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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之路

米蕊茉在斗篷里缩着肩膀,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似乎每个经过的行人都放慢了脚步看着她:有瘦骨嶙峋、面无表情的棕眼乌澜人,也有一身华服半新不旧的珀都因商人。似乎所有人都在打量留着短发、身穿修士服的脏女孩,令她心里焦躁不安。柯扎哈怎么去了这么久?早知道的话,她就不该让他一个人跑到酒馆去。
终于,修士出现了,脸上还带着自鸣得意的微笑,像是完成了什么天大的使命。
“跟我印象中一样,在泥船码头旁边,一个不算体面的地区。”
“你喝了好多酒。”她身上冷、心里烦,语气比想象中更刺耳。
“要是滴酒不沾,酒馆老板怎么可能告诉我正确的方位?”柯扎哈连步子都迈不稳。他已经摆脱了在船上时的绝望,但米蕊茉发现,有些东西他藏也藏不住。他把欢乐像斗篷一样披在身上,但衣角间仍能露出死一样的凄凉。
“可我们没钱了!”她抱怨道,“我们必须穿过这该死的镇子,去找一个你自称知道的地方!”
“嘘,小姐。我稍微赌了把扔硬币,而且赢了——不用担心,反正我也没钱可输。总之一切都好,都很好。在运河之城徒步穿行,让我有些犯迷糊,但有了酒馆老板的指点,现在肯定没问题。”
没问题?就冲这三个字,米蕊茉就想苦涩地大笑三声。三周以来,他们活得像乞丐一样——先在船上干熬了几天,又靠着乞讨,千辛万苦穿过纳班东南部的海岸村镇。运气好时,会有几辆农车捎他们一段路;但大部分时间,二人都在不停地走啊、走啊,走得米蕊茉有种感觉,哪怕拿掉身体,她的双腿仍会继续迈步。柯扎哈对这种生活并不陌生,他甚至有些沾沾自喜,但米蕊茉却烦透了。她永远不想再回到父亲的宫廷,但突然之间,比起几个月前,约书亚叔叔在奈格利蒙的沉闷城堡也显得特别有吸引力。
她想对柯扎哈说几句冷言冷语——隔了一臂之遥,她都能闻到他呼吸间的酒气——却意外地发现他卸下了心防。他的脸上轻松不再,曾经圆润的面孔一片空虚,迷茫的双眼下阴云密布,看得米蕊茉心生怜惜。
“行了……那就走吧。”她拉起他的胳膊,“你要再找不到那地方,我就把你推下运河。”
由于没有足够的钱付给船夫,柯扎哈和米蕊茉只好花了大半个上午,穿过关途圃庞杂繁复的木板路,走向泥船码头。每一个转弯似乎都能把他们领进死胡同,每一段门廊似乎都通向废弃的船坞、锈蚀的门锁,或是一段段摇摇欲坠的栅栏,背后则是无处不在的水道,搞得他们灰心丧气,一次次原路返回,另寻出路,结果再次碰壁,简直令人发狂。最后,正午的太阳照亮了满天阴云,他们蹒跚转过一间又长又破的仓库,眼前出现了一幢旅馆,门上挂着一块被盐水侵蚀的木头招牌,上面写着“派丽帕之碗”。正如柯扎哈所言,这个地区确实不算体面。
柯扎哈在找旅店入口——这栋建筑的正面是饱经风霜的灰色木墙——米蕊茉则踱到码头平台上,发现绳梯旁的河道里漂浮着一束黄白两色的花环。
“灵魂之日的花环。”她说。
柯扎哈点点头。他找到门了。
“也就是说,我离开奈格利蒙已经四个多月了。”她慢慢说道。修士又点点头,拉开门,朝她招招手。米蕊茉悲从中来。“结果却一事无成!我真是个顽固任性的傻瓜!”
“就算你留在叔叔身边,事态也不见得好转,说不定还会更糟。”柯扎哈指出,“至少你还活着,小姐。现在,进去吧,看看索瑞娅·香芮珊还记不记得沦落的老朋友。”
他们走进旅馆,穿过前院,经过一对锈蚀的渔船船壳,很快便收到两条不愉快的“惊喜”。第一,酒馆没得到好好照看,一股子臭鱼烂虾味。第二,香芮珊三年前就去世了,而她的尖下巴侄女邵尔珊,明显与前任店主判若两人。
她盯着二人破破烂烂、风尘仆仆的外衣。“你们的模样真不顺眼。让我瞧瞧你有钱吗?”
“别这样。”柯扎哈用尽可能讨好的语气说道,“你姑姑是我的好朋友。今晚你让我们住一夜,明早我就付你钱——我在这镇里还挺出名的。”
“我姑姑疯疯癫癫,一无是处,”邵尔珊一脸不满地评价道,“就爱装好人,结果除了这间破房子,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她朝低矮的大堂挥挥手,那儿就像头野兽的窝,“一个修士带个小婊子就想免费住店?你还不如把我装进棺材,运回珀都因去。”
米蕊茉真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但她明白不能让旅店老板知道。“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她说,“他是我的导师,而我是贵族之女——爱克兰的塞奥蒙男爵是我父亲。我被人绑架了,是导师找到并救下了我。谁能帮我回去,定能得到我父亲的重谢。”柯扎哈在她身旁挺起胸膛,很高兴在这虚构的故事里当上了英雄。
邵尔珊眯起眼睛。“我最近还真是长见识了。”她咬咬嘴唇,“有个家伙是真有钱,但不代表你们也有。”她沉下脸,“我也得赚钱谋生,管你爹是海霍特的男爵还是至高王。说得那么好听,那就出去弄点钱吧。叫你那些朋友帮帮忙。”
柯扎哈开始了新一轮的奉承与哄骗。借着米蕊茉起的头,他将故事编得更加圆满,说她父亲极其慷慨,一定会给邵尔珊好几袋金币。听着柯扎哈信口开河,米蕊茉都开始为那利欲熏心的女人感到难过了,她刚想开口叫柯扎哈别再胡说了,却看到一个大块头男人慢慢走下楼梯,迈进大堂。尽管那人穿着跟柯扎哈一样的兜帽斗篷,腰间系了条绳子,下颌的胡须只有一指厚,但米蕊茉觉得特别眼熟。接下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方走到油灯的光亮下,也瞪起眼睛,停下了脚步。
“米蕊茉?”他最后开口,浑厚的声音带着些许犹豫,“公主?”
