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之夜
“我不想去，西蒙。”杰瑞米竭尽所能，用一块破布和一颗光滑的石头磨净西蒙的剑。
“又不是非让你去不可。”西蒙痛苦地嘟囔着，套上靴子。冰湖上的战斗已经过去三天，但他浑身的肌肉仍疼得像被铁匠捶打的铁砧。“他只要我去。”
杰瑞米似乎放松了些，但又无法轻易接受已然自由的事实。“但王子叫你时，侍从难道不应该一起去吗？要是你忘了什么东西——谁回来帮你拿呢？”
西蒙大笑起来，却因肋骨一阵吃痛又闭上了嘴。大战后的第二天，他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身体就像一袋破碎的陶片。哪怕现在，他的动作也像个行动不便的老人。“那我就自己回来拿啊——或者派人叫你。别担心，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应该比别人更清楚。这又不是海霍特的皇家廷议。”
杰瑞米凑近看看剑锋，摇摇头。“话是这样说，西蒙，但你永远不知道王子何时会盯上你。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决定要守皇家规矩。”
“这风险我来承担。好啦，在你把那该死的剑磨断之前，给我吧。”
杰瑞米紧张地抬起眼。来到新盖营所之后，他稍微长胖了些，但只是一点点，远不及过去那个和西蒙一起长大的肥嘟嘟的男孩。西蒙怀疑，他脸上疲惫的神情也许永远都不会彻底消失。“我绝不会弄坏你的剑的。”他认真地说。
“哦，上帝的牙齿啊。”西蒙低声咒道，这些话他已经说得跟老兵们没什么两样了。“开玩笑的。拿来吧，我得走了。”
杰瑞米不快地瞪了他一眼。“要是玩笑话，西蒙——那就该好笑才对。”他双唇微动，露出一丝笑意，小心翼翼地将利剑递了过去。“我保证，要是真的好笑，我肯定笑得出来。”
没等西蒙作出机灵的答复——其实他也没想出该说什么——帐篷帘便被掀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沉默而肃穆。
“莱乐思！”杰瑞米说，“进来吧。你想跟我一起走走吗？或者，我可以把杰克·穆德沃德和熊的故事讲完。”
小姑娘往帐篷里走了几步，以表赞同。她的眼神在西蒙身上转了一圈，看起来成熟得有些吓人。他还记得她在梦境之路时的模样——一只逍遥自在的生灵，翱翔、欢欣——不由心生愧疚，仿佛是自己把一件珍宝囚禁了起来。
“我走了。”他说，“照顾好杰瑞米，莱乐思，别让他乱动尖利的东西。”
杰瑞米将抹布扔向出门的西蒙。
走出帐外，西蒙深吸口气。空气凉飕飕的，但他觉得相比几天前还是稍微暖和了些，仿佛春天就在附近，正设法挤进来。
我们只是打败了范巴德， 他提醒自己，远没伤到风暴之王分毫。赶走冬天的希望依旧十分渺茫。
但这念头带来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风暴之王没派人帮助范巴德，就像帮助埃利加攻打奈格利蒙那样？西蒙听过许多在幸存者之间流传的北鬼来犯的恐怖故事，感觉就跟亲身经历过差不多。如果三神剑真有那么重要，而且贺革达亚已经知道约书亚拥有其中之一——这一点，王子和戴奥诺斯几乎百分之百确定——那么，为什么瑟苏琢守军没有面对冰巨人和北鬼组成的大军呢？这座岩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也许因为，这里是希瑟的地盘。可他们也没忌讳攻击角天华啊。
他摇摇头。这事可以和宾拿比克及葛萝伊谈谈，他相信，他俩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真的注意到了？也许在面前的一大堆谜团之上，实在没法再增加另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了。西蒙自己也厌倦了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穿过火庭，向离别之家走去，靴子在薄薄的积雪上吱嘎作响。他很高兴能跟杰瑞米傻乐一阵，这么做似乎能令朋友暂时摆脱忧愁和痛苦，但西蒙自己却并不快乐。昨天晚上，他梦里全是血腥屠杀、人吼马嘶；现在他要去见约书亚，王子的情绪甚至比自己更低落。这次会面并不让人期待。
他停下脚步，望着观星台破裂的穹顶，结霜的呼吸像云一样围绕在脑袋旁边。要是他有胆子拿出窥镜，和吉吕岐再谈谈就好了！但一想到希瑟没能前来帮助危难中的守军，那么显然，比起这些凡俗争战，吉吕岐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做。另外，希瑟也特别警告过西蒙，这段时间梦境之路尤其危险。要是贸然尝试，说不定会引起风暴之王对瑟苏琢的注意——说不定，就因为西蒙一时冲动，这一丁点微弱的希望反而会被粉碎。
他现在应该算是个男人了，他绝对不会再犯糊涂，因为风险太高。
离别之家不怎么亮堂：墙上只插着几支火把，整间大厅看起来半明半暗。约书亚站在棺材旁。
“谢谢你过来，西蒙。”王子微微动了动眼皮，又重新看向戴奥诺斯的尸体。骑士躺在石板上，身上盖着圣树火龙旗，仿佛只是在薄布下熟睡。“宾拿比克和葛萝伊在那儿。”王子指了指坐在墙边篝火旁的两个人影，“我一会儿就来。”
西蒙小心地迈出脚步，朝火堆走去，避免发出无礼的声响。矮怪和女巫正在轻声交谈。
“嘿，西蒙好友。”宾拿比克说，“来，坐下暖和暖和。”
西蒙盘腿坐上石板，又往更温暖的位置挪了挪。“他似乎比昨天更难过。”他低声说。
矮怪看着约书亚。“这打击对他太沉重了。好像他爱的所有人，他记挂的所有人，都随戴奥诺斯一起死去了。”
葛萝伊发出一声恼怒的轻哼。“打仗不可能没有牺牲。戴奥诺斯是个好人，但死的不光是他。”
“我想，约书亚是在为所有人哀悼——以他自己的方式。”矮怪耸耸肩，“我肯定他会恢复的。”
女巫点点头。“是啊，但时间所剩无几。我们必须乘胜出击。”
西蒙好奇地看着她。葛萝伊比往常更看不出年纪，神情却似乎不像原来那么坚定了。这也不奇怪，过去的一年实在太残酷。“葛萝伊，问你个问题。”他说，“你早就知道范巴德的情况了吗？”
她的黄眼睛望向他。“我知道他会派人穿着自己的铠甲上战场，糊弄我们？不。但我知道约书亚和海夫圭镇长商议过，至于范巴德会不会上钩，我就不清楚了。”
“不得不说，我也是知情的，西蒙。”宾拿比克说，“破冰计划需要我帮忙，还借了几名坎努克族人从旁辅助。”
西蒙觉得脸上微微发烫。“也就是除了我，所有人都知道？”
葛萝伊摇摇头。“不，西蒙。除了海夫圭、约书亚和我，只有宾拿比克、戴奥诺斯、弗乐森，还有那几名帮忙设套的矮怪——总共就这些人知道。那是最后的希望，我们不敢冒险走漏半点风声给范巴德。”
“你们不相信我？”
宾拿比克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安慰道：“这事无关信任，西蒙。你和所有在冰上作战的人都可能被俘虏。就算最勇敢的人，也有可能会因折磨吐露消息——尤其范巴德并非心慈手软之辈。知道的人越少，秘密就越牢靠。如果有需要的话，就像告诉其他人一样，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
“宾拿比克说得对，西蒙。”刚才他们谈话时，约书亚便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一旁。火光将他长长的影子映射在天花板上，显得漆黑而空洞。“我对你的信任和对其他人一样——和对任何人一样。”他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是我下的命令，只有必需的人才能知道这计划。相信你能理解。”
西蒙咽了口口水。“当然，约书亚王子。”
约书亚瘫坐在石头上，茫然地盯着摇晃的焰火。“我们取得了巨大的胜利——没错，这是奇迹。但代价实在太高了……”
“为了保护无辜之人的性命，无论什么代价都不算高。”葛萝伊回答。
“也许吧。但本来，范巴德很可能会放女人和孩子走……”
“现在他们仍然活着，而且自由。”葛萝伊提醒，“另外，活下来的也包括不少男人。我们取得了意料之外的胜利。”
约书亚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所以，你要代替戴奥诺斯的位置吗，瓦莱妲·葛萝伊？他以前总是这样——在我想不通时点醒我。”
“我无法代替他的位置，约书亚，但我认为，我们不需要为获胜而愧疚。当然了，哀悼值得尊重。我并不想剥夺你哀悼的权利。”
“不，当然不会。”王子看了她一会儿，慢慢转头环视长厅，“我们必须尊重死者。”
门口传来皮革摩擦的声音。施拉迪格站在那里，结实的胳膊上挂着两个行囊。从瑞摩加人紧绷的脸看来，西蒙猜测行囊里装满了沉重的石头。“约书亚王子？”
王子转过身，“怎么了，施拉迪格？”
“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包括范巴德的纹章。不过都湿透了，我没打开。”
“放在火边吧。请坐，和我们谈谈。你帮了大忙，施拉迪格。”
瑞摩加人晃晃头。“谢谢，约书亚王子。但我还有其他消息：俘虏们打算开口——反正弗乐森是这么说的。”
“啊。”约书亚点点头，“弗乐森的话肯定没错。他是个粗人，但很聪明，不像我们的老朋友爱因司凯迪，对吧，施拉迪格？”
“您说的是，殿下。”看起来，施拉迪格并不适应与王子交谈。他终于获得了想要的关注和功劳，但西蒙觉得，他对此似乎也没那么开心。
约书亚碰了碰西蒙的肩膀。“好吧，我想我必须去履行职责了。”他说，“西蒙，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约书亚王子。”
“那好。”约书亚对其他人做了个手势，“如果你们没其他问题的话，晚饭后再见吧。到时有很多事要谈。”
靠近门口时，约书亚用残缺的右腕托住西蒙的手臂，领他往戴奥诺斯的棺材走去。西蒙不禁注意到，自己竟比王子还高些。他已经好久没和约书亚站这么近了，刚才的发现叫他惊讶不已。他，西蒙，个子高大——不仅仅是作为少年，而是作为男人。这真是个奇异的念头。
两人停在棺材前。西蒙的重心放在脚腕上，满怀敬意，保持安静，但心里依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离一名骑士的尸体这么近，让他感觉很不安。石板上，苍白瘦削的脸庞和他记忆中的戴奥诺斯不太一样，更像一件雕刻。死者脸上的皮肤全无血色，特别是眼皮和鼻子，像是半透明的。
“你不了解他，西蒙。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西蒙咽了咽口水，嘴巴很干。死者是那么的……死 气沉沉。总有一天，约书亚、宾拿比克、施拉迪格以及新盖营所的人们全会变成这个样子，也包括他自己。西蒙感到一丝厌恶。死亡是什么感觉呢？“他一直对我很好，殿下。”
“他从不偏离正道。他是我认识的最地道的骑士。”
最近几天，听约书亚说得越多，西蒙就越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戴奥诺斯。从前的他看起来单纯、和善、安静，但很难被当作是约书亚心目中的骑士楷模、凯马瑞第二。
“他死得英勇。”这话似乎没什么安慰作用，但约书亚还是笑了。
“的确。真希望你和施拉迪格能早点到他身边，但你们尽力了。”约书亚的脸色陡然一变，像是春天的云朵，“我并没暗示你俩做错了什么，西蒙，请原谅——悲痛让我失去了理智。戴奥诺斯总是劝我停止自怨自怜。啊，上帝啊，我会想他的。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但直到他死去，我才发现这一点。”
看到泪水涌上约书亚的眼睛，西蒙感觉更不自在了。他想转开眼，却突然想起了希瑟，想起了史坦异说过的话。也许最高贵伟大的人总是怀抱着最深刻的悲痛。这样的哀伤何耻之有？
西蒙伸手挽住王子的胳膊。“来，约书亚，我们出去走走。既然我以前没机会好好了解戴奥诺斯，就和我多谈谈他吧。”
王子硬将目光从戴奥诺斯惨白的脸上挪开。“好，当然。我们走走。”
他由着西蒙将自己领出大门，迎向山顶的寒风。
“……他还真的回到我这儿来，向我道歉！”约书亚在大笑，虽然其中并没多少快乐，“好像是他自己犯了错一样。可怜的、忠诚的戴奥诺斯。”他摇摇头，擦擦眼睛，“安东啊！为什么懊悔的乌云总是缠着我不放呢，西蒙？要么是我自己在乞求原谅，要么就是我身边的人在乞求原谅——无怪埃利加总觉得我是个笨蛋。有时我觉得，他说得还挺对。”
西蒙压下笑意。“也许问题是，你太着急同不熟悉的人交流自己的看法了——比如说，某个出逃的小厮。”
约书亚打量他片刻，方才发出笑声，这一次听起来比刚才放松了些。“也许你说得对，西蒙。人们喜欢强大坚定的王子，对吧？”他咯咯笑道，“啊，仁慈的乌瑟斯啊，全天下找不出比我更不符合这条件的王子了吧？”他抬起眼，斜视着帐篷营地，“愿上帝帮助我吧。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关押俘虏的山洞在哪儿？”
