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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王之砧

极北之地有座高山,好似锐利的冰牙,高耸于群峰之上,投下的阴影笼罩了整片大地。数周以来,山体外侧的火山口都在吞云吐雾。云雾汇聚于风暴之矛顶端,随着狂风在山巅缭绕,蔽日遮天,仿佛浸透了群星之间的夜色。
风暴还在壮大,在延展。少数散住于高山附近的居民在长屋里缩成一团,听着屋梁在风吼中吱呀作响。暴风雪似乎永不停歇,积雪高过墙头与屋檐,堆成一个个白色的坟包,只有烟洞里飘出的袅袅轻烟显示出活人的迹象。
被称为霜冻边境的广袤大地也被风雪吞没。几年前,因着巍轮路和霜冻大道的商旅往来,平原上也兴起了些小村、市镇和定居点。可大雪一下就是几个季度,农作物被冻死,动物们非死即逃,这里又变得一片荒芜。蜷缩在山脚或森林中的人们明白,只剩饿狼和游魂会在这里安家。他们甚至给霜冻边境起了个新名字——风暴王之砧。眼下,一场更猛烈的冰雪风暴,一把更可怕的霜寒巨锤,再一次敲向了这块铁砧。
风暴的利爪甚至越过爱克兰南下,将冷风送进了大草原,有史以来第一次,连色雷辛都是一片枯骨似的惨白。就连珀都因和纳班都飘起了雪花——这是本季度的第二次,也是整整五百年来的第三次。曾讥讽火舞者及其荒谬预言的人们终于慌了神。这恐惧,甚至比降在两座塞斯兰大殿穹顶的雪花更令人遍体生寒。
仿佛从无穷高处泻下的水流,风暴迅猛扩张,其势前所未有,从未被寒冷侵袭过的南方大陆也结了层寒霜,奥斯坦·亚德全境更像盖了块冰冷的裹尸布。这场风暴足能封冻人心、摧毁灵魂。
 
“在那儿!”领头的骑手指着左边叫道,“Á prenteiz,伙计们——跟上!”他踢马飞奔,将呼出的雾气甩在身后,马蹄下雪片飞溅。
他从两栋摇摇欲坠、盖满雪花的房屋间穿过,坐骑轻松踏破积雪,仿佛只是撕开一层薄雾。有道黑影从屋后慌张地跑出,跌跌撞撞穿过空地。领头的追兵策马跃过积雪的矮篱,紧随其后。巨大的马蹄抹掉了猎物留下的小小足迹,反正这会儿已经没必要搜寻了:对方就在眼前。另外五六名骑手从房屋间呼啸而过,呈扇形散开,如渔网般围住了猎物。网罗很快收拢——骑手们勒住马,围成一小圈——捕猎结束了。一名骑手俯下身,举枪顶住缩成一团的俘虏。领头的跳下马,上前一步。
“跑得挺快啊。”范巴德公爵咧嘴笑道,“让我们好找。”
男孩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惊恐。
“要不要了结他,大人?”持枪的骑手问道,重重地戳了男孩一下。后者尖叫起来,避开锋利的枪尖。
范巴德摘下铁护手,转身甩到骑手脸上。金属饰物划破那人的脸,血从十字形伤口中流了出来。“贱狗!”范巴德皱起眉头,“你当我是什么人——魔鬼吗?等着吃鞭子吧。”骑手讪讪地拉开马,退出几步远。范巴德的目光跟着他。“我不会滥杀无辜孩童。”他扭头俯视发抖的男孩,“只是玩个游戏,仅此而已。小孩子都喜欢玩游戏嘛。这个孩子就玩得不错。”公爵取回护手,重新戴上,笑了一下,“你让我们追得好苦啊,孩子。你叫什么?”
