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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3.天使 1

斯特普尼和格林威治,1535年圣诞节—1536年新年
圣诞节早晨:他急匆匆地出来,想看看接着会有什么麻烦。一只大蛤蟆挡住了他的去路。“是马修吗?”
从那只两栖动物的嘴巴里,传出一位少年的开怀大笑。“我是西蒙。圣诞快乐,先生!最近好吗?”
他叹了口气。“过度劳累。你孝敬父母了吗?”
学唱歌的孩子们夏天都会回家。圣诞节期间,他们会忙于演唱。“先生,您会去见国王吗?”西蒙呱呱呱地说。“我敢说宫里的表演不如我们的好。我们在排演《罗宾汉》,里面还有亚瑟王。我扮演梅林的蛤蟆。理查德·克伦威尔大人扮演教皇,他还有一个讨饭碗。他大声喊着‘好心人,行行好’。我们不给他施舍,而是给他石头。他威胁说我们会下地狱。”
他拍了拍西蒙那满是疙瘩的皮肤。蛤蟆笨拙地一跳,给他让开了路。
 
从金博尔顿回来后,他就一直在伦敦:深秋时节,城里日益萧索和阴郁的傍晚,以及早早降临的夜色。宫中沉闷乏味的事务安排使他难以脱身,只能从早到晚埋头工作,再伴着烛光伏案至深夜;有时候,他恨不得用重金换取出去透透气的机会。他正在英格兰比较富饶的区域购置地产,却无暇去看上一眼;因此,那些农场,那些掩映在筑有围墙的园林中的古老庄园,那些建有小码头的水道,那些可以钓起金鱼的池塘;那些葡萄园、花园、凉亭和小径,对他而言仍然只是概念,全都是纸上的构想,是账簿上的一连串数字:不是羊儿啃过的边缘,不是母牛站在其中草深及膝的草场,不是有一只白鹿微抬起一条腿、在其中瑟瑟发抖的高矮丛林;而是羊皮纸上的领地、租契以及由文字条款而不是古老的树篱或界石标出范围的不动产。他的英亩是理论上的英亩,是收入的来源,是他深夜里一觉醒来、在心里探索其地形时感到不满的根源:在这些阴沉或寒冷的黎明之前再也无法入睡的夜晚,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财产所带来的自由,而是他人的擅自闯入,他们的通行权和穿行权,他们的强词夺理和固执己见,使他们得以侵犯他的边界,干涉他对自己的未来的平静占有权。天知道,他可不是乡野小子:尽管他当年是在码头附近的街道上长大,背后就是帕特尼荒野,一个容易迷路的地方。他经常长时间地在那里玩耍,跟伙伴们一起奔跑:那都是些跟他一样粗野的男孩,都躲着自己的父亲,躲开他们的皮带和拳头,躲开那种只要他们站着不动就威胁要让他们接受的教育。但是伦敦把他拉到了她的城市心脏;早在他乘坐秘书官大人的专用游船在泰晤士河上航行之前,他就知道她的水流和潮汐,知道船工们随随便便就能挣到多少,通过卸载船只以及用手推车将货箱推上河岸,送到那些沿着海滨排列的漂亮宅邸,贵族和主教们的宅邸:如今,他每天都与那些贵族和主教们坐在一起议事。
王室一行冬季巡游,还是惯常的路线:格林威治和埃尔瑟姆,亨利童年时生活过的府邸;白厅以及曾经是红衣主教府的汉普顿宫。近来,无论住在哪里,国王都常常在自己的私室独自用膳。在我们所置身的每一座宫殿,在国王的房间之外,在外厅(不管是叫监控室还是警卫室),都有一张主桌,由王室的管家宫务大臣为贵族们设宴。诺福克舅舅如果与我们同行,就会坐在这一桌;还有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顿,以及王后的父亲威尔特郡伯爵。另外还有一桌,地位略低,但同样受到尊敬,专门款待像他这样的官员以及国王那些碰巧不是贵族的老朋友。御马官尼古拉斯·卡鲁坐在那里;还有财政大臣威廉·费兹威廉,他与亨利当然从小就认识。审计官威廉·布莱在这一桌的上首主持用餐:看到他们频频举杯(并抬起眉毛)向某个不在场的人致敬,他不禁有些奇怪,直到他们向他解释。直到布莱带着几分尴尬地解释,“我们是向在我之前坐在这儿的人致敬。前任审计官。亨利·吉尔福德爵士,我们会铭记着他。很显然,你认识他,克伦威尔。”
