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重重
米蕊茉公主看着大海，若有所思。
小时候，某个奶妈曾告诉她：大海是群山之母，所有陆地都出自海洋，总有一天还将归回她的怀抱，正如失落的罕蒂亚最终便沉进了海底深渊。确实，在麦尔芒德，海潮总是不断拍打屋下的悬崖，像是等不及要将岩壁收回自己的掌握。
还有人说大海是怪物之母，因为她孕育了淇尔巴、库拉肯、巫鲁克和幽水妖。米蕊茉很清楚，黑暗深渊里确实满是奇异的海怪。潮水不止一次将奇形怪状的巨型残骸冲上麦尔芒德的岩石海滩，当地人则又惊又怕地看着它们在阳光下腐烂，直至潮水再度将其卷回深海。毫无疑问，大海确实是怪物们的摇篮。
后来，米蕊茉的母亲一去不回，父亲埃利加则因丧妻之痛陷入深深的愤怒，大海又成了米蕊茉的双亲。虽然大海的脾气难以捉摸，有时洒满宁静的日光月华，有时却又卷起变幻莫测的风暴，但在海的陪伴下，米蕊茉度过了整个童年。夜晚，浪花声哄着她入睡；清晨，鸥鸣声将她唤醒。那个时候，在她父亲城堡窗外的港口里，一张张船帆泛起涟漪，宛如摇曳的巨型花瓣。
对她来说，大海扮演着许多角色，也承载了不同的意义。但此时此刻，站在“俄澄行云”船尾的栏杆前，面对朝四面八方延伸的白浪碧海，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大海也是座监狱，且比任何石墙和铁牢都更坚不可摧。
搭上阿庇提斯侯爵的船，离开梵尼塔，沿菲拉诺斯海湾及其周边岛屿向东南航行的过程中，米蕊茉第一次觉得大海成了敌人。比起父亲的宫廷，比起繁文缛节的规矩和全副武装的士兵，大海的禁锢显然要强硬得多。她曾逃出士兵的看守，但茫茫的大海该怎么逃呢？不，还是放弃吧。米蕊茉已经厌倦了挣扎，厌倦了逞强。石崖傲立千年，终将倾塌入海。与其拼死抵抗，不如随波逐流。就像浮木，虽不断被海潮冲刷，但仍会不断漂流、不断向前。再说阿庇提斯侯爵并不坏。诚然，他已不像两周前那么体贴入微，但他说话仍很温柔——只要米蕊茉肯听话。因此她打算听话，就当自己是段被遗弃的桅杆，直到有一天，再度被潮水冲上岸……
有只手碰了碰她的衣袖。米蕊茉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原来是甘·依苔。呢斯淇沟壑纵横的脸上全无表情。她的双眸泛着点点金斑，虽没映着阳光，但仍灼灼发亮。
“我没想吓你，姑娘。”她靠上米蕊茉身旁的栏杆。二人一起望着船下不眠不休的海流。
“看不到陆地的时候，”米蕊茉终于开口，“感觉就像驶出了世界尽头。我是说，就像再也找不到陆地了。”
呢斯淇点点头，丝般的白发绕着飘过面庞。“有时候，在夜里，我独自一人登上甲板唱歌，感觉就像正在穿越溟濛海——我族正是穿过溟濛海来到了这片大地。据说，那片海黑如焦油，浪花却洁白恍若珍珠。”
甘·依苔一边说，一边伸手握住米蕊茉的手。公主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继续望着大海。过了一会儿，呢斯淇用又长又韧的手指，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
“海上容易让人孤独。”甘·依苔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让人孤独得想死。你会很难找到朋友，很难信任别人。”呢斯淇松开手，手掌收回宽大的袍袖。“希望你能找到可信之人……玛雅小姐。”说出米蕊茉的假名之前，她明显停顿了一下。
“你也是。”公主慌忙回道。
“嗯。”甘·依苔点点头，两片薄唇扯出一丝微笑，“你脸色不大好。也许海风太大，说不定回舱里歇歇会好些。”呢斯淇歪了歪头，迈开棕褐色的赤脚，灵巧而稳当地踩过摇晃的甲板，离开了。
米蕊茉望着她的背影，随后抬头看向船舵，阿庇提斯正在那里跟舵手谈话。海风劲吹，侯爵的金色斗篷紧紧裹在身上。他抬起手臂，扬起斗篷，注意到米蕊茉的目光，对她笑了笑，又将注意力转回到谈话上。他的笑容没什么不对劲儿，只是有些敷衍，但米蕊茉却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她将手心的纸卷攥得更紧了，惟恐它被风吹走，直接吹到阿庇提斯面前。她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她毫不怀疑，这东西绝不能被他发现。
米蕊茉用另一只手抓住栏杆，强撑着身子慢慢走过甲板。她的脚步可没法像甘·依苔那么稳当。
昏暗的船舱里，米蕊茉小心地展开纸卷。文字细小潦草，她必须拿到烛火前才能看清。
我做错了很多事……
她继续读。
……我知道你不再信任我，但还是希望你相信，我写下的每个字都是真诚的。我有过很多身份，但不管哪个都无法叫人满意。派德瑞克是个傻瓜，柯扎哈是个无赖。在我死去之前，希望我还有机会弥补。
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了纸和墨，米蕊茉想了想，觉得一定是呢斯淇帮的忙。她盯着密密麻麻的字条，想到修士虚弱的胳膊上拴着沉重的铁链，不禁悲从中来——他要承受多少痛苦才能写下这些？但他为什么还要烦她呢？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肯放过自己？
如果你正在看这些字，那就说明甘·依苔履行了承诺。整条船上，她是唯一可信之人……或许，还有我。我知道，我欺骗了你，背弃了你。我是个软弱的人，小姐，但我至少警告过你。我履行了我的职责，现在我仍会尽力。你在这艘船上并不安全。阿庇提斯侯爵比我想象的更糟。他不光是班尼伽利公爵的手下，更是派拉兹的仆人。
我向你撒过很多谎，小姐，也隐瞒了很多真相。我没法把所有详情都写下来。我手指无力，手臂酸疼，但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在活人当中，只有我最了解派拉兹的邪恶；在活人当中，也只有我最需要对他的邪恶负责，因为若不是我，他也不会变成这样。
这事一言难尽，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是我给了派拉兹一把钥匙，令他打开了永远不该开启的大门，这也是我永生难忘的罪孽。更糟的是，我明知他是头贪婪的野兽，但依然放纵了他。因着我的软弱和怯懦，我向他屈服了。我这一辈子犯错无数，唯独这件最为严重。
这一次，小姐，请你相信我。我极度忧伤，因为我了解我们的敌人。求你务必相信我的话：阿庇提斯不光是班尼伽利的手下，他同时还在为红牧师效力。在梵尼塔，这一点尽人皆知。
你必须逃走。也许甘·依苔能帮你。遗憾的是，我觉得你会受到更严格的监管，恐怕不会像在梵尼塔时那么轻易逃掉了。都怪我只想跑路，结果连累了你。我不知该怎么办，但我恳求你尽快逃走，去关途圃一个叫“派丽帕之碗”的旅店。我相信笛尼梵已经派人过去了，也许他们能帮你找到你的叔叔约书亚。
我身心俱疲，必须停笔。我不会请求你原谅我。我不值得原谅。
纸卷末尾染了一抹血渍。米蕊茉盯着它，眼中泛出泪水。这时，有人重重地敲门，把她吓得心惊肉跳。她刚把纸卷团进手心，门就哐的一声开了。
“亲爱的小姐，”阿庇提斯咧嘴而笑，“干吗一个人躲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来，我们去甲板走走。”
纸卷似乎在燃烧，就像她手里攥着一颗滚烫的煤块。
“我……不太舒服，大人。”她摇摇头，努力压住紊乱的呼吸，“下次吧。”
“玛雅！”侯爵厉声道，“我说过，我喜欢你的开朗。今天你怎么变成忧郁的宫廷仕女了？”他迈步跨到她身旁，手指轻抚她的脖子。“来嘛，待在黑糊糊的屋子里，难怪你会不舒服。你需要新鲜空气。”他凑得更近，嘴唇从她耳下擦过，“还是说，你更喜欢这里，喜欢待在暗处？难道你寂寞了？”他的手指优雅地划过她的咽喉，仿佛轻柔的蛛丝贴上肌肤。
米蕊茉盯着蜡烛。火焰在她眼前舞动，周遭的一切却陷入阴影之中。
海霍特王座大殿那些脏兮兮的玻璃窗早已碎裂。残破的帘子拦住了飞扬的雪花，却挡不住逼人的寒气。就连派拉兹都觉得冷：国王参事虽然光着脑袋，但换了身毛皮滚边的红袍。
在王座大殿里，好像只有国王和他的侍酒不怕冷。埃利加裸着手臂、打着赤脚坐在龙骨椅上，除了腰间挂着那柄入鞘的大剑，衣着就跟在卧室里一样随便。国王沉默的仆从，修士汉菲斯科则一身旧袍，脸上挂着平时的痴笑。跟主子一样，他似乎也没觉得阴冷的大殿有什么不舒服。
至高王瘫坐在龙骨之间，下巴抵着胸口，眉头下目光闪烁，盯着派拉兹。与王座两旁矗立的黑孔雀石雕像相比，埃利加的皮肤苍白好似牛乳，青筋从太阳穴和精瘦的手臂上高高凸起，像要从血肉中爆裂出来似的。
派拉兹张开嘴，像要说些什么，但又闭上了。他叹了口气，像个安东的殉道者正在面对愚蠢而又邪恶的暴徒。
“该死的，牧师。”埃利加吼道，“我已经决定了。”
国王参事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火把照耀下，他光秃秃的脑壳像湿滑的石头一样反着光。风吹帘动，大厅内充满了诡异的宁静。
“所以呢？”国王的绿眼睛闪着危险的光。
牧师又叹了口气，但比之前更轻。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安抚的味道。“我是您的参事，埃利加。我只会按您的意愿行事，也就是说，帮您做出最好的决定。”
“我觉得‘最好的决定’就是让范巴德带兵往东，把约书亚和他那帮叛徒赶出洞穴，消灭干净。因为哥斯伍的事，还有班尼伽利在纳班搞出的乱子，我已经耽误了太久。如果现在出发，一个月内，范巴德就能带兵赶到我弟弟的老巢。术士，你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寒冬——这么多人里，数你最清楚了。再等下去我就没机会了。”国王烦躁地搓着脸颊。
“天气这方面，您没说错。”派拉兹平静地说，“我的疑虑在于，追捕您弟弟是否有必要。他成不了气候。就算召来千军万马，他也阻止不了我们。您光辉的完胜已是板上钉钉。我们只需稍加等候。”
风变了方向，高悬的旗帜仿佛水波，泛起阵阵涟漪。埃利加打了个响指，汉菲斯科赶忙捧着杯子走到近前。埃利加喝了几口，咳嗽一声，随后将杯子喝干。一串冒烟的黑色液珠滴到他的下巴上。
“说得轻巧。”国王把黑酒咽下喉咙，低吼道，“安东之血啊，你就知道等、等、等，但我已经等得够久了。我他妈懒得再等了。”
“但您也知道，陛下，等待是值得的。”
国王脸上掠过一丝阴影。“我的梦越来越古怪了，派拉兹，也越来越……真实。”