“艾奎纳!”她尖叫起来,“艾奎纳公爵!”心脏在胸膛里狂跳,几乎令她窒息。她跑过乱糟糟的房间,躲过一张张缺胳膊少腿的长凳,扑向他的大肚子,泪如泉涌。
“哦,你这小可怜。”他紧紧抱住她,也哭了起来,“哦,我可怜的米蕊茉。”他把她举起来,两眼通红地看了她一会儿。“你受伤没?人还好吗?”这时他瞥见了柯扎哈,立刻眯起眼睛,“就是这个无赖把你拐走的?”
柯扎哈像邵尔珊一样目瞪口呆,闻言身子一缩。艾奎纳的阴影笼罩过来。
“不是,不是。”米蕊茉含泪笑道,“柯扎哈是我朋友。他帮了我。是我自己逃跑的——别怪他。”她又抱住他,将脸埋进他可靠的身躯。“哦,艾奎纳,我好难过。约书亚叔叔怎么样了?还有渥莎娃,还有西蒙,还有矮怪宾拿比克?”
公爵摇摇头。“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只能靠猜测。”他叹了口气,呼吸发颤,“真是个奇迹啊。上帝终于垂听了我的祷告。赞美主,赞美主啊。来,先坐下。”艾奎纳转向邵尔珊,不耐烦地挥挥手,“干吗?别光站着,女人!给我们拿点麦酒,还有吃的!”
邵尔珊还没缓过劲儿来,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等等!”艾奎纳大叫一声。她转过来看着他。“你敢告诉任何人,”他吼道,“我就亲手拆了你的屋顶。”
不知是惊是怕,旅店老板木然地点点头,立刻朝厨房避难所奔去。
提阿摩加快脚步。他瘸着一条腿,再怎么努力也只比正常人走路稍快一点。他的心脏抵着肋骨突突狂跳,还要强迫自己抹掉脸上的焦虑。
沙行者啊, 他喃喃自语,别让任何人注意到我!就快到了! 
一同走在窄道上的行人却像故意要妨碍他。一个粗壮的旱地人提着满满一篮沙鱼,砰的一声,差点把一瘸一拐的提阿摩撞倒,还扭头冲他叫骂不止。小个子很想回骂——无论多少旱地商人在柴沐礁湖周围建起昂贵的高脚屋,或差使大批提阿摩的族人汗流浃背地撑船、在河道间大量卖货,关途圃也只是乌澜的一个镇子而已——但他不敢。就算占理,他也没时间浪费在吵架上。
他尽快穿过派丽帕之碗的大堂,瞟了眼神情古怪的女店主。邵尔珊手捧托板,上面摆着面包、奶酪和橄榄,正在楼梯口犹豫不决,像在艰难抉择到底要不要上楼。
提阿摩绕过她,蹒跚登上狭窄的楼梯,走到第一间屋子的门口——框上的房门已经扭曲、松脱。他推开门,满腹的消息差点脱口而出,但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憋了回去。
艾奎纳坐在地上。一个矮个子站在墙角,身穿和公爵一样的安东修士服,方脸上写满了好奇。老凯马瑞坐在床上,像水手一样长腿交叉,旁边坐着个年轻女子,黄头发剪得短短的。她也穿着修士袍,五官鲜明的俏脸上露出跟邵尔珊一样的困惑。
提阿摩咔哒一声合上嘴,但又马上张开。“怎么回事?”他问。
“啊!”艾奎纳异常高兴,简直要乐疯了,“这是提阿摩,一位高尚的乌澜人,笛尼梵和莫吉纳的朋友。提阿摩,公主来啦。她就是米蕊茉。”
米蕊茉却没抬头,双眼依然盯着老人。“他是……凯马瑞?”
“我知道,我知道。”艾奎纳哈哈大笑,“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上帝点醒了我——确实是他!过了这么久,他还活着!”公爵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但他已经傻了,米蕊茉。现在就像个孩子。”
提阿摩摇摇头。“我……我很高兴,艾奎纳。很高兴见到你的朋友。”他又摇摇头,“我也得到一些消息。”
“等会儿。”艾奎纳喜不自胜,“等会儿再说,小个子。今晚我们要庆祝一下。”他提高音量,“邵尔珊!你这女人,死哪儿去啦!?”
女店主立刻推门进来,提阿摩却把门一关,将门板摔到她脸上。他听到一声惊呼,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大的面包块掉到地上,滚下了楼梯。“不,”提阿摩说,“这事不能等,艾奎纳。”
公爵不高兴地看着他,浓眉倒竖。“啥?”
“有人在找这间酒馆。是纳班士兵。”
艾奎纳的不耐烦瞬间消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小个子乌澜人身上。“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集市大厅看到了他们。他们在那儿询问船夫,态度极其粗鲁。领头的似乎迫不及待要找到这间旅馆。”
“他们问出来了?”艾奎纳猛站起身,穿过房间,拿起立在角落、裹着布条的长剑克瓦尼尔。
提阿摩耸耸肩。“我知道就算比较熟悉这座城市,我也不可能走得比他们快,所以我只能拖慢他们。于是我站出来对士兵说,我和船夫都是乌澜人,让我来帮忙问话吧。”自从开始讲述,提阿摩头一次转头看了看那个年轻女子。她脸色煞白,但茫然的神情已经消失,听得十分仔细。“我用沼泽方言告诉船夫,这些士兵都是坏蛋,我们只要用自己的语言交流就够了。我还告诉他们,等士兵一走,他们也要赶紧离开,短时间内不要再回集市大厅。我又跟他们谈了一会儿,假装在问方向——实际上他们是说,这些旱地人简直像群疯子!——然后我就告诉领头的如何带人找到派丽帕之碗。别生气,艾奎纳公爵!我当然把他们支到镇子另一头了!奇怪的是,我跟那人说话时,他全身都在发抖,好像光是知道位置就会让他心痒难耐。”
“那个……领头的长什么模样?”米蕊茉紧张地问道。
“很难看。”提阿摩犹豫一下。他不知道怎么同一位旱地人公主讲话,即便对方打扮得像个男人。“穿着不像士兵。高个子,很强壮,穿着旱地人的华服,脸上又青又肿,两眼充血,红得像头野猪。他的脑袋像被鳄鱼啃过,还少了几颗牙。”
米蕊茉呻吟一声,从床铺滑落到地板上。“哦,艾莱西亚救救我吧!是阿庇提斯!”她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柯扎哈,他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儿?!是不是你又出卖了我?”