“在那儿。”西蒙指着瑟苏琢外围，在随风鼓动的帐篷城的遮盖下，凸出地表的岩石几不可见。约书亚朝那边走去，西蒙跟在他后头，步子缓慢，以便减轻身上伤口的疼痛。
“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约书亚说，“不只是为了看看那些俘虏。叫上你一起，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西蒙不由心生好奇。王子会对自己产生什么疑问呢？
“我想把死去的人埋在山上。”约书亚手臂一挥，划过瑟苏琢的草地，“在所有人当中，数你最了解希瑟——至少是最亲密吧，毕竟宾拿比克和葛萝伊更偏向于研究他们。你觉得，这么做会被允许吗？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西蒙考虑了一会儿。“允许？反正我无法想象希瑟会跳出来阻止，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他苦笑起来，“他们甚至没站出来保护它，所以我想，他们也不会突然派兵来阻拦我们埋葬死者吧。”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会儿。经过仔细考虑，西蒙又开口说：“不，我觉得他们不会反对——当然，我永远都无法为他们代言。”他急忙补了一句，“当时在雾沙穆，吉吕岐也将自己的血亲安乃和格力姆克葬在了一起。”现在回想起来，龙山的日子似乎已成久远的往事，曾在那儿的仿佛是另一个西蒙，他的某个远亲。他揉了揉僵硬发痛的胳膊，叹了口气，“但就像我说的，我不能为希瑟代言。我在那待了——多久来着，几个月吧？但我永远都不奢望能理解他们。”
约书亚紧盯着他。“和他们一起生活是什么感觉，西蒙？他们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角……角……？”
“角天华。”能从唇间毫不费力地吐出这个词，西蒙有些骄傲，“但愿我能解释，约书亚。这就像努力描绘梦境——你能说出发生了什么，却说不清身在其中的感受。他们很古老，殿下，非常、非常古老。但一眼看去，他们又很年轻，很健康，很……很漂亮。”他想起了吉吕岐的妹妹亚纪都，她有一双可爱的、明亮的、属于捕猎者的眼瞳，她的笑容满含神秘的戏谑。“他们完全有理由憎恨我们，约书亚——至少我觉得他们有——但相反，他们似乎……被我们搞糊涂了。他们看我们的感觉，就类似于，我们被发展壮大的羊群赶出家园的感觉。”
约书亚大笑起来。“羊群吗，西蒙？你是指纳班诸皇、瑞摩加的芬吉尔国王……说起来，还有我父亲……都是毛茸茸、软绵绵的生物？”
西蒙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和希瑟截然不同 。他们对我们的理解和我们对他们的理解同样少得可怜。吉吕岐和他祖母阿茉那苏与别人不同——他们以真诚和善意待我——但另外的希瑟嘛……”他停下来，一时失语，“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对。”
约书亚和蔼地看着他。“他们的城市是什么样子？”
“我刚到这里时，也曾努力描述过。当时，我说它像艘巨船，又像瀑布前的一道彩虹。形容得不怎么样，但到现在，我还是找不出更好的说法。它整个儿都是用挂在树上的布条做的，却仿佛是我见过最坚固的城市。另外，它看起来就像随时能收拾起来，带着上路的样子。”他发出了绝望的笑声，“你看，我总是找不出什么好词！”
“我觉得你说得很好，西蒙。”王子瘦削的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啊，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真正认识希瑟。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害怕并讨厌他们。他们肯定掌握了大量历史和知识！”
两人来到洞口，这里安了道临时打造的粗重木闸门。一名守卫站在这里——是贺夫格手下的色雷辛人——他丢下暖手用的炭壶，升起闸门，让他们进去。
里面还站着几名守卫，一半是色雷辛人，一半则是弗乐森手下的爱克兰人。他们对王子和西蒙敬礼，令西蒙又是困惑又是惶恐。弗乐森搓着手，从山洞深处钻了出来。
“殿下……还有塞奥蒙爵士。”他偏了偏头，“我想是时候了。他们越来越激动。如果再等，没准儿有麻烦——请原谅我这么说。”
“我相信你的判断，弗乐森。”约书亚说，“带我去看看他们。”
宽广的山洞被前方一道石墙隔开，遮挡住阳光，里面又用粗短的木栅栏分成两间大小相当的空地。
“他们在山洞里乱叫，”弗乐森咧开嘴，露出牙豁，“彼此叫骂，夜里也不消停，轮换着把对方吵醒。他们这是替我们工作啊。”
约书亚点点头，靠近左手边的栅栏，转向西蒙。“别说话，”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认真听。”
昏暗的火光中，西蒙一开始还看不大清，只觉得尿骚味和人身上的体味十分浓重——西蒙还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两种味道。
“我想跟你们的队长谈谈。”约书亚唤道。阴影里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动了，接着，一个身穿破烂绿色外衣的爱克兰人走到栅栏边。
“我就是，殿下。”那名士兵说。
约书亚打量着他。“史德文？是你吗？”
那人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羞愧。“是我，约书亚王子。”
“唉呀。”约书亚似乎吃了一惊，“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我自己也没想到，殿下，更没预料到会被派来和您作战，殿下。我很惭愧……”
弗乐森突然上前。“别听他胡说，约书亚。”他冷笑道，“为了脱罪，他和他那些帮凶什么话都能说。”他厚实的手重重地拍打着木墙，引起一阵震颤，“我们没忘记你们在法尔郡干的好事。”
史德文警觉地后退一步，随即又凑了上来。火光映照下，他苍白的脸庞疲倦又愁烦。“我们没人愿意做那种事。”他转向王子，“我们也不想来和您打仗，约书亚王子。您得相信我们。”
约书亚刚想说些什么，令人惊讶的是，弗乐森急着插话：“您的人民不会买账的，约书亚，这里不是海霍特或奈格利蒙。我们不相信这些士兵，要是您让他们活下来，会有麻烦的。”
俘虏中间响起一阵含糊的嘟哝声，透出深深的恐惧。
“我不想处决他们，弗乐森。”约书亚不快地说，“他们发誓效忠我哥哥，所以他们没得选择。”
“我们就有选择吗？”法尔郡人回嘴道，“谁叫他们选错了路，手上沾满了我们的血。杀掉他们吧，让上帝去担心其他的事。”
约书亚叹了口气。“你怎么说，史德文？我为什么要留你们活命？”
一时间，爱克兰人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们只是战士，必须为国王效命，殿下。我们没别的理由。”他的目光落在栅栏中间。
约书亚招呼弗乐森和西蒙离开，走到洞穴中央，免得俘虏听到他们的谈话。
“你怎么看？”他问西蒙。
西蒙摇摇头。“约书亚王子，真要杀了他们？我不……”
约书亚举起手。“不，不。我当然不会杀了他们。”他转向咧嘴微笑的法尔郡卫队长，“弗乐森在他们身上花了两天功夫，他们认定他一心想剥了他们的皮，而新盖营所的人要求把他们吊死在离别之家前。事实上我们只想适当地引导他们的情绪。”
西蒙再次感到困窘。他又判断错误了。“那你要怎么做？”
“看好了。”约书亚踱了一会儿步，摆出严肃的模样，慢慢走向栅栏和紧张的俘虏。“史德文，”他说，“也许我会为此而后悔，但我还是决定留下你们的性命。”
弗乐森皱着眉头，响亮而愤怒地哼了一声，大步走开了。俘虏们齐齐松了口气。
“但是，”约书亚抬起一根手指，“我们不会白养你们。你们必须证明自己，不然我的手下会转而吊死我 的——没处死你们，他们已经很不高兴了。要是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你们也许有机会为我们战斗，帮助把我那疯哥哥从龙骨椅上推下去。”
史德文双手抓住木栅栏。“我们会为你而战，约书亚。如今兵荒马乱，再没有别人会对我们这么宽容了。”他的手下纷纷赞同。
“很好。我会再考虑考虑怎么安排。”约书亚僵硬地点点头，背转过身。西蒙跟着他再次走到洞穴中央。
“以救主之名，”约书亚说，“如果他们肯为我们而战，那就太好了！一百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说不定等传言散播出去，还有更多的人愿意倒戈。”
西蒙笑了。“您很有说服力。弗乐森也是。”
约书亚看起来很高兴。“我想，卫队长有几位亲戚肯定当过杂耍艺人。至于我——好吧，所有王子都是天生的骗子，你知道的。”他的表情严肃起来，“现在我得去对付佣兵了。”
“您不会提供他们同样的机会吧？”西蒙问道，突然有些担忧。
“为什么不呢？”
“因为……为金子而战的人是不一样的。”
“所有士兵都为金子而战。”约书亚温和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到史德文怎么说了，他们是不得不战——这至少不全是假话。那些色雷辛人却全是为范巴德付的钱而战。但除了他们的性命，你支付不了任何东西。”
“这价码并不低哦。”约书亚指出。
“但等他们被释放出来，会掂量其中轻重吗？他们和爱克兰士兵不一样，约书亚，如果你想要一个和你哥哥不一样的国家，就不能指望这些佣兵。”说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教训王子，不由惊慌失措，猛然住嘴。“对不起。”他连忙说，“我没资格说这些。”
约书亚盯着他，挑起眉毛。“他们对你的看法没错，年轻的西蒙。”他慢慢地说，“你的红发下有颗灵光的脑袋。”他将手搭在西蒙肩上，“总之，在贺夫格过来之前，我也想不好该怎么对付他们。但我会仔细考虑你的话。”
“希望您能原谅我的僭越。”西蒙局促地说，“您一直对我都很宽容。”
“我信任你的看法，就像信任弗乐森一样。听不进忠言直谏的人才是傻子。当然了，所有建议都盲目听取的人就更傻了。”他捏了捏西蒙的肩，“来吧，回去吧。我还想再听听希瑟的事。”
拿吉吕岐的窥镜处理凡俗事务，比如整理胡须，确实有些古怪，但西蒙从施拉迪格那相当直白的话中得知，自己看上去实在一塌糊涂。于是借着一块石头的支撑，他把希瑟窥镜竖立在渐暗的天光下。空气中始终飘着淡淡的雾，害得他必须一次次用袖子擦干镜面。他笨手笨脚地拿着骨刀，结果胡子没刮成，却好几次弄痛了自己——虽然他可以问施拉迪格借把更锋利的刀，但这一来又会招来瑞摩加人的唠叨。这时，三个年轻女人走了过来。
西蒙在新盖营所见过这三个人——加封骑士那天晚上，其中两位和他跳过舞，最瘦那位替他做过衣服。她们看起来好像不经世故，但真要比较，他恐怕不比她们中任何一位大上哪怕一年。那位黑眼睛、圆脸蛋、棕色卷发的，多少令他想起了女佣海普兹帕，一位在他看来相当迷人的姑娘。
“你在做什么，塞奥蒙爵士？”瘦女孩问道。她有一对严肃的大眼睛，每当西蒙的目光多停留一会儿，她便会用睫毛盖住眸子。
“剪胡子。”他粗声回答。塞奥蒙爵士，听听！她们是在取笑他吗？
“哦，别剪！”卷发女孩说，“胡子让你看起来更威严！”
“对，别剪。”她瘦瘦的朋友应和道。
第三个女孩，一头直直的黄发，脸上长着几颗雀斑，也摇了摇头。“别。”
“我只是在修整。”他为女人竟能如此随便而惊讶。短短几天前，为了保卫这里，很多人都死了！那些死者，她们多少应该认识几个，可眼下她们却跑到这儿来和他讨论胡子的问题。这也太轻佻了吧？“你们真觉得……看起来更威严？”他问道。
“对，对呀。”卷发不假思索地说完，涨红了脸，“就是，让你……看起来更成熟。”
“那你觉得，我需要看起来再成熟点？”他用最严厉的口吻问道。
“不是！”她急忙说，“但有胡子更好。”
“他们说你作战时很英勇，塞奥蒙大人。”瘦女孩说。
他耸了耸肩。“我们为保卫家园而战……也为了我们自己的性命。我只是努力不被杀死而已。”
“就像凯马瑞说过的那样。”瘦女孩叹道。
西蒙大笑。“和凯马瑞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小个子女孩围着他转了一会儿，专心看着西蒙的镜子。“那是精灵镜吗？”她问。
“精灵镜？”
“人们说……”她支吾着，向朋友们投以求助的目光。
瘦女孩接下话茬。“人们说你是精灵的朋友，只要用魔法窥镜召唤，精灵就会到你这儿来。”
西蒙又笑了，笑里带着些迟疑。蠢话中也掺杂着真实。但这些是怎么流传出去的？都有谁在谈论自己？想想实在古怪。“不，不是那样。镜子确实是一名希瑟送我的，这没错，但他们不会听我的召唤。否则我们也不会独自对抗范巴德公爵了，对不对？”