“这也好理解。”派拉兹抬起长长的手指，安慰道，“您正身负重担，但很快，一切将步入正轨。您将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盛世，现在您只需有点耐心。天下万物都有其时——战争有时，爱情有时。”
“呵！”埃利加酸涩地打了个嗝，坏脾气翻涌上来，“你这该死的，你懂什么叫爱情吗？太监一样的东西！”派拉兹缩了缩身子，煤黑色的双眼瞬间眯成两道缝。但国王正低着头，阴郁地盯着悲伤剑，没注意到他的表情。等埃利加抬起头，牧师的脸色又跟之前一样平静而耐心。“促成这一切，你又得到了什么，术士？我一直没搞明白。”
“除了服侍您的喜悦，陛下？”
埃利加的笑声尖厉而短促，恍如犬吠一般。“对，除了这个。”
派拉兹用评判的目光打量着国王，片刻后，他用薄薄的嘴唇扭出一丝怪笑。“显然，是力量。有了力量，我才能做到我想做……我需要去做的事。”
国王转开目光。一只渡鸦落到窗台上，用长嘴整理油光发亮的黑色羽毛。“那你想做什么呢，派拉兹？”
“我想学习。”这一瞬间，牧师精心佩戴的忠臣面具似乎松动了些，露出了底下孩童般的面孔——贪婪而又可怕的孩童。“我想知晓一切 ，所以我需要力量，因为力量是知晓一切的保证。有些秘密太过黑暗，也藏得太深。要追根究底，唯一的办法是撕开万物，掘出死亡和虚湮的根源。”
埃利加抬起手，示意侍酒端来杯子。他一直盯着渡鸦，后者在窗台上跳了一阵儿，转过脑袋与国王四目相对。“你的话真奇怪，牧师。死亡？虚湮？不是都一样吗？”
派拉兹露出恶毒的笑，不知道在笑什么。“哦，不一样，陛下。区别大了。”
埃利加在座椅上猛转过身，脑袋探出巨龙刹拉卡尖牙倒竖的发黄头骨。“诅咒你，汉菲斯科，没看到我叫你拿杯子来吗？我的喉咙都烧干了！”
凸眼修士急忙赶到国王身边。埃利加小心地接过杯子，将其放下，抬手朝侍酒的侧脸就是一巴掌，出手又快又狠。侍酒像被闪电劈中，猛地飞了出去，埃利加则平静地喝干了冒烟的黑液。汉菲斯科像水母似的瘫软在地，过了会儿，突然一骨碌爬起收走了空杯，脸上的痴笑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开怀，像是得到国王的赏赐一般。这位修士摇头晃脑地重新走回到阴影里。
埃利加没再留意他。“就这么定了。叫范巴德率领爱克兰卫兵，外加招募来的兵勇和雇佣兵去东边，把我弟弟那颗自鸣得意的人头挑在矛尖上带回来。”他按下话头，沉吟一番，继续问道，“你说北鬼会跟范巴德同行吗？他们是勇武的战士，全然不惧寒冷和黑暗。”
派拉兹扬起眉毛。“我觉得不大可能，国王陛下。他们不喜欢在白天行动，也不喜欢与凡人为伍。”
“就是说，不太合作，对吧？”埃利加皱起眉头，拍了拍悲伤剑的剑柄。
“嗯，但他们很有用，陛下。”派拉兹点头微笑，“我们确实需要帮助时，他们会出手的。他们的主人——您最伟大的盟友——会确保这一点。”
渡鸦眨巴着金色的眼睛，发出一声刺耳的啼叫，拍打翅膀，离开窗户，飞入刺骨的寒风，破碎的窗帘随之飘扬、抖动。
“请问，我能抱抱他吗？”梅格雯伸出双臂。
年轻的母亲担忧地看看她沾满灰尘的脸，还是将婴儿递给了她。梅格雯不由怀疑，这女人是不是被吓到了——国王之女穿着黑色的丧服，举止怪里怪气，吓到人也算正常。
“我担心他是不是中了邪，小姐。”年轻女人说道，“他哭了一整天，差点把我也逼疯了。他饿了，可怜的小东西，但我不想他在你身边又哭又闹，小姐。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
扎进梅格雯心头的坚冰融化了些。“别担心这个。”她揪了揪红脸蛋的小宝宝，他好像又要开始号啕大哭了。“凯雯，他叫什么名字？”
年轻女人惊讶地抬起头。“小姐，你认识我？”
梅格雯哀伤地笑了。“这里总共也没多少人了，全洞加起来还不到一千。赫尼斯第剩下的自由民还没多到让我记不住。”
凯雯点点头，瞪大了双眼。“太糟糕了。”开战前也许她还挺漂亮的，但现在，她的牙掉了，身子也瘦得皮包骨。梅格雯相信，她一定把大部分食物都给了婴儿。
“这孩子叫什么？”梅格雯提醒她。
“哦！他叫萨亚朱，小姐。用了他父亲的名字。”凯雯难过地摇摇头。梅格雯没再追问孩子父亲的事。对大多数幸存者来说，提及父亲、丈夫和儿子等同于再揭伤疤。他们的故事大多止于茵尼斯葵战役。
“梅格雯公主，”老骑士克罗翰一直静静地看着，终于开口，“该走了。还有很多人在等你。”
公主点点头。“说得对。”她把孩子轻轻交还给母亲。他那小小的红脸蛋皱了起来，准备再次哭喊出声。“他真漂亮，凯雯。愿诸神保佑他，愿密尔汊赐予他健康。他会长成个男子汉的。”
凯雯露出微笑，把小萨亚朱放在腿上轻轻摇晃，哄得他忘记了哭闹。“谢谢，小姐。你能平安回来，我们很高兴。”
梅格雯正要转身离开，闻言停下了脚步。“回来？”
年轻女人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从地下呀，小姐。”她用空闲的手指指地面，“地下的深洞里。你一定深得诸神喜爱，才能从黑暗的地底平安归来。”
梅格雯看了她一会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也许吧。对，能平安回来，我也很高兴。”她又拍了拍婴儿的小脑瓜，转身随克罗翰离开。
“我知道对女人来说，调解纷争不如哄小孩愉快。”克罗翰回头说道，“但这是你分内之事。毕竟你是路萨的女儿。”
梅格雯撇撇嘴，没跟着他转移话题。“那个女人怎么知道我下过地洞？”
老人耸耸肩。“你也没想过隐瞒行踪啊。再说了，你怎能指望平民百姓对王族的一言一行无动于衷呢？人都爱嚼舌头。”
梅格雯皱起眉头。克罗翰说得对，她确实是一意孤行跑去探索地下洞穴的。如果她想保密，打一开始就该多加注意。
“他们怎么看？”她最后问道，“我是说，百姓们。”
“怎么看你的冒险？”老骑士苦笑一下，“我只能说，有多少营火就有多少流言。有人说你去寻找诸神了，有人觉得你是想找个洞躲起来。”他隔着瘦削的肩膀瞥她一眼，那洋洋自得、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让梅格雯想打他。“等到隆冬，他们就该说你找到了一座黄金城市，或是打败了一条龙，要么就是双头巨人。忘了这些吧。流言就像野兔——只有傻瓜才会跟在后头追。”
梅格雯怒视着老人光秃秃的后脑勺。任人到处传播流言，或让他们知道真相，她不知道哪个更糟。她突然希望艾欧莱尔能马上回来。
善变的母牛， 她暗骂自己。
但她真这么想。她想跟他谈谈，把所有想法都告诉他，包括那些疯狂的念头。他会理解的，对吧？还是说，这只会让他坚信自己已无药可救？不过都无所谓了，艾欧莱尔已离开一月有余，梅格雯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活着。当初是她把他赶走的，而现在她打心底希望自己没干过这蠢事。
在与世隔绝的地下古城万朱涂，梅格雯虽心中害怕，但心意已决，对艾欧莱尔伯爵始终冷言冷语。自他们返回地面，到艾欧莱尔准备动身去寻找传言中的约书亚营地，这几天里，两人也没说几句话。
那些天的大部分时间，艾欧莱尔都待在地下古城，监督两个勇敢的赫尼斯第书记员将戴沃人的石刻地图誊印到便于携带的羊皮纸卷上。梅格雯没跟他一起。虽然戴沃人很和善，但一想到那座空荡荡的古城，她便满心愠怒与失望。她错了。大多数人以为她疯了，但她没有，她只是搞错了。她以为诸神会引领自己找到希瑟，但她现在明白了，希瑟已经消失，吓得躲了起来，再也无法帮助她的族人。而希瑟曾经的仆从戴沃人还不如一群影子，他们连自己都救不了。
艾欧莱尔离开时，梅格雯满心敌意，甚至没能跟他好好说声再见。艾欧莱尔也只是将戴沃人的礼物塞进她手里就走了——那是块光滑的灰白晶石，由地图厅守护人乙寺-飞椎刻上了代表她名字的如尼文字。晶石像是砂断的一部分，只是不会发光。看着穆拉泽地伯爵压着心头火，跨上马鞍，骑下山坡，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梅格雯心如刀割。当时她仍在心中祈祷，企盼诸神在这绝境中给予帮助。但到目前为止，神明迟迟没有回应。
刚刚梦到地下古城时，梅格雯还以为这是个征兆，表明诸神愿意对饱受涂炭的族人施以援手。但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错了。她本想找到希瑟——传说中古老的盟友；她想进入奇迹之门，为赫尼斯第带来帮助，但结果只是自以为是的犯傻。诸神给了她提示，却又弃之不顾。
梅格雯依然坚信，自己虽在细节上出了差错，但并未满盘皆输。不管她的族人犯了什么过错，诸神都不会轻易抛弃他们。布雷赫、冉恩、独臂沐诃……他们一定会拯救赫尼斯第人的孩子，对此她深信不疑。他们一定会毁灭司卡利和至高王埃利加，那两只胆敢羞辱高贵的自由之民的禽兽。如果他们不动手，那这世界本身就是个空洞的笑话。因此，梅格雯还在等待一个更充分、更明晰的征兆，而在此期间，她必须尽好自己的本分——照顾族人，同时哀悼死者。
“今天我该解决哪些纠纷？”她问老骑士克罗翰。
“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件没什么乐趣的判决请求。”克罗翰回答，“是鄂博和兰查两家，他们本是邻居，住在夕柯林外围。”梅格雯的祖父在位时，老人就是国王参事，对赫尼斯第复杂的政事了如指掌，就像铁匠熟悉金属的热度一样。“他们原本共享一片树林。”他解释道，“但后来，你父亲只能像其他安东教国王一样，在地图上划分边界，定下各自的区域，免得鄂博和兰查互相残杀。哪知他们两家打得更凶了，甚至抽不出时间共同对抗司卡利。说不定他们都没发现我们战败了。”他咳了一声，吐了口痰。
“那他们现在找我干吗？”
克罗翰皱起眉头。“你说呢，小姐？他们又因山洞起了争执……”他嘲讽地提高了音量，“‘这是我的，那是你的。不，不，是我的；对，都是我的。’”他哼了一声。“就像一群猪崽子，只顾争抢最后一颗奶头，却忘了大家都在避难，都已经身处险境。”
“真叫人恶心。”对这类荒唐事，梅格雯一向没什么耐心。
“没有比这更好的形容了。”老人回答。
兰查和鄂博两家都没在梅格雯手上捞到好处。他们就像克罗翰描述的一样针锋相对。在其他几个一同住在主洞、势力较小的赫尼斯第家族的帮助下，他们挖了条通往地表的隧道，并且扩宽到足够两家人共同使用。但现在，两个敌对家族都声称隧道只属于自己，对方和其他居民每天赶着牧群出入隧道，都得交出十分之一份的羊奶作为买路钱。
梅格雯直言不讳自己的厌恶。她宣布：以后谁再敢说隧道属于自己，谁就是罪犯，将由赫尼斯第剩余的战士押往地表，从格兰玻山最高的悬崖上丢下去。