的确:谁不认识吉尔福德呢?那位老练的外交家,最博学的臣子。他与国王年龄相仿,从亨利登上王位时起,从亨利还是一位经验不足、心地善良、乐观开朗的十九岁的国王时起,他就一直是亨利的得力助手。两颗热情洋溢的心灵,一心一意地追求荣耀和开心的时光,主仆二人一起走过了这些岁月。你会打赌吉尔福德即使遇上地震也能保住性命;但是他没能逃过安妮·博林这一劫。他的态度很明确:他爱戴凯瑟琳王后,并毫不讳言。(而就算我不爱她,他曾经说,仅仅基于礼仪,还有我的基督徒的良心,也会驱使我支持她的案子。)国王出于多年的友情而原谅了他;他曾恳求道,对此我们只是不要再提了,对分歧不要再提。不要提安妮·博林。不要让我们做不成朋友。
但闭口不提对安妮却还不够。她曾对吉尔福德说,我成为王后的那一天,就是你丢官弃职的那一天。
夫人,亨利·吉尔福德爵士说:你成为王后的那一天,就是我主动辞职的那一天。
他说到做到。亨利说:得了,伙计!别因为一个女人的唠叨就撒手不干!那只是女人的妒忌和刁难罢了,别理它。
可我为自己担心,吉尔福德说。为我的家人和名誉担心。
别抛下我,国王说。
要怪就怪你的新妻子吧,亨利·吉尔福德说。
于是他离开宫廷。归隐乡间。“只过了短短的几个月,”威廉·费兹威廉说,“就去世了。他们说,他是伤心而死。”
全桌的人都低声叹息。人啊,就是这样;忙碌了大半辈子,等待自己的是无聊的乡下生活:日复一日,周复一周,一切都彻底变了样。没有了亨利,没有了他光彩照人的笑脸,那还有什么意义呢?犹如永远是十一月,生活在黑暗之中。
“所以我们缅怀他,”尼古拉斯·卡鲁爵士说。“我们的老朋友。如果不是时局混乱,他现在仍然会是审计官——布莱不会介意我这话。在此我们向他致敬。”
尼古拉斯·卡鲁爵士即使是敬酒,方式也令人扫兴。身份如此高贵的人居然这么随性,未免很少见。他(克伦威尔)与他们同席一周之后,尼古拉斯爵士才屈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把羊肉推给他。但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就有所缓和;他(克伦威尔)毕竟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他发现,在这些输给了博林家族的人之中,存在着一种惺惺相惜的心理:一种带有几分蔑视的惺惺相惜,这种心理就像欧洲的那些分裂派教徒,一方面总是在期盼世界末日,另一方面又希望,在地球被大火吞噬之后,他们将会沐浴天堂的荣耀:稍稍经过炙烤,边缘有点焦脆,部分地方发黑,但是感谢上帝,他们仍然活着,获得了永生,并坐在上帝的右手边上。
正如布莱所说,他认识亨利·吉尔福德本人。应该是五年以前了,他在肯特郡的利兹城堡受到过吉尔福德的盛情款待。当然,那只是因为吉尔福德有所求:想要红衣主教大人帮个忙。但是通过吉尔福德的席间闲谈,及其吩咐下人的方式和谨言慎行的智慧,他仍然学到了很多。而最近以来,通过吉尔福德的遭遇,他还了解到安妮·博林如何毁掉一个人的仕途;了解到席间的这些同伴永远不会原谅她。他知道,像卡鲁这样的人往往把安妮的得势归咎于他(克伦威尔);是他促成了这个事实,是他解除了旧的婚姻和促成了新的婚姻。他并不指望他们对他友好,把他纳入他们的阵营;他只希望他们不要朝他的饭菜吐唾沫。但随着他跟他们聊天,卡鲁的强硬态度有所缓和;有时候,御马官那颗几乎有点像马首的长脑袋会朝他转过来;有时候,他会像马一样朝他缓缓地眨一下眼,说,“嗯,秘书官大人,今天好吗?”
