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残页
锋利的爪子抓紧她，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它们将她团团包围，好像灰扑扑、滑溜溜的青蛙，而她连叫都叫不出。
米蕊茉醒了，喉咙紧得发痛。周围没有爪子，没有眼睛，只有一件单衣盖在身上，还能听到海浪的拍打声。她仰躺了好一阵儿，努力调整呼吸，这才坐了起来。
没有爪子，没有眼睛， 她告诉自己。显然淇尔巴已在俄澄行云上吃饱喝足，懒得再来打扰他们的登陆船。
米蕊茉钻出她和修士用防水油布搭成的临时遮棚，眯起眼睛寻找太阳，好估算一下大概时间。小船四周的海水如一大片阴沉的灰铅，好似由一大群铁匠打造而成，延展到四面八方，除了波峰漫射的微光，一切都平淡无奇。
柯扎哈坐在小船前部的长凳上，胳膊肘下压着一对桨柄，两眼盯着双手。他在手掌外包了层斗篷布，好保护自己的手，但那布条被桨柄反复磋磨，已经破破烂烂。
“瞧瞧你的手。”米蕊茉被自己粗哑的声音吓了一跳。柯扎哈身子一缩，似乎比她还惊讶。
“小姐。”他凝视着她，“你还好吧？”
“不好。”她努力挤出微笑，“很疼。全身都疼。但看看你的手，太可怕了。”
他悲伤地盯着自己龟裂的皮肤。“恐怕我划得太用力了。我还是不够强壮。”
米蕊茉皱起眉头。“你疯了吗，柯扎哈？你被锁了好几天——还划什么桨？你会害死自己的！”
修士摇了摇头。“也没划多久，小姐。这些伤口是对我软弱的惩罚，不是因为努力干活儿。”
“我也没东西给你包扎了。”米蕊茉烦躁地说，突然抬起头，“现在什么时辰？”
面对这唐突的问题，修士愣了一下。“那个，是傍晚啊，公主。太阳刚下山。”
“你任由我睡了一整天？干吗不叫醒我？”
“你需要多睡会儿，小姐。你做了噩梦，但我相信总好过……”柯扎哈声音渐轻，举起蜷曲的手指勉强打了个手势，“总之，你最好休息。”
米蕊茉恼火地嘘了一声。“我会找东西治治你的手，也许甘·依苔的包裹里有。”提到呢斯淇的名字，她立刻抿紧嘴唇，但嘴角仍忍不住地发抖。“待在这儿。你还要命的话，就别再动船桨了。”
“好的，小姐。”
米蕊茉动作很轻，因为她的肌肉酸痛无比。最后，她在甘·依苔准备的水囊和食物中间找到一个小油布包。包里有呢斯淇提到的鱼钩；有一卷颜色暗沉的细绳，质地结实，用米蕊茉从未见过的材料制成；还有把小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许多小罐子，每只的大小还不及成人的拇指。米蕊茉一个接一个打开它们，好奇地闻了闻。
“我觉得这是盐。”她说，“但在海上有必要准备盐吗？把海水晒干不就行了？”她看向柯扎哈，对方只摇了摇圆脑袋。“这里有些淡黄色的粉末。”她闭上眼睛，闻了闻，“很香，但应该不能吃。嗯……”她又打开三只罐子，头一只装着碎花瓣，第二只盛了某种香油，第三只装着灰白色的软膏，她一凑近，眼泪立刻流了出来。
“我知道这味道。”柯扎哈说，“是伪茜，可用作泥敷剂——是乡野医师常用的药材。”
“就是它了。”米蕊茉割破外袍下的男式睡衣，撕下几条布，抹上些药膏，再用布条牢牢裹住柯扎哈破裂起泡的双手。她又用干布在外面缠了几圈，以保持清洁。
“行了。这样应该会好些吧。”
“你人真好，小姐。”虽然柯扎哈说得轻描淡写，但米蕊茉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意外的闪光，仿佛绽开的泪水。她有些尴尬，不敢确定，又不好仔细盯着他看。
天空已有好久没放出光彩了，但眼下正迅速转为蓝紫色。风势渐猛，米蕊茉和柯扎哈都收紧了斗篷的领口。米蕊茉在船栏上倚靠良久，静静地感受小船随着海水轻轻摇晃。
“现在怎么办？我们在哪儿？又该往哪儿去？”
柯扎哈还在揉按手上的布条。“好吧，说到我们在哪儿，小姐，应该是在石潘尼特岛和黎沙岛之间，菲拉诺斯海湾中心，离最近的海岸大概有三里格——就算一刻不停地划桨，也要划上好久……”
“听着还不错。”米蕊茉爬到柯扎哈身前的长凳，将另一对船桨放到水中，“那就边说边划吧。现在的方向没错吧？”她苦笑起来，“你知道我们会划到哪儿吗？”
“说真的，这个方向不会错，公主，等星星出来我再确认一次。但只看太阳的位置，我能保证咱们正划向东北方，暂时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你确定要亲自划吗？或许我再加把劲儿……”
“哦，柯扎哈，就你那手？都流血了！所以别胡闹啦。”她把桨叶浸入海水，身子往后一倾，结果一片桨叶哗啦一声抬出了水面。“不，不用教我。”她赶忙说道，“我小时候学过——只是很久没上手了。”她皱起眉头，在模糊不清的记忆中专心搜索，“我们经常在格兰汶河的死水处练习。父亲带我去的。”
她想起埃利加坐在自己面前划船，结果一支桨却顺着绿渣浮泛的河水漂走了，惹得父亲哈哈大笑。在这段回忆中，父亲不比她现在大多少——她突然吃惊地发现，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埃利加虽然一把年纪，但在内心深处仍是个小男孩。毫无疑问，他那居功至伟、神乎其神、深受爱戴的父王给了他太多压力，迫使他也要去追求越来越高的功绩。她还记得，每当听说埃利加在战场上的疯狂举动，母亲都会强忍惊慌的泪水，让报信之人手足失措。从这个角度想起父亲，感觉还真有些奇怪。也许他所有的勇猛恰恰是出于害怕，出于不自信——身为一个不朽君王的儿子，他担心自己永远都会是个孩子。
米蕊茉心绪不宁，努力扫清脑袋里的奇思怪想，集中精力操纵水中的船桨，好找回从前的节奏。
“很好，小姐，划得好。”柯扎哈也向后仰身。暮色迅速转暗，他那缠裹绷带的双手和圆圆的脑袋像蘑菇一样苍白。“总之，我们知道自己在哪儿——周围也就不过几百万桶海水嘛。至于要去哪儿……嗯，你觉得呢，公主？毕竟是你救了我。”
她突然觉得手中的木桨重如磐石，一层漫无边际的雾气笼罩了她。“我不知道。”她小声说，“我没地方可去。”
柯扎哈点点头，像是早有预料。“我先给你切点面包和奶酪，小姐，然后我来说说我的想法。”
米蕊茉不想停桨，于是修士体贴地答应在她划桨间隙喂她。他滑稽地躲避着桨柄，逗得米蕊茉咯咯直笑，不料却被一片干面包皮噎住了嗓子。柯扎哈只好拍打她的后背，又喂了她一大口水。
“够了，小姐，你必须歇会儿，好好吃饭。真想划桨，等吃饱了也不迟。我们逃出了淇尔……逃出了各种危险，结果却被面包噎死，那也太划不来了，同时这也是罔顾上帝的仁慈。”他监督她吃下东西。“你太瘦了。你这年纪的姑娘就该多长点肉。在那该死的船上，你都吃了什么？”
“甘·依苔给什么我就吃什么。上个星期，我实在受不了跟……跟那家伙同桌吃饭了。”她强压下翻涌上来的绝望，愤怒地挥了挥手中的面包，“瞧瞧你！都瘦成骨架了——还有脸说我？”她把面前的奶酪强推了回去，“吃了它。”
“真希望有壶酒。”柯扎哈用一小口水漱下食物，“以安东的金发之名，哪怕有几滴珀都因红，都像是奇迹。”
“一滴也没有。”米蕊茉恼火地回答，“没有酒……让你在船上喝。换个话题吧。跟我说说，如果你有主意的话，你觉得我们该去哪儿？”她舔舔手指，伸展一下四肢，结果搞得肌肉又酸又疼。她又拿起船桨。“有其他想法也尽管说。免得我无聊。”她慢慢恢复划船的节奏。
一时间，除了大海永无止境的呢喃，桨叶一起一落的破水声便是唯一的响动。
“有个地方，”柯扎哈说，“是间酒馆——我想也是间旅店——在关途圃。”
“那个沼泽城市？”米蕊茉怀疑地问，“为什么要去那儿——就算去了，选择哪间酒馆有什么分别？还是说那儿的酒很好喝？”
修士的自尊心很受伤。“小姐，你误会了。”他的表情严肃了些，“我如此建议，是因为在紧急关头，那儿也许是个避难所——因为笛尼梵打算送你去那儿。”
“笛尼梵！”这个名字令她心头一颤。米蕊茉发觉自己已有好久没想到牧师了，尽管他是那么友善，尽管他惨死在派拉兹手下。“你怎么知道笛尼梵的打算？况且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我怎么知道笛尼梵的打算？这很好解释。我从锁孔——以及其他途径——偷听来的。我听到他和教宗讨论你的事，还说了关于你的计划……只是他没来得及告诉教宗来龙去脉。”
“你居然偷听！？”想到自己也曾这么干过，米蕊茉的气很快就消了，“唉，无所谓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你必须改改了，柯扎哈，比如偷偷摸摸——还有酗酒和撒谎。”
“我觉得你根本不懂酒，小姐。”他嘲弄地微笑道，“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恐怕你没资格教训我。至于其他缺点——好吧，正如艾本河口的一句俗语：‘有需要自然就有行动’。但我的缺点没准儿能救咱俩的命，至少是在当前的情况下。”
“笛尼梵为什么打算送我去间酒馆？”她问道，“为什么不让我留在塞斯兰·安东尼斯，那儿也很安全啊。”
“像笛尼梵和教宗一样安全，小姐？”话虽刺耳，他的声音里却流露出真切的痛苦，“你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感谢诸神，没让你稚嫩的双眼看到那一幕。总而言之，我跟他虽有分歧，但笛尼梵心地不坏，人也不傻。那儿有太多人进进出出，有太多人怀着不同的需求、目的和问题……更重要的是，有太多鼓动的唇舌。有人称教廷是安东的纪念碑，但我敢说，在塞斯兰，它也是整个历史上最能汇聚和散播流言蜚语的地方。”
“所以他打算送我去沼泽地的某间酒馆？”
“我觉得是——就算对教宗，他也只说了个大概，没提具体是哪儿。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哪一间，因为那里我们都很熟悉。莫吉纳医师帮忙买下了那家店。它跟笛尼梵、莫吉纳和我一同守护的秘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米蕊茉吃力地停下桨，靠在栏杆上盯着柯扎哈。他平静地回望她，一副再自然不过的模样。“小姐？”他最后问道。
“海霍特的……莫吉纳医师？”
“当然。”他垂下头，下巴都快贴上了锁骨，“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我敬爱他，米蕊茉公主。对我们很多人来说，他就像一位父亲。”
雾气在海面上盘旋，白花花如棉絮一般。米蕊茉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哆嗦。“我不明白。你怎么认识他的？‘我们’又是谁？”
修士的目光越过她的脸，投向茫茫大海。“说来话长了，公主——很长很长。你听说过卷轴联盟吗？”
“听过！在奈格利蒙。老人亚拿嘉就是成员之一。”
“亚拿嘉，”柯扎哈叹了口气，“又一个好人，虽然诸神明鉴，我们之间也有分歧，所以在约书亚的城堡里，我一直躲着他。他还好吗？”
“我挺喜欢他的。”米蕊茉慢慢地说，“他是个真正愿意听人说话的人——可惜我只跟他聊过几次。奈格利蒙陷落之后，我也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她苛刻地看着他，“但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过了，说来话长。”
米蕊茉哈哈大笑，但马上又打了个哆嗦。“反正也没别的事，告诉我吧。”
“我先给你找件保暖的衣服。”柯扎哈爬进遮棚，拿出米蕊茉的修士斗篷，披在她肩上，拉起兜帽盖住她的短发，“现在你像个要去修女院的贵族小姐了。”
“跟我讲讲——我就注意不到冷了。”
“可你的身子依然很弱。我希望你能放下桨，让我划一会儿。至少你在棚子下躺一躺，避避风。”
“别把我当成个小女孩，柯扎哈。”她虽然皱起眉头，但也有些感动。眼前这位真是差点被她淹死的人吗——那个曾想把她卖给奴隶主的家伙？“今晚你就别想碰桨了，等我累了就下锚。在那之前，我会慢慢划。行啦，你快说吧。”