男孩龇牙咧嘴,像只被逼到树上的猫,但没发出声音。
“唉,可惜。”范巴德的语气像个哲学家,“不想说就别说了。把他跟其他人关到一起——总有个农妇会管他的。不都说母狗爱养陌生的狗崽儿吗。”
一个手下跳下马,拎起男孩,横放到马鞍上。男孩没有反抗。
“他应该是最后一个了。”范巴德说,“游戏到此结束。真可惜——不过嘛,总比被他们跑掉、毁了我们的兴致强。”他被自己的机智逗得开怀大笑,“走吧。我想喝杯热酒驱驱寒。这一趟跑得我又冷又累。”
他翻身上马,拉着坐骑调过头,带领部下们返回积雪掩埋的残存的盖营所。
范巴德公爵的红帐篷坐落在雪原中心,仿佛牛奶池里的红宝石。公爵的家徽是只银色猎鹰,其伸展的双翼横跨过整道门帘。劲风吹过河谷,大鸟随之抖动,似乎在渴望飞翔。公爵的军营分布在周围,但都保持着一段谦恭的距离。
帐篷内,范巴德倚靠一堆花纹软垫,杯子里盛着香料热酒——自他回来,酒已斟了好几轮——他的黑发披散着,随意地搭在肩头。在埃利加的加冕仪式上,范巴德瘦得像条小猎犬;而如今,法尔郡、乌坦邑及西缶领主的下巴和腰围都松弛了不少。一个金发女人跪在他脚边。他右手旁还候着个脸色苍白、神情焦虑的瘦削侍从。
一只炭火盆温暖了大帐,对面站着个高大的男人,乜斜着眼睛,胡须浓密,身穿色雷辛式的皮革与粗羊毛外衣。这人拒绝像城市人一样坐着,两腿分立,双臂交叠,只要一动,脖子上的指骨项链便叮当作响。
“你还想知道什么?”他质问道,“问东问西的?”
范巴德盯着他,慢慢眨了眨眼。他有点儿喝多了,但脾气反而收敛了不少。“我一定很喜欢你,雷扎阔。”他最后说道,“不然早被你的问题烦死了。”
佣兵头领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我们知道他们在哪儿。还问那么多干吗?”
公爵又饮一杯,用丝绸衣袖擦擦嘴,示意侍从。“倒酒,艾萨克。”他将注意力转回雷扎阔,“我从哥斯伍老哥身上——从他的失败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国王将王国的钥匙交给了我,它们在我手上,我可不会轻易乱丢。”
“王国的钥匙?”色雷辛人轻蔑地说,“又是石民那一套?不知所谓!”
范巴德被佣兵的无知逗乐了。“就凭你们这帮草原人,还想把我和其他城市人赶下海去?你们不懂谋略,雷扎阔,一点儿都不懂。去把那老头子带来。你喜欢夜晚的空气——你们这帮人不都爱在星空下吃喝拉撒睡吗?”公爵咯咯笑了。
至高王之手转脸看着侍从把杯子满上,不理会色雷辛人离开帐篷时恶狠狠的眼神。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下夜风拍打帐篷的声音。
“好啦,亲爱的。”范巴德用拖鞋尖戳了戳那个沉默的女人,开口道,“你委身的男人总有一天会掌控全世界,对此你作何感想?”对方没有回应,他又戳了戳,动作更加粗暴。“说话,女人。”
她慢慢抬起头,漂亮的脸蛋毫无表情,仿佛被抽去生命的尸体。“真好,大人。”最后她嗫嚅出声,西领语里夹杂着浓厚的赫尼斯第口音。她低下头,发丝像帘幕一样垂到脸前。公爵不耐烦地环视一圈。
“你呢,艾萨克?你作何感想?”