兰查和鄂博两家对判决很不满。他们甚至放下分歧，一致要求梅格雯将权力还给她的继母茵娜温——他们说，既然路萨王过世了，就该让国王的妻子出来“主持公道”，而不是由国王之女指手画脚。梅格雯哈哈大笑，说他们是沆瀣一气的傻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包括与世仇两家同住一个洞穴的各个家族，他们为梅格雯的英明大声喝彩，纷纷对傲慢的鄂博和兰查两家表示鄙夷。
其他纠纷也很快处理完了。梅格雯发现自己还挺喜欢这工作的，虽然有些争执实在令人可悲。有些纠纷她处理得很漂亮，有些则没那么容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那些更可爱、更优雅的女人中间，她时常觉得自己会令父亲蒙羞，哪怕是在神堂那种穷酸的地方。但在这里，一切都取决于她是否明智。过去几周里，她惊讶地发现，父亲的臣民们已经认可了自己，他们愿意向她诉说，也甘心服从她公正的判决。但她看着自己的族人，看着他们衣衫褴褛、尘灰满面，她的心便揪得紧紧的。赫尼斯第人不该住在地洞里。他们不该被虐待。梅格雯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带领他们走出这个鬼地方。
有那么一阵子，她完全忘了自己也曾虐待过穆拉泽地伯爵。
当天晚上，梅格雯半睡半醒之际，突然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洞。比起自己铺床歇息、燃着阴郁火光的洞穴，这个黑洞要宽广得多，也深邃得多。一开始，她以为是灾难降临了，撕裂了身下的大地；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自己在做梦。可她在虚空中慢慢旋转，这感觉太过真实，不大像是做梦；她的脑子虽然迷迷糊糊，但又不像真的遭遇了地震。其实她以前便经历过这些，就在她梦到地下古城的那些个夜晚……
梅格雯纷乱的思绪像被惊动的蝙蝠，在黑暗中扑腾着翅膀，这时，一片暗淡的光点逐渐亮起。是萤火虫？是火花？还是远处的火把？它们盘旋向上，仿佛篝火燃起的烟雾，攀升至不可思议的高处。
往上爬， 有个声音似乎在她脑海响起。上高地。是时候了。
梅格雯在虚无中游弋。摇曳的光亮聚集在远处的山顶，她朝那个方向游去。
上高地， 声音命令道。是时候了。
突然，她出现在亮光中间。众多光影仿佛遥远的群星，又小又密。周围都是朦胧的影子，它们很漂亮，身上穿着彩虹般五颜六色的衣裳，但明显不是人类。这些生物用微光闪烁的眼睛看着彼此，优雅的身姿像是人，但看着有些模糊。不知为什么，比起人类，她觉得它们更像积雨云或是梅花鹿。
是时候了， 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许多个声音。光影中间亮起一道摇晃拖曳的光，有如星辰坠落穹苍。上高地……
幻象随即消失，沉入无边的黑暗。
梅格雯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从铺盖里坐起。火堆里只剩红热的煤块。洞穴漆黑，她什么都看不见；除了别人睡梦中的呼吸，她什么也听不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乙寺-飞椎的戴沃晶石，连指关节都在隐隐作痛。刹那间，她仿佛看到晶石深处泛起一道亮光，但仔细再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她觉得是自己犯糊涂了：这不过是块半透明的小石头。她缓缓摇了摇头。比起刚才的经历，晶石发不发光根本无关紧要。
是诸神。诸神再次对她讲话，这次的提示更加明晰。他们说：上高地。是时候了。 这肯定表明，她们族人的主宰准备伸出援手，帮助赫尼斯第了。他们希望梅格雯也有所行动。肯定是这样，不然他们也不会接触她，更不会送来如此清晰的指示。
刚刚过去的一天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被她扫到了脑后。上高地， 她告诉自己。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陷入沉思。
仔细确认阿庇提斯侯爵还在甲板上之后，米蕊茉迅速走下狭窄的过道，轻叩矮门。呢喃声随着米蕊茉的敲击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应答声响起：“嗯？谁呀？”
“是玛雅。我能进去吗？”
“进来吧。”
米蕊茉使劲推开膨胀的木门。门勉强打开，露出个简陋的小房间。甘·依苔坐在窗下的草垫上，小窗挨着墙顶，只比条细缝稍宽一点儿。窗口有东西在动。米蕊茉只瞥到一截线条流畅的白色脖颈，还有只闪瞬而过的黄眼睛，紧接着，那只海鸥就不见了。
“海鸥就像小孩。”甘·依苔冲客人露出个皱巴巴的微笑，“吵闹，健忘，但又可爱。”
米蕊茉疑惑地摇摇头。“抱歉，打扰你了。”
“打扰？孩子，别犯傻。现在是白天，我又不需要唱歌，你怎么会打扰到我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米蕊茉顿了顿，努力整理思绪。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我……想找个人谈谈，甘·依苔。我很害怕。”
呢斯淇够到一把三脚凳——在这小屋里，它应该是充当桌子用的。她伸出灵巧的棕色手指，将凳面上几块磨亮的石头扫进口袋，然后把凳子推给米蕊茉。
“坐吧，孩子。别着急，慢慢说。”
米蕊茉整理一下裙子，不知道自己敢对呢斯淇吐露多少。既然甘·依苔能为柯扎哈秘密捎带口信，是不是说明她已经知道了许多秘密？她肯定知道玛雅是个假名。眼下，除了碰碰运气，米蕊茉已别无他法。
“你知道我是谁吗？”
观海者再次露出微笑。“你是玛雅，爱克兰的贵族小姐。”
米蕊茉一脸惊讶。“我是吗？”
呢斯淇的笑声仿佛风吹干草。“不是吗？你跟很多人说你叫这个名字。如果你是问甘·依苔，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那我会说——至少我会这么开头：你是米蕊茉，是至高王的女儿。”
米蕊茉有种奇怪的解脱感。“所以，你知道。”
“我怀疑过。你的同伴柯扎哈证实了这一点。我见过你父亲一面。你的味道跟他很像，声音也像。”
“跟他很像？你见过他？”米蕊茉觉得自己快失去平衡了，“究竟什么意思？”
“两年前，你父亲在这艘船上见过班尼伽利。那时，班尼伽利还只是公爵之子。俄澄行云的船主阿庇提斯负责招待他们。还有个奇怪的巫师——没头发的那个。”甘·依苔用手指轻轻划过脑袋。
“派拉兹。”光是提到这个名字，米蕊茉便尝到了邪恶的味道。
“对，就是他。”甘·依苔坐直身子，竖起耳朵听着远处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才将注意力转回到客人身上。“我记不住所有船客的名字。但对那些可能引来暴风雨的，我会特别留心——这算是航渡者的职业病吧——通常来说，名字对观海者并不重要。不过那次，是阿庇提斯告诉了我他们的名字，就像孩子们到我面前唱出潮汐和海流的情况。能招待如此重要的客人，让他很骄傲。”
米蕊茉有些困惑。“孩子们？”
“未知的大海啊！对，没错。”甘·依苔点点头。“我的孩子都有二十多代了。”
“我从没见过呢斯淇的孩子。”
老人目露责备。“按出生地算，孩子，你应该是个南方人。但你在麦尔芒德长大，那儿的码头旁边就有个呢斯淇小镇。你从来没去过？”
米蕊茉摇摇头。“他们不让我去。”
甘·依苔抿起嘴唇。“太可惜了。你该去看看的。我们的人数已大不如前，谁知道明天的潮水还会带来什么？我属于最兴旺的家族之一，但从北方的艾本河口一路往南，直到纳拉克西岛和哈察岛，我们也就剩两百来家了。远洋船那么多，我们的人数却这么少！”她悲哀地摇了摇头。
“我父亲到这船上，他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们说了很多，小姑娘，但我不能告诉你。他们彻夜长谈，我则在甲板上对着大海歌唱。按规矩，我不该偷听船主的事务，除非他所做的危及到船只本身，否则我不能做任何僭越之事。我的职责只有一个：唱走淇尔巴。”
“可你帮柯扎哈送过信。”米蕊茉回头看了一下，确认过道的门是关着的。“肯定没经过阿庇提斯的同意。”
甘·依苔金色的眸子头一次露出不快的神色。“没错，可我也没危害到这艘船。”她那沟壑纵横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说到底，我们是呢斯淇，又不是奴隶。我们是自由民。”
她和米蕊茉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公主首先移开目光。“算了，反正我也不关心他们说了什么。我受够了这些男人，受够了他们的战争与争论。我只想离开，独自一人——找个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呢斯淇没答话，只是盯着她看。
“但在开阔水域，我根本逃不掉。”无力感盘踞在她心中，绝望而沉重。“最近我们会靠岸吗？”
“我们会在菲拉诺斯海湾找几个岛停泊。石潘尼特，或者黎沙——不知道阿庇提斯会选哪个。”
“也许我可以想办法逃走，但我肯定会受到严格的看管。”她的心里越来越沉，仿佛铅块。但紧接着，一个主意冒了出来。“你下过船吗，甘·依苔？”
观海者打量着她。“很少。不过黎沙岛上有一家庭叩达亚——一家呢斯淇。银迦族 。我拜访过他们一两次。问这个做什么？”
“如果你能下船，也许能帮我送封信，请人交给我叔叔约书亚。”
甘·依苔皱起眉头。“我是没问题，但我不敢保证你叔叔能收到。除非有一连串的好运气。”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米蕊茉叹了口气，“虽然这主意很蠢，但总有几分希望吧，不然我还能怎么做？”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她愤怒地擦擦眼睛。“没人肯帮我，就算有人帮也希望不大。但我总得试试。”
甘·依苔紧张地睁大了眼睛。“别哭，孩子。我真后悔把你们从藏身的地方逼出来。”
米蕊茉摇了摇泪湿的手。“迟早都会被发现的。”
呢斯淇凑近些。“也许你同伴知道该把信捎给谁，或在信里添加哪些特殊信息。我看他像个聪明人。”
“柯扎哈？”
“对。毕竟他知道航渡者之子的真名。”她的声音低沉而骄傲，好像知道她族人的名称就有天大的智慧似的。
