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愿成真
米蕊茉和同伴们穿过宽阔草原的同时，天气变得越来越冷。无边无际的色雷辛草原上，渐渐能看到积雪的痕迹。整个下午，天空都阴沉灰暗，头上点缀着朵朵黑云。米蕊茉将斗篷裹得紧紧的，以抵御狂暴的冷风，心里不由感激阿庇提斯·普文斯找到了他们，不然他们就得靠双腿走过这段漫长而痛苦的旅程了。虽然路途又冷又艰难，但米蕊茉也体验到了自由的珍贵。侯爵一直在追捕她，现如今，虽然他还活着，也许仍在设法复仇，但她不会再怕他或他将做的任何事了。另一方面，柯扎哈的逃跑对她的影响却全然不同。
逃出俄澄行云后，她对赫尼斯第人就改观了。确实，他有过好几次背叛行径，但他始终用一种别扭的方式关心着她。修士的自我厌恶一直横亘在他们中间——最后甚至促使他离开了——然而她对他的想法已然改变。
她深深后悔曾因提阿摩的卷轴与他争吵。米蕊茉曾以为，自己是在慢慢开导他，渐渐触碰到他的内心深处——本质上她仍很喜欢他——但就像驯服野狗，不能急于伸手抚摸。她让柯扎哈受到惊吓，逃走了。米蕊茉有种模糊的感觉，觉得自己糊里糊涂地错失了良机。
即使在马背上，这也是一段漫长的旅途，而她的思绪并不总是一个好旅伴。
他们骑了整整一周，从天蒙蒙亮一直骑到太阳消失——至少在那些能看太阳的日子——才来到色雷辛草原。天气越来越冷，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萎靡不振：大多数日子里，刚过午后，太阳便疲态尽显，只是勉力驱赶着寒意。
草地幅员辽阔，大部分地方平整如毯。这里的山坡甚至叫人沮丧：花了一整天，骑上缓缓抬升的斜坡，米蕊茉本以为骑到坡顶之后，会看到一个多少有些不同的地方，但他们只是踏上了一片和上坡前没什么两样的草坪，然后又渐渐走到一段同样平缓的下坡地。要是步行经过这段单调的旅程，想想就让人后怕。空旷的一亩又一亩，无聊的一里又一里……米蕊茉轻声祈祷，感谢阿庇提斯无意送来的马匹。
提阿摩坐在她鞍前，已经恢复了力气。在她的鼓励下，乌澜人讲了不少自己在沼泽度过的童年时光，还有在珀都因求学时的艰难岁月——艾奎纳也听得很高兴，庆幸有人能接下讲故事的重担——虽然天性羞怯，他也不愿过多描述自己遭遇的不公正待遇，但米蕊茉还是能从那些故事里体会到每一分、每一毫的冷酷。
我不是唯一一个感到寂寞、感到被人误会、感到不被需要之人。 这个明显的事实出乎意料地触动了她的心。但我好歹是个公主，是金枝玉叶——从未挨过饿，从不担心会悄无声息地死去，从没被批评不够格去做我想做的事。
听着提阿摩的故事，看着他细瘦脆弱的身子与一丝不苟的学者姿态，米蕊茉不由为自己的任性和无知而惭愧。她已经够幸运了，又有什么资格念念不忘上帝和命运带来的小小磨难呢？真叫人无地自容。
她试着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艾奎纳，但他没让她陷入自怨自弃的情绪中。
“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公主。”他说，“把这些记在心里，没什么好愧疚的。唯一的罪过是忘记别人也在受苦——或让自怨自怜拖慢了救助他人的脚步。”
米蕊茉这才想起，艾奎纳可不仅仅是个粗鲁的老兵。
进入色雷辛草原的第三天夜里，四人围坐在篝火边——因为草原缺乏木柴，火势很小，他们彼此之间挨得很近——米蕊茉终于鼓起勇气，询问提阿摩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乌澜人困窘不安，几乎不敢与她对视。“那时的情况太糟糕了，小姐，我只记得一点点。当时还发着高烧，但我确信柯扎哈是想偷走它。”
“你为什么这么想呢？总之，那到底是什么？”
提阿摩考虑了一会儿，把手伸进行囊，取出包裹，解开叶片。“你曾谈到修士和尼西斯之书。”他犹豫着解释说，“现在想想，那番话应该没什么特殊意义，因为莫吉纳给我的信里也提到了尼西斯——但在病重时，我只想到自己的珍藏有危险。”
他将手稿递了过去。她打开纸卷，艾奎纳也从火边挪过来，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纸上。凯马瑞则同往常一样漠不关心，只顾盯着空空荡荡的夜晚。
“这是首歌。”艾奎纳气呼呼地说，像是期待能看到更不得了的东西。
“……‘回归眼清目明之盲者’ ……”米蕊茉读道，“这是什么？”
“我也不确定。”提阿摩回答，“不过你看，署名是‘尼西斯’。我想这是失传之书的一部分，宝剑咒文 。”
米蕊茉猛吸一口气。“啊？是柯扎哈的书——他一页页拆开卖掉的书。”她感到胃里一紧，“也是派拉兹想要的书。你从哪儿得到的？”
“大概一年前，我在关途圃买的。它和一大堆破纸混在一起。那商贩不知道它的价值，或者没检查过，就把整堆纸片全买了下来。”
“我觉得柯扎哈并不知道你有什么。”米蕊茉说，“不过，慈悲圣母艾莱西亚啊，真是太奇怪了！也许这就是他卖掉的一部分书页！”
“他卖掉了尼西斯之书的书页？”提阿摩又惊又怒，“这怎么可能？”
“柯扎哈告诉我，他曾贫穷潦倒，满心绝望。”她考虑要不要把修士的故事都告诉他们，最后决定还是该慎重些。他们也许无法理解他的行为，虽说他已经逃走，但她仍有义务保守他的秘密。“那时他叫另一个名字，”她说，仿佛这就能帮他开脱似的，“叫做派德瑞克。”
“派德瑞克！”提阿摩闻言大吃一惊，“我知道这个名字。他们是同一个人？莫吉纳医师跟他很熟！”
“对，他认识莫吉纳。他有一段奇特的经历。”
艾奎纳哼了一声，话里带些替他辩解的意味。“奇特的经历，听起来挺像回事的。”
米蕊茉急于转换话题。“也许约书亚能理解。”
公爵摇摇头。“就算能找到他，比起看旧书，我想约书亚王子也有更多别的事要做。”
“但这也许很重要。”提阿摩瞥了艾奎纳一眼，“我说过，莫吉纳医师给我写了封信，说他认为现在就是尼西斯警告的时代。莫吉纳知道许多我们不清楚的事。”
艾奎纳嘟囔着，挪回到之前在火旁的位置。“反正我不懂。怎么都不懂。”
米蕊茉望着凯马瑞，老人像只镇静地停在枝头的猫头鹰，冷静而专注地检视着黑暗，随时准备滑翔。“最近有那么多谜团，”她说，“要是事情能重新变得简单些该有多好？”
沉默了片刻，艾奎纳突然局促地笑了。“我都忘了修士已经走了，还在等他说‘事情永远不会变得简单’之类。”
米蕊茉也笑了。“是啊，他是会这么说。”她凑近火堆暖和双手，叹了口气，“是会这么说的。”
众人一路向北。日子一天天过去，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狂风挟带着敌意。随着色雷辛草原的最后几里格消失在身后，米蕊茉等人也变得更加消沉。
