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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之誓约

艾欧莱尔睡得很浅,又不安稳,艾索恩轻轻一碰肩膀,他就醒了过来。
“怎么了?”他摸索佩剑,指头穿过潮湿的叶片。
“有人来了。”瑞摩加人语气紧张,脸上神情古怪,“我说不清,”他嘟囔道,“你最好还是来一下。”
艾欧莱尔翻身站起,扣上剑带。月亮庄严地悬在鹿林上方,看它的位置,艾欧莱尔猜测黎明近在眼前。空气里有什么不太对劲儿,伯爵已经有所察觉。赫尼斯第人管这儿叫樊柯林,此地树木茂盛,位于穆拉泽地东南几里格外,旁边就是巴莱泪河。他年轻时每个春天都来这儿打猎,像在自家后院一样轻车熟路。之前他裹着斗篷和毛毯睡觉时,感觉就像昨日重现,可现在突然间,他却感到某种无法理解的陌生。
整个营地都醒了,乌勒不少手下在穿靴子。自艾欧莱尔他和艾索恩遇上这些人,他们的数量已经增长到从前的三倍——霜冻边境附近有好多漫无目的、四处徘徊的人,他们很高兴能加入一支有组织的队伍,至于这队人要去做什么都无所谓——因此艾欧莱尔认为,除了有备而来的军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他们。
但如果司卡利获知了他们的消息呢?他们的队伍才初具规模,但要对抗考德克的正规军,仍无异于螳臂当车。
艾索恩站在森林边缘招手,艾欧莱尔朝他走去,脚步尽量轻缓。就在他听到自己踩在雪上的嘎吱声时,发觉了……别的东西。
刚开始,他以为那是风声,就像一群幽灵的哭号,但周围的树却没有动静,枝头松软的雪块也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不,不是风。这声音有规律,有节奏,甚至有调子。艾欧莱尔觉得,它听起来就像……歌唱。
“布雷赫啊!”他赌咒道,赶到艾索恩身边,“什么东西?”
“一个小时前,哨兵就听到了。”公爵之子低声说,“可现在都没看到是什么东西,所以这得多大的声啊?”
艾欧莱尔摇摇头。盖着雪的茵尼斯葵平原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苍白而起伏,仿佛皱皱巴巴的丝绸。人们纷纷上前,挤到林边探看,艾欧莱尔觉得自己正身处等待王家仪仗队经过的人群中间。但一张张严肃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是恐惧,一只只潮湿的手掌也都按上了剑柄。
歌声扬起,接着陡然停止。鹿林边缘响起了马蹄声。艾欧莱尔揉揉蒙眬的睡眼,吸了口气,本想对艾索恩说些什么,结果这口气却一直堵在嘴里,好不容易吐出去时,他不禁又吸了一口——
他们从东边现身,看似来自北爱克兰——或者,艾欧莱尔不安地想,来自阿德席特森林深处。一开始仿若照在金属上的一抹月光,又像远处黑暗中的一团银雾。马蹄隆隆,如同落在木头屋顶的大雨,接着号角声响,是阵叫人毛骨悚然、刺穿夜晚的怪声。倏然间,他们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乌勒的一名手下吓坏了,大叫着跑进了森林,像被火烧到似的拍打着脑袋,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
虽然其他人没怕到这种程度,但都吓得不行,尽管也说不清到底在害怕什么。艾欧莱尔呆愣在原地,他曾走遍奥斯坦·亚德,见识过各种各样让人瞠目结舌的场面,但就算是他,也无法解释亲眼目睹希瑟行军的感受。
那支军队轰鸣而过时,连月光似乎都为之一变。空气通透泛白,物体边缘似乎闪着光,好像每棵树、每个人、每片草都成了钻石一般。希瑟像海浪般席卷而过,浪头由锋利的矛尖组成。他们面目严肃,凶狠美丽仿佛猎鹰,头发丝丝缕缕随风飘扬。不朽者的战马似乎比任何马都快,而它们的动作看起来如在梦中,步子平稳得仿佛流淌的蜂蜜,马蹄下的黑暗则燃起了苍白的火纹。
没多久,这支光明之军便缩小成一道黑影,消失在西边,蹄声也弱了。他们身后留下一片沉寂,有些旁观者甚至流下了眼泪。
“精灵……”艾欧莱尔终于长出一口气,声音如蛙鸣一样粗重刺耳。
“是……希瑟?”艾索恩摇着头,像被一拳击中似的,“可……可为什么呢?他们要去哪儿?”
艾欧莱尔突然明白过来。“狐之誓约。”他笑了,胸膛里的心脏一下子轻快起来。
“什么意思?”艾索恩困惑地看着穆拉泽地伯爵回头向森林走去。
“一首老歌。”他答道,“狐之誓约!”他一边笑一边唱了起来,仿佛歌词渴望拥抱夜空,自行涌流出来。
“‘吾等永不忘,’精灵高声唱,
 ‘万古岁月任流淌。
 月下号声不断绝,
 日光照耀矛尖上……’”
“我不明白!”艾索恩叫道。
“没关系!”艾欧莱尔几乎已走远了,正快速朝营地走去,“叫上大家!我们去赫尼赛哈!”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语一般,远处传来了银铃般的号声。
“那是我们的一首老歌。”艾欧莱尔告诉艾索恩。虽然他们天不亮就开始赶路,但除了雪地上的点点蹄印,看不到任何希瑟的痕迹,甚至连蹄印也因早晨积雪融化、草叶舒展而越来越淡。“歌里唱的是精灵和‘红狐’辛奈哈王子之间的约定——在阿克·萨拉斯大战之前,他们立誓永远不忘赫尼斯第的忠义。”
“所以你觉得他们是去对抗司卡利的?”
“谁说得准呢?但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伯爵立在鞍上,指着穿过宽阔草地、消失在西面的印迹,“笔直地通向神堂!”
“就算他们真是去那里,我们也没法以相同的速度赶过去。”艾索恩说,“才跑了几里格,我们的马就累了。”
艾欧莱尔环视周围。只见人马渐渐分散,有些骑手已经落到了后面。“也许吧。不过,让巴格巴咬死我吧,如果他们去赫尼赛哈,那我必须到场!”
