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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假象

他们骑着黑马离开北方——这些坐骑在冰冷的黑暗中被抚养长大,在深夜里步伐平稳,也不畏惧寒风或高耸的隘口。骑手共三人,两女,一男,都是流云之子。他们再回奈琦伽的几率微乎其微,三人的牺牲业受到弃光者的歌颂。他们是乌荼库之爪。
离开风暴之矛时,他们穿过了奈琦伽古城的废墟,对还生活在太阳底下时的本族遗物不屑一顾。夜里,他们途经黑瑞摩加人的村庄,但一个人都没遇到。居住在厄运之地的所有凡人都知道,夜幕降临后,最好不要随便开门。
虽然坐骑又快又壮,但三名骑手还是花了许多晚上才来到霜冻边境。除了那些住在偏远处、意外被噩梦叨扰的入眠者,或者极少数感到冷风中又平添一丝寒意的行路人之外,没人察觉到三名骑手的存在。他们在黑暗中静静前行,终于抵达奈格利蒙。
他们在那里稍作停留,同以爱克兰人约书亚的城堡废墟为家的同族互换消息,也令马匹休息一下——即使经过风暴之矛马厩的残酷训练,动物也难免疲劳。乌荼库之爪的女头领——事实上,三人的地位是平等的——不安地去向城堡首领、红手之一致敬。对方全身缠着灰色的裹尸布,每道缝隙都透出余烬般的红光,坐在阴燃的、曾是约书亚王子宝座的残骸上。女头领态度恭敬,没做任何不必要的举动。即使是北鬼,被流放至极寒之地,经过漫长世纪的考验,面对风暴之王的手下也会惴惴不安。同他们的主人一样,红手也超越过这个世界——他们尝过虚湮的滋味,又再度返回。他们与依然活着的同胞不同,区别就像星星与海星。北鬼不喜欢红手,不喜欢他们被烧空殆尽的模样——他们五个都像真实世界间的黑洞,充满憎恨的黑洞——但只要奈琦迦女主人与伊奈那岐保持同一战线,那么除了屈服于风暴之王的仆从,他们没有其他选择。
他们发现同胞们与自己也有些疏远。乌荼库之爪等于死亡颂歌,奈格利蒙的贺革达亚沉默而敬畏地招待了他们,为他们安排了一间远离其他族人的冰冷房间。不过,三人也没在风声大作的城堡里待多久。
他们从城堡出发,骑过长阶,途经大稚照的废墟,接着往西穿过阿德席特,远远绕过角天华。乌荼库和她的同盟已同黎明之子开战并大获全胜,但他们的任务仍需保密。这片森林似乎时不时地在奋力阻碍他们——小径突然消失,树枝紧密交缠,星光变得古怪又混乱——但三人还是顽固地朝东南方前行。他们由北鬼女王亲自挑选,绝不会轻易放跑猎物。
最后,他们来到森林边缘。现在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就像之前的尹艮·杰戈,他们从北方南下,来取乌荼库敌人的性命。女王的猎人第一次面对支达亚便失败了,但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不朽者,不会急于一时,也不会允许自己出错。
他们拨马转向瑟苏琢。
 
“啊,以仁慈的上帝之名,我感到肩上的重量轻了不少。”约书亚深吸一口气,“终于能搬走,感觉真是松了口气。”
艾奎纳面带微笑。“即使有人不同意,”他说,“但没错,感觉是挺好。”
约书亚和艾弗沙公爵骑在马上,站在标志着山顶的门柱旁,看着新盖营所的人们在搬迁过程中乱成一锅粥。众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绕着盘旋于诀别石的希瑟古路下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和人们一起撤离的还有牛羊牲口,这支无奈地咩咩哞哞、跌跌撞撞的动物大军,在拥挤的人群中更添了不少混乱。有些居民还搭起粗糙的马车,将物品高高堆在车上,又给这场面增加了一股奇异的喜庆气氛。
约书亚皱起眉头。“比起军队,我们看起来更像是搬迁的集市。”
刚和法尔郡人弗乐森一起骑来的贺夫格哈哈大笑。“我们部族搬家时也这样,唯一的区别在于这里大部分是你的石民。没事,会习惯的。”
弗乐森挑剔地看着这景象。“我们需要所有能弄到的牛羊,殿下,有那么多张嘴需要喂饱。”他笨拙地策马前行几步——他还没习惯骑马。“嘿,你!”他叫道,“给马车让让路!”
