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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穹苍

虽然夜风冷飕飕的,但要将沉重的帘轿抬过窄梯、再连人带椅小心地搬出轿子、安放在天台花园里,四名壮汉还是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椅子里的人包着厚厚的皮毛袍子,几乎看不出模样,但身穿优雅长裙的高挑女人依然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迎上前去,兴高采烈地唤了一声。
“宿尔巍伯爵!”公爵遗孀说,“您能大驾光临,真让我高兴。尤其是在这么寒冷的夜晚。”
“娜莎兰塔,我亲爱的,也只有你才能说动我在这坏天气出门。”伯爵接过她戴着手套的手,凑到唇边,“请原谅我无法起身,怠慢无礼。”
“别胡说。”娜莎兰塔朝伯爵的轿夫打个响指,示意他们将椅子挪近些,她则自行坐下。“虽然我觉得最近稍稍暖和了些,但你今夜来访,更令我心里温暖,受宠若惊。”
“与您为伴是我三生有幸,亲爱的夫人。”宿尔巍用手帕捂住一阵咳嗽。
“我保证,您的时间不会白费。”她浮夸地指向群星闪烁的夜空,仿佛是她令其在二人面前铺展开来。“看看这夜空!您一定会觉得此行不虚的!仙纳瑟苇是个才华横溢的人。”
“夫人过誉了。”楼梯上有个声音说。
宿尔巍伯爵有些困难地伸长脖子,笨拙地望向说话之人。
他从天台花园的入口处走来,又高又瘦,修长的十指相扣,仿佛在祈祷,下巴留了一把卷曲的带灰斑的黑胡须,长袍也是黑色,袍上是纳班点点群星的记号。他穿过一排排盆栽和灌木,身姿优雅如鹤,走近后弯下长腿,跪在公爵遗孀面前。“夫人,我欣喜地接到您的召唤。能侍奉您总是叫人心花怒放。”他转向宿尔巍,“要不是娜莎兰塔公爵夫人要为纳班日夜操劳,她自己也能成为一位杰出的占星师。她是位洞察入微的女子。”
珀都因伯爵在兜帽下微笑。“这点人所共知。”
宿尔巍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令公爵夫人犹豫了一阵才开口:“仙纳瑟苇才是过誉了。我只学了点皮毛而已。”她端庄地合掌按在胸前。
“啊,我真乐意有您这样的学徒。”仙纳瑟苇说,“我们可以一起探究奥秘,娜莎兰塔公爵夫人……”他的声音低沉又动人,“夫人希望我现在开始吗?”
娜莎兰塔盯着他挪动的嘴唇,突然晃了晃身子,如梦初醒。“啊,不,仙纳瑟苇,还没到时候呢。我们得等等我的长子。”
宿尔巍兴趣盎然地看着她。“我不知道班尼迦利也相信星象。”
“他只是略有兴趣。”娜莎兰塔谨慎地说,“他……”她抬起头,“啊,他来了!”
班尼迦利大步登上天台,两名身佩闪亮翠鸟纹章的卫兵跟在他几步之后。在位的纳班公爵肚子有些发福,但仍是个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的男人,大把浓密的胡须几乎把他的嘴完全遮住。
“母亲。”他走到天台上的几人身旁,简单地招呼了一声,抬了抬她戴着手套的手,点点头,接着转向伯爵。“宿尔巍。昨晚的宴席你没来。”
伯爵将手帕凑到嘴边,咳嗽一声。“真是抱歉,慷慨的班尼迦利。您知道,我身体不太好,有时连离开房间都难,没能参加以殷勤好客著称的塞斯兰·玛垂府的晚宴,真是深感歉意。”
班尼迦利嘟囔道:“那你更不该来这冻死人的屋顶。”他转向娜莎兰塔,“母亲,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公爵遗孀露出少女般受伤的表情。“什么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这是个便于观星的夜晚,仙纳瑟苇正要告诉我们明年的形势。”
“假如您也感兴趣的话,殿下。”仙纳瑟苇向公爵鞠了一躬。
“我也能告诉你明年会发生什么。 ”班尼迦利吼道,“麻烦和更多麻烦。不管转向哪儿,全都是问题。”他看着宿尔巍,“你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农民想要面包,但如果我给了,他们还会要,简直贪得无厌。我被迫派出好些士兵去边境解决那些色雷辛蛮子,结果呢,所有男爵都嚷着抱怨征发农民去当兵,把地搞荒了——我叫沼泽人来帮忙种粮食,但那些该死的棕皮肤小个子就是不来!我能怎么办,派军队去该死的沼泽抓人?我宁愿省点力气。”
“我深知统治一方是份重担。”宿尔巍同情地说,“时局艰难,而您正力挽狂澜。”
班尼迦利重重点头以示赞同。“还有那些该死、该死、该死到极点的火舞者,就会把自己点着,吓坏老百姓。”他的表情阴沉下来,“我就不该相信派拉兹……”
“抱歉,班尼迦利。”宿尔巍说,“我没听清——我耳背,你知道的。你说派拉兹……?”
纳班公爵看着伯爵,眼睛眯了起来。“没什么。反正今年糟糕透顶,明年我怀疑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苦笑着,胡须颤动,“除非能让一些在纳班闹事的去当火舞者。我觉得,还真有不少人很适合跳进火里。”
宿尔巍大笑起来,接着发出一阵干咳。“说得好,班尼迦利,说得好。”
“够了。”娜莎兰塔怒冲冲地说,“要我说,你是大错特错,班尼迦利——明年应该是妙不可言的一年。另外,也不必言之过早,仙纳瑟苇会告诉你一切需要知道的事。”
“我不过是个卑微的观星者,公爵夫人。”占星师说,“但我会竭尽所能……”
“要是你说不出比刚熬过的去年更好的东西,”班尼迦利嘟囔着,“我就把你丢下屋顶。”
“班尼迦利!”到刚才为止,娜莎兰塔的声音都像孩子般嗲声嗲气,转瞬之间竟尖锐得如同牲口贩子的鞭子。“别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不许威胁仙纳瑟苇! 听懂了吗?”
班尼迦利微微一缩身子。“不过是个玩笑。安东的圣血啊,母亲,别那么认真。”他走向被公爵纹章罩子半盖住的椅子,重重地坐了下去。“继续说吧。”他嘟囔着朝仙纳瑟苇挥挥手,“告诉我们,星星显出了什么惊喜。”
占星师从长袍里抽出一束卷轴,用夸张的手势挥舞着。“正如公爵夫人提到的,”他开口说道,声音柔和老练,“今夜非常适合占卜。不仅仅因为群星组成的形态,也因为夜空清澈,没有风暴妨碍。”他向班尼迦利公爵微微一笑,“这本身就是一种吉兆。”
“继续。”公爵说。
仙纳瑟苇举起卷轴,指向一圈星星。“如您所见,余汶御座升到了头顶。显然,御座关系到纳班的统治,自从异教时代便是如此。它的光芒越是黯淡,帝国储君就越该保持警惕。”他暂停片刻,好让众人理解其重要性,“今晚你们能直视御座,而在它顶端,毒蛇座和狼精座尤为明亮。”他转过身,指着另一部分天空,“隼座,在那儿,还有飞虫座,都出现在南天上。飞虫座总会带来转变。”
“就像是老皇帝的私人动物园。”班尼迦利不耐烦地说,“全是些野兽,野兽,野兽。这都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大人,班尼杜威家族的未来将更加辉煌。”
“我就知道。”娜莎兰塔愉悦地说,“我就知道。”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班尼迦利眯眼盯着夜空问道。
“要向各位大人解释清楚,三言两语可不够。”占星师流畅地说,“简而言之,在长时间的混乱和犹疑中,星座散乱不定,但如今,转变的时刻到了。巨大的转变。”
“那可能性也太多了。”班尼迦利抱怨道,“比如发生火灾什么的。”
“啊,那是因为您还没有把我的话听完。还有两个因素,最重要的因素。其一便是翠鸟座——在那儿,您看到了吗?”仙纳瑟苇指向东边天上的一点,“比我之前见到时亮得多——在每年这个时候,它本来是几乎看不到的。您家族的命运因翠鸟之光的盈亏而起起落落,而在我一生当中,还没见过它发出如此壮丽的光芒。班尼杜威家族,您的家族,将有要事发生,大人。”
“还有呢?”班尼迦利似乎开始感兴趣了,“你还提到另一个因素。”
“啊。”占星师展开了卷轴,检视着,“那个您此刻还看不到,但它很快就会再现——征服者之星。”
“就是去年和前年看到的长尾巴星星?”说话的是宿尔巍,声音热切,“那颗巨大的红星?”