“可要怎么……”米蕊茉咽下了后半句疑问。甘·依苔当然知道怎么见到柯扎哈。她帮他传过信。但米蕊茉不大确定自己想不想见修士。他给自己带来了太多痛苦，太多怒气。
“来吧。”甘·依苔从草垫上站起身，动作跟小姑娘一样灵活，“我带你去见他。”她眯眼看了看窄窗。“还要一个小时，他们才会去送吃的。这段时间足够你们谈谈了。”她咧嘴一笑，迅速穿过小房间。“你这身衣服方便爬上爬下吗？”
呢斯淇把手指插进一块墙板，略一用力，之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墙面便松脱了。甘·依苔把它放到地板上，原先的墙上露出个内撑斜木的黑洞。
“它通到哪儿？”米蕊茉惊讶地问。
“哪儿都行。”甘·依苔回答。她钻过墙洞，站了起来，洞口只露出两条棕色的细腿和袍子的褶边。“这是条能快速往来于船舱和甲板间的暗道，又叫‘呢斯淇洞’。”被阻隔的话音激起微弱的回声。
米蕊茉跟着她钻了进去。小隔间对面的墙上竖着一道梯子，窄墙顶上则有道可供爬行的空隙朝两边延伸。公主耸耸肩，跟着呢斯淇爬上梯子。
顶部通道十分低矮，米蕊茉不得不扎起裙子下摆，跟在甘·依苔后面，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呢斯淇房间的亮光消失了，黑暗越来越浓重，米蕊茉只能依靠气味和呢斯淇发出的微弱声响判断方向。随着船只摇晃，木梁吱嘎作响，米蕊茉觉得自己正在爬进一只巨型海兽的喉咙。
爬了大概二十肘尺，甘·依苔突然停了下来。米蕊茉猝不及防，撞到了她。
“小心点儿，孩子。”呢斯淇掀开一块木板，漫射的光线照亮了她的脸庞。甘·依苔探头看了看，示意米蕊茉凑过来。经过低矮漆黑的通道，眼前昏暗的舱室简直就像阳光明媚的乐园，尽管这里唯一的光源只是对面的一个小舷窗而已。
“说话声别太大。”观海者提醒道。
舱室内堆满了麻袋和木桶，一直垒到房梁，全都捆着绳索，免得到处乱滚翻进大海。修士同样被锁在墙边，防止多变的海潮将他掀来掀去。一根粗重的铁链缠住了他的脚踝，另一根则铐住了他的手腕。
“学者！”甘·依苔招呼道。柯扎哈慢慢抬起圆圆的脑袋，像一条挨过打的狗，盯着笼罩阴影的房梁。
“甘·依苔？”他的声音嘶哑而虚弱，“是你吗？”
米蕊茉的心猛地一沉。慈悲的安东啊，看看他！锁在这里，像只可怜的野兽！
“我要跟你说说话。”呢斯淇低声说，“守卫会不会很快回来？”
柯扎哈摇摇头，锁链随之发出轻响。“我想不会。他们从不急着给我送吃的。你有没有把信交给……那位小姐？”
“我给了。她也来了，想跟你谈谈。”
修士惊慌地瞪大了眼睛。“什么？你带她来了？”他把叮当作响的镣铐举到眼前，“不！不！带她走！”
甘·依苔拽了拽米蕊茉。“他很低落。跟他说说话吧。”
米蕊茉咽了口口水。“柯扎哈？”她好不容易才说道，“他们打伤你了？”
修士瘫软在墙边，似乎比影子更单薄。“你走吧，小姐。我没脸见你，也不想让你再见到我。你走吧。”
一阵长长的沉默。“说话呀！”甘·依苔嘶声道。
“他们这么对你，我很难过。”她觉得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不管你我之间发生过什么，我都不想看到你受到如此折磨。”
“啊，小姐，世界就是这么糟糕。”修士带着一点哭腔，“你会听我的建议逃走吗？求你了？”
米蕊茉沮丧地摇摇头，随后想起自己在暗处，对方看不到。“怎么逃啊，柯扎哈？阿庇提斯不会让我离开他的视线。甘·依苔说能帮我带封信出去，交到一个信使手里——可让信使把信送给谁呢？谁肯帮我呢？我不知道约书亚在哪儿。我母亲在纳班的家族已经叛变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柯扎哈黑糊糊的身影慢慢站了起来。“去派丽帕之碗，米蕊茉。我在信里提到过，那里也许有人能帮上忙。”只是他的语气没那么有说服力。
“谁？我该把信送给谁？”
“就送到旅店。信上画支羽毛笔，外面加个圆圈。只要有人能帮上忙，信就会被交到那人手中。”他抬起一只沉重的胳膊，“求求你，走吧，公主。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不想让你再见到我这丢脸的模样。”
米蕊茉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道：“你还想要什么？”
“一壶酒。不，还是用酒囊吧：更方便藏起来。我只要酒。酒能麻醉我的心，让它跟周围一样昏暗。”他的笑声听上去十分苦涩，“我还希望，你能安全逃走。”
米蕊茉转开脸，不忍再看修士佝偻的身影。“对不起。”她飞快地从甘·依苔身边挤过，又爬了几肘尺，退回到之前的通道。刚才的对话让她难受透顶。
呢斯淇又对柯扎哈说了几句，然后放下木板，通道再次陷入漆黑。她纤细的身子挤过米蕊茉，带着后者原路返回。
公主回到阳光下，立刻一阵哽咽，甘·依苔无奈地看着她。米蕊茉的泪水很快再也止不住了，呢斯淇伸出细瘦的手臂，将她抱住。
“别哭了，好了，别哭了。”她轻声说，“你会好起来的。”
米蕊茉解开裙摆，拉起裙角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不会了。柯扎哈也一样。哦，天堂的上帝啊，我只剩一个人了！”又一阵泪雨涌了出来。
甘·依苔抱着她，直到她不再哭泣。
“把人锁成那样，确实太残忍了。”呢斯淇语气生硬，似乎带着怒意。米蕊茉枕着甘·依苔的膝盖，无力作答。“你知道吗？他们曾也锁住努言·伏，就是我族之父，伟大的航渡者。他想驾船再次出航，于是他们生气地抓住他，把他用铁链锁住。”呢斯淇摇晃着身子。“然后，他们把船烧了。”
米蕊茉抽了抽鼻子。她不知道甘·依苔说的是谁，此刻她也不想知道。
“他们想奴役我们，但我们庭叩达亚是自由的。”甘·依苔的声音像在吟唱一首悲伤的歌谣，“他们烧了我们的船——烧了在这片新土地上、我们再也造不出的大船——把我们丢在海边。他们说，这是为了拯救我们脱离虚湮，但这都是谎言。他们只想裹挟我们一起流亡——可我们根本不需要他们！我们本能以溟濛海为家，他们却把船烧毁，还束缚了伟大的努言，妄想驱使我们为奴。谁都不该锁住无辜之人。不应该。”
甘·依苔搂着米蕊茉，一边晃着身子，一边呢喃世事不公。太阳慢慢落下天幕。小屋渐渐被阴影占据。
米蕊茉躺在漆黑的船舱，聆听呢斯淇微弱的歌声。甘·依苔低落了很久。米蕊茉没想到观海者的情绪也会如此强烈，被囚禁的柯扎哈和流出的泪水更让自己心中充满了悲愤。
呢斯淇到底是什么呢？柯扎哈称他们为“庭叩达亚”——按甘·依苔的说法，就是“海洋之子”。他们来自何方？莫非是某个遥远的小岛？呢斯淇曾经提到，他们从远方驾船，跨过了黑暗的大海。难道世界都是这样，每个人都渴望回到早已逝去的某时或某地？
她的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玛雅小姐？还没睡吧？”
她没有回答。门慢慢地开了。米蕊茉在心中暗骂自己：真应该把门插上。
“玛雅小姐？”侯爵声音温柔，“你病了？晚餐时你不在，我很想你。”
她翻过身，揉了揉眼睛，假装刚刚睡醒。“阿庇提斯大人？对不起，我不大舒服。等明天好一些，我们再聊吧。”
他迈着轻捷如猫的脚步，坐到她床边，用修长的手指轻抚她的脸颊。“太糟糕了。你哪儿不舒服？我该叫甘·依苔来看看。她精通医术。比起医师和药剂师，我更相信她。”
“谢谢，阿庇提斯。你真好。但我想再睡会儿。没能好好陪你，真对不起。”
侯爵似乎并不急着离开。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你知道的，小姐，我很抱歉。我之前不该那么恶言恶语。我很关心你，怕你很快就要离我而去。毕竟我们彼此深深相爱，对吧？”他的指尖滑下她的脖子，让她的皮肤一阵阵发紧，浑身一阵阵恶寒。
“现在我不太想谈这个，大人。但我能原谅你那些话，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口快，说的都是无心之言。”她将目光转向他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想判断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眼神看起来很无辜，但她还记得柯扎哈的话，也记得甘·依苔说过他曾招待了怎样的一群人。想到这里，她的身子再次泛起寒意，紧接着是阵难以压抑的颤抖。
“好吧。”他说，“很好。真高兴你能理解。没错，我只是一时口快。”
米蕊茉决定试探一下侯爵是否真心。“既然这样，阿庇提斯，你也一定能理解我心中的难过。我父亲，你明白的，他不知道我在哪儿。也许修女院已经送信给他，说我没能到达。他会因此担心，甚至病倒。他年纪很大了，阿庇提斯，我担心他的健康。你能明白我为何无视你的殷勤吧，虽然那并非我的本意。”
“当然。”侯爵说道。米蕊茉生出一丝希望。也许她成功骗过他了？“让你父亲担心，确实太残忍了。下次一靠岸——大概在石潘尼特岛吧——我们立刻给他送信，让他知道这个好消息。”
她露出微笑。“听说我安然无恙，他会很高兴的。”
“啊。”阿庇提斯也回以微笑。雕刻师真该参照他修长的下巴和清澈的眸子，给某位过往的大英雄塑一尊像。“除了这个，还有些好消息。我们要告诉他：他的女儿就要嫁入纳班五十家族了！”
米蕊茉唇角一颤。“什么意思？”
“哎呀，意思就是说，我们要结婚了！”阿庇提斯愉快地笑了，“没错，小姐，我想了又想，虽然你的家族不如我的显赫——你还是爱克兰人——但我已下定决心，为了爱，传统只好让步喽。我们一回纳班就结婚。”他将她冰冷的手握进自己温暖的掌心，“但你好像不如我预想的那么开心啊，美丽的玛雅。”
米蕊茉的心怦怦狂跳，像在梦中被人紧紧追赶，让她只剩逃走这一个念头。“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阿庇提斯。”
“啊，好吧，我能理解。”他站起身，弯腰吻了她。他的呼吸带着酒气，脸颊香味扑鼻。他用力贴上她的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分开。“我也知道，确实有些突然。但我觉得总比一直瞒着强，那样太没教养了……毕竟该说的早晚要说。况且，我爱上了你，玛雅。北方的花朵跟我南方家里那些不同，但香味都一样甜美，绽放起来也一样漂亮。”
