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葬场
米蕊茉在小舱室里走来走去，感觉脚下的厚地板都快被拖鞋磨穿了。
她曾鼓起勇气，打算趁侯爵睡着时割开他的喉咙。可眼下，按照甘·依苔的指示，她只能藏起匕首，静静等待——至于等待什么，她却全然不知。米蕊茉浑身抖得厉害，但不再是因为愤怒和沮丧，而是因为害怕：她曾将这份恐惧压了下去，因她以为一切都将很快结束，而现在，恐惧又回来了。离阿庇提斯发现匕首被偷还要多久？结论如此明显，他会不会马上怀疑到她？接下来，他再造访她房间时一定会慎之又慎，然后，陪伴她走向婚礼的，将不仅仅是羞耻和道德上的束缚，而是真正的锁链——就跟绑住柯扎哈的那种一模一样。
米蕊茉一边踱步，一边乞求圣母艾莱西亚与乌瑟斯的帮助，但她的态度算不上虔诚，更像在跟又聋又傻的老人说话。反正在这船上，不管她遇到什么，都不会引来上帝的关注，不然打一开始，他也不会任由自己落到这般田地。
她已经错了两次。从被阿谀奉承之辈环绕的童年开始，她便确信，想让人生过得有意义，她就只能听从自己的内心，推开一切障碍，不让任何貌似重要的东西挡住前方的路——然而，正是这个想法将她推到了现在的境地。她逃出叔叔的城堡，自以为能力挽狂澜，但时间与历史的大潮却从她头顶无情地漫过，她想阻止的事情依然发生了——奈格利蒙陷落、约书亚战败——连她自己也不知将流落何方。接下来，明智的做法似乎是放弃抵抗，不再以命相搏，任凭潮水摆布。但她再次大错特错。由于自暴自弃，她躺上了阿庇提斯的床榻，很快还将嫁他为妻。一时间，她甚至失去了理智——她想杀了阿庇提斯，然后被他的手下杀掉，从此不再委曲求全，也不必再进退两难。但甘·依苔阻止了她。于是现在，她就像俄澄行云一样，在这无风的海面上原地不动，止步不前。
但现在，她必须做决定了，就像宫廷教师教过她的那样——派丽帕身为贵族的娇妻，也得在乌瑟斯被定罪时，选择是否持守自己的信仰。儿时祈祷书上的图画依然历历在目，但身为一个小公主，那时她主要是喜欢派丽帕裙子上的银色花纹；至于派丽帕本人，虽已成为传奇，被写进书里、画在墙上，但公主对她其实并不关心。直到最近，米蕊茉才经常琢磨故事里的伟人们会如何思考问题。有些国王在塞斯兰的挂毯上永存不朽，但在开战之前，他们会不会在古老的厅堂间踱来踱去，犹豫不决，只想厘清眼前的细枝末节，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做出正确的决定，至于是非成败，就让几百年后的世人任意评说去吧。
船身轻轻摇晃，太阳爬上天空，米蕊茉还在边走边想。办法总会有的吧——勇敢但不愚蠢，柔韧但不屈从，还能让她在两个极端之间找到求生之道。假如有，她又能在其中找到人生的意义吗？
舱室里照不到阳光，但灯火通明，米蕊茉陷入沉思。昨晚她没睡多久，估计今晚也别想睡着……只要她还活得过今晚的话。
敲门声响起，但声音很轻。米蕊茉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阿庇提斯的准备，但一碰到门把，她的手指还是抖个不停。
是甘·依苔，但一眼望去，米蕊茉还以为有别的呢斯淇来到了船上。观海者模样大变，金棕色的皮肤几近灰黑，脸庞憔悴而松弛，眼窝深陷，眼眶发红，目光似乎隔了很久才定睛到米蕊茉身上。风暴将临，空气闷热而潮湿，呢斯淇却紧紧裹着一条斗篷，像是害怕着凉似的。
“仁慈的安东啊！”米蕊茉把她拉进屋，关紧房门，“你病了吗，甘·依苔？发生了什么？”一定是阿庇提斯发现刀子被偷，正往这边赶来，不然呢斯淇怎会如此惊慌？想到这里，米蕊茉反而冷静并轻松下来。“你需要什么？喝点水？”
甘·依苔抬起一只皱巴巴的手。“什么都不要。我一直在……考虑。”
“考虑？考虑什么？”
呢斯淇摇摇头。“别打断我，姑娘。听我把话说完。我已经决定了。”她在米蕊茉的床边坐下，动作迟缓得好像一下子老了四十岁。“首先，你知道登陆船在哪儿吗？”
米蕊茉点点头。“右舷，靠近船身中部，挂在锚绳上。”自幼在海民中间长大，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很好。今天下午，你去把这些藏到登陆船上。一定要确保没人跟踪。”呢斯淇掀开斗篷，把几个包裹放到床上——四只满满当当的水囊，还有两个捆扎好的粗布口袋。“面包、奶酪和水。”甘·依苔解释道，“还有骨制鱼钩，说不定到时你得钓些鱼。以及其他小东西，你应该都用得着。”
“你的意思是？”米蕊茉盯着老妇人。甘·依苔仍似有重担在肩，但眸子里的阴云散去了些，两眼又开始灼灼发亮。
“意思是你要逃走。我不能再坐视你被恶行加害，不然我就不配身为航渡者的子孙。”
“可这行不通啊！”米蕊茉深知希望渺茫，“就算我逃下船，用不上几个小时，阿庇提斯也能追上我。我上岸之前一定会起风的。空旷的海面上，小船一览无余，我又怎么可能快过俄澄行云？”
“快过俄澄行云？不。”甘·依苔的语气竟透出强烈的骄傲，“当然不可能。它的速度堪比海豚。但你别担心……交给我吧，孩子。剩下的事我来负责。至于你，还必须完成另一件事。”
米蕊茉强咽下争辩的冲动，反正过去的执拗也没带给她多少好处。“什么事？”
“在货舱，右舷墙边有几只大桶，里面装着油布包裹的工具和金属货物。其中一只桶上写了字，你一看就能找到。天黑之后你要去一趟货舱，从那桶里找出凿子和锤子，砸开柯扎哈的锁链。但要告诉他：他还得装作锁链完好无损，免得被人发现。”
“砸开锁链？船上所有人都会听见的。”她只觉浑身无力。很显然，呢斯淇的计划根本行不通。
“暴风雨马上要来了，除非我的鼻子背叛了我。等强风一起，船上到处都会是声音。”甘·依苔扬起手掌，堵住公主接下来的疑问。“事情一干完就走，回你自己的房间，或者别的地方，只要别被人关起来 。”她晃晃长长的手指以示强调，“哪怕装病，甚至装疯，也别让任何人夺走你的自由。”呢斯淇金色的双眸紧紧盯住她的眼睛，直到米蕊茉的疑虑彻底消失。
“好。”她说，“我记住了。”
“等到午夜，月亮升到这里，”呢斯淇指指天花板，仿佛头顶上就是天空，“带着你的学者朋友一起上登陆船。我会保证你们有机会下水。”她抬起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未知的大海啊，姑娘，一定要确认船上有没有桨！藏食物和饮水时检查一下。”
米蕊茉点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了。她会尽力活下去，但如果计划失败，她也懒得挣扎了。哪怕她的“丈夫”阿庇提斯·普文斯也别想强迫她苟活下去。“那你呢，甘·依苔？”她问道。
“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
“那不是梦！”提阿摩很生气。他该怎么说服这个野蛮的瑞摩加人呢？“她叫葛萝伊，阿德席特大森林的女智者。最近有个孩子总出现在我梦里，她通过那孩子向我说话。我读到过，这是一种‘技术’，只有高手才会。”
“你冷静点儿，小子。我又没说你瞎编。”艾奎纳扭过头，对面的老人——曾经的凯马瑞——还在耐心地等待公爵提出下一个问题。虽然答不出什么，但能得到别人的关注，老人仍像孩子一样心满意足。他满脸微笑地看着艾奎纳，陪着后者静坐了几个钟头。“我听说过这个葛萝伊，小子，所以我相信你。如果真要走，我们当然可以去你说的诀别石——听说约书亚的营地就在那附近。可是嘛，只因为你做个了梦，只因为你觉得情况紧急，所以我们就要离开？”
“为什么不呢？”提阿摩也说不清为何要急着出发，但他着实厌倦了无谓的等待，“在这儿又能做什么？”
“我在等米蕊茉，约书亚王子的侄女。”瑞摩加人说，“笛尼梵叫我来这天杀的旅店，说不定也会叫她来。我发誓要找到她，结果却跟丢了，这里是最后的线索，所以我必须再等等。”
“既然他叫她来，那她怎么还不出现？”提阿摩知道这是自找麻烦，但就是忍不住。
“也许她被什么事耽搁了，这段路长着呢。”艾奎纳冷静的面具有所松动，“行了，闭嘴吧，你个臭小子！该说的我都说了。想走你自己走！我不拦你。”
提阿摩恨恨地闭上嘴巴，转身一瘸一拐走向自己的东西，心不在焉地收拾起行装。
到底该不该走呢？的确，这段路长着呢，还是有人作伴比较好，哪怕是那些在他看来目光短浅又冷酷无情的人也行啊。或者他可以溜回去，躲回果坞村外沼泽深处的榕树小屋？可到那时，如果村民问他前往纳班商谈有什么结果，他又该如何作答呢？
沙行者啊， 提阿摩默默祈祷，救我脱离这两难的境地吧！
躁动的手指碰到厚重的羊皮纸。他将失落的尼西斯之书抽了出来，轻轻抚摸。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微小的胜利，没人能将其夺走。是他发现了它，不是别人。悲哀的是，莫吉纳和笛尼梵却没能活下来，亲眼见识这份胜利！
“……自努安岩石园，”
他默念道，
“……回归眼清目明之盲者。
在瑞摩尔大树底，
现蔷薇藤上之刃。
在最浅之舟上，
寻得呼唤者之号，
呼唤呼唤者之名。
——当那人、那刃、那名，
汇集于王子的右手，
被束缚者将重获自由……”
还记得几天前，他曾逛到一间荒废的努安神殿。那儿有个老牧师，眼睛半盲，气喘如牛，净说废话。但等提阿摩往供碗里丢下两枚锌锑，他开始兴奋地夸夸其谈。努安是古代纳班的海神，远在乌瑟斯驾临之前便已式微，到了今天，老努安的信徒更是少得可怜。牧师甚至说：要不是还有零星迷信的岛民供奉，恐怕已经没人记得努安的名字了，虽然这位神的势力曾横跨绿海，被所有海员记在心上。老牧师猜测，他这神殿恐怕是大陆上仅存的一间了。
通过羊皮纸熟记于心的名字，这下终于有了实际内容，让提阿摩欣喜若狂，来不及考虑其他。这会儿，他开始琢磨那首令人困惑的诗歌。他觉得，所谓的“努安岩石园”应该不是指菲拉诺斯海湾散落的岛屿吧……？
“看什么呢，小子？嗯，地图？”听声音，艾奎纳正努力显得友好些，大概是想抵消之前的粗鲁——可惜提阿摩没打算领情。
“没什么。与你无关。”他迅速卷好羊皮纸，把它塞了回去。
“凶什么凶嘛。”公爵嘟囔道，“得了，老弟，好好说话。你真想走？”
“我不知道。”提阿摩不愿看着他讲话。瑞摩加人高大魁梧，令乌澜人不由相形见绌。“可能吧。但一个人旅行，路确实有点长。”
“那你打算怎么走呢？”艾奎纳的声音充满好奇。
提阿摩想了一阵儿。“没有你们两个，我也没那么引人注目。我会尽量走直线，穿过纳班和色雷辛。陆路要走很远，但我不怕费工夫。”想到自己的伤腿，他皱起眉头。它可能永远都没法痊愈了，目前甚至没法支撑自己走太长的路。“或者买头驴。”他补充道。
“身为乌澜人，你的西领语说得很好。”艾奎纳笑了，“有些用词连我都不会。”
“我告诉过你。”提阿摩生硬地回答，“我曾和安东教弟兄一起在珀都因求学。莫吉纳也亲自教过我不少。”
“是啊。”艾奎纳点点头，“可是，嗯，如果你不想——引人注目，你是这么说的，对吧？——如果不想被人发现，你到底该怎么办？走沼泽人的秘密通道，或者其他什么？”
提阿摩抬起头，发现艾奎纳正认真地看着自己。他迅速垂下视线，努力隐藏嘴角的笑意。瑞摩加人想哄他，真当提阿摩是个三岁小孩吗？但老实说，这还挺有趣的。“我想我会飞过去。”
“飞！？”单从公爵的语气，提阿摩便能想象他那一脸的不相信。“你疯了吗？”
“当然没有。”提阿摩严肃地说，“所有乌澜人都会这招。你想啊，为什么只能在关途圃看到我们？我们为何只在那儿现身？你肯定听说过有些旱地人笨蛋误闯进乌澜，却根本找不到活人。因为万不得已时，我们能飞，像鸟一样。”他侧目瞟了一眼，不出所料，艾奎纳一脸懵懂。“再说了，要是不能飞……我们怎么上树下蛋呢？”
“鲜红宝血啊！圣树安东！”艾奎纳赌咒道，“你这该死的沼民！笑话我是吧？！”
提阿摩缩起身子，以为会被飞来的重物砸中，但等了一会儿，公爵却只是咧咧嘴，摇摇头。“怪我多嘴。你们乌澜人还挺有幽默感的。”
“一些旱地人应该也有。”
“但问题还是没解决。”艾奎纳瞪起眼睛，“我们必须做出艰难的选择。看在救主的份上，我已经做了承诺，就必须持守到底。好吧，等到奥坦德月第二十一天——或者最多等到灵魂之日？——米蕊茉还不出现，那我就认了，然后北上。我决定了。现在看你走还是留？”他转身看向老人，后者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二人说话。“我希望你能留下，小子。”公爵轻声加了一句。
提阿摩凝视良久，起身走向窗户。窗底下，午后阳光照耀着浑浊的河道，河水仿佛绿色金属般闪闪发亮。他把自己托上窗台，将受伤的腿荡出窗外。
“红花怡何，乌发如墨，”
他看着一艘平底船一晃而过，轻声哼道，
“青丝黑眸，柔腰似藤，
欢歌唱给鸽子听，
啊-哟，啊-哟，日暮到天明。
“歌声引来，快桨尚桂，
耳听八方，体壮如榕，
尚未婚娶未生养，
啊-哟，啊-哟，膝下无儿童。
“尚桂呼唤，红花聆听，
一见倾心，情投意合，
抱得佳人入闺房，
啊-哟，啊-哟，门前羽佩悬。
“十月怀胎，诞下一子，
悉心养育，可爱活泼，
快桨之名得承传，
啊-哟，啊-哟，行舟稳如山。
“幼儿渐长，欢蹦乱跳，
划桨奔跑，无一不精，
愿离家乡向远行，
啊-哟，啊-哟，不留灶台边。
“终有一日，人去船空，
水波荡漾，冷冷清清，
不告双亲默离别，
啊-哟，啊-哟，风吹蓟花瓣。
“尚桂气恼，恩断义绝，
抛家逆子，再无牵连，
负恩昧良随他去，
啊-哟，啊-哟，今生永不见。
“怡何号啕，心如刀绞，
日日思念，夜夜悲歌，
泪水涟涟湿芦苇，
啊-哟，啊-哟，爱子何时归。
“牵肠挂肚，心急如焚，
彻夜不眠，祈祷追寻，
逢人便问儿在哪，
啊-哟，啊-哟，定要寻回他。
“尚桂见状，火冒三丈，
暴跳如雷，厉声叫嚷：
若再寻那不肖子，