艾奎纳觉得约书亚没说错:这景象确实很像搬迁的集市,只是相较之下,人们没表现出多少欢乐罢了。有孩童在哭闹——虽然总体来说,孩子们并不抗拒出行——也有新盖营所的成年男女在压低声音争吵、抱怨。没多少人愿意离开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迫使埃利加退位对他们来说太遥远了,几乎所有居民都宁愿留在瑟苏琢,好让其他人去应付冷酷的战争——但很显然,等约书亚把所有武装力量都带走,留在这个偏远之地也没什么意义。因此,这些人虽心怀愤懑,但又不愿冒险失去王子临时军队的保护,也就只能跟着约书亚朝纳班进发。
“领着这么一群人,我们连一帮学者都打不过,”王子说,“更别提我哥哥了。但我也不会小看他们——不小看任何人——哪怕他们衣衫褴褛,武器短缺。”他微笑道,“老实说,我觉得我第一次明白了父亲的感受。按上帝的要求,我总是尽量对臣民和善,但从未像圣王约翰那样热爱所有臣民。”约书亚轻抚宛阳风的脖子,陷入沉思,“真希望老人家能分一些爱给两个儿子。不过,我想我明白他骑过尼鲁拉大门、走进鄂克斯特时的感受。他情愿为那些人舍命,就像我会为这些人舍命一样。”王子又笑了,有些害羞,像在为自己刚才的话而尴尬,“我会让这些亲爱的乌合之众安全地抵达纳班,艾奎纳,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但等我们到了爱克兰,就等于把骰子交给了上帝——谁知道他会怎么对待他们呢?”
“没人知道,”艾奎纳说,“就连善行也未必能赢得他的青睐。至少有天晚上,你的史坦异神父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认为,试着因行善而收买上帝的爱是一种罪,与行恶无异。”
一头骡子——瑟苏琢少数的骡子之一——正往路边退缩。它的主人用力推动骡子拉的车厢,试图从后方驱策它,但那牲畜硬起脖子,分开四腿,沉默着不肯挪动分毫。主人走到前面,给了骡子一鞭子,但那牲畜垂下耳朵,抬起头,以骡子特有的顽固顶住了鞭打。主人的咒骂响彻山顶,被他的车堵在半路的人们也纷纷附和。
约书亚大笑着凑近艾奎纳。“看那可怜的牲畜,你就知道我是怎么看我自己的了。如果是上坡,它拉一整天都不会嫌累,可现在面对一段漫长又危险的下坡路,后面还有沉重的车厢——难怪它要用力把蹄子插进地里了。如果可能的话,它会这样一直等到审判日。”他的笑容消失了,转头用灰眸盯着公爵,“刚才我打断你了,再说一遍史坦异告诉你的话吧。”
艾奎纳盯着骡子和它的主人。这副景象真是又滑稽又悲惨,蕴含的意义似乎比表面更深刻。“牧师说,试图以善行收买上帝的青睐是一种罪。好吧,一开始他先为自己的念头道了歉——你知道他这个人,像只小老鼠——但最后还是说了。总之,上帝什么都不欠我们,而我们欠他一切,所以我们就该做正确的事,因为那是正确的,那样会更接近上帝,而不是因为我们会得到奖励,就像安静坐着的小孩会得到糖果一样。”
“没错,史坦异神父像只老鼠,”约书亚说,“但老鼠也能变得勇敢。虽然个头小,但它们很聪明,知道不该向猫叫板。我想史坦异就是这样,他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属于哪里。”约书亚抬起目光,从被鞭打但岿然不动的骡子看向环绕峡谷的西方丘陵,“不过,我会考虑他的话。有些时候,我们遵守上帝的话语确实出自恐惧,或希望得到奖赏。没错,我会考虑他的话。”
艾奎纳突然希望自己没开过口。
约书亚想要的就是这个——另一个责怪自己的理由。让他行动,老家伙,而不是胡思乱想。抛下忧虑,他就能拥有神奇的力量。让他成为真正的王子,让我们获得存活的机会,有一天能在炉火旁谈论往事。 
“你说,我们要不要把那白痴和他的骡子赶到路旁?”艾奎纳建议,“不然这地方很快就不像集市,反而更像尼鲁拉战场了。”
“好,我也这么想。”约书亚又笑了,像冰冷明亮的早晨一样灿烂,“但我觉得,我们要说服的不是白痴主人,可骡子又不懂得尊敬王子。”
 
“Yah,尼姆索克!” 宾拿比克呼喊道,“茜丝琪娜娜沫柯在哪儿?”