当他琢磨着如何用尼古拉斯能够理解的方式回答时,威廉·费兹威廉会迎上他的眼神,咧嘴一笑。
 
十二月间,成堆的、堆得像小山一般的文件从他的案头经过。忙碌一天后,他常常是既恼怒又沮丧,因为他向亨利呈送了重要而紧急的报告,而那些寝宫侍从却认为,如果把事情压下来,直到亨利心情好的时候再处理,对他们会更容易。尽管从王后那里得到了好消息,亨利却情绪急躁,喜怒无常。他随时都可能要求了解最奇怪的信息,或提出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伯克郡的羊毛市场价是多少?你会说土耳其语吗?为什么不会?谁会说土耳其语?谁是赫克瑟姆修道院的创建者?
每袋七先令,并且还在上涨,陛下。不会。因为我从未去过那些地方。如果有人会的话,我会找到的。圣威尔弗雷德,陛下。他闭上眼睛。“我想苏格兰人把它夷为了平地,然后在亨利一世时期得到了重建。”
国王问:“路德凭什么认为我应该遵奉他的教派?他就不该想想遵奉我吗?”
圣露茜节前后,他正在处理剑桥大学的事务时,安妮要见他。但罗奇福德夫人在他进去之前拦住了他,并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她的样子很可怜。一直在哭哭啼啼。你没听说吗?她的小狗死了。我们不忍心告诉她。只得求国王亲自跟她说。”
布赫呱?她的心肝宝贝?简·罗奇福德领他进去,看了安妮一眼。可怜的女人:眼睛都哭肿了。“你知道吗,”罗奇福德夫人小声说,“她上一个孩子流产时,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女侍们远远地站在一边,与安妮保持着距离,仿佛她身上有刺一般。他想起格利高里曾说:安妮瘦骨嶙峋,浑身是刺似的。你无法安慰她;哪怕是伸出一只手,她也会觉得是放肆,或者是威胁。凯瑟琳说得对。王后得独自面对,不管是失去丈夫,还是失去宠物狗或孩子。
她转过头来:“克伦穆尔。”她命令女侍们退去:手用力一挥,犹如孩子在轰赶乌鸦。女侍们像某个羽毛光滑的新种群中的胆大的乌鸦一般,不慌不忙地拎起裙裾,懒洋洋地走开;她们的声音仿佛传自空中,尾随她们而去:叽叽喳喳的话语停了下来,接着是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罗奇福德夫人最后一个离开,拖着裙子,不情不愿地让出了地盘。
房间里现在只有他和安妮,以及那个在角落里一边哼歌一边在脸前晃动着手指的侏儒。
“我很难过,”他垂着眼睛说。他很明智,知道不能说你可以再养一只狗。
“她们发现它——”安妮伸手一指,“躺在那里。在下面的院子里。上面的窗户开着。它的脖子断了。”
她没有说,它肯定是掉下去的。因为她显然不是这么想。“你还记得我的表兄弗朗西斯·布莱恩从加来把它带到这儿来的那一天吗?当时你在场。弗朗西斯走了进来,一眨眼的工夫,我就从他怀里接过了布赫呱。它从没伤害过任何人。是哪个魔鬼这么狠心,要跟它过不去并害死它?”
他很想安慰她;她似乎心痛欲裂,仿佛受到伤害的是她本人。“它可能是爬到了窗台外面,然后脚下一滑。那些小狗啊,你以为它们会像猫儿那样平安无事,可是却不会。我有一只小狗,因为看到一只老鼠而从我儿子的怀里跳了出去,结果摔断了腿。很容易就这样。”
“它后来怎么样了?”
他轻轻地说,“我们治不好它。”他抬头看了一眼弄臣。她在角落里笑着,并将两个拳头猛地分开,模仿折断的动作。安妮留着这种人干什么?应该把她送往医院。安妮像个小姑娘一样,用指关节擦了擦脸;那些优雅的法国礼仪全都不见了。“金博尔顿那边有什么消息?”她找到一条手帕,擤了擤鼻子。“他们说凯瑟琳还可以活半年。”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也许她希望他派个人去金博尔顿,把凯瑟琳从高处推下去?