“你的窥镜能实现愿望吗？”卷发女孩问道。
“不能。”西蒙坚决地说，“它从没实现过我的任何愿望。”他顿了顿，想起亚纪都曾在寒冷的阿德席特森林深处救了自己。“我是说，它不是那样用的。”这些话从自己的口中道出，居然也是半真半假。但在漫长又疯狂的一年过后，该怎么简单解释才能让她们明白呢？
“我们都祈祷你能为我们带来盟友，塞奥蒙爵士。”瘦女孩严肃地说，“我们都被吓坏了。”
他看着她发白的脸，明白她说的是实话。她们当然很不安——她们就不能为自己还活着而高兴起来吗？这和轻佻不一样，确实不一样。难道非得让她们跟约书亚似的，整天沉浸在哀思中？
“我也吓坏了。”他说，“我们都很幸运。”
大家静了半晌。卷发女孩理了理下滑的斗篷，盖住喉头柔软的肌肤。西蒙意识到，天气变暖和了些。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了，却没有发抖，时而抬头看着天空，希望能找到些冬天离去的证据。
“你有女伴了吗？”卷发女孩突然问道。
“我有什么？”虽然听得很清楚，但他还是反问道。
“女伴。”她的脸涨得通红。“就是心上人。”
西蒙等了一会儿才回答。“不算有吧。”三个女孩都紧盯着他，像小狗一样期待，他却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不，不算有。”他一直握着坎努克小刀，手指都开始隐隐作痛。
“啊。”卷发女孩说，“好吧，我们该走了，您继续忙吧，塞奥蒙爵士。”她细瘦的朋友拉了拉她的手臂，但她没理会，“你会来参加篝火晚会吗？”
“篝火晚会？”西蒙皱起眉毛。
“就是庆典，另外也是追悼。就在营地中间。”她指着新盖营所的大片帐篷，“明晚。”
“我不知道。会吧，大概会去。”他又笑了。只要耐心谈一会儿，这些年轻女孩其实也蛮通情达理的。“谢谢你做的衣服。”他对瘦女孩说。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也许明晚你可以穿来。”
三个女孩与他道别，转身穿过山坡，离开了。她们的脑袋凑在一起，晃着、笑着，片刻间，西蒙还以为她们是在嘲笑自己，心里不由一阵恼怒。但他很快气就消了。她们似乎挺喜欢他的，不是吗？女孩子就是这样，反正他觉得是。
他转身再次望着镜面，决定要在日落前修好胡子。篝火晚会，对吧……？他不知道去时该不该佩剑。
西蒙考虑着自己说过的话。当然了，那是实话，他并没有爱人，大概骑士就应该这样吧——哪怕是他这种出身卑微的骑士。但提起这一点，他又很难不想到米蕊茉。他有多久没见过她了？他用手指数着月份：余汶月、安涂月、提亚加月、瑟坦德月、奥坦德月……几乎半年了！时至今日，大概她真的把自己彻底忘了。
但他并没有忘记她。有时候——一些奇妙但又吓人的时候——他肯定，她对自己的感觉和自己对她一样。当她望着自己时，眼睛睁得那么大，目光又是那么认真，仿佛要记住他的每根线条。难道这些全是他的想象？显然，他们共度了一段险象环生又不可思议的旅程，同时还能肯定的是，她将自己当成了朋友……但除此之外，她对他还有别的感情吗？
他回忆起她在奈格利蒙时的情景。她穿着天蓝色的长裙，像是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在他肩头睡着的落魄侍女。然而，蓝裙包裹的确实是同一个女孩。在城堡庭院里相见时，她几乎有些踌躇——但那究竟是因为欺骗他而心中有愧，还是因为身份差异而令两人变得生疏呢？
他也在海霍特的塔楼顶上见过她，那时她满头秀发就像金色的丝线，而西蒙，一个穷苦的小厮，看着她只觉相形见绌。她的脸庞是那么鲜活，那么瞬息万变，嬉笑怒骂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更变化莫测……
他告诉自己，胡思乱想没有意义，除了友好的小厮，她绝不可能对他产生别的想法。就像和贵族孩子一起长大的佣人小孩，等成年以后，就会被迅速遗忘。况且就算她真的在乎他，他们之间也不可能有机会再进一步。事情本来就是这样，至少，他听说的就是这样。
然而，如今的他已在广阔的世界逗留了很久，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怪事，从瑞秋那里听来的所谓不变的人生真理似乎也不那么可信了。普通人和王室血脉到底有什么区别？约书亚是个和善的人，聪明而诚挚——西蒙相信他能成为一名好国王——但他哥哥埃利加却是头怪物。随便从地里找来个农夫，也不见得会比埃利加更糟吧？王室血脉究竟神圣在哪里呢？既然想到这份上了，约翰王本来不也生自农家吗——或者和农家差不多的地方？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要是埃利加被打败，同时约书亚也死了，那该怎么办？要是米蕊茉再也回不来了呢？总要有人成为国王或女王吧。西蒙不太懂这方面的事——除了自己这半年来的复杂旅程，他知道的不多。会有其他王亲国戚站出来，要求龙骨椅的所有权吗？比如纳班那个叫班迦利还是什么的家伙？还有赫尼斯第死去的国王路萨的继承人？又或者老艾奎纳？当然了，只要他回得来的话。西蒙是很尊敬那位公爵的。
转瞬间他又生出另一个念头，浑身竟变得如火炭般滚烫。为什么他，西蒙，不能和他们一样呢？如果世界都能上下颠倒，如果所有规矩都能腐朽作古，为什么一位爱克兰骑士——和约翰王一样与龙作战，还被黑色龙血浇灌的骑士就没有资格吗？一位曾到过被禁止进入的希瑟世界，还与伊坎努克的矮怪们为友的人会没有资格呢？不管是公主还是别的任何人，他都是适合的对象呀！
西蒙盯着自己的倒影，盯着那簇仿佛沾了颜料的白发，盯着长长的伤疤和疯长的绒须。
看看我， 他心想，突然大笑出声。伟大的西蒙王！说不定会封瑞秋做纳班女公爵，或让柯扎哈当上教宗，也许还能让大白天出现星星呢！
可话说回来，谁稀罕当国王呢？
毕竟事实摆在面前：不管代替埃利加坐上龙骨椅的是谁，西蒙觉得那人都将极其痛苦。即便他们实现了微乎其微的可能，打败了风暴之王，届时也将面对毁坏的大地以及挨饿受冻的人民。不会有比武会，不会有游行，不会有照亮铠甲的阳光，至少很多年都不会有了。
不， 他苦涩地想，下一位国王会像海霍特礼拜堂的巴拿巴斯司事那样擅长埋葬死人。
他将镜子塞回斗篷口袋，坐在石头上，看着太阳滑下树梢。
渥莎娃在离别之家找到了丈夫。除了约书亚和戴奥诺斯苍白的尸体，长厅空空荡荡，连王子看起来都有几分不像是活人，更像一具站在朋友的祭坛边一动不动的雕像。
“约书亚？”
王子慢慢转过头，如梦初醒。“怎么了，夫人？”
“你在这儿太久了。天都快黑了。”
他露出微笑。“我刚刚才回来。之前和西蒙走了走，还做了些别的事。”
渥莎娃摇摇头。“你很早就回来了，可能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你大半个下午都待在这里。”
约书亚的笑容动摇了。“是吗？”他回头看着戴奥诺斯，“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他总是关照我。”
她上前一步，挽起他的胳膊。“我知道。来，陪我走走。”
“好吧。”约书亚伸出手，碰了碰盖在戴奥诺斯胸前的尸布。
约书亚等人最初来到瑟苏琢时，离别之家只是个空壳。后来，居民们为一个个开口安上了窗叶和木门，才让新盖营所在议事时能享有几分温暖和隐私，但看着还是有些凑合——新居民粗糙的手工和希瑟精巧的雕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约书亚伸出手指划过繁复的壁雕，任由渥莎娃领着自己走出后面的某道门，踏入黯淡的日光。
院墙崩毁，石廊破碎。几丛坚强的老玫瑰顶着寒冬幸存下来，虽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度绽放，但黑色的叶片和灰色多刺的枝干看起来坚强而茁壮。不知道它们在此生长了多久，也不知是谁种下的。
渥莎娃和约书亚走过一棵长在裂口里的多瘤的大松树。垂死的日头发出燃烧般的红光，似乎就悬挂在枝头。
“你还会想起她吗？”渥莎娃突然问道。
“什么？”约书亚像是心思恍惚，“谁？”
“那一位。就是你爱过的人，你哥哥的妻子。”
王子偏了偏头。“海黎莎。不，不常想起。这些日子，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想。”他搂住妻子的肩头，“我现在还有个家需要照顾。”
渥莎娃怀疑地打量他一阵，最后满意地点点头。“是啊。”她说，“你有个家。”
“不光是家，还有一大群人。”
她发出一声无力的轻哼。“你不能做每个人的丈夫，每个人的父亲。”
“当然不能。但我必须做个王子，不管我想不想。”
他们沉默着走了一会儿，聆听高处摇晃的树枝上、一只孤鸟断断续续的歌声。风很冷，但感觉没有几天前那么寒峭，也许这也是鸟儿扯开嗓子的原因。
渥莎娃将头靠在约书亚肩上，黑发绕着他的下巴拂动。“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问，“战斗已经结束了。”
约书亚领她走向石凳。凳子一端坍塌在地，但大部分还完整。他们掸去不多的融雪，坐了下来。“我不知道。”他说，“我想是时候再召开廷议了，有很多事正待决定。疑问很多，我不知道选哪条路最明智。但我们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把死去的人埋葬之后就得抓紧时间。”
渥莎娃惊讶地看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约书亚？为什么要抓紧时间？”
王子抬起手，检视着自己的掌纹。“因为有可能，不乘胜追击的话，我们就会失去一个重要的机会。”
“追击？”她一脸惊骇。“怎么追击？我们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人手！难道要带这几百人去面对你哥哥！？”
“但我们取得了一次重大的胜利。自从他施行恐怖统治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战胜他！如果现在出击，趁人们对此记忆犹新，埃利加又没摸清事态，我们便可以直捣核心。接着其他人也会开始行动，加入我们的队伍。”
渥莎娃站起来，圆瞪着眼。她的手臂环着肚腹，像要保护未出世的孩子。“不！哦，约书亚，这也太傻了！我以为你至少会等到冬天过去！你怎么能现在就出发继续打仗呢？”
“我没说现在就要行动。”他说，“一切还没决定——在召开廷议前，我不会随便决定的。”
“没错，你的人会坐在一起，谈论你们打了场胜仗。这里头会有女人吗？”
“女人？”他疑惑地看着她，“会有葛萝伊。”
“哦，没错，葛萝伊。”她轻蔑地说，“那个‘睿智的女人’。你也只听那一类女人的话了——有名头的，就像快马或壮牛。”
“那我们该怎么办——把新盖营所的所有人都请来？”他有些烦躁，“那才叫犯傻。”
“不比只听男人的话更傻。”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明显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口前，她先作了几次深呼吸。“有一个故事是关于骏马部族的女人的，说有一头不肯听母牛说话的公牛。”
约书亚等了一会儿。“好吧。”他最后说，“它怎么了？”
渥莎娃沉着脸，离开碎裂的小路。“你继续固执下去，自然会知道。”
约书亚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等等，渥莎娃。”他站起来跟着她，“你责备得对。我是该听听你要说的话。那头公牛怎么了？”
她认真地望着他。“以后我会告诉你的，现在我太生气了。”
约书亚牵着她的手，走在她一步之后。小径蜿蜒穿过乱石，引导他们靠近碎裂的院子外墙。远处传来喧闹声。
“好吧。”她突然说，“那头牛太骄傲，不肯听母牛说话。当它们告诉它，有狼在偷走小牛犊时，它不信，因为它没亲眼见到。等所有牛犊都被偷走之后，母牛们赶走了公牛，另找了一头新的。”她目露挑衅，“然后，失去了保护的公牛在睡觉时，被狼群吃掉了。”
约书亚发出刺耳的笑。“这是个警告吗？”
她捏了捏他的手臂。“拜托了，约书亚，人们没力气再打仗了。我们要以这儿为家。”她拉着他靠近石墙的豁口。远处，从离别之家延伸出一片破烂的集市，噪音就是从那儿发出的。几十个人，有男有女，也有孩子，正拿着以前从家里带出来的旧物品，还有在瑟苏琢收集来的新东西，互相进行交易。“看。”渥莎娃说，“他们正开始新生活。你要他们为自己的家园而战，现在怎能又让他们离开呢？”
约书亚盯着一群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他们正举着鲜艳的毯子玩战争游戏，叫着、笑着，踢起一团团白雪。旁边某位母亲怒气冲冲地叫自己的孩子回屋，别在外头吹风。“但这里不是他们真正的家。”他轻声说，“我们不能永远待在这儿。”
“谁要永远待在这儿？”渥莎娃反问道，“但也得到春天！到我们的孩子出生！”