“这种天气，很难想象约书亚他们会撞上什么好运。”艾奎纳要大叫着才能盖过风声，“我去南方时，情况还没这么糟糕。”
“只要他们活着就够了。”米蕊茉说，“那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可是公主，我们不知道去哪儿找他们。”公爵的话里带着歉意，“我听到的流言只说约书亚在上色雷辛。前面至少还有一百里格的草地，全像这样荒无人烟，”他挥动粗壮的胳膊，指向另一边的荒凉雪原，“够我们找上几个月的。”
“我们会找到他的。”米蕊茉说，她心里想的几乎和嘴上说的一样肯定。显然，她经历了那么多，学会了那么多，一定都有其意义。“色雷辛也住着人。”她补充说，“如果约书亚能找到地方安营扎寨，色雷辛人肯定知道。”
艾奎纳嗤之以鼻。“色雷辛人！米蕊茉，我比你以为的更了解他们。他们不是城镇居民。首先，他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所以我们很可能找不到他们。其次，找不到也许对我们更好。他们是群蛮子，更有可能砍掉我们的脑袋，而不是给我们提供约书亚的消息。”
“我知道你和色雷辛人打过仗。”米蕊茉回答，“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摇摇头，“而且，我也看不出我们有别的选择。到时候再说吧。”
公爵用哭笑不得的眼神看着她，耸了耸肩。“真不愧是你父亲的女儿。”
奇怪的是，米蕊茉并未因这句评论而心生不快，只是皱起眉头——像是要公爵点到为止，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没多久，她大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艾奎纳怀疑地问。
“没什么，真的。我只是在想和宾拿比克与西蒙在一起的事。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一次差点被恶狗追到，另一次是巨人，还有人朝我们射箭……”她拂开眼前的发丝，但狂风立刻将其吹了回来，她只好将讨厌的头发塞进兜帽。“但现在，不管遇到多可怕的情况，我都不会这么绝望了。当阿庇提斯抓到我们的时候，我不相信他真能把我带走。即使他真这么做了，我也会想办法逃跑。”
她勒马慢行，试着组织起语言。“你看，实际上这些事一点都不好笑。但现在我觉得，有些远超我们力量的事正在发生。就像海上的波涛巨浪，我可以拼命反抗——然后淹死——或者我可以让浪花带着我前进，只要记得把脑袋露在水面上。我知道我会再见到约书亚叔叔，我就是知道，还有西蒙、宾拿比克和渥莎娃——我还有更多事要做，就是这样。”
艾奎纳警惕地看着她，仿佛曾在他膝上玩耍的小姑娘竟成了一名纳班占星师。“然后呢？等我们聚到一起之后？”
米蕊茉冲他笑了，那是一个曾经满心悲苦的人挤出的苦甜参半的笑。“海浪会破碎，亲爱的艾奎纳老伯……一些人会沉下去，再也浮不上来。我不知道之后会怎样，当然不知道。但我不像从前那么害怕了。”
众人都沉默了。三匹马，四名骑手，在风中奋力前进。
他们只能根据行程时间来判断自己已经进入了上色雷辛。白雪皑皑的草甸和山丘看起来和一周前没什么两样。不过奇怪的是，一直继续北上，天气却并没随之变得更糟。米蕊茉甚至觉得气温有些暖和，风也没那么刺骨了。
“看来有希望啊。”某天下午，太阳真的探出头时，她说，“我告诉过你，艾奎纳，我们会到那儿的。”
“没错，就是不知道‘那儿’是哪儿。”公爵嘟囔道。
提阿摩在马鞍上扭动身子。“也许我们该到河边去。如果有人住在这种地方，最有可能就是靠水过活，也许还能抓到鱼。”他悲哀地摇摇头，“真希望我能把那个梦记得更清楚些。”
艾奎纳在思考。“伊姆翠喀河就在大森林南面。但它横向流经色雷辛，得搜索很长一段路。”
“有没有其他支流？”提阿摩问道，“我很久没看地图了。”
“有一条。如果我没记错，叫泗丹丰河。”公爵皱起眉头，“但它只比小溪稍宽。”
“即使如此，河流岔口处总能找到村庄。”提阿摩带着令人吃惊的自信说，“乌澜是这样，我听说过的其他地方也是这样。”
米蕊茉本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看着凯马瑞。老人骑到一旁，望着天空。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浑浊的乌云。
艾奎纳考虑着乌澜人的意见。“也许你说得对，提阿摩。如果我们继续向北，肯定会走到伊姆翠喀河。但我想，泗丹丰要靠东一些。”他环顾四周，像在寻找某个地标。他的目光停在凯马瑞身上。“他在看什么？”
“不知道。”米蕊茉答道，“哦，我看到了，是那些鸟。”
一对黑影正从东边向他们扑来，仿佛火团上的煤渣，盘旋打转。
“渡鸦。”艾奎纳说，“血乌鸦。”
两只鸟在他们头顶飞旋，就像是找到了久寻不见的东西。米蕊茉觉得自己能看到它们闪动的黄眼睛，有种强烈的被盯着、被监视的感觉。渡鸦又转了几圈，俯冲下来，身上的羽毛黝黑油亮。米蕊茉赶紧低下头，捂住眼睛。渡鸦尖叫着飞掠而去，一会儿又斜着身子冲上高空。没多久，它们成了两个越来越小的黑点，消失在北方的天空。
这期间，只有凯马瑞没低头。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它们远去的身影。
“那是什么？”提阿摩问，“有危险吗？”
“厄运之鸟。”公爵咆哮道。“在我的国家，我们会射箭赶走它们。这些吃烂肉的。”他做了个鬼脸。
“我觉得它们在观察我们。”米蕊茉说，“我觉得它们想知道我们是谁。”
“别说胡话。”艾奎纳伸手捏了捏她的胳膊，“再说了，鸟怎么会关心我们是谁？”
米蕊茉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就是有这种感觉：有人想知道我们是谁——现在他们得偿所愿了。”
“只是渡鸦而已。”公爵的笑容冷冰冰的。“我们还有其他事要担心。”
“这话倒是没错。”她说。
又骑行几天，他们终于来到伊姆翠喀河边。昏暗的日光下，湍急的河流几乎呈黑色，岸上盖着一块块积雪。
“天气变暖了，”艾奎纳高兴地说，“只比正常气温稍微冷一点儿。毕竟现在是挪文德月。”
“是吗？”米蕊茉不安地说，“我们在余汶月离开约书亚的城堡，已经半年了。仁慈的艾拉西亚啊，我们竟走了这么久。”
一行人沿河向东而行，天黑后停下扎营，响亮的水声充满了耳朵。第二天，他们起了个早，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继续赶路。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来到一处低谷，草地湿漉漉的，面前仿佛是被洪水冲刷后的遗迹，还能看到一大片垮塌破烂的营地。好几百间临时房屋立在那里，大部分像是才刚搬来，但居民们却被什么东西引走或赶跑了，只剩稀稀拉拉的鸟儿在废屋间探索。整座城似乎遭到彻底的遗弃。