“就是那颗。”
“但当它经过时,那些头脑简单的老百姓都被吓坏了!”班尼迦利说,“我想就是从它开始,才有了灾难降临的胡说八道。”
仙纳瑟苇点点头。“天机时常会被误读,班尼迦利公爵。征服者之星会回来的,但它并非灾厄之兆,而是转机。纵观历史,新秩序总是从冲突和混乱中诞生。它宣告过帝国的终结和罕蒂亚最后的时日。”
“那叫好事吗?”班尼迦利喊道,“你说到国家的沦亡,我却该为此而高兴?”他看起来像要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揍扁那个占星师。
“大人啊,想想翠鸟座!”仙纳瑟苇急忙说,“翠鸟座如此明亮,转机怎会令您陷入危难呢?不,大人,原谅卑微的仆人令您产生了误解。某国覆灭的同时,班尼杜威家族的势力却显著提升,这种情况您一定也能想到,对吧?”
班尼迦利一下子倒在椅背上,仿佛吃了一拳。他盯着自己的手。“我过会儿再同你谈。”他最后说,“现在让我们单独待会儿。”
仙纳瑟苇鞠了一躬。“如您所愿,大人。”他再鞠一躬,这一次是朝宿尔巍的方向。“终于能见到您,真是我莫大的荣幸,伯爵。”
伯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同班尼迦利一样陷入了沉思。
仙纳瑟苇亲吻了娜莎兰塔的手,微微躬身,穿过天台,收拢卷轴,走下楼梯。他的脚步声渐渐回荡,消失在黑暗中。
“明白了吧?”娜莎兰塔问道,“你们明白我为何器重他了吧?他确实非常出色。”
宿尔巍点点头。“的确气度非凡。而且您相信他很可靠?”
“当然。他预测了我可怜的丈夫之死。”她露出极度悲伤的表情,“但不管我怎么警告,李奥巴迪就是不听。我说,如果他踏上爱克兰的土地,我俩就再也无缘相见了,他却当我胡说八道。”
班尼迦利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仙纳瑟苇告诉你,父亲会死?”
“他说过。要是你父亲肯听就好了。”
宿尔巍伯爵清了清嗓子。“好吧,我本希望换个时间再谈这问题,班尼迦利,但听了你的占星师的话——听他预见到你光辉的未来——我想也许现在正是时候,将我一点卑微的想法说出来。”
班尼迦利将注视着母亲的不满目光转到伯爵身上。“你想说什么?”
“某些我得知的事。”老人环顾四周,“啊,请原谅,班尼迦利,但能请您让卫兵先退下吗?”他朝两名一动不动、仿佛石雕般静静站立的卫兵打了个手势。班尼迦利嘟囔着,示意他俩退下。
“然后呢?”
“正如您所知,我有许多信息来源。”伯爵开始吐露,“不少更有权势的人一无所知的情况,我都能打听到。就在最近,有些消息也许会令您很感兴趣。关于埃利加和约书亚之间的战况,以及……其他事态。”他顿了顿,期待地看着公爵。
娜莎兰塔也凑了过来。“继续,宿尔巍。你知道我们有多看重你的忠告。”
“没错。”班尼迦利说,“继续。我对你的消息很感兴趣。”
伯爵露出狐狸般狡猾的笑容,牙齿洁白发亮。“啊,是的。”他说,“你们会感兴趣的……” 
 
艾欧莱尔没认出站在雕塑厅门口的希瑟。那人身穿丝光闪烁的淡黄色上衣和马裤,以希瑟的标准算是相当保守。他的头发高高束在头顶,呈栗棕色——这是伯爵见过最接近人类的发色。
“理津摩押和吉吕岐说,您须得见见他们。”这人的赫尼斯第语怪怪的,类似戴沃人,用词有些古老,“您要稍候片刻,还是即刻去见?即刻更佳。”
艾欧莱尔听到克罗翰吸了口气,想要抗议这传唤式的话语,但伯爵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不朽者可能只是不太熟悉这些词汇,所以听起来有些专横——艾欧莱尔觉得,以希瑟的个性,完全可以不焦不躁地等上他好几天。
“你的一位族人,一位治疗师,正与国王之女梅格雯在一起。”他对信使说,“我必须先跟她谈谈,然后就去。”
希瑟面无表情,迅速点点头,模样仿佛从河里抓到鱼的鸬鹚。“我会告知他们。”他转身离开房间,靴子在木地板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们成这儿的主人了?”克罗翰恼怒地说,“我们是不是该想想办法?”
艾欧莱尔摇摇头。“并非如此,老朋友。我相信,吉吕岐和他母亲只想找我谈谈,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俩一样流利地使用我们的语言。”
“我还是不喜欢眼下的状况。我们被司卡利踩在头上那么久,要到什么时候,赫尼斯第人才能取回自己合法的领土?”
“事情正在转变。”艾欧莱尔温和地说,“我们已经存活下来。五个世纪前,芬吉尔的瑞摩加人把我们驱赶到大山里、海崖上,但我们回来了。现在,司卡利的人不也都逃散了吗,说明我们这次又挺过来了。相对而言,希瑟带来的压力就要轻松多了,你不这么觉得吗?
老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眼眶周围皱巴巴的。最后,他笑了:“啊,我的好伯爵啊,你应该当个牧师或将军。你的确有统观全局的本事。”
“你也是,克罗翰,因此你才能一直这么活跃。”
不等老人回答,另一名希瑟就出现在门口。这次是个穿绿裙和云灰色斗篷的女子,虽然满头灰发,但看起来不比刚才离开的信使更年长。
“琪拉舒,”伯爵站起来,声音失去了原本的轻松,“你能帮她吗?”
希瑟盯了他一会儿,摇摇头,动作看着极不自然,像从哪本书上学来的。“她身体无恙,但不知为何,她将灵魂隐藏了起来。藏得极深,就像夜枭阴影下的老鼠。”
“什么意思?”艾欧莱尔尽量耐心地听完她的话。
“她受惊了,受到惊吓,如同父母双亡的孩童。”
“她经历过许多死亡,还曾亲手埋葬她的父亲和弟弟。”
希瑟女子慢慢地晃动手指,做了个艾欧莱尔看不懂的手势。“并非如此。任何人, 无论支达亚或苏霍达亚——黎明之子或凡人——只要活过一定岁月,便能理解死亡。它很可怕,但能理解。然而孩童无法领悟这一点,这位叫梅格雯的女子便是如此——她遇到的事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令她的灵魂受到了惊吓。”
“她能好起来吗?你能帮她做些什么?”