牧人转身举举弯矛以示问候。“她在船边,吟唱者,检查缝隙,以防弄湿羊蹄!”他大笑着,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那样你才不用游泳,不用像石头一样沉底,”宾拿比克咧开嘴,回以笑容,“等夏天水都干了,他们才能找到你,一个小泥人。所以有点敬意吧。”
“太阳真好。”尼姆索克回答,“看它们活蹦乱跳的!”他指指山羊,它们确实很活泼,还有几头在假装打斗,以前从没见过它们这样。
“只要别让它们自相残杀就行。”宾拿比克说,“你好好休息吧。”他弯腰冲坎忒喀的耳朵说了几句。大狼背着矮怪,往前一跃,跳过积雪。
茜丝琪确实在检查船只。宾拿比克放开坎忒喀,它用力抖抖身子,小步跑进一旁的林子。宾拿比克面带微笑,望着未婚妻。她正怀疑地检查那些船,恰似一个低地人在打量坎努克的绳桥。
“真仔细啊。”宾拿比克大笑着打趣说,“我们大部分族人已经渡过去了。”他朝点缀在谷底的白色群羊挥了挥手臂,趁还没踏上旅途,一群牧人和女猎手正在享受短暂的平静时光。
“我会亲眼看着每艘船平安渡河。”茜丝琪转过身,朝他张开双臂。他们面对面拥抱了片刻,一言不发。“几个人划船到蓝泥湖钓鱼是一回事。”她终于说,“但我必须为所有人和羊负责时,则是另一回事。”
“有你的照料,他们真是幸运。”宾拿比克的神情变得严肃,“但暂时先忘了这些船吧。”
她重重地捏捏他。“已经忘了。”
宾拿比克抬起头,目光穿过峡谷。不少地方的积雪都已消融,露出一簇簇黄绿色的草。“牲畜会一直吃到呕吐为止。”他说,“它们不习惯丰饶的土地。”
“雪都融化了吗?”她问道,“你之前说过,往年这个时候,这些土地不会积雪。”
“往年确实不会,但冬天已延伸到南边。只是现在,似乎又有消退的迹象。”他抬头望着天空。几片浮云没能挡住阳光的力量。“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令寒冬延续了这么久,我不相信他会随随便便放弃。我不知道。”他抽出一只手,重重地拍拍自己的胸口。“我来是为告诉你,我很抱歉,最近都没怎么陪你。有很多事要决定。葛萝伊他们花了很长时间研究莫吉纳的书,试着找到还没得出的答案。我们也一直在钻研欧科库克的卷轴,少了我就读不下去。”
茜丝琪抬起他的手,挨着自己的脸颊,按了一阵才放下。“你不需要悲伤。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她朝在水边浮动的船只偏了偏头,“……就像你知道我必须做什么一样。”她垂下眼睛,“我看到你在低地人的议会发言。我听不懂大部分词汇,但我看到他们尊敬地望着你,宾宾尼格伽本尼克。”她恭敬地念出了他的全名,“我为你骄傲,我的男人。真希望我父母也能看到这一切,像我一样。”
宾拿比克哼了一声,但显然很高兴。“对你父母来说,低地人的尊重未必算数,不过还是谢谢你。低地人也很尊敬你——见识了我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他们对我们都很尊敬。”他的圆脸变得严肃,“这也是我想和你谈的另一件事。你跟我提过一次,想回伊坎努克。你打算立刻离开吗?”
“我还在考虑。”她说,“我知道我父母需要我们,但我想,这里还有我们能做的事。低地人和矮怪并肩作战——也许在将来的日子里,能令我们的处境更稳固。”
“聪明的茜丝琪。”宾拿比克笑了,“但对我族而言,战斗也许会过于激烈。你从没见过为争夺一座城堡而发起的战争——低地人称之为‘围城’。我们并不适合那样的战斗,却承担了巨大的危险。约书亚和他的人至少要面对一两场这样的战斗。”
她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宾拿比克。我觉得,再次离开你实在太难了。”
他转开目光。“欧科库克带我来南方时,我也觉得很难离开你——但你我都知道,有些责任我们不想背负,但又必须背负。”宾拿比克挽起她的胳膊,“来吧,我们走一走,以后就没多少时间在一起了。”
他们回身走向山脚,避开正在等船的拥挤人群。“我最遗憾的,就是这些让我们没能成婚的麻烦。”他说道。
“只有没举行仪式而已。那一夜我去找你,放你走的时候,我们已经结婚了。哪怕你我再不相见。”
宾拿比克耸耸肩膀。“我知道。但我应该在仪式上娶你。你是女猎首的女儿。”
“所以我们分帐而睡。”茜丝琪微笑道,“好让大家见证我们的尊严。”
“我不介意和年轻的西蒙共享帐篷。”他回道,“但我宁愿与你共享。”
“会有时间的。”她捏了捏他的手,“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亲爱的,你有什么打算呢?”她声音平稳,像是毫不怀疑一定有未来。这时,坎忒喀钻出弯曲的林线,小跑到他们面前。
“什么意思?你我当然会回岷塔霍喽——或者你已经回去了,我会去找你。”
“那西蒙怎么办?”