米蕊茉心一沉。“这是约书亚的营地吗？他们人呢？”
“在一座大山上，小姐。”提阿摩说，“至少我在梦里看到是这样。”
艾奎纳踢马上前，走进空空荡荡的据点。
一番检查后，他们发现这里并没有受灾，而是原本就这模样。大部分建筑用碎石和枯木搭成，整座城似乎连颗钉子都没有，哪怕最稳固的屋子也只用粗绳固定。在袭击色雷辛的风暴中，这里变得破烂不堪——但就算最好的情况下，米蕊茉认为，它们也不过是些茅草房。
他们还发现了撤离的痕迹。看起来，大部分在此生活的人有充足的时间带走财物——虽然从屋舍的质量判断，也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另外，这里没剩下多少日常用品：米蕊茉只找到几个破罐子，几片浸透了泥水的碎布，就算是在寒冷的冬天，也不会有人用上它们。
“他们走了，”她告诉艾奎纳，“但看起来是自行离开的。”
“也可能出于被迫。”公爵指出，“比如被集体带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凯马瑞爬下马背，在一堆曾是某户人家的杂草乱枝间搜索。他站起来时，手里拿着个亮闪闪的东西。
“那是什么？”米蕊茉骑了过去，摊开手掌，但凯马瑞还是怔怔地盯着那片金属。最后她只好伸出手，将它从老骑士修长结茧的指间温柔地取了下来。
提阿摩趴在马肩上，扭头检视这东西。“看起来像是斗篷扣。”他说。
“我觉得也是。”银色的金属变了形，糊着泥，外围有一圈圣叶，中间交叉着两支矛，还有一张凶猛的爬虫类的脸。米蕊茉再度感到一丝恐慌缠上心头。“艾奎纳，看这个。”
公爵策马来到她身边，接过领针。“是国王的爱克兰卫兵的徽记。”
“我父亲的士兵。”米蕊茉呢喃着，不由环顾四周，仿佛有一群骑士藏在附近的草坡上，静待出击。“他们来过这儿。”
“也可能是人们离开后再来的。”艾奎纳说，“或者还有些我们猜不到的理由。”他的话甚至说服不了自己，“总之，公主，我们甚至不知道在这儿生活的都是什么人。”
“我 知道。”光是想想，她就怒不可遏，“是那些逃出我父亲领地的人。约书亚等人可能也和他们在一起，现在却被赶走或抓住了。”
“请原谅，米蕊茉小姐。”提阿摩慎重地说，“但我觉得，还是别太快下结论为好。艾奎纳公爵说得对，大部分情况我们都不知道，而且这里也不是葛萝伊在梦中显示给我看的地方。”
“那我们怎么办？”
“继续走，”乌澜人说，“跟着足迹。这里的人也许去找约书亚了。”
“看那儿，跟他说的一样。”公爵伸手遮在额前，挡住灰白的日光。他指着据点边缘，那里能看到几道宽宽的车辙穿过烂泥滩，向北而去。
“那我们就跟着足迹走吧。”米蕊茉将领针递还给凯马瑞。老骑士又看了一会儿，松开手，任它落到地上。
车辙挨得很近，在草地上印出深深的泥痕。临时开出的道路两边都留有人们经过的痕迹——破裂的辐条、浸湿的烟灰、数不清的空了又满的泥坑。虽然干净的土地上遍布着丑陋的印迹，米蕊茉却因这些新鲜的残痕而激动不已：最多一两个月前，才有人走过这些路。
她一边吃着从果坞村带出的越来越少的口粮，一边询问艾奎纳，等最终与约书亚会合，他有什么打算。谈起必将会发生，而不是可能发生的事，真令人感觉舒畅；尽管好事还没到来，她心里仍不免有一丝疑虑，但未来已经显得确定、真切而又实在。
“我会让他看到，我信守了承诺。”公爵笑道，“我会把你带给他看。然后，我会找到我老婆，紧紧抱住她，直到她尖叫为止。”
米蕊茉想起丰满多姿、精明强干的桂棠，不由微笑起来。“我真想看看那场面。”她望向睡着的提阿摩，还有凯马瑞。老骑士正着迷似的专心打磨艾奎纳的剑，而在平时，只有看着天上的飞鸟，他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与阿庇提斯决斗之前，老骑士甚至不想碰剑，看着他现在这副模样，她心里有些悲哀。老人握着公爵的剑，好像那是位不太值得信任的老朋友。
“你真的很想她，是吧？”她扭头看向艾奎纳，“你老婆。”
“啊，亲爱的乌瑟斯，当然想。”他盯着篝火，仿佛不愿对上她的眼睛，“很想。”
“你爱她。”米蕊茉的欣喜中带着些许惊讶，因为艾奎纳的声音里有种出人意料的热情。想到公爵这样上了年纪的良师益友，竟也心怀炽热的爱意——桂棠公爵夫人都是祖母级的人物了，他还能抱以如此强烈的感情——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想，我当然是爱她的。”他皱起眉头，“但不光如此，小姐。我的桂棠，她是我的一部分——我俩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就像两棵老树缠在了一起。”他大笑着摇摇头，“我一直知道。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拿着索特方塞船墓上的槲寄生……啊，简直太美了。她有一对我所见过最明亮的眼睛！就像故事里的那样。”
米蕊茉叹了口气。“希望有一天，有人也会这样看我。”
“会有的，小姑娘，会有的。”艾奎纳微笑道，“等你结婚，嫁给了你的真命天子，你就能明白我的话了。他会成为你的一部分，就像我的桂棠和我一样，直到我们死去为止。”他在胸口划了个圣树标记，“我最听不得南方岛屿那些胡言乱语——鳏夫寡妇再与人结合！还有什么人配得上她？”他沉默下来，想象第二次婚姻有多么不合情理。
米蕊茉也陷入沉默。她能找到这样的丈夫吗？她想起了范巴德，想起父亲曾把自己许配给他，不由得浑身发抖。那个可怕而狂妄的怪胎！在众人当中，偏偏是埃利加想把她嫁给她不爱的人，他自己却因海黎莎之死而不能自拔。自从失去她，他便像迷失在黑暗之中……
除非他是不想让我尝到这深切的寂寞之苦， 她想。也许他认为，不曾爱过、不感到失落才是幸福。看着他为了母亲而如此孤苦，真是叫人心碎……
她像被一道闪电劈中，突然明白了。柯扎哈第一次坦言他的经历时，曾有什么东西攫住了自己的心。如今，一切都摆在她面前，清晰而明了——明了得过分！她就像在黑屋子里摸索，碰到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间大门打开，光线流泻进来，她终于看清了屋内的真相。
“哦！”她喘了口气，“哦！哦，父亲啊！”
她泪如泉涌，吓坏了艾奎纳。公爵尽力安慰她，但她的泪水就是止不住。她不肯告诉他到底因为什么，只说艾奎纳的话让她想起了死去的母亲。这也算是真话，毕竟她还不愿说出真正残忍的事实。等到米蕊茉离开篝火，公爵烦躁又无奈地自责，以为是自己勾起了她的痛苦。
米蕊茉裹着毯子，轻声抽泣，盯着群星思考。突然间，她又多了许多要考虑的问题。事态并没有改变，但与此同时，一切看起来又都全然不同了。