艾索恩咧嘴一笑,宽厚的脸庞皱了起来。“除非你的精灵伙伴留下几匹脚上生翅的坐骑给我们。不过别急,我们总会到那儿的。”
伯爵摇摇头,轻勒缰绳,放慢灰马的脚步。“你说得对,把坐骑累死对谁都没好处。”
“累死我们也一样。”艾索恩挥手示意其他人都慢下来。
众人停下来吃午饭。艾欧莱尔稳住不耐烦的情绪,知道自己该让部队稍作歇息。万一要打仗,这些连步子都迈不开的掉队人马可派不上任何用场。
休息一小时后,他们又登上马鞍,这一次,艾欧莱尔保持了适当的步伐。黑夜降临时,他们已经越过茵尼斯葵,来到了赫尼赛哈外围,但离神堂还有几个小时的路程。众人骑过几处荒弃的营地,艾欧莱尔猜测它们属于司卡利的手下,还能看出刚被使用的痕迹,甚至有一处炊火仍在冒烟。伯爵不知瑞摩加人是在突进的希瑟面前溃逃,还是遭遇了其他更难以想象的下场。
在艾索恩坚持下,艾欧莱尔终于让队伍停在巴濑席旁边。那是一座立有镇墙的丘陵小城,能俯瞰茵尼斯葵西部。半年前,路萨王败给司卡利的那一战中,城镇大部分都被毁坏,但剩下的城墙仍能遮风挡雨。
“我们可不能在夜里冲进战场。”艾索恩一边骑向破碎的大门,一边说道,“就算你说得没错,你那些精灵伙伴是来支援赫尼斯第的,可黑糊糊一片时,他们怎能分清敌友呢?”
艾欧莱尔有些不快,但也没法反驳艾索恩。他早就知道,面对司卡利的大军,他们这支小部队确实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漫长的等待还是让人恼火。当时看着马上的希瑟,他的心也随之而歌唱。行动起来!给那些毁掉自己家园的家伙迎头一击!这念头像强风一般推动着他。可现在,他却必须耐下性子等待。
这天晚上,虽然酒已所剩不多,艾欧莱尔还是比平时多喝了几口,早早躺下,无心谈论之前看到的希瑟和他们去哪儿了之类的话题。他知道,即使喝得晕晕乎乎,睡意也不会很快降临。他猜对了。
“我不喜欢这样。”乌勒·弗雷克拉紧缰绳低吼道,“他们去哪儿了?以圣安东之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赫尼赛哈的街道空无一人。艾欧莱尔清楚,自从被司卡利占领,这儿就没剩几个族人了,但就算所有瑞摩加人都被希瑟驱逐,至少也该有些赫尼斯第人留下啊——而且他们和精灵的偶遇不过发生在一天多之前,西边五十里格开外,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大可能让所有人不翼而飞吧。
“我和你有同感。”伯爵回答,“但我无法想象司卡利的整支军队都躲在暗处,等着伏击我们百来号人。”
“艾欧莱尔说得对。”艾索恩遮住眼睛。天气依然寒冷,可太阳晃眼得厉害,“我们进去碰碰运气吧。”
乌勒咽下反驳,耸了耸肩。三人打头骑过瑞摩加人建造的粗糙大门,其他人跟在后面交头接耳。
赫尼赛哈外围立起了一道墙,看着就叫人一肚子火。艾欧莱尔可不记得这里曾有这种东西。以前只是神堂外有一道古墙,且基本都已坍塌,剩下的则像老人的牙齿,稀疏脆弱,只是用作纪念。然而,这道粗糙但坚固的屏障显然是最近新建起来的。
司卡利在怕什么? 艾欧莱尔心想。余下的赫尼斯第老弱病残吗?或者是他并不信任的盟友,至高王埃利加? 
这些护墙确实让人厌恶,它们现在的样子却更叫人不安:木头焦黑,仿佛被闪电击中,还炸开了一道宽得足够一打骑手并肩而过的豁口。几缕青烟依然在上空盘旋。
赫尼赛哈原住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随着艾欧莱尔等人来到曾经的泰斯丹大道,谜团解开了一些。这条宽路是那位伟大的赫尼斯第国王过世后不久得名的,人们通常又称之为神堂路,因为它直通山上的神堂大厅。小队踏上泥泞的路面,却发现一伙人正站在山顶,像羊群舔舐盐块般围在神堂旁边。虽然带着强烈的好奇,但艾欧莱尔等人往前骑去时,依然保持着警惕。
看到聚在贺恩岭低坡上的大部分都是赫尼斯第人,艾欧莱尔不由心跳加快。当外围的几个人转过身,警觉地看着骑马披甲的部队靠近时,他急忙开口表明身份。
“赫尼赛哈的子民们!”他立在马镫上呼喊道。听到这声音,又有几个人转了过来。“我是艾欧莱尔,穆拉泽地伯爵。这些是我的朋友,不会伤害你们。”
结果出乎意料。除了最靠近的那些人欢呼着朝他挥手,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了他们几眼,又将注意力转回山顶。虽然这些人当中,谁都不如骑在马上的艾欧莱尔视野好,但伯爵自己也只能看到拥挤的人群而已。
艾索恩也是一脸困惑。“你们在这儿干吗?”他对旁边的人喊道,“司卡利在哪里?”
有些人摇摇脑袋,像是不能理解这话似的,还有些人语带讥讽,说司卡利已经滚回瑞摩加了。看起来没人有心思告诉公爵之子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艾欧莱尔轻声咒骂着,踢马上前,让它帮自己开出一条路。虽然没人争挤,他还是花了好一会儿方才穿过人群,越过毁坏的内墙豁口,踏上神堂古老的土地。随后艾欧莱尔眯起眼,吹了一声惊讶的唿哨。
“咬人的巴格巴啊。”他说着,忍不住放声大笑。
神堂及其外围建筑仍然立在山顶,坚固又骄傲,但贺恩岭其余部分都被鲜艳的帐篷覆盖。它们的形状大小各异,极尽想象之能事,就像有人倒空了一只巨篮,把里头五花八门的彩球全都铺在了雪地上。曾经是赫尼斯第首府与王家宝座的地方,突然成了一座由会魔法的野孩子建造的小村。
艾欧莱尔看到帐篷间有动静——是一些穿着和新帐篷同样鲜艳衣服的纤细身影。他继续往前,甩开最后几个赫尼斯第围观者,登上山坡。一对对热切的眼睛盯着鲜亮的布和奇怪的人,但就是不敢越过最后那片空地,不敢再靠近半步。不少人盯着伯爵一行,眼里带着某种类似嫉妒的神情。
等他们进入随风鼓动的帐篷城,一个人影迎了上来。艾欧莱尔勒住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结果却吃惊地发现,迎来的竟是克罗翰,王室最年长也最忠心的参事。老人如被雷劈,目不转睛地盯着艾欧莱尔,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他眼里流下泪水,张开了臂膀。
“艾欧莱尔伯爵!密尔汊祝福你们,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伯爵跳下马背,拥抱参事。“也祝福你,克罗翰,也祝福你。这里发生了什么?”