宾拿比克放慢脚步,停了下来。他举起手杖,推落悬在枝头的雪团。在山坡狭长的背阴处,人群撤离的喧闹声轻了一些。“我不知道。我和他之间有承诺维系,不过时候一到,自然也就断开了。再然后……”他耸了耸肩,伸出双手,做了个矮怪式的手势,“不知道我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茜丝琪。不是兄弟,不是父亲,显然……”
“是朋友!”她温柔地建议道。坎忒喀在她身边,嗅着她的手,她挠了挠大狼的鼻子,指头划过能一口吞下她半条胳膊的大嘴。大狼满足地哼哼着。
“我和他显然是朋友。他是个不错的男孩。不,他已经成人了,起码我觉得如此。我一直看着他成长。”
“愿雪之瑾奇琶保佑我们安全度过这一切。”她庄重地说,“愿西蒙快乐地成长,愿你我始终相爱且生儿育女,愿族人一直拥有山脉为家。我不再害怕低地人了,宾拿比克,但我更喜欢与我能理解的人们在一起。”
他转身把她拉近。“愿瑾奇琶保佑你愿望成真。而且别忘了,”他也伸出手,握住她搁在大狼颈前的小手,“我们还必须求雪之女神保护坎忒喀。”他咧嘴笑了,“来吧,再跟我走一段。我知道山坡上有个安静的避风处——在未来的许多日子里,那可能是我们最后的秘密天地了。”
“可那些船,吟唱者,”她笑道,“我得再去检查一下。”
“每条船你都检查十几遍了。”他说,“要是愿意,矮怪可以一边说笑一边游过去。来吧。”
她伸手环住他,两颗脑袋亲密地靠在一起。大狼走在他们后面,安静得仿佛一条灰色的影子。
 
“你干吗呀,西蒙,很疼啊!”杰瑞米后退几步,吮吸自己受伤的手指头,“虽说你是个骑士,但也用不着打断我的手啊。”
西蒙直起身。“我只是展示些施拉迪格教我的技巧。再说我也需要练习。别那么孩子气嘛。”
杰瑞米给他一个厌恶的眼神。“我不是孩子,西蒙。但你也不是施拉迪格,我没觉得你的姿势符合标准。”
西蒙深吸几口气,努力咽下恼怒的回嘴。他焦躁不安并非杰瑞米的错:他已经好几天没跟米蕊茉说上话了,虽然瑟苏琢拔营搬迁的过程漫长又复杂,但似乎没什么自己能做的事。“抱歉,我不该那么说的。”他举起练习用剑,它用防护垛剩下的木头做成。“试试这一招,当你转过剑……”他伸出手,击中杰瑞米的木剑,“就像……这样……”
杰瑞米叹了口气。“我宁愿你去找公主谈谈,而不是找我对打,西蒙。”他举起剑,“好啦,来吧。”
两人佯攻、还击,剑身咔哒作响。几只绵羊游荡过来,盯着他们看了很久,它们以为矮怪的山羊又在打架,等发现是两腿青年间的较量,便又转身去吃草了。
“为什么你要提起公主?”西蒙喘着气问道。
“为什么?”杰瑞米努力退出对方手臂的攻击范围,“你觉得呢?自从她到了这儿,你就一直跟在她后面转悠。”
“我没有。”
杰瑞米退后一步,任由木剑垂落。“哦,你没有?那肯定是另一个笨拙的红发大个子。”
西蒙尴尬地笑了。“有这么明显吗?”
“救主乌瑟斯啊,有啊!而且谁不会呢?她那么漂亮,看起来也很友好。”
“她……不止如此。那你为啥不跟着她转悠?”