“法国大使抱怨说,他两次去你府上,你都不肯见他。”
“我很忙,”他耸了耸肩。
“忙什么?”
“我在花园里玩草地滚球。是的,两次都是。我经常训练,因为如果输了一场球,我就会一整天心情狂躁,就想去找一些天主教徒当球踢。”
如果是在以往,安妮肯定会大笑。但现在没有。“我自己也不喜欢这位大使。他不像之前的使节那样尊重我。不过,对他你还是得小心。你得对他恭恭敬敬,因为只是由于弗朗西斯国王,教皇才没有置我们于死地。”
狼一般的法尔内塞。咆哮着,淌着带血的口水。他不能肯定她是否有心情听他解释,但还是想试一试。“弗朗西斯可不是因为爱我们才帮助我们。”
“我知道不是因为爱。”她摆弄着自己的湿手帕,寻找一块干地方。“反正不是因为爱我。我没有那么傻。”
“仅仅是因为他不希望查理皇帝占领我国,并使自己成为世界霸主。他对逐出教会的诏书也不以为然。他认为罗马主教或任何牧师都不应该自作主张地剥夺国王在自己国家的权力。不过,我但愿弗朗西斯能看清自己的利益。遗憾的是,他身边缺少一位有识之士,来让他明白像我们的君王这样领导自己的教会的好处。”
“可惜没有两个克伦穆尔。”她勉强露出一丝苦笑。
他等待着。她知道法国人现在怎样看待她吗?他们再也不相信她能左右亨利。他们认为她大势已去。尽管英格兰全国上下都已经宣誓要拥护她的孩子,但如果她不能为亨利生一个儿子,没有一个外国人相信小伊丽莎白能称王。正如法国大使对他所说(在他上一次让他进门时):如果是在两位女性之间选择,那干吗不选大一点的呢?如果说玛丽有西班牙血统,那起码还是皇室血统。而且她起码能站着走路,能自己吃喝拉撒。
小矮人坐在地上从自己那个角落慢慢挪到安妮身边;她拉了拉主人的裙摆。“玛丽,滚开,”安妮说。看到他的表情,她大笑起来。“你不知道我给我的弄臣改名了吗?国王的女儿几乎就是个小矮人,对吧?甚至比她母亲还要矮胖。法国人如果看到她,肯定会大吃一惊,我想,他们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打退堂鼓。哦,我知道,克伦穆尔,我知道他们想背着我干什么。他们让我弟弟来来回回地谈判,但根本就没打算与伊丽莎白联姻。”哦,他想,她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他们想促成王太子与西班牙人的私生女的联姻。他们当着我的面笑容可掬,背着我的面却是另一套。这些你早就清楚,但没有告诉我。”
“夫人,”他喃喃道,“我试过。”
“仿佛我不存在。仿佛我的女儿从未出生。仿佛凯瑟琳仍然是王后。”她的声音尖利起来。“我不会听之任之的。”
那你会怎么办呢?但紧接着她就告诉了他。“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关于玛丽。”他等待着。“我可能会去看她,”她说。“而且不是单独去。我会带一些会讨女人喜欢的年轻绅士。”
“你不缺这样的人。”
“或者你可以去看看她,克伦穆尔?你手下有不少英俊的小伙子。那可怜虫这辈子还没听过恭维话,你知道吗?”
“我想,她从她父亲那儿听到过。”
“姑娘满了十八岁之后,父亲对她就不再重要了。她渴望其他人的陪伴。相信我,我知道,因为我也曾经像所有的姑娘那么愚蠢。这个年龄的少女,需要有人给她写情诗。当她进入房间时,需要有人朝她注目并低声叹息。承认吧,这一招我们还没有试过。奉承她,诱惑她。”
“你是要我讨好她吗?”
“我们两个人可以筹划一下。你甚至可以亲自出马,我不介意,有人跟我说她喜欢你。我很乐意看到克伦穆尔假装陷入爱河的样子。”
“如果有谁想靠近玛丽,那肯定是个蠢货。我想国王会杀了他的。”
“我不是建议他跟她上床。上帝保佑我,我不会强迫我的任何朋友做这种事。只需要让她出丑,让她当众出丑就行,这样她就会名誉扫地。”
“不行,”他说。
“什么?”