“我已尽了全力。她身体健全,但精神状态需另当别论。容我再做考虑,也许还有目前没能想到的解决方案。”
高颧骨、猫眼睛的琪拉舒表情很难分辨,但艾欧莱尔觉得,她的话希望不大。伯爵捏紧拳头,狠狠捶着自己的大腿。“我能帮她做些什么?”
希瑟眼里流露出类似遗憾的神情。“如果她把灵魂藏得足够深,那也只有她自己能将自己拉回来。你无能为力。”她顿了顿,仿佛在搜寻安慰的话语,“体贴些,会让她好点儿。”说完,她转身出了大厅。
沉默许久后,老克罗翰开口了:“梅格雯疯了,艾欧莱尔。”
伯爵抬起手。“别说了。”
“拒绝承认并不能改变事实。你走后,她的情况就越来越糟。我告诉过你我们是在哪儿发现她的——在布日岱峰上,她又叫又唱,就那样待在风雪里,只有密尔汊才知道她坐了多久。她还说自己见到了诸神。”
“也许她真见到了。”艾欧莱尔苦涩地说,“在这该死的一年里,我自己都遇上了那么多怪事,还有什么资格怀疑她?也许因为她的担子太重……”他站起来,在裤子上擦擦潮湿的手掌,“我该去见吉吕岐了。”
克罗翰点点头。他眼睛湿润,但嘴唇固执地抿成一条线。“别毁了你自己,艾欧莱尔。不要屈服,我们比她更需要你。”
“等艾索恩他们回来,”伯爵说,“告诉他们我去哪儿了。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请他们等我一会儿——我应该不会跟希瑟待太久。”他抬起头,望着渐渐入夜的天空,“我今晚想同艾索恩和乌勒谈谈。”他拍拍老人的肩膀,走出了雕塑厅。
“艾欧莱尔。” 
他在大门口转过身,发现梅格雯站在身后的门厅里。“小姐,你感觉还好吗?”
“很好。”她语气轻快,目光却不尽然,“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见……”他差点说出“诸神”二字,不由顿了顿。难道疯狂也会传染吗?“我要去见吉吕岐和他母亲。”
“我不认识他们。”她说,“不过,我想跟你一起去。”
“跟我一起?”感觉不太对劲儿。
“是啊,艾欧莱尔伯爵,我想跟你一起去。这有那么糟糕吗?我们又不是死对头,对吧?”她的话听着很空洞,就像绞架前的笑话。
“当然可以,小姐。”他急忙说,“当然了,梅格雯。”
贺恩岭上铺满了大片大片的希瑟帐篷,虽然艾欧莱尔分辨不出哪些是新添的,但一眼望去似乎比几天前更繁盛。营地不像短短几天建起来的,更像与丘陵同时存在,平静、柔和、天然,缤纷的帐篷屋像涡流中的植物一样摇移着。一时间,与克罗翰一样,伯爵也心生不满:希瑟有什么资格舒舒服服地在此扎营?说到底,这究竟是谁的领土?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精灵天性如此。再说了,虽然建了那么多伟大的城市,但以蝙蝠盘踞的万朱涂为参考,可见他们仍不属于任何地方。吉吕岐提到过华庭,希瑟最初的家园。听他的意思,哪怕世世代代都得居住于奥斯坦·亚德,但那也只是他们暂时的居所。他们还生活在自己的脑海里,生活在自己的歌谣和记忆中。对他们来说,贺恩岭不过是另一片暂居之地而已。
梅格雯静静地走在他身旁,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他记得多年以前,她曾带自己去看心爱的母猪下崽。分娩到最后出了些问题,母猪开始痛苦地号叫。当时已有两只小猪死掉了,还有一只脖子被带血的脐带勒住,母猪在惊慌中又压死了第三只猪崽。
整个血淋淋的过程仿佛一场噩梦,梅格雯当时的表情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最后,母猪终于被救活,其他幼崽也得到看护之后,她才忍不住大哭起来。回忆过去,艾欧莱尔突然想起,那是她最后一次允许他触碰自己。当时他为她难过、努力琢磨为什么要因动物而如此悲痛时,他将她拥到了怀里。她的胸膛紧挨着他,令他意识到,她虽然年轻,但已经长成了女人。那一刻还真是古怪。
“艾欧莱尔?”梅格雯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小姐。”他忘不了将她抱在怀里,二人跪在稻草堆中,双手和衣衫沾满了血污。但当时的无助感还不及现在的一半。
“你……你是怎么死的?”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抱歉,梅格雯,我什么?”
“你是怎么死的?我很惭愧,没能早点问你。你死得其所,死得高贵吗?哦,希望你没受多少痛苦,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听得下去。”她飞快地看他一眼,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你已经在这儿了!都过去了!”
“我是怎么死的?”非现实感仿佛一记重拳,狠狠地击中了他。他拉着她的胳膊,停下脚步。他们站在一片空草地上,离理津摩押的住处只有一石远。“梅格雯,我没死。摸摸我!”他伸出手,拉着她凉凉的指头,“我还活着!你也是。”
“诸神降临时,我被击倒了。”她仿佛在说梦话,“我想是司卡利——至少在醒来之前,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他举起了斧子。”她虚弱地笑了,“真是有趣。你能在天堂醒来吗?自从我来到这里,有时也会有睡了一阵儿的感觉。”
“梅格雯,”他紧紧捏住她的手,“听我说。我们没死。”艾欧莱尔感觉自己快哭出来了,他愤怒地晃了晃脑袋。“你还在赫尼斯第,你出生的地方。”
梅格雯看着他,眼里闪过一道异光。片刻间,伯爵以为自己说服了她。“你知道吗,艾欧莱尔,”她慢慢地说,“还活着时,我一直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失去重要的东西。甚至害怕跟你——我最亲密的朋友——讲话。”她摇摇头。轻风吹过丘陵,她发丝飘扬,露出长长的苍白的脖颈。“我甚至不敢告诉你我爱你,艾欧莱尔——爱到我的心都被灼痛了。我害怕告诉你后,反而会被你推开,到时连你的友谊都会失去。”
艾欧莱尔的心一下子粉碎了,像块开裂的石头被锤子狠狠打中。“梅格雯,我……我不知道。”他也爱她吗?不管是不是真的,如果说出自己也爱她,会不会有所帮助?“我……我太糊涂了。”他结巴着,“我不知道。”
她悲哀地笑了。“现在都无所谓了。”她用极度肯定的口吻说,“担心这些已经太晚了。”她抓住他的手,领他再次朝前走去。
他走向理津摩押的蓝紫两色帐篷,感觉就像在黑暗中被射了一箭,由于过于震惊,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还在继续往前走。
艾欧莱尔和梅格雯穿过环形布篷时,吉吕岐和他母亲正在平静地交谈。理津摩押穿着自己的铠甲,她儿子则身披质地柔软的布料。
吉吕岐抬起头。“艾欧莱尔伯爵,很高兴你能光临。我们有事要告诉你。”他把目光投向艾欧莱尔的同伴,“梅格雯小姐,欢迎。”
艾欧莱尔能感到梅格雯的紧张,但她只行了个屈膝礼。“大人。”她说。伯爵不由好奇,她眼中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吉吕岐是天空之神布雷赫,那他母亲又会被她当作谁呢?当她看着周围波澜起伏的篷布,看着果树和落日,看着其他希瑟的奇异面孔时,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请坐。”理津摩押的声音十分奇特,既悦耳又犀利,“需要茶点吗?”