修士身子一缩,但声音并没有生气。“不是我,小姐。显然他逃回了岸上,我能猜到,他用某种方式联系上了他真正的主子。”柯扎哈转向艾奎纳,“派拉兹也知道这地方,公爵大人,而阿庇提斯是他的走狗。”
“阿庇提斯?”艾奎纳将剑带系在自己粗壮的腰上,困惑地摇了摇头,“不认识。但我听得出来,他肯定不是朋友。”
“不是。”柯扎哈看着米蕊茉。后者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当然不是朋友。”
艾奎纳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阵低吼,提阿摩惊讶地看着他。公爵的声音活像一头愤怒的公熊,但他只是在思考,手指捻弄着短短的胡须。“敌人近在眼前,”他最后说道,“就算我们跟四十年前的凯马瑞待在一起——哦,我主眷顾他,米蕊茉,他可是最伟大的战士啊——但今天,情况还是不太妙。所以,我们必须离开……而且要快。”
“我们去哪儿?”柯扎哈问。
“北上去找约书亚。”艾奎纳转向提阿摩,“小个子,你之前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你要带着凯马瑞和我一起潜逃,你会选另一条路?”
提阿摩感觉喉咙发紧。“对,但那条路并不好走。”他感到一阵寒意,仿佛收归者冰冷的呼吸轻轻凑上了自己的脖子。他突然觉得,把旱地人朋友带进迷宫般的乌澜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米蕊茉站了起来。“约书亚还活着?”
“传言是这么说的,公主。”艾奎纳摇摇头,“据说他在色雷辛的东北方。但也可能是个假消息。”
“不!”米蕊茉泪痕未干,看起来却异常坚决,“我相信是真的。”
柯扎哈依然倚靠在墙角,像个被忽视的镇宅神像。他耸了耸肩。“坚定信念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们也没别的指望了。那条路怎么走呢?”他将忧郁的目光转向沼地居民。
“穿过乌澜。”提阿摩清清嗓子,“就算他们想追,也近乎不可能。然后,我们由色雷辛湖地最外缘去北方。”
“那就得徒步穿越一百里格的开阔地。”柯扎哈冷冷地说。
“该死,你这家伙,”艾奎纳吼道,“不然怎么办?一路冲出关途圃,先杀退这个什么阿庇提斯,然后横穿敌意满满的纳班?看看我们!你还能想象一支更叫人堪忧的队伍吗?一个女孩、两个修士——其中一个还留着胡子——一个大个子老小孩,再加个乌澜人?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赫尼斯第人似乎还想争辩,但犹豫了一下,又耸耸肩,像乌龟似的缩回到壳中。“确实没得选。”他轻声道。
“所以我们怎么做?”米蕊茉的恐惧有所减轻,虽然还在发抖,但眼神发亮,貌似下定了决心。提阿摩不禁赞叹她的坚决。
艾奎纳揉揉自己的巨掌。“对,我们必须走。提阿摩离开他们至少一个钟头了,我们必须赶快,不能再浪费时间。提阿摩,你去盯着旅店前门。别人也有可能给那些士兵指路,如果他们出其不意包围这里,我们就完了。而你去望风,最不会引人注意。”他看看周围,想了想,“我会叫凯马瑞修好前院里的船。柯扎哈,你去帮他。记住,他虽然傻了点儿,但也在这儿干了好几年——虽然不爱开口,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能听懂别人的话。我收拾好东西就去帮你们修船,一起抬下水。”
“我呢,艾奎纳?”米蕊茉左脚倒右脚,也想找点儿事做。
“你去找那开旅馆的泼妇,下楼去厨房拿吃的。有多少拿多少,我们不知道要在外面奔波多久……”他突然停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水!还有淡水!仁慈的乌瑟斯啊,我们要去的可是沼泽。多找些盛水的东西,瓶瓶罐罐,什么都行,到时候我会帮你拿。旅馆后院有个雨桶——我记得已经盛满了。哈!我就知道,坏天气有时也有好处!”他掰了掰手指,拼命思考,“等等,公主,先别走。告诉邵尔珊,我们拿走的东西都会付钱,但别告诉她我们要去哪儿!哪怕为了一枚烂锌锑,她也能卖掉我们的灵魂。真希望我也能这样狠心,但我还是会付她钱的,尽管这会掏空我的钱包。”公爵深吸一口气,“行了!去吧。所有人都记住,不管你们在哪儿,只要听到提阿摩喊,就立刻往前院跑!”
他转身拉开房门。邵尔珊还坐在楼梯口,一脸茫然,食物撒了一地。艾奎纳看了她一眼,走回到米蕊茉身边,凑近她的耳朵。提阿摩离得很近,听到了他的耳语。
“别让她远离你的视线。”公爵嘀咕道,“我们也有可能带上她,至少带她走远点儿,以免泄露我们的行踪。要是她敢乱来,你就喊我,我随叫随到。”他拉着米蕊茉的胳膊,领她来到邵尔珊面前。
“又见面了,老板娘。”公主对她说,“我叫玛雅,刚才在楼下见过你。来吧,我们去厨房,替我和我朋友们找点吃的——我们走了一路,现在饿得厉害。”她弯下腰,扶着邵尔珊站了起来,又屈身捡起掉在地上的面包和奶酪。“看吧?”她愉快地说,挽起傻了眼的女人的胳膊,“我们不会浪费任何东西,而且都会付钱的。”
二人消失在楼梯下。
米蕊茉有点忙糊涂了。她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手头的活儿上,差点忘了自己下楼的原因,直到听见提阿摩激动的叫喊和楼顶砰砰的脚步声,才终于反应过来。她心跳加速,抓起最后一把干瘪的洋葱——邵尔珊对保存食物并不上心——就往前院跑,同时不顾女店主的抗议,把她一直往前推。
“嘿,你到底想干吗?”邵尔珊抱怨道,“不管你是谁,你都没理由这么对我!”