“这不是我的目的,那些方法也不是我的方法。”
安妮的脸红了。因为愤怒而红到了脖子根。她会不择手段,他想。安妮毫无底线。“你这样跟我说话,”她说,“以后会后悔的。你以为自己已经位高权重,再也不需要我了。”她的声音在发抖。“我知道你在与西摩一家密谈。你以为这是秘密,但什么秘密都瞒不过我。我可以告诉你,听到这个消息时,我非常震惊,我没想到你会把赌注押在这么糟的风险上。除了处女膜,简·西摩还有什么?而到第二天早晨,处女膜还有什么用?事成之前,她是他的心上人,而完事之后,她只不过又是一个连裙子都按不住的娼妓。简既没有长相也没有智慧。她拴不住亨利,连一周时间都拴不住。她会被打发回狼厅,然后被人遗忘。”
“也许是这样,”他说。她有可能说得对;他不会全然不信。“夫人,我们之间曾经相处得很愉快。你常常听取我的建议。现在也让我给你一点建议。放弃你的计划和企图。抛下这些负担。让自己平心静气,直到孩子出生。不要因为情绪波动而损害他的健康。你自己也说过,甚至在孩子出世之前,争争吵吵都可能影响到他。迁就国王的愿望吧。至于简,脸色苍白,平凡之极,对吧?你就装作没看见她。对于不该看的,就转头不看。”
她在椅子上探身向前,双手握在膝盖上。“我也劝劝你,克伦穆尔。在我的孩子出生之前跟我讲和。就算是个女儿,我也还会再生。亨利永远不会抛弃我。他等了我那么久。我没有让他白等。而且如果他背弃我,那么他背弃的就是自从我成为王后以来这个国家所取得的伟大而辉煌的成就——我指的是福音方面的成就。亨利绝不会回归罗马。他绝不会卑躬屈膝。自我加冕以来,全国焕然一新。没有了我,它就不可能维持下去。”
并非如此,夫人,他想。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把你从历史中分离出去。他说,“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不快。我只是给你一些实在的建议,就像朋友对朋友那样。你知道我是——或者说曾经是——一位父亲。在这种时期,我总是能开导我妻子,让她平静下来。如果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情,你尽管吩咐,我一定遵命。”他抬头望着她,眼睛放光。“但是不要威胁我,尊敬的夫人。我会觉得不自在。”
她抢白道,“你自不自在与我何干?你得想清楚自己的利益,秘书官大人。被成就者亦可以被毁灭。”
他说,“我完全赞同。”
他躬身告退。他很同情她;她在运用自己唯一拥有的女人的武器来反抗。在会客室的前厅,只有罗奇福德夫人独自一人。“还在哭哭啼啼吗?”她问。
“我想她已经平静下来。”
“你有没有觉得她的容颜在消褪?她今年夏天晒了太多的太阳吗?她开始有皱纹了。”
“我没有看她,夫人。嗯,至多也没有超出臣子的本分。”
“哦,是吗?”她乐了。“那么我来告诉你。她一天比一天显得苍老。面孔可不只是摆设。我们的罪恶都写在上面呢。”
“天啊!我干了些什么?”