杰瑞米丢给他一个受伤的眼神。“就算我死在她脚边,她也不会注意到我的。”他露出讥讽的表情,“不过,她似乎也没对你投怀送抱嘛。” 
“一点都不好笑。”西蒙阴郁地说。
杰瑞米表示同情。“抱歉,西蒙,我知道恋爱是挺可怕的。听着,要是能让你感觉好些,尽管把我剩余的指头也打断吧。”
“好啊。”西蒙咧嘴一笑,再度举起剑,“来吧,该死的,杰瑞米,动作要标准 。”
“让某人当上骑士。”杰瑞米呼呼喘气,避开劈来的一剑,“等于永远毁掉他朋友的生活。”
打斗喧哗又起,没有规律的木头敲击声响亮激烈,仿佛一只醉酒的巨型啄木鸟。
他们坐在潮湿的草地上喘着气,共享一只水囊。西蒙解开领口,让风吹过发烫的皮肤。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冷得受不了,但在这一刻,凛冽的空气让他感觉很舒适。就在这时,一道阴影落在两人之间,他们抬起头,怔住了。
“凯马瑞爵士!”西蒙挣扎着想站起来。杰瑞米瞪大了眼睛。
“无须多礼,坐吧,年轻人。”老人摊开手,示意西蒙坐回去,“我只是在观察你们两个练剑。”
“我们都是新手。”西蒙自谦道。
“确实是新手。”
西蒙本来还希望凯马瑞反驳自己。“施拉迪格把他会的教给了我。”他尽量保持声音恭敬,“但我们没多少时间。”
“施拉迪格,艾奎纳的部下。”他专注地看着西蒙,“你是那位城堡少年,对吧?由约书亚加封的骑士?”第一次,他的话里带了些口音。虽然措辞庄重,但他仍带着稍显圆润的纳班腔。
“是的,凯马瑞爵士。我名为西蒙。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侍从,杰瑞米。”
老人的目光转向杰瑞米,微微点头示意后,淡蓝色的眼睛重又盯着西蒙。“时移势迁啊。”他慢慢地说,“而且以我所见,恐怕是今不如昔。”
西蒙等了一会儿才开口。“大人,什么意思?”他问道。
老人叹了口气。“错不在你,年轻人。我知道君王有时会提拔骑士,而你无疑也立下了丰功伟绩——据说就是你找到了我的佩剑荆棘——但身为骑士,并不只是舞刀弄剑。它是高贵的感召,西蒙……高贵的感召。”
“戴奥诺斯爵士把我该知道的都教给了我。”西蒙说,“在守夜之前,他教了我骑士规诫。”
凯马瑞坐了下来,以这把年纪而言,他的动作敏捷得叫人咋舌。“年轻人,即使如此也不够啊。你知道我身为仆役和侍从,侍奉了宏沙·珂莱瓦属下的盖瓦纳西斯多久吗?”
“不知道,大人。”
“十二年。每一天,年轻的西蒙,每一天都是上课。我花了两年之久,才学会照顾盖瓦纳西斯的战马。你也有马,对吧?”
“是的,大人。”西蒙有些不安,但又有些陶醉。史上最伟大的骑士正同自己谈论骑士之道。从瑞摩加到纳班,任何年轻贵族都愿意付出左臂,来交换西蒙现在的位置。“它叫寻家。”
凯马瑞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对这名字并不赞许,但依然说了下去。“你必须学会如何照料它。它比朋友更重要,西蒙,就如你双腿双臂之外的肢体。一名无法信赖坐骑的骑士,一名不能像理解自己一样理解坐骑的骑士,一名未曾上千次清理修整每一片马具的骑士——那么,他对自己而言,或对上帝而言,都百无一用。”
“我在努力,凯马瑞爵士,但要学的实在很多。”
“诚然,我们身处战乱之中。”凯马瑞继续说,“因此,一些不那么关键的技术可以暂且不管——比如打猎、放鹰之类。”他似乎没因这个念头而安心,“甚至你可以认为,有些规矩不如以往那么重要,除非影响到了军纪。不过,若你能明白自己在上帝睿智的规划中所处的位置,战斗会变得更加容易,与王军在此的战斗也不会像之前那么凌乱无章。”他严峻专注的表情突然软化下来,眼神也变得温和,“我打扰到你们了,对吧?”他扬起嘴角,“我一觉睡了四十年,大梦初醒,却已年迈如斯。这里已经不是我的世界了。”
“哦,不。”西蒙真诚地说,“你没有打扰我,凯马瑞大人。完全没有。”他看着杰瑞米,想得到些支持,但他的朋友只是鼓着眼睛、闭着嘴巴。“请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成为一位更好的骑士。”