“哈!站在风里,一时半会儿可说不清。”老人发出古怪的笑声,似乎真有些老糊涂了。艾欧莱尔从没想过能看到他这副模样。“以诸神之名,说也说不清。到神堂来吧。先进来吃点、喝点。”
“梅格雯在哪儿?她还好吗?”
克罗翰抬起头,湿乎乎的眼睛突然紧张起来。“她还活着,很快乐。”他说,“来吧,来看看……总之,就像之前说的,这会儿说也说不清。”老人挽起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前走去。
艾欧莱尔转身向其他人挥挥手。“艾索恩、乌勒,来吧!”他拍拍克罗翰的肩膀,“能让其他人也吃点东西吗?”
克罗翰无所谓地摆了摆骨瘦如柴的手。“这镇里总有些人在有些地方,秘密贮藏了些东西。但我们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艾欧莱尔,很多事情。几乎不知从何开始。”
“到底发生了什么?希瑟把司卡利赶走了吗?”
克罗翰拉着他的胳膊,带他朝大厅走去。
穆拉泽地伯爵只来得及向山顶的希瑟们瞟去一眼。他们似乎正专心建造营地,甚至在艾欧莱尔等人经过时都没抬头。虽说隔着一段距离,他仍能看出他们有多么不一般:动作奇特而优雅,神态温和又平静。希瑟在互相合作,无论性别,他却完全没听到他们互相交谈,只见他们默默地为了同一个目标一起努力,这就像他们的面目和动作一样,有些叫人发怵。
走近神堂,他清楚地看到司卡利占用这里留下的痕迹。眼见细心耕种的园子被挖开,整齐铺好的石路遭掀翻,艾欧莱尔咒骂着尖鼻子和他手下的蛮子,又开始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
神堂大门内也是如此。墙上的挂毯被扯下,壁龛里的圣物被偷走,地面被靴子踩得伤痕累累。路萨王举行廷议的雕塑厅情况稍微好些——艾欧莱尔猜测,这里曾被司卡利亲自占用——但仍免不了遭受北方粗人的亵渎。高高的拱顶上插着几十支箭,看起来,悬垂的木雕被考德克士兵当成过靶子。
一直不想多谈的克罗翰安排他们在厅里坐下,去找喝的了。
“你觉得发生了什么,艾欧莱尔?”艾索恩摇摇头,“看到司卡利和他那些残忍的手下如此对待神堂,我真是愧为瑞摩加人。”在他身旁,乌勒怀疑地打量着厅里的每个角落,仿佛担心有考德克人藏在阴影里。
“你没什么好羞愧的。”艾欧莱尔说,“他们做下这些,不是因为他们是瑞摩加人,而是因为他们在错误的时候来到他人的国度。换了赫尼斯第、纳班或爱克兰人,很可能也是一样。”
艾索恩并没被说服。“但这不对。等我父亲夺回公爵领,这些损毁必将被修复。”
伯爵笑了。“如果我们都存活下来,要修复的却只有这些,那我会很高兴把穆拉泽地宅邸的一草一木都卖出去,令这一切都恢复原貌。但我担心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说得对,艾欧莱尔。”艾索恩皱起眉头,“自从我们被逐出艾弗沙,只有上帝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何况中间还过了个可怕的冬天。”
他们的谈话被克罗翰打断。老人步履摇晃,身边跟着个年轻的赫尼斯第女人,她手里拿着四只装饰着王家牡鹿的大银杯。
“最好的杯子。”克罗翰咧嘴笑道,“这种日子,又有谁会说不行呢?”
“梅格雯在哪儿?”没见到她出来,艾欧莱尔更担心了。
“在睡觉。”克罗翰再次做个无需挂怀的手势,“等你们吃完喝完,我带你们去见她。”
艾欧莱尔站了起来。“请原谅,老朋友,但我想先见见她,之后再享用啤酒不迟。”
老人耸耸肩。“在她以前的屋子里。有个女人正在照看她。”比起国王唯一的血脉,他似乎对杯子的兴趣还更大些。
伯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熟悉的克罗翰怎么了?老人似乎犯糊涂了,像被大棒敲晕了头。
要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艾欧莱尔走出大厅,留下其他人一边喝酒一边观看破碎的雕塑。
梅格雯确实在睡觉。坐在她床边的女人头发乱蓬蓬的,似乎有些眼熟,但艾欧莱尔只瞥了她一眼,就跪在地上,握住了梅格雯的手。她的前额搭了块湿布。
“她受伤了?”看来克罗翰没说出全部实情——难道她受了重伤?
“对。”那女人说,“但只是碰了一下,已经好了。”女人掀起湿布,让艾欧莱尔看看梅格雯苍白额头上的瘀伤。“她现在在休息。今天是个大日子。”
艾欧莱尔猛然转身看着那女人。她看起来像克罗翰一样心神不定,瞪大了飘忽的眼睛,嘴唇有些扭曲。
这儿的人都疯了吗? 他心想。
听到他的声音,梅格雯动了动身子。就在他转过脸时,她眨了眨眼,醒了过来。
“艾欧莱尔……?”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她笑得像个孩子,脸上不再有他们上一次谈话时的焦躁。“真是你吗?还是又一个梦……”
“是我,小姐。”他捏了捏她的手。这一刻,她和从前那个深深引起他兴趣的小女孩没什么两样。不管梅格雯之前说过或做过什么,他又怎能真生她的气呢?