睡着之前，她再一次潸然泪下。
上午飘起一阵小雪，虽不至于拖慢马匹的速度，但已足够让米蕊茉发起抖来。泗丹丰河迟缓灰暗，像条灌铅的小溪，雪花似乎堆积在水面上，对面的土地看起来比这边更加污浊。米蕊茉觉得泗丹丰河正在运送雪片，就像铁匠大熊鲁本用磁石牵动废弃的铁片一样。
时至黄昏，天色暗沉，地面缓缓爬升。他们在冷冷的暮色中前进，登上一道低坡。树木像在色雷辛湖地时一样稀疏，生冷的疾风吹拂米蕊茉的脸颊，但景色的改变多少令人心生一些安慰。
那一夜，他们爬到山坡高处扎营，早上起来时，手脚鼻子都发红刺痛，一行人在篝火边逗留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即使是凯马瑞，上马时也显然有些不情不愿。
雪越来越小，到上午便停了。及至中午，明亮的太阳拨开云层，投下一道道箭矢般的亮光。等众人来到山顶，时候已是下午，乌云重振旗鼓，但这一次只下了阵冷冰冰的小雨。
“公主！”艾奎纳大叫道，“看那儿！”他骑在前面，探查下坡路是否有危险：上坡固然平稳安全，但无法保证下坡也是如此，在陌生的地带，公爵可不打算碰运气。米蕊茉半是恐惧、半是兴奋地往前骑去，坐在鞍前的提阿摩俯下身子，急着想瞧瞧发生了什么。公爵站在稀疏的树林口，朝树干间的空隙挥着手。“看！”
他们面前有道宽阔的河谷，绿色的盆地间点缀着白色的积雪。虽然下着小雨，四周却有种沉静的氛围，空气似乎有些紧绷，仿佛什么东西正在吸气。看来像是半冻住的湖水中心，耸立着一座带着斑斑雪块的绿色大石山。斜阳映照下，岩山西面像在发光，热情地邀请一行人前去。山顶上，数以百计的白烟柱缕缕升起。
“感谢上帝，那是什么？”艾奎纳惊讶地说。
“我想，那就是我梦里看到的地方。”提阿摩呢喃道。
米蕊茉情不自禁地抱紧双臂。大山看起来过于真切。“希望那是个好地方。希望约书亚和其他人都在那儿。”
“上面有人住。”艾奎纳说，“看，那么多火！”
“走吧！”米蕊茉踢马下坡，“天黑前就能到了。”
“别走那么快。”艾奎纳催促坐骑向前，“我们还不能肯定那是约书亚的地盘。”
“只要有火，有张温暖的床，我宁可被人抓起来。”米蕊茉回头叫道。
凯马瑞落在最末尾，他停在树林间的缺口，木然盯着山谷。他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在原地驻足许久后才随其他人一起下坡。
来到湖岸时，天还亮着，但来接应的人都举着火把——黑糊糊的水面在火光映照下，仿佛绽放了一朵朵鲜黄绯红的花儿。看小船缓缓漂过浮冰，艾奎纳往后退了退，谨慎又防备。但等第一艘船触岸，他认出了船头的黄胡子，便欣喜地翻身下马，大叫起来：
“施拉迪格！以上帝之名，以安东之名，祝福你啊！”
他的部下几步蹚过湖水，来不及向公爵屈膝行礼，便被艾奎纳一把抱住，狠狠拥在怀里。“王子怎么样了？”艾奎纳喊道，“我夫人呢？还有我儿子呢？”
虽然施拉迪格自己也是大个子，但仍费了好大力气才挣出公爵的拥抱。等他喘过气来，便向艾奎纳保证一切都好，只是艾索恩替王子外出执行任务了。艾奎纳公爵乐呵呵地跳起一支笨拙的、热情的、巨熊一般的舞蹈。“我把公主带回来了！”公爵说，“不光是她，不光是她！快带路吧！啊，简直像过安东祭一样！”
施拉迪格大笑起来。“我们从中午就在观察你们。约书亚说：‘下去看看他们是谁。’他会大吃一惊的。一定会！”他麻利地安排几匹马上了驳船，接着来扶米蕊茉。
“公主。”他扶她稳稳坐到一张长凳上，“欢迎来到新盖营所。你叔叔看到你会很高兴的。”
随施拉迪格一起来的卫兵们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提阿摩和凯马瑞，但瑞摩加人不允许他们浪费时间。没多久，他们便调头驶向半冻的冰湖。
湖对面停着辆马车，由两头坏脾气的瘦牛拉着。乘客都就座之后，施拉迪格拍了拍一头牛的侧腹，车子吱呀作响，登上了碎石路。
“这是什么？”艾奎纳的目光探出去，盯着路边的白色石柱。
“这条路是希瑟造的。”施拉迪格的语气相当自豪，“这地方是希瑟建的，很古老。他们叫它‘瑟苏琢’。”
“我听说过。”提阿摩轻声对米蕊茉说，“学者们经常提到——但我不知道它真的存在，也不知道它就是葛萝伊显示给我看的岩山！”
米蕊茉摇摇头。她不在乎他们会被带到哪里。一看到施拉迪格，她就觉得肩上大部分担子都已卸下，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么疲倦。
她感觉自己正随着颤悠悠的车摇晃着脑袋，努力抗拒强烈的困倦。孩子们从山坡跑下，加入了队伍。他们跟在旅人后面，又是叫又是唱。
山顶上面已聚起了一大群人，看着攒动的人头，米蕊茉不由心生厌恶。她离开关途圃拥挤的木道已经很久了，此时此刻，这许许多多饥饿而期盼的面孔实在不堪入目。她靠着艾奎纳，闭上了眼睛。
行至高处，一张张脸变得熟悉，刚被施拉迪格扶下车，她就落进了约书亚叔叔的双臂。他把她抱得那么紧，就像艾奎纳拥抱施拉迪格那样。片刻后，他把她放开些，仔细端详着她。他比她记忆中的更瘦，衣服仍旧是惯常的灰色，但款式古怪又粗糙。她的心敞开了些，痛苦与欢乐同时涌了进来。
“救主回应了我的祈祷。”他说。虽然满脸皱纹和忧虑，但毋庸置疑，他非常高兴能见到她。“欢迎回来，米蕊茉。”
接着又出现了更多的面庞——穿着帐篷式怪袍的渥莎娃、琴师桑弗戈，还有小宾拿比克，他带着玩笑式的谦卑，鞠了一躬，才用温暖的小手牵起她的手。还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一旁，看起来非常眼熟。他留着一把胡子，红发中掺了一束白，脸颊上有道淡淡的疤痕。他看着她，像要记住她的模样，好像有一天要将她刻成雕像似的。
就这样过了许久。
“西蒙？”她问道。
诧异很快转成奇特的苦涩——她竟错过了那么多！当她在别处瞎忙活时，世界已经变了。西蒙不再是个小男孩，她的朋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高大的青年。她竟然离开了这么久吗？
陌生人动了动嘴，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他的话语。西蒙连声音也变得低沉了，但有些吞吞吐吐。“我很高兴你安全无事，公主，很高兴。”
她盯着他，双眼涌出滚烫的泪水。世界已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拜托了。”她猛地转向约书亚，“我觉得……我得躺会儿。我想睡觉。”她没看到曾经的厨房男孩垂下头、仿佛受到轻视的模样。
“当然。”她叔叔关切地说，“当然。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等你醒来，我们会办场感恩宴！”