啊-哟，啊-哟，你也莫回家……”
唱到这里，一船拥挤叫嚷的乌澜人吸引了提阿摩的注意。船好不容易驶进狭窄的河道，却又重重地擦过旅店门口仿佛烂牙般的码头桩子，激起阵阵波澜。提阿摩转过头，发现公爵已不在屋内。只剩那个老人，双眼无神，一脸傻笑，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母亲唱这歌给他听，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最喜欢这首红花怡何歌。想到这里，提阿摩不由喉咙发紧。他没能遵行母亲的教导，反而欠了族人一大笔债。现在他该怎么办呢？跟这两个旱地人一起干等？还是去葛萝伊和其他卷轴持有者叫他去的地方？或者羞愧地返回果坞村？不管怎么做，他知道母亲的灵魂都会看着他，会因儿子背弃了族人而难过。
他皱起眉头，好像吃了颗苦涩的水果。无论如何，艾奎纳说对了一件事：在这阴冷的日子里，他们必须做出艰难的选择。
“拉她回来！”那个声音说道，“快！”
梅格雯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正直勾勾盯着一片白茫茫的虚空。转变来得太突然、太奇异，一时间，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她往前凑了凑，想穿过这片虚空，就像之前穿过灰色梦境时一样，但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她。刺骨的寒冷袭来，让她呼吸困难。面前是雪花飞舞的山渊，粗糙的手掌抓住了她的双肩。
“拉住她！”
她连忙后退，奋力远离悬崖、挣脱束缚。感觉到周围坚实的地面，她才长出一口气，瘫软下来。她的膝盖刚刚在悬崖边留下了两个雪窝，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将其填满。在一旁，她燃起的营火余烬已被厚厚的白毯覆盖。
“梅格雯小姐，我们是来帮你的！”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有两个人仍抓着她不肯松手，第三人站在后方几步外。他们都披着厚厚的斗篷，脸上包着围巾。其中一个身上饰有破破烂烂的克罗禾部族纹章。
“为什么拉我回来？”她的声音又慢又抖，“我正跟诸神在一起。”
“你差点掉下去，小姐。”抓着她右肩的人说道。她能感觉到他在发抖。“我们找了你三天。”
三天！梅格雯摇摇头，望向天空。看这朦胧的日光，天应该刚亮没多久。她真的一直跟诸神在一起吗？感觉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要是这些人没来的话……
不， 她告诉自己。这么想太自私了。我必须回来——要是跌到山下摔死，我就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她必须活着。毕竟，她还负有许多责任。
梅格雯松开冻僵的手指，戴沃石滚落到地上。她感觉心脏在胸膛里膨胀。她是对的！按梦中的指示，她爬上了布日岱峰。现在，她在高地上也做了梦，跟引她来此的梦一模一样。
当时，梅格雯觉得诸神的信使找到了自己。那信使是个红发的高个青年，面容在梦里很模糊，但想必十分英俊。也许他是个陨落的赫尼斯第古代英雄，比如橡心安佳或者辛奈哈王子，被带到天上与布雷赫等诸神一起同享永生！
最初那次，她在山洞里感应到他的呼求，但刚想与之接触，梦境便消散了，只剩下孤独冷清的自己。然而在高地上入睡时，她又感应到信使的呼唤，这次对方十分急切，于是她像油灯一样点燃自己，穿过梦境，为他照明，与之接触。最后，他们好不容易碰了面，他立刻带她前往诸神的领地。
那个新出现的肯定是她见过的神祇之一！梦中的景象依然模糊——也许因为活人无法目睹诸神的真容吧——但出现在她面前的脸绝非凡人男女。不说其他，单是那对燃烧的金色眼眸就能证明这一点。她甚至有可能看到了布雷赫本尊！信使的灵体一直陪伴着她，似乎在向神汇报某处高地的事——一定是指她灵魂入梦时身体躺卧的山峰——接着，信使与神谈到国王之女和死去的父亲。整场对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声音断断续续、飘渺回荡，像是从隧道或断崖另一头传来——可除了梅格雯和她那为族人牺牲的父王路萨，他们谈论的还可能是别人吗？
她没能听到每一句对话，但条理似乎很清晰：诸神正在备战，他们终于打算出手了。接下来的一瞬间，她得到允许一窥天堂的美景：一众神王在等待她，双眼如火，发丝如涛，身着蝶翼般斑斓的铠甲，长矛和利剑仿若夏日的闪电。梅格雯见到了诸神的力量与荣光。都是真的，一定是！如今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诸神有意取回领地，为赫尼斯第人报仇雪恨。
她的身子前后摇晃，吓得那两人抓得更紧。如果此时纵身一跃，她觉得自己绝不会坠落山巅，而是会像椋鸟一样飞下山去，向族人转达这个好消息。她哈哈大笑，先是为了片刻前的傻念头，接着是为自己竟被掌管大地、流水和天空的诸神选中，得以传达他们的救赎。
“小姐？”说话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忧虑，“你病了？”
她没理他。各种思绪在心中熊熊燃烧。虽然不能飞，但她还是得尽快下山，回到赫尼斯第人流亡的山洞。是时候了！
“我从没这么好过。”她说，“带我回去见族人。”
护卫准备扶她下山时，她听到肚子咕咕作响，方才发觉自己已饥肠辘辘。三天来，她在高地上睡觉、做梦、盯着飞雪的远方，几乎什么都没吃。满心都是天堂的话语，肚腹却像个空木桶，她该如何填饱自己呢？她再次放声大笑，拍了拍衣服上厚厚的雪末。寒意逼人，但她热得像火。离家甚远，她却不再忧愁。她真希望能与艾欧莱尔同享这份喜悦，而且跟以往不同，这次她想到他也不再悲伤。他有他的使命要完成，诸神让她遣走艾欧莱尔一定有其原因。神灵的承诺即将兑现——这可是众神最终也是最好的礼物——她为何还要怀疑呢？
“我跟诸神谈过了。”她对三个忧心忡忡的护卫说道，“时局艰难，但他们与我们同在——他们会来拯救我们。”
离她最近的护卫与同伴对视一眼，努力挤出微笑。“颂赞他们。”
梅格雯将几件物品收回行囊，匆忙中还不小心弄裂了密尔汊之鸟的翅膀。她吩咐一人回去找落在崖边雪地上的戴沃石。太阳爬上地平线不到一掌宽，她已经走在格兰玻山的雪坡上了。
她又累又饿，现在终于又觉得冷了。即使有人搀扶，下山的路也比上山艰难许多。但梅格雯仍喜不自禁，好像怀了个婴儿——没错，喜悦就像孩子，在她腹中成长、壮大。她终于有好消息可以告诉族人了！阴冷的一年过后，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欢欣呢？
但他们是不是还要做些什么，她突然想道，赫尼斯第人是否该为诸神准备什么回报？
梅格雯一边转动脑筋，一边小心翼翼择路而行，不知不觉就走了一上午。最后，她决定先找狄娅温谈谈。指点她上布日岱峰的是占卜师，让她明白那些梦十分重要的也是占卜师，狄娅温应该能帮梅格雯做出下一步决策。
老骑士克罗翰迎向搜寻队，满嘴气话，满心担忧。但他的怒气就像雨滴滑落打蜡的毛皮，半点没落在梅格雯心上。她笑了笑，谢过他派人接自己下山，然后就把他撇到一旁不理不顾。老人问了几句，始终得不到回应，只好恳求她先休息一会儿。最后，他们发现梅格雯说不得也劝不动，又没法在全洞人面前动粗，只得讪讪地退开了。
狄娅温就站在洞口，好像早知道梅格雯会在此刻到来。占卜师搀住梅格雯的胳膊，走进烟雾缭绕的洞窟。
“从你的表情就看得出来。”狄娅温郑重地看了看梅格雯的双眼，“赞美密尔汊，你又做梦了。”
“按你的建议，我爬上了布日岱峰。”她简直要兴奋地叫出声，“然后诸神真的对我开口了！”
她把自己的经历连贯起来说了一遍，尽量不要过度夸张或美化——毕竟真相本身已经足够惊人了！听完之后，狄娅温静静地回望着她，眼睛亮得仿佛饱含了泪水。
“啊，赞美诸神。”占卜师说，“就像是古老的传说，你被赠予了谓识。”
梅格雯幸福地微笑。狄娅温果然明白，正如梅格雯预想的一样。“太好了。”她赞同道，“我们会得救的。”她顿了顿，想起之前的疑虑。“可我们是不是还要做些什么？”
“只要遵行诸神之道。”狄娅温毫不迟疑地说。
“可究竟是什么道？”
狄娅温在她的镜子间摸索，最后挑出一面蛇纹手柄的抛光铜镜。“现在，安静。虽然不能同你一起入梦，但我还有别的办法。”她将镜子举到闷燃的火上，吹开沉积的烟灰。占卜师盯着镜子看了很久，但暗棕色的眸子似乎定睛在镜子之外，嘴唇无声地嚅动。最后，她放下了镜子。
再开口时，狄娅温的声音很飘渺。“诸神乐于救助勇者。巴格巴将牛犊赐给贺恩之民，因为他们在诸神之战中牺牲了马匹。梅珊教女人编织，因为她们曾帮助她躲避狂暴的丈夫沐诃。诸神乐于救助勇者。”她眨眨眼，拨开眼前的一绺灰发，恢复了平常的声线，“我们必须达到诸神的标准。我们必须让他们看到，贺恩的子民值得他们帮助。”
“那是什么意思？”
狄娅温摇摇头。“我说不准。”
“是要我们拿起武器？挑战司卡利？”梅格雯皱起眉头，“就这么些人，还都是老弱病残，我怎能要求他们以身试险？”
“诸神的任务从来不容易，”狄娅温叹了口气，“这我知道。年轻时，密尔汊曾进入我的梦中，但我没能完成使命。我退缩了。”占卜师仿佛回到过去，脸上满是强烈的悔意，“失败后，我便离开了她的神坛，自那之后，经过许多寂寞的岁月，我再没感受过她的触碰……”她停了片刻，再次转向梅格雯，忽又变得像羊毛商一样活泼，“诸神的要求很严厉，国王之女，但拒绝他们就等于拒绝了帮助。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拿起武器，对抗司卡利和他的爪牙……”梅格雯的思绪如水一般滑过心头，其中满溢着美丽的疯狂，也许这真能上达天听呢？再度举起赫尼斯第的利剑，迎击侵略者，哪怕只是一瞬间，诸神也肯定会为那骄傲的一刻欢呼！届时，天空定会裂开，冉恩的闪电将倾泻而下，将尖鼻子司卡利和他的军队烧成灰烬……
“我得想想，狄娅温。向我父亲的子民宣告这个决定时，你会站在我身旁吗？”
占卜师点点头，像个自豪的母亲一样微笑。“我会在你身旁，国王之女。我们一同传达诸神的旨意。”
温暖的雨水从天而降，那是暴风雨的先锋。海平面上，云层黑灰斑驳，几乎把黄昏的橙光吞噬殆尽。米蕊茉眯起眼睛抵挡落下的水滴，小心观察四周。大部分水手正忙着迎接风暴，似乎没人注意到她。阿庇提斯还在船舱里，米蕊茉衷心祈祷他只专注于航海图，千万别察觉那华丽的匕首已经不见了。
她从斗篷下掏出第一只水囊，松开盖在登陆船上的厚布的绳结。她飞快地张望一番，把水囊一只接一只扔进船里，堆在木桨旁边。正当她踮起脚尖，把装面包和奶酪的包裹也塞进去时，却听见有人用纳班语大喝一声。
“嘿！别动！”
米蕊茉像被逼入角落的兔子，僵立在原地，心脏突突狂跳。她任由包裹顺着指尖滑落，缓缓转过身。
“傻瓜！你挂反了！” 一个水手站在二十肘尺高的缆绳横杆上，正恼火地冲另一名水手叫喊。后者在更高的桅杆上忙碌，朝骂人的家伙比了个山羊手势，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前一个水手又叫骂一阵，最后冷笑一声，往风中啐了口唾沫，走开忙别的去了。
米蕊茉合上眼睛，等待膝盖停止颤抖。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满焦油、湿木板和浸透的羊毛斗篷的味道，另外，她还能闻到逼近的暴风雨的气息。她再次睁开眼睛。雨越下越大，从兜帽上流淌下来，在她鼻尖前汇成一股小瀑布。该回甲板下去了，即将入夜，她可不想因自己的失误而破坏甘·依苔的计划，哪怕这计划的成功率微乎其微。再说了，下这么大的雨，米蕊茉也不该出现在甲板上，假如碰上阿庇提斯，她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米蕊茉不知道呢斯淇具体怎么安排，但她知道，让侯爵起疑肯定没什么好处。
她悄悄爬下舱口舷梯，沿廊道轻轻走到呢斯淇简陋的房间外。房门没闩，米蕊茉往里头瞟了一眼。甘·依苔不在。米蕊茉相信，她一定是去准备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了，可惜连呢斯淇自己都知道希望渺茫。她想起今天早上，甘·依苔看起来是那么疲倦而心碎。
米蕊茉扎好衣裙，拉开墙上的挡板，心里纠结很久要不要闩上屋门。要知道，除非能从过道里完美地合上挡板，否则任何人一进屋就能发现这个洞，兴许还会爬进来查探。可如果闩上门，说不定又会害甘·依苔进不了屋。
她考虑了一番，决定不闩门，赌赌运气，希望不会有意外发生。她从斗篷下取出一支蜡烛，凑近甘·依苔的油灯点燃，钻进洞里，合上挡板。她用牙齿咬住烛尾，爬上梯子，暗自庆幸自己的头发又短又湿。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要是头发着火可就惨了：她赶紧驱散了这吓人的想象。
爬到暗道口，她往木板上滴了些蜡油，粘住蜡烛，然后拉起活板门，从缝隙间往外窥探。舱室很暗——是个好兆头。她怀疑水手绝不敢黑灯瞎火在这些不甚牢靠的木桶间走动。
“柯扎哈！”她轻声唤道，“是我！米蕊茉！”
没有回音。一时间，她以为自己来晚了，修士已死在黑暗当中。她强咽下堵住喉咙的紧张感，拿起蜡烛，小心地爬下挂在暗道口的活梯。梯子末端离地面还有些距离，米蕊茉往下一跳，结果估错了高度，蜡烛脱手滚落到木头地板上。她赶紧伸手把它抢救回来，匆忙中还烫了自己一下。