他走到门口，停了一下。“好好休息吧，小姐，睡个好觉。我们还有很多事要谈。晚安。”门在他背后关上。米蕊茉迫不及待地跳下床，插好门闩，这才回到毯子下，蜷起身体，浑身颤个不停。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小时候，某个奶妈曾告诉她：大海是群山之母，所有陆地都出自海洋，总有一天还将归回她的怀抱，正如失落的罕蒂亚最终便沉进了海底深渊。确实，在麦尔芒德，海潮总是不断拍打屋下的悬崖，像是等不及要将岩壁收回自己的掌握。
还有人说大海是怪物之母，因为她孕育了淇尔巴、库拉肯、巫鲁克和幽水妖。米蕊茉很清楚，黑暗深渊里确实满是奇异的海怪。潮水不止一次将奇形怪状的巨型残骸冲上麦尔芒德的岩石海滩，当地人则又惊又怕地看着它们在阳光下腐烂，直至潮水再度将其卷回深海。毫无疑问，大海确实是怪物们的摇篮。
后来，米蕊茉的母亲一去不回，父亲埃利加则因丧妻之痛陷入深深的愤怒，大海又成了米蕊茉的双亲。虽然大海的脾气难以捉摸，有时洒满宁静的日光月华，有时却又卷起变幻莫测的风暴，但在海的陪伴下，米蕊茉度过了整个童年。夜晚，浪花声哄着她入睡；清晨，鸥鸣声将她唤醒。那个时候，在她父亲城堡窗外的港口里，一张张船帆泛起涟漪，宛如摇曳的巨型花瓣。
对她来说，大海扮演着许多角色，也承载了不同的意义。但此时此刻，站在“俄澄行云”船尾的栏杆前，面对朝四面八方延伸的白浪碧海，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大海也是座监狱，且比任何石墙和铁牢都更坚不可摧。
搭上阿庇提斯侯爵的船，离开梵尼塔，沿菲拉诺斯海湾及其周边岛屿向东南航行的过程中，米蕊茉第一次觉得大海成了敌人。比起父亲的宫廷，比起繁文缛节的规矩和全副武装的士兵，大海的禁锢显然要强硬得多。她曾逃出士兵的看守，但茫茫的大海该怎么逃呢？不，还是放弃吧。米蕊茉已经厌倦了挣扎，厌倦了逞强。石崖傲立千年，终将倾塌入海。与其拼死抵抗，不如随波逐流。就像浮木，虽不断被海潮冲刷，但仍会不断漂流、不断向前。再说阿庇提斯侯爵并不坏。诚然，他已不像两周前那么体贴入微，但他说话仍很温柔——只要米蕊茉肯听话。因此她打算听话，就当自己是段被遗弃的桅杆，直到有一天，再度被潮水冲上岸……
有只手碰了碰她的衣袖。米蕊茉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原来是甘·依苔。呢斯淇沟壑纵横的脸上全无表情。她的双眸泛着点点金斑，虽没映着阳光，但仍灼灼发亮。
“我没想吓你，姑娘。”她靠上米蕊茉身旁的栏杆。二人一起望着船下不眠不休的海流。
“看不到陆地的时候，”米蕊茉终于开口，“感觉就像驶出了世界尽头。我是说，就像再也找不到陆地了。”
呢斯淇点点头，丝般的白发绕着飘过面庞。“有时候，在夜里，我独自一人登上甲板唱歌，感觉就像正在穿越溟濛海——我族正是穿过溟濛海来到了这片大地。据说，那片海黑如焦油，浪花却洁白恍若珍珠。”
甘·依苔一边说，一边伸手握住米蕊茉的手。公主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继续望着大海。过了一会儿，呢斯淇用又长又韧的手指，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
“海上容易让人孤独。”甘·依苔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让人孤独得想死。你会很难找到朋友，很难信任别人。”呢斯淇松开手，手掌收回宽大的袍袖。“希望你能找到可信之人……玛雅小姐。”说出米蕊茉的假名之前，她明显停顿了一下。
“你也是。”公主慌忙回道。
“嗯。”甘·依苔点点头，两片薄唇扯出一丝微笑，“你脸色不大好。也许海风太大，说不定回舱里歇歇会好些。”呢斯淇歪了歪头，迈开棕褐色的赤脚，灵巧而稳当地踩过摇晃的甲板，离开了。
米蕊茉望着她的背影，随后抬头看向船舵，阿庇提斯正在那里跟舵手谈话。海风劲吹，侯爵的金色斗篷紧紧裹在身上。他抬起手臂，扬起斗篷，注意到米蕊茉的目光，对她笑了笑，又将注意力转回到谈话上。他的笑容没什么不对劲儿，只是有些敷衍，但米蕊茉却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她将手心的纸卷攥得更紧了，惟恐它被风吹走，直接吹到阿庇提斯面前。她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她毫不怀疑，这东西绝不能被他发现。
米蕊茉用另一只手抓住栏杆，强撑着身子慢慢走过甲板。她的脚步可没法像甘·依苔那么稳当。
昏暗的船舱里，米蕊茉小心地展开纸卷。文字细小潦草，她必须拿到烛火前才能看清。
我做错了很多事……
她继续读。
……我知道你不再信任我，但还是希望你相信，我写下的每个字都是真诚的。我有过很多身份，但不管哪个都无法叫人满意。派德瑞克是个傻瓜，柯扎哈是个无赖。在我死去之前，希望我还有机会弥补。
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了纸和墨，米蕊茉想了想，觉得一定是呢斯淇帮的忙。她盯着密密麻麻的字条，想到修士虚弱的胳膊上拴着沉重的铁链，不禁悲从中来——他要承受多少痛苦才能写下这些？但他为什么还要烦她呢？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肯放过自己？
如果你正在看这些字，那就说明甘·依苔履行了承诺。整条船上，她是唯一可信之人……或许，还有我。我知道，我欺骗了你，背弃了你。我是个软弱的人，小姐，但我至少警告过你。我履行了我的职责，现在我仍会尽力。你在这艘船上并不安全。阿庇提斯侯爵比我想象的更糟。他不光是班尼伽利公爵的手下，更是派拉兹的仆人。
我向你撒过很多谎，小姐，也隐瞒了很多真相。我没法把所有详情都写下来。我手指无力，手臂酸疼，但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在活人当中，只有我最了解派拉兹的邪恶；在活人当中，也只有我最需要对他的邪恶负责，因为若不是我，他也不会变成这样。
这事一言难尽，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是我给了派拉兹一把钥匙，令他打开了永远不该开启的大门，这也是我永生难忘的罪孽。更糟的是，我明知他是头贪婪的野兽，但依然放纵了他。因着我的软弱和怯懦，我向他屈服了。我这一辈子犯错无数，唯独这件最为严重。
这一次，小姐，请你相信我。我极度忧伤，因为我了解我们的敌人。求你务必相信我的话：阿庇提斯不光是班尼伽利的手下，他同时还在为红牧师效力。在梵尼塔，这一点尽人皆知。
你必须逃走。也许甘·依苔能帮你。遗憾的是，我觉得你会受到更严格的监管，恐怕不会像在梵尼塔时那么轻易逃掉了。都怪我只想跑路，结果连累了你。我不知该怎么办，但我恳求你尽快逃走，去关途圃一个叫“派丽帕之碗”的旅店。我相信笛尼梵已经派人过去了，也许他们能帮你找到你的叔叔约书亚。
我身心俱疲，必须停笔。我不会请求你原谅我。我不值得原谅。
纸卷末尾染了一抹血渍。米蕊茉盯着它，眼中泛出泪水。这时，有人重重地敲门，把她吓得心惊肉跳。她刚把纸卷团进手心，门就哐的一声开了。
“亲爱的小姐，”阿庇提斯咧嘴而笑，“干吗一个人躲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来，我们去甲板走走。”
纸卷似乎在燃烧，就像她手里攥着一颗滚烫的煤块。
“我……不太舒服，大人。”她摇摇头，努力压住紊乱的呼吸，“下次吧。”
“玛雅！”侯爵厉声道，“我说过，我喜欢你的开朗。今天你怎么变成忧郁的宫廷仕女了？”他迈步跨到她身旁，手指轻抚她的脖子。“来嘛，待在黑糊糊的屋子里，难怪你会不舒服。你需要新鲜空气。”他凑得更近，嘴唇从她耳下擦过，“还是说，你更喜欢这里，喜欢待在暗处？难道你寂寞了？”他的手指优雅地划过她的咽喉，仿佛轻柔的蛛丝贴上肌肤。
米蕊茉盯着蜡烛。火焰在她眼前舞动，周遭的一切却陷入阴影之中。
海霍特王座大殿那些脏兮兮的玻璃窗早已碎裂。残破的帘子拦住了飞扬的雪花，却挡不住逼人的寒气。就连派拉兹都觉得冷：国王参事虽然光着脑袋，但换了身毛皮滚边的红袍。
在王座大殿里，好像只有国王和他的侍酒不怕冷。埃利加裸着手臂、打着赤脚坐在龙骨椅上，除了腰间挂着那柄入鞘的大剑，衣着就跟在卧室里一样随便。国王沉默的仆从，修士汉菲斯科则一身旧袍，脸上挂着平时的痴笑。跟主子一样，他似乎也没觉得阴冷的大殿有什么不舒服。
至高王瘫坐在龙骨之间，下巴抵着胸口，眉头下目光闪烁，盯着派拉兹。与王座两旁矗立的黑孔雀石雕像相比，埃利加的皮肤苍白好似牛乳，青筋从太阳穴和精瘦的手臂上高高凸起，像要从血肉中爆裂出来似的。
派拉兹张开嘴，像要说些什么，但又闭上了。他叹了口气，像个安东的殉道者正在面对愚蠢而又邪恶的暴徒。
“该死的，牧师。”埃利加吼道，“我已经决定了。”
国王参事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火把照耀下，他光秃秃的脑壳像湿滑的石头一样反着光。风吹帘动，大厅内充满了诡异的宁静。
“所以呢？”国王的绿眼睛闪着危险的光。
牧师又叹了口气，但比之前更轻。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安抚的味道。“我是您的参事，埃利加。我只会按您的意愿行事，也就是说，帮您做出最好的决定。”
“我觉得‘最好的决定’就是让范巴德带兵往东，把约书亚和他那帮叛徒赶出洞穴，消灭干净。因为哥斯伍的事，还有班尼伽利在纳班搞出的乱子，我已经耽误了太久。如果现在出发，一个月内，范巴德就能带兵赶到我弟弟的老巢。术士，你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寒冬——这么多人里，数你最清楚了。再等下去我就没机会了。”国王烦躁地搓着脸颊。
“天气这方面，您没说错。”派拉兹平静地说，“我的疑虑在于，追捕您弟弟是否有必要。他成不了气候。就算召来千军万马，他也阻止不了我们。您光辉的完胜已是板上钉钉。我们只需稍加等候。”
风变了方向，高悬的旗帜仿佛水波，泛起阵阵涟漪。埃利加打了个响指，汉菲斯科赶忙捧着杯子走到近前。埃利加喝了几口，咳嗽一声，随后将杯子喝干。一串冒烟的黑色液珠滴到他的下巴上。
“说得轻巧。”国王把黑酒咽下喉咙，低吼道，“安东之血啊，你就知道等、等、等，但我已经等得够久了。我他妈懒得再等了。”
“但您也知道，陛下，等待是值得的。”
国王脸上掠过一丝阴影。“我的梦越来越古怪了，派拉兹，也越来越……真实。”