“这是为了安慰我吗?”安东信众中最伟大的骑士问道。他的语气冷冰冰的。
“不,大人。”西蒙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虽然一时间,他更怕自己会发出惊恐的咯咯声。“不,大人。请原谅,我怎么会觉得你在打扰我呢……”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话形容如此荒唐的念头,“您是位英雄,凯马瑞爵士。”他终于说道,言简意赅,“一位英雄。”
老人站了起来,和坐下时一样,动作轻快得令人惊讶。西蒙担心自己是不是冒犯到他了。
“站起来,年轻人。”
西蒙按他说的做。
“还有你……杰瑞米。”西蒙的朋友看到骑士用手指示意,便也站了起来。凯马瑞挑剔地看着他俩。“借一下你们的剑。”他指着西蒙攥在手里的木剑,“我将荆棘留在帐篷里了。不得不承认,我仍然因她在旁而心神不定。她有种令人焦躁的特质,叫我心底生厌。或许只有我感觉得到。”
“她?”西蒙惊讶地问。
老人做个无所谓的手势。“我们在梵尼塔是这么说的。船和剑是‘她’,风暴和山脉是‘他’。行了,注意听好。”他接过练习剑,在湿草地上画了个圈,“骑士规诫提到,我们是按上帝的形象造就的,这个世界也是……”他在第一个圈子里画了个小些的圈,“……照天堂的形貌造就,只是可悲地缺乏天堂的优雅。”他用批判的眼光检视着圈子,仿佛从中能看到繁衍的罪人。
“正如天使是至高上帝的手下和信使,”他继续说,“骑士也为地上各式各样的统治者服务。天使带来上帝的美好事工,纯粹而完整,但地上是有瑕疵的,吾等的统治者也是如此,即使最伟大的那些也在所难免。因此,违背上帝意愿的事时常发生,随之便出现了战争。”他将中间那个圈一分为二,“这个试炼将验明我们的统治者是否正义。战争,是最能反映上帝意愿的锋刃;战争,将决定地上帝国的繁荣与覆灭。可如果单凭力量——无关荣誉或仁慈的力量——就能取胜,那么也就不存在任何胜利。因为只靠着比试力量,永远都无法显明上帝的意愿。难道上帝爱猫更胜老鼠吗?”凯马瑞严肃地摇摇头,又将锐利的目光投向他的听众,“你们在听吗?”
“在听。”西蒙迅速回答。杰瑞米只是点点头,像被打傻了似的一言不发。
“所有天使——逃走的那位除外——首要任务便是顺服上帝的旨意,因为他是完美的,全知全能的。”凯马瑞在外圈画了几个叉,西蒙觉得它们大概代表了天使。事实上,他有点迷糊,同时又觉得自己听得懂骑士说的大部分内容,因此他认真思考,等待老骑士继续发话。“然而,”老人又说,“如前所述,人类的统治者是有缺陷的。他们是罪人,和我等无异。所以,虽然每位骑士都要效忠自己的领主,但也必须忠于骑士规诫——所有战争和行为的规则,荣誉、仁慈和责任的规则——这适用于所有骑士。”凯马瑞又画了一条线,将内圈垂直地一分为二。“因此,无论赢得胜利的地上的统治者是谁,只要他的骑士遵守规诫,这个胜利便是遵循了上帝的律法,这也将准确地表明他的意愿。”他用敏锐的目光盯着西蒙,“听明白了?”
“明白,爵士。”老实说,这些话听着很有道理,虽然西蒙还需要琢磨一番。
“很好。”凯马瑞弯下腰,擦净沾着泥的木剑,动作仔细得仿佛对待荆棘,然后才递还给西蒙。“就像牧师必须用动听而虔诚的方式,向人们解释上帝的意愿一样,骑士也必须用类似的方式执行上帝的意愿。这就是战争不应类似动物厮打的原因。这就是骑士不等于骑马壮汉的原因。骑士是上帝在战场的代理人,剑术亦是祈祷,年轻人——庄严而悲伤,同时充满喜悦。”
但他看起来不怎么喜悦, 西蒙心想,不过确实有几分像牧师。 
“这也是你不能仅靠守夜和挥剑就成为骑士的原因。就像将安东之书从村子这头拿到那头,并不能让你成为牧师一样。你要学习,各个方面都要学习。”他转向西蒙,“站直了,拿起你的剑,年轻人。”
西蒙照做了。凯马瑞比他足足高出一掌,这点还挺有趣,西蒙已经习惯了自己比绝大多数人高。
“你拿剑就像拿着棍子。伸开手,这样。”骑士用宽大的手掌包住西蒙的手,指头干燥、坚硬而粗糙,仿佛一辈子都在耕地或筑墙。突然,在他的碰触下,西蒙意识到老骑士的确身经百战,理解了他远不只是传说中的人物或满腹知识的老头。他能感到那些数不胜数的岁月里的艰难和困苦,还有那些举不胜举的被迫的比试和战斗,经历了那么多,凯马瑞才成为当时最伟大的骑士——而且西蒙感觉到,老骑士不曾从中感到任何欢愉,就像一名好心的牧师不得不谴责一个无知的罪人。