她笑了起来。“秘书官先生,这也是我们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不总是这样。比如住在乡下的玛丽·博林,我听说她像五月的花儿一样娇艳动人。据说是美丽而丰满。这怎么可能呢?像玛丽那样的破鞋,经过了那么多次转手,你简直找不出哪个马夫没有跟她上过床。但是拿她们两姐妹一比,倒是安妮显得更像是——该怎么说呢?——二手货。”
其他女侍叽叽喳喳地拥进房间。“你们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儿?”玛丽·谢尔顿说:似乎安妮不应该独自待着。她拎起裙裾,快步返回内室。
他向罗奇福德夫人告辞。但是有什么东西在拖着他的脚,在阻拦他。是那个女矮人,四肢着地。她喉咙里嗷嗷叫着,做出要咬他的样子。他恨不得将她一脚踢开。
他继续处理自己的工作。他心里想,罗奇福德夫人怎么会嫁给那样一个总是羞辱她、宁可找娼妓并对此毫不掩饰的男人?他承认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探讨她的感受也毫无意义。他知道自己不喜欢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痛苦似乎从她的毛孔中渗透出来。她的声音在笑,但眼睛毫无笑意;它们打量着一张张面孔,不放过任何信息。
布赫呱从加来抵达宫里的那一天,他曾拉住弗朗西斯·布莱恩的袖子:“我能从哪儿得到一只?”哦,送给情妇的吧,那个独眼龙问道:想打探隐私。不是,他笑着说,只是给我自己。
加来很快就倾城而动。信件在海峡两边来来往往。秘书官大人想要一只可爱的小狗。给他找一只,赶快给他找一只,免得被别人抢了功劳。总督的妻子李尔夫人在心里想,不知道是否该奉上自己的狗。通过各种渠道,五六只长毛垂耳狗被送了过来。全都是喜气洋洋的小花狗,长着毛茸茸的尾巴和秀美的小脚。但没有一只像布赫呱那样,竖着耳朵,似乎总是在问,Pourquoi[1]
问得好。
 
基督降临节:先是斋戒,然后是盛宴。储藏室里有葡萄干、杏仁、肉豆蔻、豆蔻皮、丁香、甘草、无花果和生姜。英格兰国王的特使正在德国,与施马加登同盟——信仰新教的小国君王联盟——举行会谈。皇帝在那不勒斯。巴尔巴罗萨在君士坦丁堡。仆人安东尼在斯特普尼宅邸的大厅里,坐在一架梯子上,穿着一件绣有月亮和星星的长袍。“好了吗?汤姆?”他叫道。
圣诞之星在他的头顶晃动。他(克伦威尔)站在一旁,抬头望着它银色的边缘:如刀刃一般锋利。
安东尼上个月才进入府里,但现在难以想象他曾是门口的一个乞丐。他看望凯瑟琳回来时,奥斯丁弗莱的门外已经像往常一样聚集了一群伦敦人。如果是在内地,人们可能不认识他,但在这里,大家都知道他。他们过来观看他的仆人、马匹以及马具,观看他飘扬的旗帜;可今天他骑马回来时,随行的只是一支旗号不明的卫队,一群似乎不知来自何方的疲惫不堪的人。“您这是去哪儿了,克伦威尔大人?”有人大声问道:仿佛他该给这些伦敦人一个解释似的。有时在想象中,他会看到当年的自己,某支残兵中的一员,穿着随手偷来的旧衣服:一个饿着肚子的少年,一个陌生人,在他家的门口怔怔地观望。
他们正准备进院子时,他突然说,等等;一张苍白的面孔猛然出现在他身旁;有个小个子男人已经从人群中挤过来,抓住了他的马镫。他正在哭,并且显然毫无恶意,所以甚至没有人出手阻拦;只有他(克伦威尔)感到后颈发凉:你就是这样落入圈套,某个声东击西的事件吸引了你的注意,而杀手则拿着刀从后面靠近。不过,武装卫兵在他背后形成了一道人墙,而这个身子弯成一团的可怜家伙正颤抖得像筛糠一般,就算他掏出一把刀,也只会削掉自己的膝盖。他弯下腰。“我认识你吗?我以前在这儿见过你。”
这人声泪俱下。他的嘴里看不到牙齿,这副样子让任何人见了都会觉得难过。“上帝保佑您,贵族老爷。愿他眷顾您,增加您的财富。”
“哦,他的确如此。”他已经厌倦了告诉别人他不是他们的贵族老爷。
“给我个栖身之所吧,”那人恳求道。“您也看见了,我一身破衣烂衫。如蒙您不弃,我可以跟狗睡在一起。”
“狗可能会不喜欢。”
他的一名护卫走上前来:“要我把他轰走吗,先生?”
听到这话,那人又嚎啕大哭。“哦,别哭了,”他就像对一个孩子似的说。哭声更响亮了,眼泪也稀里哗啦地往外淌,仿佛他的鼻子后面有一台抽水机。也许他满口的牙齿就是这样哭掉的?这可能吗?