“很好啊,大人。”侍从慌忙应道,“既然您这么说,那就一定会。”
范巴德笑了。“那当然。我怎么可能说错?”他停顿下来,皱眉观察男孩的表情,然后耸耸肩。有些东西比畏惧更可怕。
“只有傻子,”他很快回到刚才的话题,继续道,“我说了,只有傻子,才看不出埃利加国王已行将就木。”他夸张地挥挥手,些微酒液洒出杯缘,“不管他是染了病,还是被那牧师派拉兹下了毒,我都无所谓。要是红牧师自以为能统治这国家,那他就是个白痴——他可是全奥斯坦·亚德最遭人恨的家伙。一旦埃利加亡故,只有血统纯正的贵族才能执掌大权。那人会是谁呢?哥斯伍已经瞎了,不知所踪。”他发出短促的大笑,“纳班的班尼伽利?他连自己的亲妈都管不住。至于瑞摩加人司卡利,他不比那野兽雷扎阔高贵和文明多少。所以,等我杀了约书亚——假如他还活着的话——镇压了这次大叛乱,还有谁会比我更合适?”他被自己的话语激励,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还有谁?还有谁能反对我?国王的女儿,那个反复无常的小荡妇?”他停下来,狠狠盯着侍从,年轻人慌忙垂下眼帘,“对,要是米蕊茉跪下来求我,我也许会立她为王后——但要好好盯紧她。她还将因藐视我而受罚。”他得意地大笑,俯下身子,伸手抚摸那个女人苍白的脖颈,“别担心,小菲尔佳,有了她我也不会抛下你。我会把你留在身边。”看到她在瑟缩,范巴德收紧手指,用力掐她,欣赏她挣扎的模样。
门帘向内掀起,雷扎阔拖着一个老人的胳膊走了进来,雪花在须发间闪动。老囚犯光秃秃的脑袋晒得发红,白胡子染上了斑斑点点的夕萃汁。雷扎阔粗暴地一推,俘虏踉跄几步,僵硬地跪在范巴德脚下。他没再抬头,薄薄的上衣领口敞开着,露出脖子和肩膀上发黄的瘀伤。
等紧张的侍从再次将杯子倒满,范巴德公爵清了清嗓子。“你有点儿眼熟。我认识你吗?”老人左右晃晃脑袋。“好吧,你可以抬头了。你自称盖营所的镇长?”
老人缓缓点头。“我是。”他低声道。
“以前是。反正在这烂地方当个小镇长也没什么骄傲的。跟我说说约书亚。”
“我……我不明白,大人。”
范巴德俯下身,用力推了他一把。镇长侧身倒地,好像没力气再坐起来。“别跟我装傻,老家伙。你都听说了什么?”
镇长侧身蜷缩着,咳嗽起来。“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范巴德公爵。”他在颤抖,“没别的了。有骑手从泗丹丰上游被诅咒的河谷过来,说断手约书亚逃离了他哥哥的追捕,带着一群战士和法师赶走了魔鬼,占据了河谷中间的闹鬼山。所有加入他们的人都有饭吃,有地方住,还能得到保护,远离强盗和……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和至高王的军队。”
“你很后悔没听从乱臣贼子的谎言,嗯?”范巴德问道,“你觉得约书亚王子能救你脱离国王的怒火?”
“可我们没做错啊,大人!”老人呻吟道,“我们没做错事!”
范巴德用冷到彻骨的眼神看着他。“你们这群东躲西藏的狗贼,所有加入约书亚那边的都是叛徒。现在告诉我,山上有多少人跟着他?”
镇长用力摇头。“我不知道,大人。到目前为止,我们这边跑去了几百人。据第一批过来的人讲,那儿最开始也有百来号人,我记得是。”
“算上女人和孩子?”
“是的,大人。”
范巴德打了个响指。“艾萨克,去找个卫兵来见我。”
“是,大人。”年轻人立刻跑了出去。看来他很乐意执行这类差事,哪怕只是离开主人一小会儿。
“我还没问完。”公爵靠回垫子,“你们怎么认定那就是约书亚?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安全的地方,跑去恶名昭著的鬼山?”