约书亚摇摇头。“我们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扭开头，一脸严肃，“另外，这是我欠戴奥诺斯的。他为我牺牲了性命，并不是要我们偷偷躲起来，而是要我哥哥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欠戴奥诺斯的！”渥莎娃声音愤怒，眼神却很悲伤，“这是什么胡话？只有男人才说得出来。”
约书亚转身抓住她，把她朝自己这边拉了拉。“我爱你，夫人。我只想做正确的事。”
她转开了目光。“我知道，可……”
“可你认为我的打算不算最好。”他点点头，拨开她的头发，“所有人的意见我都会听，渥莎娃，但最后的抉择必须由我来定。”他叹了口气，搂着她半天没说话。“仁慈的安东啊，但愿这不会落到别人身上。”他过了会儿才说，“渥莎娃，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的声音闷在他的斗篷里。
“我改主意了。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不测……”他想了想，“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不测，就带我们的孩子离开这一切。别让我儿子被任何人送上王座，或被用来当成召集军队的象征。”
“儿子？”
“或者女儿。别让我们的孩子像我一样，被迫参与这场游戏。”
渥莎娃用力摇着头。“没人能将我的宝贝从我身边抢走，哪怕是你的朋友。”
“很好。”他的目光穿过她被风吹乱的卷发。太阳已经落到离别之家后面，天色被映得红彤彤的，“这样，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能安心了。”
大战后第五天，最后一批死在瑟苏琢的人们也被下葬了——来自爱克兰、瑞摩加、赫尼斯第、色雷辛、伊坎努克和纳班等几十个不同地区的男男女女，一起躺在诀别石山顶的浅土中。约书亚王子谨慎而严肃地描述他们的苦难和牺牲，他的斗篷被风卷起，飘扬旋转。史坦异神父、弗乐森，还有宾拿比克等人也轮流站出来说了几句。新盖营所的人们听着，庄严肃穆。
这里虽然不乏无名之墓，但大多数墓穴上，都立着刻了死者姓名的粗制小石碑。此外，爱克兰士兵千辛万苦挖开冰冻的地面，将他们那方的死者埋在湖边一座巨大的合葬墓内，坟头只立了一块石板，上面写着“战死于泗丹丰河谷的爱克兰士卒。Em Wulstes Duos 。”意为“奉上帝的旨意”。
只有死去的色雷辛佣兵没人哀悼，也没人纪念。他们活着的同伴在瑟苏琢山底草坪上挖了个大坑——半数人当时还以为是给自己挖的，以为约书亚打算把他们处死。但等干完了活儿，佣兵们却被押送到开阔地，重获自由。对色雷辛人而言，失去马匹是奇耻大辱，但幸存下来的佣兵很快就想通了：用腿走路总比死掉好。
于是最后，所有死者都得到了埋葬，渡鸦则失望地结束了它们的节日。
庄严的乐声奏起，与刺耳的风声争鸣。看着这一幕，很多人都在想，虽然瑟苏琢守军奇迹般地取得了胜利，但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事实上，他们打败的不过是支弱小的部队，为此却失去了己方近一半的军力。这令严冬的山巅更加寒冷寂寥。
有人从背后拉住西蒙的胳膊。他迅速转身，挣开手臂，准备一拳招呼上去。
“嘿，小鬼，嘿，别急着打人！”老弄臣畏缩着，双手抱头。
“对不起，淘儿。”西蒙整了整斗篷。不远处就是燃烧的篝火，他等不及要去参加。“我不知道是你。”
“没什么，小鬼头。”淘儿身子微微摇晃，“我是想问问……嗯，能不能让我和你走一段。一起去庆典。我没以前站得那么稳了。”
这不奇怪，西蒙心想，淘儿的呼吸里带着浓重的酒味。他想起桑弗戈的话，努力压下尽快离开的冲动。“当然可以。”他小心地伸出一条胳膊，让老人靠上来。
“好心的小鬼，真好心。西蒙，是吧？”老人抬头看着他，阴影中的脸庞就像皱纹构成的迷宫。
“是我。”西蒙在黑暗中微笑。他提醒淘儿自己的名字已经不下十几次了。
“你是好样的，好样的。”老人说道。他们一起朝摇曳的火光走去，步履缓慢。“在他们所有人当中，你是最好的。”
到了晚会现场，淘儿很快就和他分开了。老弄臣看到一群喝醉的矮怪，便又跑去介绍牛角游戏有多精彩——西蒙怀疑，他的目的是体验康康酒有多可口。西蒙在人群外围徘徊了一阵儿。
这确实是个欢宴之夜，大概算是瑟苏琢的头一场宴席。范巴德的补给多得令人咋舌，仿佛刚死的公爵把爱克兰抢了个空，以确保自己能在色雷辛过上和海霍特一样舒服的日子。约书亚精明地将大部分食物及其他有用的东西保存下来，留待日后使用——就算要离开岩山，也不是明天就走嘛——但庆典上的取用也相当充足了，因此，今晚的山顶充满了由衷的欢乐。至于弗乐森，他对瓜分范巴德的财物没什么兴趣，却一口气喝干了第一杯斯坦郡黑啤，仿佛那不是酒，而是公爵的鲜血。
另一件不短缺的东西是木头。木柴高高地堆在宽阔的火庭中间，篝火明亮地燃烧，大部分人聚集在砖地上。桑弗戈和新盖营所的其他乐师到处走动，为不同的人群演奏音乐，搞得有些听众几乎热情过头。西蒙看到三个醉鬼坚持要和琴师一起表演《绿渭河岸》，不由哈哈大笑。桑弗戈退缩一下，但还是勇敢地开始弹奏，西蒙在心中默祝琴师好运，转身走开了。
夜晚寒冷但清澈，葬礼时的狂风也停歇了。西蒙在心里比较了一下，最后认为，考虑到眼下的时节，天气其实还算不错。他再一次觉得风暴之王的力量正在减退，但这念头又引出一个更令人心焦的问题。
如果他只是蓄势待发呢？如果他正打算出手，完成范巴德没能完成的事呢？
西蒙暂时不想考虑这个。他耸耸肩，整了整剑带。
他喝下第一杯递来的酒，感觉不错，既暖和了肚子，也放松了肌肉。早前，他也被安排去埋葬死者——看到白霜下时不时出现在眼前的熟悉面孔，本就艰巨的任务变得更加难熬。西蒙等人像被魔鬼附身似的，抄着能找到的任何工具——剑、斧子、树枝——像挖凿冻土般拼命掘开石地。幸运的是，寒冷减缓了腐烂，令这工作稍微没那么难熬，但西蒙这两天晚上还是深受噩梦的困扰——他看到数不清的尸体落进沟里，像雕像一样僵硬，形貌扭曲，仿佛出自某个满心痛苦与疯狂的雕刻家之手。
这就是战争的奖励， 西蒙一边在嘈杂的人群中漫步，一边想道。如果约书亚想要完全获胜，相比以后的战争，如今这一切就像在雅蔓索树下跳舞。真正的战斗打响时，尸体会堆得比绿天使塔还高。
这念头令他浑身发冷，十分难受。他转头去找更多酒喝。
西蒙注意到，整个庆典都弥漫着心不在焉的气氛。人们声音很大，但笑声太仓促，像为逗乐别人，而不是自己想开口。酒精也带来了争执。西蒙本以为人们不想看到争斗的情景，但事与愿违，他经过了好几个凑在一起观架的人群。他们叫喊、呼喝、鼓励或嘲讽在泥里打滚的对手，那些没在大笑的人看起来是那么不安或难过。
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安全， 西蒙心想，并为自己曾打算在这欢腾之夜找点乐子而后悔。他们为自己还活着而高兴，但也知道可怕的战争远未结束。
他继续信步而行，有酒杯递来就接下。在离别之家旁边，他驻足片刻，观看施拉迪格和贺夫格摔跤——比起之前的打架，这更像友好的比试。北方人和色雷辛人脱去上衣，激烈地扭在一起，努力将对方摔出绳圈，同时都在哈哈大笑。两人停下休息时，还共享了同一袋酒。西蒙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随后他走开了，像只绕着欢乐游船打转的孤独海鸥。
西蒙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也许天才黑了一小时，也许将近午夜。几杯酒下肚后，各种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
但在这一刻，时间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她的黑色卷发闪动着淡淡的篝火亮光。卷发当然不是她的名字，她叫伍尔珂，这点他也是刚刚才知道。走着走着，她脚下一个踉跄，他不由伸手搂住了她。隔着厚厚的衣服，竟还能感到人体的温暖，让他十分惊讶。
“我们要去哪儿？”说完，她笑了，似乎并不真的担心目的地在哪儿。
“先走走。”西蒙回答。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该说得清楚些。“在附近走走。”
身后，庆典的喧闹声隐隐约约，西蒙一时还以为自己身处战场中心，正在冰湖上，血污滑溜溜的……
他寒毛倒竖。为什么要想这种事情！？他厌恶地哼了一声。
“什么？”伍尔珂晃了晃身子，双眼明亮。她也喝了桑弗戈给他的那袋酒。她似乎天生就是喝酒的好手。
“没什么。”他粗声粗气地回答，“在想事情。关于打仗的。战争。打仗。”
“一定很……恐怖！”她的声音满是好奇，“我们看到了。薇丽玛和我。我们都哭了。”
“薇丽玛沃？”西蒙盯着她。她是在故意捉弄自己吗？“什么意思？”
“薇丽玛。我是说‘薇丽玛和我’。我朋友，那个瘦瘦的姑娘。你见过的！”伍尔珂捏了捏他的胳膊，被他的笑话逗乐了。
“哦。”他回想刚才的谈话。他们说什么来着？啊，战争。“是很恐怖。到处是血。还得杀人。”他努力搜刮能概括自己经历的词语，想让这年轻女子了解他，西蒙，有过怎样的经历。“比什么都可怕。”他沉重地说。
“哦，塞奥蒙爵士。”她叹息一声，在滑溜溜的地面上失去平衡，稍微顿了顿。“你肯定很害怕！”
“西蒙。别叫塞奥蒙——叫我西蒙。”他考虑了一下她说的话，“有点。有一点儿。”他明显注意到，女孩离得很近。她有张好看的脸，双颊饱满，睫毛修长。还有她的嘴。她为什么要离这么近呢？
他调整目光，却发现自己身子倾斜，像棵要倒的树，正凑向伍尔珂。他双手按在她肩上保持平衡，饶有兴味地发现她的身子是那么娇小。“我要吻你啦。”他突然说。
“你不该这样。”伍尔珂虽然这么说，却没挪动身子，还闭上了眼睛。
他睁大双眼，唯恐错失目标，在积雪点点的地上摔个狗啃泥。他觉得她的嘴唇紧绷绷的，但温暖而柔软，就像冬夜里的睡床。他让嘴唇停留片刻，努力回想以前是否吻过别人，接下来又该怎么办。伍尔珂一动不动，两人就这样站着，呼吸着彼此口中散发的柔和酒香。
西蒙很快发现，亲吻不光是站在那里嘴碰嘴，没过多久，冷冷的空气、恐怖的战争，甚至不远处篝火旁边发出的喧闹声，都从他脑海中消失了。他伸开臂膀，环住那美妙的生物，将她拉近自己，享受着那份甜美，女孩则顺从地贴在他身上。这一刻若能永久持续，他此生将再无其他向往。
“哦，塞奥蒙。”终于，伍尔珂退开一点，好能喘口气，“你快让人家晕过去了。”
“嗯……”西蒙又抱紧她的后背，弯下脖子，轻咬她的耳朵。如果她再高点就好了！“坐下。”他说，“我想坐一会儿。”
二人一同艰难地迈开脚步，像螃蟹一样笨拙，直到西蒙找到一段高度适合的塌倒的石柱。坐下之后，他用斗篷裹住二人，再度将伍尔珂拉近自己，一边亲吻，一边捏着她。她温暖的呼吸喷到他脸上。她身体有些地方很柔软，有些地方则很结实。这个世界多么美好！
“哦，塞奥蒙。”她冲着他的面颊说道，声音闷闷的，“你的胡子，好痒！”
“对，是很痒，对吧？”
过了好一会儿，西蒙才意识到，除了自己，还有人在对伍尔珂说话。他抬起头。
站在他俩面前的人影一身洁白——外套、靴子和裤子都是。那人一头长发在微风中飘动，脸上露出嘲弄的笑，还有一对上翘的、仿佛猫儿一般、和人类迥然不同的眼睛。
伍尔珂张着嘴巴，瞪着双眼，片刻后才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谁……？”她颤抖着站了起来，“塞奥蒙，是谁……？”
“我是个精灵女子。”吉吕岐的妹妹说道，声音冷冰冰的，“而你只是个凡人女孩……却在亲吻我将来的丈夫！ 看来我该教训教训你。”
伍尔珂倒抽一口冷气，发出尖利的惨叫，重重地推了西蒙一把，差点差他从石柱上翻下去。她朝篝火跑去，松开的卷发披散在身后。
西蒙傻乎乎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才转向希瑟女人。“亚纪都？”
她望着伍尔珂渐渐消失的背影。“你好啊，塞奥蒙。”她平静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我哥哥向你问好。”
“你在这儿干吗？”西蒙搞不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感觉就像正做着美梦，却突然掉下了床铺，摔进了熊窝。“仁慈的安东啊！你说‘将来的丈夫’是什么意思？”
亚纪都哈哈大笑，牙齿闪闪发光。“勇敢的塞奥蒙啊，在你的传说中再加上这么一笔不是更好吗？我整晚都在影子间走动，听到不少人提起你的名字。你手刃巨龙，挥舞精灵武器，为什么不能有个精灵妻子呢？”她伸出手，用凉飕飕的灵活指头握住他的手腕，“来吧，我们得好好谈谈。你可以日后再跟那个凡人女孩温存。”