修士挥挥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好吧。”他抖了抖身上的斗篷，背靠长凳，两膝贴近胸前，蜷坐在黑幽幽的船底，仰视着她。天几乎全黑，月光刚好能照亮他的脸。“但我不知从何讲起。”
“当然是从头讲。”米蕊茉抬起船桨，又将它们滑入水中。几点水花飞溅到她脸上。
“啊，对。”他想了一会儿，“好吧，就从最开始讲起，这样到后面也就好理解了——还能将最羞耻的部分往后拖一拖。这不是个快乐的故事，米蕊茉，其间萦绕着许多阴影……现如今，除了赫尼斯第的一个醉鬼修士，这阴影还笼罩了许多人。
“你知道的，我出生在柯冉禾——我自称柯扎哈-艾-柯冉禾，但只有最后那个词是真的。我出生时叫派德瑞克。我还有过其他名字，没几个讨人喜欢。总之，我一开始是派德瑞克，现在则是柯扎哈，就是这样。
“我曾说柯冉禾是全奥斯坦·亚德最古怪的城市之一，这倒没错。它像堡垒一样筑有高墙，但从未被攻打过，也没什么值得劫掠的财富。柯冉禾人有些神秘，连其他赫尼斯第人都没法理解。据说，柯冉禾人宁可请酒馆里的所有人喝杯酒，也不愿让挚友走进家门——不过外人从没见过柯冉禾人请人喝酒。柯冉禾人天生小气，这还算客气的说法。他们常用的词汇不多——这跟血管里流淌着诗意的赫尼斯第人是多么的不同啊！——他们也从不夸耀财富和好运，因为怕被诸神嫉妒，将之统统抢走。就连柯冉禾的街道也窄得像有阴谋似的，有些建筑贴得之紧，你想从中间穿过去，得先把肺里的空气呼干净，中途还不能换气，不然有可能卡在里面。
“在奥斯坦·亚德，柯冉禾是人类建造的首批城市之一，到处都留有岁月的痕迹。所以柯冉禾人打一出生就习惯了轻言轻语，像是担心声音大点儿都能震塌古城墙，令他们的所有秘密大白于天下。有些人说，希瑟也参与了城建。虽然我们赫尼斯第人从没蠢到否认希瑟的存在——这点不像某些邻居——但我认为，宁静之民跟柯冉禾没什么联系。我在那谨小慎微的城市里度过了童年，长大后也见过希瑟的废墟，我觉得二者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如果我的眼睛没搞错，柯冉禾确实是由人类所建——担惊受怕的人类。”
“听起来那地方很吓人，”米蕊茉说，“好像到处都是低语声！”
“没错，连我自己都不太喜欢。”柯扎哈笑了起来，阴影中闪出一道微光，“童年大部分时间，我都盘算着离开。你知道吗，我很小时母亲就死了，我父亲为人又冷又硬，跟那又冷又硬的城市倒挺相配。他从不对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多说一句话，就算说话也并不和善。他是个铜匠，我记得他经常在热锻炉前敲敲打打一整天，赚钱填饱我们的肚子，这说明他还有些责任心，但也仅此而已。多数柯冉禾人都这样——严肃、阴沉，看不起随随便便的人。我等不及要出去闯荡世界了。
“但说来奇怪——世事似乎经常如此——作为一个快被秘密和沉默逼疯的人，我却对旧书和古老的学识产生了惊人的兴趣。用古人的眼光看来——比如普莱西楠·麦曼尼、库禾的福莱瑟这些学者——就连柯冉禾也显得美妙而神秘，它不但暗藏了古时的不幸历史，还蕴含了许多在自由公开之处寻不到的奇异智慧。在柯冉禾监狱般的高墙内，我终于在泰斯丹文书馆找到了志同道合之人——该馆由神圣王泰斯丹于几百年前亲自创建——那些人同我一样，致力于寻求古代之光，喜欢追逐失落的学问，就像有些人乐于追捕雄鹿，想要一箭射穿它的心脏。
“我就是在那儿遇见莫吉纳的。那段时间——将近四十年前吧，我年轻的公主——他还在四处旅行。如果谁敢自吹比莫吉纳更见多识广，游历过更多地方，我敢说那人一定是疯了。医师在泰斯丹文书馆待了很久，他对那些卷轴的了解，甚至超过了打理该馆的老牧师。他见我对历史事件和失落的学问很感兴趣，就手把手地教我。他指给我的许多明路，我一个人恐怕永远也发现不了。过了几年，他发现我的学习热情并未随着时间消退，就告诉了我卷轴联盟的事。很久以前，海霍特的渔人王圣鄂斯坦·费科恩创建了卷轴联盟，他继承了芬吉尔的城堡和宝剑米奈亚，但没承袭瑞摩加人的野蛮传统——尤其是对知识的破坏。鄂斯坦想保留下知识，免得它们消失于黑暗，这样等到需要时，还能让它们派上用场。”
“什么用场？”
“我们也经常争论这些，公主。知识从来不是为了‘善良’或‘公义’——卷轴持有者意识到，一旦树立起广泛的目标，这目标就必须涵盖一切。而我觉得，最明了的解释是：联盟要保护一切知识，以防黑暗时代降临，将好不容易发掘出土的秘密重新埋葬。但大部分时间里，联盟只要保护它自身就够了，而不是它掌握的知识的内容。
“但我那时还搞不清这些复杂的问题。对我来说，联盟就像梦想中的天堂——一群非凡学者组成的兄弟会，一同探索创世的奥秘。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于是，等我们由师徒发展为挚友——虽然从我的角度看，医师更像我的慈父——莫吉纳便将我引荐给了亚拿嘉的父亲崔斯托特，还有生活在极北的矮怪智者欧科库克。莫吉纳推荐我入会，那两位仿佛看着我长大一般，毫不犹豫就同意了，还给予了我最衷心的信任——但你知道，这些全要归功于莫吉纳。除了崔斯托特，其他的卷轴持有者都没成婚，就连崔斯托特的妻子也在几年前去世。联盟存在的数百年间，其成员几乎都是这样——包括卷轴持有者中的女性——热爱知识更甚于爱人。你必须了解，这也不是说他们不关心别人，但保持一段距离能让他们更好地爱人；因为事实上，别人总容易让他们分心。对卷轴持有者而言，联盟就像家，所以医师推荐的候选人，不出意外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虽然莫吉纳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权力，但在某种程度上，他就像联盟所有成员的父亲，尽管其中有些人似乎比他年纪更大，但谁又知道莫吉纳是在何时何地出生的呢？”
柯扎哈蜷在黑暗的船壳里咯咯直笑。米蕊茉将船桨慢慢浸入水中，随着小船一起一伏，做梦似的聆听。
“后来，”他继续说，“我又见到了一位卷轴持有者，珀都因的香芮珊。她曾是个修女，但我们见面时，她已经离开了圣所。顺便说一句，我之前提到的关途圃的酒馆就是她开的。她是个极度聪明的女人，拒绝因为性别差异便服从男人，不然她早就该进宫效忠国王了。香芮珊也接纳了我，并将我介绍给她的两个候选人。按照传统，联盟最多该有七人，而她和莫吉纳一直处处留心，打算补足成员的人数。
“那两人都比我年轻。当时的笛尼梵还是个小伙子，正在乌瑟林兄弟会求学。目光敏锐的香芮珊发现了他身上的闪光点。她觉得，在莫吉纳等人的帮助下，他的亮光必将燃成温暖旺盛的火焰，同时大大照亮她依然热爱的教廷。她推荐的另一人是个聪明的年轻牧师，刚刚接任圣职。他来自某个岛上的穷苦人家，但头脑机敏，不同凡响。莫吉纳、香芮珊和两位北方成员讨论了很久，终于决定接受这两位新人。第二年在棠戈寨，我们所有人于崔斯托特的长屋相见，卷轴联盟终于聚足了七名成员。”
柯扎哈语气沉重，越说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搞得米蕊茉以为他睡着了。等他再度开口，声音已变得十分空洞。“他们真不该接受我们三个。就连联盟本身也该被埋进历史的尘埃。”
发现他没再说下去，米蕊茉坐直了身子。“什么意思，柯扎哈？你到底做了什么，搞得这么严重？”
他叹息一声。“不是我，公主——我的罪孽还在那之后。我说的是那一刻，我们将年轻的牧师带到联盟中间……而他，正是派拉兹。”
米蕊茉长吸一口凉气。这一刻，她虽能感觉到柯扎哈散发出的温热，但仍觉得可怕的阴谋如蛛网般缠住了自己。莫非她所有的敌人结成了同盟？难道这修士下了盘大棋，而在这空旷的大海上，她已彻底落进了他的掌心？但紧接着，她又想起了甘·依苔送来的信。
“可你告诉过我，”她略略安心，“你在信上提到了派拉兹——说是你让他变成了那样。”
“假若我说过，”柯扎哈哀伤地回答，“那一定是因为我太过悲恸了。邪恶的种子早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不然也不会那么迅速地开花结果……反正我是这么猜的。关于我的部分还没说到。最让我羞愧的是，我明知道他是个黑心肠的冷血怪物，可还是帮了他。”
“为什么？怎么帮的？”
“啊，公主，我今晚一口酒都没喝，但已经像个赫尼斯第酒鬼一样诚实了——可有些事我还是说不出口。我将自己堕落的故事一直藏在心里。那些年间与我亲近的朋友大多都死了，可以这么说：我学到了一些东西，但有很多我宁可一开始就没碰；我也有过许多痛苦，导致无数个夜晚只能借酒浇愁。我一度追寻到的人生乐趣很快就消失了。还是个孩子时，我曾相信族人的众神；长大一些之后，我开始怀疑他们，转而信仰安东教的独一真神——说是独一，但他和圣子乌瑟斯、万福圣母艾莱西亚时常被人混为一谈；再后来，到我求学的第一个高峰期，我拒绝相信任何神祇，无论新旧；等我真正成年，切实的恐惧抓住了我的心，我又重新开始信神……啊，我为什么会相信？……因我深知我受到了咒诅！”修士飞快地用衣袖擦擦眼睛和鼻子。他已完全被阴影遮盖，连月光都无法触及。
“咒诅？什么意思？怎么被咒诅的？”
“我不知道，不然我早就找个山野巫师弄点魔粉驱驱邪了。不，不，我开玩笑的，小姐，一个拙劣的笑话。这世上有些咒诅根本无方可解——就好像，我猜啊，有些人就是天生好运，别人再眼红、再嫉妒也无计可施，除非那人自己犯迷糊。我只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世界就成了我沉重的负担，令我疲弱的双肩无法承受。我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酒鬼——不是那种灌了太多黄汤、在回家路上大声歌唱、吵得邻居不得安宁的乡间小丑，而是个灵魂空虚、心如死灰、但求遗忘的可怜人。书曾是我唯一的慰藉，但就算是它们，我也觉得充满了坟墓的气息：它们只会诉说死人的生活、死人的想法，更糟的是，枯死的希望。好比成千上万死产的胎儿，却没有一个能在阳光下奔跑片刻。
“于是我喝酒，在群星下叫骂，骂完继续喝。醉意将我推进绝望的深坑，而我的书，尤其是那些我曾细细研读的书，只能愈发让我害怕，让我只想忘掉这一切。很快，曾与我亲近的人们再也不想见我，而这更加刺痛了我的心。当泰斯丹文书馆的管事告诉我，连那儿也不再欢迎我时，我彻底坠入了无底深渊。我没日没夜地烂醉了不知多久，等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躺在艾本河口的路边，赤身露体，连半个锌锑都没有。当时我就像只低等动物，披着荆棘与叶片，连夜摸到了一个贵族家里。我认识那个好人，他也喜欢钻研学问，还时不时为我提供资助。他让我进屋，给我吃饱，借我张床睡了一晚。但第二天太阳升起，他找出他兄弟的修士服叫我穿上，祝我好运，然后下了逐客令。
“那个早上，他的眼里满是嫌恶。小姐，那种厌恶之情，我祈祷你永远不要在别人眼中看到。他知道我的恶习，你也能猜到，我自称被绑架和打劫的瞎话没能骗得了他。我站在他家门口，明白自己像个染上瘟疫的病人，早已超过人们所能容忍的极限。你瞧，我的酗酒和自暴自弃只得到一个结果：我先前受到的咒诅，全都明白无误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柯扎哈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嘶哑的轻诉。米蕊茉听着他的呼吸，过了好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你到底干了什么？”她终于开口，“你说你被咒诅了，但你什么错都没犯啊——除了喝太多酒。”