老人无奈地耸耸肩。“有个住在这儿的女人说她遇见过约书亚——就是她指引他去了石山。那女人是个长舌妇,但人人都认识她。她发誓自己在火边给他烤过饼子,还立刻认出他就是王子。很多人都信了。还有些人是因为……听说你们要来了,范巴德公爵。从爱克兰和色雷辛西边来的人都逃……离开了这里,搬去东边,以躲避您的军队。”他弓起身子,好像担心挨揍似的,“原谅我,大人。”一滴泪水从他皱巴巴的脸颊滚落。
帐篷帘沙沙作响。侍从艾萨克回来了,后头跟着个穿盔戴甲的爱克兰卫兵。“您叫我,大人?”士兵问道。
“对。”范巴德指指老人,“把这人带回牢去,教训一顿,但别伤得太重。以后我还要找他问话。”公爵扭过头,“接下来到你,雷扎阔。”卫兵拽起镇长,范巴德轻蔑地看着他们。“镇长?就凭你?”他哼了一声,“半点贵族血统都没有的农夫。”
老人瞪大了黏湿的眼睛,盯着范巴德,似乎要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但最终他没有,只是如梦初醒地摇摇头。“我兄弟曾是贵族。”他嘶哑地说道,又流出两行清泪。士兵拽着他的胳膊肘,将他尽快拖出了帐篷。
雷扎阔无礼地瞪着范巴德。“‘别伤得太重’ ?我还以为你很强硬,城市人。”
范巴德脸上浮出一丝醉笑。“我是说‘教训一顿,但别伤得太重’。 我还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随时能将他开膛破肚。而且他还有用,既能在牢里当个耳目,也能到约书亚那儿做个探子。任何逃离我怒火之人,那帮叛徒都乐于接纳,不是吗?”
色雷辛人眯起眼睛。“我的骑手加上你的盔甲士兵,还不足以摧毁你家国王的敌人?”
范巴德竖起一根手指,训诫道:“任何武器都不要白白丢弃,因为不知何时就能用上。这是瞎眼傻瓜哥斯伍教给我的另一件事。”他大笑着晃晃杯子,侍从急忙端起酒壶。
帐外,黑暗降临。公爵的帐篷映出红光,仿佛一颗半掩在炉灰里的余炭。
 
耗子, 瑞秋苦涩地想。眼下我还不如躲在墙里的耗子。 
她瞟了眼黑糊糊的厨房,咽下一句咒骂。自打朱迪丝离开海霍特,它便渐渐成了这副模样。如果高大健硕的厨房管事看到自己的地盘落得如此下场,准会活活气死。怒龙瑞秋结满老茧的双手也在发痒,一方面,她忍不住想把这儿好好整修打扫一遍,另一方面,她更想把害城堡荒废至此的罪魁祸首亲手掐死。
海霍特大厨房几乎成了野狗窝。储藏室的门铰链脱落,几只撕烂的食品袋散落在地。这些垃圾就像燃料,点燃了瑞秋心中的怒火。面粉洒得到处都是,填平了石板间的缝隙,模糊的靴印交错纵横。巨大的烤炉焦黑油腻,烤架也不知被哪个外行弄得一塌糊涂。瑞秋躲在帘幕后的墙洞里,望着这片狼藉,涟涟泪水滑过面颊。
上帝击杀这些罪人。如此恶行简直没有道理——只能是魔鬼所为。 
在整场海霍特大浩劫中,厨房还算受灾最轻的。每次溜出藏身之处,瑞秋都能看到许多惨状,而每一幅画面都令她心碎。多数大厅不再燃起炉火,漆黑的过道冷冰冰、雾蒙蒙。影子似乎拉长了,像有诡异的暮光照在城堡上,哪怕是在大白天,日头破开云层,海霍特的走廊和庭院依然鬼气森森,恐怖的夜晚更是让人难以承受。瑞秋发现,从昏暗的太阳下山直到黎明,她位于城堡荒废处的藏身之地便不得安宁。光是听到黑暗中回响的怪声,她就吓得用披肩蒙起脑袋。有时在夜里,她的眼角总能瞟到飘忽不定的鬼影。每当午夜钟声敲响,厅堂间还有黑袍恶魔无声地来回走动。
显然,周围有可怕的魔法。古老的城堡似会呼吸,浸透了一种冰冷的生命力,与其辉煌的历史全然不搭。瑞秋能感觉到一股蛰伏的力量,耐心而又警觉,仿佛捕猎的野兽,栖息在每一块石料当中。邪恶的埃利加践踏了她心爱的家园,这间破败的厨房只是个最不起眼的微小证明。
她在等待,留神静听,直到确定附近没人,才掀开帘幕走了出来。帘后的小隔间里有间橱柜,上面摆放着醋瓶和芥末罐;橱柜本身则是个暗门,背后藏了条秘道,直通海霍特墙壁内部复杂的暗道迷宫。瑞秋在墙内安家已有好几个星期,但蛛网般的密道网络依然令她震撼。谁能想到它们一直就在她身边,但却无人觉察、无人知晓,就像花园地底纵横交错的鼹鼠洞一般呢?