西蒙怔怔地跟着亚纪都，任由她领着自己朝篝火走去。“发生了这种事，以后绝对不可能了。”他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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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非让你去不可。”西蒙痛苦地嘟囔着，套上靴子。冰湖上的战斗已经过去三天，但他浑身的肌肉仍疼得像被铁匠捶打的铁砧。“他只要我去。”
杰瑞米似乎放松了些，但又无法轻易接受已然自由的事实。“但王子叫你时，侍从难道不应该一起去吗？要是你忘了什么东西——谁回来帮你拿呢？”
西蒙大笑起来，却因肋骨一阵吃痛又闭上了嘴。大战后的第二天，他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身体就像一袋破碎的陶片。哪怕现在，他的动作也像个行动不便的老人。“那我就自己回来拿啊——或者派人叫你。别担心，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应该比别人更清楚。这又不是海霍特的皇家廷议。”
杰瑞米凑近看看剑锋，摇摇头。“话是这样说，西蒙，但你永远不知道王子何时会盯上你。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决定要守皇家规矩。”
“这风险我来承担。好啦，在你把那该死的剑磨断之前，给我吧。”
杰瑞米紧张地抬起眼。来到新盖营所之后，他稍微长胖了些，但只是一点点，远不及过去那个和西蒙一起长大的肥嘟嘟的男孩。西蒙怀疑，他脸上疲惫的神情也许永远都不会彻底消失。“我绝不会弄坏你的剑的。”他认真地说。
“哦，上帝的牙齿啊。”西蒙低声咒道，这些话他已经说得跟老兵们没什么两样了。“开玩笑的。拿来吧，我得走了。”
杰瑞米不快地瞪了他一眼。“要是玩笑话，西蒙——那就该好笑才对。”他双唇微动，露出一丝笑意，小心翼翼地将利剑递了过去。“我保证，要是真的好笑，我肯定笑得出来。”
没等西蒙作出机灵的答复——其实他也没想出该说什么——帐篷帘便被掀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沉默而肃穆。
“莱乐思！”杰瑞米说，“进来吧。你想跟我一起走走吗？或者，我可以把杰克·穆德沃德和熊的故事讲完。”
小姑娘往帐篷里走了几步，以表赞同。她的眼神在西蒙身上转了一圈，看起来成熟得有些吓人。他还记得她在梦境之路时的模样——一只逍遥自在的生灵，翱翔、欢欣——不由心生愧疚，仿佛是自己把一件珍宝囚禁了起来。
“我走了。”他说，“照顾好杰瑞米，莱乐思，别让他乱动尖利的东西。”
杰瑞米将抹布扔向出门的西蒙。
走出帐外，西蒙深吸口气。空气凉飕飕的，但他觉得相比几天前还是稍微暖和了些，仿佛春天就在附近，正设法挤进来。
我们只是打败了范巴德， 他提醒自己，远没伤到风暴之王分毫。赶走冬天的希望依旧十分渺茫。
但这念头带来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风暴之王没派人帮助范巴德，就像帮助埃利加攻打奈格利蒙那样？西蒙听过许多在幸存者之间流传的北鬼来犯的恐怖故事，感觉就跟亲身经历过差不多。如果三神剑真有那么重要，而且贺革达亚已经知道约书亚拥有其中之一——这一点，王子和戴奥诺斯几乎百分之百确定——那么，为什么瑟苏琢守军没有面对冰巨人和北鬼组成的大军呢？这座岩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也许因为，这里是希瑟的地盘。可他们也没忌讳攻击角天华啊。
他摇摇头。这事可以和宾拿比克及葛萝伊谈谈，他相信，他俩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真的注意到了？也许在面前的一大堆谜团之上，实在没法再增加另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了。西蒙自己也厌倦了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穿过火庭，向离别之家走去，靴子在薄薄的积雪上吱嘎作响。他很高兴能跟杰瑞米傻乐一阵，这么做似乎能令朋友暂时摆脱忧愁和痛苦，但西蒙自己却并不快乐。昨天晚上，他梦里全是血腥屠杀、人吼马嘶；现在他要去见约书亚，王子的情绪甚至比自己更低落。这次会面并不让人期待。
他停下脚步，望着观星台破裂的穹顶，结霜的呼吸像云一样围绕在脑袋旁边。要是他有胆子拿出窥镜，和吉吕岐再谈谈就好了！但一想到希瑟没能前来帮助危难中的守军，那么显然，比起这些凡俗争战，吉吕岐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做。另外，希瑟也特别警告过西蒙，这段时间梦境之路尤其危险。要是贸然尝试，说不定会引起风暴之王对瑟苏琢的注意——说不定，就因为西蒙一时冲动，这一丁点微弱的希望反而会被粉碎。
他现在应该算是个男人了，他绝对不会再犯糊涂，因为风险太高。
离别之家不怎么亮堂：墙上只插着几支火把，整间大厅看起来半明半暗。约书亚站在棺材旁。
“谢谢你过来，西蒙。”王子微微动了动眼皮，又重新看向戴奥诺斯的尸体。骑士躺在石板上，身上盖着圣树火龙旗，仿佛只是在薄布下熟睡。“宾拿比克和葛萝伊在那儿。”王子指了指坐在墙边篝火旁的两个人影，“我一会儿就来。”
西蒙小心地迈出脚步，朝火堆走去，避免发出无礼的声响。矮怪和女巫正在轻声交谈。
“嘿，西蒙好友。”宾拿比克说，“来，坐下暖和暖和。”
西蒙盘腿坐上石板，又往更温暖的位置挪了挪。“他似乎比昨天更难过。”他低声说。
矮怪看着约书亚。“这打击对他太沉重了。好像他爱的所有人，他记挂的所有人，都随戴奥诺斯一起死去了。”
葛萝伊发出一声恼怒的轻哼。“打仗不可能没有牺牲。戴奥诺斯是个好人，但死的不光是他。”
“我想，约书亚是在为所有人哀悼——以他自己的方式。”矮怪耸耸肩，“我肯定他会恢复的。”
女巫点点头。“是啊，但时间所剩无几。我们必须乘胜出击。”
西蒙好奇地看着她。葛萝伊比往常更看不出年纪，神情却似乎不像原来那么坚定了。这也不奇怪，过去的一年实在太残酷。“葛萝伊，问你个问题。”他说，“你早就知道范巴德的情况了吗？”
她的黄眼睛望向他。“我知道他会派人穿着自己的铠甲上战场，糊弄我们？不。但我知道约书亚和海夫圭镇长商议过，至于范巴德会不会上钩，我就不清楚了。”
“不得不说，我也是知情的，西蒙。”宾拿比克说，“破冰计划需要我帮忙，还借了几名坎努克族人从旁辅助。”
西蒙觉得脸上微微发烫。“也就是除了我，所有人都知道？”
葛萝伊摇摇头。“不，西蒙。除了海夫圭、约书亚和我，只有宾拿比克、戴奥诺斯、弗乐森，还有那几名帮忙设套的矮怪——总共就这些人知道。那是最后的希望，我们不敢冒险走漏半点风声给范巴德。”
“你们不相信我？”
宾拿比克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安慰道：“这事无关信任，西蒙。你和所有在冰上作战的人都可能被俘虏。就算最勇敢的人，也有可能会因折磨吐露消息——尤其范巴德并非心慈手软之辈。知道的人越少，秘密就越牢靠。如果有需要的话，就像告诉其他人一样，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
“宾拿比克说得对，西蒙。”刚才他们谈话时，约书亚便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一旁。火光将他长长的影子映射在天花板上，显得漆黑而空洞。“我对你的信任和对其他人一样——和对任何人一样。”他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是我下的命令，只有必需的人才能知道这计划。相信你能理解。”
西蒙咽了口口水。“当然，约书亚王子。”
约书亚瘫坐在石头上，茫然地盯着摇晃的焰火。“我们取得了巨大的胜利——没错，这是奇迹。但代价实在太高了……”
“为了保护无辜之人的性命，无论什么代价都不算高。”葛萝伊回答。
“也许吧。但本来，范巴德很可能会放女人和孩子走……”
“现在他们仍然活着，而且自由。”葛萝伊提醒，“另外，活下来的也包括不少男人。我们取得了意料之外的胜利。”
约书亚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所以，你要代替戴奥诺斯的位置吗，瓦莱妲·葛萝伊？他以前总是这样——在我想不通时点醒我。”
“我无法代替他的位置，约书亚，但我认为，我们不需要为获胜而愧疚。当然了，哀悼值得尊重。我并不想剥夺你哀悼的权利。”
“不，当然不会。”王子看了她一会儿，慢慢转头环视长厅，“我们必须尊重死者。”
门口传来皮革摩擦的声音。施拉迪格站在那里，结实的胳膊上挂着两个行囊。从瑞摩加人紧绷的脸看来，西蒙猜测行囊里装满了沉重的石头。“约书亚王子？”
王子转过身，“怎么了，施拉迪格？”
“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包括范巴德的纹章。不过都湿透了，我没打开。”
“放在火边吧。请坐，和我们谈谈。你帮了大忙，施拉迪格。”
瑞摩加人晃晃头。“谢谢，约书亚王子。但我还有其他消息：俘虏们打算开口——反正弗乐森是这么说的。”
“啊。”约书亚点点头，“弗乐森的话肯定没错。他是个粗人，但很聪明，不像我们的老朋友爱因司凯迪，对吧，施拉迪格？”
“您说的是，殿下。”看起来，施拉迪格并不适应与王子交谈。他终于获得了想要的关注和功劳，但西蒙觉得，他对此似乎也没那么开心。
约书亚碰了碰西蒙的肩膀。“好吧，我想我必须去履行职责了。”他说，“西蒙，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约书亚王子。”
“那好。”约书亚对其他人做了个手势，“如果你们没其他问题的话，晚饭后再见吧。到时有很多事要谈。”
靠近门口时，约书亚用残缺的右腕托住西蒙的手臂，领他往戴奥诺斯的棺材走去。西蒙不禁注意到，自己竟比王子还高些。他已经好久没和约书亚站这么近了，刚才的发现叫他惊讶不已。他，西蒙，个子高大——不仅仅是作为少年，而是作为男人。这真是个奇异的念头。
两人停在棺材前。西蒙的重心放在脚腕上，满怀敬意，保持安静，但心里依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离一名骑士的尸体这么近，让他感觉很不安。石板上，苍白瘦削的脸庞和他记忆中的戴奥诺斯不太一样，更像一件雕刻。死者脸上的皮肤全无血色，特别是眼皮和鼻子，像是半透明的。
“你不了解他，西蒙。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西蒙咽了咽口水，嘴巴很干。死者是那么的……死 气沉沉。总有一天，约书亚、宾拿比克、施拉迪格以及新盖营所的人们全会变成这个样子，也包括他自己。西蒙感到一丝厌恶。死亡是什么感觉呢？“他一直对我很好，殿下。”
“他从不偏离正道。他是我认识的最地道的骑士。”
最近几天，听约书亚说得越多，西蒙就越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戴奥诺斯。从前的他看起来单纯、和善、安静，但很难被当作是约书亚心目中的骑士楷模、凯马瑞第二。
“他死得英勇。”这话似乎没什么安慰作用，但约书亚还是笑了。
“的确。真希望你和施拉迪格能早点到他身边，但你们尽力了。”约书亚的脸色陡然一变，像是春天的云朵，“我并没暗示你俩做错了什么，西蒙，请原谅——悲痛让我失去了理智。戴奥诺斯总是劝我停止自怨自怜。啊，上帝啊，我会想他的。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但直到他死去，我才发现这一点。”
看到泪水涌上约书亚的眼睛，西蒙感觉更不自在了。他想转开眼，却突然想起了希瑟，想起了史坦异说过的话。也许最高贵伟大的人总是怀抱着最深刻的悲痛。这样的哀伤何耻之有？
西蒙伸手挽住王子的胳膊。“来，约书亚，我们出去走走。既然我以前没机会好好了解戴奥诺斯，就和我多谈谈他吧。”
王子硬将目光从戴奥诺斯惨白的脸上挪开。“好，当然。我们走走。”
他由着西蒙将自己领出大门，迎向山顶的寒风。
“……他还真的回到我这儿来，向我道歉！”约书亚在大笑，虽然其中并没多少快乐，“好像是他自己犯了错一样。可怜的、忠诚的戴奥诺斯。”他摇摇头，擦擦眼睛，“安东啊！为什么懊悔的乌云总是缠着我不放呢，西蒙？要么是我自己在乞求原谅，要么就是我身边的人在乞求原谅——无怪埃利加总觉得我是个笨蛋。有时我觉得，他说得还挺对。”
西蒙压下笑意。“也许问题是，你太着急同不熟悉的人交流自己的看法了——比如说，某个出逃的小厮。”
约书亚打量他片刻，方才发出笑声，这一次听起来比刚才放松了些。“也许你说得对，西蒙。人们喜欢强大坚定的王子，对吧？”他咯咯笑道，“啊，仁慈的乌瑟斯啊，全天下找不出比我更不符合这条件的王子了吧？”他抬起眼，斜视着帐篷营地，“愿上帝帮助我吧。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关押俘虏的山洞在哪儿？”