米蕊茉深吸一口气。“柯扎哈？”
还是没有回答。她绕过堆叠的货物，只见修士瘫软在墙边，脑袋搭在胸口。她抓住他的肩膀，死命摇晃修士的脑袋。
“醒醒，柯扎哈。”对方发出呻吟，但还没醒。她摇得更加用力。
“啊，诸神啊。”他嗫嚅出声，“那smearech fleann ……诅咒之书……”他浑身抽搐，仿佛身陷噩梦，“合上！合上！真希望我从没打开它……”他的声音轻了下去，变成不知所云的呢喃。
“该死的，醒醒！”她嘶声道。
他的眼睛终于睁开。“小……小姐？”他一脸的迷茫叫人同情，囚禁令他形容萎缩，皮肤松垮垮地挂在头骨上，深陷的眼窝投射出无神的目光，看起来就像个老头。米蕊茉几乎不假思索地拉起他的手。眼前之人真是被她推下恩莫庭海湾、差点活活淹死的醉鬼叛徒吗？这可怜人被锁住、遭毒打——但他没犯任何过错，他只是想逃跑、想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已。现在她倒希望自己能跟他一起逃掉。米蕊茉同情这修士，也记起他并非大奸大恶。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算是她的朋友。
米蕊茉突然为自己的麻木不仁而羞愧。她曾是那么顽固，一口咬定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甚至想要淹死柯扎哈。可现在，他的模样惨不忍睹，眼里满是痛苦和惊惶，脑袋在脏袍子上方摇晃。她捏了捏他冰凉的手说：“别害怕，我马上回来。”然后拿起蜡烛，去找甘·依苔提到的工具。
她眯起眼睛辨认模糊的记号，听到有脚步声在头顶来来回回。船身猛然摇晃，在风暴的前锋中吱呀作响。终于，她发现一只木桶，上面标着“Otillenaes ”的字样。她又找到一把挂在活梯旁的撬杆，用它打开了桶盖。桶里确实有工具，包着皮革，浸在油中，就像晚餐时汤锅里的海鸟。她咬咬嘴唇，尽量冷静而小心地一层层揭开湿淋淋的包裹，找出一只凿子和一把沉重的铁锤。她用斗篷衬里把它们擦干，回来找到柯扎哈。
“你要干什么，小姐？用杀猪刀给我个痛快吗？那我真要说声谢谢了。”
她皱了皱眉，用热蜡油将蜡烛固定在地板上。“别傻了。我要砸断锁链。甘·依苔会帮我们逃出去。”
修士盯了她一会儿，眼袋里的灰眼珠出人意外地坚决。“你得知道，米蕊茉，我走不动。”
“万不得已的话，我扛你。但我们得等到晚上。你还有时间揉揉腿，恢复力气。也许你还可以站起来走动一下，只要你别弄出声。”她扯了扯铐住他脚踝的锁链，“依我看，我得把两头都弄断，不然你走路会叮当乱响，像个补锅匠一样。”柯扎哈笑了。但她觉得，他笑主要是为让自己安心。
地板上还有些铁环，绑住他双腿的锁链贯穿了其中一只。米蕊茉拉动链条，将凿子的尖端抵在靠近镣铐的铁环上。“能帮我扶着吗？”她问，“我好用两只手抡锤子。”
修士点点头，攥紧凿子。米蕊茉举起锤子，试了几下，将其高高举过头顶。
“你看起来就像棕眼汀娜迦。”他轻声说道。
米蕊茉在倾听船身的吱呀声，希望找到节奏盖住敲打的噪音。“像谁？”
“棕眼汀娜迦。”他微笑道，“冉恩最年幼的女儿。敌人来犯时，冉恩病倒了，于是汀娜迦拿起勺子敲打冉恩的铜锅，呼唤众神来相救。”他看着她，“她很勇敢。”
船身摇晃，木板发出长长的、颤抖的呻吟。
“可我的眼睛是绿的。”米蕊茉全力砸下锤子。叮当声如雷鸣一般响亮。阿庇提斯及其手下一定在往这边赶呢。她低下头。凿子咬得很深，但锁链还没断。
“该死。”她吸了口气，停下来紧张地听了很长一段时间。幸好，上方甲板没什么不寻常的响动。她举起锤子，但转念一想，又脱下斗篷，叠了两层，垫在锁链下面。“扶好。”她指示道，再次抡起锤子。
米蕊茉又砸几下，斗篷果然降低了噪音，但也给敲断锁链增添了几分难度。最终，链条断了，米蕊茉又费力地敲打另一边。被迫停手之前，她甚至还砸断了一边手铐。她的胳膊像着了火，连将锤子再举过肩膀的力气都没了。柯扎哈也试了试，但他实在太虚弱，敲了几下连凹痕都没砸出，只好把锤子递还给米蕊茉。
“这就够了。”他说，“只砸断一边就行，剩下的链子可以绕在胳膊上，不会出声的。腿上的锁链最要命，但都已经敲掉了。”他小心地晃晃双腿，“你在附近能找到黑布吗？”
米蕊茉不解地看他一眼，起身疲倦地找了一下。最后她回来了，手上拿着阿庇提斯的匕首——之前它一直绑在她腿上。“找不到。你真需要的话，可以撕我的斗篷边。”她跪下来，用刀刃抵住织物，“要吗？”
柯扎哈点点头。“我得用它绑住锁链。只要不用力拉，就不会露馅。”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这里这么黑，守卫不会注意到有些链环是用爱克兰软羊毛做的。”
等他们弄完，工具也被包好归位，米蕊茉捡起蜡烛，站了起来。“等到午夜，或者更早一些，我再来找你。”
“甘·依苔到底想耍什么把戏？”修士又恢复了过去惯常的嘲讽语气。
“她没说。也许她觉得我知道的越少越好，免得我担心。”米蕊茉摇摇头，“也免得她搞砸。”
“恐怕我们下不了船，就算能下也走不了多远。”柯扎哈动作发颤，这一个小时他已拼尽了全力。
“确实不大可能。”她赞同道，“但阿庇提斯知道我是至高王的女儿，还强迫我嫁给他，所以我顾不得可能不可能了。”她转身离开。
“没错，小姐。我料想你也不会愿意。那就看今晚吧。”
米蕊茉停了一下。就在这过去的一个小时里，随着锁链的解开，二人之间升起一种无言的情愫……类似于，宽恕。
“今晚。”她回道。公主拿着蜡烛，重新爬上梯子，留下修士再度独坐于黑暗之中。
晚上的分分秒秒都是煎熬。米蕊茉躺在舱室里听着风暴嘶吼，心想明天这个时候自己会在哪儿。
狂风大作，俄澄行云颠簸起伏。侯爵的侍从来敲门，说主人命她去用餐，她推说自己因大浪而晕船了，没法接受邀请。过了会儿，阿庇提斯亲自驾临。
“听说你病了，米蕊茉，我很难过。”他倚在门口，像头轻松自得的野兽，“今晚想不想睡我房间，免得一个人难受？”
听到这恶心的甜言蜜语，她很想大笑，但还是忍了下来。“我不舒服，大人。等成婚之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今晚就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他似乎想反对，但最终耸了耸肩。“随你吧。多亏这风暴，今晚我也有的忙了。不过，正如你所说，我们以后得过一辈子呢。”他微笑起来，锋利的唇线仿佛刀口。“那么，晚安。”他迈步过来，吻了吻她冰冷的脸颊，然后走到小桌旁，掐灭了灯火。“晚上风浪大，你不想让船起火吧？”
他出去时，顺手带上了舱门。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从床上迅速跳起，检查房门有没有被反锁。还好，门开了，露出了黑糊糊的过道。虽然向上的扶梯口关着，但还能听到哀号不止的风声。她关好门，回到床上。
身子随着船身剧烈摇晃，米蕊茉不安地打起了盹。她忽睡忽醒，不时睁开眼睛，但仍像沉浮于梦中。每次惊醒，米蕊茉都迷迷糊糊地冲进走廊，爬上扶梯，偷瞄一眼外面的天空。有一次，她半梦半醒地在乌云下等了很久，以为月亮已被父亲和派拉兹赶走、彻底消失了。好在最后，月亮终于像只眨动的眼睛，从昏暗中冒了出来。她发现离呢斯淇定下的时间还早，于是又溜回房间。
还有一次，她半醒着躺在床上，感觉甘·依苔开门看了她一眼。假使呢斯淇真的来过，对方也什么都没说，一转眼，门廊再次空空如也。没过多久，在狂风的间隙，米蕊茉听到观海者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
米蕊茉实在等不下去了。她起身下床，拽出藏在床下的包裹，取出上船时穿的修士服——自从阿庇提斯拿来华美的裙子，她就再没碰过它。她穿上马裤和衬衫，扎好腰间松散的带袍，套上旧靴，又把几件东西塞进口袋。她把下午用过的匕首插进腰带，放在身边总比担心它被发现强。如果去甘·依苔的小屋时碰上别人，她只要用宽大的袍袖遮住刀刃就行了。
她迅速检查一遍，确定走廊没人，然后将口袋夹在腋下，静静地溜出了门。雨水落上头顶的甲板，仿佛一千只手在敲打鼓点，正好为她提供了掩护。呢斯淇的歌声则盖过了嘈杂的风暴，听起来诡异而不安，远没有往常那么悦耳。也许呢斯淇的忧虑和不悦随乐曲一同释放了出来，米蕊茉一边想，一边烦乱地摇了摇头。
这一次，光是在扶梯口朝外瞥一眼，她就被浇得浑身湿透。狂风漫卷，暴雨横飘，船桅上只剩几盏油灯还在半透明的罩子里跃动发亮。俄澄行云的船员们衣袍翻卷，像慌乱的猿猴一样上蹿下跳。看着这片混乱，米蕊茉心里一沉。船上所有水手似乎都聚到了甲板上，瞪大眼睛盯着紧绷的帆布和摇晃的绳索，手上忙个不停。这种情况下，她和柯扎哈怎么可能溜到对面不被发现，更别提把笨重的登陆船放下水了。不论甘·依苔当初是怎么盘算的，风暴肯定把计划都给破坏了。
月亮几近全黑，但看起来应该接近了呢斯淇指示的位置。米蕊茉眯眼遮挡雨水，发现两个水手正拖着一卷沉重的绳索靠近扶梯口。她迅速关门下梯，尽快沿走廊跑进甘·依苔的小屋，钻进呢斯淇洞，去找柯扎哈。
修士醒着，正在等她。他看起来好多了，但动作依然虚弱而缓慢。米蕊茉帮他把锁链缠上胳膊，又从斗篷上撕下布条绑好。她依然担心，自己该如何避人眼目，带着他穿过甲板，踏上登陆船呢？
待她弄完，柯扎哈抬起胳膊，用力挥了挥。“一点儿都不沉，小姐。”
她盯着沉重的链条，皱起眉头。显然他在撒谎，从他的表情和动作就看得出来。一时间，她甚至考虑把木桶打开，取出锤子和凿子再试试，但他们没时间了。再说了，船身晃得这么厉害，她很可能一不小心伤到自己或柯扎哈。她很怀疑他们能不能成功出逃，但这是唯一的希望。时候到了，她决定全力一搏。
“我们得走了。拿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个细瓶，递给柯扎哈，“别喝太多。”
他带着疑惑接了过去，第一口下肚，脸上立刻展开笑颜，忙不迭又喝了几大口。
“酒。”他舔舔嘴唇，“上好的珀都因红！以乌瑟斯、巴格巴，还有……还有一切神灵的名义！赞美你，小姐！”他舒了口气，叹道，“现在我可以愉快赴死了。”
“别死。还早着呢。给我。”
柯扎哈看着她，不情不愿地递了回去。米蕊茉倒转酒瓶，咽下最后几口酒，感觉温暖的液体滑下喉咙，注入肠胃，然后她把空瓶藏在一只木桶背后。
“现在，走吧。”她拿起蜡烛，领着他走向活梯。
柯扎哈好不容易爬上梯子，挤进呢斯淇洞，停下片刻喘了口气。在这当口，米蕊茉则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头顶上，大雨敲得船身嗡鸣震颤。
“出去的路有三条。”她大声说。柯扎哈在剧烈的摇摆中努力稳住身子，似乎没仔细听。“一条是这舱室外的扶梯口——但它直接开在后甲板，那儿经常有个舵手。眼下这天气，肯定有人守着，而且不可能睡着。所以这条路行不通。”她转头看向修士。在烛火照亮的小光圈里，他正盯着身下的通道。“还剩两个选择。要么爬上主甲板，从阿庇提斯和所有水手眼皮子底下经过；要么沿着暗道爬到对面，也许能在前甲板找到出口。”
柯扎哈抬起头。“也许？”
“甘·依苔没说，我也忘了问。但这是个呢斯淇洞，她说能靠它迅速穿过整条船。再加上她总在前甲板唱歌，说明能通到那儿。”
修士疲倦地点点头。“哦。”
“所以我觉得该去前甲板。也许甘·依苔在等我们，她没说我们该怎么上登陆船，也没说什么时候跟我们碰面。”
“我跟着你，小姐。”
正当他们爬过窄道，一声巨响撼动空气，震得二人耳朵生疼。柯扎哈发出一声惶恐的惊叫。
“诸神啊，这是怎么了？”他倒抽一口气。
“是打雷。”米蕊茉说，“暴风雨来了。”
“乌瑟斯·安东发发慈悲，救我脱离船与大海吧。”柯扎哈呻吟道，“它们都被诅咒了。被诅咒了。”
“从大船到小船，反而离海更近了。”米蕊茉一寸寸挪动身子，“我们的目的还是船——如果走运的话。”她听到柯扎哈跟了上来。
爬过通道之前，雷声又炸响两次，且一次比一次声大。终于抵达出口时，米蕊茉转身搭住修士的手臂。
“我得吹了蜡烛。别出声。”
她抬起沉重的板门，撑起一掌宽的缝隙。雨水飞溅，他们就在艏楼下方——离台阶只有几步远——距左舷栏杆则有近二十肘尺。一道电光骤然照亮整片甲板，米蕊茉看到了四周船员的身影，他们的动作凝固在闪光瞬间，仿佛一幅壁画。漆黑的天幕压迫大船，汹涌的乌云遮住了星星。她压低身子，借着一阵滚雷声，关上了舱门。
“周围有人，”她等回音减弱后说道，“但离我们有段距离。如果我们拉起兜帽，贴着栏杆走，也许他们会以为我们是船员。这样我们就能绕到登陆船那儿了。”
没有烛光，她看不见修士，但能听到窄道内粗重的呼吸声。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听不到甘·依苔的声音。她没在唱歌。”
沉默了一段时间，柯扎哈才开口。“我很怕，米蕊茉。”他哑着嗓子说，“既然要走就赶快吧，趁我还没丧失最后一点勇气。”
“我也怕，”她说，“但我得想一下。”她摸到他冰冷的手，紧紧握住，沉思片刻。二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如果甘·依苔不在前甲板，我也不知道她会在哪儿。也许她在登陆船上等我们，也许不在。找到小船，我们得解开固定船只的绳索——可能不止一根。我还得去找她。等我回来，我们就把登陆船推下去，然后跳到水里。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就自己动手。绳上只有一个结，不会太费劲儿的。”