“这也好理解。”派拉兹抬起长长的手指，安慰道，“您正身负重担，但很快，一切将步入正轨。您将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盛世，现在您只需有点耐心。天下万物都有其时——战争有时，爱情有时。”
“呵！”埃利加酸涩地打了个嗝，坏脾气翻涌上来，“你这该死的，你懂什么叫爱情吗？太监一样的东西！”派拉兹缩了缩身子，煤黑色的双眼瞬间眯成两道缝。但国王正低着头，阴郁地盯着悲伤剑，没注意到他的表情。等埃利加抬起头，牧师的脸色又跟之前一样平静而耐心。“促成这一切，你又得到了什么，术士？我一直没搞明白。”
“除了服侍您的喜悦，陛下？”
埃利加的笑声尖厉而短促，恍如犬吠一般。“对，除了这个。”
派拉兹用评判的目光打量着国王，片刻后，他用薄薄的嘴唇扭出一丝怪笑。“显然，是力量。有了力量，我才能做到我想做……我需要去做的事。”
国王转开目光。一只渡鸦落到窗台上，用长嘴整理油光发亮的黑色羽毛。“那你想做什么呢，派拉兹？”
“我想学习。”这一瞬间，牧师精心佩戴的忠臣面具似乎松动了些，露出了底下孩童般的面孔——贪婪而又可怕的孩童。“我想知晓一切 ，所以我需要力量，因为力量是知晓一切的保证。有些秘密太过黑暗，也藏得太深。要追根究底，唯一的办法是撕开万物，掘出死亡和虚湮的根源。”
埃利加抬起手，示意侍酒端来杯子。他一直盯着渡鸦，后者在窗台上跳了一阵儿，转过脑袋与国王四目相对。“你的话真奇怪，牧师。死亡？虚湮？不是都一样吗？”
派拉兹露出恶毒的笑，不知道在笑什么。“哦，不一样，陛下。区别大了。”
埃利加在座椅上猛转过身，脑袋探出巨龙刹拉卡尖牙倒竖的发黄头骨。“诅咒你，汉菲斯科，没看到我叫你拿杯子来吗？我的喉咙都烧干了！”
凸眼修士急忙赶到国王身边。埃利加小心地接过杯子，将其放下，抬手朝侍酒的侧脸就是一巴掌，出手又快又狠。侍酒像被闪电劈中，猛地飞了出去，埃利加则平静地喝干了冒烟的黑液。汉菲斯科像水母似的瘫软在地，过了会儿，突然一骨碌爬起收走了空杯，脸上的痴笑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开怀，像是得到国王的赏赐一般。这位修士摇头晃脑地重新走回到阴影里。
埃利加没再留意他。“就这么定了。叫范巴德率领爱克兰卫兵，外加招募来的兵勇和雇佣兵去东边，把我弟弟那颗自鸣得意的人头挑在矛尖上带回来。”他按下话头，沉吟一番，继续问道，“你说北鬼会跟范巴德同行吗？他们是勇武的战士，全然不惧寒冷和黑暗。”
派拉兹扬起眉毛。“我觉得不大可能，国王陛下。他们不喜欢在白天行动，也不喜欢与凡人为伍。”
“就是说，不太合作，对吧？”埃利加皱起眉头，拍了拍悲伤剑的剑柄。
“嗯，但他们很有用，陛下。”派拉兹点头微笑，“我们确实需要帮助时，他们会出手的。他们的主人——您最伟大的盟友——会确保这一点。”
渡鸦眨巴着金色的眼睛，发出一声刺耳的啼叫，拍打翅膀，离开窗户，飞入刺骨的寒风，破碎的窗帘随之飘扬、抖动。
“请问，我能抱抱他吗？”梅格雯伸出双臂。
年轻的母亲担忧地看看她沾满灰尘的脸，还是将婴儿递给了她。梅格雯不由怀疑，这女人是不是被吓到了——国王之女穿着黑色的丧服，举止怪里怪气，吓到人也算正常。
“我担心他是不是中了邪，小姐。”年轻女人说道，“他哭了一整天，差点把我也逼疯了。他饿了，可怜的小东西，但我不想他在你身边又哭又闹，小姐。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
扎进梅格雯心头的坚冰融化了些。“别担心这个。”她揪了揪红脸蛋的小宝宝，他好像又要开始号啕大哭了。“凯雯，他叫什么名字？”
年轻女人惊讶地抬起头。“小姐，你认识我？”
梅格雯哀伤地笑了。“这里总共也没多少人了，全洞加起来还不到一千。赫尼斯第剩下的自由民还没多到让我记不住。”
凯雯点点头，瞪大了双眼。“太糟糕了。”开战前也许她还挺漂亮的，但现在，她的牙掉了，身子也瘦得皮包骨。梅格雯相信，她一定把大部分食物都给了婴儿。
“这孩子叫什么？”梅格雯提醒她。
“哦！他叫萨亚朱，小姐。用了他父亲的名字。”凯雯难过地摇摇头。梅格雯没再追问孩子父亲的事。对大多数幸存者来说，提及父亲、丈夫和儿子等同于再揭伤疤。他们的故事大多止于茵尼斯葵战役。
“梅格雯公主，”老骑士克罗翰一直静静地看着，终于开口，“该走了。还有很多人在等你。”
公主点点头。“说得对。”她把孩子轻轻交还给母亲。他那小小的红脸蛋皱了起来，准备再次哭喊出声。“他真漂亮，凯雯。愿诸神保佑他，愿密尔汊赐予他健康。他会长成个男子汉的。”
凯雯露出微笑，把小萨亚朱放在腿上轻轻摇晃，哄得他忘记了哭闹。“谢谢，小姐。你能平安回来，我们很高兴。”
梅格雯正要转身离开，闻言停下了脚步。“回来？”
年轻女人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从地下呀，小姐。”她用空闲的手指指地面，“地下的深洞里。你一定深得诸神喜爱，才能从黑暗的地底平安归来。”
梅格雯看了她一会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也许吧。对，能平安回来，我也很高兴。”她又拍了拍婴儿的小脑瓜，转身随克罗翰离开。
“我知道对女人来说，调解纷争不如哄小孩愉快。”克罗翰回头说道，“但这是你分内之事。毕竟你是路萨的女儿。”
梅格雯撇撇嘴，没跟着他转移话题。“那个女人怎么知道我下过地洞？”
老人耸耸肩。“你也没想过隐瞒行踪啊。再说了，你怎能指望平民百姓对王族的一言一行无动于衷呢？人都爱嚼舌头。”
梅格雯皱起眉头。克罗翰说得对，她确实是一意孤行跑去探索地下洞穴的。如果她想保密，打一开始就该多加注意。
“他们怎么看？”她最后问道，“我是说，百姓们。”
“怎么看你的冒险？”老骑士苦笑一下，“我只能说，有多少营火就有多少流言。有人说你去寻找诸神了，有人觉得你是想找个洞躲起来。”他隔着瘦削的肩膀瞥她一眼，那洋洋自得、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让梅格雯想打他。“等到隆冬，他们就该说你找到了一座黄金城市，或是打败了一条龙，要么就是双头巨人。忘了这些吧。流言就像野兔——只有傻瓜才会跟在后头追。”
梅格雯怒视着老人光秃秃的后脑勺。任人到处传播流言，或让他们知道真相，她不知道哪个更糟。她突然希望艾欧莱尔能马上回来。
善变的母牛， 她暗骂自己。
但她真这么想。她想跟他谈谈，把所有想法都告诉他，包括那些疯狂的念头。他会理解的，对吧？还是说，这只会让他坚信自己已无药可救？不过都无所谓了，艾欧莱尔已离开一月有余，梅格雯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活着。当初是她把他赶走的，而现在她打心底希望自己没干过这蠢事。
在与世隔绝的地下古城万朱涂，梅格雯虽心中害怕，但心意已决，对艾欧莱尔伯爵始终冷言冷语。自他们返回地面，到艾欧莱尔准备动身去寻找传言中的约书亚营地，这几天里，两人也没说几句话。
那些天的大部分时间，艾欧莱尔都待在地下古城，监督两个勇敢的赫尼斯第书记员将戴沃人的石刻地图誊印到便于携带的羊皮纸卷上。梅格雯没跟他一起。虽然戴沃人很和善，但一想到那座空荡荡的古城，她便满心愠怒与失望。她错了。大多数人以为她疯了，但她没有，她只是搞错了。她以为诸神会引领自己找到希瑟，但她现在明白了，希瑟已经消失，吓得躲了起来，再也无法帮助她的族人。而希瑟曾经的仆从戴沃人还不如一群影子，他们连自己都救不了。
艾欧莱尔离开时，梅格雯满心敌意，甚至没能跟他好好说声再见。艾欧莱尔也只是将戴沃人的礼物塞进她手里就走了——那是块光滑的灰白晶石，由地图厅守护人乙寺-飞椎刻上了代表她名字的如尼文字。晶石像是砂断的一部分，只是不会发光。看着穆拉泽地伯爵压着心头火，跨上马鞍，骑下山坡，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梅格雯心如刀割。当时她仍在心中祈祷，企盼诸神在这绝境中给予帮助。但到目前为止，神明迟迟没有回应。
刚刚梦到地下古城时，梅格雯还以为这是个征兆，表明诸神愿意对饱受涂炭的族人施以援手。但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错了。她本想找到希瑟——传说中古老的盟友；她想进入奇迹之门，为赫尼斯第带来帮助，但结果只是自以为是的犯傻。诸神给了她提示，却又弃之不顾。
梅格雯依然坚信，自己虽在细节上出了差错，但并未满盘皆输。不管她的族人犯了什么过错，诸神都不会轻易抛弃他们。布雷赫、冉恩、独臂沐诃……他们一定会拯救赫尼斯第人的孩子，对此她深信不疑。他们一定会毁灭司卡利和至高王埃利加，那两只胆敢羞辱高贵的自由之民的禽兽。如果他们不动手，那这世界本身就是个空洞的笑话。因此，梅格雯还在等待一个更充分、更明晰的征兆，而在此期间，她必须尽好自己的本分——照顾族人，同时哀悼死者。
“今天我该解决哪些纠纷？”她问老骑士克罗翰。
“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件没什么乐趣的判决请求。”克罗翰回答，“是鄂博和兰查两家，他们本是邻居，住在夕柯林外围。”梅格雯的祖父在位时，老人就是国王参事，对赫尼斯第复杂的政事了如指掌，就像铁匠熟悉金属的热度一样。“他们原本共享一片树林。”他解释道，“但后来，你父亲只能像其他安东教国王一样，在地图上划分边界，定下各自的区域，免得鄂博和兰查互相残杀。哪知他们两家打得更凶了，甚至抽不出时间共同对抗司卡利。说不定他们都没发现我们战败了。”他咳了一声，吐了口痰。
“那他们现在找我干吗？”
克罗翰皱起眉头。“你说呢，小姐？他们又因山洞起了争执……”他嘲讽地提高了音量，“‘这是我的，那是你的。不，不，是我的；对，都是我的。’”他哼了一声。“就像一群猪崽子，只顾争抢最后一颗奶头，却忘了大家都在避难，都已经身处险境。”
“真叫人恶心。”对这类荒唐事，梅格雯一向没什么耐心。
“没有比这更好的形容了。”老人回答。
兰查和鄂博两家都没在梅格雯手上捞到好处。他们就像克罗翰描述的一样针锋相对。在其他几个一同住在主洞、势力较小的赫尼斯第家族的帮助下，他们挖了条通往地表的隧道，并且扩宽到足够两家人共同使用。但现在，两个敌对家族都声称隧道只属于自己，对方和其他居民每天赶着牧群出入隧道，都得交出十分之一份的羊奶作为买路钱。
梅格雯直言不讳自己的厌恶。她宣布：以后谁再敢说隧道属于自己，谁就是罪犯，将由赫尼斯第剩余的战士押往地表，从格兰玻山最高的悬崖上丢下去。