“闭嘴!你会没事的。”她自欺欺人地说。
来到大堂门口,她听到楼梯上响起艾奎纳沉重的脚步声。他迅速来到她们身后,堵住邵尔珊的退路,一路推着她来到前院。凯马瑞和柯扎哈正头也不抬地专心干活儿,没看到同伴们进来。老骑士拿着沥青刷,修士则用小刀划开一块厚重的帆布。
不一会儿,提阿摩从房椽上滑了下来。“我看到士兵了,离得不远。”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有一千步,也许不止,他们正在过来。”
“是同一批人吗?”艾奎纳问,“该死,肯定是!我们必须走了。船补好了吗?”
“我猜,至少暂时不会漏水。”柯扎哈平静地说,“如果把这些都带上,”他指了指刷子和帆布,“等我们停下来,还可以修得更牢固些。”
“如果有机会停下的话。”公爵吼道,“那好。米蕊茉?”
“我扫荡了储藏室,但没多少东西。”
邵尔珊恢复了几分傲慢,挺直了腰。“那我和我的客人吃什么?”她质问道,“我这儿的东西很美味,整个关途圃都闻名。”
艾奎纳的鼻息吹动了胡子。“你的东西没什么问题,美不美味就难说了。我会付钱的,女人——但首先,你得随我们出趟门。”
“什么?”邵尔珊尖叫起来,“我是个敬神的安东女教徒!你们想对我做什么?”
公爵撇撇嘴,看向其他人。“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总不能把她留下。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们就放了她——然后付她钱。”他转向柯扎哈,“用那捆绳子绑住她,你能行吧?尽量别弄伤她。”
尽管邵尔珊愤怒地抗议,这项最后的准备也完成了。提阿摩似乎担心艾奎纳会忘记包裹里的什么宝贝,又跑到楼上确认了一下。等他回来,众人一起把大船抬出了宽敞的侧门。
“任何像样的船坞都该有绞盘。”艾奎纳抱怨道,脸上满是汗水。米蕊茉担心两位老人会把自己弄伤,但凯马瑞虽然一把年纪,抬起自己那头却轻而易举,艾奎纳也显得十分孔武有力。反倒是柯扎哈,早被种种磨难榨干了身子骨,瘦弱的提阿摩的体力也挺成问题。米蕊茉想去帮忙,但又不敢离开被捆绑的邵尔珊半步,生怕她大喊救命,或是掉到水里淹死。
众人摇摇晃晃走下码头斜坡时,米蕊茉相信自己听到了阿庇提斯及其手下的皮靴声。此时此刻,大船前进的速度似乎慢得可怕,像只瞎眼的八脚甲虫,每个转弯都能撞到自己。
“快啊!”她催促道。被她看管的邵尔珊还在自怜自艾,不停地哀叹。
终于,他们到了水边,将船推下浮动码头。小船的座位之间有一大堆工具,是他们找来准备补船用的。柯扎哈突然扑了上去,捡起一柄重锤,返身爬上斜坡,跑回了旅馆。
“你要干吗?”米蕊茉叫道,“他们随时会赶到!”
“我知道。”柯扎哈跑得呼哧带喘,大锤抵在胸口一阵乱晃。
艾奎纳怒吼起来:“这人是不是疯了?”
“我不知道。”船体轻轻刮蹭码头,米蕊茉催促邵尔珊上船。见女店主死活不肯,老凯马瑞上前一步,将她轻松举起,就像父亲抱起小女儿,放到自己身边的长凳上。女人吓得缩成一团,脸上流下一滴清泪。米蕊茉都不禁替她感到难过。
过了一会儿,柯扎哈回来了,大步踩过跳板。众人赶紧帮他爬进小船,将船推离码头,调整方向,划向河道中心。
米蕊茉扶着修士挤上长凳。“你干吗去了?”
柯扎哈花了点儿时间调整呼吸,将锤子小心地放在一卷帆布上。“院子里还有条船。我得确保他们修船的时间比我们更长。没有船,你别想在关途圃追上任何人。”
“干得好。”艾奎纳说,“虽然我敢保证,他们很快会找到别的船。”
提阿摩伸出手指。“快看!”十几个家伙身披蓝袍、头戴铁盔,正沿着木头走道奔向派丽帕之碗。
“首先他们会敲门,”柯扎哈轻声说道,“接着会把门推倒,再然后发现我们留下的痕迹,他们会开始找船。”
“所以我们必须好好利用这段先机。划船吧!”话音未落,艾奎纳便弯腰猛划,凯马瑞也俯下身子。二人双桨拨开绿水,小船迅速向前驶去。
米蕊茉坐在船头,回望着渐渐消失的旅馆。门口那群人像蚂蚁一样乱成一团,她仿佛看到一缕金发一闪而过。公主像被什么东西打中,赶紧垂下目光,看着起伏的河水,向圣母和诸位圣徒默默祷告,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再见到阿庇提斯。
 
“再走一会儿,”斜眼的瑞摩加人看着一排粗糙多节的松树,仿佛那是条熟悉的街道,“你们就可以休息吃饭了。”
“谢了,邓普尼尔。”艾索恩说,“真是太好了。”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艾欧莱尔拉住他的缰绳,放缓他坐骑的速度。邓普尼尔似乎没注意到,自顾自地驾马前行,直到化作林阴处的一道黑影。
“你确定这人可信,艾索恩?”穆拉泽地伯爵问道,“如果不能,现在就让他再拿出些证据,免得咱们待会儿落进埋伏。”
艾索恩皱起浓眉。“他是思侃盖人。他们对我父亲忠心耿耿。”
“他自称来自思侃盖。他们曾经忠于你父亲。 ”艾欧莱尔摇摇头。公爵之子居然这么没有戒心,让他很是惊讶,尽管他也很赞赏艾索恩的耿直与善良。
身处乱世中心,还能保有这种心态,实在难能可贵啊, 伯爵心想。但他深知自己责任重大,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光凭直觉,他也很难保持沉默,哪怕这会冒犯到艾奎纳公爵的儿子。
艾索恩朝忧心忡忡的艾欧莱尔笑了笑。“他很了解他们。不管怎么说,我们只有六个人,还用得着设埋伏吗?如果这家伙真是司卡利派来的,我们早被上百名考德克人包围了,你不觉得吗?”