柯扎哈发出刺耳的惨笑。“唉，我喝酒只为麻痹我的伤痛。咒诅是能留下污点的，小姐。虽然有些人，尤其是像你这样的纯洁人，不会总能看到它，但那污点仍然存在，会为人所知，就像山林野兽总能发觉生病或发狂的同类。就连你也曾想淹死我，不是吗？”
“那能一样吗？”米蕊茉气恼地说，“还不是因为你干的好事！”
“没关系，”修士喃喃道，“自从艾本河口那一夜，我又犯了许多错，受到任何惩罚都不足为过。”
米蕊茉拉回船桨。“这儿能下锚吗？”她尽力保持声音平稳，“我胳膊酸了。”
“我看看水深。”
修士从舱里翻出船锚，检查锚绳是否系得牢靠，米蕊茉则在思考能对他说些什么。他讲得越多，伤痛似乎就越深。她甚至觉得，他之前的好心情不过是层覆在痛处的薄皮。他明显很痛苦，那让他继续讲比较好呢，还是就这么算了？她真希望葛萝伊能在这里，或者心思敏锐、善于安慰人的小宾拿比克也行啊。
船锚自侧舷入水，带着绳子嘶嘶地滑入海中。两人静坐了一会儿。终于，柯扎哈再开口时，语气比之前放松了些。
“绳子放下六十来尺，锚就到底了，说明我们比预料中更靠近海岸。但你还是应该睡会儿，米蕊茉。明天会很漫长，想尽快靠岸，我们还是得轮流划桨，不能让船停下。”
“附近会不会有船经过，发现并捎我们一程？”
“就算有船，也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别忘了，现在纳班完全在你父亲和派拉兹管辖之下。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悄悄登岸，躲进某个偏僻的小村镇，再找路去香芮珊的小酒馆。”
“你还没说派拉兹是怎么回事呢。”她勇敢地提出，心里祈祷这别是个错误，“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柯扎哈叹了口气。“你真要逼我讲出这桩黑暗的往事吗，小姐？我当时又虚弱又害怕，所以才会在信里提到这些。我担心你错看了俄澄侯爵，把他想得太好了。”
“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免得伤你更深，柯扎哈。但我确实想知道。还记得吗？正是这些秘密让我们陷入了如今的麻烦。你不应该再隐瞒了，不管记忆有多糟糕。”
修士慢慢点点头。“你说话的方式真像个国王之女——但你说得很对。哦，天上地下的诸神啊，如果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必须讲述这些往事，还得以‘这就是我的一生’作结，那我真不如把脑袋早点伸进我父亲的锻炉。”
米蕊茉没有回应，只将斗篷裹紧了些。雾气稍稍被风吹散，大海在他们身下延伸，活像一张黑色的巨桌。星星悬在头顶高处，又小又冷，光线暗淡，也不闪烁，好似奶白石板上的点点花斑。
“离开那些普通朋友之前，我也不算两手空空。”柯扎哈又开始说道，“我当时还有些财物——大多是我早年求学时的合法所得，其中最珍贵的一件甚至不为人所知。我把所有还没来得及换酒的财物统统交给一个老朋友保管，自打决定不再与别人交往，我又把东西要了回来……他当时极力反对，因他深知我不会善待这些宝贝。就这样，每当生活变得艰难，我就找个专门倒卖稀有手稿或教会禁书的商贩——用堪比抢劫的低价——贱卖了那些珍贵的古书。但我刚才也说了，我曾弄到一本书，其价值足有其他东西总和的一千倍。光是得到它的过程，我就能讲上整整一夜，我也很长时间不愿卖掉它，无论境况有多糟。你要知道，那可是《宝剑咒文》 啊，传说中的疯子尼西斯的著作，是据我所知流传至今的唯一一份古本。至于它是不是原件，我说不清，因为它的封皮早就不见了，至少……卖我书的家伙发誓说是真迹。的确，如果是伪作，那它的工艺未免太过高超了。但就算是抄本，书中记载的也是尼西斯的原话——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就是看了其中恐怖的内容之后，才开始怀疑周遭的世界。”
“我听说过这本书。”米蕊茉说，“但尼西斯又是谁呢？”
柯扎哈大笑一声。“一个千古谜团。他来自艾弗沙以北、风暴之矛脚下的黑瑞摩加人之地，曾向瑞摩加国王芬吉尔自荐。他不是个宫廷术士，但据说他给予芬吉尔的力量，帮助国王征服了半个奥斯坦·亚德。那力量可能就是知识，因为尼西斯知道的许多事，其他人连做梦都想不到。攻陷阿苏瓦、芬吉尔也去世之后，尼西斯转而侍奉芬吉尔之子耶尔丁。就在那段时期，他写下了这本奇书，其中记录了他掌握的一些可怕的知识，就是他从咆哮的暴风雪中走来、带给芬吉尔的那些可怕的知识。结果，他同耶尔丁一起死在了阿苏瓦——年轻的国王跳出了与自己同名的塔楼的窗户；尼西斯则在耶尔丁跳楼的房间里被人发现，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他的尸体面带笑容，手里紧紧抓着那本书。”
米蕊茉打了个寒战。“那本书，他们在奈格利蒙提过。亚拿嘉说，它可能预言了风暴之王的降临和其他一些事。”
“啊，亚拿嘉。”柯扎哈悲伤地说，“要是能看到那本书，他会有多高兴啊！但我从没拿给他看过，也没拿给过其他卷轴持有者。”
“为什么？既然你有，哪怕是抄本，为什么不拿给莫吉纳他们看看呢？你们之所以加入联盟，不就是为了共享知识吗？”
“也许吧。但读完《宝剑咒文》之后，我就不再是个卷轴持有者了。我心里明白，就在翻过最后一页的同时，我便放弃了对知识的热爱，一心只求遗忘——而这两者根本无法共存。其实，在找到尼西斯的著作之前，我便已经走上了弯路，学了些不该学的东西——如果你还想安然入睡，就不该涉猎这些领域。我还嫉恨其他卷轴持有者，米蕊茉，他们能从学习中得到单纯的快乐，这一点让我嫉妒；他们相信一切学识都能研究、都可理解，这一点也让我恼火；他们坚定地认为，只要能凑近观察世界的本质，就能推导出一切……但我手上的奇书，他们从没看过。那本书哪怕只读一遍，他们的观点就会被全部推翻，理性的支柱也将彻底崩塌。我满心愤怒，米蕊茉，同时也满心绝望。”他停了一下，声音里满是痛苦，“经过尼西斯的解读，世界的模样全变了。就像他的书页浸透了慢性毒药，足能杀死你的灵魂，而我每一页全都摸了个遍。”
“听起来真吓人。”米蕊茉想起自己曾在笛尼梵的书上看过一幅图画，上面有个长角的红眼巨人。自那之后，她经常在噩梦里看到这张图。莫非有些事真是不知道为妙，有些画面和场景也是没见过更好？
“确实吓人，因为它反映了隐藏在清醒世界之下的真正的恐怖，那些阳光背后的阴影。然而，即便尼西斯之书拥有如此强大的魔力，到最后，它还是成了我用于遗忘的工具：这书我读了很多遍，以致连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于是我开始变卖书页，一张一张地卖。”
“慈悲圣母艾莱西亚！谁会买这种东西？”
柯扎哈刺耳地大笑起来。“有些人就算坚信是仿作，也会忙不迭地从我手中抢购一纸书页。禁书就有这种魅力，年轻人，而一本真正邪恶的奇书——还好数量不多——更会像蜜糖一样招蜂惹蝇。”他笑了一阵儿，直至咳嗽起来，听着像在呜咽，“亲爱的乌瑟斯啊，我当时真应该烧了它！”
“那派拉兹呢？”她催问道，“你把书页也卖给他了？”
“没有！”柯扎哈几乎是在叫喊，“就算那时，我也知道他是个魔鬼。早在我崩溃之前，他就已被联盟赶了出去，我们都知道他有多危险！”他恢复了镇定，“但我怀疑他跟我一样，也会经常接触那些古书商贩——你知道的，这个圈子其实很小——有些残本就这样流落到他手中。他对黑暗学识如数家珍，公主，尤其是那些最危险的‘技术’领域。我相信，对他来说，通过书页的来源渠道，搞清楚谁拥有这件宝贝并不难。虽然我尽可能深地躲在阴影里，动用了一切手段让自己显得微不足道，以免为人所知，但要找到我本人也不太难。不出所料，他发现了我的行踪，派你父亲的亲信来抓我。你知道，他那时已经是王子参事了——按你父亲的情况，也许该叫王储参事。”
米蕊茉想起了头一次见到派拉兹时的情景。那一天，红牧师造访了她父亲在麦尔芒德的宅邸，给埃利加带来了纳班的消息。当时，年幼的米蕊茉很难与父亲讲上几句话。她拼命想跟埃利加说点什么，想让他笑一笑，哪怕只有片刻，就像自己还是他的掌上明珠时一样。但对埃利加而言，有事相商却是个不错的借口，正好能把女儿支开，免得再来一场不甚开心的谈话。米蕊茉在迈出房门之前，与派拉兹对视了一眼。
虽然还是个小女孩，但与父亲的廷臣相处这么久，米蕊茉已经很擅长察言观色了——有些人觉得她碍事，便会露出恼火的表情；有些人发觉了她的孤独与困惑，脸上会流露出同情；还有些人爱盘算她将来会嫁给谁，暗暗揣测她会不会长成个迷人的姑娘，或是埃利加死后她能不能成为个温柔的王后，这些心思全都诚实地写在他们脸上。然而那一刻，看着派拉兹异样的目光，她却仿佛被冷水浸透，只觉得这家伙根本不像人。他的黑眼珠里没有半点人类的感情，让她毫无来由地相信，在他眼中，自己跟案板上一块剥了皮的死肉没有任何区别。与此同时，他似乎又能彻底看穿她，好像她的每个念头都被赤裸裸地撕了下来，摆在他面前，蠕动着接受他的检视。当时她吓坏了，赶紧避开他的目光，逃进走廊，默默地掉下眼泪。在她身后，炼金术士开始说话，干巴巴的声音嗡嗡作响。她意识到，对父亲的新至交而言，自己就像一只渺小的苍蝇，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如有需要，他一巴掌就能拍碎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对一个天生就如众星拱月、即使失去父爱但仍举足轻重的女孩来说，这个念头实在骇人。
她父亲虽犯过许多错，但也算不上什么怪物。那他为何会允许派拉兹接近自己，以致这邪恶的牧师最后竟成了他最亲近、最信任的参事呢？这个问题曾深深困扰过她，但她始终没能找到答案。
如今，在这轻轻摇晃的小船里，她努力平稳住声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柯扎哈。”
修士明显不想再说了。米蕊茉听到他的手指在轻轻抓挠木头座椅，像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他们在鄂克斯特南边，一间酒馆的马厩里找到了我。”他慢慢续道，“当时我正在粪堆里睡觉，卫兵们把我拖了出来，丢到车里，押往海霍特。那是那场大干旱里旱情最严重的一年，黄昏的暮光将所有东西映成了金棕色，就连大树也像硬泥块一样暗沉而僵硬。我记得自己盯着四周，脑袋像教堂的大钟一样响个不停——显然，我醉倒后睡了很久——迷迷糊糊中，我怀疑是不是干旱让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灌满了尘土，盖住了世界上其他所有的颜色。
“我敢说，那帮士兵以为我只是个罪犯，大概活不过当天下午。他们只当我已经死了，相互抱怨这次的活儿实在烦人，还得把我又臭又脏的尸体抬去埋掉。有个卫兵甚至发牢骚，说该为今天的差事多要点儿工钱。另一个人假笑道：‘管派拉兹要？’那人立刻不说话了。其他士兵纷纷嘲笑他，但声音十分刻意，好像光是提到红牧师就能坏了一天的好心情。我终于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了，这可比被当作小偷或叛徒吊死可怕多了——虽然这两项罪名我都犯过。我奋力跳下马车，但马上又被抓了回去。‘嘿，’有个人说，‘他听说过这个名字！’
“‘行行好，’我乞求道，‘别把我交给那人。如果你们还有点安东的慈悲，你们想做什么都行，只要别把我带给那个牧师。’之前说话的士兵盯着我，严厉的眼神里竟带了些同情，但最后他说：‘好让他冲我们撒气？把我们的孩子变成孤儿？不行。硬气点吧，像个男人一样。’
“我一路哭过了尼鲁拉大门。
“马车在耶尔丁塔的镶铁正门前停下，我被拖了进去。我又虚弱又绝望，根本无力反抗——我这软弱的身子，怎么敌得过四个全副武装的爱克兰卫兵呢？我几乎被半抬着过了候见厅，又好像爬上了几百万级台阶。到了顶楼，两扇橡木大门打开，我像个麻袋一样被人扔了进去，膝盖磕上坚硬的石板地，面前是个乱糟糟的房间。