这下我知道淘气鬼西蒙经常去哪儿了。万福的圣母啊,难怪一让他干活,他就消失不见,有时我还真认为他被这城堡给活吞了。 
她寻路离开厨房中部,拖着僵硬的老骨头,尽量走得安静些,以免弄出声响引来什么人。虽说近些天来,城堡里已经没多少人了——瑞秋当然不会把国王驱使的白脸恶魔看做是人类——但有些空房间里还住了来自色雷辛等地的佣兵。就是那帮蛮子,瑞秋敢肯定,把朱迪丝的厨房搞得一团糟,因为邪异的北鬼绝不会吃地上的食物。依据安东之书的教导,它们都是吸人血的怪物——自打瑞秋能听懂牧师的讲道,这圣书就是她唯一的指导。
哪儿都找不到新鲜食物。瑞秋不知第几次打开罐子,却发现里头的东西已经腐烂,长了蓝色或白色的霉菌。她又耐心搜索一番,终于发现了两小包咸牛肉和一罐泡在卤水里的腌菜,它们不知怎么滚到桌下,逃过了一劫。她还在一间储藏室里找到三条变味的干面包,外面裹了块餐巾布。她掰了一小块面包,尽管它硬得几乎咬不动——瑞秋已经没剩下几颗牙了,估计最后这几颗也会被硬面包硌掉——但好歹这也是食物,在牛肉卤水里泡一泡也算顿不错的小吃。总之,这次觅食没取得多少成果,而光靠在海霍特被遗忘的角落里偷些零碎,她又能支撑多久呢?想想往后的日子,她就浑身发抖,即使躲到城堡石墙内,周围也冷得不行。恐怕她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她将搜刮成果裹进披肩,拖着沉重的包袱走向小隔间的暗门,并尽可能清掉面粉的痕迹。等到了小隔间,她发现有些面粉没来得及清理——看着就像外头的雪花——于是解开包裹,将吃的暂且放到一边,用披肩掸开近旁的粉末,以免别人好奇为什么有脚印通向空荡荡的柜橱,却没有离开的足迹。
她正重新扎起包裹,突然听见外面走廊有声音。不一会儿,厨房门一扇接一扇被撞开。她的心像小鸟一样狂跳,赶忙往前一冲,用颤抖的手指抓住幕帘,挡住小隔间的入口。与此同时,门扇重重地撞上墙面,脚步声在石板地上响起。
“那个只会傻笑的混账,跑哪儿去了?!”
瑞秋瞪大眼睛。她认出了国王的声音。
“我听到声音了,这里有人!”埃利加叫道。刀痕累累的案板上,有什么东西被扫落,发出砰的一声,然后是阵有节奏的响动,有人在狭长的厨房里来回疾走。“我能听到城堡里的一切声响,脚步声,低语声,我的脑子都塞满了!他肯定在这儿!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说了,陛下,我不知道。”
女仆总管的心停跳了一拍。是派拉兹。她立刻想到,当时他站在她面前——她的刀子扎在他后背上,却像根小树枝一样不疼不痒。她觉得身子摇摇欲坠,只好伸手撑住自己,结果碰到挂在墙上的铜支架,令其摇晃起来。瑞秋赶忙抓紧,并把那沉重的东西摘了下来,免得它发出声音。
像只老鼠! 她的思绪纷乱庞杂。我就像只老鼠,被困在墙里,外头还有猫。 
“愿安东烧死他,他不能随便离开我!”埃利加嘶吼道,声音里竟带着一股绝望,几乎与瑞秋的惊恐不遑多让。“汉菲斯科!”他大叫道,“该死的,你在哪儿!?”国王又开始愤怒地走来走去,“等找到他,我非撕烂他的喉咙!”