艾欧莱尔皱起眉头。“这家伙也可能是个斥候,想靠一次巧妙的诱捕升官晋爵。算了,不说了。但我还是会随时准备拔剑出鞘的。”
年轻的瑞摩加人哈哈大笑。“我也会的,艾欧莱尔伯爵。你可能忘了,我小时候常跟爱因司凯迪在一起——愿安东赐予他安息——他是我见过最多疑的人了。”
赫尼斯第人发现自己也笑了一下。爱因司凯迪烦躁又易怒,像极了瑞摩加的异教古神。这些神祇如天气一般反复无常,又像韦斯丹山脉一样坚忍又严厉。
艾欧莱尔和艾索恩,与贺夫格派来的四名色雷辛人一起,已经共同旅行了好几个星期。贺夫格的手下十分友善,但途经东爱克兰的开化之地——这里有房屋,还有耕作过的田埂,只是目前已大多荒废——还是让他们感到相当不安。随着旅程一天天过去,草原人离自己的家乡越来越远,情绪也变得越来越阴晴不定。他们基本上只用带着喉音的色雷辛语相互交谈,晚上则围在火边唱起故乡的歌谣,把艾索恩和艾欧莱尔彻底晾到一边。二人只好相互为伴。
与第一印象不同,公爵之子并非头脑简单的黄毛大熊,这也让伯爵松了口气。毋庸置疑,艾索恩很勇敢,却又不同于艾欧莱尔认识的许多勇士。那些人会觉得谨小慎微有损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而年轻的艾索恩虽然无所畏惧,但绝非有勇无谋,他只会在必要时才展现自己的勇气。他曾和手下一起被黑瑞摩加人关押并拷打,还曾见过那些白皮肤的不死来客,这段经历太过骇人,令他至今都不愿提起。艾欧莱尔目光敏锐,知道经受过这些多多少少都会有心理创伤,但艾索恩似乎问题不大。对他来说,那段可怕的日子已经永远过去了。
就这样,这支小队沿着山坡,经过了空旷瘆人的哈苏山谷,穿过了阿德席特森林外缘,绕开了大雪飞扬的鄂克斯特和海霍特——艾欧莱尔还不禁想起了高高的泽特伯格。穆拉泽地伯爵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瑞摩加小伙子了:他对父母的爱坚定不移,对族人的爱同样深厚,事实上,这两种爱根本就密不可分。艾欧莱尔本人则被各种事情搞得身心俱疲,之前刚刚过去的战争更是令他极度沮丧,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真像艾索恩一样年轻过吗?
“快到了。”邓普尼尔的声音将艾欧莱尔的思绪拉回到昏暗的林间小路上。
“我只希望他们有喝的,”艾索恩咧嘴笑道,“好分我们几口。”
艾欧莱尔张嘴正要回答,忽听一个声音划破夜空……
“站住!原地别动!” 是西领语,带着浓厚的瑞摩加口音。艾索恩和艾欧莱尔勒住马。二人身后,四名色雷辛人毫不费力地叫停坐骑。艾欧莱尔听到他们在交头接耳。
“是我,”他们的向导冲前方叫道,转过胡子拉碴的侧脸,好让暗处之人看清自己,“邓普尼尔。我带来了盟友。”
“邓普尼尔?”问话里带着一丝怀疑,接着又响起一阵瑞摩加语。艾索恩仔细聆听。
“他们说什么?”艾欧莱尔轻声问道,“说得太快,我跟不上。”
“跟你想象的差不多。邓普尼尔好多天没回来,他们问为什么。他解释说是因为他的马。”
之前,在阿德席特森林西部的一条小径边,艾欧莱尔与同伴们发现了邓普尼尔。他的坐骑被地上的坑洞绊折了腿,不久前刚被主人亲手割断了喉咙,而他本人就躲在马尸旁边。于是众人将一匹驮马借给了他,马背上的行李则由几人分担,好让他带上他们去找人帮忙——他们不太确定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只要有助于反抗尖鼻子司卡利就行。
“好吧。”暗处的哨兵又讲回西领语,“你们跟上邓普尼尔,但要慢慢走,把手放在我们能看到的地方。我们有弓箭,胆敢在黑森林里跟我们玩什么鬼花样,你们会后悔的。”
艾索恩坐直了些。“我们知道,但你们也不要耍花样。”他又用瑞摩加语补充了几句。对方安静片刻,随后邓普尼尔收到指示,继续向前,艾欧莱尔一行人跟在他身后。
众人步履沉重,夜色越来越浓。
一开始,穆拉泽地伯爵看到了几颗红色星星般的小光点。随着他们继续接近,光点开始摇晃舞动,他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是密林间的火焰。这时,小队突然转向,穿过一排矮木丛。他们按照邓普尼尔的轻声提醒,低头避开树枝,进入一片温暖火光的怀抱。
这片营地被称为樵夫大院,其实就是块空地,周围是密集的树丛,树干间绑着松树和枞树的枝丫以抵御寒风。围着空地中间的大火坑,大概坐了三四十人,全都静静地看着来者,眼里反射着明亮的火光。他们一看就像长期在野外度日,其中不少人还穿着又脏又破的战袍。
冉恩的铜锅啊,这是个强盗窝,我们会被劫杀的。 一想到自己的使命竟会如此结束,艾欧莱尔感到一丝绝望,同时又为冒冒失失送死而大为光火。
几个最靠近矮林入口处的家伙抽出武器。色雷辛人在马上晃了晃身子,把手悄悄伸向刀柄。为免有人贸然出手,闹出人命,邓普尼尔把双手抬到空中,拍了拍巴掌,从借来的马匹背上滑了下来——这个瑞摩加人身体强壮,走起路来却不如骑马优雅——动作僵直地走向空地中间。
“嘿!”他喊道,“这些人是朋友。”
“来我们锅里抢食吃的不算朋友。”一个表情阴冷的人低吼道,“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司卡利的探子?”