“我的第一个念头，公主啊，是我莫名其妙栽进了一汪血湖。整个屋子都是深红色，包括每个墙洞，每道缝隙。我把双手举到眼前，发现连它们的颜色都变了。我惊恐地抬起头，望向高窗，发现每一扇窗都从上到下安着亮红色的玻璃。夕阳照过窗子，好似一块块巨大的红宝石，真叫人眼花缭乱。如同黑夜一样，红光剥离了所有的颜色，除了红与黑，我眼前再没有其他色彩。房间里也有桌子和高高的书架，但都没贴着外墙，而是挤在屋子中间。桌面上堆满了书籍、卷轴……以及其他东西，有很多我都不敢正眼瞧太久。牧师有着可怕的好奇心，对任何事物都想一探究竟——只要他觉得有意义。他的许多研究对象被锁在笼子里，随意地堆在书本中间，大部分是动物，多数还活着，但对它们来讲，可能还是死了比较好。比起屋子中间的杂乱，墙面却显得很整洁，光秃秃的只有些醒目的标记和符号。
“‘啊，’一个声音说道，‘你好啊，卷轴联盟的老朋友。’这当然是派拉兹，他正坐在这古怪巢穴中间一张窄窄的高背椅上，‘相信你一路还挺舒服吧？’
“‘别假惺惺了。’我已经绝望到自暴自弃了，‘你不再是卷轴持有者，派拉兹，我也不是。你到底想怎样？’
“他咧嘴笑了。他没想太快结束，对他而言，这是个愉快的消遣。‘一朝加入，终身不离。我觉得是这样。’他咯咯笑着，‘我们不都在关注古老的事物、古老的著作……以及古老的书卷吗？’
“听他说出最后一个词，我的心开始狂跳。起初我以为他只是想折磨我，为自己被逐出联盟一事报仇——虽说他更应该去找其他人，而不是我，他被驱逐那会儿，我已经身陷黑暗了。现在我意识到，他其实另有目的。很显然，他想找一本书。他以为那书在我手上——而我无需多想，就知道是哪一本。
“我跟他犟了大半个钟头，当真是唇枪舌剑，还曾一度占了上风——你知道醉鬼最擅长什么吗？就是装疯卖傻，一直以来我就靠这招活着呢——但我们都清楚，最终我会屈服的。你知道的，我很累，又疲惫又难受。我俩正在争论，有两个人走进房间。他们身穿灰袍，剃了头发，看起来不是爱克兰卫兵，更像黑发黑肤的南方岛民。两人都没说话——可能是哑巴——但意图很显然：他俩准备按住我，好让派拉兹腾出手脚和精力，开始新一轮更加艰苦的谈话。那两人刚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向牧师的椅边，我就屈服了。我不怕肉体疼痛，米蕊茉，也不怕他在精神上折磨我，这点我可以发誓。虽然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就是觉得无所谓了。他想要什么，就让他拿去吧，我心想。管他想干什么，让他随意好了。我告诉自己，反正这个世界已被罪孽染黑，得到任何惩罚也都是活该……长期沉溺于黑暗的深渊，除了虚无，我已看不到任何美好。
“‘你从一本古籍上撕下了不少书页，派德瑞克。’他说，‘或者你给自己取了新名字？没关系，我只想要那本书。只要你告诉我它在哪儿，你就可以平安回去享受晚风了。’他朝红窗外的世界挥挥手，‘不然的话……’他又指了指旁边桌面上的几样东西，那上面沾着些头发和血污。
“‘已经卖了。’我告诉他。这是实话。两周前，我就把剩下的书页都卖光了。花完剩下的钱，我在那恶臭的马厩一直睡到被抓。
“他却说：‘我不相信你，老朋友。’他的仆人开始折磨我，我忍不住尖叫，但什么也没说，于是他亲自动手，直到我声音沙哑，再也喊不出来为止。‘嗯。’他抓了抓下巴，像在模仿莫吉纳，医师看到精美的译文时也会这样，‘看来我只能相信你了。我觉得，像你这样的渣滓，不大可能会为保守道德底线而保持沉默。那就告诉我，所有的书页，你都卖给谁了？’
“我默默诅咒自己，因为我将害死许多商贩——我知道，派拉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抢走他们的东西——但我还是把我能记起的名字都告诉了他。每次我犹豫，他……他的仆人就会帮我一把……”
柯扎哈突然呜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米蕊茉听出他在拼命压抑，直到忍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她靠过去，用力握住他冰冷的手，好让他知道她仍在旁边。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平顺了些。
“对不起，公主，”他哑着嗓子说，“我不经常想起这些。”
米蕊茉也眼含泪水。“都怪我。我不该逼你讲出来的。别说了，你该睡会儿了。”
“不，”她感觉他在发抖，“不用，已经说了这么多，我也不可能睡得着了，也许一口气说完反而能好些。”他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他想要的一切，我以为他都得到了。但我错了。‘要是那些好心的先生把东西脱手了怎么办，派德瑞克？’他问道。哦，诸神啊，世上还有比那牧师的微笑更污秽的东西吗？‘我希望你把记得的东西都告诉我——这颗被酒腌过的脑瓜里应该还剩了些智慧吧，嗯？来，背一下，我的小徒弟。’
“我说了，能记得的每个字、每一行都说了，只是顺序颠倒混乱。但我这么个可怜虫，你还能指望什么？他似乎对尼西斯关于死亡的隐语最感兴趣，尤其是‘帷幕之声’。我认为那是种仪式，能让人接触到尼西斯所谓的‘凌霄之歌’——这应该是指某些东西的思维，它们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从未活过，但都超越了死亡。我全招了，只求他能满意。派拉兹则坐在那里，不住地点头，秃秃的脑袋在异光下闪闪发亮。
“不知为什么，在这可怕的经历中，我注意到一件怪事。我在那屋子里待了有段时间，你可以想象，自从我按照记忆开始复述尼西斯之书，他们就没再碰过我——有个哑巴仆人还端来杯水，好让我讲得清楚些。我不停地说，回答了派拉兹的每一个问题，积极得像个头一次参加圣日祭的孩子。这期间我注意到，照进房间的阳光有点不对劲儿。一开始，我满身疲倦与疼痛，还以为派拉兹用了什么方法，让太阳倒着走了，因为阳光本该由东向西扫过血红的窗户，实际上却反了过来。我想了想这是怎么回事——在当时的情况下，不管想什么都比考虑自己的遭遇强——最后我意识到，上天的法则并未被篡改。其实是那座塔，至少也是我们所在的塔顶部分，正沿着太阳的轨迹慢慢旋转，速度可能比太阳稍快一些——但对人来说足够慢了，再加上塔顶的设计没什么显著特征，我估计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我想，这也是没有任何家具靠在石墙上的原因吧！虽然处于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之中，但一想到墙壁背后或地板之下，正有无数巨大的齿轮和轮轴在静静地转动，还是让我十分震惊。这类事物一度令我着迷——我年轻时还花了不少时间，专心研究适用于球形世界与天堂的机械原理。感谢诸神，当时还能让我想些别的，而不用考虑我会怎么样，还有那些被我害惨的人们会怎么样。
“我一边东拉西扯，一边环视圆形的房间，这才发现红色玻璃窗上刻着精细的花纹，并在墙上投下了暗红色的细线，与墙面上奇怪的符号交杂在一起。我想不出别的解释，只能认为派拉兹将耶尔丁塔顶改造成了巨大的日影钟：一套尺寸惊人、结构复杂的计时装置。我琢磨来琢磨去，但直到今天仍想不出更合理的答案。我猜，对派拉兹着手的黑暗‘技术’而言，就连沙漏和日晷都显得不够精确吧。”
米蕊茉等了他很长时间。“后来呢，柯扎哈？”
柯扎哈犹豫了半天。再次开口时，他的语速有所加快，仿佛这部分内容比之前那些更让他难受。“等我把知道的都讲完了，他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最后一线阳光划过一扇玻璃窗，又移到下一扇窗边缘。他站了起来，挥挥手，一个仆人走到我身后，拿什么东西打了我的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之后，我躺在津濑湖畔的灌木丛中，破破烂烂的衣服上沾着自己的血。他们肯定以为我死了。派拉兹也觉得我没用了，甚至懒得确认我的死活。”柯扎哈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
“你可能觉得我会欣喜若狂，因为活了下来——说实在的，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我没有。我爬到树林深处，默默等死。可惜那段日子温暖而干燥，我没能死成。等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摸回鄂克斯特，偷了些衣服和食物，还在津濑湖里洗了个澡，又去找地方买酒喝了。”修士呻吟一声，“虽然五内如焚，但我不敢离开镇子。光是看到探出海霍特外墙的耶尔丁塔，我就吓得浑身发抖，始终不敢逃跑：感觉就像派拉兹抽走了我的灵魂，把我牢牢地拴在那里，只要他有需要，随时都能召我回去，而我只有听从的份儿。虽然事实上，他已经不在乎我是死是活了。我留在镇子里，偷窃，喝酒，想要忘记自己干下的不仁不义之事，但都是徒劳。我当然忘不了这些——永远都忘不了。直到最后，我鼓足勇气，强迫自己逃出了耶尔丁塔的阴影，逃出了鄂克斯特。”他停了一会儿，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只是颤抖着陷入了沉默。
修士焦躁地抓挠木头座椅，米蕊茉再次握紧了他的手。南边某处，一只海鸥在孤独地尖叫。“别自责了，柯扎哈。别再犯傻。换了谁都会跟你一样。”
“不对，公主，”他悲伤地低声说道，“有些人就不会。有些人宁死也不会说出这么可怕的秘密。更重要的是，很多人一开始就不会拿宝贝去换区区几壶酒——尤其是尼西斯之书这样危险的宝贝。我曾有过神圣的信仰，米蕊茉，那也是卷轴联盟的使命——保护知识，保护奥斯坦·亚德，以免派拉兹之流利用古老的学识获取力量，为害人间。但我都失败了。联盟还要留心风暴之王伊奈那岐的回归，这点我更是一败涂地。很明显，正是我引导派拉兹找到了那个恶灵，让它再度兴起了对付人类的念头——犯下如此多的罪行，我却还在闷头喝酒，让迷糊的头脑愈发昏聩。”
“为什么派拉兹想知道这些？他对死亡为何这么感兴趣？”
“我不知道。”柯扎哈疲惫地说，“他的脑袋烂得像颗腐败的水果——鬼知道能生出什么坏主意？”
米蕊茉恼火地握紧他的手。“这算什么答案？”
柯扎哈坐直了些。“很抱歉，小姐，但我没有答案。我只能说一点，根据派拉兹问我的问题，我觉得，他要找的并不是风暴之王——起码一开始不是。对，他的兴趣在别处，刚才我也提到了，就是‘帷幕之声’。但我相信，自打他迈进那黑暗的领域，他就被盯上了。大部分被风暴之王注意到的凡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但我猜派拉兹不同，复仇心切的伊奈那岐发现他可以利用。按你和其他人的说法，他确实成了风暴之王的得力手下。”
夜风吹过，米蕊茉打个寒战，缩紧了身子。柯扎哈提到的某件事揪紧了她的心，她得把这事搞清楚。“让我想想。”她说道。
“如果你觉得恶心，小姐，我能理解。”他冷淡地说，“我早被自己恶心透了。”
“别说傻话。”冲动之下，她抬起他冰冷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他惊呆了，愣了好久才把手抽回去。“你是犯过错，柯扎哈。但我也犯过。其他人也一样。”她打了个呵欠，“现在，该睡觉了，这样才能早起继续划桨。”她从他身边爬过，钻进了临时小遮棚。
“小姐？”修士的声音里显然还带着惊讶，但她没再说话。