“我来为您准备喝的,陛下。现在就准备。回去吧。”
“不光是这个。他在干吗?他能去哪儿?他没权力到处乱转!”
“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保证。”牧师的声音开始不耐烦,“他无欲无求,不会离开太久。走吧,埃利加,我们先回你的卧房。”
“他躲着我!”瑞秋听到国王的脚步声更加响亮。他停顿一下,然后有根铰链吱呀一声,国王猛拉开一扇破门。“他肯定躲在哪个角落里!”
脚步声近了。瑞秋屏住呼吸,努力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她听到国王越走越近,一边怒气冲冲地嘀咕,一边连踢带拽经过的房门与挂毯。她只觉天旋地转,黑暗仿佛降临在眼前,而这黑暗随时会被帘幕后的光亮驱散。
“陛下!”派拉兹的声音异常尖利。国王停止踢打,厨房里暂时陷入安宁。“您这样于事无补。回去吧。我为您准备喝的。您太累了。”
埃利加轻声嘟囔,活像猛兽垂死的呻吟。最后,他开口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派拉兹?”
“很快,陛下。”牧师恢复安慰的口吻,“万圣夜就将举行仪式。等到来年,星星出现,最后的时辰便指日可待。很快,您就不必再苦等了。”
“有时我真快承受不住了,派拉兹。有时我还会想,经历如此痛苦是否值得。”
“伟大的赠礼当然需要相应的代价,埃利加。”派拉兹的脚步声也凑近了,“您的痛苦确实超乎常人,您的勇气也超乎常人,您能得到的报偿亦将大大超乎寻常。”
二人远离了她藏身的小隔间。瑞秋近乎无声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快烧起来了。”
“我知道,吾王陛下。”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闭。
怒龙瑞秋无力地滑到地上,用颤抖的手指划了个圣树标记。
 
哥斯伍能感觉到背后和脚下的岩石,同时也发觉自己正站在一道广阔的深渊前。他蹲下来,小心地朝前方伸出手,拍向地面。他本以为手掌会拍到虚空,但前方并无异状,还是无穷无尽的石板廊道。
“上帝救救我吧,我受到了咒诅!” 他大叫道,声音在遥远的天花板下回荡,一时间竟盖过了耳边不知萦绕多久的沙沙耳语。“咒诅!”他向前扑倒,面孔埋进伸展的双臂,无意中摆出祈祷的姿势,哭泣起来。
他只知道自己被困在城堡地底。自打迈过那不可见的门扉,逃离了险将自己烧成焦炭的烈焰,他就彻底迷了路,像具受咒诅的灵魂。他在迷宫般的地道里徘徊良久,以致忘记了和风暖阳拂面的感受;除了冰冷的蠕虫和甲虫,他已记不起普通食物的味道。另外,还有……别的东西 ……在跟着他。它们发出不明所以的轻吟,似幽灵般如影随形,嘲笑他的瞎眼,还总在他挥手碰到之前迅速溜走。数不清的日子里,他在地下跌跌撞撞地摸索,身边只有悲恸的呢喃和飘忽的鬼影,生命对他而言只剩下折磨。他的脖子像被绳索缠绕,恐惧和饥饿分别在两头勒紧。他受到了咒诅。除此再没有其他解释。
哥斯伍翻个身,慢慢坐了起来。如果上天是因他的罪恶在惩戒他,那这刑罚何时才能结束?他过去总是嘲笑牧师及其宣讲的永恒,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哪怕一个小时也能可怕地绵延许久。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结束这痛苦的判决?