米蕊茉晕晕乎乎地点点头，任由渥莎娃领着自己朝起伏的帐篷海走去。在她身后，艾奎纳的双臂仍然紧紧环着他又哭又笑的妻子。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逃出俄澄行云后，她对赫尼斯第人就改观了。确实，他有过好几次背叛行径，但他始终用一种别扭的方式关心着她。修士的自我厌恶一直横亘在他们中间——最后甚至促使他离开了——然而她对他的想法已然改变。
她深深后悔曾因提阿摩的卷轴与他争吵。米蕊茉曾以为，自己是在慢慢开导他，渐渐触碰到他的内心深处——本质上她仍很喜欢他——但就像驯服野狗，不能急于伸手抚摸。她让柯扎哈受到惊吓，逃走了。米蕊茉有种模糊的感觉，觉得自己糊里糊涂地错失了良机。
即使在马背上，这也是一段漫长的旅途，而她的思绪并不总是一个好旅伴。
他们骑了整整一周，从天蒙蒙亮一直骑到太阳消失——至少在那些能看太阳的日子——才来到色雷辛草原。天气越来越冷，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萎靡不振：大多数日子里，刚过午后，太阳便疲态尽显，只是勉力驱赶着寒意。
草地幅员辽阔，大部分地方平整如毯。这里的山坡甚至叫人沮丧：花了一整天，骑上缓缓抬升的斜坡，米蕊茉本以为骑到坡顶之后，会看到一个多少有些不同的地方，但他们只是踏上了一片和上坡前没什么两样的草坪，然后又渐渐走到一段同样平缓的下坡地。要是步行经过这段单调的旅程，想想就让人后怕。空旷的一亩又一亩，无聊的一里又一里……米蕊茉轻声祈祷，感谢阿庇提斯无意送来的马匹。
提阿摩坐在她鞍前，已经恢复了力气。在她的鼓励下，乌澜人讲了不少自己在沼泽度过的童年时光，还有在珀都因求学时的艰难岁月——艾奎纳也听得很高兴，庆幸有人能接下讲故事的重担——虽然天性羞怯，他也不愿过多描述自己遭遇的不公正待遇，但米蕊茉还是能从那些故事里体会到每一分、每一毫的冷酷。
我不是唯一一个感到寂寞、感到被人误会、感到不被需要之人。 这个明显的事实出乎意料地触动了她的心。但我好歹是个公主，是金枝玉叶——从未挨过饿，从不担心会悄无声息地死去，从没被批评不够格去做我想做的事。
听着提阿摩的故事，看着他细瘦脆弱的身子与一丝不苟的学者姿态，米蕊茉不由为自己的任性和无知而惭愧。她已经够幸运了，又有什么资格念念不忘上帝和命运带来的小小磨难呢？真叫人无地自容。
她试着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艾奎纳，但他没让她陷入自怨自弃的情绪中。
“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公主。”他说，“把这些记在心里，没什么好愧疚的。唯一的罪过是忘记别人也在受苦——或让自怨自怜拖慢了救助他人的脚步。”
米蕊茉这才想起，艾奎纳可不仅仅是个粗鲁的老兵。
进入色雷辛草原的第三天夜里，四人围坐在篝火边——因为草原缺乏木柴，火势很小，他们彼此之间挨得很近——米蕊茉终于鼓起勇气，询问提阿摩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乌澜人困窘不安，几乎不敢与她对视。“那时的情况太糟糕了，小姐，我只记得一点点。当时还发着高烧，但我确信柯扎哈是想偷走它。”
“你为什么这么想呢？总之，那到底是什么？”
提阿摩考虑了一会儿，把手伸进行囊，取出包裹，解开叶片。“你曾谈到修士和尼西斯之书。”他犹豫着解释说，“现在想想，那番话应该没什么特殊意义，因为莫吉纳给我的信里也提到了尼西斯——但在病重时，我只想到自己的珍藏有危险。”
他将手稿递了过去。她打开纸卷，艾奎纳也从火边挪过来，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纸上。凯马瑞则同往常一样漠不关心，只顾盯着空空荡荡的夜晚。
“这是首歌。”艾奎纳气呼呼地说，像是期待能看到更不得了的东西。
“……‘回归眼清目明之盲者’ ……”米蕊茉读道，“这是什么？”
“我也不确定。”提阿摩回答，“不过你看，署名是‘尼西斯’。我想这是失传之书的一部分，宝剑咒文 。”
米蕊茉猛吸一口气。“啊？是柯扎哈的书——他一页页拆开卖掉的书。”她感到胃里一紧，“也是派拉兹想要的书。你从哪儿得到的？”
“大概一年前，我在关途圃买的。它和一大堆破纸混在一起。那商贩不知道它的价值，或者没检查过，就把整堆纸片全买了下来。”
“我觉得柯扎哈并不知道你有什么。”米蕊茉说，“不过，慈悲圣母艾莱西亚啊，真是太奇怪了！也许这就是他卖掉的一部分书页！”
“他卖掉了尼西斯之书的书页？”提阿摩又惊又怒，“这怎么可能？”
“柯扎哈告诉我，他曾贫穷潦倒，满心绝望。”她考虑要不要把修士的故事都告诉他们，最后决定还是该慎重些。他们也许无法理解他的行为，虽说他已经逃走，但她仍有义务保守他的秘密。“那时他叫另一个名字，”她说，仿佛这就能帮他开脱似的，“叫做派德瑞克。”
“派德瑞克！”提阿摩闻言大吃一惊，“我知道这个名字。他们是同一个人？莫吉纳医师跟他很熟！”
“对，他认识莫吉纳。他有一段奇特的经历。”
艾奎纳哼了一声，话里带些替他辩解的意味。“奇特的经历，听起来挺像回事的。”
米蕊茉急于转换话题。“也许约书亚能理解。”
公爵摇摇头。“就算能找到他，比起看旧书，我想约书亚王子也有更多别的事要做。”
“但这也许很重要。”提阿摩瞥了艾奎纳一眼，“我说过，莫吉纳医师给我写了封信，说他认为现在就是尼西斯警告的时代。莫吉纳知道许多我们不清楚的事。”
艾奎纳嘟囔着，挪回到之前在火旁的位置。“反正我不懂。怎么都不懂。”
米蕊茉望着凯马瑞，老人像只镇静地停在枝头的猫头鹰，冷静而专注地检视着黑暗，随时准备滑翔。“最近有那么多谜团，”她说，“要是事情能重新变得简单些该有多好？”
沉默了片刻，艾奎纳突然局促地笑了。“我都忘了修士已经走了，还在等他说‘事情永远不会变得简单’之类。”
米蕊茉也笑了。“是啊，他是会这么说。”她凑近火堆暖和双手，叹了口气，“是会这么说的。”
众人一路向北。日子一天天过去，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狂风挟带着敌意。随着色雷辛草原的最后几里格消失在身后，米蕊茉等人也变得更加消沉。
“这种天气，很难想象约书亚他们会撞上什么好运。”艾奎纳要大叫着才能盖过风声，“我去南方时，情况还没这么糟糕。”
“只要他们活着就够了。”米蕊茉说，“那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可是公主，我们不知道去哪儿找他们。”公爵的话里带着歉意，“我听到的流言只说约书亚在上色雷辛。前面至少还有一百里格的草地，全像这样荒无人烟，”他挥动粗壮的胳膊，指向另一边的荒凉雪原，“够我们找上几个月的。”