“跳……跳进水里？”他结结巴巴地说，“在这风暴天？水里还有妖怪，有淇尔巴啊！”
“当然要跳。”她轻声说道，努力压住火气。“跟着小船一起下水，我们会摔断脊背的。别担心，我先跳，你可以抱着船桨跟上。”
“我很羞愧，小姐。”修士依然不放她的手，“本该是我保护你，但你知道我讨厌大海。”
她握紧他的手指。“我知道。行了，走吧。如果有人叫你，记住，假装没听到，继续走。别忘了扶住栏杆，因为甲板上一定很滑。找到登陆船之前，你肯定不想提前翻进海里。”
柯扎哈的轻笑声中带着恐惧。“你说得对，小姐。上帝保佑我们。”
突然，另一个声音盖过了风暴的咆哮，听起来比雷声轻些，却蕴含着同样狂暴的威力。米蕊茉似被声浪击中，膝盖一软，急忙扶住墙壁。她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只感到极度恐惧，像被一支冰矛插中心窝。但她没时间犹豫了。米蕊茉稍作休整，再度打起精神，抬起舱门，爬进倾盆大雨。
到处都是怪声，甜腻又骇人。刹那间，这声音超越了人耳所能承受的极限，钻进她的脑海，在她头骨间激荡、环绕，仿佛一群鬼魅的蝙蝠。片刻后，声音又急剧下降，变得缓慢而低沉，好似一首发自大洋底部的海岩之歌。米蕊茉就像站在教堂般宏大的巨型蜂巢里，被那声音震得五脏六腑一同发颤。她很想把自己的身体抛出去，融入那旋律，与之合鸣、共舞、尖叫并飞旋；同时她又想伏在地上，用脑袋狠撞甲板，让这声音彻底停下。
“上帝保佑我们，这是什么怪声？”柯扎哈惨叫起来，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米蕊茉咬紧牙关，低垂着头，强迫自己从艏楼台阶一点点挪向栏杆，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吱嘎作响。她扯住修士的衣袖，像拖着一架雪橇，将他拽过滑溜溜的船板。“是甘·依苔。”她喘着气，努力抵抗呢斯淇强大的歌声，“我们离得太近了。”
黑暗厚如天鹅绒，只点缀着几盏稀落的黄灯。突然，惨白的电光一闪，她看到眼前的栏杆、手边的柯扎哈，以及空寂漆黑的大海——这些图景瞬间烙入眼帘。紧跟着又是一道闪电，强光之下，米蕊茉看到左舷栏杆外探出一颗光溜溜的圆脑袋。随着亮光消退，雷声接连炸响。借着昏暗的灯光，只见五六个扭曲的怪影攀上了大船，滑腻的身躯微光闪闪。米蕊茉僵在当场，像被一记重拳打中。好在她赶紧转过身，拖着柯扎哈，连滚带爬地朝右舷逃去。
“发生了什么？”柯扎哈叫道。
“是甘·依苔！”在她前面，水手们如倾巢的蚂蚁，来来去去，乱作一团。但眼下，俄澄行云的船员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是呢斯淇！”她吐出灌进嘴里的雨水，“她把淇尔巴唱来了！”
“安东救救我们！”柯扎哈厉声尖叫，“安东救救我们！”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一群形似青蛙的灰色躯体。淇尔巴翻过右舷栏杆，落在甲板上，张开大嘴，摇晃着头，仿佛朝觐的信徒终于抵达了圣殿。其中一个伸出细瘦的胳膊，抓住一名逃窜的海员，将其扑倒在地。伴着滚滚雷声，惨叫的水手被拖进了黑暗。米蕊茉一阵恶心，转身往登陆船的方向逃命。海水漫过双脚和膝盖，令她如坠噩梦，跑不动也走不快。灰色怪物继续从两边涌来，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食尸鬼，自污秽的墓穴蜂拥而出。在她身后，柯扎哈呜哇乱叫。呢斯淇的狂歌响彻头顶，整片夜海像硕大的心脏一样怦怦跳动。
到处都是淇尔巴，它们的速度快得可怕。船员们遭到围攻，绝望的哀号甚至穿透了暴风雨和甘·依苔的歌声。阿庇提斯与两名官长背靠桅杆，抵御五六只海怪，手中的利剑好似细细的光线，忽而突刺，忽而挥闪。一只淇尔巴蹒跚后退，手里抓着自己被砍断的胳膊。怪物把断肢丢到甲板上，然后猛扑上去，腮叶一鼓一收，黑血自残肢泉涌而出。
“哦，仁慈的安东啊！”米蕊茉终于在前面看到了黑糊糊的小船。她拖着柯扎哈往那儿跑去，就在这时，桅顶横杆上有盏油灯突然爆裂，燃烧的火雨浇上湿淋淋的甲板。四周升起团团雾气，一颗阴燃的火星点燃了米蕊茉的袖子。她赶紧拍灭火苗，但夜空已被橙红的火光照亮。她在迷蒙的暴雨中抬起头。一块船帆着火了，虽然是在风暴中，船桅仍迅速烧成了一根火炬。
“绳结，柯扎哈！”她大叫道。在她旁边，一声闷呼被滚滚雷鸣淹没。她抓住湿滑的绳子，用力拉扯，试图解开泡胀的绳结。她的一片指甲撕裂了。好不容易解开绳结，她又转身对付第二个。大船在摇晃，登陆船跟着一摆，将她撞到一边，幸好她抓着绳子没松手。一旁的柯扎哈像具苍白的尸体，也在奋力整理四根连接绞盘的绳索。
被那东西碰到之前，她先感到一阵寒意，然后身子一滑，摔进了登陆船。但那淇尔巴上前一步，用带蹼的爪子扯住了她拖曳的袍袖。它的双眼像漆黑的水池，映射出船帆上的火光，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米蕊茉一声尖叫，被它拖了过去。
这时，近旁的阴影里冲出来个东西。淇尔巴被当头撞倒，但仍不肯放开她的胳膊。米蕊茉也被拽倒，手掌戳上怪物滑溜溜且有弹性的肚皮。她大口喘气，奋力挣扎，但那蹼爪实在抓得太紧。混有海水、污泥和烂鱼味道的恶臭扑鼻而来。
“快跑啊，小姐！”柯扎哈的面孔从怪物肩后探出。他用胳膊上的锁链勒住了它的喉咙，链条被绷得笔直。但在昏暗的火光下，米蕊茉看到淇尔巴颈上的腮叶仍一起一伏，露出半透明的灰色腮肉，边缘呈粉色。一阵麻木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她意识到怪物不需要通过喉咙呼吸，所以柯扎哈的锁链不管用。哪怕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淇尔巴仍能把她拖过去，拖向它另一只空闲的爪子，拖向它大张的嘴巴和冰冷的眼睛。
甘·依苔的歌声突然停了，只剩余音久久环绕。除了风声，周围只剩惊恐的尖叫和大群海怪沉闷的嘶号。
米蕊茉在腰间胡乱摸索，好容易探到阿庇提斯的鱼鹰匕首，但刀柄却被浸湿的袍子缠住。她心脏狂跳，死命一拽，终于抽出了刀子。她用力晃动匕首，甩脱刀鞘，朝抓住自己的灰胳膊一通乱砍。刀刃咬中目标，放出一道墨黑的血线，但那怪物还是不松手。
“上帝救救我们吧！ ”柯扎哈尖声叫道。
淇尔巴张圆嘴巴，但没发出声音，又将她拉近了些。米蕊茉能看到雨滴落在它亮闪闪的皮肤上，看到它嘴唇后柔软苍白的濡湿。伴着一声厌恶混同愤怒的呼喊，米蕊茉不退反进，将刀子插进怪物黏滑的肚腹。这一下，淇尔巴终于发出惊讶的轻呼。血泡从米蕊茉指间冒出，她感觉怪物的手劲松了。她再刺一刀，再一刀。淇尔巴在抽搐，在踢打，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最后终于瘫软下来。米蕊茉滚到一边，颤抖着将双手浸入干净的积水。柯扎哈的锁链还缠着怪物的脖子，在下一道闪电中形成恐怖的定格画。修士瞪着眼睛，脸色惨白。
“松开吧。”米蕊茉喘着粗气说，“它死了。”雷声隆隆应和。
柯扎哈踢开怪物，手脚并用、气喘吁吁地爬向登陆船。很快，他平息下来，摸索着解开两个绳结，又转回头来帮助米蕊茉——后者的双手仍然控制不住地发抖。他们用一支桨推开小船侧舷的支架，让登陆船垂直荡离甲板。此时只剩一根缆绳还系在绞盘上，小船下方便是漆黑汹涌的海水。
米蕊茉回望大船。燃烧的桅杆像棵雅蔓索树，火柱随风舞动。甲板上到处是纷繁的人影和淇尔巴，但从登陆船到艏楼之间却空出了一条路。
“待在这儿。”她拉起兜帽遮住脸，“我必须找到甘·依苔。”
柯扎哈惊讶的表情迅速转成愤怒。“你疯了吗？Goirach cilagh ！你这是找死啊！”
米蕊茉懒得争辩。“待在这儿。拿桨保护自己。要是我等会儿没回来，你就放船下水，跟着跳下去。可以的话，我会游泳追上你。”她转身小跑穿过甲板，手里紧紧攥着匕首。
美丽的俄澄行云化成了地狱火船，好似由恶魔船匠打造，专用于在被诅咒的海渊折磨罪人。海水淹过大部分甲板，主桅的火舌已蔓延至其他船帆，燃烧的布条在风中如群魔乱舞。几名水手站在船舷，浑身浴血，神志恍惚，几近发狂，仿佛刚被严刑拷打过的囚犯，只是这刑罚已远远超出他们的罪孽了吧。许多淇尔巴也被杀死——尸体高高堆在主桅杆旁，阿庇提斯与两名官长守在那里——尸堆里还支棱出一条人腿。更多海怪饱餐一顿后返回了大海，剩下的仍四处乱爬，追逐着幸存者。
米蕊茉蹚水跑向前甲板，一路上没遭到袭击，但有时必须涉险靠近几群正在进食的淇尔巴。她对这群怪物已经熟视无睹了，没被恐惧压倒，她都有些佩服自己。她的心似乎变硬了：换作一年前，这样的场面准会把她吓哭并找个地方藏起来；而现在，有必要的话，她甚至敢于穿过火焰。
她找到台阶，快速登上艏楼。呢斯淇并没完全停止歌唱：一丝微弱的旋律仍在前甲板回荡，看似纤薄的力量竟喝退了狂风。观海者盘腿坐在甲板上，身子前倾，面庞几乎贴上地板。
“甘·依苔。”米蕊茉说，“小船准备好了！快来吧！”
呢斯淇一开始没出声，过了会儿才挺起身子。米蕊茉倒抽一口寒气。她从没在哪个生灵的脸上见过如此深切的悲伤。
“哦，不了！”呢斯淇哑声道，“未知的大海啊，你走吧！快走！”她无力地挥挥手，“我做这些就是为让你获得自由。若你没能逃走，我的罪行就毫无意义了！”
“可是，你不一起走吗？”
呢斯淇呜咽一声。她的面容仿佛老了一百岁，眼窝深陷，失去了平日的光彩。“我不能走。这船能否幸存，唯一的希望就在我。我死虽不能洗清罪孽，但至少能让我自己好受些。愿努言饶恕我吧——都怪这邪恶的世道逼我走到这一步！”她头往后仰，吐出一声悲叹，令米蕊茉不禁泪流满面。“走吧！”呢斯淇哀号道，“走！算我求你了！”
米蕊茉继续哀求，但甘·依苔只是垂下头，盯着甲板。沉默许久之后，她又唱起虚弱、悲恸的歌谣。风转了个方向，雨势随之减弱片刻。米蕊茉看到甲板上已没几个活动的人影了。她看了看蜷成一团的呢斯淇，划了个圣树标记，转身走下台阶。以后再想吧。以后再想她为何要留下。以后……
回去的路上，有人抓住了米蕊茉，是个受伤的水手，不是淇尔巴。她用刀子砍中那人的手，任由他噗通一声瘫倒在甲板上。再走几步，她看到了沙勒斯的尸体。侯爵的侍从是那么年轻，身上看不出任何外伤，浸在浅水中的面容显得异常平静，头发宛如海草随波起伏。
柯扎哈看到她，不由喜出望外，没有半句责备，也没问她为何一个人回来。米蕊茉抬眼看看最后一根缆绳，抬起刀子将其锯断，只在切口挣断时稍稍仰了仰身。绞盘快速旋转，登陆船直直落下，掉进海里，激起一片白色的浪花。
柯扎哈将手里的桨递给她。“拿着，米蕊茉。你太累了，这能帮你浮在水上。”
“给我？”她惊讶地问道，差点笑出声。
就在这时，第三个声音插了进来。“你在这儿啊，亲爱的。”
她猛转过身，只见一道饿鬼般的人影正一瘸一拐朝他们逼近。阿庇提斯浑身是伤，一道长长的血口划过他的脸，切开了一只眼睛，令他金色的长发也沾满了血污。但他依然手握长剑，依然如捕食的豹子一样优雅而凶残。
“你是要离开我吗？”他语带嘲讽，“你不留下来招呼一下……”他咧开嘴，眼神骇人，指了指周围，“……我们的婚礼客人 ？”他又迈出一步，缓缓地挥舞长剑。在船帆燃烧的火光之下，剑身仿如一根红热的烙铁，从左挥到右……又从右挥到左，竟然有种奇异的美感……
米蕊茉摇摇头，腰背挺得笔直。“下地狱去吧。”
阿庇提斯的笑容消失了，剑尖平举指向她的眼睛。柯扎哈站在她身后，无助地骂起脏话。“我是该杀了你？”侯爵沉吟道，“还是留你一条小命？”他的眼睛跟淇尔巴一样，全无人性。
“来啊，杀了我。我宁死也不准你再碰我。”她盯着他，“你在资助火舞者，对不对？是派拉兹的吩咐？”
阿庇提斯摇摇头。“只资助一部分。给那些……不怎么坚定的信徒。但他们总能派上用场。”他皱起眉头，“我不想再谈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你属于我。我决定……”
“我这儿确实有件东西属于你。”她抬起匕首。阿庇提斯不明就里地一笑，依然举着剑锋，防备公主突然把刀子丢过来。但米蕊茉没有，只将匕首扔进他脚边的积水。阿庇提斯略一低头，目光随之往下一瞟。说时迟那时快，米蕊茉操起船桨，狠狠捣中他的肚子。阿庇提斯倒吸一口气，踉跄后退，长剑乱挥，像只受伤的蜜蜂。米蕊茉双手抡桨，使出浑身的力气，在半空中舞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咔”一声砸中阿庇提斯英俊的脸颊。侯爵一声惨叫，捂着脸倒在甲板上，指间鲜血狂喷。
“哈！”柯扎哈欣喜地狂叫，“瞧瞧你，你这魔鬼！看你以后还怎么用这张脸引诱女人？”
米蕊茉跪倒在地，隔着湿滑的甲板将木浆推给柯扎哈。“走。”她喘着气说，“拿着它，跳。”
修士困惑地站了一会儿，仿佛记不得自己身在何处，然后他蹒跚走到船边，闭上眼睛，默念几句，纵身跃下。米蕊茉站起来，最后看了眼侯爵——他还在甲板上吐着红沫——也翻过栏杆，朝虚空跳了下去。一时间，她身子下坠，飞向黑暗。随即，水像冰冷的拳头在周围合拢。她不知道自己是会上浮，还是会像这样一直下坠，坠入终极的深渊，坠入永远的黑暗与静谧……