梅格雯用力坐了起来。她的栗色头发乱糟糟的,眼皮浮肿,身上却穿戴整齐,似乎是被原样搬到床上的,只有毯子下的双脚裸露着。“你……你看到他们了?”
“看到谁……?”虽然知道她在问什么,他还是温柔地问道。然而听到答复之后,他却大吃一惊。
“诸神啊,傻瓜。你看到诸神了吗?他们是那么美丽……”
“诸……神?”
“我把他们唤来的。”她说着,露出睡意蒙眬的笑,“他们为我而来……”她将脑袋靠在枕头上,闭上了双眼,“为我。”她呢喃道。
“她需要休息,艾欧莱尔伯爵。”女人在他背后专横地说,令艾欧莱尔脖子一凛。
“她在说什么,诸神?”他质问道,“是指希瑟吗?”
女人自鸣得意地笑了笑。“她说得很明白啊。”
艾欧莱尔站了起来,强忍怒火。这里还有很多事需要查明,他得耐住性子。“好好照顾梅格雯公主。”他朝房门走去。这一句更像是命令而非要求。女人点了点头。
艾欧莱尔沉思着回到雕塑厅,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靴声。他停下来,转过身,手不自觉地搭上剑柄。几步开外,艾索恩和强壮的乌勒也站了起来,满脸警觉。
出现在门口的身影十分高挑,穿着蓝色甲胄——这盔甲看起来就像上了漆的木头,复杂的结构用亮红色绳子系在一起,但还不算最古怪的——生着一头雪白的发丝,用蓝围巾束起,披散过肩。他比小白桦树更细瘦,不看发色的话,模样仿佛才刚成年,艾欧莱尔的角度觉得那张脸完全不像人类。他有一对上翘的金色眼睛,明亮宛如映着日头的林间小池。
艾欧莱尔瞠目结舌。站在面前的生物仿佛来自远古,一下子活灵活现地从老祖母的故事里跳了出来。他预料到自己会与希瑟相见,但没想到这么突然,这就像刚听人说起一道深谷,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悬崖边了。
伯爵愣在原地的几秒钟内,来人后退了一步。“请原谅。”陌生人鞠了一躬,长长的指头扫过膝盖,动作轻松,姿势怪异,但并不滑稽。“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让我兴奋得忘记了礼数。我能进来吗?”
“你……你是谁?”艾欧莱尔受到了惊吓,态度不如往常那么殷勤。“哦,进来吧。”
陌生人似乎不以为意。“我是吉吕岐·因-森立。此时此刻,我是支达亚的代表,我们前来还清欠赫尼斯第的辛奈哈王子的债。”说完这番正式的话语,他突然露出一丝顽皮的笑,“你又是谁呢?”
艾欧莱尔赶紧介绍自己和同伴们。艾索恩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好像着了迷似的。乌勒则脸色苍白,惴惴不安。老克罗翰扬起一道古怪的讥笑。
“很好。”听完介绍后,吉吕岐说,“实在太好了。我今天听人提过你的名字,艾欧莱尔伯爵。我们有很多事要谈。但首先,请问哪位是此地的主人?我听说国王已经过世了。”
艾欧莱尔恍惚地看向克罗翰。“茵娜温?”
“国王之妻还在格兰玻的山洞里。”克罗翰像在强忍笑声,“不肯和我们一起来。当时我还以为她太敏感了。但话说回来,她一直那样。”
“国王之女梅格雯还在睡觉。”艾欧莱尔耸耸肩,“那你只能跟我谈了,至少暂时如此。”
“能麻烦你跟我到营地去吗?或者你觉得,我们来这儿谈要更合适?”
艾欧莱尔不确定“我们”是谁,却知道如果不能完完整整体验这一切,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再说了,梅格雯显然需要休息,挤满了人类和希瑟的神堂无疑对静养不利。
“我们很高兴能跟你同去,吉吕岐·因-森立。”伯爵说。
“如果可以的话,叫我吉吕岐好了。”希瑟等在一边。
艾欧莱尔一行人随他一起走出神堂正门。在他眼前,翻腾的帐篷就像一大片巨型野花。“我能问个问题吗?”艾欧莱尔趁机说,“司卡利建起的城墙怎么会破成那样?”
吉吕岐考虑了一会儿。“啊,那个。”他终于开口,又笑了笑,“我想你说的是我母亲理津摩押的手笔。当时我们很着急,却被那道墙挡住了去路。”
“但愿我永远不会挡住她的路。”艾索恩认真地说。
“只要你不挡在我母亲和岁舞之家的荣誉之间就行。”吉吕岐说,“否则不用担心。”
他们继续在潮湿的草地间穿行。“你提到了和辛奈哈的约定。”伯爵说,“如果你们能在一天内战胜司卡利……请原谅我直言不讳,吉吕岐,那你们又怎么会在阿克·萨拉斯大战中落败呢?”