“我们会找到他的。”米蕊茉说，她心里想的几乎和嘴上说的一样肯定。显然，她经历了那么多，学会了那么多，一定都有其意义。“色雷辛也住着人。”她补充说，“如果约书亚能找到地方安营扎寨，色雷辛人肯定知道。”
艾奎纳嗤之以鼻。“色雷辛人！米蕊茉，我比你以为的更了解他们。他们不是城镇居民。首先，他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所以我们很可能找不到他们。其次，找不到也许对我们更好。他们是群蛮子，更有可能砍掉我们的脑袋，而不是给我们提供约书亚的消息。”
“我知道你和色雷辛人打过仗。”米蕊茉回答，“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摇摇头，“而且，我也看不出我们有别的选择。到时候再说吧。”
公爵用哭笑不得的眼神看着她，耸了耸肩。“真不愧是你父亲的女儿。”
奇怪的是，米蕊茉并未因这句评论而心生不快，只是皱起眉头——像是要公爵点到为止，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没多久，她大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艾奎纳怀疑地问。
“没什么，真的。我只是在想和宾拿比克与西蒙在一起的事。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一次差点被恶狗追到，另一次是巨人，还有人朝我们射箭……”她拂开眼前的发丝，但狂风立刻将其吹了回来，她只好将讨厌的头发塞进兜帽。“但现在，不管遇到多可怕的情况，我都不会这么绝望了。当阿庇提斯抓到我们的时候，我不相信他真能把我带走。即使他真这么做了，我也会想办法逃跑。”
她勒马慢行，试着组织起语言。“你看，实际上这些事一点都不好笑。但现在我觉得，有些远超我们力量的事正在发生。就像海上的波涛巨浪，我可以拼命反抗——然后淹死——或者我可以让浪花带着我前进，只要记得把脑袋露在水面上。我知道我会再见到约书亚叔叔，我就是知道，还有西蒙、宾拿比克和渥莎娃——我还有更多事要做，就是这样。”
艾奎纳警惕地看着她，仿佛曾在他膝上玩耍的小姑娘竟成了一名纳班占星师。“然后呢？等我们聚到一起之后？”
米蕊茉冲他笑了，那是一个曾经满心悲苦的人挤出的苦甜参半的笑。“海浪会破碎，亲爱的艾奎纳老伯……一些人会沉下去，再也浮不上来。我不知道之后会怎样，当然不知道。但我不像从前那么害怕了。”
众人都沉默了。三匹马，四名骑手，在风中奋力前进。
他们只能根据行程时间来判断自己已经进入了上色雷辛。白雪皑皑的草甸和山丘看起来和一周前没什么两样。不过奇怪的是，一直继续北上，天气却并没随之变得更糟。米蕊茉甚至觉得气温有些暖和，风也没那么刺骨了。
“看来有希望啊。”某天下午，太阳真的探出头时，她说，“我告诉过你，艾奎纳，我们会到那儿的。”
“没错，就是不知道‘那儿’是哪儿。”公爵嘟囔道。
提阿摩在马鞍上扭动身子。“也许我们该到河边去。如果有人住在这种地方，最有可能就是靠水过活，也许还能抓到鱼。”他悲哀地摇摇头，“真希望我能把那个梦记得更清楚些。”
艾奎纳在思考。“伊姆翠喀河就在大森林南面。但它横向流经色雷辛，得搜索很长一段路。”
“有没有其他支流？”提阿摩问道，“我很久没看地图了。”
“有一条。如果我没记错，叫泗丹丰河。”公爵皱起眉头，“但它只比小溪稍宽。”
“即使如此，河流岔口处总能找到村庄。”提阿摩带着令人吃惊的自信说，“乌澜是这样，我听说过的其他地方也是这样。”
米蕊茉本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看着凯马瑞。老人骑到一旁，望着天空。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浑浊的乌云。
艾奎纳考虑着乌澜人的意见。“也许你说得对，提阿摩。如果我们继续向北，肯定会走到伊姆翠喀河。但我想，泗丹丰要靠东一些。”他环顾四周，像在寻找某个地标。他的目光停在凯马瑞身上。“他在看什么？”
“不知道。”米蕊茉答道，“哦，我看到了，是那些鸟。”
一对黑影正从东边向他们扑来，仿佛火团上的煤渣，盘旋打转。
“渡鸦。”艾奎纳说，“血乌鸦。”
两只鸟在他们头顶飞旋，就像是找到了久寻不见的东西。米蕊茉觉得自己能看到它们闪动的黄眼睛，有种强烈的被盯着、被监视的感觉。渡鸦又转了几圈，俯冲下来，身上的羽毛黝黑油亮。米蕊茉赶紧低下头，捂住眼睛。渡鸦尖叫着飞掠而去，一会儿又斜着身子冲上高空。没多久，它们成了两个越来越小的黑点，消失在北方的天空。
这期间，只有凯马瑞没低头。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它们远去的身影。
“那是什么？”提阿摩问，“有危险吗？”
“厄运之鸟。”公爵咆哮道。“在我的国家，我们会射箭赶走它们。这些吃烂肉的。”他做了个鬼脸。
“我觉得它们在观察我们。”米蕊茉说，“我觉得它们想知道我们是谁。”
“别说胡话。”艾奎纳伸手捏了捏她的胳膊，“再说了，鸟怎么会关心我们是谁？”
米蕊茉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就是有这种感觉：有人想知道我们是谁——现在他们得偿所愿了。”
“只是渡鸦而已。”公爵的笑容冷冰冰的。“我们还有其他事要担心。”
“这话倒是没错。”她说。
又骑行几天，他们终于来到伊姆翠喀河边。昏暗的日光下，湍急的河流几乎呈黑色，岸上盖着一块块积雪。
“天气变暖了，”艾奎纳高兴地说，“只比正常气温稍微冷一点儿。毕竟现在是挪文德月。”
“是吗？”米蕊茉不安地说，“我们在余汶月离开约书亚的城堡，已经半年了。仁慈的艾拉西亚啊，我们竟走了这么久。”
一行人沿河向东而行，天黑后停下扎营，响亮的水声充满了耳朵。第二天，他们起了个早，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继续赶路。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来到一处低谷，草地湿漉漉的，面前仿佛是被洪水冲刷后的遗迹，还能看到一大片垮塌破烂的营地。好几百间临时房屋立在那里，大部分像是才刚搬来，但居民们却被什么东西引走或赶跑了，只剩稀稀拉拉的鸟儿在废屋间探索。整座城似乎遭到彻底的遗弃。
米蕊茉心一沉。“这是约书亚的营地吗？他们人呢？”
“在一座大山上，小姐。”提阿摩说，“至少我在梦里看到是这样。”