兰查和鄂博两家对判决很不满。他们甚至放下分歧，一致要求梅格雯将权力还给她的继母茵娜温——他们说，既然路萨王过世了，就该让国王的妻子出来“主持公道”，而不是由国王之女指手画脚。梅格雯哈哈大笑，说他们是沆瀣一气的傻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包括与世仇两家同住一个洞穴的各个家族，他们为梅格雯的英明大声喝彩，纷纷对傲慢的鄂博和兰查两家表示鄙夷。
其他纠纷也很快处理完了。梅格雯发现自己还挺喜欢这工作的，虽然有些争执实在令人可悲。有些纠纷她处理得很漂亮，有些则没那么容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那些更可爱、更优雅的女人中间，她时常觉得自己会令父亲蒙羞，哪怕是在神堂那种穷酸的地方。但在这里，一切都取决于她是否明智。过去几周里，她惊讶地发现，父亲的臣民们已经认可了自己，他们愿意向她诉说，也甘心服从她公正的判决。但她看着自己的族人，看着他们衣衫褴褛、尘灰满面，她的心便揪得紧紧的。赫尼斯第人不该住在地洞里。他们不该被虐待。梅格雯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带领他们走出这个鬼地方。
有那么一阵子，她完全忘了自己也曾虐待过穆拉泽地伯爵。
当天晚上，梅格雯半睡半醒之际，突然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洞。比起自己铺床歇息、燃着阴郁火光的洞穴，这个黑洞要宽广得多，也深邃得多。一开始，她以为是灾难降临了，撕裂了身下的大地；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自己在做梦。可她在虚空中慢慢旋转，这感觉太过真实，不大像是做梦；她的脑子虽然迷迷糊糊，但又不像真的遭遇了地震。其实她以前便经历过这些，就在她梦到地下古城的那些个夜晚……
梅格雯纷乱的思绪像被惊动的蝙蝠，在黑暗中扑腾着翅膀，这时，一片暗淡的光点逐渐亮起。是萤火虫？是火花？还是远处的火把？它们盘旋向上，仿佛篝火燃起的烟雾，攀升至不可思议的高处。
往上爬， 有个声音似乎在她脑海响起。上高地。是时候了。
梅格雯在虚无中游弋。摇曳的光亮聚集在远处的山顶，她朝那个方向游去。
上高地， 声音命令道。是时候了。
突然，她出现在亮光中间。众多光影仿佛遥远的群星，又小又密。周围都是朦胧的影子，它们很漂亮，身上穿着彩虹般五颜六色的衣裳，但明显不是人类。这些生物用微光闪烁的眼睛看着彼此，优雅的身姿像是人，但看着有些模糊。不知为什么，比起人类，她觉得它们更像积雨云或是梅花鹿。
是时候了， 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许多个声音。光影中间亮起一道摇晃拖曳的光，有如星辰坠落穹苍。上高地……
幻象随即消失，沉入无边的黑暗。
梅格雯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从铺盖里坐起。火堆里只剩红热的煤块。洞穴漆黑，她什么都看不见；除了别人睡梦中的呼吸，她什么也听不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乙寺-飞椎的戴沃晶石，连指关节都在隐隐作痛。刹那间，她仿佛看到晶石深处泛起一道亮光，但仔细再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她觉得是自己犯糊涂了：这不过是块半透明的小石头。她缓缓摇了摇头。比起刚才的经历，晶石发不发光根本无关紧要。
是诸神。诸神再次对她讲话，这次的提示更加明晰。他们说：上高地。是时候了。 这肯定表明，她们族人的主宰准备伸出援手，帮助赫尼斯第了。他们希望梅格雯也有所行动。肯定是这样，不然他们也不会接触她，更不会送来如此清晰的指示。
刚刚过去的一天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被她扫到了脑后。上高地， 她告诉自己。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陷入沉思。
仔细确认阿庇提斯侯爵还在甲板上之后，米蕊茉迅速走下狭窄的过道，轻叩矮门。呢喃声随着米蕊茉的敲击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应答声响起：“嗯？谁呀？”
“是玛雅。我能进去吗？”
“进来吧。”
米蕊茉使劲推开膨胀的木门。门勉强打开，露出个简陋的小房间。甘·依苔坐在窗下的草垫上，小窗挨着墙顶，只比条细缝稍宽一点儿。窗口有东西在动。米蕊茉只瞥到一截线条流畅的白色脖颈，还有只闪瞬而过的黄眼睛，紧接着，那只海鸥就不见了。
“海鸥就像小孩。”甘·依苔冲客人露出个皱巴巴的微笑，“吵闹，健忘，但又可爱。”
米蕊茉疑惑地摇摇头。“抱歉，打扰你了。”
“打扰？孩子，别犯傻。现在是白天，我又不需要唱歌，你怎么会打扰到我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米蕊茉顿了顿，努力整理思绪。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我……想找个人谈谈，甘·依苔。我很害怕。”
呢斯淇够到一把三脚凳——在这小屋里，它应该是充当桌子用的。她伸出灵巧的棕色手指，将凳面上几块磨亮的石头扫进口袋，然后把凳子推给米蕊茉。
“坐吧，孩子。别着急，慢慢说。”
米蕊茉整理一下裙子，不知道自己敢对呢斯淇吐露多少。既然甘·依苔能为柯扎哈秘密捎带口信，是不是说明她已经知道了许多秘密？她肯定知道玛雅是个假名。眼下，除了碰碰运气，米蕊茉已别无他法。
“你知道我是谁吗？”
观海者再次露出微笑。“你是玛雅，爱克兰的贵族小姐。”
米蕊茉一脸惊讶。“我是吗？”
呢斯淇的笑声仿佛风吹干草。“不是吗？你跟很多人说你叫这个名字。如果你是问甘·依苔，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那我会说——至少我会这么开头：你是米蕊茉，是至高王的女儿。”
米蕊茉有种奇怪的解脱感。“所以，你知道。”
“我怀疑过。你的同伴柯扎哈证实了这一点。我见过你父亲一面。你的味道跟他很像，声音也像。”
“跟他很像？你见过他？”米蕊茉觉得自己快失去平衡了，“究竟什么意思？”
“两年前，你父亲在这艘船上见过班尼伽利。那时，班尼伽利还只是公爵之子。俄澄行云的船主阿庇提斯负责招待他们。还有个奇怪的巫师——没头发的那个。”甘·依苔用手指轻轻划过脑袋。
“派拉兹。”光是提到这个名字，米蕊茉便尝到了邪恶的味道。
“对，就是他。”甘·依苔坐直身子，竖起耳朵听着远处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才将注意力转回到客人身上。“我记不住所有船客的名字。但对那些可能引来暴风雨的，我会特别留心——这算是航渡者的职业病吧——通常来说，名字对观海者并不重要。不过那次，是阿庇提斯告诉了我他们的名字，就像孩子们到我面前唱出潮汐和海流的情况。能招待如此重要的客人，让他很骄傲。”
米蕊茉有些困惑。“孩子们？”
“未知的大海啊！对，没错。”甘·依苔点点头。“我的孩子都有二十多代了。”
“我从没见过呢斯淇的孩子。”
老人目露责备。“按出生地算，孩子，你应该是个南方人。但你在麦尔芒德长大，那儿的码头旁边就有个呢斯淇小镇。你从来没去过？”
米蕊茉摇摇头。“他们不让我去。”
甘·依苔抿起嘴唇。“太可惜了。你该去看看的。我们的人数已大不如前，谁知道明天的潮水还会带来什么？我属于最兴旺的家族之一，但从北方的艾本河口一路往南，直到纳拉克西岛和哈察岛，我们也就剩两百来家了。远洋船那么多，我们的人数却这么少！”她悲哀地摇了摇头。
“我父亲到这船上，他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们说了很多，小姑娘，但我不能告诉你。他们彻夜长谈，我则在甲板上对着大海歌唱。按规矩，我不该偷听船主的事务，除非他所做的危及到船只本身，否则我不能做任何僭越之事。我的职责只有一个：唱走淇尔巴。”
“可你帮柯扎哈送过信。”米蕊茉回头看了一下，确认过道的门是关着的。“肯定没经过阿庇提斯的同意。”
甘·依苔金色的眸子头一次露出不快的神色。“没错，可我也没危害到这艘船。”她那沟壑纵横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说到底，我们是呢斯淇，又不是奴隶。我们是自由民。”
她和米蕊茉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公主首先移开目光。“算了，反正我也不关心他们说了什么。我受够了这些男人，受够了他们的战争与争论。我只想离开，独自一人——找个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呢斯淇没答话，只是盯着她看。
“但在开阔水域，我根本逃不掉。”无力感盘踞在她心中，绝望而沉重。“最近我们会靠岸吗？”
“我们会在菲拉诺斯海湾找几个岛停泊。石潘尼特，或者黎沙——不知道阿庇提斯会选哪个。”
“也许我可以想办法逃走，但我肯定会受到严格的看管。”她的心里越来越沉，仿佛铅块。但紧接着，一个主意冒了出来。“你下过船吗，甘·依苔？”
观海者打量着她。“很少。不过黎沙岛上有一家庭叩达亚——一家呢斯淇。银迦族 。我拜访过他们一两次。问这个做什么？”
“如果你能下船，也许能帮我送封信，请人交给我叔叔约书亚。”
甘·依苔皱起眉头。“我是没问题，但我不敢保证你叔叔能收到。除非有一连串的好运气。”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米蕊茉叹了口气，“虽然这主意很蠢，但总有几分希望吧，不然我还能怎么做？”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她愤怒地擦擦眼睛。“没人肯帮我，就算有人帮也希望不大。但我总得试试。”
甘·依苔紧张地睁大了眼睛。“别哭，孩子。我真后悔把你们从藏身的地方逼出来。”
米蕊茉摇了摇泪湿的手。“迟早都会被发现的。”
呢斯淇凑近些。“也许你同伴知道该把信捎给谁，或在信里添加哪些特殊信息。我看他像个聪明人。”
“柯扎哈？”
“对。毕竟他知道航渡者之子的真名。”她的声音低沉而骄傲，好像知道她族人的名称就有天大的智慧似的。