“首先,我们并没有真的战胜司卡利。他和他很多手下都逃进山里,逃到霜冻边境去了,因此还有不少收尾工作。但这是个好问题。”希瑟眯起眼睛考虑着,“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和五个世纪前不同了。我们中的许多成员那时还未出生,而我们流亡之子也不像长辈们那么谨慎。另外,当年我们恐惧铁器,后来才学会如何保护自己。”他笑了,像只咧开嘴的凶狠的猫,但马上又沉下脸,将一缕白发从眼前拨开。“而那些人,艾欧莱尔伯爵,那些瑞摩加人猝不及防。这次我们是攻其不备,但将来的战斗——我想应该还有许多——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届时,阿乐伊谷的往事又会重现——就是你们称为‘小闹’的地方。恐怕以后会有更多杀戮……而我们一族比你们更难以承担这个后果。”
就在他说话时,拂动帐篷的风换了个方向,从北面吹来。贺恩岭上突然变得更冷了。
 
埃利加,全奥斯坦·亚德的至高王,像个醉鬼一样跌跌撞撞。他穿过内城院子,从一道阴影挪到另一道,仿佛不能被阳光直接照射似的,哪怕今天冰冷灰暗,大中午的太阳也躲到了一大团乌云后面。在他身后,海霍特礼拜堂的穹顶形状古怪,看着并不对称,上头的积雪也脏兮兮的,许久没有清理,好几处窗格还塌陷了,整个像顶皱巴巴的旧帽子。
若非必要,那些被迫住在城墙内照管衰败城堡的农民们很少离开仆人间。他们畏畏缩缩,经常要被色雷辛人押着才敢出现,除了被迫干活,还时不时受到拳打脚踢。就连剩下的国王军也驻扎到了鄂克斯特郊外。据说是因为国王身体不适,想要安静,但流传更广的解释是国王疯了,他的城堡在闹鬼。总之,整个灰沉沉的下午,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在内城活动——一个帮卫队长传信的士兵,两个从派拉兹屋里运出一马车木桶的慌张农夫。没人胆敢多看脚步踉跄的埃利加一眼。这时候盯着国王看,要是被抓住,那就不仅仅是危险了,甚至可能会没命。他那僵硬的步子扭曲得可怕,姿态极不自然,令不小心瞟到这一幕的人都不得不转过脸,偷偷在胸口划个圣树标记。
耶尔丁塔惨灰而粗短,最上层的红窗户发出暗沉的光,仿佛住了个长满红眼睛的纳斯卡都荒原异神。埃利加停在沉重的橡木门前,门板有十尺高,漆得黑沉沉的,镶着绿锈点点的铜合页。入口左右两边都立着黑帽黑袍的身影,比门板更沉闷、更漠然。他们手持古怪的银丝长枪,枪身有繁复的涡漩装饰,锋利犹如理发师的剃刀。
国王晃到门前,盯着那两个鬼影。显然,北鬼让他心生不安。他又往大门走了一步。虽然哨兵们还是一动不动,面目也藏在兜帽中,但一瞬间,气氛似乎紧张起来,就像蜘蛛感受到了触网苍蝇的第一丝颤抖。
“干吗?”埃利加终于开口,声音响得出奇,“不打算帮我打开这扇该死的门?”
北鬼没有回答,也没挪动。
“下地狱去吧,你们算哪门子盟友?!”他吼道,“难道不认识我,你们这些可怜虫?我是国王!给我开门!”他猛地向前一步。其中一个北鬼微微压低长枪,指着门口。埃利加停下脚步,身子向后一仰,好像枪尖要从自己面前挥过似的。
“耍花样是吧?”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疯狂的神情,“耍花样?在我家里,嗯?”他身子摇晃,重心左右交替,像要冲向大门。他一只手往下滑,握住了挂在腰间的双手剑。
哨兵慢慢转过身,枪柄在沉重的门上拍了两下,过了一会儿,又拍三下,然后恢复了站姿。
埃利加瞪着眼睛,一只渡鸦在塔楼护墙上尖叫起来。几次心跳后,门吱呀打开,派拉兹站在那里,目光闪烁。
“埃利加!”他说,“陛下!我真是太荣幸了!”
国王扯动嘴唇,手依然握着悲伤的剑柄,时紧时松。“别胡扯了,牧师,我本想找你谈谈——却受到了侮辱。”
“侮辱?怎么回事?”派拉兹脸上满是震惊和担忧,同时又带着一丝明显的嬉笑,像在跟孩子玩闹似的。“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来想想怎么补救,吾王。”
“这些……东西不肯开门。”埃利加恶狠狠地指着沉默的守卫,“我想自己开,却被拦下。”
派拉兹摇摇头,转身用音乐般的语言同北鬼谈了几句。虽然偶有停顿,但总体而言,他说得很流利。牧师又转向国王。“请别责备他们,陛下,也别怪我。您知道,我在这里的研究可能很危险,而您,吾王,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因此,除非有我陪同,没人能进来。”派拉兹笑不露齿的面目很适合安在海鳗头上,“请您理解,这是为了您的安全,埃利加国王。”
国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瞟了瞟两个守卫。他们回到原位,继续像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以为你会派佣兵来把守。我以为这些家伙不喜欢日光。”
“日光不会伤害他们。”派拉兹说,“只是在风暴之矛山底生活了无数个世纪,他们更喜欢待在阴凉处。”他使个眼色,仿佛刚才说的只是某位古怪亲戚的小缺点,“我的研究正进行到关键地方——我们的研究,陛下——所以我觉得,由他们来护卫更合适。”
“够了。”埃利加不耐烦地说,“你让不让我进去?我有事和你谈,不能等。”
“当然,当然。”派拉兹安抚道,却突然有些不安,“我很期待和您交谈,吾王,也许您更愿意让我去您那儿……?”
“天杀的,牧师,让我进去。你不该让国王站在门阶上,该死!”
派拉兹耸耸肩,鞠了一躬。“当然不该,陛下。”他往旁边让开一步,朝楼梯伸出手臂,“请您到我房间来吧。”
门后,天花板高悬的前厅里,燃着一支忽明忽暗的火把。角落挤满了纠缠变形的阴影,仿佛挣扎着想逃出去。派拉兹脚步不停,径直向狭窄的楼梯走去。“我先上去,为您准备一下,陛下。”他回头说,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埃利加停在第二层,呼呼喘气。“楼梯,”他艰难地嘟囔,“太多了。”
房间的门开着,几支火把的光线泼洒在走廊。国王走进屋内,瞥了眼被长长的帷幔盖住的窗户。牧师合上一个似乎装着一堆书的大箱子,转身微笑。“欢迎,吾王。您已经有段时间没到这儿来了。”
“你没邀请我。哪里能坐?我要累死了。”
“不,吾王,您不会死的。”派拉兹乐呵呵地说,“硬要说的话,正好相反——您正在重生。不过确实,您最近病得很重。请原谅,这儿,坐我的椅子吧。”他领着埃利加坐到高背椅上。椅子没有任何装饰或雕刻,但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它相当古老。“想来点喝的吗?我没看到汉菲斯科陪着您,但我这里也可以安排。”他转身拍拍手,“木莎奏!”他唤道。
“修士没来,因为我砸了他的脑袋,差不多是这样。”埃利加在硬邦邦的座位上不舒服地挪动身子,低吼道。“如果再也不用看到他那对凸眼睛,也算件好事。”他咳嗽着,合上发烧般明亮的眼睛。这一刻,他看起来完全不快乐。
“他给您惹麻烦了?吾王,这真叫我难过。也许您该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让我想想他……是否还能胜任。毕竟,我是您的仆人。”
“对,”埃利加干巴巴地说,“你是。”他从喉咙里嘀咕一声,又挪了挪身子,试图换个舒服些的姿势。
门口传来轻轻的咳嗽声。一个小个子黑发女人站在那里,看起来年纪不太大,但沙土色的脸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她的前额上、鼻梁高处有个标记——也许是某种异国语言的字母。她微微挪动身子,慢慢地绕了过来,破烂的衣褶扫过地板,脖子和腰部悬挂的骨黄色护符轻声作响。
“木莎奏,”派拉兹对埃利加说,“来自纳拉克西,我的家乡。”他转向阴沉的女人,“给国王拿点他能喝的东西。至于我——不,我不需要。去吧。”
她转身离开,象牙挂件发出哗啦声。“抱歉打断您了。”术士说,“您刚正谈到汉菲斯科的问题。”
“别管那修士了,他算不了什么。我就是突然醒来,发现他正站在旁边。站在我床边!”想起那一幕,国王像只落水狗般抖了抖身子,“上帝啊,那张脸只有他亲妈才能忍受。那该死的笑容总是……”埃利加摇摇头,“我直接给了他一拳,砸得他横躺在地板上。”他哈哈大笑,接着咳嗽起来,“叫他再敢趁我睡觉时监视我。我需要睡觉。我一直睡不了多久……”
“您是为这来找我的吗,陛下?”派拉兹问道,“您睡不着是吗?我也许能帮您——有种香蜡,只要摆在床边烧……”
“不!”埃利加愤怒地说,“不是因为那个修士。我来找你,因为我做了个梦!”