艾奎纳踢马上前，走进空空荡荡的据点。
一番检查后，他们发现这里并没有受灾，而是原本就这模样。大部分建筑用碎石和枯木搭成，整座城似乎连颗钉子都没有，哪怕最稳固的屋子也只用粗绳固定。在袭击色雷辛的风暴中，这里变得破烂不堪——但就算最好的情况下，米蕊茉认为，它们也不过是些茅草房。
他们还发现了撤离的痕迹。看起来，大部分在此生活的人有充足的时间带走财物——虽然从屋舍的质量判断，也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另外，这里没剩下多少日常用品：米蕊茉只找到几个破罐子，几片浸透了泥水的碎布，就算是在寒冷的冬天，也不会有人用上它们。
“他们走了，”她告诉艾奎纳，“但看起来是自行离开的。”
“也可能出于被迫。”公爵指出，“比如被集体带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凯马瑞爬下马背，在一堆曾是某户人家的杂草乱枝间搜索。他站起来时，手里拿着个亮闪闪的东西。
“那是什么？”米蕊茉骑了过去，摊开手掌，但凯马瑞还是怔怔地盯着那片金属。最后她只好伸出手，将它从老骑士修长结茧的指间温柔地取了下来。
提阿摩趴在马肩上，扭头检视这东西。“看起来像是斗篷扣。”他说。
“我觉得也是。”银色的金属变了形，糊着泥，外围有一圈圣叶，中间交叉着两支矛，还有一张凶猛的爬虫类的脸。米蕊茉再度感到一丝恐慌缠上心头。“艾奎纳，看这个。”
公爵策马来到她身边，接过领针。“是国王的爱克兰卫兵的徽记。”
“我父亲的士兵。”米蕊茉呢喃着，不由环顾四周，仿佛有一群骑士藏在附近的草坡上，静待出击。“他们来过这儿。”
“也可能是人们离开后再来的。”艾奎纳说，“或者还有些我们猜不到的理由。”他的话甚至说服不了自己，“总之，公主，我们甚至不知道在这儿生活的都是什么人。”
“我 知道。”光是想想，她就怒不可遏，“是那些逃出我父亲领地的人。约书亚等人可能也和他们在一起，现在却被赶走或抓住了。”
“请原谅，米蕊茉小姐。”提阿摩慎重地说，“但我觉得，还是别太快下结论为好。艾奎纳公爵说得对，大部分情况我们都不知道，而且这里也不是葛萝伊在梦中显示给我看的地方。”
“那我们怎么办？”
“继续走，”乌澜人说，“跟着足迹。这里的人也许去找约书亚了。”
“看那儿，跟他说的一样。”公爵伸手遮在额前，挡住灰白的日光。他指着据点边缘，那里能看到几道宽宽的车辙穿过烂泥滩，向北而去。
“那我们就跟着足迹走吧。”米蕊茉将领针递还给凯马瑞。老骑士又看了一会儿，松开手，任它落到地上。
车辙挨得很近，在草地上印出深深的泥痕。临时开出的道路两边都留有人们经过的痕迹——破裂的辐条、浸湿的烟灰、数不清的空了又满的泥坑。虽然干净的土地上遍布着丑陋的印迹，米蕊茉却因这些新鲜的残痕而激动不已：最多一两个月前，才有人走过这些路。
她一边吃着从果坞村带出的越来越少的口粮，一边询问艾奎纳，等最终与约书亚会合，他有什么打算。谈起必将会发生，而不是可能发生的事，真令人感觉舒畅；尽管好事还没到来，她心里仍不免有一丝疑虑，但未来已经显得确定、真切而又实在。
“我会让他看到，我信守了承诺。”公爵笑道，“我会把你带给他看。然后，我会找到我老婆，紧紧抱住她，直到她尖叫为止。”
米蕊茉想起丰满多姿、精明强干的桂棠，不由微笑起来。“我真想看看那场面。”她望向睡着的提阿摩，还有凯马瑞。老骑士正着迷似的专心打磨艾奎纳的剑，而在平时，只有看着天上的飞鸟，他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与阿庇提斯决斗之前，老骑士甚至不想碰剑，看着他现在这副模样，她心里有些悲哀。老人握着公爵的剑，好像那是位不太值得信任的老朋友。
“你真的很想她，是吧？”她扭头看向艾奎纳，“你老婆。”
“啊，亲爱的乌瑟斯，当然想。”他盯着篝火，仿佛不愿对上她的眼睛，“很想。”
“你爱她。”米蕊茉的欣喜中带着些许惊讶，因为艾奎纳的声音里有种出人意料的热情。想到公爵这样上了年纪的良师益友，竟也心怀炽热的爱意——桂棠公爵夫人都是祖母级的人物了，他还能抱以如此强烈的感情——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想，我当然是爱她的。”他皱起眉头，“但不光如此，小姐。我的桂棠，她是我的一部分——我俩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就像两棵老树缠在了一起。”他大笑着摇摇头，“我一直知道。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拿着索特方塞船墓上的槲寄生……啊，简直太美了。她有一对我所见过最明亮的眼睛！就像故事里的那样。”
米蕊茉叹了口气。“希望有一天，有人也会这样看我。”
“会有的，小姑娘，会有的。”艾奎纳微笑道，“等你结婚，嫁给了你的真命天子，你就能明白我的话了。他会成为你的一部分，就像我的桂棠和我一样，直到我们死去为止。”他在胸口划了个圣树标记，“我最听不得南方岛屿那些胡言乱语——鳏夫寡妇再与人结合！还有什么人配得上她？”他沉默下来，想象第二次婚姻有多么不合情理。
米蕊茉也陷入沉默。她能找到这样的丈夫吗？她想起了范巴德，想起父亲曾把自己许配给他，不由得浑身发抖。那个可怕而狂妄的怪胎！在众人当中，偏偏是埃利加想把她嫁给她不爱的人，他自己却因海黎莎之死而不能自拔。自从失去她，他便像迷失在黑暗之中……
除非他是不想让我尝到这深切的寂寞之苦， 她想。也许他认为，不曾爱过、不感到失落才是幸福。看着他为了母亲而如此孤苦，真是叫人心碎……
她像被一道闪电劈中，突然明白了。柯扎哈第一次坦言他的经历时，曾有什么东西攫住了自己的心。如今，一切都摆在她面前，清晰而明了——明了得过分！她就像在黑屋子里摸索，碰到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间大门打开，光线流泻进来，她终于看清了屋内的真相。
“哦！”她喘了口气，“哦！哦，父亲啊！”
她泪如泉涌，吓坏了艾奎纳。公爵尽力安慰她，但她的泪水就是止不住。她不肯告诉他到底因为什么，只说艾奎纳的话让她想起了死去的母亲。这也算是真话，毕竟她还不愿说出真正残忍的事实。等到米蕊茉离开篝火，公爵烦躁又无奈地自责，以为是自己勾起了她的痛苦。
米蕊茉裹着毯子，轻声抽泣，盯着群星思考。突然间，她又多了许多要考虑的问题。事态并没有改变，但与此同时，一切看起来又都全然不同了。
睡着之前，她再一次潸然泪下。
上午飘起一阵小雪，虽不至于拖慢马匹的速度，但已足够让米蕊茉发起抖来。泗丹丰河迟缓灰暗，像条灌铅的小溪，雪花似乎堆积在水面上，对面的土地看起来比这边更加污浊。米蕊茉觉得泗丹丰河正在运送雪片，就像铁匠大熊鲁本用磁石牵动废弃的铁片一样。