“我有罪! ”他尖叫起来,声音嘶哑破碎,“我撒过谎,杀过人!我明知不对,但还是做了!我有罪! ”回音响起,又渐渐消散,“有罪。”他低声道。
哥斯伍又爬了一肘尺,祈祷之前感觉到的深坑真在正前方:一个能让他摔下去,以死解脱的巨洞——前提是他现在确实还活着。任何事都强过这永无止境的虚无。若非杀人是桩重罪,他早就用头撞墙、自我了断了。但他害怕再醒来时,又因多了条自杀的罪名,还将面临更加严厉的审判。他绝望地向前摸索,但手指下只有更多的石头,蜿蜒的地道无止无休。
这虚幻又真实的牢狱定是天谴的一部分。片刻前,他还肯定前面横着一道深谷,而现在,他的手指却证明它并不存在。他曾好几次摸到数根直达天花板的巨柱,并用手掌拂过上面精美的花纹,希望能从复杂的纹理间读出些什么,但短短一瞬间,他又发现自己身处空旷的洞穴,柱子不见了,正如他身边没有半个人影陪伴。
他突然想到,其他人怎么样了?埃利加和那魔鬼派拉兹呢?显然,如果神罚降临,他们肯定也逃不掉——那两人的灵魂远比可怜的哥斯伍更加罪孽深重。他们都经历了什么?还有世上生生死死、不可计数的罪人呢?每个罪人都在各自的地狱中受罚吗?其他人是不是也跟哥斯伍一样,正在石墙的另一边痛苦徘徊,怀疑自己是不是全世界仅存的生命呢?
他站起身,拖着脚步摸到墙壁,用手掌重重拍打。“我在这儿!”他高喊道,“在这儿!”他再次颓然倒地,手指划过冷飕飕、潮乎乎的墙面。
活了这么多年——虽然这身皮囊仍能感受到痛苦与饥饿,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应该已经结束了——哥斯伍从未想过自己也需要有人陪伴。他喜欢跟人在一起——无论是难以相处的男人,还是温柔顺从的女人——但少了他们也无所谓。朋友们有的死去,有的离开,有些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哥斯伍只好离他们而去;甚至还有那么一两个,虽然有些交情,但他必须动手,斩草除根;就连国王,最后也背弃了他。但哥斯伍一向坚强。需要别人等同于软弱,弱者不配称为男人。
如今,什么才是哥斯伍最珍贵的东西呢?不是荣誉——他知道,埃利加的疯狂日益增长,他却没能出手相助,那时他便已经放弃了荣誉;也不是骄傲——他的骄傲早同眼睛一起没了,现在的他只是个残废,没有仆人的照料,他连夜壶都找不着;甚至也不是勇气——就在埃利加命令他触摸灰剑、他感觉利刃冰冷骇人的歌声像毒药一样蔓延至全身时,勇气便已溜走。不,深重的绝望之下,还埋藏着生命与希望的微小火花,这才是哥斯伍仅存的东西。那是牧师们常常提及的灵魂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他不在乎。他只知道,如果有东西能来陪陪他,如果有办法结束这可憎的孤独,他能毫不吝惜地舍弃一切。
空虚的黑暗突然刮起狂风,掠过他的身体,却没撩动一根头发。哥斯伍虚弱地呻吟起来:这感觉似曾相识。周遭的虚空充斥着悲鸣与叹息,纷繁嘈杂,他听不懂,却能感受到满心的失落与惊惶。明知什么也摸不到,他还是伸出了手……结果,他碰到了什么。
惊慌之下,哥斯伍猛地缩回手。过了一会儿,地道里的悲鸣声减弱,那东西又回来了,这一次,它撞到了他摊开的腿。他紧紧闭上眼眶,好像那东西连瞎子的视野都能闯入似的。它又推了推他的腿。慢慢地,他再次伸出手,摸到了……毛皮。
是猫——显然是只猫:他能感觉到,它的后背在他掌下弓起,柔软的尾巴扫过他的指尖,还用硬硬的小脑袋顶他的膝盖。他把手按在它身上,不敢乱动,免得它受惊跑掉。哥斯伍屏住呼吸,在这善变的地下,这猫多半也跟其他东西一样,一眨眼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吧。但猫似乎对他很满意,两只前爪搭上他细瘦的大腿,小心地收起指甲,扭动着享受他的抚摸。
