奥诺斯。谢谢。”西蒙蹒跚回到桌旁。
等他坐下接受宾拿比克的祝贺，桑弗戈在王子要求之下站了起来。“诚如王子所言，我们在此庆祝西蒙加封骑士。”琴师面向主桌鞠了一躬，“但他在旅途中并非独自一人，他的英勇和牺牲也一直有人相伴。你们也知道，伊坎努克的宾拿比克和艾弗沙的施拉迪格都被王子授予了‘爱克兰守卫者’的称号，但他们仍不是故事的全部。原本六名勇士上路，只剩三位归来。为此，我写了这首歌，希望他们所有人都不会被我们遗忘。”
看到约书亚点点头，桑弗戈便捧起新近做好的竖琴，抬手拨出一段婉转柔美的旋律，开口唱道：
“遥远的北境狂风呼啸，
冬日之牙令人遍体生寒，
厚厚的雪地永远冰封，
屹立着雾沙穆冷峻之山。
爱克兰陷入重重危难，
王子差遣六人越过群山：
施拉迪格、格力姆克、矮怪宾拿比克、
厄斯奔、西蒙，以及勇敢的黑斯坦。
他们要寻找凯马瑞之剑，
黑色荆棘出自古老的纳班，
天降陨星碎片打造，
必能拯救残破的家园……”
随着桑弗戈歌声响起，人们不再窃窃低语，安宁笼罩了大厅。约书亚听得聚精会神，仿佛这首歌真能带来胜利一般。火光摇曳，西蒙继续喝酒。
夜色渐浓，只剩几名乐师还在演奏——桑弗戈已将竖琴换成鲁特琴，宾拿比克也把长笛拿了出来。舞蹈简化成跺脚和调笑。西蒙喝了不少酒，还跟两个盖营所的姑娘跳了舞。她俩是对好朋友，一个长得丰满漂亮，另一个则比较瘦。二人一直叽叽喳喳地称赞西蒙刚长的胡子和高洁的品格，可每当西蒙想说些什么，她们就咯咯直笑，让人很不舒服。最后，西蒙被搞得不知所措又心烦意乱，只好学着骑士应有的模样，亲吻她们的手，祝她们晚安，结果这一举动又引发一阵神经质的大笑。真是两个大孩子，西蒙心想。
约书亚先送渥莎娃夫人回去休息，然后回来主持最后一小时的宴席。他坐在那里，与戴奥诺斯低声交谈。两人看起来都很疲倦。
杰瑞米在角落睡着了。西蒙不休息，他也硬挺着不回去，想必他忘了西蒙一直补觉到下午。等到宾拿比克出现在离别之家的门口，西蒙也决定回去休息了。坎忒喀站在矮怪身旁，好奇又有些怀疑地嗅着大厅里的气息。宾拿比克留下大狼，走了进来。他冲西蒙打个招呼，径直朝约书亚走去。
“……他们给他铺了床？很好。”西蒙也过来时，王子转头看向他。“宾拿比克有消息告诉我。是好消息。”
矮怪点点头。“我不认识他，但艾索恩觉得那人很重要。他叫艾欧莱尔伯爵，是赫尼斯第人。”他对西蒙解释道，“一个渔夫送他过河，带他来到新盖营所。”他笑了笑，似乎还没习惯这个新名字。“他风尘仆仆，但说有重大消息要告诉我们。如果王子愿意，明天一早他会细说。”
“当然。”约书亚若有所思地拍了拍下巴，“赫尼斯第的消息一定很有价值。只是我怀疑，艾欧莱尔的口信不会令人愉快。”
“也许吧。不过艾索恩也说了，”宾拿比克压低声音，凑近了些，“艾欧莱尔宣称，他的消息非常重要，”声音更轻了。“与三神剑有关。”
“啊！”戴奥诺斯惊叹一声。
约书亚沉默片刻。“那好，”他最后说道，“明天是圣格冉尼节，这次流亡的前景是希望还是绝望，也许到时就能知道了。”他站起身，扣过酒杯，用手指转了转。“行啦，歇了吧。等艾欧莱尔休息够了，明天我再通知你们。”
王子走过石砖地板，离开了。火把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
“照王子说的，歇了吧。”宾拿比克微笑道。坎忒喀挤了过来，用大脑袋顶了顶他的手。“这是个值得长久纪念的日子，对吧，西蒙？”
西蒙只能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