“我不用,谢谢。”艾欧莱尔转向梅格雯。她摇摇头,双眼茫然,像被面前的什么东西牢牢吸引了似的。
“那就不浪费时间了。”理津摩押说,“我们有些东西要给你们看。”她转向之前造访神堂的棕发信使。那人上前一步,垂下手中的布袋,灵巧地解开细绳,将之翻倒过来。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滚落到草地上。
“冉恩的眼泪啊!”艾欧莱尔差点被呛住。
司卡利的人头,张着嘴,瞪着眼,浓密的黄胡须几乎全被断颈上的血污染红。
“这是你的敌人,艾欧莱尔伯爵。”理津摩押说道,表情平静而满足,就如一只将死鸟放在主人脚下的猫。“他和几十名手下终于折了回来,就在格兰玻山东边。”
“拜托,把它拿走吧。”艾欧莱尔几欲作呕,“我不需要看到他这个样子。”他担忧地盯着梅格雯,但她连看都没看:她苍白的脸正望向帐篷外渐暗的天空。
与火红色的头发不同,理津摩押的眉毛是白色的,仿佛双眼上两道细细的疤痕。她抬起一边眉毛,表情半像嘲讽,半像怀疑,看着倒挺像人类的。“你们的辛奈哈王子便是这样展示击败的敌人。”
“那是五百年前了!”艾欧莱尔恢复了些往常的平静,“我很抱歉,夫人,但我们凡人在这段时间改变了许多,我们的祖先也许比我们更凶悍。”他咽了咽口水,“我多次见识过死亡,但这一次确实很让我震惊。”
“我们无意冒犯。”理津摩押给了吉吕岐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们以为,看到征服并奴役你们一族的敌人的下场,会令你喜悦。”
艾欧莱尔吸了口气。“我理解。我也无意冒犯,毕竟我们很感激你们的帮助。感激到无以言表。”他忍不住又看了眼草地上那团沾满污血的东西。
信使弯下腰,拎着司卡利的头发,将脑袋装回袋里。艾欧莱尔压抑住询问尖鼻子其他手下的冲动,大概他们都被留在东边寒冷的丘陵喂秃鹰了。
“那就好。”理津摩押说,“因为我们希望能得到你们的援助。”
艾欧莱尔稳了稳身子。“我们能做什么?”
吉吕岐转向他。他面无表情,比平时更冷漠。难道他不怎么赞同母亲的做法?艾欧莱尔抛开这个念头。尝试理解希瑟,多半会把自己从困惑逼到发疯。
“如今司卡利已死,他的残党四分五裂,我们来此的目的也就达成了。”吉吕岐说,“但这只是刚踏出的第一步,真正的征途现在才开始。”
就在他说话时,他母亲从背后取出一只虽然粗厚但不失优雅的深蓝色罐子。她往里面伸进两根指头,收回时指尖被染成了灰黑色。
“我们说过,我们不能在此停留。”吉吕岐续道,“我们必须去乌棘大桓——你们称之为奈格利蒙的地方。”
理津摩押缓缓地用手在脸上涂抹起来,像在举行某种仪式。她往左右两颊画上黑线,又描过双眼眼圈。
“那……赫尼斯第人又能做些什么?”艾欧莱尔问。他发现自己很难将目光从吉吕岐的母亲身上挪开。
希瑟王子垂下脑袋,过了会儿才抬起头,与伯爵四目相对,迫使对方也同样集中起注意力。“凭借我们两族为彼此洒下的鲜血,我请求你,派支队伍与我们同行。”
“与你们同行?”艾欧莱尔想想光鲜雄壮、军号响亮的希瑟大军,“我们能提供什么帮助呢?”
吉吕岐笑了。“你低估了自己——也高估了我们。夺回一度属于约书亚的城堡非常重要,但那将是一场特殊的战争。谁知道凡人会在华庭血脉的战争中扮演多么惊人的角色?有些事情,你们能做到,我们却不能。我们现在人数稀少,需要你们一族的援助,艾欧莱尔,我们需要你。”
理津摩押围绕双眼,在前额和脸颊上画出一副面具。她那琥珀般的目光仿佛黑暗中的火焰和石缝中的珠宝。从下嘴唇开始,她在下巴上画了三条线。
“我无法强迫我的族人,吉吕岐,”艾欧莱尔对他说,“尤其是发生这么多事之后。但如果我去,应该有人会愿意跟随。”他琢磨着这需要多少尊敬和责任感。另外,虽然司卡利已经覆灭,但对埃利加——甚至那位更可怕的敌人——而言,瑞摩加人只是微不足道的爪牙而已。赫尼斯第自由了,但战争远未结束,想起能参加战斗,伯爵多少感到了一些诱惑。收拾混乱的赫尼赛哈,再加上照顾梅格雯的疯病,这一切已令他难以承受。
头顶的天空一片深蓝,仿佛理津摩押的罐子。围墙边的木架上安着希瑟用来照明的光球,自下而上地将果树的枝丫点亮。
“我会同你们一起去奈格利蒙,吉吕岐。”他终于开口。艾欧莱尔确信,克罗翰能照顾赫尼赛哈的族人,也能照看梅格雯和路萨的妻子茵娜温。克罗翰会重建这片土地——这任务对老人再适合不过了。“我会尽量多带些战士同行。”
“谢谢,艾欧莱尔伯爵。世界变了,但有些真挚的东西一直都在。赫尼斯第的人心依然如故。”
理津摩押放下罐子,指头在靴子上擦了擦,留下了明显的污痕。然后她站了起来,满脸的图纹看着更加诡异,更加叫人不安。
“那就说定了。”她说,“从今夜算起,第三个早上,我们便向乌棘大桓进军。”在晶球的照耀下,她的眸子闪闪发光。
艾欧莱尔不敢与她对视太久,但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请原谅,夫人。”他说,“希望这话不会显得太粗鲁,但我能问问你在脸上涂了什么吗?”
“灰。哀恸之灰。”她从喉底发出声音,细微的呼气可能是叹息,也可能是怒喝。“你无法理解,凡人,但我还是会告诉你。我们要与贺革达亚开战。”
艾欧莱尔停了片刻,试图弄清她的意思,这时吉吕岐开口了,他的声音温和而悲哀。“希瑟与北鬼同出一脉,艾欧莱尔伯爵,但我们现在不得不与他们争斗。”他抬起一只手,做个像要熄灭烛火的动作——先摆动,再静止。“我们必须杀死我们的手足同胞。”
回去的路上,梅格雯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沉默,直到神堂斜顶出现在视线中,她才开口。
“我和你一起去。我要去看看诸神之战。”
他断然摇头。“你要同克罗翰他们一起留下。”
“不。如果你丢下我,我就自己跟过去。”她的声音平静又坚决。“而且,艾欧莱尔,你听上去为什么这么害怕?我又不能死两次,对吧?”她的笑声更响亮了些。
艾欧莱尔徒劳地与她争辩一番。最后,当他的脾气快要爆发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医师说,她必须自行走出来。或许这也是种办法? 