“现在,举剑感受一下,”凯马瑞说,“感受力量如何从你双腿而来。不对,你失去平衡了。”他叫西蒙合拢双脚,“为什么塔楼不会倾覆?因为它地基稳固。”
很快,他也开始指导杰瑞米,指导得十分用心。
下午的阳光很快划过天空,随着黄昏到来,轻风变得冰冷。老人严厉地训练他们时,眼中闪着光——冰冷但明亮。
等到夜晚降临,凯马瑞终于允许他俩离开,这时河谷里已是遍地篝火。忙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过了河,明天一大早,王子等人便要出发离开。眼下,新盖营所的人们要么在临时营地歇息,吃着迟来的晚餐;要么漫无目的地在越来越黑的林子里晃荡。一种沉静而期待的情绪笼罩着河谷,就像暮色一样真切。这真有点像间隙间的世界,西蒙想,就是升上天堂之前的那个地方。
但它同样也是下地狱之前的地方, 西蒙又想。我们这一趟不是去旅行——而是去打仗……甚至更糟。 
他和杰瑞米静静地走着,脸颊仍然泛红,汗珠却很快冷却。西蒙酸痛的肌肉现在感觉很舒服,但经验告诉他,等到明天就没那么好了,尤其是在马背上骑行一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杰瑞米,你照料过寻家了吗?”
年轻人恼火地看他一眼。“当然了。我说过我会的,不是吗?”
“好吧,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去看它一眼。”
“你不相信我?”杰瑞米问道。
“我当然相信。”西蒙急忙说,“我不是针对你,真的。但凯马瑞爵士说了骑士和马的事,所以……所以我想看看寻家。”同时他也想单独待会儿,凯马瑞说的其他事也需要时间好好琢磨。“你能明白的,对吗?”
“大概吧。”杰瑞米皱着眉头,不过看来没太生气,“那我自己去找点东西吃。”
“等会儿在艾奎纳的营火边碰头。我记得桑弗戈要唱几首歌。”
杰瑞米继续朝营地最拥挤的地方走去,那里立着他、西蒙和宾拿比克今早搭起的帐篷。西蒙松了口气,走向拴马的山坡。
夜空是雾蒙蒙的紫色,星星还没露头。西蒙穿过越来越暗的泥泞草地,满心希望有些月光。他滑倒了一次,大声咒骂着将满手的泥泞擦在裤子上,反正练了这么久的剑,它已经又脏又湿,连靴子都被浸透了。
一个人影穿过黑暗朝他走来,是弗乐森,他刚照料完自己的马和约书亚的宛阳风。按这情况,如果不出意外,弗乐森将代替戴奥诺斯在约书亚身边的位置,而他看起来胜任愉快。法尔郡人曾告诉西蒙,他来自一个铁匠家庭——光看弗乐森的宽肩,西蒙就知道这是真的。
“你好啊,塞奥蒙爵士。”他说,“看来你也没带火把。但只要不待太久,大概也用不着。”他眯眼看着上方,估计着迅速黯淡的天光能撑多久。“小心——我后面几十步有个大泥坑。”
“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西蒙大笑,指了指自己泥泞斑斑的靴子。
弗乐森打量着西蒙的双脚。“到我帐篷来,我给你抹点油,皮裂了就没用啦。或者,你去听琴师唱歌不?”
“应该会去。”
“那我待会儿带给你。”弗乐森向他点头行礼,继续前行。“小心泥坑!”他扭头呼喊道。
西蒙保持谨慎,平安绕开那一大片烂泥潭。与之相比,自己刚刚踩到的泥坑只是小意思。他渐渐听到马儿的轻嘶,它们被拴在坡上,借着昏暗天空的映衬,形成一片黑影。
寻家就在杰瑞米说过的地方,被一根稍长的绳子系在一棵张牙舞爪、黑糊糊的扭曲橡树上。西蒙伸手笼住马儿的鼻子,感受它温暖的呼吸,又将脑袋挨近它的脖子,按摩它的肩膀。马骚味很浓,但不知为何很令人安心。
“你是我的马。”他轻声说道。寻家抖了抖一只耳朵。“我的马。”
杰瑞米给它披了张厚厚的毯子——那是桂棠和渥莎娃送给西蒙的礼物,本来是他自己盖的,但马匹被移出瑟苏琢温暖的山洞后,就给了寻家。西蒙确保毯子位置正好,也没裹得太紧。就在他检查完毕,准备回去时,却看到一个苍白的身形飞快地掠过眼前的黑暗,穿过众多马匹。西蒙觉得心脏在胸膛里狂跳。
北鬼? 