他轻轻抓挠、爱抚了它一阵儿,小家伙则愉快地扭起身子。这时他记起,自从被困进这间地狱,除了爬虫,他还什么都没吃过。而这团在他掌下蠕动的温暖活肉,这汪滚烫新鲜的腥咸热血,对一个即将饿死之人来说,就是一顿长了绒毛的大餐啊。
轻而易举, 他一边想,一边用手指轻轻环住它的脖子。简单。太简单了。 他稍稍收紧了指头,猫咪却发出满意的呼噜声。震颤从它的喉咙一直蔓延到他的手指,这满足而信任的悸动竟然如此美妙,仿佛天使合奏的乐音。短短一个小时内,哥斯伍再次泪流满面。
不知睡了多久,昔日的乌坦邑侯爵终于醒了。这许多天来,他好像第一次得到了真正的休息。但片刻的平静很快告终,他发现,依偎在腿上的暖暖的小家伙不见了。他又成了孤家寡人。
空虚再度袭来。就在这时,有东西轻轻蹭了蹭他的腿,接着,凉凉的小鼻子靠上他的手心。
“回来了。”他轻声道,“你回来了。”他想摸摸猫咪的小脑瓜,结果碰到一个更小、更暖、更湿滑的东西。猫咪满意地呼噜一声,又顶顶他的腿。他终于明白了:那是只老鼠,刚刚捕杀的。
哥斯伍坐了起来,无声地祝谢一番,用颤抖的手指将礼物撕开,与猎手同享这顿大餐。
 
在风暴之矛广阔幽暗的深处,乌荼库·杉夜-罕满堪突然睁开了眼睛。她一动不动地躺在缟玛瑙的墓穴中——那便是她的床——盯着一片漆黑的石室。她去了自己网罗的远处,进入到只有最古老的不朽者方能踏足的梦境之地——在最遥迢奇诡的阴影中,她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一道尖锐的银光刺痛了她苍老的心。在她棋局的最边缘,一根丝线突然断了。这代表了什么?她说不清,但总之是平添了一分不确定,她长久编织的完美蓝图出现了一点瑕疵。
北鬼女王坐起身,用细长的手指抓过银色面具,戴在脸上,面容再度变得如月亮般平静而又无情。她送出一个冰冷的念头,黑暗中有扇门便开了,几个黑影走了进来。他们也都戴着面具,质地是惨白的石头,反射着淡淡微光。这些人服侍女主人起身,为她披上银白相间的皇袍,这更衣仪式颇似葬礼祭司替死者包裹打扮。穿戴齐整后,他们离开了,重又留下乌荼库一人。她在黑漆漆的房间内静坐了一会儿,假使她会呼吸,她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来自山脚下几不可闻的嘎吱声,扰乱了这纯粹的宁静。
过了一段时间,北鬼女王站起来,穿过曲折的走廊——那是在过去,她的仆人们直接在深山内部挖凿出来的——来到流琴厅,登上黑石宝座。雾气从深井中升起,映着井底投射上来的闪光,琴身不断流转、变幻。弃光者们在风暴之矛深处吟唱,空洞的声音遵循着古老的曲调。早在失落的华庭望都沙,这首歌便已遭到禁止。乌荼库坐在宝座上,盯着流琴,思绪如紊乱的井中气流,与厅内的冷空气交汇,化作飞霜,凝结在她的睫毛上。
伊奈那岐不在。他离开了。有时他会这样,进入那无处之处、无所之所,只有他自己才能去到的地方——那里比梦境更幽深,恰如梦境之于清醒的世界;那里也比死亡更深远,好比死亡之于生者的境地。所以这一次,北鬼女王只能独自筹划了。
亮闪闪的银面具虽冷漠如一,但盯着空荡荡的深井,乌荼库却察觉到一丝不耐烦的阴影。时间越来越紧迫。庸碌凡人度过一生,在不朽者眼中却不过短短一季,因此,若真要数算的话,从现在到取得胜利,最多也就是几次心跳的时间。但她不愿去数算。每一刻都很宝贵。每一个瞬间都在将胜利拉近——但要迎来最终的胜利,便不能容许任何差错。
北鬼女王隐隐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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