但这太危险了,他当然不能让她去冒这个险。可就算把她留下,他也没法阻止她跟上来——不管路萨之女疯没疯,在整个赫尼塞哈,没人的顽固程度能达到她的一半。诸神啊,他真是被咒诅了吗?难怪他宁可去参加残酷但单纯的战争。
“我们以后再谈吧。”他说,“我累了,梅格雯。”
“在这里,没人会累的。”她的声音里有种微妙的胜利感,“艾欧莱尔,我真为你担心。”
 
西蒙在瑟苏琢外墙边挑了一块空地。今天太阳居然露脸了,虽然风很大,他和米蕊茉必须穿上斗篷,不过能放下兜帽,让阳光照在脖子上,还是叫人相当舒适。“我带了些酒。”西蒙从袋里拿出一只皮囊和两个杯子,“桑弗戈说味道不错——我想是来自珀都因。”他紧张地笑了,“为什么一个地方的酒会比另一个地方的更好呢?一样都是葡萄酿的。”
米蕊茉微笑着。她看起来很累,绿眼睛周围的黑眼圈很重。“我不知道。或许因为种葡萄的方式不一样吧。”
“也无所谓啦。”西蒙小心地将皮囊中的酒注入第一只杯子,然后倒满另一杯。“我还是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喝酒——瑞秋永远不会允许我喝酒的,她管它们叫‘魔鬼的血液’。”
“城堡女仆总管吗?”米蕊茉苦着脸,“她是个很凶的女人。”
西蒙递给她一只杯子。“我以前也这么想,她脾气确实不太好。但后来我才觉得,她其实一直在为我着想,我却总惹她生气。”他将酒举到唇边,让发酸的液体淌过自己的舌头,“真想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还在海霍特吗?希望她还好。希望她没受到伤害。”他咧嘴笑了——自己竟会对怒龙产生这种感觉!——然后他突然抬起头。“哦,糟糕,我居然开始喝了。我们是不是该说些什么祝酒词之类?”
米蕊茉庄重地举起杯子。“祝你生日快乐,西蒙。”
“也祝你生日快乐,米蕊茉公主。”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喝着酒。风吹草斜,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倒向那边,仿佛有头看不见的野兽正在辗转反侧。“廷议明天召开。”他说,“但我想,约书亚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会去纳班。”她的语气十分苦涩。
“有什么问题吗?”西蒙接过她的空杯,“这是个开始。”
“错误的开始。”她盯着他的手,接过杯子。他被她看得有些不安。“抱歉,西蒙。因为有些事,我不太开心。因为很多事。”
“如果你想说,我会听着。我会当个好听众,公主。”
“别叫我‘公主’!”等她再度开口,语气柔和了不少。“拜托了,西蒙,不要连你都这么称呼我。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时,你我曾是朋友。我现在正需要一个朋友。”
“当然……米蕊茉。”他吸了口气,“你我现在不还是朋友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叹了口气,“我和约书亚又起了矛盾。我和他意见不一致,我觉得我们该直接去爱克兰。和我祖父那时的战争不同,这一次更糟糕、更黑暗。要是先攻打纳班,我怕到时就太迟了。”
“什么太迟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种感觉,有种念头,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是真的。这已经够糟了,但因为我是公主——因为我是至高王的女儿——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听我把话说完,然后找个礼貌的借口打发我。如果他们直接叫我闭嘴,我还能稍微感觉好点儿!”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西蒙轻声问道。米蕊茉一直闭着眼睛,像在观察自己身体里的某样东西。那红金色的睫毛,那瞬间的美丽,让他感觉自己会一片片碎裂开去。
“你,西蒙,第一次见到我时,把我当成了一个女仆——不,男仆。”她大笑起来,但眼睛依然闭着,“而现在,即使是你,西蒙,当你看着我时,你看到的也不仅仅是我。你看到了我父亲的头衔,看到了我生活的城堡,看到了昂贵的衣裙。你看到了一个……公主。”她说出这些话时,仿佛它们可怕又虚假。
西蒙盯着她看了很久,看着她随风摆动的头发,看着她柔和的脸颊线条。他心急如焚,想说出自己眼中她真正的模样,却又觉得永远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只要一出口,他的真心便会变成蠢驴的傻话。“你就是你自己。”他最后说,“假装成别的人,或让别人假装他们不是在跟……公主谈话,这本身不就是假的吗?”
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那对眸子是那么清澈、那么透亮!他突然明白,站在她祖父圣王约翰面前是什么感觉了。这也提醒了他他自己究竟是谁:一个仆人的笨拙小孩,一个在特殊情况下加封的骑士。她从未像这一刻这么靠近他,但与此同时,两人的距离仍像隔着大海一样遥远。
米蕊茉专注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他窘迫不安地转开脸。“对不起。”
“别这么说。”她声音轻快,但并不符合她脸上烦躁的表情。“别这样,西蒙。我们谈点别的吧。”她转头看着山坡上摇曳的青草,那强烈的奇特瞬间过去了。
他们喝完了酒,分享了面包和奶酪。作为主人,西蒙甚至拿出一包用叶子裹住的甜点——几粒用蜂蜜和烤麦子做的糖球,是他在新盖营所的集市上从一位小贩手中买的。他们换了个话题,聊起见过的地方和怪事。米蕊茉努力向西蒙描述甘·依苔,包括这位呢斯淇的歌声,以及她是怎样用音乐将天空和大海连成一片。轮到自己时,西蒙努力解释吉吕岐在河边的家是什么样子,还有桠司赖,那座停满了蝴蝶的活生生的帐篷。他努力形容阿茉那苏有多么温柔而威严,最后还是不太成功。那份记忆仍然无比沉痛。
“那个希瑟女孩呢?”米蕊茉问道,“住在这儿的,亚纪都。”
“什么意思?”
“你觉得她怎么样?”她皱起眉头,“我觉得她很没规矩。”
西蒙轻哼了一声。“她有他们自己的礼节,大概是这样。他们与我们不同,米蕊茉。”
“好吧,那我觉得希瑟还真不怎么样。她的言行像个酒馆娼妓。”
他不得不压下另一丝笑意。比起在角天华时的打扮,亚纪都现在的穿衣风格已经极度保守了。确实,她依然经常露出自己茶色的皮肤,超出了新盖营所居民所能接受的极限,但亚纪都已经尽全力不要惹恼这些凡人同伴们了。至于她的行为……“我觉得她没那么糟。”他说。
“你当然不觉得了。”米蕊茉显然在生气。“你就像只小狗,眼巴巴地跟着她。”
“我没有。”他被这话刺痛了,“她是我朋友。”
“真是个好词。我也听我父亲的骑士们这样说过,用在不被允许进入教堂大门的女人身上。”米蕊茉坐直了身子。她的话不光是在调侃,他之前在她身上感受到的愤怒又回来了。“我不会怪你——这是男人的天性。她是很迷人,以某种独特的标准来看。”
西蒙尖声大笑。“我永远都不明白。”他说。
“什么?不明白什么?”
“没什么。”他摇摇头,决定还是将话题转到更安全的方面。“啊,我差点忘了。”他转过身,伸出手,拿过靠在风蚀墙面上的袋子,“这是我给你的生日贺礼。到交换礼物的时候了。”
米蕊茉抬起头,一脸慌乱。“哦,西蒙!可我没为你准备礼物!”