但她浮出了水面。她爬上小船，把柯扎哈也拉了上来。二人架好桨，一同划离伤痕累累的大船。风暴仍在头顶盘旋，但势头已弱。俄澄行云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小，直至成为漆黑海平面上一点燃烧的亮光，一朵小小的火焰，一颗濒死的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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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曾鼓起勇气，打算趁侯爵睡着时割开他的喉咙。可眼下，按照甘·依苔的指示，她只能藏起匕首，静静等待——至于等待什么，她却全然不知。米蕊茉浑身抖得厉害，但不再是因为愤怒和沮丧，而是因为害怕：她曾将这份恐惧压了下去，因她以为一切都将很快结束，而现在，恐惧又回来了。离阿庇提斯发现匕首被偷还要多久？结论如此明显，他会不会马上怀疑到她？接下来，他再造访她房间时一定会慎之又慎，然后，陪伴她走向婚礼的，将不仅仅是羞耻和道德上的束缚，而是真正的锁链——就跟绑住柯扎哈的那种一模一样。
米蕊茉一边踱步，一边乞求圣母艾莱西亚与乌瑟斯的帮助，但她的态度算不上虔诚，更像在跟又聋又傻的老人说话。反正在这船上，不管她遇到什么，都不会引来上帝的关注，不然打一开始，他也不会任由自己落到这般田地。
她已经错了两次。从被阿谀奉承之辈环绕的童年开始，她便确信，想让人生过得有意义，她就只能听从自己的内心，推开一切障碍，不让任何貌似重要的东西挡住前方的路——然而，正是这个想法将她推到了现在的境地。她逃出叔叔的城堡，自以为能力挽狂澜，但时间与历史的大潮却从她头顶无情地漫过，她想阻止的事情依然发生了——奈格利蒙陷落、约书亚战败——连她自己也不知将流落何方。接下来，明智的做法似乎是放弃抵抗，不再以命相搏，任凭潮水摆布。但她再次大错特错。由于自暴自弃，她躺上了阿庇提斯的床榻，很快还将嫁他为妻。一时间，她甚至失去了理智——她想杀了阿庇提斯，然后被他的手下杀掉，从此不再委曲求全，也不必再进退两难。但甘·依苔阻止了她。于是现在，她就像俄澄行云一样，在这无风的海面上原地不动，止步不前。
但现在，她必须做决定了，就像宫廷教师教过她的那样——派丽帕身为贵族的娇妻，也得在乌瑟斯被定罪时，选择是否持守自己的信仰。儿时祈祷书上的图画依然历历在目，但身为一个小公主，那时她主要是喜欢派丽帕裙子上的银色花纹；至于派丽帕本人，虽已成为传奇，被写进书里、画在墙上，但公主对她其实并不关心。直到最近，米蕊茉才经常琢磨故事里的伟人们会如何思考问题。有些国王在塞斯兰的挂毯上永存不朽，但在开战之前，他们会不会在古老的厅堂间踱来踱去，犹豫不决，只想厘清眼前的细枝末节，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做出正确的决定，至于是非成败，就让几百年后的世人任意评说去吧。
船身轻轻摇晃，太阳爬上天空，米蕊茉还在边走边想。办法总会有的吧——勇敢但不愚蠢，柔韧但不屈从，还能让她在两个极端之间找到求生之道。假如有，她又能在其中找到人生的意义吗？
舱室里照不到阳光，但灯火通明，米蕊茉陷入沉思。昨晚她没睡多久，估计今晚也别想睡着……只要她还活得过今晚的话。
敲门声响起，但声音很轻。米蕊茉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阿庇提斯的准备，但一碰到门把，她的手指还是抖个不停。
是甘·依苔，但一眼望去，米蕊茉还以为有别的呢斯淇来到了船上。观海者模样大变，金棕色的皮肤几近灰黑，脸庞憔悴而松弛，眼窝深陷，眼眶发红，目光似乎隔了很久才定睛到米蕊茉身上。风暴将临，空气闷热而潮湿，呢斯淇却紧紧裹着一条斗篷，像是害怕着凉似的。
“仁慈的安东啊！”米蕊茉把她拉进屋，关紧房门，“你病了吗，甘·依苔？发生了什么？”一定是阿庇提斯发现刀子被偷，正往这边赶来，不然呢斯淇怎会如此惊慌？想到这里，米蕊茉反而冷静并轻松下来。“你需要什么？喝点水？”
甘·依苔抬起一只皱巴巴的手。“什么都不要。我一直在……考虑。”
“考虑？考虑什么？”
呢斯淇摇摇头。“别打断我，姑娘。听我把话说完。我已经决定了。”她在米蕊茉的床边坐下，动作迟缓得好像一下子老了四十岁。“首先，你知道登陆船在哪儿吗？”
米蕊茉点点头。“右舷，靠近船身中部，挂在锚绳上。”自幼在海民中间长大，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很好。今天下午，你去把这些藏到登陆船上。一定要确保没人跟踪。”呢斯淇掀开斗篷，把几个包裹放到床上——四只满满当当的水囊，还有两个捆扎好的粗布口袋。“面包、奶酪和水。”甘·依苔解释道，“还有骨制鱼钩，说不定到时你得钓些鱼。以及其他小东西，你应该都用得着。”
“你的意思是？”米蕊茉盯着老妇人。甘·依苔仍似有重担在肩，但眸子里的阴云散去了些，两眼又开始灼灼发亮。
“意思是你要逃走。我不能再坐视你被恶行加害，不然我就不配身为航渡者的子孙。”
“可这行不通啊！”米蕊茉深知希望渺茫，“就算我逃下船，用不上几个小时，阿庇提斯也能追上我。我上岸之前一定会起风的。空旷的海面上，小船一览无余，我又怎么可能快过俄澄行云？”
“快过俄澄行云？不。”甘·依苔的语气竟透出强烈的骄傲，“当然不可能。它的速度堪比海豚。但你别担心……交给我吧，孩子。剩下的事我来负责。至于你，还必须完成另一件事。”
米蕊茉强咽下争辩的冲动，反正过去的执拗也没带给她多少好处。“什么事？”
“在货舱，右舷墙边有几只大桶，里面装着油布包裹的工具和金属货物。其中一只桶上写了字，你一看就能找到。天黑之后你要去一趟货舱，从那桶里找出凿子和锤子，砸开柯扎哈的锁链。但要告诉他：他还得装作锁链完好无损，免得被人发现。”
“砸开锁链？船上所有人都会听见的。”她只觉浑身无力。很显然，呢斯淇的计划根本行不通。
“暴风雨马上要来了，除非我的鼻子背叛了我。等强风一起，船上到处都会是声音。”甘·依苔扬起手掌，堵住公主接下来的疑问。“事情一干完就走，回你自己的房间，或者别的地方，只要别被人关起来 。”她晃晃长长的手指以示强调，“哪怕装病，甚至装疯，也别让任何人夺走你的自由。”呢斯淇金色的双眸紧紧盯住她的眼睛，直到米蕊茉的疑虑彻底消失。
“好。”她说，“我记住了。”
“等到午夜，月亮升到这里，”呢斯淇指指天花板，仿佛头顶上就是天空，“带着你的学者朋友一起上登陆船。我会保证你们有机会下水。”她抬起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未知的大海啊，姑娘，一定要确认船上有没有桨！藏食物和饮水时检查一下。”
米蕊茉点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了。她会尽力活下去，但如果计划失败，她也懒得挣扎了。哪怕她的“丈夫”阿庇提斯·普文斯也别想强迫她苟活下去。“那你呢，甘·依苔？”她问道。
“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
“那不是梦！”提阿摩很生气。他该怎么说服这个野蛮的瑞摩加人呢？“她叫葛萝伊，阿德席特大森林的女智者。最近有个孩子总出现在我梦里，她通过那孩子向我说话。我读到过，这是一种‘技术’，只有高手才会。”
“你冷静点儿，小子。我又没说你瞎编。”艾奎纳扭过头，对面的老人——曾经的凯马瑞——还在耐心地等待公爵提出下一个问题。虽然答不出什么，但能得到别人的关注，老人仍像孩子一样心满意足。他满脸微笑地看着艾奎纳，陪着后者静坐了几个钟头。“我听说过这个葛萝伊，小子，所以我相信你。如果真要走，我们当然可以去你说的诀别石——听说约书亚的营地就在那附近。可是嘛，只因为你做个了梦，只因为你觉得情况紧急，所以我们就要离开？”
“为什么不呢？”提阿摩也说不清为何要急着出发，但他着实厌倦了无谓的等待，“在这儿又能做什么？”
“我在等米蕊茉，约书亚王子的侄女。”瑞摩加人说，“笛尼梵叫我来这天杀的旅店，说不定也会叫她来。我发誓要找到她，结果却跟丢了，这里是最后的线索，所以我必须再等等。”
“既然他叫她来，那她怎么还不出现？”提阿摩知道这是自找麻烦，但就是忍不住。
“也许她被什么事耽搁了，这段路长着呢。”艾奎纳冷静的面具有所松动，“行了，闭嘴吧，你个臭小子！该说的我都说了。想走你自己走！我不拦你。”
提阿摩恨恨地闭上嘴巴，转身一瘸一拐走向自己的东西，心不在焉地收拾起行装。
到底该不该走呢？的确，这段路长着呢，还是有人作伴比较好，哪怕是那些在他看来目光短浅又冷酷无情的人也行啊。或者他可以溜回去，躲回果坞村外沼泽深处的榕树小屋？可到那时，如果村民问他前往纳班商谈有什么结果，他又该如何作答呢？
沙行者啊， 提阿摩默默祈祷，救我脱离这两难的境地吧！
躁动的手指碰到厚重的羊皮纸。他将失落的尼西斯之书抽了出来，轻轻抚摸。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微小的胜利，没人能将其夺走。是他发现了它，不是别人。悲哀的是，莫吉纳和笛尼梵却没能活下来，亲眼见识这份胜利！
“……自努安岩石园，”
他默念道，
“……回归眼清目明之盲者。
在瑞摩尔大树底，
现蔷薇藤上之刃。
在最浅之舟上，
寻得呼唤者之号，
呼唤呼唤者之名。
——当那人、那刃、那名，
汇集于王子的右手，
被束缚者将重获自由……”
还记得几天前，他曾逛到一间荒废的努安神殿。那儿有个老牧师，眼睛半盲，气喘如牛，净说废话。但等提阿摩往供碗里丢下两枚锌锑，他开始兴奋地夸夸其谈。努安是古代纳班的海神，远在乌瑟斯驾临之前便已式微，到了今天，老努安的信徒更是少得可怜。牧师甚至说：要不是还有零星迷信的岛民供奉，恐怕已经没人记得努安的名字了，虽然这位神的势力曾横跨绿海，被所有海员记在心上。老牧师猜测，他这神殿恐怕是大陆上仅存的一间了。
通过羊皮纸熟记于心的名字，这下终于有了实际内容，让提阿摩欣喜若狂，来不及考虑其他。这会儿，他开始琢磨那首令人困惑的诗歌。他觉得，所谓的“努安岩石园”应该不是指菲拉诺斯海湾散落的岛屿吧……？
“看什么呢，小子？嗯，地图？”听声音，艾奎纳正努力显得友好些，大概是想抵消之前的粗鲁——可惜提阿摩没打算领情。
“没什么。与你无关。”他迅速卷好羊皮纸，把它塞了回去。
“凶什么凶嘛。”公爵嘟囔道，“得了，老弟，好好说话。你真想走？”
“我不知道。”提阿摩不愿看着他讲话。瑞摩加人高大魁梧，令乌澜人不由相形见绌。“可能吧。但一个人旅行，路确实有点长。”
“那你打算怎么走呢？”艾奎纳的声音充满好奇。
提阿摩想了一阵儿。“没有你们两个，我也没那么引人注目。我会尽量走直线，穿过纳班和色雷辛。陆路要走很远，但我不怕费工夫。”想到自己的伤腿，他皱起眉头。它可能永远都没法痊愈了，目前甚至没法支撑自己走太长的路。“或者买头驴。”他补充道。
“身为乌澜人，你的西领语说得很好。”艾奎纳笑了，“有些用词连我都不会。”
“我告诉过你。”提阿摩生硬地回答，“我曾和安东教弟兄一起在珀都因求学。莫吉纳也亲自教过我不少。”
“是啊。”艾奎纳点点头，“可是，嗯，如果你不想——引人注目，你是这么说的，对吧？——如果不想被人发现，你到底该怎么办？走沼泽人的秘密通道，或者其他什么？”
提阿摩抬起头，发现艾奎纳正认真地看着自己。他迅速垂下视线，努力隐藏嘴角的笑意。瑞摩加人想哄他，真当提阿摩是个三岁小孩吗？但老实说，这还挺有趣的。“我想我会飞过去。”
“飞！？”单从公爵的语气，提阿摩便能想象他那一脸的不相信。“你疯了吗？”
“当然没有。”提阿摩严肃地说，“所有乌澜人都会这招。你想啊，为什么只能在关途圃看到我们？我们为何只在那儿现身？你肯定听说过有些旱地人笨蛋误闯进乌澜，却根本找不到活人。因为万不得已时，我们能飞，像鸟一样。”他侧目瞟了一眼，不出所料，艾奎纳一脸懵懂。“再说了，要是不能飞……我们怎么上树下蛋呢？”
“鲜红宝血啊！圣树安东！”艾奎纳赌咒道，“你这该死的沼民！笑话我是吧？！”
提阿摩缩起身子，以为会被飞来的重物砸中，但等了一会儿，公爵却只是咧咧嘴，摇摇头。“怪我多嘴。你们乌澜人还挺有幽默感的。”
“一些旱地人应该也有。”
“但问题还是没解决。”艾奎纳瞪起眼睛，“我们必须做出艰难的选择。看在救主的份上，我已经做了承诺，就必须持守到底。好吧，等到奥坦德月第二十一天——或者最多等到灵魂之日？——米蕊茉还不出现，那我就认了，然后北上。我决定了。现在看你走还是留？”他转身看向老人，后者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二人说话。“我希望你能留下，小子。”公爵轻声加了一句。
提阿摩凝视良久，起身走向窗户。窗底下，午后阳光照耀着浑浊的河道，河水仿佛绿色金属般闪闪发亮。他把自己托上窗台，将受伤的腿荡出窗外。
“红花怡何，乌发如墨，”
他看着一艘平底船一晃而过，轻声哼道，
“青丝黑眸，柔腰似藤，
欢歌唱给鸽子听，
啊-哟，啊-哟，日暮到天明。
“歌声引来，快桨尚桂，
耳听八方，体壮如榕，
尚未婚娶未生养，
啊-哟，啊-哟，膝下无儿童。
“尚桂呼唤，红花聆听，
一见倾心，情投意合，
抱得佳人入闺房，
啊-哟，啊-哟，门前羽佩悬。
“十月怀胎，诞下一子，
悉心养育，可爱活泼，
快桨之名得承传，
啊-哟，啊-哟，行舟稳如山。
“幼儿渐长，欢蹦乱跳，
划桨奔跑，无一不精，
愿离家乡向远行，
啊-哟，啊-哟，不留灶台边。
“终有一日，人去船空，
水波荡漾，冷冷清清，
不告双亲默离别，
啊-哟，啊-哟，风吹蓟花瓣。
“尚桂气恼，恩断义绝，
抛家逆子，再无牵连，
负恩昧良随他去，
啊-哟，啊-哟，今生永不见。
“怡何号啕，心如刀绞，
日日思念，夜夜悲歌，
泪水涟涟湿芦苇，
啊-哟，啊-哟，爱子何时归。
“牵肠挂肚，心急如焚，
彻夜不眠，祈祷追寻，
逢人便问儿在哪，
啊-哟，啊-哟，定要寻回他。
“尚桂见状，火冒三丈，
暴跳如雷，厉声叫嚷：