过了一阵儿，米蕊茉就快睡着时，她听到修士也爬到油布蓬下，蜷在她脚边，呼吸声一直很轻，好像也在思考着什么。没多久，伴着海浪轻柔的节拍，定锚的小船左右摇晃，米蕊茉进入了梦乡。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米蕊茉醒了，喉咙紧得发痛。周围没有爪子，没有眼睛，只有一件单衣盖在身上，还能听到海浪的拍打声。她仰躺了好一阵儿，努力调整呼吸，这才坐了起来。
没有爪子，没有眼睛， 她告诉自己。显然淇尔巴已在俄澄行云上吃饱喝足，懒得再来打扰他们的登陆船。
米蕊茉钻出她和修士用防水油布搭成的临时遮棚，眯起眼睛寻找太阳，好估算一下大概时间。小船四周的海水如一大片阴沉的灰铅，好似由一大群铁匠打造而成，延展到四面八方，除了波峰漫射的微光，一切都平淡无奇。
柯扎哈坐在小船前部的长凳上，胳膊肘下压着一对桨柄，两眼盯着双手。他在手掌外包了层斗篷布，好保护自己的手，但那布条被桨柄反复磋磨，已经破破烂烂。
“瞧瞧你的手。”米蕊茉被自己粗哑的声音吓了一跳。柯扎哈身子一缩，似乎比她还惊讶。
“小姐。”他凝视着她，“你还好吧？”
“不好。”她努力挤出微笑，“很疼。全身都疼。但看看你的手，太可怕了。”
他悲伤地盯着自己龟裂的皮肤。“恐怕我划得太用力了。我还是不够强壮。”
米蕊茉皱起眉头。“你疯了吗，柯扎哈？你被锁了好几天——还划什么桨？你会害死自己的！”
修士摇了摇头。“也没划多久，小姐。这些伤口是对我软弱的惩罚，不是因为努力干活儿。”
“我也没东西给你包扎了。”米蕊茉烦躁地说，突然抬起头，“现在什么时辰？”
面对这唐突的问题，修士愣了一下。“那个，是傍晚啊，公主。太阳刚下山。”
“你任由我睡了一整天？干吗不叫醒我？”
“你需要多睡会儿，小姐。你做了噩梦，但我相信总好过……”柯扎哈声音渐轻，举起蜷曲的手指勉强打了个手势，“总之，你最好休息。”
米蕊茉恼火地嘘了一声。“我会找东西治治你的手，也许甘·依苔的包裹里有。”提到呢斯淇的名字，她立刻抿紧嘴唇，但嘴角仍忍不住地发抖。“待在这儿。你还要命的话，就别再动船桨了。”
“好的，小姐。”
米蕊茉动作很轻，因为她的肌肉酸痛无比。最后，她在甘·依苔准备的水囊和食物中间找到一个小油布包。包里有呢斯淇提到的鱼钩；有一卷颜色暗沉的细绳，质地结实，用米蕊茉从未见过的材料制成；还有把小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许多小罐子，每只的大小还不及成人的拇指。米蕊茉一个接一个打开它们，好奇地闻了闻。
“我觉得这是盐。”她说，“但在海上有必要准备盐吗？把海水晒干不就行了？”她看向柯扎哈，对方只摇了摇圆脑袋。“这里有些淡黄色的粉末。”她闭上眼睛，闻了闻，“很香，但应该不能吃。嗯……”她又打开三只罐子，头一只装着碎花瓣，第二只盛了某种香油，第三只装着灰白色的软膏，她一凑近，眼泪立刻流了出来。
“我知道这味道。”柯扎哈说，“是伪茜，可用作泥敷剂——是乡野医师常用的药材。”
“就是它了。”米蕊茉割破外袍下的男式睡衣，撕下几条布，抹上些药膏，再用布条牢牢裹住柯扎哈破裂起泡的双手。她又用干布在外面缠了几圈，以保持清洁。
“行了。这样应该会好些吧。”
“你人真好，小姐。”虽然柯扎哈说得轻描淡写，但米蕊茉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意外的闪光，仿佛绽开的泪水。她有些尴尬，不敢确定，又不好仔细盯着他看。
天空已有好久没放出光彩了，但眼下正迅速转为蓝紫色。风势渐猛，米蕊茉和柯扎哈都收紧了斗篷的领口。米蕊茉在船栏上倚靠良久，静静地感受小船随着海水轻轻摇晃。
“现在怎么办？我们在哪儿？又该往哪儿去？”
柯扎哈还在揉按手上的布条。“好吧，说到我们在哪儿，小姐，应该是在石潘尼特岛和黎沙岛之间，菲拉诺斯海湾中心，离最近的海岸大概有三里格——就算一刻不停地划桨，也要划上好久……”
“听着还不错。”米蕊茉爬到柯扎哈身前的长凳，将另一对船桨放到水中，“那就边说边划吧。现在的方向没错吧？”她苦笑起来，“你知道我们会划到哪儿吗？”
“说真的，这个方向不会错，公主，等星星出来我再确认一次。但只看太阳的位置，我能保证咱们正划向东北方，暂时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你确定要亲自划吗？或许我再加把劲儿……”
“哦，柯扎哈，就你那手？都流血了！所以别胡闹啦。”她把桨叶浸入海水，身子往后一倾，结果一片桨叶哗啦一声抬出了水面。“不，不用教我。”她赶忙说道，“我小时候学过——只是很久没上手了。”她皱起眉头，在模糊不清的记忆中专心搜索，“我们经常在格兰汶河的死水处练习。父亲带我去的。”
她想起埃利加坐在自己面前划船，结果一支桨却顺着绿渣浮泛的河水漂走了，惹得父亲哈哈大笑。在这段回忆中，父亲不比她现在大多少——她突然吃惊地发现，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埃利加虽然一把年纪，但在内心深处仍是个小男孩。毫无疑问，他那居功至伟、神乎其神、深受爱戴的父王给了他太多压力，迫使他也要去追求越来越高的功绩。她还记得，每当听说埃利加在战场上的疯狂举动，母亲都会强忍惊慌的泪水，让报信之人手足失措。从这个角度想起父亲，感觉还真有些奇怪。也许他所有的勇猛恰恰是出于害怕，出于不自信——身为一个不朽君王的儿子，他担心自己永远都会是个孩子。
米蕊茉心绪不宁，努力扫清脑袋里的奇思怪想，集中精力操纵水中的船桨，好找回从前的节奏。
“很好，小姐，划得好。”柯扎哈也向后仰身。暮色迅速转暗，他那缠裹绷带的双手和圆圆的脑袋像蘑菇一样苍白。“总之，我们知道自己在哪儿——周围也就不过几百万桶海水嘛。至于要去哪儿……嗯，你觉得呢，公主？毕竟是你救了我。”
她突然觉得手中的木桨重如磐石，一层漫无边际的雾气笼罩了她。“我不知道。”她小声说，“我没地方可去。”
柯扎哈点点头，像是早有预料。“我先给你切点面包和奶酪，小姐，然后我来说说我的想法。”
米蕊茉不想停桨，于是修士体贴地答应在她划桨间隙喂她。他滑稽地躲避着桨柄，逗得米蕊茉咯咯直笑，不料却被一片干面包皮噎住了嗓子。柯扎哈只好拍打她的后背，又喂了她一大口水。
“够了，小姐，你必须歇会儿，好好吃饭。真想划桨，等吃饱了也不迟。我们逃出了淇尔……逃出了各种危险，结果却被面包噎死，那也太划不来了，同时这也是罔顾上帝的仁慈。”他监督她吃下东西。“你太瘦了。你这年纪的姑娘就该多长点肉。在那该死的船上，你都吃了什么？”
“甘·依苔给什么我就吃什么。上个星期，我实在受不了跟……跟那家伙同桌吃饭了。”她强压下翻涌上来的绝望，愤怒地挥了挥手中的面包，“瞧瞧你！都瘦成骨架了——还有脸说我？”她把面前的奶酪强推了回去，“吃了它。”
“真希望有壶酒。”柯扎哈用一小口水漱下食物，“以安东的金发之名，哪怕有几滴珀都因红，都像是奇迹。”
“一滴也没有。”米蕊茉恼火地回答，“没有酒……让你在船上喝。换个话题吧。跟我说说，如果你有主意的话，你觉得我们该去哪儿？”她舔舔手指，伸展一下四肢，结果搞得肌肉又酸又疼。她又拿起船桨。“有其他想法也尽管说。免得我无聊。”她慢慢恢复划船的节奏。
一时间，除了大海永无止境的呢喃，桨叶一起一落的破水声便是唯一的响动。
“有个地方，”柯扎哈说，“是间酒馆——我想也是间旅店——在关途圃。”
“那个沼泽城市？”米蕊茉怀疑地问，“为什么要去那儿——就算去了，选择哪间酒馆有什么分别？还是说那儿的酒很好喝？”
修士的自尊心很受伤。“小姐，你误会了。”他的表情严肃了些，“我如此建议，是因为在紧急关头，那儿也许是个避难所——因为笛尼梵打算送你去那儿。”
“笛尼梵！”这个名字令她心头一颤。米蕊茉发觉自己已有好久没想到牧师了，尽管他是那么友善，尽管他惨死在派拉兹手下。“你怎么知道笛尼梵的打算？况且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我怎么知道笛尼梵的打算？这很好解释。我从锁孔——以及其他途径——偷听来的。我听到他和教宗讨论你的事，还说了关于你的计划……只是他没来得及告诉教宗来龙去脉。”
“你居然偷听！？”想到自己也曾这么干过，米蕊茉的气很快就消了，“唉，无所谓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你必须改改了，柯扎哈，比如偷偷摸摸——还有酗酒和撒谎。”
“我觉得你根本不懂酒，小姐。”他嘲弄地微笑道，“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恐怕你没资格教训我。至于其他缺点——好吧，正如艾本河口的一句俗语：‘有需要自然就有行动’。但我的缺点没准儿能救咱俩的命，至少是在当前的情况下。”
“笛尼梵为什么打算送我去间酒馆？”她问道，“为什么不让我留在塞斯兰·安东尼斯，那儿也很安全啊。”
“像笛尼梵和教宗一样安全，小姐？”话虽刺耳，他的声音里却流露出真切的痛苦，“你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感谢诸神，没让你稚嫩的双眼看到那一幕。总而言之，我跟他虽有分歧，但笛尼梵心地不坏，人也不傻。那儿有太多人进进出出，有太多人怀着不同的需求、目的和问题……更重要的是，有太多鼓动的唇舌。有人称教廷是安东的纪念碑，但我敢说，在塞斯兰，它也是整个历史上最能汇聚和散播流言蜚语的地方。”
“所以他打算送我去沼泽地的某间酒馆？”
“我觉得是——就算对教宗，他也只说了个大概，没提具体是哪儿。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哪一间，因为那里我们都很熟悉。莫吉纳医师帮忙买下了那家店。它跟笛尼梵、莫吉纳和我一同守护的秘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米蕊茉吃力地停下桨，靠在栏杆上盯着柯扎哈。他平静地回望她，一副再自然不过的模样。“小姐？”他最后问道。
“海霍特的……莫吉纳医师？”
“当然。”他垂下头，下巴都快贴上了锁骨，“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我敬爱他，米蕊茉公主。对我们很多人来说，他就像一位父亲。”
雾气在海面上盘旋，白花花如棉絮一般。米蕊茉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哆嗦。“我不明白。你怎么认识他的？‘我们’又是谁？”
修士的目光越过她的脸，投向茫茫大海。“说来话长了，公主——很长很长。你听说过卷轴联盟吗？”
“听过！在奈格利蒙。老人亚拿嘉就是成员之一。”
“亚拿嘉，”柯扎哈叹了口气，“又一个好人，虽然诸神明鉴，我们之间也有分歧，所以在约书亚的城堡里，我一直躲着他。他还好吗？”
“我挺喜欢他的。”米蕊茉慢慢地说，“他是个真正愿意听人说话的人——可惜我只跟他聊过几次。奈格利蒙陷落之后，我也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她苛刻地看着他，“但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过了，说来话长。”
米蕊茉哈哈大笑，但马上又打了个哆嗦。“反正也没别的事，告诉我吧。”
“我先给你找件保暖的衣服。”柯扎哈爬进遮棚，拿出米蕊茉的修士斗篷，披在她肩上，拉起兜帽盖住她的短发，“现在你像个要去修女院的贵族小姐了。”
“跟我讲讲——我就注意不到冷了。”
“可你的身子依然很弱。我希望你能放下桨，让我划一会儿。至少你在棚子下躺一躺，避避风。”
“别把我当成个小女孩，柯扎哈。”她虽然皱起眉头，但也有些感动。眼前这位真是差点被她淹死的人吗——那个曾想把她卖给奴隶主的家伙？“今晚你就别想碰桨了，等我累了就下锚。在那之前，我会慢慢划。行啦，你快说吧。”