“你肯来就足够了。这么久了,能看到你平平安安的……”他声音一变,尴尬地支支吾吾起来。为了掩饰,他清了清喉咙。“不管怎么说,你已经给了我一件很好的礼物——你的围巾。”他拉开衣领,让她看到它正绕在自己的脖子上。“我想,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他刚露出笑容,又将之掩饰起来,“现在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他从袋子里拉出一件又长又细的东西,上面包着布。
“这是什么?”一时间,忧虑似乎消失了,她就像个孩子一般,全神贯注地看着神秘的包裹。
“打开它。”
她照做了。解开包裹布,她发现里面是支白色的希瑟箭,仿佛一丝乳白色的火苗。
“我想把它送给你。”
米蕊茉将目光从箭转到西蒙。她脸色发白。“哦,不。”她叹了口气,“不,西蒙,我不能。”
“什么意思?你当然能。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宾拿比克说,它是由希瑟的制箭师未冬弥右制造,远比我们想象的古老。这是我拥有的唯一一件能配上公主的东西,米蕊茉——不管喜欢与否,你确实是位公主。”
“不,西蒙,不。”她将箭和包裹布推回到他手中,“不,西蒙。这是我遇到最友善的事,但我不能接受。它不光是件东西,更是吉吕岐与你的约定——一个誓言。你亲口告诉我的。它的意义太重大了,希瑟不会无缘无故送出这类东西。”
“我也不会。”西蒙怒冲冲地说。所以,连这都不够好?他心想。在表面的愤怒之下,他感到深深的痛苦。“我想把它给你。”
“拜托了,西蒙,我真的很感谢你——你不知道我认为你有多善良——但从你手里接过它,会让我痛彻心扉。我不能。”
西蒙又是困惑,又是难过,合拢了抓住箭身的手指。他的礼物被拒绝了。他觉得自己真是执迷不悟。“那等一下。”他站了起来,几乎忍不住想要叫喊,“答应我,不要离开,等我回来。”
她犹豫地抬起头看着他,伸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如果你想让我待在这儿,西蒙,我会等。你会去很久吗?”
“不会。”他朝高墙破碎的大门走去。还没到十步,他便加快速度,奔跑起来。
等他返回时,米蕊茉仍坐在原处。她找到了他藏起来、当作最后一份惊喜的石榴。
“对不起。”她说,“但我太紧张,就把它剥开了。不过我一口都没吃。”她给他看果皮内整齐的籽粒,就像一排排宝石。“你手里的是什么?”
西蒙抽出斗篷裹缠的长剑。看这架势,米蕊茉一下子明白了。他跪在她面前。
“米蕊茉……公主……我将给您我仅剩的东西。”他将剑柄递向她,垂下头,盯着靴子边的草丛。“我的服侍。我现在是名骑士了。我发誓,您是我的女主人,我将服侍您,保护您……希望您能同意。”
西蒙微微抬头,用眼角余光察看。米蕊茉脸上百感交集,但没有一样他能辨认出来。“哦,西蒙。”她说。
“如果您不同意,或有什么我太愚蠢、所以不能理解的原因,只要说一声就好。我们还是朋友。”
长长的停顿。西蒙再次俯视地面,只觉头晕目眩。
“当然。”她终于说道,“我当然同意,亲爱的西蒙。”她的语气带着异样的为难,还发出了勉强的笑声,“但我永远不会为此原谅你。”
他惊慌地抬起头,想看看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她嘴唇颤抖,似笑非笑,眼睛却闭上了,睫毛间仿佛有泪光在闪动。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难过。
“我该怎么做?”她问道。
“我也不清楚。拿着剑柄,用剑身碰触我的双肩,大概是这样,约书亚便是这么做的。你就说:‘你将成为我的勇士。’”
她接过剑柄,将它抵在脸颊上,片刻后又举起剑,轮流碰触了他的双肩。先左,再右。
“你将成为我的勇士,西蒙。”她轻声道。
“我会尽忠职守。”
 
离别之家的火把快要烧尽了。晚餐时间早已过去,但没人提出用餐的要求。
“这是廷议的第三天。”约书亚说,“我们都累了,但我请求大家再集中一会儿注意力。”他伸手盖住了双眼。
艾奎纳觉得,经过漫长的三天和激烈的争执,屋内所有人当中,王子才是最疲劳的那个。约书亚尽量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发言,结果却因许多旁枝末节浪费了很多时间,这点让曾经的艾弗沙领主很不满意。如果约书亚不能硬起心肠,他永远都不可能在残酷的战斗中胜过他哥哥。从上次见面到现在,他已经有所长进——所有幸存者似乎都因来这鬼地方的旅途而改变了——但公爵依然觉得,约书亚尚未学会倾听但不受其影响的窍门。缺了这一点,他苦涩地想,没人能长期统治下去。
人们的分歧很多:色雷辛人不相信新盖营所的人足够强壮,觉得约书亚带着他们经过草原时,那些人会成为马车部族的累赘;与之相对,由于约书亚还没从他哥哥或班尼迦利手中夺取到新的安居地,定居者们也不太愿意抛下新的生活,辗转到其他地方去。
戴奥诺斯去世之后,弗乐森和施拉迪格成了约书亚的作战指挥官,但连他俩也为王子该去哪儿而争执不休。施拉迪格与自己的领主艾奎纳站在一边,努力说服众人进军纳班。弗乐森则与很多人一样,觉得绕道南方是偏离正路。他是爱克兰人,而爱克兰不光是约书亚的领土,更是埃利加暴政下受难最深的土地。弗乐森声明他们应该往西,进入爱克兰外围,聚起反对至高王的力量,再向海霍特进军。
艾奎纳叹了口气,挠了挠下巴,为重新长出胡须而高兴了片刻。他很想站起来直接指定所有人该做什么,又该怎么做。他甚至感觉到,如果能卸下担子,约书亚只会暗自高兴——可惜他不能这么做。一旦王子失去地位,各方势力会立刻乱成一团,届时,任何反抗埃利加的计划都将毁于一旦。
“凯马瑞爵士。”约书亚突然转向老骑士,问道,“您向来沉默。但如果按艾奎纳等人的谏言,我们向纳班进军,您就将成为我们的旗帜。我想听听您的想法。”
老人一直置身事外,但艾奎纳觉得,那不是因为他不赞成或不同意。确切地说,凯马瑞就像个圣人,坐在喧闹客栈中间的板凳上,却充耳不闻各种争执,人在心不在,只顾专注其他人看不到的某些东西。
“我无法告诉你何为正道,约书亚王子。”老骑士说。自从恢复理智,他就带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用词典雅、彬彬有礼,简直像在演戏,类似安东之书的箴言里走出来的老实农夫。“我力不能及。此外,我也不愿将自己置身于您和上帝之间,他才是万事万物的解答者,我仅能告诉您我的个人看法。”他向前靠去,俯视自己指头修长的双手。它们合拢在桌面上,姿势仿佛祈祷。“我对大部分形势仍然迷茫——您长兄与风暴之王做了交易,而它在我的年代还只是个模糊的传说。关于您提到的宝剑,包括我的黑剑荆棘,则是最匪夷所思的部分。
“但我知道,我曾十分疼爱我弟弟李奥巴迪。从您的话听来,在我丧失神智期间,他多年来一直尽职地统领纳班——我想,他远比我更优秀,他拥有统领之才,而我没有。
“至于他儿子班尼迦利,在我印象中只是个哭闹的婴儿,没想到日后竟成了弑父凶徒,实在令我痛心疾首。但铁证如山,我也无从质疑。”他慢慢摇头,像匹疲倦的战马,“我没法建议您去纳班、爱克兰,还是上帝的其他土地。但您若决定前往纳班,约书亚……那么没错,我将在前方领军。如果你们要打出我的名号,我不会阻止,虽然我并不认为这符合骑士之道:毕竟只有救主才配得众人的赞美,我只是必须洗净班尼杜威家族的耻辱。
“因此,如果这是您寻求的答案,约书亚,那么您已经听到了。”他抬手做个效忠的姿势,“是的,我会向纳班进发。我希望自己不要眼睁睁看着吾友约翰的国度被毁,看着心爱的纳班大地被我凶残的侄子蹂躏。那实在过于残酷。”他再度将目光垂落回桌面,“这是上帝给我的最艰难的试炼,而我辜负他已不计其数。”
说完这番话,老人的言语似乎在空中回荡,仿佛熏香,仿佛烟雾,掺杂着复杂的悔意充斥在屋内。没人敢打破沉默,直到约书亚开口。
“谢谢,凯马瑞爵士。我想我明白,前去对抗自己的族人是多么艰难。我们也许不该将此重责强加于你,这令我心痛如绞。”他环顾点着火把的大厅,“还有谁想在结束前发言?”