若再寻那不肖子，
啊-哟，啊-哟，你也莫回家……”
唱到这里，一船拥挤叫嚷的乌澜人吸引了提阿摩的注意。船好不容易驶进狭窄的河道，却又重重地擦过旅店门口仿佛烂牙般的码头桩子，激起阵阵波澜。提阿摩转过头，发现公爵已不在屋内。只剩那个老人，双眼无神，一脸傻笑，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母亲唱这歌给他听，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最喜欢这首红花怡何歌。想到这里，提阿摩不由喉咙发紧。他没能遵行母亲的教导，反而欠了族人一大笔债。现在他该怎么办呢？跟这两个旱地人一起干等？还是去葛萝伊和其他卷轴持有者叫他去的地方？或者羞愧地返回果坞村？不管怎么做，他知道母亲的灵魂都会看着他，会因儿子背弃了族人而难过。
他皱起眉头，好像吃了颗苦涩的水果。无论如何，艾奎纳说对了一件事：在这阴冷的日子里，他们必须做出艰难的选择。
“拉她回来！”那个声音说道，“快！”
梅格雯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正直勾勾盯着一片白茫茫的虚空。转变来得太突然、太奇异，一时间，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她往前凑了凑，想穿过这片虚空，就像之前穿过灰色梦境时一样，但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她。刺骨的寒冷袭来，让她呼吸困难。面前是雪花飞舞的山渊，粗糙的手掌抓住了她的双肩。
“拉住她！”
她连忙后退，奋力远离悬崖、挣脱束缚。感觉到周围坚实的地面，她才长出一口气，瘫软下来。她的膝盖刚刚在悬崖边留下了两个雪窝，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将其填满。在一旁，她燃起的营火余烬已被厚厚的白毯覆盖。
“梅格雯小姐，我们是来帮你的！”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有两个人仍抓着她不肯松手，第三人站在后方几步外。他们都披着厚厚的斗篷，脸上包着围巾。其中一个身上饰有破破烂烂的克罗禾部族纹章。
“为什么拉我回来？”她的声音又慢又抖，“我正跟诸神在一起。”
“你差点掉下去，小姐。”抓着她右肩的人说道。她能感觉到他在发抖。“我们找了你三天。”
三天！梅格雯摇摇头，望向天空。看这朦胧的日光，天应该刚亮没多久。她真的一直跟诸神在一起吗？感觉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要是这些人没来的话……
不， 她告诉自己。这么想太自私了。我必须回来——要是跌到山下摔死，我就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她必须活着。毕竟，她还负有许多责任。
梅格雯松开冻僵的手指，戴沃石滚落到地上。她感觉心脏在胸膛里膨胀。她是对的！按梦中的指示，她爬上了布日岱峰。现在，她在高地上也做了梦，跟引她来此的梦一模一样。
当时，梅格雯觉得诸神的信使找到了自己。那信使是个红发的高个青年，面容在梦里很模糊，但想必十分英俊。也许他是个陨落的赫尼斯第古代英雄，比如橡心安佳或者辛奈哈王子，被带到天上与布雷赫等诸神一起同享永生！
最初那次，她在山洞里感应到他的呼求，但刚想与之接触，梦境便消散了，只剩下孤独冷清的自己。然而在高地上入睡时，她又感应到信使的呼唤，这次对方十分急切，于是她像油灯一样点燃自己，穿过梦境，为他照明，与之接触。最后，他们好不容易碰了面，他立刻带她前往诸神的领地。
那个新出现的肯定是她见过的神祇之一！梦中的景象依然模糊——也许因为活人无法目睹诸神的真容吧——但出现在她面前的脸绝非凡人男女。不说其他，单是那对燃烧的金色眼眸就能证明这一点。她甚至有可能看到了布雷赫本尊！信使的灵体一直陪伴着她，似乎在向神汇报某处高地的事——一定是指她灵魂入梦时身体躺卧的山峰——接着，信使与神谈到国王之女和死去的父亲。整场对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声音断断续续、飘渺回荡，像是从隧道或断崖另一头传来——可除了梅格雯和她那为族人牺牲的父王路萨，他们谈论的还可能是别人吗？
她没能听到每一句对话，但条理似乎很清晰：诸神正在备战，他们终于打算出手了。接下来的一瞬间，她得到允许一窥天堂的美景：一众神王在等待她，双眼如火，发丝如涛，身着蝶翼般斑斓的铠甲，长矛和利剑仿若夏日的闪电。梅格雯见到了诸神的力量与荣光。都是真的，一定是！如今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诸神有意取回领地，为赫尼斯第人报仇雪恨。
她的身子前后摇晃，吓得那两人抓得更紧。如果此时纵身一跃，她觉得自己绝不会坠落山巅，而是会像椋鸟一样飞下山去，向族人转达这个好消息。她哈哈大笑，先是为了片刻前的傻念头，接着是为自己竟被掌管大地、流水和天空的诸神选中，得以传达他们的救赎。
“小姐？”说话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忧虑，“你病了？”
她没理他。各种思绪在心中熊熊燃烧。虽然不能飞，但她还是得尽快下山，回到赫尼斯第人流亡的山洞。是时候了！
“我从没这么好过。”她说，“带我回去见族人。”
护卫准备扶她下山时，她听到肚子咕咕作响，方才发觉自己已饥肠辘辘。三天来，她在高地上睡觉、做梦、盯着飞雪的远方，几乎什么都没吃。满心都是天堂的话语，肚腹却像个空木桶，她该如何填饱自己呢？她再次放声大笑，拍了拍衣服上厚厚的雪末。寒意逼人，但她热得像火。离家甚远，她却不再忧愁。她真希望能与艾欧莱尔同享这份喜悦，而且跟以往不同，这次她想到他也不再悲伤。他有他的使命要完成，诸神让她遣走艾欧莱尔一定有其原因。神灵的承诺即将兑现——这可是众神最终也是最好的礼物——她为何还要怀疑呢？
“我跟诸神谈过了。”她对三个忧心忡忡的护卫说道，“时局艰难，但他们与我们同在——他们会来拯救我们。”
离她最近的护卫与同伴对视一眼，努力挤出微笑。“颂赞他们。”
梅格雯将几件物品收回行囊，匆忙中还不小心弄裂了密尔汊之鸟的翅膀。她吩咐一人回去找落在崖边雪地上的戴沃石。太阳爬上地平线不到一掌宽，她已经走在格兰玻山的雪坡上了。
她又累又饿，现在终于又觉得冷了。即使有人搀扶，下山的路也比上山艰难许多。但梅格雯仍喜不自禁，好像怀了个婴儿——没错，喜悦就像孩子，在她腹中成长、壮大。她终于有好消息可以告诉族人了！阴冷的一年过后，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欢欣呢？
但他们是不是还要做些什么，她突然想道，赫尼斯第人是否该为诸神准备什么回报？
梅格雯一边转动脑筋，一边小心翼翼择路而行，不知不觉就走了一上午。最后，她决定先找狄娅温谈谈。指点她上布日岱峰的是占卜师，让她明白那些梦十分重要的也是占卜师，狄娅温应该能帮梅格雯做出下一步决策。
老骑士克罗翰迎向搜寻队，满嘴气话，满心担忧。但他的怒气就像雨滴滑落打蜡的毛皮，半点没落在梅格雯心上。她笑了笑，谢过他派人接自己下山，然后就把他撇到一旁不理不顾。老人问了几句，始终得不到回应，只好恳求她先休息一会儿。最后，他们发现梅格雯说不得也劝不动，又没法在全洞人面前动粗，只得讪讪地退开了。
狄娅温就站在洞口，好像早知道梅格雯会在此刻到来。占卜师搀住梅格雯的胳膊，走进烟雾缭绕的洞窟。
“从你的表情就看得出来。”狄娅温郑重地看了看梅格雯的双眼，“赞美密尔汊，你又做梦了。”
“按你的建议，我爬上了布日岱峰。”她简直要兴奋地叫出声，“然后诸神真的对我开口了！”
她把自己的经历连贯起来说了一遍，尽量不要过度夸张或美化——毕竟真相本身已经足够惊人了！听完之后，狄娅温静静地回望着她，眼睛亮得仿佛饱含了泪水。
“啊，赞美诸神。”占卜师说，“就像是古老的传说，你被赠予了谓识。”
梅格雯幸福地微笑。狄娅温果然明白，正如梅格雯预想的一样。“太好了。”她赞同道，“我们会得救的。”她顿了顿，想起之前的疑虑。“可我们是不是还要做些什么？”
“只要遵行诸神之道。”狄娅温毫不迟疑地说。
“可究竟是什么道？”
狄娅温在她的镜子间摸索，最后挑出一面蛇纹手柄的抛光铜镜。“现在，安静。虽然不能同你一起入梦，但我还有别的办法。”她将镜子举到闷燃的火上，吹开沉积的烟灰。占卜师盯着镜子看了很久，但暗棕色的眸子似乎定睛在镜子之外，嘴唇无声地嚅动。最后，她放下了镜子。
再开口时，狄娅温的声音很飘渺。“诸神乐于救助勇者。巴格巴将牛犊赐给贺恩之民，因为他们在诸神之战中牺牲了马匹。梅珊教女人编织，因为她们曾帮助她躲避狂暴的丈夫沐诃。诸神乐于救助勇者。”她眨眨眼，拨开眼前的一绺灰发，恢复了平常的声线，“我们必须达到诸神的标准。我们必须让他们看到，贺恩的子民值得他们帮助。”
“那是什么意思？”
狄娅温摇摇头。“我说不准。”
“是要我们拿起武器？挑战司卡利？”梅格雯皱起眉头，“就这么些人，还都是老弱病残，我怎能要求他们以身试险？”
“诸神的任务从来不容易，”狄娅温叹了口气，“这我知道。年轻时，密尔汊曾进入我的梦中，但我没能完成使命。我退缩了。”占卜师仿佛回到过去，脸上满是强烈的悔意，“失败后，我便离开了她的神坛，自那之后，经过许多寂寞的岁月，我再没感受过她的触碰……”她停了片刻，再次转向梅格雯，忽又变得像羊毛商一样活泼，“诸神的要求很严厉，国王之女，但拒绝他们就等于拒绝了帮助。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拿起武器，对抗司卡利和他的爪牙……”梅格雯的思绪如水一般滑过心头，其中满溢着美丽的疯狂，也许这真能上达天听呢？再度举起赫尼斯第的利剑，迎击侵略者，哪怕只是一瞬间，诸神也肯定会为那骄傲的一刻欢呼！届时，天空定会裂开，冉恩的闪电将倾泻而下，将尖鼻子司卡利和他的军队烧成灰烬……
“我得想想，狄娅温。向我父亲的子民宣告这个决定时，你会站在我身旁吗？”
占卜师点点头，像个自豪的母亲一样微笑。“我会在你身旁，国王之女。我们一同传达诸神的旨意。”
温暖的雨水从天而降，那是暴风雨的先锋。海平面上，云层黑灰斑驳，几乎把黄昏的橙光吞噬殆尽。米蕊茉眯起眼睛抵挡落下的水滴，小心观察四周。大部分水手正忙着迎接风暴，似乎没人注意到她。阿庇提斯还在船舱里，米蕊茉衷心祈祷他只专注于航海图，千万别察觉那华丽的匕首已经不见了。
她从斗篷下掏出第一只水囊，松开盖在登陆船上的厚布的绳结。她飞快地张望一番，把水囊一只接一只扔进船里，堆在木桨旁边。正当她踮起脚尖，把装面包和奶酪的包裹也塞进去时，却听见有人用纳班语大喝一声。
“嘿！别动！”
米蕊茉像被逼入角落的兔子，僵立在原地，心脏突突狂跳。她任由包裹顺着指尖滑落，缓缓转过身。
“傻瓜！你挂反了！” 一个水手站在二十肘尺高的缆绳横杆上，正恼火地冲另一名水手叫喊。后者在更高的桅杆上忙碌，朝骂人的家伙比了个山羊手势，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前一个水手又叫骂一阵，最后冷笑一声，往风中啐了口唾沫，走开忙别的去了。
米蕊茉合上眼睛，等待膝盖停止颤抖。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满焦油、湿木板和浸透的羊毛斗篷的味道，另外，她还能闻到逼近的暴风雨的气息。她再次睁开眼睛。雨越下越大，从兜帽上流淌下来，在她鼻尖前汇成一股小瀑布。该回甲板下去了，即将入夜，她可不想因自己的失误而破坏甘·依苔的计划，哪怕这计划的成功率微乎其微。再说了，下这么大的雨，米蕊茉也不该出现在甲板上，假如碰上阿庇提斯，她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米蕊茉不知道呢斯淇具体怎么安排，但她知道，让侯爵起疑肯定没什么好处。
她悄悄爬下舱口舷梯，沿廊道轻轻走到呢斯淇简陋的房间外。房门没闩，米蕊茉往里头瞟了一眼。甘·依苔不在。米蕊茉相信，她一定是去准备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了，可惜连呢斯淇自己都知道希望渺茫。她想起今天早上，甘·依苔看起来是那么疲倦而心碎。
米蕊茉扎好衣裙，拉开墙上的挡板，心里纠结很久要不要闩上屋门。要知道，除非能从过道里完美地合上挡板，否则任何人一进屋就能发现这个洞，兴许还会爬进来查探。可如果闩上门，说不定又会害甘·依苔进不了屋。
她考虑了一番，决定不闩门，赌赌运气，希望不会有意外发生。她从斗篷下取出一支蜡烛，凑近甘·依苔的油灯点燃，钻进洞里，合上挡板。她用牙齿咬住烛尾，爬上梯子，暗自庆幸自己的头发又短又湿。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要是头发着火可就惨了：她赶紧驱散了这吓人的想象。
爬到暗道口，她往木板上滴了些蜡油，粘住蜡烛，然后拉起活板门，从缝隙间往外窥探。舱室很暗——是个好兆头。她怀疑水手绝不敢黑灯瞎火在这些不甚牢靠的木桶间走动。
“柯扎哈！”她轻声唤道，“是我！米蕊茉！”
没有回音。一时间，她以为自己来晚了，修士已死在黑暗当中。她强咽下堵住喉咙的紧张感，拿起蜡烛，小心地爬下挂在暗道口的活梯。梯子末端离地面还有些距离，米蕊茉往下一跳，结果估错了高度，蜡烛脱手滚落到木头地板上。她赶紧伸手把它抢救回来，匆忙中还烫了自己一下。