艾索恩本来像艾欧莱尔一样静静地观望,这时突然身体前倾。“乌勒?”他惊讶地问道,“你是乌勒,灰发弗雷克之子?”
那人眯起眼睛盯着艾索恩。他和艾欧莱尔年纪相仿,皱纹遍布、饱经风霜的脸上沾满了尘土,活像戴了张面具,腰间插了把卷刃的手斧。“我是弗雷克之子乌勒。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身子僵硬,紧张得像是随时会跳起来。
艾索恩跳下马背,朝他走近一步。“我是艾索恩,艾弗沙公爵艾奎纳之子。乃父是我父亲最忠诚的伙伴之一。你不记得我了,乌勒?”
话音落地,却只唤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耳语。如果艾索恩期待对方会跳起来,给自己一个欣喜的拥抱,他一定相当失望。“自从上次相见,你长大了不少,像个男人了。”弗雷克之子说道,“你长得很像你父亲。”乌勒盯着他,平静的愤怒背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但你父亲不再是公爵了,他的手下都成了强盗。你为什么还要带来灾祸?”
“我们来请求你们的帮助。除了你,还有很多人无家可归,但他们已经团结起来,打算夺回被偷走的东西。我父亲还是合法的公爵,我带来了他的消息——还有爱克兰的约书亚王子的消息,我们已结成同盟,共同对抗尖鼻子司卡利。”
惊讶的嘀咕声更响了,乌勒却置若罔闻。“这把戏不怎么样,小子。你父亲死在奈格利蒙,跟你的约书亚王子一起。你别想用这套鬼怪故事来骗我们,好像我们是群容易糊弄的村夫。我们现在是自由民了。”他有些同伴低吼着表示同意。
“自由民?”艾索恩的声音突然变得愤怒又紧绷,“看看你们!看看这地方!”他的手挥过空地。艾欧莱尔看着他,为小伙子的突然暴怒惊讶不已。“像被赶出家门的野狗,在森林里躲躲藏藏,这就是你所谓的自由?你们的家、你们的妻子、你们的孩子,如今都在哪儿?但我父亲还活着……!”他顿了顿,稳住自己的声音。艾索恩言之凿凿,但艾欧莱尔很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确信艾奎纳安然无恙。“我父亲会夺回领地。”他说,“帮助他的人也将夺回自己的农场——不止如此,等我们干掉了司卡利,考德克人还会留下许多寡妇,许多无人照料的田地。任何追随我们的真汉子都将获得丰厚的回报。”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只是其中充满了高兴与自豪,而非嘲讽。艾欧莱尔多年出入宫廷,已经预感到风向开始转到他们这边了。
乌勒突然站起,熊一样粗壮的身子裹着破烂的皮毛。喧闹的人声渐渐消退。“那你告诉我,艾奎纳之子艾索恩。”他质问道,“告诉我,我父亲为乃父效忠了一辈子,最后他怎么样了?他也在等我吗,就像那些等候男人迎娶的寡妇,等待被人开垦的良田?他也在等待拥抱自己的儿子吗?”他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
艾索恩眼神清澈,并未退缩。他慢慢吸了口气。“他当时在奈格利蒙,乌勒。城堡被埃利加国王攻陷,只有少数人逃了出来,可惜你父亲不在其中。如果他死了,他一定死得很英勇。”他停下来,沉思片刻,“他一直待我很好。”
“那该死的老家伙爱你就像爱他的亲孙子。”乌勒苦涩地说,摇摇晃晃向前一步。艾欧莱尔还处于震惊的沉默之中,慌忙伸手摸剑,暗骂自己动作太慢。只见乌勒抓住艾索恩,给了他一个几乎压碎肋骨的拥抱。高大的公爵之子与之相拥,双脚都离开了地面。
“愿上帝咒诅司卡利!”泪水在乌勒脏兮兮的脸上划出白痕,“那个凶徒,那个天杀的刽子手!此等血仇不共戴天。”他松开艾索恩,用袖子抹了抹脸,“尖鼻子必须死。到时我父亲定会在天堂大笑。”
艾索恩看了他一会儿,泪水涌上双眼。“我父亲敬爱弗雷克,乌勒。我也是。”
“宝血圣树啊,这鬼地方没有喝的吗!?”邓普尼尔大叫道。在周围,衣衫褴褛的人们纷纷上前,欢迎艾索恩回家。
 
“我要对你们说的,听起来会很奇怪。”梅格雯开口道。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紧张,只好停下来抚平旧黑裙上的褶皱。“但我是路萨王之女,我爱赫尼斯第甚于自己的性命。我宁可撕裂自己的心脏,也不想对你们撒谎。”
她的族人聚集在格兰玻山下最大的洞中,专注地听着。这里洞顶很高,专门用来下达裁决或分发食物。梅格雯的话或许奇怪,但他们必须先听她说完。这个世界已经如此疯狂,还有什么怪事不可能发生呢?