派拉兹仔细地打量他,眼睛上方光溜溜的皮肤——平常人长眉毛的地方——疑惑地扭曲起来。“一个梦,陛下?当然了,如果您希望跟我谈谈……”
“不是那种梦,该死的!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做了个‘梦’ !”
“啊。”牧师点点头,“您因此而心烦。”
“对,天杀的,以圣树之名啊!”国王身子一缩,手按胸口,又开始痛苦地咳嗽起来,“我看到希瑟骑着马!黎明之子!他们正赶往赫尼斯第!”
几不可闻的敲门声响起,木莎奏回来了。她托着盘子,盘上有个盛着深锈红色液体的高酒杯,还在散发热气。
“很好。”派拉兹大步走过去,从女人手中接过盘子。她用浅色的小眼睛看着他,但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你可以走了。”他对她说。“来,陛下,喝了这杯。它能帮您缓解胸口的烦闷。”
埃利加怀疑地接过杯子,抿了一口。“跟你经常给我的东西一个味儿。”
“有些……类似。”派拉兹回到那口装满书的大箱子旁边,“我记得,吾王,您有特殊的需要。”
埃利加又喝一口。“我看到了不朽者——希瑟。他们正冲向司卡利。”他将目光从杯子上抬起,绿眼睛盯着派拉兹,“这是真的吗?”
“梦里所见,不完全真实,也不完全虚假……”派拉兹缓缓地说。
“愿上帝把你打入地狱底层!”埃利加大叫着,半撑起身子。“是真的吗?! ”
派拉兹低下光头。“希瑟已经离开了他们在森林的家。”
埃利加的绿眼睛闪动着危险的光芒。“司卡利呢?”
派拉兹慢慢挪向房门,像要准备逃走似的。“考德克领主和他的渡鸦军……撤营了。”
国王嘶地长出一口气,伸手握住悲伤的剑柄,苍白的胳膊上肌肉鼓凸。灰剑被抽出了一段,剑身斑驳发亮,仿佛狗鱼的背脊,而若受到它的吸引,屋内的火光似乎都在往里弯曲。“牧师,”埃利加咆哮道,“如果不尽快把话说明,那你现在听到的,就是你自己最后的心跳。”
派拉兹没有哀声告饶,反而挺起了胸膛。火把又摇晃起来,术士的黑眼睛不再发亮,一瞬间,他的眼白似乎消失了,仿佛双眸都被吸进了脑袋,只留下两个黑洞。压倒性的张力充满了整个房间,派拉兹抬起手,国王紧握剑柄的指节一阵阵发白。片刻沉默之后,牧师抬起手指,挨近脖子,仔细抚平红色的袍领,稍作调整后才垂下手。
“对不起,陛下。”他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参事经常希望能阻挡那些也许会令君王不高兴的消息。您看到的没错,希瑟确实到了赫尼斯第,司卡利也被赶走了。”
埃利加盯着他看了许久。“牧师,这对你的全盘计划意味着什么?你从未提过黎明之子。”
派拉兹耸耸肩。“因为他们不值一提。事情总会走到这一步,我们那些盟友……活动频繁,自然会引他们出动。但这应该不会干扰到我们计划的实施。”
“‘应该’ 不会?你是说,希瑟的行动对风暴之王没有影响?”
“我们的计划准备了这么久,发生任何事都不会令他吃惊。老实说,北鬼女王早就告诉我会有这一天。”
“她告诉过你,是吧?你消息很灵通啊,派拉兹。”埃利加的声音还是饱含暴怒,“那我问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把范巴德的情况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还不清楚他有没有把我弟弟赶出巢穴?”
“因为我们的盟友觉得这事微不足道。”派拉兹又抬起手,这一次是为抢先阻止国王愤怒的回话。“陛下,您要我坦白,我就直言相告。他们觉得约书亚早已经被打败了,无需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至于另一方面,希瑟,从时间概念还不存在时,他们便是北鬼的敌人。”
“但你之前又说,他们不值一提。”国王怒眼圆睁,“我还是不懂,显然,他们比我那叛徒弟弟更重要,同时又没重要到值得担忧的地步——哪怕他们已经打败了我主要的盟友之一?你不是个双面间谍吧,派拉兹?要让我发现真是那样,到时就愿上帝保佑你吧!”
“我只为我主服务,陛下,不是风暴之王,也不是北鬼女王。一切只是时间问题。约书亚曾经威胁到您,但他早已被打败。司卡利是用来保护您的侧翼的,但现在也已没这个必要了。即使是希瑟也不足为惧,在没真正夺回赫尼斯第之前,他们不会来与我们对抗。您知道的,他们受到古老誓言的束缚。在您取得最终胜利之前,他们根本来不及造成任何妨碍。”
埃利加盯着冒烟的杯子。“那我为什么会在梦里看到他们?”