米蕊茉深吸一口气。“柯扎哈？”
还是没有回答。她绕过堆叠的货物，只见修士瘫软在墙边，脑袋搭在胸口。她抓住他的肩膀，死命摇晃修士的脑袋。
“醒醒，柯扎哈。”对方发出呻吟，但还没醒。她摇得更加用力。
“啊，诸神啊。”他嗫嚅出声，“那smearech fleann ……诅咒之书……”他浑身抽搐，仿佛身陷噩梦，“合上！合上！真希望我从没打开它……”他的声音轻了下去，变成不知所云的呢喃。
“该死的，醒醒！”她嘶声道。
他的眼睛终于睁开。“小……小姐？”他一脸的迷茫叫人同情，囚禁令他形容萎缩，皮肤松垮垮地挂在头骨上，深陷的眼窝投射出无神的目光，看起来就像个老头。米蕊茉几乎不假思索地拉起他的手。眼前之人真是被她推下恩莫庭海湾、差点活活淹死的醉鬼叛徒吗？这可怜人被锁住、遭毒打——但他没犯任何过错，他只是想逃跑、想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已。现在她倒希望自己能跟他一起逃掉。米蕊茉同情这修士，也记起他并非大奸大恶。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算是她的朋友。
米蕊茉突然为自己的麻木不仁而羞愧。她曾是那么顽固，一口咬定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甚至想要淹死柯扎哈。可现在，他的模样惨不忍睹，眼里满是痛苦和惊惶，脑袋在脏袍子上方摇晃。她捏了捏他冰凉的手说：“别害怕，我马上回来。”然后拿起蜡烛，去找甘·依苔提到的工具。
她眯起眼睛辨认模糊的记号，听到有脚步声在头顶来来回回。船身猛然摇晃，在风暴的前锋中吱呀作响。终于，她发现一只木桶，上面标着“Otillenaes ”的字样。她又找到一把挂在活梯旁的撬杆，用它打开了桶盖。桶里确实有工具，包着皮革，浸在油中，就像晚餐时汤锅里的海鸟。她咬咬嘴唇，尽量冷静而小心地一层层揭开湿淋淋的包裹，找出一只凿子和一把沉重的铁锤。她用斗篷衬里把它们擦干，回来找到柯扎哈。
“你要干什么，小姐？用杀猪刀给我个痛快吗？那我真要说声谢谢了。”
她皱了皱眉，用热蜡油将蜡烛固定在地板上。“别傻了。我要砸断锁链。甘·依苔会帮我们逃出去。”
修士盯了她一会儿，眼袋里的灰眼珠出人意外地坚决。“你得知道，米蕊茉，我走不动。”
“万不得已的话，我扛你。但我们得等到晚上。你还有时间揉揉腿，恢复力气。也许你还可以站起来走动一下，只要你别弄出声。”她扯了扯铐住他脚踝的锁链，“依我看，我得把两头都弄断，不然你走路会叮当乱响，像个补锅匠一样。”柯扎哈笑了。但她觉得，他笑主要是为让自己安心。
地板上还有些铁环，绑住他双腿的锁链贯穿了其中一只。米蕊茉拉动链条，将凿子的尖端抵在靠近镣铐的铁环上。“能帮我扶着吗？”她问，“我好用两只手抡锤子。”
修士点点头，攥紧凿子。米蕊茉举起锤子，试了几下，将其高高举过头顶。
“你看起来就像棕眼汀娜迦。”他轻声说道。
米蕊茉在倾听船身的吱呀声，希望找到节奏盖住敲打的噪音。“像谁？”
“棕眼汀娜迦。”他微笑道，“冉恩最年幼的女儿。敌人来犯时，冉恩病倒了，于是汀娜迦拿起勺子敲打冉恩的铜锅，呼唤众神来相救。”他看着她，“她很勇敢。”
船身摇晃，木板发出长长的、颤抖的呻吟。
“可我的眼睛是绿的。”米蕊茉全力砸下锤子。叮当声如雷鸣一般响亮。阿庇提斯及其手下一定在往这边赶呢。她低下头。凿子咬得很深，但锁链还没断。
“该死。”她吸了口气，停下来紧张地听了很长一段时间。幸好，上方甲板没什么不寻常的响动。她举起锤子，但转念一想，又脱下斗篷，叠了两层，垫在锁链下面。“扶好。”她指示道，再次抡起锤子。
米蕊茉又砸几下，斗篷果然降低了噪音，但也给敲断锁链增添了几分难度。最终，链条断了，米蕊茉又费力地敲打另一边。被迫停手之前，她甚至还砸断了一边手铐。她的胳膊像着了火，连将锤子再举过肩膀的力气都没了。柯扎哈也试了试，但他实在太虚弱，敲了几下连凹痕都没砸出，只好把锤子递还给米蕊茉。
“这就够了。”他说，“只砸断一边就行，剩下的链子可以绕在胳膊上，不会出声的。腿上的锁链最要命，但都已经敲掉了。”他小心地晃晃双腿，“你在附近能找到黑布吗？”
米蕊茉不解地看他一眼，起身疲倦地找了一下。最后她回来了，手上拿着阿庇提斯的匕首——之前它一直绑在她腿上。“找不到。你真需要的话，可以撕我的斗篷边。”她跪下来，用刀刃抵住织物，“要吗？”
柯扎哈点点头。“我得用它绑住锁链。只要不用力拉，就不会露馅。”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这里这么黑，守卫不会注意到有些链环是用爱克兰软羊毛做的。”
等他们弄完，工具也被包好归位，米蕊茉捡起蜡烛，站了起来。“等到午夜，或者更早一些，我再来找你。”
“甘·依苔到底想耍什么把戏？”修士又恢复了过去惯常的嘲讽语气。
“她没说。也许她觉得我知道的越少越好，免得我担心。”米蕊茉摇摇头，“也免得她搞砸。”
“恐怕我们下不了船，就算能下也走不了多远。”柯扎哈动作发颤，这一个小时他已拼尽了全力。
“确实不大可能。”她赞同道，“但阿庇提斯知道我是至高王的女儿，还强迫我嫁给他，所以我顾不得可能不可能了。”她转身离开。
“没错，小姐。我料想你也不会愿意。那就看今晚吧。”
米蕊茉停了一下。就在这过去的一个小时里，随着锁链的解开，二人之间升起一种无言的情愫……类似于，宽恕。
“今晚。”她回道。公主拿着蜡烛，重新爬上梯子，留下修士再度独坐于黑暗之中。
晚上的分分秒秒都是煎熬。米蕊茉躺在舱室里听着风暴嘶吼，心想明天这个时候自己会在哪儿。
狂风大作，俄澄行云颠簸起伏。侯爵的侍从来敲门，说主人命她去用餐，她推说自己因大浪而晕船了，没法接受邀请。过了会儿，阿庇提斯亲自驾临。
“听说你病了，米蕊茉，我很难过。”他倚在门口，像头轻松自得的野兽，“今晚想不想睡我房间，免得一个人难受？”
听到这恶心的甜言蜜语，她很想大笑，但还是忍了下来。“我不舒服，大人。等成婚之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今晚就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他似乎想反对，但最终耸了耸肩。“随你吧。多亏这风暴，今晚我也有的忙了。不过，正如你所说，我们以后得过一辈子呢。”他微笑起来，锋利的唇线仿佛刀口。“那么，晚安。”他迈步过来，吻了吻她冰冷的脸颊，然后走到小桌旁，掐灭了灯火。“晚上风浪大，你不想让船起火吧？”
他出去时，顺手带上了舱门。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从床上迅速跳起，检查房门有没有被反锁。还好，门开了，露出了黑糊糊的过道。虽然向上的扶梯口关着，但还能听到哀号不止的风声。她关好门，回到床上。
身子随着船身剧烈摇晃，米蕊茉不安地打起了盹。她忽睡忽醒，不时睁开眼睛，但仍像沉浮于梦中。每次惊醒，米蕊茉都迷迷糊糊地冲进走廊，爬上扶梯，偷瞄一眼外面的天空。有一次，她半梦半醒地在乌云下等了很久，以为月亮已被父亲和派拉兹赶走、彻底消失了。好在最后，月亮终于像只眨动的眼睛，从昏暗中冒了出来。她发现离呢斯淇定下的时间还早，于是又溜回房间。
还有一次，她半醒着躺在床上，感觉甘·依苔开门看了她一眼。假使呢斯淇真的来过，对方也什么都没说，一转眼，门廊再次空空如也。没过多久，在狂风的间隙，米蕊茉听到观海者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
米蕊茉实在等不下去了。她起身下床，拽出藏在床下的包裹，取出上船时穿的修士服——自从阿庇提斯拿来华美的裙子，她就再没碰过它。她穿上马裤和衬衫，扎好腰间松散的带袍，套上旧靴，又把几件东西塞进口袋。她把下午用过的匕首插进腰带，放在身边总比担心它被发现强。如果去甘·依苔的小屋时碰上别人，她只要用宽大的袍袖遮住刀刃就行了。
她迅速检查一遍，确定走廊没人，然后将口袋夹在腋下，静静地溜出了门。雨水落上头顶的甲板，仿佛一千只手在敲打鼓点，正好为她提供了掩护。呢斯淇的歌声则盖过了嘈杂的风暴，听起来诡异而不安，远没有往常那么悦耳。也许呢斯淇的忧虑和不悦随乐曲一同释放了出来，米蕊茉一边想，一边烦乱地摇了摇头。
这一次，光是在扶梯口朝外瞥一眼，她就被浇得浑身湿透。狂风漫卷，暴雨横飘，船桅上只剩几盏油灯还在半透明的罩子里跃动发亮。俄澄行云的船员们衣袍翻卷，像慌乱的猿猴一样上蹿下跳。看着这片混乱，米蕊茉心里一沉。船上所有水手似乎都聚到了甲板上，瞪大眼睛盯着紧绷的帆布和摇晃的绳索，手上忙个不停。这种情况下，她和柯扎哈怎么可能溜到对面不被发现，更别提把笨重的登陆船放下水了。不论甘·依苔当初是怎么盘算的，风暴肯定把计划都给破坏了。
月亮几近全黑，但看起来应该接近了呢斯淇指示的位置。米蕊茉眯眼遮挡雨水，发现两个水手正拖着一卷沉重的绳索靠近扶梯口。她迅速关门下梯，尽快沿走廊跑进甘·依苔的小屋，钻进呢斯淇洞，去找柯扎哈。
修士醒着，正在等她。他看起来好多了，但动作依然虚弱而缓慢。米蕊茉帮他把锁链缠上胳膊，又从斗篷上撕下布条绑好。她依然担心，自己该如何避人眼目，带着他穿过甲板，踏上登陆船呢？
待她弄完，柯扎哈抬起胳膊，用力挥了挥。“一点儿都不沉，小姐。”
她盯着沉重的链条，皱起眉头。显然他在撒谎，从他的表情和动作就看得出来。一时间，她甚至考虑把木桶打开，取出锤子和凿子再试试，但他们没时间了。再说了，船身晃得这么厉害，她很可能一不小心伤到自己或柯扎哈。她很怀疑他们能不能成功出逃，但这是唯一的希望。时候到了，她决定全力一搏。
“我们得走了。拿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个细瓶，递给柯扎哈，“别喝太多。”
他带着疑惑接了过去，第一口下肚，脸上立刻展开笑颜，忙不迭又喝了几大口。
“酒。”他舔舔嘴唇，“上好的珀都因红！以乌瑟斯、巴格巴，还有……还有一切神灵的名义！赞美你，小姐！”他舒了口气，叹道，“现在我可以愉快赴死了。”
“别死。还早着呢。给我。”
柯扎哈看着她，不情不愿地递了回去。米蕊茉倒转酒瓶，咽下最后几口酒，感觉温暖的液体滑下喉咙，注入肠胃，然后她把空瓶藏在一只木桶背后。
“现在，走吧。”她拿起蜡烛，领着他走向活梯。
柯扎哈好不容易爬上梯子，挤进呢斯淇洞，停下片刻喘了口气。在这当口，米蕊茉则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头顶上，大雨敲得船身嗡鸣震颤。
“出去的路有三条。”她大声说。柯扎哈在剧烈的摇摆中努力稳住身子，似乎没仔细听。“一条是这舱室外的扶梯口——但它直接开在后甲板，那儿经常有个舵手。眼下这天气，肯定有人守着，而且不可能睡着。所以这条路行不通。”她转头看向修士。在烛火照亮的小光圈里，他正盯着身下的通道。“还剩两个选择。要么爬上主甲板，从阿庇提斯和所有水手眼皮子底下经过；要么沿着暗道爬到对面，也许能在前甲板找到出口。”
柯扎哈抬起头。“也许？”
“甘·依苔没说，我也忘了问。但这是个呢斯淇洞，她说能靠它迅速穿过整条船。再加上她总在前甲板唱歌，说明能通到那儿。”
修士疲倦地点点头。“哦。”
“所以我觉得该去前甲板。也许甘·依苔在等我们，她没说我们该怎么上登陆船，也没说什么时候跟我们碰面。”
“我跟着你，小姐。”
正当他们爬过窄道，一声巨响撼动空气，震得二人耳朵生疼。柯扎哈发出一声惶恐的惊叫。
“诸神啊，这是怎么了？”他倒抽一口气。
“是打雷。”米蕊茉说，“暴风雨来了。”
“乌瑟斯·安东发发慈悲，救我脱离船与大海吧。”柯扎哈呻吟道，“它们都被诅咒了。被诅咒了。”
“从大船到小船，反而离海更近了。”米蕊茉一寸寸挪动身子，“我们的目的还是船——如果走运的话。”她听到柯扎哈跟了上来。
爬过通道之前，雷声又炸响两次，且一次比一次声大。终于抵达出口时，米蕊茉转身搭住修士的手臂。
“我得吹了蜡烛。别出声。”
她抬起沉重的板门，撑起一掌宽的缝隙。雨水飞溅，他们就在艏楼下方——离台阶只有几步远——距左舷栏杆则有近二十肘尺。一道电光骤然照亮整片甲板，米蕊茉看到了四周船员的身影，他们的动作凝固在闪光瞬间，仿佛一幅壁画。漆黑的天幕压迫大船，汹涌的乌云遮住了星星。她压低身子，借着一阵滚雷声，关上了舱门。
“周围有人，”她等回音减弱后说道，“但离我们有段距离。如果我们拉起兜帽，贴着栏杆走，也许他们会以为我们是船员。这样我们就能绕到登陆船那儿了。”
没有烛光，她看不见修士，但能听到窄道内粗重的呼吸声。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听不到甘·依苔的声音。她没在唱歌。”
沉默了一段时间，柯扎哈才开口。“我很怕，米蕊茉。”他哑着嗓子说，“既然要走就赶快吧，趁我还没丧失最后一点勇气。”
“我也怕，”她说，“但我得想一下。”她摸到他冰冷的手，紧紧握住，沉思片刻。二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如果甘·依苔不在前甲板，我也不知道她会在哪儿。也许她在登陆船上等我们，也许不在。找到小船，我们得解开固定船只的绳索——可能不止一根。我还得去找她。等我回来，我们就把登陆船推下去，然后跳到水里。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就自己动手。绳上只有一个结，不会太费劲儿的。”