“可要怎么……”米蕊茉咽下了后半句疑问。甘·依苔当然知道怎么见到柯扎哈。她帮他传过信。但米蕊茉不大确定自己想不想见修士。他给自己带来了太多痛苦，太多怒气。
“来吧。”甘·依苔从草垫上站起身，动作跟小姑娘一样灵活，“我带你去见他。”她眯眼看了看窄窗。“还要一个小时，他们才会去送吃的。这段时间足够你们谈谈了。”她咧嘴一笑，迅速穿过小房间。“你这身衣服方便爬上爬下吗？”
呢斯淇把手指插进一块墙板，略一用力，之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墙面便松脱了。甘·依苔把它放到地板上，原先的墙上露出个内撑斜木的黑洞。
“它通到哪儿？”米蕊茉惊讶地问。
“哪儿都行。”甘·依苔回答。她钻过墙洞，站了起来，洞口只露出两条棕色的细腿和袍子的褶边。“这是条能快速往来于船舱和甲板间的暗道，又叫‘呢斯淇洞’。”被阻隔的话音激起微弱的回声。
米蕊茉跟着她钻了进去。小隔间对面的墙上竖着一道梯子，窄墙顶上则有道可供爬行的空隙朝两边延伸。公主耸耸肩，跟着呢斯淇爬上梯子。
顶部通道十分低矮，米蕊茉不得不扎起裙子下摆，跟在甘·依苔后面，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呢斯淇房间的亮光消失了，黑暗越来越浓重，米蕊茉只能依靠气味和呢斯淇发出的微弱声响判断方向。随着船只摇晃，木梁吱嘎作响，米蕊茉觉得自己正在爬进一只巨型海兽的喉咙。
爬了大概二十肘尺，甘·依苔突然停了下来。米蕊茉猝不及防，撞到了她。
“小心点儿，孩子。”呢斯淇掀开一块木板，漫射的光线照亮了她的脸庞。甘·依苔探头看了看，示意米蕊茉凑过来。经过低矮漆黑的通道，眼前昏暗的舱室简直就像阳光明媚的乐园，尽管这里唯一的光源只是对面的一个小舷窗而已。
“说话声别太大。”观海者提醒道。
舱室内堆满了麻袋和木桶，一直垒到房梁，全都捆着绳索，免得到处乱滚翻进大海。修士同样被锁在墙边，防止多变的海潮将他掀来掀去。一根粗重的铁链缠住了他的脚踝，另一根则铐住了他的手腕。
“学者！”甘·依苔招呼道。柯扎哈慢慢抬起圆圆的脑袋，像一条挨过打的狗，盯着笼罩阴影的房梁。
“甘·依苔？”他的声音嘶哑而虚弱，“是你吗？”
米蕊茉的心猛地一沉。慈悲的安东啊，看看他！锁在这里，像只可怜的野兽！
“我要跟你说说话。”呢斯淇低声说，“守卫会不会很快回来？”
柯扎哈摇摇头，锁链随之发出轻响。“我想不会。他们从不急着给我送吃的。你有没有把信交给……那位小姐？”
“我给了。她也来了，想跟你谈谈。”
修士惊慌地瞪大了眼睛。“什么？你带她来了？”他把叮当作响的镣铐举到眼前，“不！不！带她走！”
甘·依苔拽了拽米蕊茉。“他很低落。跟他说说话吧。”
米蕊茉咽了口口水。“柯扎哈？”她好不容易才说道，“他们打伤你了？”
修士瘫软在墙边，似乎比影子更单薄。“你走吧，小姐。我没脸见你，也不想让你再见到我。你走吧。”
一阵长长的沉默。“说话呀！”甘·依苔嘶声道。
“他们这么对你，我很难过。”她觉得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不管你我之间发生过什么，我都不想看到你受到如此折磨。”
“啊，小姐，世界就是这么糟糕。”修士带着一点哭腔，“你会听我的建议逃走吗？求你了？”
米蕊茉沮丧地摇摇头，随后想起自己在暗处，对方看不到。“怎么逃啊，柯扎哈？阿庇提斯不会让我离开他的视线。甘·依苔说能帮我带封信出去，交到一个信使手里——可让信使把信送给谁呢？谁肯帮我呢？我不知道约书亚在哪儿。我母亲在纳班的家族已经叛变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柯扎哈黑糊糊的身影慢慢站了起来。“去派丽帕之碗，米蕊茉。我在信里提到过，那里也许有人能帮上忙。”只是他的语气没那么有说服力。
“谁？我该把信送给谁？”
“就送到旅店。信上画支羽毛笔，外面加个圆圈。只要有人能帮上忙，信就会被交到那人手中。”他抬起一只沉重的胳膊，“求求你，走吧，公主。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不想让你再见到我这丢脸的模样。”
米蕊茉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道：“你还想要什么？”
“一壶酒。不，还是用酒囊吧：更方便藏起来。我只要酒。酒能麻醉我的心，让它跟周围一样昏暗。”他的笑声听上去十分苦涩，“我还希望，你能安全逃走。”
米蕊茉转开脸，不忍再看修士佝偻的身影。“对不起。”她飞快地从甘·依苔身边挤过，又爬了几肘尺，退回到之前的通道。刚才的对话让她难受透顶。
呢斯淇又对柯扎哈说了几句，然后放下木板，通道再次陷入漆黑。她纤细的身子挤过米蕊茉，带着后者原路返回。
公主回到阳光下，立刻一阵哽咽，甘·依苔无奈地看着她。米蕊茉的泪水很快再也止不住了，呢斯淇伸出细瘦的手臂，将她抱住。
“别哭了，好了，别哭了。”她轻声说，“你会好起来的。”
米蕊茉解开裙摆，拉起裙角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不会了。柯扎哈也一样。哦，天堂的上帝啊，我只剩一个人了！”又一阵泪雨涌了出来。
甘·依苔抱着她，直到她不再哭泣。
“把人锁成那样，确实太残忍了。”呢斯淇语气生硬，似乎带着怒意。米蕊茉枕着甘·依苔的膝盖，无力作答。“你知道吗？他们曾也锁住努言·伏，就是我族之父，伟大的航渡者。他想驾船再次出航，于是他们生气地抓住他，把他用铁链锁住。”呢斯淇摇晃着身子。“然后，他们把船烧了。”
米蕊茉抽了抽鼻子。她不知道甘·依苔说的是谁，此刻她也不想知道。
“他们想奴役我们，但我们庭叩达亚是自由的。”甘·依苔的声音像在吟唱一首悲伤的歌谣，“他们烧了我们的船——烧了在这片新土地上、我们再也造不出的大船——把我们丢在海边。他们说，这是为了拯救我们脱离虚湮，但这都是谎言。他们只想裹挟我们一起流亡——可我们根本不需要他们！我们本能以溟濛海为家，他们却把船烧毁，还束缚了伟大的努言，妄想驱使我们为奴。谁都不该锁住无辜之人。不应该。”
甘·依苔搂着米蕊茉，一边晃着身子，一边呢喃世事不公。太阳慢慢落下天幕。小屋渐渐被阴影占据。
米蕊茉躺在漆黑的船舱，聆听呢斯淇微弱的歌声。甘·依苔低落了很久。米蕊茉没想到观海者的情绪也会如此强烈，被囚禁的柯扎哈和流出的泪水更让自己心中充满了悲愤。
呢斯淇到底是什么呢？柯扎哈称他们为“庭叩达亚”——按甘·依苔的说法，就是“海洋之子”。他们来自何方？莫非是某个遥远的小岛？呢斯淇曾经提到，他们从远方驾船，跨过了黑暗的大海。难道世界都是这样，每个人都渴望回到早已逝去的某时或某地？
她的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玛雅小姐？还没睡吧？”
她没有回答。门慢慢地开了。米蕊茉在心中暗骂自己：真应该把门插上。
“玛雅小姐？”侯爵声音温柔，“你病了？晚餐时你不在，我很想你。”
她翻过身，揉了揉眼睛，假装刚刚睡醒。“阿庇提斯大人？对不起，我不大舒服。等明天好一些，我们再聊吧。”
他迈着轻捷如猫的脚步，坐到她床边，用修长的手指轻抚她的脸颊。“太糟糕了。你哪儿不舒服？我该叫甘·依苔来看看。她精通医术。比起医师和药剂师，我更相信她。”
“谢谢，阿庇提斯。你真好。但我想再睡会儿。没能好好陪你，真对不起。”
侯爵似乎并不急着离开。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你知道的，小姐，我很抱歉。我之前不该那么恶言恶语。我很关心你，怕你很快就要离我而去。毕竟我们彼此深深相爱，对吧？”他的指尖滑下她的脖子，让她的皮肤一阵阵发紧，浑身一阵阵恶寒。
“现在我不太想谈这个，大人。但我能原谅你那些话，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口快，说的都是无心之言。”她将目光转向他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想判断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眼神看起来很无辜，但她还记得柯扎哈的话，也记得甘·依苔说过他曾招待了怎样的一群人。想到这里，她的身子再次泛起寒意，紧接着是阵难以压抑的颤抖。
“好吧。”他说，“很好。真高兴你能理解。没错，我只是一时口快。”
米蕊茉决定试探一下侯爵是否真心。“既然这样，阿庇提斯，你也一定能理解我心中的难过。我父亲，你明白的，他不知道我在哪儿。也许修女院已经送信给他，说我没能到达。他会因此担心，甚至病倒。他年纪很大了，阿庇提斯，我担心他的健康。你能明白我为何无视你的殷勤吧，虽然那并非我的本意。”
“当然。”侯爵说道。米蕊茉生出一丝希望。也许她成功骗过他了？“让你父亲担心，确实太残忍了。下次一靠岸——大概在石潘尼特岛吧——我们立刻给他送信，让他知道这个好消息。”
她露出微笑。“听说我安然无恙，他会很高兴的。”
“啊。”阿庇提斯也回以微笑。雕刻师真该参照他修长的下巴和清澈的眸子，给某位过往的大英雄塑一尊像。“除了这个，还有些好消息。我们要告诉他：他的女儿就要嫁入纳班五十家族了！”
米蕊茉唇角一颤。“什么意思？”
“哎呀，意思就是说，我们要结婚了！”阿庇提斯愉快地笑了，“没错，小姐，我想了又想，虽然你的家族不如我的显赫——你还是爱克兰人——但我已下定决心，为了爱，传统只好让步喽。我们一回纳班就结婚。”他将她冰冷的手握进自己温暖的掌心，“但你好像不如我预想的那么开心啊，美丽的玛雅。”
米蕊茉的心怦怦狂跳，像在梦中被人紧紧追赶，让她只剩逃走这一个念头。“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阿庇提斯。”
“啊，好吧，我能理解。”他站起身，弯腰吻了她。他的呼吸带着酒气，脸颊香味扑鼻。他用力贴上她的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分开。“我也知道，确实有些突然。但我觉得总比一直瞒着强，那样太没教养了……毕竟该说的早晚要说。况且，我爱上了你，玛雅。北方的花朵跟我南方家里那些不同，但香味都一样甜美，绽放起来也一样漂亮。”
他走到门口，停了一下。“好好休息吧，小姐，睡个好觉。我们还有很多事要谈。晚安。”门在他背后关上。米蕊茉迫不及待地跳下床，插好门闩，这才回到毯子下，蜷起身体，浑身颤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