在他身旁,渥莎娃挪到长凳上,像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愤怒地盯着约书亚。王子不安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艾奎纳猜到了他俩间的问题,不由皱起眉头——约书亚告诉过他,她想要王子留到孩子出生——但王子实在不需要更多质疑来动摇决心了。
长桌下首远处,葛萝伊站了起来。“我还有最后一件事,约书亚。这个问题是史坦异神父和我昨晚才发觉的。”她转向坐在旁边的牧师,“史坦异?”
文书官站起来,拨弄着一堆卷轴。他伸出一只手正了正眼罩,慌乱地看着附近一张张脸庞,就像发觉自己突然被传唤、被指控犯下了亵渎之罪似的。
“对。”他说,“哦,对。有件重要的事——请原谅,有件可能还挺重要的事…… ”他飞快地翻动着面前的纸页。
“说吧,史坦异。”王子和善地说,“我们都急着听听你的发现。”
“啊,对,我们在莫吉纳的手稿里发现了一些东西。在圣王约翰的生平里。”他取出几页手稿,展示给那些没见过莫吉纳医师之书的人看,“另外,按照乌澜人提阿摩的描述,”他用纸卷指向沼泽人,“我们发现,意识到埃利加和风暴之王的大致交易内容之后,莫吉纳心中还有更深的考量。那很令他担忧。莫吉纳就是那样的人。”
“那是什么?”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坐了那么久,艾奎纳的屁股都疼了,背痛更是折磨了他好几个小时,“什么令他担忧?”
“呃!”史坦异愣了愣,“抱歉,真抱歉。就是芒尾星。那颗彗星。”
“我哥哥即位那年,天上是有颗彗星。”约书亚沉思道,“事实上,我们第一次看到它,就是在他加冕那天夜里。我父亲下葬也在同一天。”
“正是!”史坦异兴奋地说,“Asdridan Condiquilles ——征服者之星。好吧,我把莫吉纳写的内容读给你们听听吧。”
“……说来奇怪,” 
他开始读道,
“征服者之星,与这名称暗示的不同,并不随着征服者的降生或大获全胜而现身,相反,却总预示着帝国的灭亡。它宣告了古老的海上王国罕蒂亚的衰败,甚至昭示了最伟大的帝国的终结——随着主城阿苏瓦的倾覆,希瑟对奥斯坦·亚德的统治宣告结束。在卷轴联盟的学者们收集到的记录中,征服者之星出现在阿苏瓦的夜空,是在伊奈那岐,伊彦宇迦之子,准备施展法术,将希瑟城堡和芬吉尔的瑞摩加大军共同摧毁之时。 
“据说,征服者之星唯一一次揭示纯粹的胜利,只有救主的凯旋。当时乌瑟斯·安东被倒挂在处刑树上,人们看到它在纳班的天空闪烁。然而,这一点依然值得思考。因为安东之死也代表了伟大的纳班帝国的最终瓦解,从这个角度而言,它仍然预示了衰败与崩溃……” 
史坦异吸了口气,眼睛闪闪发光:莫吉纳的文字驱散了他在众人面前发言的不安。“所以你们知道,我们认为,这里头有某种征兆。”
“具体是什么?”约书亚问,“我哥哥即位那年年初,它就已经出现了。如果它能预测帝国的毁灭,那指的是那个呢?只可能是我哥哥的帝国吧。”他露出一丝微弱的笑容。众人间也响起一阵沙沙的轻笑声。
“但这并非全部,约书亚王子。”葛萝伊说,“笛尼梵等人——包括去世前的莫吉纳医师——都研究过这件事。征服者之星,你知道的,它并未离去。它还会回来的。”
“什么意思?”
宾拿比克站了起来。“笛尼梵发现,每五百年,”他解释道,“这颗星星会在天空出现三次,而不只是一次。前后一共三年,每年一次,一开始很亮,第二次黯淡到几乎看不清,最后一次则最为明亮。”
“所以,它今年还会出现,就在冬末。”葛萝伊说,“第三次出现。上一次发生这情况时,正值阿苏瓦的陷落。”
“我还是不太明白。”约书亚说,“我相信,你们认为这可能很重要,但我们已经有太多谜团要解开。对我们来说,这颗星星又有什么重大的意义?”
葛萝伊摇摇头。“也许没意义。也许,就像过去,它预示着一个大国的覆灭:古代的?风暴之王的?或者你父亲的?虽然那样便预示着我们的失败。但它总是伴着重大历史事件而出现,不可能全无意义。”
“我同意。”宾拿比克说,“这种时候,不该将这类事件简单地当作巧合。”
约书亚失望地环顾四周,像是希望长桌旁有人能提供答案。“但它到底会有什么影响?而我们又该采取什么措施?”
“首先,可能只有星星在天上出现时,我们才能使用三神剑。”葛萝伊提出,“它们的价值似乎超出了世间的法则,也许天空会显示出它们何时最有用。”她耸耸肩,“或者,那可能是伊奈那岐力量最强的时候,能最大程度地帮助埃利加迎战。要知道,五个世纪前,也正是风暴之王念诵咒文,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总而言之,我们需要在那时候来临之前赶到海霍特。”
宽敞的房间安静下来,只有炉火的轻声噼啪打破沉默。约书亚心不在焉地翻着莫吉纳的几页手稿。
“这些攸关成败的宝剑,你们没再研究出什么——没有什么对我们有用的信息?”他质问道。
宾拿比克摇摇头。“我们同凯马瑞爵士谈过很多次。”小个子尊敬地向老骑士点点头,“他把荆棘及其特性都告诉了我们,但我们仍没能弄清它和另两把剑的用处。”
“那我们就不该把身家性命都押在它们上面。”施拉迪格说,“魔法和精灵把戏每次都会带来不测之变。”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葛萝伊冷冷地开口。
约书亚坐直身子。“停。事到如今,要放弃三神剑已经太迟。如果要对抗的只有我哥哥,那我们也许还能碰碰运气。但显然,他每一步背后都有风暴之王的手在操纵,而三神剑是我们对抗黑暗灾祸的唯一希望。”
这时,米蕊茉站了起来。“那就让我再请求一次吧,约书亚叔叔……约书亚王子,我们直接去爱克兰。既然三神剑如此重要,我们就必须从我父亲那儿拿回悲伤,从我祖父墓中挖出光锥。按葛萝伊和宾拿比克的说法,我们没剩多少时间了。”
她表情严肃,但艾奎纳公爵觉得她的话语背后藏着绝望。这令他大为惊讶。这些决定无疑很关键,而且至关重要,但为什么小米蕊茉的话听起来——立刻到爱克兰与她父亲对峙——竟像牵涉到她的性命呢?