“谁?是谁?”他喊道。随即压低声音,又喊了一遍。“谁在那儿?出来!”他垂下手,却发现除了坎努克匕首,自己什么武器都没有,甚至练习用的木剑都没带。
“西蒙?”
“米蕊茉?公主?”他往前走了几步。她在一匹马后面,打量着他的四周,好像一直就藏在那里。随着他的靠近,她走了出来。她的衣着很平常,白袍外套了件黑斗篷,脸上却带着一种古怪的挑衅般的神情。
“你还好吗?”话一出口,他就不禁暗骂自己竟问了这么个蠢问题。发现她独自跑出来这么远,他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又犯老毛病了,他心想,真不如什么都不说,总比开口显示自己是头蠢驴强。
可她为什么看起来一脸心虚?
“我很好,谢谢。”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朝两边看去,像要弄清西蒙是不是独自一人。“我来看看我的马。”她指着山坡下一大片看不出区别的马,“它是我们从……从我和你提过的纳班贵族手里弄来的。”
“你吓了我一跳。”西蒙笑了笑,“我以为是鬼……或是敌人。”
“我不是敌人。”米蕊茉的话音带着些许平常的轻松,“也不是鬼,至少目前不是。”
“那太好了。你忙完了?”
“忙……忙完什么?”米蕊茉极其紧张地看着他。
“照看你的马。我想你可能……”他停下话头。她似乎很不安。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冒犯她的事,也许是因为把白翎箭当作礼物送给她吧。到现在,那次庆祝都像一场梦,一场非常奇异的午后梦境。
西蒙又开口说:“桑弗戈他们今晚要表演和唱歌,就在艾奎纳公爵的帐篷那儿。”他指向山脚一圈发亮的篝火,“你去听吗?”
米蕊茉看起来有些犹豫。“我会去的。”她最后说,“对,应该不错。”她笑了笑,“只要艾奎纳不唱就好。”
她的语气有些不对劲儿,但听了这话,西蒙还是大笑起来,不是因为有多好笑,只是因为紧张。“我猜,那得看范巴德的酒还剩多少了。”
“范巴德。”米蕊茉发出厌恶的声音,“想到我父亲要把我嫁给……那头猪 ……”
为了让她分心,西蒙赶紧插话:“他要唱杰克·穆德沃德的歌——我是说,桑弗戈要唱。他答应过的。我想他会唱关于主教马车的。”他想也不想地伸出胳膊,然后却慌了神。他在干什么呀?就这样拉着她?她会不会觉得受到了侮辱?
然而,米蕊茉似乎全不介意地挽住他。“是啊,应该不错。”她说,“在火边唱歌,度过一晚,应该挺不错的。”
西蒙又有些糊涂了,在新盖营所,大部分夜里都有类似的活动,尤其是最近,大家常因廷议而聚在一起。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决定好好感受下她那苗条又结实的手臂。
“会是一段美好的时光。”说着,他领她下坡,朝那诱人的营火走去。
 
午夜过后,雾气终于消散,月亮高悬于天,仿佛明亮的银币。王子等人最近离开的山顶上有了动静。
山顶最外围的立石旁站着三个身影。虽有月光,他们却几乎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俯视着底下的河谷。大部分篝火都快燃尽,但整座营地周围仍绕着一圈摇曳的火焰。红光中,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身影在移动。
乌荼库之爪望向营地,看了很长、很长时间,像猫头鹰般纹丝不动。最后,他们一言不发地一齐转身,静静地穿过长长的草丛,来到山顶中心。瑟苏琢一座座泛白的破屋立在他们面前,仿佛老太婆的牙齿。
北鬼女王的仆从们在短时间内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们完全可以再等一个晚上,一个无疑很快会过去的晚上,等到下方步履蹒跚的人群放松警惕。
三条影子悄悄溜进被凡人称为观星台的建筑,站了很长时间。他们抬起头,目光穿过破碎的穹顶,看着刚刚浮现的群星。接着,他们一起坐在石头上,其中一人开始轻唱,歌声漂浮在崩塌的屋内,毫无生气,尖细刺耳,仿若骨头碎裂。
观星台内的歌声并未引起回音,显然也不可能传出刮风的山顶,被其他人听到。在谷底,有些入眠者在梦中呻吟。那些足够敏感、能被这歌声触动之人——其中便包括西蒙——梦到了寒冰,梦到有东西崩裂、坍塌,梦到了藏在古墙内的蛇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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