修士挥挥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好吧。”他抖了抖身上的斗篷，背靠长凳，两膝贴近胸前，蜷坐在黑幽幽的船底，仰视着她。天几乎全黑，月光刚好能照亮他的脸。“但我不知从何讲起。”
“当然是从头讲。”米蕊茉抬起船桨，又将它们滑入水中。几点水花飞溅到她脸上。
“啊，对。”他想了一会儿，“好吧，就从最开始讲起，这样到后面也就好理解了——还能将最羞耻的部分往后拖一拖。这不是个快乐的故事，米蕊茉，其间萦绕着许多阴影……现如今，除了赫尼斯第的一个醉鬼修士，这阴影还笼罩了许多人。
“你知道的，我出生在柯冉禾——我自称柯扎哈-艾-柯冉禾，但只有最后那个词是真的。我出生时叫派德瑞克。我还有过其他名字，没几个讨人喜欢。总之，我一开始是派德瑞克，现在则是柯扎哈，就是这样。
“我曾说柯冉禾是全奥斯坦·亚德最古怪的城市之一，这倒没错。它像堡垒一样筑有高墙，但从未被攻打过，也没什么值得劫掠的财富。柯冉禾人有些神秘，连其他赫尼斯第人都没法理解。据说，柯冉禾人宁可请酒馆里的所有人喝杯酒，也不愿让挚友走进家门——不过外人从没见过柯冉禾人请人喝酒。柯冉禾人天生小气，这还算客气的说法。他们常用的词汇不多——这跟血管里流淌着诗意的赫尼斯第人是多么的不同啊！——他们也从不夸耀财富和好运，因为怕被诸神嫉妒，将之统统抢走。就连柯冉禾的街道也窄得像有阴谋似的，有些建筑贴得之紧，你想从中间穿过去，得先把肺里的空气呼干净，中途还不能换气，不然有可能卡在里面。
“在奥斯坦·亚德，柯冉禾是人类建造的首批城市之一，到处都留有岁月的痕迹。所以柯冉禾人打一出生就习惯了轻言轻语，像是担心声音大点儿都能震塌古城墙，令他们的所有秘密大白于天下。有些人说，希瑟也参与了城建。虽然我们赫尼斯第人从没蠢到否认希瑟的存在——这点不像某些邻居——但我认为，宁静之民跟柯冉禾没什么联系。我在那谨小慎微的城市里度过了童年，长大后也见过希瑟的废墟，我觉得二者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如果我的眼睛没搞错，柯冉禾确实是由人类所建——担惊受怕的人类。”
“听起来那地方很吓人，”米蕊茉说，“好像到处都是低语声！”
“没错，连我自己都不太喜欢。”柯扎哈笑了起来，阴影中闪出一道微光，“童年大部分时间，我都盘算着离开。你知道吗，我很小时母亲就死了，我父亲为人又冷又硬，跟那又冷又硬的城市倒挺相配。他从不对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多说一句话，就算说话也并不和善。他是个铜匠，我记得他经常在热锻炉前敲敲打打一整天，赚钱填饱我们的肚子，这说明他还有些责任心，但也仅此而已。多数柯冉禾人都这样——严肃、阴沉，看不起随随便便的人。我等不及要出去闯荡世界了。
“但说来奇怪——世事似乎经常如此——作为一个快被秘密和沉默逼疯的人，我却对旧书和古老的学识产生了惊人的兴趣。用古人的眼光看来——比如普莱西楠·麦曼尼、库禾的福莱瑟这些学者——就连柯冉禾也显得美妙而神秘，它不但暗藏了古时的不幸历史，还蕴含了许多在自由公开之处寻不到的奇异智慧。在柯冉禾监狱般的高墙内，我终于在泰斯丹文书馆找到了志同道合之人——该馆由神圣王泰斯丹于几百年前亲自创建——那些人同我一样，致力于寻求古代之光，喜欢追逐失落的学问，就像有些人乐于追捕雄鹿，想要一箭射穿它的心脏。
“我就是在那儿遇见莫吉纳的。那段时间——将近四十年前吧，我年轻的公主——他还在四处旅行。如果谁敢自吹比莫吉纳更见多识广，游历过更多地方，我敢说那人一定是疯了。医师在泰斯丹文书馆待了很久，他对那些卷轴的了解，甚至超过了打理该馆的老牧师。他见我对历史事件和失落的学问很感兴趣，就手把手地教我。他指给我的许多明路，我一个人恐怕永远也发现不了。过了几年，他发现我的学习热情并未随着时间消退，就告诉了我卷轴联盟的事。很久以前，海霍特的渔人王圣鄂斯坦·费科恩创建了卷轴联盟，他继承了芬吉尔的城堡和宝剑米奈亚，但没承袭瑞摩加人的野蛮传统——尤其是对知识的破坏。鄂斯坦想保留下知识，免得它们消失于黑暗，这样等到需要时，还能让它们派上用场。”
“什么用场？”
“我们也经常争论这些，公主。知识从来不是为了‘善良’或‘公义’——卷轴持有者意识到，一旦树立起广泛的目标，这目标就必须涵盖一切。而我觉得，最明了的解释是：联盟要保护一切知识，以防黑暗时代降临，将好不容易发掘出土的秘密重新埋葬。但大部分时间里，联盟只要保护它自身就够了，而不是它掌握的知识的内容。
“但我那时还搞不清这些复杂的问题。对我来说，联盟就像梦想中的天堂——一群非凡学者组成的兄弟会，一同探索创世的奥秘。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于是，等我们由师徒发展为挚友——虽然从我的角度看，医师更像我的慈父——莫吉纳便将我引荐给了亚拿嘉的父亲崔斯托特，还有生活在极北的矮怪智者欧科库克。莫吉纳推荐我入会，那两位仿佛看着我长大一般，毫不犹豫就同意了，还给予了我最衷心的信任——但你知道，这些全要归功于莫吉纳。除了崔斯托特，其他的卷轴持有者都没成婚，就连崔斯托特的妻子也在几年前去世。联盟存在的数百年间，其成员几乎都是这样——包括卷轴持有者中的女性——热爱知识更甚于爱人。你必须了解，这也不是说他们不关心别人，但保持一段距离能让他们更好地爱人；因为事实上，别人总容易让他们分心。对卷轴持有者而言，联盟就像家，所以医师推荐的候选人，不出意外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虽然莫吉纳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权力，但在某种程度上，他就像联盟所有成员的父亲，尽管其中有些人似乎比他年纪更大，但谁又知道莫吉纳是在何时何地出生的呢？”
柯扎哈蜷在黑暗的船壳里咯咯直笑。米蕊茉将船桨慢慢浸入水中，随着小船一起一伏，做梦似的聆听。
“后来，”他继续说，“我又见到了一位卷轴持有者，珀都因的香芮珊。她曾是个修女，但我们见面时，她已经离开了圣所。顺便说一句，我之前提到的关途圃的酒馆就是她开的。她是个极度聪明的女人，拒绝因为性别差异便服从男人，不然她早就该进宫效忠国王了。香芮珊也接纳了我，并将我介绍给她的两个候选人。按照传统，联盟最多该有七人，而她和莫吉纳一直处处留心，打算补足成员的人数。
“那两人都比我年轻。当时的笛尼梵还是个小伙子，正在乌瑟林兄弟会求学。目光敏锐的香芮珊发现了他身上的闪光点。她觉得，在莫吉纳等人的帮助下，他的亮光必将燃成温暖旺盛的火焰，同时大大照亮她依然热爱的教廷。她推荐的另一人是个聪明的年轻牧师，刚刚接任圣职。他来自某个岛上的穷苦人家，但头脑机敏，不同凡响。莫吉纳、香芮珊和两位北方成员讨论了很久，终于决定接受这两位新人。第二年在棠戈寨，我们所有人于崔斯托特的长屋相见，卷轴联盟终于聚足了七名成员。”
柯扎哈语气沉重，越说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搞得米蕊茉以为他睡着了。等他再度开口，声音已变得十分空洞。“他们真不该接受我们三个。就连联盟本身也该被埋进历史的尘埃。”
发现他没再说下去，米蕊茉坐直了身子。“什么意思，柯扎哈？你到底做了什么，搞得这么严重？”
他叹息一声。“不是我，公主——我的罪孽还在那之后。我说的是那一刻，我们将年轻的牧师带到联盟中间……而他，正是派拉兹。”
米蕊茉长吸一口凉气。这一刻，她虽能感觉到柯扎哈散发出的温热，但仍觉得可怕的阴谋如蛛网般缠住了自己。莫非她所有的敌人结成了同盟？难道这修士下了盘大棋，而在这空旷的大海上，她已彻底落进了他的掌心？但紧接着，她又想起了甘·依苔送来的信。
“可你告诉过我，”她略略安心，“你在信上提到了派拉兹——说是你让他变成了那样。”
“假若我说过，”柯扎哈哀伤地回答，“那一定是因为我太过悲恸了。邪恶的种子早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不然也不会那么迅速地开花结果……反正我是这么猜的。关于我的部分还没说到。最让我羞愧的是，我明知道他是个黑心肠的冷血怪物，可还是帮了他。”
“为什么？怎么帮的？”
“啊，公主，我今晚一口酒都没喝，但已经像个赫尼斯第酒鬼一样诚实了——可有些事我还是说不出口。我将自己堕落的故事一直藏在心里。那些年间与我亲近的朋友大多都死了，可以这么说：我学到了一些东西，但有很多我宁可一开始就没碰；我也有过许多痛苦，导致无数个夜晚只能借酒浇愁。我一度追寻到的人生乐趣很快就消失了。还是个孩子时，我曾相信族人的众神；长大一些之后，我开始怀疑他们，转而信仰安东教的独一真神——说是独一，但他和圣子乌瑟斯、万福圣母艾莱西亚时常被人混为一谈；再后来，到我求学的第一个高峰期，我拒绝相信任何神祇，无论新旧；等我真正成年，切实的恐惧抓住了我的心，我又重新开始信神……啊，我为什么会相信？……因我深知我受到了咒诅！”修士飞快地用衣袖擦擦眼睛和鼻子。他已完全被阴影遮盖，连月光都无法触及。
“咒诅？什么意思？怎么被咒诅的？”
“我不知道，不然我早就找个山野巫师弄点魔粉驱驱邪了。不，不，我开玩笑的，小姐，一个拙劣的笑话。这世上有些咒诅根本无方可解——就好像，我猜啊，有些人就是天生好运，别人再眼红、再嫉妒也无计可施，除非那人自己犯迷糊。我只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世界就成了我沉重的负担，令我疲弱的双肩无法承受。我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酒鬼——不是那种灌了太多黄汤、在回家路上大声歌唱、吵得邻居不得安宁的乡间小丑，而是个灵魂空虚、心如死灰、但求遗忘的可怜人。书曾是我唯一的慰藉，但就算是它们，我也觉得充满了坟墓的气息：它们只会诉说死人的生活、死人的想法，更糟的是，枯死的希望。好比成千上万死产的胎儿，却没有一个能在阳光下奔跑片刻。
“于是我喝酒，在群星下叫骂，骂完继续喝。醉意将我推进绝望的深坑，而我的书，尤其是那些我曾细细研读的书，只能愈发让我害怕，让我只想忘掉这一切。很快，曾与我亲近的人们再也不想见我，而这更加刺痛了我的心。当泰斯丹文书馆的管事告诉我，连那儿也不再欢迎我时，我彻底坠入了无底深渊。我没日没夜地烂醉了不知多久，等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躺在艾本河口的路边，赤身露体，连半个锌锑都没有。当时我就像只低等动物，披着荆棘与叶片，连夜摸到了一个贵族家里。我认识那个好人，他也喜欢钻研学问，还时不时为我提供资助。他让我进屋，给我吃饱，借我张床睡了一晚。但第二天太阳升起，他找出他兄弟的修士服叫我穿上，祝我好运，然后下了逐客令。
“那个早上，他的眼里满是嫌恶。小姐，那种厌恶之情，我祈祷你永远不要在别人眼中看到。他知道我的恶习，你也能猜到，我自称被绑架和打劫的瞎话没能骗得了他。我站在他家门口，明白自己像个染上瘟疫的病人，早已超过人们所能容忍的极限。你瞧，我的酗酒和自暴自弃只得到一个结果：我先前受到的咒诅，全都明白无误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柯扎哈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嘶哑的轻诉。米蕊茉听着他的呼吸，过了好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你到底干了什么？”她终于开口，“你说你被咒诅了，但你什么错都没犯啊——除了喝太多酒。”
柯扎哈发出刺耳的惨笑。“唉，我喝酒只为麻痹我的伤痛。咒诅是能留下污点的，小姐。虽然有些人，尤其是像你这样的纯洁人，不会总能看到它，但那污点仍然存在，会为人所知，就像山林野兽总能发觉生病或发狂的同类。就连你也曾想淹死我，不是吗？”