约书亚态度冷淡。“谢谢,米蕊茉。你的话我听明白了,很有参考价值。”他转向其他人,“现在我要宣布我的决定了。”他说出口的每个词都透露出尽快结束讨论的渴望。
“我面前有几个选择。落地生根——在这里,在新盖营所,建起家园,抵挡我哥哥,直到他因暴政自行崩溃。这是其一。”约书亚伸手捋过短发,又抬起两根手指,“其二是去纳班,由凯马瑞领军,也许我们能很快得到拥护,最后组织起打倒至高王的军队。”王子伸出第三支手指,“其三,按米蕊茉和弗乐森等人的建议,直接进入爱克兰,赌一赌是否能找到足够的支持者,打破埃利加的防御。当然,艾索恩以及穆拉泽地的艾欧莱尔伯爵,说不定会带着从霜冻边境和赫尼斯第招募来的人加入我们。”
年轻的西蒙站了起来。“请原谅,约书亚王子,别忘了希瑟。”
“可我们没法做出任何承诺,塞奥蒙。”希瑟女子亚纪都说,“没办法。”
艾奎纳有些惊讶。整场争论中,她一直静静地坐着,让人几乎忘了她的存在。他不确定在她面前公开谈论这些是否明智。再说,约书亚他们真的了解这些不朽者吗?
“也许希瑟会加入我们。”约书亚补充道,“但正如亚纪都所说,她并不知道赫尼斯第发生了什么,或者她的族人下一步如何打算。”王子闭上眼睛,静静地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以上情形之外,”他终于开口,“我们还必须找到另外两把剑。我们今天听到了征服者之星的事——虽然坦白说,这只给我们增加了一些压力而已。”他转向葛萝伊,“如果你们了解到更多内容,请尽快告诉我。”
女巫点点头。
“我真希望我们能留在这里。 ”约书亚扫了渥莎娃一眼,但她不肯对上他的双眸,“我最盼望的是,我的孩子能在这里安全降生。我希望看到所有居民安家乐业,让这古老的地方成为生机勃勃的新城,一个能容纳所有人的避难所。但我们无法停留。我们几乎吃光了所有食物,每一天还有更多流浪汉和逃难者抵达,再待下去,无异于邀请我哥哥派出比范巴德军更强大的部队。同时我也感觉到,一味防守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们必须前进。
“所以只剩下两个选项。多番考虑后,我决定选择纳班。眼下我们还不够强大,不能与埃利加正面对决,而且我担心爱克兰的居民人数锐减,很难聚起一支军队。如果作战失败,除了通过荒地逃回这里,我们再无别处可去。到那时,光是在溃逃中死去的人数,就已经让我不敢想象,更别提和埃利加的大军作战时的牺牲了。
“因此,我们只能去纳班。在班尼迦利召齐军队之前,我们可以先发制人,凯马瑞也能吸引更多人聚到我们麾下。如果足够幸运,我们便能赶走班尼迦利和他母亲,让凯马瑞收复整个纳班的舰队,好教我们更轻松地去对抗我哥哥。”
耳语声充满了整个房间,他举起胳膊,示意众人安静。“但我会谨记卷轴联盟关于征服者之星的提醒。我也不愿在冬季出发,尤其因为它一直很像风暴之王的手段。但我想,我们越早从纳班出发到爱克兰越好。如果彗星预示了帝国的灭亡,那就别让它成为我们的信使:我们要尽量在它出现之前抵达海霍特。但愿温和的天气能持续下去。两周内,我们就全数离开这里。这便是我的决定。”他将手垂落桌面,“行了,你们都可以走了,去睡会儿。没必要再争论了。我们要离开这里,去纳班。”
周围一片哗然。有人大声提出问题。“够了!”约书亚喊道,“都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艾奎纳一边指挥其他人出屋,一边扭过头去。只见约书亚瘫坐在椅子上,手指揉着鬓角。渥莎娃坐在他身边,双眼直直地瞪着前方,仿佛她的丈夫身在千里之外。
 
派拉兹钻出楼道,进入钟楼。高高的拱窗大开着,围着绿天使塔的旋风卷起了他的红袍。靴跟最后一次敲响石板后,他停下脚步,默然无声。
“您叫我,陛下?”他终于开口问道。
埃利加的目光穿过海霍特杂乱的屋顶,望向东面。太阳已经西下,天空挤满了沉重的黑云。整片大地都陷入阴影之中。
“范巴德死了。”国王说,“他输了。约书亚打败了他。”
派拉兹愣住了。“您怎么知道的!?”
至高王猛转过身。“什么意思,牧师?今天早上,范巴德残存的半打爱克兰卫兵回来了,他们告诉了我不少令人震惊的事。但你好像早就知道了。”
“不,陛下。”术士急忙说,“我只是惊讶,那些士兵回来时,竟没人来通知我。按惯例国王参事需要负责……”
“……筛选信息,决定哪些事可以让国王知道。”埃利加帮他把话说完。国王眼神闪烁,笑容不悦。“我有很多信息来源,牧师,别忘了这点。”
牧师僵硬地鞠了一躬。“如果冒犯了您,吾王,请您原谅。”
埃利加注视他片刻,又转身面向窗户。“我就不该派吹牛大王范巴德去。我早知道他会搞砸。赎罪宝血啊!”他狠拍窗台,“要是我能派哥斯伍去就好了。”
“乌坦邑侯爵已被证实是个叛徒,陛下。”派拉兹小心地窥探着。
“不管是不是叛徒,他都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将领。他会碾碎我弟弟和那些民兵,像碾碎猪肉一样。”国王弯下腰,捡起一片松脱的石头,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将它丢出了窗户。他望着石片静静地落地,继续说道,“现在约书亚要打过来了。我了解他,他总想抢走我的王座。他永远不会原谅是我先出生,但他很聪明,不会说出来。我弟弟很狡猾,他安静但狠毒,像条蝰蛇。”国王苍白的脸阴沉憔悴,却似乎又充满了一种可怕的活力。他的手指反复地一开一合。“但他不能打我个措手不及,对吧,派拉兹?”
术士弯起薄薄的嘴唇,露出一丝微笑。“不,大人,他不能。”
“现在,我有很多朋友——强大的朋友。”国王的手落在悲伤的剑柄上,剑身包在鞘内,挂在腰间,“就算约书亚能活上几个世纪,也有些事情他做梦都想不到。有些事情,不到最后完全猜不出。”他从鞘中抽出剑,斑驳的灰色剑刃仿佛有生命似的,不情不愿地在石头天花板下展露着自己的身姿。当埃利加将它举到面前时,风吹起他的斗篷,如翅膀般伸展。一瞬间,在污浊的暮光下,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生有双翼的怪物、来自黑暗远古的恶魔。“他和他的走卒都会死,派拉兹。”国王嘶声道,“他们不知道自己惹上了谁。”
派拉兹注视着他,眼神相当不安。“您弟弟不知道,吾王,但您会展示给他看。”
埃利加转过身,向东边的地平线挥动利剑。远处,一道闪电划过汹涌的黑暗。
“来吧!”他大叫道,“所有人都来吧!死亡会降到每个人头上!没人能从我手中抢走龙骨椅。没有人!”
仿佛回答一般,一阵低沉的雷声隆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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