“在那儿。”西蒙指着瑟苏琢外围，在随风鼓动的帐篷城的遮盖下，凸出地表的岩石几不可见。约书亚朝那边走去，西蒙跟在他后头，步子缓慢，以便减轻身上伤口的疼痛。
“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约书亚说，“不只是为了看看那些俘虏。叫上你一起，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西蒙不由心生好奇。王子会对自己产生什么疑问呢？
“我想把死去的人埋在山上。”约书亚手臂一挥，划过瑟苏琢的草地，“在所有人当中，数你最了解希瑟——至少是最亲密吧，毕竟宾拿比克和葛萝伊更偏向于研究他们。你觉得，这么做会被允许吗？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西蒙考虑了一会儿。“允许？反正我无法想象希瑟会跳出来阻止，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他苦笑起来，“他们甚至没站出来保护它，所以我想，他们也不会突然派兵来阻拦我们埋葬死者吧。”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会儿。经过仔细考虑，西蒙又开口说：“不，我觉得他们不会反对——当然，我永远都无法为他们代言。”他急忙补了一句，“当时在雾沙穆，吉吕岐也将自己的血亲安乃和格力姆克葬在了一起。”现在回想起来，龙山的日子似乎已成久远的往事，曾在那儿的仿佛是另一个西蒙，他的某个远亲。他揉了揉僵硬发痛的胳膊，叹了口气，“但就像我说的，我不能为希瑟代言。我在那待了——多久来着，几个月吧？但我永远都不奢望能理解他们。”
约书亚紧盯着他。“和他们一起生活是什么感觉，西蒙？他们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角……角……？”
“角天华。”能从唇间毫不费力地吐出这个词，西蒙有些骄傲，“但愿我能解释，约书亚。这就像努力描绘梦境——你能说出发生了什么，却说不清身在其中的感受。他们很古老，殿下，非常、非常古老。但一眼看去，他们又很年轻，很健康，很……很漂亮。”他想起了吉吕岐的妹妹亚纪都，她有一双可爱的、明亮的、属于捕猎者的眼瞳，她的笑容满含神秘的戏谑。“他们完全有理由憎恨我们，约书亚——至少我觉得他们有——但相反，他们似乎……被我们搞糊涂了。他们看我们的感觉，就类似于，我们被发展壮大的羊群赶出家园的感觉。”
约书亚大笑起来。“羊群吗，西蒙？你是指纳班诸皇、瑞摩加的芬吉尔国王……说起来，还有我父亲……都是毛茸茸、软绵绵的生物？”
西蒙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和希瑟截然不同 。他们对我们的理解和我们对他们的理解同样少得可怜。吉吕岐和他祖母阿茉那苏与别人不同——他们以真诚和善意待我——但另外的希瑟嘛……”他停下来，一时失语，“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对。”
约书亚和蔼地看着他。“他们的城市是什么样子？”
“我刚到这里时，也曾努力描述过。当时，我说它像艘巨船，又像瀑布前的一道彩虹。形容得不怎么样，但到现在，我还是找不出更好的说法。它整个儿都是用挂在树上的布条做的，却仿佛是我见过最坚固的城市。另外，它看起来就像随时能收拾起来，带着上路的样子。”他发出了绝望的笑声，“你看，我总是找不出什么好词！”
“我觉得你说得很好，西蒙。”王子瘦削的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啊，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真正认识希瑟。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害怕并讨厌他们。他们肯定掌握了大量历史和知识！”
两人来到洞口，这里安了道临时打造的粗重木闸门。一名守卫站在这里——是贺夫格手下的色雷辛人——他丢下暖手用的炭壶，升起闸门，让他们进去。
里面还站着几名守卫，一半是色雷辛人，一半则是弗乐森手下的爱克兰人。他们对王子和西蒙敬礼，令西蒙又是困惑又是惶恐。弗乐森搓着手，从山洞深处钻了出来。
“殿下……还有塞奥蒙爵士。”他偏了偏头，“我想是时候了。他们越来越激动。如果再等，没准儿有麻烦——请原谅我这么说。”
“我相信你的判断，弗乐森。”约书亚说，“带我去看看他们。”
宽广的山洞被前方一道石墙隔开，遮挡住阳光，里面又用粗短的木栅栏分成两间大小相当的空地。
“他们在山洞里乱叫，”弗乐森咧开嘴，露出牙豁，“彼此叫骂，夜里也不消停，轮换着把对方吵醒。他们这是替我们工作啊。”
约书亚点点头，靠近左手边的栅栏，转向西蒙。“别说话，”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认真听。”
昏暗的火光中，西蒙一开始还看不大清，只觉得尿骚味和人身上的体味十分浓重——西蒙还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两种味道。
“我想跟你们的队长谈谈。”约书亚唤道。阴影里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动了，接着，一个身穿破烂绿色外衣的爱克兰人走到栅栏边。
“我就是，殿下。”那名士兵说。
约书亚打量着他。“史德文？是你吗？”
那人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羞愧。“是我，约书亚王子。”
“唉呀。”约书亚似乎吃了一惊，“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我自己也没想到，殿下，更没预料到会被派来和您作战，殿下。我很惭愧……”
弗乐森突然上前。“别听他胡说，约书亚。”他冷笑道，“为了脱罪，他和他那些帮凶什么话都能说。”他厚实的手重重地拍打着木墙，引起一阵震颤，“我们没忘记你们在法尔郡干的好事。”
史德文警觉地后退一步，随即又凑了上来。火光映照下，他苍白的脸庞疲倦又愁烦。“我们没人愿意做那种事。”他转向王子，“我们也不想来和您打仗，约书亚王子。您得相信我们。”
约书亚刚想说些什么，令人惊讶的是，弗乐森急着插话：“您的人民不会买账的，约书亚，这里不是海霍特或奈格利蒙。我们不相信这些士兵，要是您让他们活下来，会有麻烦的。”
俘虏中间响起一阵含糊的嘟哝声，透出深深的恐惧。
“我不想处决他们，弗乐森。”约书亚不快地说，“他们发誓效忠我哥哥，所以他们没得选择。”
“我们就有选择吗？”法尔郡人回嘴道，“谁叫他们选错了路，手上沾满了我们的血。杀掉他们吧，让上帝去担心其他的事。”
约书亚叹了口气。“你怎么说，史德文？我为什么要留你们活命？”
一时间，爱克兰人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们只是战士，必须为国王效命，殿下。我们没别的理由。”他的目光落在栅栏中间。
约书亚招呼弗乐森和西蒙离开，走到洞穴中央，免得俘虏听到他们的谈话。
“你怎么看？”他问西蒙。
西蒙摇摇头。“约书亚王子，真要杀了他们？我不……”
约书亚举起手。“不，不。我当然不会杀了他们。”他转向咧嘴微笑的法尔郡卫队长，“弗乐森在他们身上花了两天功夫，他们认定他一心想剥了他们的皮，而新盖营所的人要求把他们吊死在离别之家前。事实上我们只想适当地引导他们的情绪。”
西蒙再次感到困窘。他又判断错误了。“那你要怎么做？”
“看好了。”约书亚踱了一会儿步，摆出严肃的模样，慢慢走向栅栏和紧张的俘虏。“史德文，”他说，“也许我会为此而后悔，但我还是决定留下你们的性命。”
弗乐森皱着眉头，响亮而愤怒地哼了一声，大步走开了。俘虏们齐齐松了口气。
“但是，”约书亚抬起一根手指，“我们不会白养你们。你们必须证明自己，不然我的手下会转而吊死我 的——没处死你们，他们已经很不高兴了。要是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你们也许有机会为我们战斗，帮助把我那疯哥哥从龙骨椅上推下去。”
史德文双手抓住木栅栏。“我们会为你而战，约书亚。如今兵荒马乱，再没有别人会对我们这么宽容了。”他的手下纷纷赞同。
“很好。我会再考虑考虑怎么安排。”约书亚僵硬地点点头，背转过身。西蒙跟着他再次走到洞穴中央。
“以救主之名，”约书亚说，“如果他们肯为我们而战，那就太好了！一百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说不定等传言散播出去，还有更多的人愿意倒戈。”
西蒙笑了。“您很有说服力。弗乐森也是。”
约书亚看起来很高兴。“我想，卫队长有几位亲戚肯定当过杂耍艺人。至于我——好吧，所有王子都是天生的骗子，你知道的。”他的表情严肃起来，“现在我得去对付佣兵了。”
“您不会提供他们同样的机会吧？”西蒙问道，突然有些担忧。
“为什么不呢？”
“因为……为金子而战的人是不一样的。”
“所有士兵都为金子而战。”约书亚温和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到史德文怎么说了，他们是不得不战——这至少不全是假话。那些色雷辛人却全是为范巴德付的钱而战。但除了他们的性命，你支付不了任何东西。”
“这价码并不低哦。”约书亚指出。
“但等他们被释放出来，会掂量其中轻重吗？他们和爱克兰士兵不一样，约书亚，如果你想要一个和你哥哥不一样的国家，就不能指望这些佣兵。”说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教训王子，不由惊慌失措，猛然住嘴。“对不起。”他连忙说，“我没资格说这些。”
约书亚盯着他，挑起眉毛。“他们对你的看法没错，年轻的西蒙。”他慢慢地说，“你的红发下有颗灵光的脑袋。”他将手搭在西蒙肩上，“总之，在贺夫格过来之前，我也想不好该怎么对付他们。但我会仔细考虑你的话。”
“希望您能原谅我的僭越。”西蒙局促地说，“您一直对我都很宽容。”
“我信任你的看法，就像信任弗乐森一样。听不进忠言直谏的人才是傻子。当然了，所有建议都盲目听取的人就更傻了。”他捏了捏西蒙的肩，“来吧，回去吧。我还想再听听希瑟的事。”
拿吉吕岐的窥镜处理凡俗事务，比如整理胡须，确实有些古怪，但西蒙从施拉迪格那相当直白的话中得知，自己看上去实在一塌糊涂。于是借着一块石头的支撑，他把希瑟窥镜竖立在渐暗的天光下。空气中始终飘着淡淡的雾，害得他必须一次次用袖子擦干镜面。他笨手笨脚地拿着骨刀，结果胡子没刮成，却好几次弄痛了自己——虽然他可以问施拉迪格借把更锋利的刀，但这一来又会招来瑞摩加人的唠叨。这时，三个年轻女人走了过来。
西蒙在新盖营所见过这三个人——加封骑士那天晚上，其中两位和他跳过舞，最瘦那位替他做过衣服。她们看起来好像不经世故，但真要比较，他恐怕不比她们中任何一位大上哪怕一年。那位黑眼睛、圆脸蛋、棕色卷发的，多少令他想起了女佣海普兹帕，一位在他看来相当迷人的姑娘。
“你在做什么，塞奥蒙爵士？”瘦女孩问道。她有一对严肃的大眼睛，每当西蒙的目光多停留一会儿，她便会用睫毛盖住眸子。
“剪胡子。”他粗声回答。塞奥蒙爵士，听听！她们是在取笑他吗？
“哦，别剪！”卷发女孩说，“胡子让你看起来更威严！”
“对，别剪。”她瘦瘦的朋友应和道。
第三个女孩，一头直直的黄发，脸上长着几颗雀斑，也摇了摇头。“别。”
“我只是在修整。”他为女人竟能如此随便而惊讶。短短几天前，为了保卫这里，很多人都死了！那些死者，她们多少应该认识几个，可眼下她们却跑到这儿来和他讨论胡子的问题。这也太轻佻了吧？“你们真觉得……看起来更威严？”他问道。
“对，对呀。”卷发不假思索地说完，涨红了脸，“就是，让你……看起来更成熟。”
“那你觉得，我需要看起来再成熟点？”他用最严厉的口吻问道。
“不是！”她急忙说，“但有胡子更好。”
“他们说你作战时很英勇，塞奥蒙大人。”瘦女孩说。
他耸了耸肩。“我们为保卫家园而战……也为了我们自己的性命。我只是努力不被杀死而已。”
“就像凯马瑞说过的那样。”瘦女孩叹道。
西蒙大笑。“和凯马瑞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小个子女孩围着他转了一会儿，专心看着西蒙的镜子。“那是精灵镜吗？”她问。
“精灵镜？”
“人们说……”她支吾着，向朋友们投以求助的目光。
瘦女孩接下话茬。“人们说你是精灵的朋友，只要用魔法窥镜召唤，精灵就会到你这儿来。”
西蒙又笑了，笑里带着些迟疑。蠢话中也掺杂着真实。但这些是怎么流传出去的？都有谁在谈论自己？想想实在古怪。“不，不是那样。镜子确实是一名希瑟送我的，这没错，但他们不会听我的召唤。否则我们也不会独自对抗范巴德公爵了，对不对？”