“那能一样吗？”米蕊茉气恼地说，“还不是因为你干的好事！”
“没关系，”修士喃喃道，“自从艾本河口那一夜，我又犯了许多错，受到任何惩罚都不足为过。”
米蕊茉拉回船桨。“这儿能下锚吗？”她尽力保持声音平稳，“我胳膊酸了。”
“我看看水深。”
修士从舱里翻出船锚，检查锚绳是否系得牢靠，米蕊茉则在思考能对他说些什么。他讲得越多，伤痛似乎就越深。她甚至觉得，他之前的好心情不过是层覆在痛处的薄皮。他明显很痛苦，那让他继续讲比较好呢，还是就这么算了？她真希望葛萝伊能在这里，或者心思敏锐、善于安慰人的小宾拿比克也行啊。
船锚自侧舷入水，带着绳子嘶嘶地滑入海中。两人静坐了一会儿。终于，柯扎哈再开口时，语气比之前放松了些。
“绳子放下六十来尺，锚就到底了，说明我们比预料中更靠近海岸。但你还是应该睡会儿，米蕊茉。明天会很漫长，想尽快靠岸，我们还是得轮流划桨，不能让船停下。”
“附近会不会有船经过，发现并捎我们一程？”
“就算有船，也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别忘了，现在纳班完全在你父亲和派拉兹管辖之下。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悄悄登岸，躲进某个偏僻的小村镇，再找路去香芮珊的小酒馆。”
“你还没说派拉兹是怎么回事呢。”她勇敢地提出，心里祈祷这别是个错误，“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柯扎哈叹了口气。“你真要逼我讲出这桩黑暗的往事吗，小姐？我当时又虚弱又害怕，所以才会在信里提到这些。我担心你错看了俄澄侯爵，把他想得太好了。”
“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免得伤你更深，柯扎哈。但我确实想知道。还记得吗？正是这些秘密让我们陷入了如今的麻烦。你不应该再隐瞒了，不管记忆有多糟糕。”
修士慢慢点点头。“你说话的方式真像个国王之女——但你说得很对。哦，天上地下的诸神啊，如果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必须讲述这些往事，还得以‘这就是我的一生’作结，那我真不如把脑袋早点伸进我父亲的锻炉。”
米蕊茉没有回应，只将斗篷裹紧了些。雾气稍稍被风吹散，大海在他们身下延伸，活像一张黑色的巨桌。星星悬在头顶高处，又小又冷，光线暗淡，也不闪烁，好似奶白石板上的点点花斑。
“离开那些普通朋友之前，我也不算两手空空。”柯扎哈又开始说道，“我当时还有些财物——大多是我早年求学时的合法所得，其中最珍贵的一件甚至不为人所知。我把所有还没来得及换酒的财物统统交给一个老朋友保管，自打决定不再与别人交往，我又把东西要了回来……他当时极力反对，因他深知我不会善待这些宝贝。就这样，每当生活变得艰难，我就找个专门倒卖稀有手稿或教会禁书的商贩——用堪比抢劫的低价——贱卖了那些珍贵的古书。但我刚才也说了，我曾弄到一本书，其价值足有其他东西总和的一千倍。光是得到它的过程，我就能讲上整整一夜，我也很长时间不愿卖掉它，无论境况有多糟。你要知道，那可是《宝剑咒文》 啊，传说中的疯子尼西斯的著作，是据我所知流传至今的唯一一份古本。至于它是不是原件，我说不清，因为它的封皮早就不见了，至少……卖我书的家伙发誓说是真迹。的确，如果是伪作，那它的工艺未免太过高超了。但就算是抄本，书中记载的也是尼西斯的原话——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就是看了其中恐怖的内容之后，才开始怀疑周遭的世界。”
“我听说过这本书。”米蕊茉说，“但尼西斯又是谁呢？”
柯扎哈大笑一声。“一个千古谜团。他来自艾弗沙以北、风暴之矛脚下的黑瑞摩加人之地，曾向瑞摩加国王芬吉尔自荐。他不是个宫廷术士，但据说他给予芬吉尔的力量，帮助国王征服了半个奥斯坦·亚德。那力量可能就是知识，因为尼西斯知道的许多事，其他人连做梦都想不到。攻陷阿苏瓦、芬吉尔也去世之后，尼西斯转而侍奉芬吉尔之子耶尔丁。就在那段时期，他写下了这本奇书，其中记录了他掌握的一些可怕的知识，就是他从咆哮的暴风雪中走来、带给芬吉尔的那些可怕的知识。结果，他同耶尔丁一起死在了阿苏瓦——年轻的国王跳出了与自己同名的塔楼的窗户；尼西斯则在耶尔丁跳楼的房间里被人发现，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他的尸体面带笑容，手里紧紧抓着那本书。”
米蕊茉打了个寒战。“那本书，他们在奈格利蒙提过。亚拿嘉说，它可能预言了风暴之王的降临和其他一些事。”
“啊，亚拿嘉。”柯扎哈悲伤地说，“要是能看到那本书，他会有多高兴啊！但我从没拿给他看过，也没拿给过其他卷轴持有者。”
“为什么？既然你有，哪怕是抄本，为什么不拿给莫吉纳他们看看呢？你们之所以加入联盟，不就是为了共享知识吗？”
“也许吧。但读完《宝剑咒文》之后，我就不再是个卷轴持有者了。我心里明白，就在翻过最后一页的同时，我便放弃了对知识的热爱，一心只求遗忘——而这两者根本无法共存。其实，在找到尼西斯的著作之前，我便已经走上了弯路，学了些不该学的东西——如果你还想安然入睡，就不该涉猎这些领域。我还嫉恨其他卷轴持有者，米蕊茉，他们能从学习中得到单纯的快乐，这一点让我嫉妒；他们相信一切学识都能研究、都可理解，这一点也让我恼火；他们坚定地认为，只要能凑近观察世界的本质，就能推导出一切……但我手上的奇书，他们从没看过。那本书哪怕只读一遍，他们的观点就会被全部推翻，理性的支柱也将彻底崩塌。我满心愤怒，米蕊茉，同时也满心绝望。”他停了一下，声音里满是痛苦，“经过尼西斯的解读，世界的模样全变了。就像他的书页浸透了慢性毒药，足能杀死你的灵魂，而我每一页全都摸了个遍。”
“听起来真吓人。”米蕊茉想起自己曾在笛尼梵的书上看过一幅图画，上面有个长角的红眼巨人。自那之后，她经常在噩梦里看到这张图。莫非有些事真是不知道为妙，有些画面和场景也是没见过更好？
“确实吓人，因为它反映了隐藏在清醒世界之下的真正的恐怖，那些阳光背后的阴影。然而，即便尼西斯之书拥有如此强大的魔力，到最后，它还是成了我用于遗忘的工具：这书我读了很多遍，以致连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于是我开始变卖书页，一张一张地卖。”
“慈悲圣母艾莱西亚！谁会买这种东西？”
柯扎哈刺耳地大笑起来。“有些人就算坚信是仿作，也会忙不迭地从我手中抢购一纸书页。禁书就有这种魅力，年轻人，而一本真正邪恶的奇书——还好数量不多——更会像蜜糖一样招蜂惹蝇。”他笑了一阵儿，直至咳嗽起来，听着像在呜咽，“亲爱的乌瑟斯啊，我当时真应该烧了它！”
“那派拉兹呢？”她催问道，“你把书页也卖给他了？”
“没有！”柯扎哈几乎是在叫喊，“就算那时，我也知道他是个魔鬼。早在我崩溃之前，他就已被联盟赶了出去，我们都知道他有多危险！”他恢复了镇定，“但我怀疑他跟我一样，也会经常接触那些古书商贩——你知道的，这个圈子其实很小——有些残本就这样流落到他手中。他对黑暗学识如数家珍，公主，尤其是那些最危险的‘技术’领域。我相信，对他来说，通过书页的来源渠道，搞清楚谁拥有这件宝贝并不难。虽然我尽可能深地躲在阴影里，动用了一切手段让自己显得微不足道，以免为人所知，但要找到我本人也不太难。不出所料，他发现了我的行踪，派你父亲的亲信来抓我。你知道，他那时已经是王子参事了——按你父亲的情况，也许该叫王储参事。”
米蕊茉想起了头一次见到派拉兹时的情景。那一天，红牧师造访了她父亲在麦尔芒德的宅邸，给埃利加带来了纳班的消息。当时，年幼的米蕊茉很难与父亲讲上几句话。她拼命想跟埃利加说点什么，想让他笑一笑，哪怕只有片刻，就像自己还是他的掌上明珠时一样。但对埃利加而言，有事相商却是个不错的借口，正好能把女儿支开，免得再来一场不甚开心的谈话。米蕊茉在迈出房门之前，与派拉兹对视了一眼。
虽然还是个小女孩，但与父亲的廷臣相处这么久，米蕊茉已经很擅长察言观色了——有些人觉得她碍事，便会露出恼火的表情；有些人发觉了她的孤独与困惑，脸上会流露出同情；还有些人爱盘算她将来会嫁给谁，暗暗揣测她会不会长成个迷人的姑娘，或是埃利加死后她能不能成为个温柔的王后，这些心思全都诚实地写在他们脸上。然而那一刻，看着派拉兹异样的目光，她却仿佛被冷水浸透，只觉得这家伙根本不像人。他的黑眼珠里没有半点人类的感情，让她毫无来由地相信，在他眼中，自己跟案板上一块剥了皮的死肉没有任何区别。与此同时，他似乎又能彻底看穿她，好像她的每个念头都被赤裸裸地撕了下来，摆在他面前，蠕动着接受他的检视。当时她吓坏了，赶紧避开他的目光，逃进走廊，默默地掉下眼泪。在她身后，炼金术士开始说话，干巴巴的声音嗡嗡作响。她意识到，对父亲的新至交而言，自己就像一只渺小的苍蝇，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如有需要，他一巴掌就能拍碎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对一个天生就如众星拱月、即使失去父爱但仍举足轻重的女孩来说，这个念头实在骇人。
她父亲虽犯过许多错，但也算不上什么怪物。那他为何会允许派拉兹接近自己，以致这邪恶的牧师最后竟成了他最亲近、最信任的参事呢？这个问题曾深深困扰过她，但她始终没能找到答案。
如今，在这轻轻摇晃的小船里，她努力平稳住声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柯扎哈。”
修士明显不想再说了。米蕊茉听到他的手指在轻轻抓挠木头座椅，像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他们在鄂克斯特南边，一间酒馆的马厩里找到了我。”他慢慢续道，“当时我正在粪堆里睡觉，卫兵们把我拖了出来，丢到车里，押往海霍特。那是那场大干旱里旱情最严重的一年，黄昏的暮光将所有东西映成了金棕色，就连大树也像硬泥块一样暗沉而僵硬。我记得自己盯着四周，脑袋像教堂的大钟一样响个不停——显然，我醉倒后睡了很久——迷迷糊糊中，我怀疑是不是干旱让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灌满了尘土，盖住了世界上其他所有的颜色。
“我敢说，那帮士兵以为我只是个罪犯，大概活不过当天下午。他们只当我已经死了，相互抱怨这次的活儿实在烦人，还得把我又臭又脏的尸体抬去埋掉。有个卫兵甚至发牢骚，说该为今天的差事多要点儿工钱。另一个人假笑道：‘管派拉兹要？’那人立刻不说话了。其他士兵纷纷嘲笑他，但声音十分刻意，好像光是提到红牧师就能坏了一天的好心情。我终于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了，这可比被当作小偷或叛徒吊死可怕多了——虽然这两项罪名我都犯过。我奋力跳下马车，但马上又被抓了回去。‘嘿，’有个人说，‘他听说过这个名字！’
“‘行行好，’我乞求道，‘别把我交给那人。如果你们还有点安东的慈悲，你们想做什么都行，只要别把我带给那个牧师。’之前说话的士兵盯着我，严厉的眼神里竟带了些同情，但最后他说：‘好让他冲我们撒气？把我们的孩子变成孤儿？不行。硬气点吧，像个男人一样。’
“我一路哭过了尼鲁拉大门。
“马车在耶尔丁塔的镶铁正门前停下，我被拖了进去。我又虚弱又绝望，根本无力反抗——我这软弱的身子，怎么敌得过四个全副武装的爱克兰卫兵呢？我几乎被半抬着过了候见厅，又好像爬上了几百万级台阶。到了顶楼，两扇橡木大门打开，我像个麻袋一样被人扔了进去，膝盖磕上坚硬的石板地，面前是个乱糟糟的房间。