梅格雯回头看看狄娅温。占卜师站在她身后,眼里放出奇特的幸福光芒,微笑着表示赞同。“告诉他们!”狄娅温低声道。
“你们知道,诸神在梦中对我讲话。”梅格雯大声说,“他们在我脑中唱响旧时的歌谣,吩咐我将你们带进这些岩洞,保护大家周全。之后,地犬卡姆,地底之神,又将我带到一个自从泰斯丹时代就无人踏足过的秘境——那是诸神为我们备下的厚礼。你!”她指着一个书记员。后者曾同艾欧莱尔一起下到万朱涂,誊印戴沃人的地图。“站起来告诉大家,你都看到了什么。”
老人在一位年轻学徒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那确实是座诸神之城,”他声音发抖,“位于地底深处——比整个赫尼赛哈还大,坐落在比柯冉禾海湾更宽阔的山洞里。”他展开细瘦的双臂,徒劳地比画石城有多广阔。“那里还有我从未见过的生物,在阴影里窃窃私语。”眼见有些听众划出避邪的手势,他安抚地举起一只手,“但他们并未伤害我们,还带我们去了他们的秘境。在那里,我们完成了公主的托付。”
梅格雯示意书记员坐下。“诸神告诉了我那座城,并为我们预备了赠礼,能帮我们扭转战局,对抗司卡利和他的主子、爱克兰的埃利加。艾欧莱尔已经带着它们去找我们的盟友了——你们是看着他离开的。”
人们纷纷点头。在这些与世隔绝、几乎变成地下穴居人的居民中间,穆拉泽地伯爵身负秘密重任一事,已经成了他们几周来的谈资。
“总之,诸神曾两次指示我,两次都说对了。”
但就在说这话的同时,梅格雯却感到一阵担忧的刺痛。真是这样吗?她不也曾因误解诸神的旨意而诅咒自己吗——甚至数次因自己收到残酷而虚假的神谕而责怪诸神?她停了下来,突然感到疑虑重重。占卜师仿佛看穿了她的不安,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膀。梅格雯又有了振作的勇气。
“如今诸神又对我讲话了——第三次,也是最有力的一次。我亲眼见到了布雷赫!”没错,她心想,那只能是他。那张奇特的脸和金色的眼睛还在她的记忆里灼烧,就像阳光刺进双眼,合上眼帘后仍能得见的金色残像。“布雷赫告诉我,诸神将为赫尼斯第送来帮助!”
有些听众被梅格雯的热情感染,放声欢呼起来。另一些人虽不确信,但也看到了希望,同邻近的同胞交换起眼神。
“克罗翰,”梅格雯唤道,“站起来告诉大家,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老参事明显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是个政治家、实干家,并不认同预言或诸神对公主讲话之类的空想。聚在洞中的人们也清楚这一点。正因如此,他反而成了梅格雯的一张王牌。
克罗翰环顾洞厅。“我们在布日岱峰找到了梅格雯公主。”他朗声道。虽然年岁已高,但他的声音依然有力,他也惯于为梅格雯的父亲和祖父发言。“我没亲眼见到,但带她下来的人们告诉了我,那些话……很可信。她在山上待了三天,却没被冻伤。当他们找到她时,她……”他无奈地看了梅格雯一眼,只见她一脸坚定,不给自己半点逃避的机会,“……她正在做梦,一个很深、很沉的梦。”
人声鼓噪。布日岱峰是个不寻常的地方,一个女人能在冰雪交加的冬日登上峰顶,那就更不寻常了。
“只是在做梦?”狄娅温站在梅格雯身后,语气尖锐地问道。克罗翰恼火地看看她,耸了耸肩。
“那些人说,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做梦的人。”他续道,“她睁着眼睛,还在说话,好像面前站着什么人……但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片虚空。”
“她在跟谁说话?”狄娅温问道。
老克罗翰又耸耸肩。“她……好像在跟她声称的诸神说话——有时则在聆听,就像对方也在回应她。”
“谢谢,克罗翰。”梅格雯柔声说,“你是个高贵诚实之人,难怪我父亲如此倚重你。”老参事坐了下去,但看起来并不高兴。“我知道诸神对我说话了,”她继续说,“还让我看到了神界的景象。他们披上了无与伦比的华美战衣,准备征战。”
“征战?”有人叫道,“对谁啊,小姐?诸神要对谁征战?”
“不是对谁,”梅格雯训诫似的举起一根手指,“而是为谁。诸神会为我们征战。”她身子前倾,压住人群越来越响的吵闹声,“他们会摧毁我们的敌人——只要我们愿意全心全意信赖他们。”
“我们愿意,小姐,愿意!”一个女人高喊。
另外有人叫道:“他们之前为什么不帮忙?我们一直在敬拜他们。”
梅格雯等喧哗声安静下来后说:“我们是敬拜他们,没错,但就像敬拜老祖宗,只是出于习惯而已。我们献上的那点敬意,配得上他们的力量、尊荣和他们对我族的馈赠吗?”她提高了音量,再次感觉到诸神的靠近,身体里仿佛涌起一股清泉。这感觉是如此奇妙、如此令人陶醉,她竟爆发出一阵大笑,让周围一张张面孔写满了惊愕。“不!”她大叫道,“我们只是举行仪式、擦亮雕像、点燃圣火而已,但没人问过诸神想要什么,好证明我们值得他们伸出援手。”
克罗翰清了清嗓子。“那么,梅格雯,你觉得他们想要什么?”他讲话的方式与平时完全不同,但她再次大笑起来。
“他们想要我们展示出信心!展示出虔诚,心甘乐意将性命交到他们手上!我们的性命本就属于他们!诸神愿意帮助我们,这是我亲眼所见——只要我们配得上!为什么巴格巴将牛群赏赐给凡人?因为他们在为诸神战斗时损失了马匹,达成了诸神的期望。”
说到这里,梅格雯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明晰。狄娅温说的太对了!戴沃人,还有通过砂断说话的惊慌的希瑟女人,可怕的无尽寒冬——一切都清楚了!
“你们也该明白,”她呼喊道,“诸神之间也在作战!你们觉得为什么会下雪?为什么冬天来了却不走,足足超过了十二个月?为什么霜冻边境会有古老的鬼怪在走动——自从贺恩的时代就再没出现过的鬼怪?因为跟我们一样,诸神也在作战。与震动天堂的大战相比,我们凡人的冲突就像小孩子过家家,只是模仿打斗而已。”她吸了口气,感觉神谕正在心中翻腾,体内充满了欢欣的力量。她确信自己看清了真相,它就像明亮的阳光照醒了梦中之人。“但儿时的游戏恰恰也是成年后战争的雏形,同样,我们在绿色大地上的纷争也能影响到天堂中的战役。所以,如果想得到诸神的帮助,我们必须先帮助他们。我们必须勇敢无畏,必须信任他们的恩惠。我们必须运用最强大的魔法对抗眼前的黑暗。”
“魔法?”有个声音喊道,是位老人粗哑的质疑,“就是那个占卜女人教你的?”