“我没有主人了,”那可怜的家伙边哭边说。“我尊敬的老爷在一次爆炸中身亡了。”
“上帝饶恕我们,是什么样的爆炸事件?”他顿时关注起来:有人在浪费火药吗?如果皇帝来了,我们可能会用得上的。
那人一俯一仰,双臂抱在胸前;双腿似乎再也站立不住。他(克伦威尔)伸出手去,抓住他松垮垮的上衣,把他拎了起来;他不想让他滚到地上,惊扰了马匹。“站起来。报上你的名字。”
他抽抽噎噎着说,“安东尼。”
“除了哭,你还会干什么?”
“如蒙您不弃,我以前很受器重……唉!”他放声痛哭,看上去撕心裂肺,摇摇欲倒。
“在爆炸之前,”他耐着性子说,“嗯,你是干什么的?给果园浇水?还是洗厕所?”
“唉!”那人哭道。“都不是。没那么有用。”他的胸口起伏着。“先生,我是一个小丑。”
他松开他的衣服,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大笑起来。人群里纷纷发出难以置信的窃笑。他的护卫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
那小矮个仿佛是从他手里弹了出来。他重新站稳,抬起头来望着他。他的脸上毫无湿痕,一抹狡黠的笑容取代了满脸的绝望。“那么,”他说,“我可以留下来了?”
眼下,随着圣诞节的临近,安东尼总是讲一些恐怖故事,听得全府上下瞠目结舌,那都是些发生在他所认识的人身上的故事,是发生在耶稣诞生前后的故事:旅店老板的袭击呀,马厩失火呀,牲口在山坡游荡呀等。他能模仿男人女人的不同声音,能假扮狗粗声粗气地跟主人说话,能模仿查普伊斯大使,你要他模仿谁他就能模仿谁。“你能模仿我吗?”他问。
“您不肯给我机会,”安东尼说。“我可能会希望主人有点特别,比如说话口齿不清,或者经常在胸口画十字并念着耶稣马利亚,或者满脸笑容,或者皱着眉头,或者时不时地抽动一下。可是您既不哼歌,也不拖着脚走路,也不玩弄大拇指。”
“我父亲脾气暴躁。我从小就学会不能乱动。否则被他看到了,就会揍我。”
“至于这里有什么,”安东尼看着他的眼睛,敲了敲自己的前额,“至于这里有什么,谁知道呢?我还不如模仿百叶窗呢。连木板都更有表情。还有水桶。”
“如果你想要一个新主子,我可以帮你找个好人。”
“到头来我还是会回到您这儿。等我学会模仿门柱之后。还有石柱。以及雕像。在北部的乡下,有些雕像的眼睛会动。”
“我这儿保存着几个。在保险库里。”
“能把钥匙给我吗?我想看看它们在黑暗中,没人看管的时候,眼睛是不是还在动。”
“安东尼,你是天主教徒吗?”
“有可能。我喜欢神迹。我一度也是朝圣者。但克伦威尔的拳头比上帝之手更近。”
在平安夜,安东尼扮成国王,头上顶着一个盘子当作王冠,演唱了“与好朋友共度时光”。他在你面前不断变大,瘦胳膊细腿也不断变粗。国王的声音很难听,对于一个大块头来说太高。我们对此往往佯装不觉。可是现在,他被安东尼逗得捂着嘴大笑。安东尼什么时候见过国王呢?他似乎了解他的每一个手势。他想,如果安东尼这些年来一直在王宫里进进出出,按日领取报酬,而没有人问过他是干什么的以及怎么会出现在薪酬名单上,我也不会奇怪。既然他能模仿国王,也就能轻易模仿一个有地方可去、有事情可做的忙碌而有用的人。
圣诞节来临。邓斯坦教堂的钟声敲响了。雪花在风中飘舞。小狗们系上了丝带。最早到来的是赖奥斯利先生;在剑桥时,他是个优秀的演员,过去的几年中,府里的演出事宜一直由他负责。“只给我派个小角色吧,”他已经恳求过他。“我能演一棵树吗?那样就不用学什么了。树可以即兴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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