“自从接受了风暴之王的赠礼,陛下,您便和他越来越近。”派拉兹指了指再度入鞘的灰剑,“他继承了希瑟的血脉——确切地说,是他还活着的时候。自然,支达亚的集结会引起他的注意,因此也就波及到了您。”他朝国王挪近几步,“在此之前……您也做过……别的梦,对吧?”
“你都知道,术士。”埃利加凑近杯子,苦着脸将其中的液体全部咽下,“在夜里,我没几个晚上能睡着。全都是他。全都是他!那心脏燃烧的冰冷家伙。”他的目光在布满黑影的墙面上游移,瞬间充满了恐惧。“那黑暗的空间……”
“冷静,陛下。”派拉兹说,“您受了许多苦,但终将得到无人能及的奖赏。您清楚这点。”
埃利加沉重地摇摇头。等他开口时,声音依然紧绷而粗哑。“但愿我早知道会是这种感觉,早知道……我会变成这样。但愿在进行那魔鬼的交易之前,我能知道会有今天。上帝帮帮我吧,当时我要知道就好了。”
“让我为您准备些安眠香蜡吧,陛下。您需要休息。”
“不。”国王笨拙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我不想再做梦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再也不睡。”
埃利加慢慢朝屋门走去,挥开想来搀扶的派拉兹。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走下楼梯。
红袍牧师站在原地,听着从楼梯传来的脚步声。等大门吱呀打开又轰然关闭后,派拉兹摇摇头,好像赶走了一个恼人的念头,又取出刚才藏起的书本。
 
吉吕岐走在前面,流畅的脚步快得不可思议。艾欧莱尔、艾索恩和乌勒则放慢速度,努力将这奇景收进眼底。
赫尼赛哈和神堂算是艾欧莱尔的第二个家,因此,眼前的一切尤其令他不安。跟着希瑟穿过贺恩岭,他感觉就像一位父亲回到家里,却发现孩子们都被调了包。
希瑟扎营的速度快得惊人,翻滚的篷布巧妙地撑在林间,环绕着神堂,仿佛一直都在这里,原本就属于此地。从远处看,缤纷的色彩鲜亮得晃眼,靠近一瞧,却发现它们更接近夏天日升日落时的柔光,搭配国王的家园倒也合适。
如果说他们的住所看上去就像山顶天然的一部分,那么支达亚的态度则更是从容得仿佛在自己家里。艾欧莱尔看不出周围的希瑟有任何羞怯或退缩,他们甚至都没留意伯爵等人。不朽者们昂首阔步,一边忙碌,一边唱着轻快的歌。虽然是陌生的语言,他却觉得,他们突出的重音和鸟鸣般的颤音里有种奇妙的熟悉感。刚来一天不到,他们似乎就习惯了雪地和树林,显得悠然自得,恰似平静湖面上的天鹅。他们一举一动都显示出无比的平静和自如,就连系绳索、搭帐篷这种事都像在变戏法。看着他们,艾欧莱尔觉得自己又笨拙又野蛮——而他素来可是以灵巧和优雅而著称的。
吉吕岐的身影消失在一顶刚刚搭好的布篷里。这蓝紫色的布篷式样简单,环绕着山顶的一棵大橡树,就像获奖公牛的围场。艾欧莱尔等人停下脚步,不确定该怎么办,这时,吉吕岐又出来了,向他们招手示意。
“请谅解我母亲礼数不周。”等他们上前,吉吕岐小声说,“我们在为我父亲和始祖母服丧。”他引领众人进入布墙。地上草叶干燥,积雪已被清除。“我带来了穆拉泽地的伯爵艾欧莱尔,”他说,“艾弗沙的艾奎纳之子艾索恩,还有思侃盖的弗雷克之子乌勒。”
希瑟女人抬起头。她坐在一块平整的蓝布上,身边围着前来吃食的小鸟。虽然那些羽翼柔软的小生灵围满了她的膝盖和臂膀,但艾欧莱尔一眼望去,便知道这是个刚强如剑的女性。她留着一头火红的秀发,前额束着一条灰头巾,发辫里垂着几根烟灰色的长羽毛。同吉吕岐一样,她身上的铠甲也像用木头做成,仿佛甲虫壳般黑得发亮,盔甲下面则是件鸽灰色的长袍,脚踩同色的及膝长靴。她的眼睛也和儿子一样,仿佛熔化的纯金。
“这位是理津摩押·卑室吁·奈-森立。”吉吕岐通报说,“黎明之子的王后,岁舞之家的女夫人。”
艾欧莱尔等人单膝跪下。
“请起来。”她从喉底轻轻发声,似乎不如吉吕岐那么精通凡人的语言,“这是你们的土地,艾欧莱尔伯爵,支达亚才是客人。我们前来偿还拖欠辛奈哈的债务。”
“我们深感荣幸,理津摩押王后。”
她摇了摇指甲修长的手指。“别叫我‘王后’。这个头衔——这是最接近凡人说法的词汇。除了特定时候,我们不把这类词语安在自己身上。”她挑起眉毛,看着艾欧莱尔及其同伴们站起来。“你知道的,艾欧莱尔伯爵,在传说中,穆拉泽地家有支达亚的血。”
伯爵一时糊涂了,还以为她是说,自己家的老屋里发生过对希瑟不利的事。但他马上理解了这话的真正含义,只觉浑身发冷,汗毛倒竖。“传说?”艾欧莱尔的脑袋仿佛要炸开,“抱歉,夫人,我不确定自己理解得对不对。您的意思是说,我的祖先有希瑟的血脉?”
理津摩押笑了笑,牙齿反射出一道晃眼的光。“像我刚才说的,只是个古老的传言。”
“那希瑟知不知道传言的真伪呢?”难道她在捉弄他?
她打个响指。群鸟纷纷跃起,飞上头顶的树枝,一时间,翅膀的残影淹没了她的身形。“很久以前,当凡人和支达亚彼此还很亲密时……”她做了个奇怪的手势,“有这可能。至少我们知道有可能。”
艾欧莱尔明显感觉脚下的地面在摇晃,同时还惊讶地发现,多年来积累的外交手腕和政治素养竟然这么快就背弃了自己。“那就是真的了?精灵……和凡人混血?”