梅格雯听到狄娅温嘶嘶地吸了口气,但她现在全无畏惧,并未被激怒。“不许胡说!”她叫道,“我说的不是咒术师的把戏。我是说魔法,无论天堂还是人间都能大声念诵的魔法,我们对赫尼斯第与诸神展示爱心的魔法。你们不想看到敌人被征服吗?你们不想再次踏上绿色的大地吗?”
“告诉我们怎么做!”一个靠近前排的女人叫道。
“我会的。”梅格雯感受到强烈的平和与勇气。山洞安静下来,几百张脸专注地望着她。就在她面前,老克罗翰沟壑纵横、充满怀疑的额头又平添了几分愤怒与担忧。但梅格雯依然爱他,因为他曾满脸挫败地为自己辩护,更证明了她梦中的力量。“我会告诉你们全部。”她的声音愈发响亮,在巨大的山洞间不停回荡,如此强劲,如此高昂,让人愈发坚信:这个女人便是诸神亲自选定的信使。
 
米蕊茉与同伴们在关途圃外围稍作停留,将邵尔珊推上一座孤零零的码头。艾奎纳摸出一包硬币,丢到她脚下风化的木板上,女店主深受侵犯的情绪这才稍稍有所缓解。
“敢这么对待一个安东女信徒,上帝一定会惩罚你们的!”她冲他们的背影喊道。船头慢慢滑进两排歪脖树中间的河道,她依然站在摇晃的码头边,挥舞着拳头大声叫骂,直至身影完全消失。
柯扎哈缩了缩身子。“如果我们最近的经历都是上帝的美意,那我宁可尝尝他的惩罚,就当换换口味。”
“不许亵渎。”艾奎纳一边吼道,一边用力划桨,“不管怎样,我们都活着,还是自由之身。这已经是恩典了。”
修士不为所动地耸耸肩,但没再说什么。
他们漂进一片空旷的环礁湖,湖水很浅,水草叶茎伸出湖面,在风中摇曳。米蕊茉看着关途圃渐渐消失在身后。日渐黄昏,低矮的灰色城镇活像一堆被沙洲拦下的浮动垃圾,广阔却无生气。她极度渴望能有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哪怕每天过着最无聊、最沉闷的日子。此时此刻,外出冒险的念头再没有半分吸引力。
“后面没人追。”艾奎纳带着些许满足,“只要到了沼泽,我们就安全了。”
提阿摩坐在船头,古怪又压抑地笑了一声。“别这么说。”他指指右边,“往那边划,那里有一条小河,就在那两棵大猴面包树中间。以后别这么说话,会引来注意的。”
“谁的注意?”公爵恼火地问。
“吐暗者。他们喜欢偷听胆大妄为之语,再转化为恐惧还给我们。”
“异教鬼神。”艾奎纳嘀咕道。
小个子又咯咯地笑了,声音悲凉而无奈。他拍了拍自己细瘦的大腿,声音回荡在迟缓的水面上。他突然严肃起来。“我很惭愧。你们这些人肯定觉得我是个白痴。我曾在珀都因跟着最好的学者求学——我和其他旱地人一样开化!但现在,我们要前往我的家乡……我却十分害怕。童年时期那些古老的神祇,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的真实。”
在米蕊茉身边,柯扎哈冷淡而赞同地点了点头。
随着天色越来越黑,树木和它们披挂的藤蔓也变得越来越厚。众人按提阿摩的指示前行,却见水道越来越窄,水草越来越密集,河与岸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太阳朝枝繁叶茂的地平线急坠直下,凯马瑞与柯扎哈的船桨已快拨不动水中的青苔了——艾奎纳则难得休息片刻。
“很快我们就得把船桨当作撑篙来用了。”提阿摩盯着浑浊的水道,“希望这船足够小,能划过我们的必经之路。毫无疑问,我们很快就得换艘吃水更浅的船,但还是划得越远越好,这一来,追兵也更难发现我们的行踪。”
“我连一个锌锑都没剩下,”艾奎纳挥开盘旋在头顶的大片虫群,“拿什么去换另一艘船?”
“拿这艘。”提阿摩说,“换来的船不会太结实,但跟我们交易的人能在关途圃卖掉这艘船,再买两三艘平底船,外加一桶棕榈酒。”
“说到船,”柯扎哈靠着木桨歇息片刻,“我的脚趾头都被河水浸透了。我们是不是该停一下,补一补眼下这艘船?我们还得用它支撑好几天呢。天已经黑了,我不介意在湿乎乎的岸边找个地方扎营。”
“修士说得对。”提阿摩对艾奎纳说,“是该停下了。”
船慢慢滑行,乌澜人站在船头观察乱糟糟的河岸,寻找合适的停泊点。透过密集的树丛,米蕊茉偶然瞥到一些歪歪扭扭的小屋。“那是你们族人的房子?”她问提阿摩。
他摇摇头,嘴唇弯起一丝微笑。“不,小姐,不是。如果我的族人必须去关途圃谋生,他们会住在关途圃。这里不是真正的乌澜,住在这种地方,还不如一年两季到城里去,赚够了钱再回村。不,住在这儿的大多是旱地人,来自珀都因或者纳班。都是些奇怪的家伙,不喜欢自己的同胞,选择离开城市,有些甚至在沼泽边缘生活了很久。在关途圃,他们被称为‘滩人’或者‘跳边儿’,大家都觉得他们古怪又不可靠。”他羞怯地笑了笑,像在为自己解释过多而尴尬,然后转过头去,继续搜索宿营地。
米蕊茉看到一间隐蔽的房子升起一袅炊烟,心想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过活,从日出到日落都听不到人声,会是种什么感受呢?她抬起眼,看着奇形怪状的拱形树冠,看着扭缠的树根像蛇一样扎入水中,看着粗糙多瘤的枝丫张牙舞爪。狭窄的水道被落日阴霾笼罩,一排排孤寂的影子伸展过来,像要拖住小船,将其抓紧,直到河水上涨,任淤泥、树根和藤蔓将其完全吞没。她不禁打了个冷战。荒凉的阴影中,一只鸟厉声尖叫,像个被吓坏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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