时至黄昏，天色暗沉，地面缓缓爬升。他们在冷冷的暮色中前进，登上一道低坡。树木像在色雷辛湖地时一样稀疏，生冷的疾风吹拂米蕊茉的脸颊，但景色的改变多少令人心生一些安慰。
那一夜，他们爬到山坡高处扎营，早上起来时，手脚鼻子都发红刺痛，一行人在篝火边逗留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即使是凯马瑞，上马时也显然有些不情不愿。
雪越来越小，到上午便停了。及至中午，明亮的太阳拨开云层，投下一道道箭矢般的亮光。等众人来到山顶，时候已是下午，乌云重振旗鼓，但这一次只下了阵冷冰冰的小雨。
“公主！”艾奎纳大叫道，“看那儿！”他骑在前面，探查下坡路是否有危险：上坡固然平稳安全，但无法保证下坡也是如此，在陌生的地带，公爵可不打算碰运气。米蕊茉半是恐惧、半是兴奋地往前骑去，坐在鞍前的提阿摩俯下身子，急着想瞧瞧发生了什么。公爵站在稀疏的树林口，朝树干间的空隙挥着手。“看！”
他们面前有道宽阔的河谷，绿色的盆地间点缀着白色的积雪。虽然下着小雨，四周却有种沉静的氛围，空气似乎有些紧绷，仿佛什么东西正在吸气。看来像是半冻住的湖水中心，耸立着一座带着斑斑雪块的绿色大石山。斜阳映照下，岩山西面像在发光，热情地邀请一行人前去。山顶上，数以百计的白烟柱缕缕升起。
“感谢上帝，那是什么？”艾奎纳惊讶地说。
“我想，那就是我梦里看到的地方。”提阿摩呢喃道。
米蕊茉情不自禁地抱紧双臂。大山看起来过于真切。“希望那是个好地方。希望约书亚和其他人都在那儿。”
“上面有人住。”艾奎纳说，“看，那么多火！”
“走吧！”米蕊茉踢马下坡，“天黑前就能到了。”
“别走那么快。”艾奎纳催促坐骑向前，“我们还不能肯定那是约书亚的地盘。”
“只要有火，有张温暖的床，我宁可被人抓起来。”米蕊茉回头叫道。
凯马瑞落在最末尾，他停在树林间的缺口，木然盯着山谷。他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在原地驻足许久后才随其他人一起下坡。
来到湖岸时，天还亮着，但来接应的人都举着火把——黑糊糊的水面在火光映照下，仿佛绽放了一朵朵鲜黄绯红的花儿。看小船缓缓漂过浮冰，艾奎纳往后退了退，谨慎又防备。但等第一艘船触岸，他认出了船头的黄胡子，便欣喜地翻身下马，大叫起来：
“施拉迪格！以上帝之名，以安东之名，祝福你啊！”
他的部下几步蹚过湖水，来不及向公爵屈膝行礼，便被艾奎纳一把抱住，狠狠拥在怀里。“王子怎么样了？”艾奎纳喊道，“我夫人呢？还有我儿子呢？”
虽然施拉迪格自己也是大个子，但仍费了好大力气才挣出公爵的拥抱。等他喘过气来，便向艾奎纳保证一切都好，只是艾索恩替王子外出执行任务了。艾奎纳公爵乐呵呵地跳起一支笨拙的、热情的、巨熊一般的舞蹈。“我把公主带回来了！”公爵说，“不光是她，不光是她！快带路吧！啊，简直像过安东祭一样！”
施拉迪格大笑起来。“我们从中午就在观察你们。约书亚说：‘下去看看他们是谁。’他会大吃一惊的。一定会！”他麻利地安排几匹马上了驳船，接着来扶米蕊茉。
“公主。”他扶她稳稳坐到一张长凳上，“欢迎来到新盖营所。你叔叔看到你会很高兴的。”
随施拉迪格一起来的卫兵们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提阿摩和凯马瑞，但瑞摩加人不允许他们浪费时间。没多久，他们便调头驶向半冻的冰湖。
湖对面停着辆马车，由两头坏脾气的瘦牛拉着。乘客都就座之后，施拉迪格拍了拍一头牛的侧腹，车子吱呀作响，登上了碎石路。
“这是什么？”艾奎纳的目光探出去，盯着路边的白色石柱。
“这条路是希瑟造的。”施拉迪格的语气相当自豪，“这地方是希瑟建的，很古老。他们叫它‘瑟苏琢’。”
“我听说过。”提阿摩轻声对米蕊茉说，“学者们经常提到——但我不知道它真的存在，也不知道它就是葛萝伊显示给我看的岩山！”
米蕊茉摇摇头。她不在乎他们会被带到哪里。一看到施拉迪格，她就觉得肩上大部分担子都已卸下，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么疲倦。
她感觉自己正随着颤悠悠的车摇晃着脑袋，努力抗拒强烈的困倦。孩子们从山坡跑下，加入了队伍。他们跟在旅人后面，又是叫又是唱。
山顶上面已聚起了一大群人，看着攒动的人头，米蕊茉不由心生厌恶。她离开关途圃拥挤的木道已经很久了，此时此刻，这许许多多饥饿而期盼的面孔实在不堪入目。她靠着艾奎纳，闭上了眼睛。
行至高处，一张张脸变得熟悉，刚被施拉迪格扶下车，她就落进了约书亚叔叔的双臂。他把她抱得那么紧，就像艾奎纳拥抱施拉迪格那样。片刻后，他把她放开些，仔细端详着她。他比她记忆中的更瘦，衣服仍旧是惯常的灰色，但款式古怪又粗糙。她的心敞开了些，痛苦与欢乐同时涌了进来。
“救主回应了我的祈祷。”他说。虽然满脸皱纹和忧虑，但毋庸置疑，他非常高兴能见到她。“欢迎回来，米蕊茉。”
接着又出现了更多的面庞——穿着帐篷式怪袍的渥莎娃、琴师桑弗戈，还有小宾拿比克，他带着玩笑式的谦卑，鞠了一躬，才用温暖的小手牵起她的手。还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一旁，看起来非常眼熟。他留着一把胡子，红发中掺了一束白，脸颊上有道淡淡的疤痕。他看着她，像要记住她的模样，好像有一天要将她刻成雕像似的。
就这样过了许久。
“西蒙？”她问道。
诧异很快转成奇特的苦涩——她竟错过了那么多！当她在别处瞎忙活时，世界已经变了。西蒙不再是个小男孩，她的朋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高大的青年。她竟然离开了这么久吗？
陌生人动了动嘴，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他的话语。西蒙连声音也变得低沉了，但有些吞吞吐吐。“我很高兴你安全无事，公主，很高兴。”
她盯着他，双眼涌出滚烫的泪水。世界已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拜托了。”她猛地转向约书亚，“我觉得……我得躺会儿。我想睡觉。”她没看到曾经的厨房男孩垂下头、仿佛受到轻视的模样。
“当然。”她叔叔关切地说，“当然。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等你醒来，我们会办场感恩宴！”
米蕊茉晕晕乎乎地点点头，任由渥莎娃领着自己朝起伏的帐篷海走去。在她身后，艾奎纳的双臂仍然紧紧环着他又哭又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