理津摩押似乎对这话题失去了兴趣。“对。绝大多数发生在很久以前。”她示意吉吕岐上前,于是后者在伯爵等人面前铺开一块更鲜亮柔滑的布,比画着请他们坐下。“能再次来到印·阿佐色 真是太好了。”
“这是我们对这座山的称呼。”吉吕岐解释说,“速伊岐和杉纪都将它赠给了贺恩。可以这么说,这里曾是我们一族的圣地,后来则成了凡人的农场,代表了贺恩之民与黎明之子的友谊。”
“我们也有类似的故事流传下来。”艾欧莱尔慢慢说道,“我还曾想它们是不是真的。”
“大部分传说,其内在都是真实的。”吉吕岐微笑道。
理津摩押转动猫儿一样发亮的眼睛,看向艾欧莱尔的两名同伴,二人在这目光下显得有些畏缩。“你们是瑞摩加人,”她专注地盯着他们,“我们没有理由喜欢你们。”
艾索恩垂下头。“没错,夫人,您说得没错。”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声音,“但请您别忘记,我们的寿命很短。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几十代人之前。我们与芬吉尔不同。”
理津摩押微微一笑。“你们也许不同,但我们刚刚打退的那个人呢,他不也是跟你们同族的吗?我看到了他在印·阿佐色留下的手笔,他的所作所为,同五世纪前你们的血拳芬吉尔对支达亚的行为没什么区别。”
艾索恩慢慢摇摇头,没有回答。在他身边,乌勒脸色发白,仿佛随时准备拔腿逃跑。
“艾索恩和乌勒都在对抗司卡利。”艾欧莱尔急忙说,“当您和您的族人经过时,我们正在召集更多人手,好到这里与之抗衡。你们为我的族人打退了那个凶手,同时也帮了这两人的大忙。这样的话,很可能有一天,艾索恩的父亲就能夺回他的公爵领。”
“啊。”理津摩押点点头。“说到这儿,吉吕岐,这些人用餐了吗?”
她的儿子探询地看了看伯爵。“没有,夫人。”艾欧莱尔回答。
“那就同我们一起吃吧,吃完再谈。”
吉吕岐站起身,消失在起伏墙面的一道缝隙里,接着是阵长长的沉默。艾欧莱尔如坐针毡,但理津摩押似乎无意说话。他们静坐着,聆听风吹橡树高处枝丫的声音,直到吉吕岐托着一个堆满水果、面包和奶酪的木盘回来。
伯爵有些吃惊。难道这些生物就没有负责杂役的仆从吗?他望着吉吕岐,眼看这位气宇轩昂的统帅拿起一只蓝色晶瓶,将其中的液体倒入一个个精美的木杯,然后向艾欧莱尔等人简单而优雅地一鞠躬,递出杯子。他们是最古老种族的王后和王子,居然在服侍他人?艾欧莱尔觉得自己和这些不朽者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晶瓶里装的不知是什么,它烈得像火,尝起来像苜蓿蜜,闻着又像紫罗兰。乌勒先小心地喝了一点,接着便把剩下的一口喝干,还欣然同意吉吕岐再把杯子满上。艾欧莱尔喝着自己这杯,觉得两天来辛苦的骑行渐渐化作一片温热,尽皆消散。其他食物同样妙不可言,每片水果都成熟得恰到好处。伯爵有些好奇,经过一整年的冬天,希瑟是从哪里找来这些美味佳肴的?但很快他就抛开了这个念头,认定这只是数不清的怪事里一个微小的奇迹。
“我们前来战斗。”理津摩押突然开口说道。这么多人里,只有她没碰食物,最多也就抿了一小口那种蜜酒。“司卡利暂时逃走了,你们王国的中心已经重获自由。我们起了个头,再加上你,艾欧莱尔,和你一些信心坚定的族人的帮助,很快就能打破枷锁。”
“没有言语能形容我们的感激,夫人。”艾欧莱尔回答说,“今天,支达亚向我们显示了你们的抱诚守真。没几个凡人能做到这一点。”
“然后呢,理津摩押王后?”艾索恩问。他已经喝了三杯清透的蜜酒,脸色有些泛红。“你们会与约书亚同行吗?会帮他夺取海霍特吗?”
她转向他,目光冰冷而严厉。“我们不会为了凡人王子而战,艾奎纳之子艾索恩。我们为欠下的责任而战,为保护自己而战。”
艾欧莱尔心一沉。“那你们就到此为止了?”
理津摩押摇摇头,抬起手,交错起两根指头。“没那么简单。我说得太急了,其实有些东西同时威胁到了你们的断手约书亚和黎明之子。断手的敌人似乎同我们的敌人做了交易。但我们要独自完成自己的事务:等赫尼斯第彻底自由,我们会撤出凡人间的战争——至少目前计划如此。艾欧莱尔伯爵,我们还欠了其他债,如今时局艰难。”她笑了,这次的笑容没那么骇人,更接近凡人的表情。艾欧莱尔不禁被她棱角分明的美丽打动了,同时又如雷灌顶般想起,面前这位夫人曾见证过阿苏瓦的陷落,她的年纪堪比人类最伟大的诸城——甚至还更古老。他打了个寒战。
“不过,”理津摩押续道,“我们虽不会支援你们的王子,但会去支援他的城堡。”
艾索恩困惑不解,安静了片刻才问:“请原谅,夫人,我们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次回话的是吉吕岐。“等赫尼斯第自由后,我们会去奈格利蒙。那里现在属于风暴之王,但离我们的流亡家园太近,所以我们要夺回那个地方。”希瑟神情冷酷,“另外,当最终之战到来时——其实它已经到来了,凡人们,请不要怀疑——我们希望北鬼不会有其他洞穴藏身。”
吉吕岐说话时,艾欧莱尔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闷燃几个世纪之久的仇恨。
“一场前所未见的战争。”理津摩押说,“一场将会一劳永逸解决诸多争端的战争。”如果吉吕岐眼中的是闷燃之火,那么她的便是凶猛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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