“跳……跳进水里？”他结结巴巴地说，“在这风暴天？水里还有妖怪，有淇尔巴啊！”
“当然要跳。”她轻声说道，努力压住火气。“跟着小船一起下水，我们会摔断脊背的。别担心，我先跳，你可以抱着船桨跟上。”
“我很羞愧，小姐。”修士依然不放她的手，“本该是我保护你，但你知道我讨厌大海。”
她握紧他的手指。“我知道。行了，走吧。如果有人叫你，记住，假装没听到，继续走。别忘了扶住栏杆，因为甲板上一定很滑。找到登陆船之前，你肯定不想提前翻进海里。”
柯扎哈的轻笑声中带着恐惧。“你说得对，小姐。上帝保佑我们。”
突然，另一个声音盖过了风暴的咆哮，听起来比雷声轻些，却蕴含着同样狂暴的威力。米蕊茉似被声浪击中，膝盖一软，急忙扶住墙壁。她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只感到极度恐惧，像被一支冰矛插中心窝。但她没时间犹豫了。米蕊茉稍作休整，再度打起精神，抬起舱门，爬进倾盆大雨。
到处都是怪声，甜腻又骇人。刹那间，这声音超越了人耳所能承受的极限，钻进她的脑海，在她头骨间激荡、环绕，仿佛一群鬼魅的蝙蝠。片刻后，声音又急剧下降，变得缓慢而低沉，好似一首发自大洋底部的海岩之歌。米蕊茉就像站在教堂般宏大的巨型蜂巢里，被那声音震得五脏六腑一同发颤。她很想把自己的身体抛出去，融入那旋律，与之合鸣、共舞、尖叫并飞旋；同时她又想伏在地上，用脑袋狠撞甲板，让这声音彻底停下。
“上帝保佑我们，这是什么怪声？”柯扎哈惨叫起来，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米蕊茉咬紧牙关，低垂着头，强迫自己从艏楼台阶一点点挪向栏杆，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吱嘎作响。她扯住修士的衣袖，像拖着一架雪橇，将他拽过滑溜溜的船板。“是甘·依苔。”她喘着气，努力抵抗呢斯淇强大的歌声，“我们离得太近了。”
黑暗厚如天鹅绒，只点缀着几盏稀落的黄灯。突然，惨白的电光一闪，她看到眼前的栏杆、手边的柯扎哈，以及空寂漆黑的大海——这些图景瞬间烙入眼帘。紧跟着又是一道闪电，强光之下，米蕊茉看到左舷栏杆外探出一颗光溜溜的圆脑袋。随着亮光消退，雷声接连炸响。借着昏暗的灯光，只见五六个扭曲的怪影攀上了大船，滑腻的身躯微光闪闪。米蕊茉僵在当场，像被一记重拳打中。好在她赶紧转过身，拖着柯扎哈，连滚带爬地朝右舷逃去。
“发生了什么？”柯扎哈叫道。
“是甘·依苔！”在她前面，水手们如倾巢的蚂蚁，来来去去，乱作一团。但眼下，俄澄行云的船员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是呢斯淇！”她吐出灌进嘴里的雨水，“她把淇尔巴唱来了！”
“安东救救我们！”柯扎哈厉声尖叫，“安东救救我们！”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一群形似青蛙的灰色躯体。淇尔巴翻过右舷栏杆，落在甲板上，张开大嘴，摇晃着头，仿佛朝觐的信徒终于抵达了圣殿。其中一个伸出细瘦的胳膊，抓住一名逃窜的海员，将其扑倒在地。伴着滚滚雷声，惨叫的水手被拖进了黑暗。米蕊茉一阵恶心，转身往登陆船的方向逃命。海水漫过双脚和膝盖，令她如坠噩梦，跑不动也走不快。灰色怪物继续从两边涌来，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食尸鬼，自污秽的墓穴蜂拥而出。在她身后，柯扎哈呜哇乱叫。呢斯淇的狂歌响彻头顶，整片夜海像硕大的心脏一样怦怦跳动。
到处都是淇尔巴，它们的速度快得可怕。船员们遭到围攻，绝望的哀号甚至穿透了暴风雨和甘·依苔的歌声。阿庇提斯与两名官长背靠桅杆，抵御五六只海怪，手中的利剑好似细细的光线，忽而突刺，忽而挥闪。一只淇尔巴蹒跚后退，手里抓着自己被砍断的胳膊。怪物把断肢丢到甲板上，然后猛扑上去，腮叶一鼓一收，黑血自残肢泉涌而出。
“哦，仁慈的安东啊！”米蕊茉终于在前面看到了黑糊糊的小船。她拖着柯扎哈往那儿跑去，就在这时，桅顶横杆上有盏油灯突然爆裂，燃烧的火雨浇上湿淋淋的甲板。四周升起团团雾气，一颗阴燃的火星点燃了米蕊茉的袖子。她赶紧拍灭火苗，但夜空已被橙红的火光照亮。她在迷蒙的暴雨中抬起头。一块船帆着火了，虽然是在风暴中，船桅仍迅速烧成了一根火炬。
“绳结，柯扎哈！”她大叫道。在她旁边，一声闷呼被滚滚雷鸣淹没。她抓住湿滑的绳子，用力拉扯，试图解开泡胀的绳结。她的一片指甲撕裂了。好不容易解开绳结，她又转身对付第二个。大船在摇晃，登陆船跟着一摆，将她撞到一边，幸好她抓着绳子没松手。一旁的柯扎哈像具苍白的尸体，也在奋力整理四根连接绞盘的绳索。
被那东西碰到之前，她先感到一阵寒意，然后身子一滑，摔进了登陆船。但那淇尔巴上前一步，用带蹼的爪子扯住了她拖曳的袍袖。它的双眼像漆黑的水池，映射出船帆上的火光，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米蕊茉一声尖叫，被它拖了过去。
这时，近旁的阴影里冲出来个东西。淇尔巴被当头撞倒，但仍不肯放开她的胳膊。米蕊茉也被拽倒，手掌戳上怪物滑溜溜且有弹性的肚皮。她大口喘气，奋力挣扎，但那蹼爪实在抓得太紧。混有海水、污泥和烂鱼味道的恶臭扑鼻而来。
“快跑啊，小姐！”柯扎哈的面孔从怪物肩后探出。他用胳膊上的锁链勒住了它的喉咙，链条被绷得笔直。但在昏暗的火光下，米蕊茉看到淇尔巴颈上的腮叶仍一起一伏，露出半透明的灰色腮肉，边缘呈粉色。一阵麻木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她意识到怪物不需要通过喉咙呼吸，所以柯扎哈的锁链不管用。哪怕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淇尔巴仍能把她拖过去，拖向它另一只空闲的爪子，拖向它大张的嘴巴和冰冷的眼睛。
甘·依苔的歌声突然停了，只剩余音久久环绕。除了风声，周围只剩惊恐的尖叫和大群海怪沉闷的嘶号。
米蕊茉在腰间胡乱摸索，好容易探到阿庇提斯的鱼鹰匕首，但刀柄却被浸湿的袍子缠住。她心脏狂跳，死命一拽，终于抽出了刀子。她用力晃动匕首，甩脱刀鞘，朝抓住自己的灰胳膊一通乱砍。刀刃咬中目标，放出一道墨黑的血线，但那怪物还是不松手。
“上帝救救我们吧！ ”柯扎哈尖声叫道。
淇尔巴张圆嘴巴，但没发出声音，又将她拉近了些。米蕊茉能看到雨滴落在它亮闪闪的皮肤上，看到它嘴唇后柔软苍白的濡湿。伴着一声厌恶混同愤怒的呼喊，米蕊茉不退反进，将刀子插进怪物黏滑的肚腹。这一下，淇尔巴终于发出惊讶的轻呼。血泡从米蕊茉指间冒出，她感觉怪物的手劲松了。她再刺一刀，再一刀。淇尔巴在抽搐，在踢打，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最后终于瘫软下来。米蕊茉滚到一边，颤抖着将双手浸入干净的积水。柯扎哈的锁链还缠着怪物的脖子，在下一道闪电中形成恐怖的定格画。修士瞪着眼睛，脸色惨白。
“松开吧。”米蕊茉喘着粗气说，“它死了。”雷声隆隆应和。
柯扎哈踢开怪物，手脚并用、气喘吁吁地爬向登陆船。很快，他平息下来，摸索着解开两个绳结，又转回头来帮助米蕊茉——后者的双手仍然控制不住地发抖。他们用一支桨推开小船侧舷的支架，让登陆船垂直荡离甲板。此时只剩一根缆绳还系在绞盘上，小船下方便是漆黑汹涌的海水。
米蕊茉回望大船。燃烧的桅杆像棵雅蔓索树，火柱随风舞动。甲板上到处是纷繁的人影和淇尔巴，但从登陆船到艏楼之间却空出了一条路。
“待在这儿。”她拉起兜帽遮住脸，“我必须找到甘·依苔。”
柯扎哈惊讶的表情迅速转成愤怒。“你疯了吗？Goirach cilagh ！你这是找死啊！”
米蕊茉懒得争辩。“待在这儿。拿桨保护自己。要是我等会儿没回来，你就放船下水，跟着跳下去。可以的话，我会游泳追上你。”她转身小跑穿过甲板，手里紧紧攥着匕首。
美丽的俄澄行云化成了地狱火船，好似由恶魔船匠打造，专用于在被诅咒的海渊折磨罪人。海水淹过大部分甲板，主桅的火舌已蔓延至其他船帆，燃烧的布条在风中如群魔乱舞。几名水手站在船舷，浑身浴血，神志恍惚，几近发狂，仿佛刚被严刑拷打过的囚犯，只是这刑罚已远远超出他们的罪孽了吧。许多淇尔巴也被杀死——尸体高高堆在主桅杆旁，阿庇提斯与两名官长守在那里——尸堆里还支棱出一条人腿。更多海怪饱餐一顿后返回了大海，剩下的仍四处乱爬，追逐着幸存者。
米蕊茉蹚水跑向前甲板，一路上没遭到袭击，但有时必须涉险靠近几群正在进食的淇尔巴。她对这群怪物已经熟视无睹了，没被恐惧压倒，她都有些佩服自己。她的心似乎变硬了：换作一年前，这样的场面准会把她吓哭并找个地方藏起来；而现在，有必要的话，她甚至敢于穿过火焰。
她找到台阶，快速登上艏楼。呢斯淇并没完全停止歌唱：一丝微弱的旋律仍在前甲板回荡，看似纤薄的力量竟喝退了狂风。观海者盘腿坐在甲板上，身子前倾，面庞几乎贴上地板。
“甘·依苔。”米蕊茉说，“小船准备好了！快来吧！”
呢斯淇一开始没出声，过了会儿才挺起身子。米蕊茉倒抽一口寒气。她从没在哪个生灵的脸上见过如此深切的悲伤。
“哦，不了！”呢斯淇哑声道，“未知的大海啊，你走吧！快走！”她无力地挥挥手，“我做这些就是为让你获得自由。若你没能逃走，我的罪行就毫无意义了！”
“可是，你不一起走吗？”
呢斯淇呜咽一声。她的面容仿佛老了一百岁，眼窝深陷，失去了平日的光彩。“我不能走。这船能否幸存，唯一的希望就在我。我死虽不能洗清罪孽，但至少能让我自己好受些。愿努言饶恕我吧——都怪这邪恶的世道逼我走到这一步！”她头往后仰，吐出一声悲叹，令米蕊茉不禁泪流满面。“走吧！”呢斯淇哀号道，“走！算我求你了！”
米蕊茉继续哀求，但甘·依苔只是垂下头，盯着甲板。沉默许久之后，她又唱起虚弱、悲恸的歌谣。风转了个方向，雨势随之减弱片刻。米蕊茉看到甲板上已没几个活动的人影了。她看了看蜷成一团的呢斯淇，划了个圣树标记，转身走下台阶。以后再想吧。以后再想她为何要留下。以后……
回去的路上，有人抓住了米蕊茉，是个受伤的水手，不是淇尔巴。她用刀子砍中那人的手，任由他噗通一声瘫倒在甲板上。再走几步，她看到了沙勒斯的尸体。侯爵的侍从是那么年轻，身上看不出任何外伤，浸在浅水中的面容显得异常平静，头发宛如海草随波起伏。
柯扎哈看到她，不由喜出望外，没有半句责备，也没问她为何一个人回来。米蕊茉抬眼看看最后一根缆绳，抬起刀子将其锯断，只在切口挣断时稍稍仰了仰身。绞盘快速旋转，登陆船直直落下，掉进海里，激起一片白色的浪花。
柯扎哈将手里的桨递给她。“拿着，米蕊茉。你太累了，这能帮你浮在水上。”
“给我？”她惊讶地问道，差点笑出声。
就在这时，第三个声音插了进来。“你在这儿啊，亲爱的。”
她猛转过身，只见一道饿鬼般的人影正一瘸一拐朝他们逼近。阿庇提斯浑身是伤，一道长长的血口划过他的脸，切开了一只眼睛，令他金色的长发也沾满了血污。但他依然手握长剑，依然如捕食的豹子一样优雅而凶残。
“你是要离开我吗？”他语带嘲讽，“你不留下来招呼一下……”他咧开嘴，眼神骇人，指了指周围，“……我们的婚礼客人 ？”他又迈出一步，缓缓地挥舞长剑。在船帆燃烧的火光之下，剑身仿如一根红热的烙铁，从左挥到右……又从右挥到左，竟然有种奇异的美感……
米蕊茉摇摇头，腰背挺得笔直。“下地狱去吧。”
阿庇提斯的笑容消失了，剑尖平举指向她的眼睛。柯扎哈站在她身后，无助地骂起脏话。“我是该杀了你？”侯爵沉吟道，“还是留你一条小命？”他的眼睛跟淇尔巴一样，全无人性。
“来啊，杀了我。我宁死也不准你再碰我。”她盯着他，“你在资助火舞者，对不对？是派拉兹的吩咐？”
阿庇提斯摇摇头。“只资助一部分。给那些……不怎么坚定的信徒。但他们总能派上用场。”他皱起眉头，“我不想再谈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你属于我。我决定……”
“我这儿确实有件东西属于你。”她抬起匕首。阿庇提斯不明就里地一笑，依然举着剑锋，防备公主突然把刀子丢过来。但米蕊茉没有，只将匕首扔进他脚边的积水。阿庇提斯略一低头，目光随之往下一瞟。说时迟那时快，米蕊茉操起船桨，狠狠捣中他的肚子。阿庇提斯倒吸一口气，踉跄后退，长剑乱挥，像只受伤的蜜蜂。米蕊茉双手抡桨，使出浑身的力气，在半空中舞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咔”一声砸中阿庇提斯英俊的脸颊。侯爵一声惨叫，捂着脸倒在甲板上，指间鲜血狂喷。
“哈！”柯扎哈欣喜地狂叫，“瞧瞧你，你这魔鬼！看你以后还怎么用这张脸引诱女人？”
米蕊茉跪倒在地，隔着湿滑的甲板将木浆推给柯扎哈。“走。”她喘着气说，“拿着它，跳。”
修士困惑地站了一会儿，仿佛记不得自己身在何处，然后他蹒跚走到船边，闭上眼睛，默念几句，纵身跃下。米蕊茉站起来，最后看了眼侯爵——他还在甲板上吐着红沫——也翻过栏杆，朝虚空跳了下去。一时间，她身子下坠，飞向黑暗。随即，水像冰冷的拳头在周围合拢。她不知道自己是会上浮，还是会像这样一直下坠，坠入终极的深渊，坠入永远的黑暗与静谧……
但她浮出了水面。她爬上小船，把柯扎哈也拉了上来。二人架好桨，一同划离伤痕累累的大船。风暴仍在头顶盘旋，但势头已弱。俄澄行云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小，直至成为漆黑海平面上一点燃烧的亮光，一朵小小的火焰，一颗濒死的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