“你的窥镜能实现愿望吗？”卷发女孩问道。
“不能。”西蒙坚决地说，“它从没实现过我的任何愿望。”他顿了顿，想起亚纪都曾在寒冷的阿德席特森林深处救了自己。“我是说，它不是那样用的。”这些话从自己的口中道出，居然也是半真半假。但在漫长又疯狂的一年过后，该怎么简单解释才能让她们明白呢？
“我们都祈祷你能为我们带来盟友，塞奥蒙爵士。”瘦女孩严肃地说，“我们都被吓坏了。”
他看着她发白的脸，明白她说的是实话。她们当然很不安——她们就不能为自己还活着而高兴起来吗？这和轻佻不一样，确实不一样。难道非得让她们跟约书亚似的，整天沉浸在哀思中？
“我也吓坏了。”他说，“我们都很幸运。”
大家静了半晌。卷发女孩理了理下滑的斗篷，盖住喉头柔软的肌肤。西蒙意识到，天气变暖和了些。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了，却没有发抖，时而抬头看着天空，希望能找到些冬天离去的证据。
“你有女伴了吗？”卷发女孩突然问道。
“我有什么？”虽然听得很清楚，但他还是反问道。
“女伴。”她的脸涨得通红。“就是心上人。”
西蒙等了一会儿才回答。“不算有吧。”三个女孩都紧盯着他，像小狗一样期待，他却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不，不算有。”他一直握着坎努克小刀，手指都开始隐隐作痛。
“啊。”卷发女孩说，“好吧，我们该走了，您继续忙吧，塞奥蒙爵士。”她细瘦的朋友拉了拉她的手臂，但她没理会，“你会来参加篝火晚会吗？”
“篝火晚会？”西蒙皱起眉毛。
“就是庆典，另外也是追悼。就在营地中间。”她指着新盖营所的大片帐篷，“明晚。”
“我不知道。会吧，大概会去。”他又笑了。只要耐心谈一会儿，这些年轻女孩其实也蛮通情达理的。“谢谢你做的衣服。”他对瘦女孩说。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也许明晚你可以穿来。”
三个女孩与他道别，转身穿过山坡，离开了。她们的脑袋凑在一起，晃着、笑着，片刻间，西蒙还以为她们是在嘲笑自己，心里不由一阵恼怒。但他很快气就消了。她们似乎挺喜欢他的，不是吗？女孩子就是这样，反正他觉得是。
他转身再次望着镜面，决定要在日落前修好胡子。篝火晚会，对吧……？他不知道去时该不该佩剑。
西蒙考虑着自己说过的话。当然了，那是实话，他并没有爱人，大概骑士就应该这样吧——哪怕是他这种出身卑微的骑士。但提起这一点，他又很难不想到米蕊茉。他有多久没见过她了？他用手指数着月份：余汶月、安涂月、提亚加月、瑟坦德月、奥坦德月……几乎半年了！时至今日，大概她真的把自己彻底忘了。
但他并没有忘记她。有时候——一些奇妙但又吓人的时候——他肯定，她对自己的感觉和自己对她一样。当她望着自己时，眼睛睁得那么大，目光又是那么认真，仿佛要记住他的每根线条。难道这些全是他的想象？显然，他们共度了一段险象环生又不可思议的旅程，同时还能肯定的是，她将自己当成了朋友……但除此之外，她对他还有别的感情吗？
他回忆起她在奈格利蒙时的情景。她穿着天蓝色的长裙，像是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在他肩头睡着的落魄侍女。然而，蓝裙包裹的确实是同一个女孩。在城堡庭院里相见时，她几乎有些踌躇——但那究竟是因为欺骗他而心中有愧，还是因为身份差异而令两人变得生疏呢？
他也在海霍特的塔楼顶上见过她，那时她满头秀发就像金色的丝线，而西蒙，一个穷苦的小厮，看着她只觉相形见绌。她的脸庞是那么鲜活，那么瞬息万变，嬉笑怒骂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更变化莫测……
他告诉自己，胡思乱想没有意义，除了友好的小厮，她绝不可能对他产生别的想法。就像和贵族孩子一起长大的佣人小孩，等成年以后，就会被迅速遗忘。况且就算她真的在乎他，他们之间也不可能有机会再进一步。事情本来就是这样，至少，他听说的就是这样。
然而，如今的他已在广阔的世界逗留了很久，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怪事，从瑞秋那里听来的所谓不变的人生真理似乎也不那么可信了。普通人和王室血脉到底有什么区别？约书亚是个和善的人，聪明而诚挚——西蒙相信他能成为一名好国王——但他哥哥埃利加却是头怪物。随便从地里找来个农夫，也不见得会比埃利加更糟吧？王室血脉究竟神圣在哪里呢？既然想到这份上了，约翰王本来不也生自农家吗——或者和农家差不多的地方？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要是埃利加被打败，同时约书亚也死了，那该怎么办？要是米蕊茉再也回不来了呢？总要有人成为国王或女王吧。西蒙不太懂这方面的事——除了自己这半年来的复杂旅程，他知道的不多。会有其他王亲国戚站出来，要求龙骨椅的所有权吗？比如纳班那个叫班迦利还是什么的家伙？还有赫尼斯第死去的国王路萨的继承人？又或者老艾奎纳？当然了，只要他回得来的话。西蒙是很尊敬那位公爵的。
转瞬间他又生出另一个念头，浑身竟变得如火炭般滚烫。为什么他，西蒙，不能和他们一样呢？如果世界都能上下颠倒，如果所有规矩都能腐朽作古，为什么一位爱克兰骑士——和约翰王一样与龙作战，还被黑色龙血浇灌的骑士就没有资格吗？一位曾到过被禁止进入的希瑟世界，还与伊坎努克的矮怪们为友的人会没有资格呢？不管是公主还是别的任何人，他都是适合的对象呀！
西蒙盯着自己的倒影，盯着那簇仿佛沾了颜料的白发，盯着长长的伤疤和疯长的绒须。
看看我， 他心想，突然大笑出声。伟大的西蒙王！说不定会封瑞秋做纳班女公爵，或让柯扎哈当上教宗，也许还能让大白天出现星星呢！
可话说回来，谁稀罕当国王呢？
毕竟事实摆在面前：不管代替埃利加坐上龙骨椅的是谁，西蒙觉得那人都将极其痛苦。即便他们实现了微乎其微的可能，打败了风暴之王，届时也将面对毁坏的大地以及挨饿受冻的人民。不会有比武会，不会有游行，不会有照亮铠甲的阳光，至少很多年都不会有了。
不， 他苦涩地想，下一位国王会像海霍特礼拜堂的巴拿巴斯司事那样擅长埋葬死人。
他将镜子塞回斗篷口袋，坐在石头上，看着太阳滑下树梢。
渥莎娃在离别之家找到了丈夫。除了约书亚和戴奥诺斯苍白的尸体，长厅空空荡荡，连王子看起来都有几分不像是活人，更像一具站在朋友的祭坛边一动不动的雕像。
“约书亚？”
王子慢慢转过头，如梦初醒。“怎么了，夫人？”
“你在这儿太久了。天都快黑了。”
他露出微笑。“我刚刚才回来。之前和西蒙走了走，还做了些别的事。”
渥莎娃摇摇头。“你很早就回来了，可能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你大半个下午都待在这里。”
约书亚的笑容动摇了。“是吗？”他回头看着戴奥诺斯，“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他总是关照我。”
她上前一步，挽起他的胳膊。“我知道。来，陪我走走。”
“好吧。”约书亚伸出手，碰了碰盖在戴奥诺斯胸前的尸布。
约书亚等人最初来到瑟苏琢时，离别之家只是个空壳。后来，居民们为一个个开口安上了窗叶和木门，才让新盖营所在议事时能享有几分温暖和隐私，但看着还是有些凑合——新居民粗糙的手工和希瑟精巧的雕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约书亚伸出手指划过繁复的壁雕，任由渥莎娃领着自己走出后面的某道门，踏入黯淡的日光。
院墙崩毁，石廊破碎。几丛坚强的老玫瑰顶着寒冬幸存下来，虽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度绽放，但黑色的叶片和灰色多刺的枝干看起来坚强而茁壮。不知道它们在此生长了多久，也不知是谁种下的。
渥莎娃和约书亚走过一棵长在裂口里的多瘤的大松树。垂死的日头发出燃烧般的红光，似乎就悬挂在枝头。
“你还会想起她吗？”渥莎娃突然问道。
“什么？”约书亚像是心思恍惚，“谁？”
“那一位。就是你爱过的人，你哥哥的妻子。”
王子偏了偏头。“海黎莎。不，不常想起。这些日子，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想。”他搂住妻子的肩头，“我现在还有个家需要照顾。”
渥莎娃怀疑地打量他一阵，最后满意地点点头。“是啊。”她说，“你有个家。”
“不光是家，还有一大群人。”
她发出一声无力的轻哼。“你不能做每个人的丈夫，每个人的父亲。”
“当然不能。但我必须做个王子，不管我想不想。”
他们沉默着走了一会儿，聆听高处摇晃的树枝上、一只孤鸟断断续续的歌声。风很冷，但感觉没有几天前那么寒峭，也许这也是鸟儿扯开嗓子的原因。
渥莎娃将头靠在约书亚肩上，黑发绕着他的下巴拂动。“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问，“战斗已经结束了。”
约书亚领她走向石凳。凳子一端坍塌在地，但大部分还完整。他们掸去不多的融雪，坐了下来。“我不知道。”他说，“我想是时候再召开廷议了，有很多事正待决定。疑问很多，我不知道选哪条路最明智。但我们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把死去的人埋葬之后就得抓紧时间。”
渥莎娃惊讶地看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约书亚？为什么要抓紧时间？”
王子抬起手，检视着自己的掌纹。“因为有可能，不乘胜追击的话，我们就会失去一个重要的机会。”
“追击？”她一脸惊骇。“怎么追击？我们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人手！难道要带这几百人去面对你哥哥！？”
“但我们取得了一次重大的胜利。自从他施行恐怖统治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战胜他！如果现在出击，趁人们对此记忆犹新，埃利加又没摸清事态，我们便可以直捣核心。接着其他人也会开始行动，加入我们的队伍。”
渥莎娃站起来，圆瞪着眼。她的手臂环着肚腹，像要保护未出世的孩子。“不！哦，约书亚，这也太傻了！我以为你至少会等到冬天过去！你怎么能现在就出发继续打仗呢？”
“我没说现在就要行动。”他说，“一切还没决定——在召开廷议前，我不会随便决定的。”
“没错，你的人会坐在一起，谈论你们打了场胜仗。这里头会有女人吗？”
“女人？”他疑惑地看着她，“会有葛萝伊。”
“哦，没错，葛萝伊。”她轻蔑地说，“那个‘睿智的女人’。你也只听那一类女人的话了——有名头的，就像快马或壮牛。”
“那我们该怎么办——把新盖营所的所有人都请来？”他有些烦躁，“那才叫犯傻。”
“不比只听男人的话更傻。”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明显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口前，她先作了几次深呼吸。“有一个故事是关于骏马部族的女人的，说有一头不肯听母牛说话的公牛。”
约书亚等了一会儿。“好吧。”他最后说，“它怎么了？”
渥莎娃沉着脸，离开碎裂的小路。“你继续固执下去，自然会知道。”
约书亚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等等，渥莎娃。”他站起来跟着她，“你责备得对。我是该听听你要说的话。那头公牛怎么了？”
她认真地望着他。“以后我会告诉你的，现在我太生气了。”
约书亚牵着她的手，走在她一步之后。小径蜿蜒穿过乱石，引导他们靠近碎裂的院子外墙。远处传来喧闹声。
“好吧。”她突然说，“那头牛太骄傲，不肯听母牛说话。当它们告诉它，有狼在偷走小牛犊时，它不信，因为它没亲眼见到。等所有牛犊都被偷走之后，母牛们赶走了公牛，另找了一头新的。”她目露挑衅，“然后，失去了保护的公牛在睡觉时，被狼群吃掉了。”
约书亚发出刺耳的笑。“这是个警告吗？”
她捏了捏他的手臂。“拜托了，约书亚，人们没力气再打仗了。我们要以这儿为家。”她拉着他靠近石墙的豁口。远处，从离别之家延伸出一片破烂的集市，噪音就是从那儿发出的。几十个人，有男有女，也有孩子，正拿着以前从家里带出来的旧物品，还有在瑟苏琢收集来的新东西，互相进行交易。“看。”渥莎娃说，“他们正开始新生活。你要他们为自己的家园而战，现在怎能又让他们离开呢？”
约书亚盯着一群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他们正举着鲜艳的毯子玩战争游戏，叫着、笑着，踢起一团团白雪。旁边某位母亲怒气冲冲地叫自己的孩子回屋，别在外头吹风。“但这里不是他们真正的家。”他轻声说，“我们不能永远待在这儿。”
“谁要永远待在这儿？”渥莎娃反问道，“但也得到春天！到我们的孩子出生！”