“我的第一个念头，公主啊，是我莫名其妙栽进了一汪血湖。整个屋子都是深红色，包括每个墙洞，每道缝隙。我把双手举到眼前，发现连它们的颜色都变了。我惊恐地抬起头，望向高窗，发现每一扇窗都从上到下安着亮红色的玻璃。夕阳照过窗子，好似一块块巨大的红宝石，真叫人眼花缭乱。如同黑夜一样，红光剥离了所有的颜色，除了红与黑，我眼前再没有其他色彩。房间里也有桌子和高高的书架，但都没贴着外墙，而是挤在屋子中间。桌面上堆满了书籍、卷轴……以及其他东西，有很多我都不敢正眼瞧太久。牧师有着可怕的好奇心，对任何事物都想一探究竟——只要他觉得有意义。他的许多研究对象被锁在笼子里，随意地堆在书本中间，大部分是动物，多数还活着，但对它们来讲，可能还是死了比较好。比起屋子中间的杂乱，墙面却显得很整洁，光秃秃的只有些醒目的标记和符号。
“‘啊，’一个声音说道，‘你好啊，卷轴联盟的老朋友。’这当然是派拉兹，他正坐在这古怪巢穴中间一张窄窄的高背椅上，‘相信你一路还挺舒服吧？’
“‘别假惺惺了。’我已经绝望到自暴自弃了，‘你不再是卷轴持有者，派拉兹，我也不是。你到底想怎样？’
“他咧嘴笑了。他没想太快结束，对他而言，这是个愉快的消遣。‘一朝加入，终身不离。我觉得是这样。’他咯咯笑着，‘我们不都在关注古老的事物、古老的著作……以及古老的书卷吗？’
“听他说出最后一个词，我的心开始狂跳。起初我以为他只是想折磨我，为自己被逐出联盟一事报仇——虽说他更应该去找其他人，而不是我，他被驱逐那会儿，我已经身陷黑暗了。现在我意识到，他其实另有目的。很显然，他想找一本书。他以为那书在我手上——而我无需多想，就知道是哪一本。
“我跟他犟了大半个钟头，当真是唇枪舌剑，还曾一度占了上风——你知道醉鬼最擅长什么吗？就是装疯卖傻，一直以来我就靠这招活着呢——但我们都清楚，最终我会屈服的。你知道的，我很累，又疲惫又难受。我俩正在争论，有两个人走进房间。他们身穿灰袍，剃了头发，看起来不是爱克兰卫兵，更像黑发黑肤的南方岛民。两人都没说话——可能是哑巴——但意图很显然：他俩准备按住我，好让派拉兹腾出手脚和精力，开始新一轮更加艰苦的谈话。那两人刚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向牧师的椅边，我就屈服了。我不怕肉体疼痛，米蕊茉，也不怕他在精神上折磨我，这点我可以发誓。虽然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就是觉得无所谓了。他想要什么，就让他拿去吧，我心想。管他想干什么，让他随意好了。我告诉自己，反正这个世界已被罪孽染黑，得到任何惩罚也都是活该……长期沉溺于黑暗的深渊，除了虚无，我已看不到任何美好。
“‘你从一本古籍上撕下了不少书页，派德瑞克。’他说，‘或者你给自己取了新名字？没关系，我只想要那本书。只要你告诉我它在哪儿，你就可以平安回去享受晚风了。’他朝红窗外的世界挥挥手，‘不然的话……’他又指了指旁边桌面上的几样东西，那上面沾着些头发和血污。
“‘已经卖了。’我告诉他。这是实话。两周前，我就把剩下的书页都卖光了。花完剩下的钱，我在那恶臭的马厩一直睡到被抓。
“他却说：‘我不相信你，老朋友。’他的仆人开始折磨我，我忍不住尖叫，但什么也没说，于是他亲自动手，直到我声音沙哑，再也喊不出来为止。‘嗯。’他抓了抓下巴，像在模仿莫吉纳，医师看到精美的译文时也会这样，‘看来我只能相信你了。我觉得，像你这样的渣滓，不大可能会为保守道德底线而保持沉默。那就告诉我，所有的书页，你都卖给谁了？’
“我默默诅咒自己，因为我将害死许多商贩——我知道，派拉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抢走他们的东西——但我还是把我能记起的名字都告诉了他。每次我犹豫，他……他的仆人就会帮我一把……”
柯扎哈突然呜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米蕊茉听出他在拼命压抑，直到忍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她靠过去，用力握住他冰冷的手，好让他知道她仍在旁边。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平顺了些。
“对不起，公主，”他哑着嗓子说，“我不经常想起这些。”
米蕊茉也眼含泪水。“都怪我。我不该逼你讲出来的。别说了，你该睡会儿了。”
“不，”她感觉他在发抖，“不用，已经说了这么多，我也不可能睡得着了，也许一口气说完反而能好些。”他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他想要的一切，我以为他都得到了。但我错了。‘要是那些好心的先生把东西脱手了怎么办，派德瑞克？’他问道。哦，诸神啊，世上还有比那牧师的微笑更污秽的东西吗？‘我希望你把记得的东西都告诉我——这颗被酒腌过的脑瓜里应该还剩了些智慧吧，嗯？来，背一下，我的小徒弟。’
“我说了，能记得的每个字、每一行都说了，只是顺序颠倒混乱。但我这么个可怜虫，你还能指望什么？他似乎对尼西斯关于死亡的隐语最感兴趣，尤其是‘帷幕之声’。我认为那是种仪式，能让人接触到尼西斯所谓的‘凌霄之歌’——这应该是指某些东西的思维，它们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从未活过，但都超越了死亡。我全招了，只求他能满意。派拉兹则坐在那里，不住地点头，秃秃的脑袋在异光下闪闪发亮。
“不知为什么，在这可怕的经历中，我注意到一件怪事。我在那屋子里待了有段时间，你可以想象，自从我按照记忆开始复述尼西斯之书，他们就没再碰过我——有个哑巴仆人还端来杯水，好让我讲得清楚些。我不停地说，回答了派拉兹的每一个问题，积极得像个头一次参加圣日祭的孩子。这期间我注意到，照进房间的阳光有点不对劲儿。一开始，我满身疲倦与疼痛，还以为派拉兹用了什么方法，让太阳倒着走了，因为阳光本该由东向西扫过血红的窗户，实际上却反了过来。我想了想这是怎么回事——在当时的情况下，不管想什么都比考虑自己的遭遇强——最后我意识到，上天的法则并未被篡改。其实是那座塔，至少也是我们所在的塔顶部分，正沿着太阳的轨迹慢慢旋转，速度可能比太阳稍快一些——但对人来说足够慢了，再加上塔顶的设计没什么显著特征，我估计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我想，这也是没有任何家具靠在石墙上的原因吧！虽然处于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之中，但一想到墙壁背后或地板之下，正有无数巨大的齿轮和轮轴在静静地转动，还是让我十分震惊。这类事物一度令我着迷——我年轻时还花了不少时间，专心研究适用于球形世界与天堂的机械原理。感谢诸神，当时还能让我想些别的，而不用考虑我会怎么样，还有那些被我害惨的人们会怎么样。
“我一边东拉西扯，一边环视圆形的房间，这才发现红色玻璃窗上刻着精细的花纹，并在墙上投下了暗红色的细线，与墙面上奇怪的符号交杂在一起。我想不出别的解释，只能认为派拉兹将耶尔丁塔顶改造成了巨大的日影钟：一套尺寸惊人、结构复杂的计时装置。我琢磨来琢磨去，但直到今天仍想不出更合理的答案。我猜，对派拉兹着手的黑暗‘技术’而言，就连沙漏和日晷都显得不够精确吧。”
米蕊茉等了他很长时间。“后来呢，柯扎哈？”
柯扎哈犹豫了半天。再次开口时，他的语速有所加快，仿佛这部分内容比之前那些更让他难受。“等我把知道的都讲完了，他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最后一线阳光划过一扇玻璃窗，又移到下一扇窗边缘。他站了起来，挥挥手，一个仆人走到我身后，拿什么东西打了我的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之后，我躺在津濑湖畔的灌木丛中，破破烂烂的衣服上沾着自己的血。他们肯定以为我死了。派拉兹也觉得我没用了，甚至懒得确认我的死活。”柯扎哈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
“你可能觉得我会欣喜若狂，因为活了下来——说实在的，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我没有。我爬到树林深处，默默等死。可惜那段日子温暖而干燥，我没能死成。等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摸回鄂克斯特，偷了些衣服和食物，还在津濑湖里洗了个澡，又去找地方买酒喝了。”修士呻吟一声，“虽然五内如焚，但我不敢离开镇子。光是看到探出海霍特外墙的耶尔丁塔，我就吓得浑身发抖，始终不敢逃跑：感觉就像派拉兹抽走了我的灵魂，把我牢牢地拴在那里，只要他有需要，随时都能召我回去，而我只有听从的份儿。虽然事实上，他已经不在乎我是死是活了。我留在镇子里，偷窃，喝酒，想要忘记自己干下的不仁不义之事，但都是徒劳。我当然忘不了这些——永远都忘不了。直到最后，我鼓足勇气，强迫自己逃出了耶尔丁塔的阴影，逃出了鄂克斯特。”他停了一会儿，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只是颤抖着陷入了沉默。
修士焦躁地抓挠木头座椅，米蕊茉再次握紧了他的手。南边某处，一只海鸥在孤独地尖叫。“别自责了，柯扎哈。别再犯傻。换了谁都会跟你一样。”
“不对，公主，”他悲伤地低声说道，“有些人就不会。有些人宁死也不会说出这么可怕的秘密。更重要的是，很多人一开始就不会拿宝贝去换区区几壶酒——尤其是尼西斯之书这样危险的宝贝。我曾有过神圣的信仰，米蕊茉，那也是卷轴联盟的使命——保护知识，保护奥斯坦·亚德，以免派拉兹之流利用古老的学识获取力量，为害人间。但我都失败了。联盟还要留心风暴之王伊奈那岐的回归，这点我更是一败涂地。很明显，正是我引导派拉兹找到了那个恶灵，让它再度兴起了对付人类的念头——犯下如此多的罪行，我却还在闷头喝酒，让迷糊的头脑愈发昏聩。”
“为什么派拉兹想知道这些？他对死亡为何这么感兴趣？”
“我不知道。”柯扎哈疲惫地说，“他的脑袋烂得像颗腐败的水果——鬼知道能生出什么坏主意？”
米蕊茉恼火地握紧他的手。“这算什么答案？”
柯扎哈坐直了些。“很抱歉，小姐，但我没有答案。我只能说一点，根据派拉兹问我的问题，我觉得，他要找的并不是风暴之王——起码一开始不是。对，他的兴趣在别处，刚才我也提到了，就是‘帷幕之声’。但我相信，自打他迈进那黑暗的领域，他就被盯上了。大部分被风暴之王注意到的凡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但我猜派拉兹不同，复仇心切的伊奈那岐发现他可以利用。按你和其他人的说法，他确实成了风暴之王的得力手下。”
夜风吹过，米蕊茉打个寒战，缩紧了身子。柯扎哈提到的某件事揪紧了她的心，她得把这事搞清楚。“让我想想。”她说道。
“如果你觉得恶心，小姐，我能理解。”他冷淡地说，“我早被自己恶心透了。”
“别说傻话。”冲动之下，她抬起他冰冷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他惊呆了，愣了好久才把手抽回去。“你是犯过错，柯扎哈。但我也犯过。其他人也一样。”她打了个呵欠，“现在，该睡觉了，这样才能早起继续划桨。”她从他身边爬过，钻进了临时小遮棚。
“小姐？”修士的声音里显然还带着惊讶，但她没再说话。
过了一阵儿，米蕊茉就快睡着时，她听到修士也爬到油布蓬下，蜷在她脚边，呼吸声一直很轻，好像也在思考着什么。没多久，伴着海浪轻柔的节拍，定锚的小船左右摇晃，米蕊茉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