约书亚摇摇头。“我们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扭开头，一脸严肃，“另外，这是我欠戴奥诺斯的。他为我牺牲了性命，并不是要我们偷偷躲起来，而是要我哥哥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欠戴奥诺斯的！”渥莎娃声音愤怒，眼神却很悲伤，“这是什么胡话？只有男人才说得出来。”
约书亚转身抓住她，把她朝自己这边拉了拉。“我爱你，夫人。我只想做正确的事。”
她转开了目光。“我知道，可……”
“可你认为我的打算不算最好。”他点点头，拨开她的头发，“所有人的意见我都会听，渥莎娃，但最后的抉择必须由我来定。”他叹了口气，搂着她半天没说话。“仁慈的安东啊，但愿这不会落到别人身上。”他过了会儿才说，“渥莎娃，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的声音闷在他的斗篷里。
“我改主意了。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不测……”他想了想，“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不测，就带我们的孩子离开这一切。别让我儿子被任何人送上王座，或被用来当成召集军队的象征。”
“儿子？”
“或者女儿。别让我们的孩子像我一样，被迫参与这场游戏。”
渥莎娃用力摇着头。“没人能将我的宝贝从我身边抢走，哪怕是你的朋友。”
“很好。”他的目光穿过她被风吹乱的卷发。太阳已经落到离别之家后面，天色被映得红彤彤的，“这样，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能安心了。”
大战后第五天，最后一批死在瑟苏琢的人们也被下葬了——来自爱克兰、瑞摩加、赫尼斯第、色雷辛、伊坎努克和纳班等几十个不同地区的男男女女，一起躺在诀别石山顶的浅土中。约书亚王子谨慎而严肃地描述他们的苦难和牺牲，他的斗篷被风卷起，飘扬旋转。史坦异神父、弗乐森，还有宾拿比克等人也轮流站出来说了几句。新盖营所的人们听着，庄严肃穆。
这里虽然不乏无名之墓，但大多数墓穴上，都立着刻了死者姓名的粗制小石碑。此外，爱克兰士兵千辛万苦挖开冰冻的地面，将他们那方的死者埋在湖边一座巨大的合葬墓内，坟头只立了一块石板，上面写着“战死于泗丹丰河谷的爱克兰士卒。Em Wulstes Duos 。”意为“奉上帝的旨意”。
只有死去的色雷辛佣兵没人哀悼，也没人纪念。他们活着的同伴在瑟苏琢山底草坪上挖了个大坑——半数人当时还以为是给自己挖的，以为约书亚打算把他们处死。但等干完了活儿，佣兵们却被押送到开阔地，重获自由。对色雷辛人而言，失去马匹是奇耻大辱，但幸存下来的佣兵很快就想通了：用腿走路总比死掉好。
于是最后，所有死者都得到了埋葬，渡鸦则失望地结束了它们的节日。
庄严的乐声奏起，与刺耳的风声争鸣。看着这一幕，很多人都在想，虽然瑟苏琢守军奇迹般地取得了胜利，但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事实上，他们打败的不过是支弱小的部队，为此却失去了己方近一半的军力。这令严冬的山巅更加寒冷寂寥。
有人从背后拉住西蒙的胳膊。他迅速转身，挣开手臂，准备一拳招呼上去。
“嘿，小鬼，嘿，别急着打人！”老弄臣畏缩着，双手抱头。
“对不起，淘儿。”西蒙整了整斗篷。不远处就是燃烧的篝火，他等不及要去参加。“我不知道是你。”
“没什么，小鬼头。”淘儿身子微微摇晃，“我是想问问……嗯，能不能让我和你走一段。一起去庆典。我没以前站得那么稳了。”
这不奇怪，西蒙心想，淘儿的呼吸里带着浓重的酒味。他想起桑弗戈的话，努力压下尽快离开的冲动。“当然可以。”他小心地伸出一条胳膊，让老人靠上来。
“好心的小鬼，真好心。西蒙，是吧？”老人抬头看着他，阴影中的脸庞就像皱纹构成的迷宫。
“是我。”西蒙在黑暗中微笑。他提醒淘儿自己的名字已经不下十几次了。
“你是好样的，好样的。”老人说道。他们一起朝摇曳的火光走去，步履缓慢。“在他们所有人当中，你是最好的。”
到了晚会现场，淘儿很快就和他分开了。老弄臣看到一群喝醉的矮怪，便又跑去介绍牛角游戏有多精彩——西蒙怀疑，他的目的是体验康康酒有多可口。西蒙在人群外围徘徊了一阵儿。
这确实是个欢宴之夜，大概算是瑟苏琢的头一场宴席。范巴德的补给多得令人咋舌，仿佛刚死的公爵把爱克兰抢了个空，以确保自己能在色雷辛过上和海霍特一样舒服的日子。约书亚精明地将大部分食物及其他有用的东西保存下来，留待日后使用——就算要离开岩山，也不是明天就走嘛——但庆典上的取用也相当充足了，因此，今晚的山顶充满了由衷的欢乐。至于弗乐森，他对瓜分范巴德的财物没什么兴趣，却一口气喝干了第一杯斯坦郡黑啤，仿佛那不是酒，而是公爵的鲜血。
另一件不短缺的东西是木头。木柴高高地堆在宽阔的火庭中间，篝火明亮地燃烧，大部分人聚集在砖地上。桑弗戈和新盖营所的其他乐师到处走动，为不同的人群演奏音乐，搞得有些听众几乎热情过头。西蒙看到三个醉鬼坚持要和琴师一起表演《绿渭河岸》，不由哈哈大笑。桑弗戈退缩一下，但还是勇敢地开始弹奏，西蒙在心中默祝琴师好运，转身走开了。
夜晚寒冷但清澈，葬礼时的狂风也停歇了。西蒙在心里比较了一下，最后认为，考虑到眼下的时节，天气其实还算不错。他再一次觉得风暴之王的力量正在减退，但这念头又引出一个更令人心焦的问题。
如果他只是蓄势待发呢？如果他正打算出手，完成范巴德没能完成的事呢？
西蒙暂时不想考虑这个。他耸耸肩，整了整剑带。
他喝下第一杯递来的酒，感觉不错，既暖和了肚子，也放松了肌肉。早前，他也被安排去埋葬死者——看到白霜下时不时出现在眼前的熟悉面孔，本就艰巨的任务变得更加难熬。西蒙等人像被魔鬼附身似的，抄着能找到的任何工具——剑、斧子、树枝——像挖凿冻土般拼命掘开石地。幸运的是，寒冷减缓了腐烂，令这工作稍微没那么难熬，但西蒙这两天晚上还是深受噩梦的困扰——他看到数不清的尸体落进沟里，像雕像一样僵硬，形貌扭曲，仿佛出自某个满心痛苦与疯狂的雕刻家之手。
这就是战争的奖励， 西蒙一边在嘈杂的人群中漫步，一边想道。如果约书亚想要完全获胜，相比以后的战争，如今这一切就像在雅蔓索树下跳舞。真正的战斗打响时，尸体会堆得比绿天使塔还高。
这念头令他浑身发冷，十分难受。他转头去找更多酒喝。
西蒙注意到，整个庆典都弥漫着心不在焉的气氛。人们声音很大，但笑声太仓促，像为逗乐别人，而不是自己想开口。酒精也带来了争执。西蒙本以为人们不想看到争斗的情景，但事与愿违，他经过了好几个凑在一起观架的人群。他们叫喊、呼喝、鼓励或嘲讽在泥里打滚的对手，那些没在大笑的人看起来是那么不安或难过。
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安全， 西蒙心想，并为自己曾打算在这欢腾之夜找点乐子而后悔。他们为自己还活着而高兴，但也知道可怕的战争远未结束。
他继续信步而行，有酒杯递来就接下。在离别之家旁边，他驻足片刻，观看施拉迪格和贺夫格摔跤——比起之前的打架，这更像友好的比试。北方人和色雷辛人脱去上衣，激烈地扭在一起，努力将对方摔出绳圈，同时都在哈哈大笑。两人停下休息时，还共享了同一袋酒。西蒙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随后他走开了，像只绕着欢乐游船打转的孤独海鸥。
西蒙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也许天才黑了一小时，也许将近午夜。几杯酒下肚后，各种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
但在这一刻，时间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她的黑色卷发闪动着淡淡的篝火亮光。卷发当然不是她的名字，她叫伍尔珂，这点他也是刚刚才知道。走着走着，她脚下一个踉跄，他不由伸手搂住了她。隔着厚厚的衣服，竟还能感到人体的温暖，让他十分惊讶。
“我们要去哪儿？”说完，她笑了，似乎并不真的担心目的地在哪儿。
“先走走。”西蒙回答。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该说得清楚些。“在附近走走。”
身后，庆典的喧闹声隐隐约约，西蒙一时还以为自己身处战场中心，正在冰湖上，血污滑溜溜的……
他寒毛倒竖。为什么要想这种事情！？他厌恶地哼了一声。
“什么？”伍尔珂晃了晃身子，双眼明亮。她也喝了桑弗戈给他的那袋酒。她似乎天生就是喝酒的好手。
“没什么。”他粗声粗气地回答，“在想事情。关于打仗的。战争。打仗。”
“一定很……恐怖！”她的声音满是好奇，“我们看到了。薇丽玛和我。我们都哭了。”
“薇丽玛沃？”西蒙盯着她。她是在故意捉弄自己吗？“什么意思？”
“薇丽玛。我是说‘薇丽玛和我’。我朋友，那个瘦瘦的姑娘。你见过的！”伍尔珂捏了捏他的胳膊，被他的笑话逗乐了。
“哦。”他回想刚才的谈话。他们说什么来着？啊，战争。“是很恐怖。到处是血。还得杀人。”他努力搜刮能概括自己经历的词语，想让这年轻女子了解他，西蒙，有过怎样的经历。“比什么都可怕。”他沉重地说。
“哦，塞奥蒙爵士。”她叹息一声，在滑溜溜的地面上失去平衡，稍微顿了顿。“你肯定很害怕！”
“西蒙。别叫塞奥蒙——叫我西蒙。”他考虑了一下她说的话，“有点。有一点儿。”他明显注意到，女孩离得很近。她有张好看的脸，双颊饱满，睫毛修长。还有她的嘴。她为什么要离这么近呢？
他调整目光，却发现自己身子倾斜，像棵要倒的树，正凑向伍尔珂。他双手按在她肩上保持平衡，饶有兴味地发现她的身子是那么娇小。“我要吻你啦。”他突然说。
“你不该这样。”伍尔珂虽然这么说，却没挪动身子，还闭上了眼睛。
他睁大双眼，唯恐错失目标，在积雪点点的地上摔个狗啃泥。他觉得她的嘴唇紧绷绷的，但温暖而柔软，就像冬夜里的睡床。他让嘴唇停留片刻，努力回想以前是否吻过别人，接下来又该怎么办。伍尔珂一动不动，两人就这样站着，呼吸着彼此口中散发的柔和酒香。
西蒙很快发现，亲吻不光是站在那里嘴碰嘴，没过多久，冷冷的空气、恐怖的战争，甚至不远处篝火旁边发出的喧闹声，都从他脑海中消失了。他伸开臂膀，环住那美妙的生物，将她拉近自己，享受着那份甜美，女孩则顺从地贴在他身上。这一刻若能永久持续，他此生将再无其他向往。
“哦，塞奥蒙。”终于，伍尔珂退开一点，好能喘口气，“你快让人家晕过去了。”
“嗯……”西蒙又抱紧她的后背，弯下脖子，轻咬她的耳朵。如果她再高点就好了！“坐下。”他说，“我想坐一会儿。”
二人一同艰难地迈开脚步，像螃蟹一样笨拙，直到西蒙找到一段高度适合的塌倒的石柱。坐下之后，他用斗篷裹住二人，再度将伍尔珂拉近自己，一边亲吻，一边捏着她。她温暖的呼吸喷到他脸上。她身体有些地方很柔软，有些地方则很结实。这个世界多么美好！
“哦，塞奥蒙。”她冲着他的面颊说道，声音闷闷的，“你的胡子，好痒！”
“对，是很痒，对吧？”
过了好一会儿，西蒙才意识到，除了自己，还有人在对伍尔珂说话。他抬起头。
站在他俩面前的人影一身洁白——外套、靴子和裤子都是。那人一头长发在微风中飘动，脸上露出嘲弄的笑，还有一对上翘的、仿佛猫儿一般、和人类迥然不同的眼睛。
伍尔珂张着嘴巴，瞪着双眼，片刻后才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谁……？”她颤抖着站了起来，“塞奥蒙，是谁……？”
“我是个精灵女子。”吉吕岐的妹妹说道，声音冷冰冰的，“而你只是个凡人女孩……却在亲吻我将来的丈夫！ 看来我该教训教训你。”
伍尔珂倒抽一口冷气，发出尖利的惨叫，重重地推了西蒙一把，差点差他从石柱上翻下去。她朝篝火跑去，松开的卷发披散在身后。
西蒙傻乎乎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才转向希瑟女人。“亚纪都？”
她望着伍尔珂渐渐消失的背影。“你好啊，塞奥蒙。”她平静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我哥哥向你问好。”
“你在这儿干吗？”西蒙搞不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感觉就像正做着美梦，却突然掉下了床铺，摔进了熊窝。“仁慈的安东啊！你说‘将来的丈夫’是什么意思？”
亚纪都哈哈大笑，牙齿闪闪发光。“勇敢的塞奥蒙啊，在你的传说中再加上这么一笔不是更好吗？我整晚都在影子间走动，听到不少人提起你的名字。你手刃巨龙，挥舞精灵武器，为什么不能有个精灵妻子呢？”她伸出手，用凉飕飕的灵活指头握住他的手腕，“来吧，我们得好好谈谈。你可以日后再跟那个凡人女孩温存。”
西蒙怔怔地跟着亚纪都，任由她领着自己朝篝火走去。“发生了这种事，以后绝对不可能了。”他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