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零博士
飞艇载着伊诺妮·零从永固湖而来，驶入天京城上空大群大群的其他飞艇之间。她从船舱的窗口往下看去，愉快地望着一幢幢漆得色彩艳丽的房子建筑在山脊上，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平衡，众多花园就仿佛是窗台上的花盆箱，高架运河中闪耀着粼粼阳光，市民们的鲜艳长袍云集在蜘蛛般的桥梁和陡峭如梯的街道上。这座城市高踞于山国的中央山脉之上，曾经是反牵引主义的诞生之地。永固大喇嘛就是在这里创立了反牵引联盟，而联盟在这里建都也已经有一千年了。
然而如今联盟已逝，过去的最高议会被推翻了，到处都是绿色风暴留下的战争痕迹。随着飞艇朝碧玉宝塔那儿的军事系泊平台降去，伊诺妮发现越来越难以无视那些丑陋的混凝土火箭炮台，它们破坏了天京众多公园的景色，军队那些难看的风车在山崖上吱吱呀呀地旋动着，生产出清洁的能源以供军需。十四年来，不允许任何人做任何与军需无关的事情，而城市的平民区则到处都是被长久忽略的迹象。无论伊诺妮望向哪里，建筑物都已年久失修，巡逻的巨舰所投下的阴影在腐朽的屋顶上滑过。
碧玉宝塔既不是玉做的，也不是一座宝塔。这只是一个遗留下来的名字，是天京的建造者们最早逃进这片山区中时和他们一起带过来的，它或许一度属于低地上的某座景色怡人的避暑行宫。但这个名字并不适合那座阴森的岩石堡垒，当伊诺妮走下船，来到积雪的平台上时，它就浮现在她头顶上。大门上端的尖刺上，扎着一颗颗头颅，那些是反战的示威者，以及没能循环利用家中废品的人，他们的脑袋在山风中变得又干又脆，就像是黄蜂的巢。墙上漆着巨大的标语：把世界再次变绿！以及最后加把劲就能碾碎泛日耳曼牵引小虫！
潜猎者方的精英空中军团的士兵们把守着内门，当伊诺妮将背包拽到肩上，动身从系泊平台沿着阶梯上行时，他们跨前一步拦住了她的路。
“证件，年轻人。”负责的副官大声吼道。这是一个伊诺妮已经习惯了的错误。在绿色风暴控制的地区，所有多余的粮食都专门供应给前线的战士们，于是她童年时期的多年饥饿就留给了她像十四岁少年一样微不可见的扁平胸部。她耐心地等着那个副官检查她的通行证，然后看到他意识到她是谁时脸色立刻变了。“让她通过！让她通过！”他一边喊着，一边用剑脊抽着他的手下，以惩罚他们来期盼零博士不会惩罚他自己，“马上让她通过！这是零博士，领袖的新外科机械师！”
绿色风暴夺取权力的时候，伊诺妮才四岁，她对于战争前的时光没有清晰的记忆。她的父亲是在与盗贼之窟的海盗之间进行的一场冲突中被杀的，对她来说仅仅是家庭神龛中某张照片上的一张脸而已。
伊诺妮在遥远的阿留申(阿留申群岛位于白令海与北太平洋之间。)的一个空军基地里长大，害羞而聪明，她的母亲在那儿工作，是一位机械师。在学校里，她唱那些宣传歌曲，比如《东方的绿》还有《我们感谢潜猎者方带给我们幸福的童年》。在家里，她的睡前故事是她的飞行员哥哥埃诺给她讲的，那些遥远战场上的胜利。她的玩具是残破的潜猎者，从勘察加的战地被运回来，堆在基地的后面。她为它们感到难过，所以开始尝试让它们好起来，当时她并不理解它们都已经死了，最好还是让它们安息。她学习掩盖在它们盔甲之下的秘密，学习印在它们大脑上的文字。她在潜猎者一途上的能力变得如此优秀，以至于只要基地指挥官手下的某个潜猎者发生异常，他就会开始召唤这个零家的姑娘，而不是他自己的外科机械师。她用这种方式为母亲和她自己赚到了额外的配给，直到十六岁那年，绿色风暴听说了她的天赋，便将她送到一座训练机构，然后又送到了位于阿尔泰山中的一个前线复活军单位里。
在那个战壕和掩体形成的地下世界里，她熬过了漫长而又血腥的二二年冬天。死亡的士兵们被打捞队从冰冻的淤泥里拽出来，扔到复活台上，伊诺妮和她的同事们在那儿将他们变成潜猎者，然后送他们大步回到前线去。
她对自己很快就不再感觉到恐惧和怜悯而感到惊讶。她学会了不去看她改装的那些人的脸。这样一来他们就根本不是人，而只是破碎的物品，不得不被剥离下来，并尽可能快地修好。在复活室里存在着一种伊诺妮所喜欢的战友般的关系。其他那些外科机械师在工作的时候相互开着玩笑，彼此逗弄，但因为伊诺妮是如此的年轻，他们管她叫“小妹妹”并悉心照料她。她的快速而又仔细的工作方式，以及能轻易地解决他们不能解决的问题，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时她听到他们用诸如“天才”这样的词来谈论她。
伊诺妮为自己令他们高兴而感到骄傲，也为自己参与了为改善地球所进行的抗争而骄傲。那年冬天，敌人的城市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推进，想要穿过将它们的狩猎场与绿色风暴的领土分割开的那片饱受炮火蹂躏的地狱，它们是如此庞大，数量是如此众多，以至于有时候在伊诺妮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们。但绿色风暴的火炮将炮弹对准它们的履带倾泻而下，而绿色风暴的运输机也将一架架孑孓机扔在它们的上层建筑上，绿色风暴的战舰引导着守卫战斗机，勇敢的绿色风暴火箭兵们从城市的巨大车轮之间爬进去，在城市下方炸出洞来，让一队队绿色风暴的潜猎者可以蜂拥而入。通常到了最后，当城里有太多的人被杀，那座城市就会放弃战斗，悄悄溜走。有时候，当一座城市受到严重破坏，其他城市就会将目标转向它，将它撕碎。
一开始伊诺妮对一拨拨呼啸而来的巨炮城的密集轰炸感到十分恐惧，狙击手的子弹嗖嗖地划破交通壕上方的寒冷空气。但几个星期过去了，然后又是几个月，她慢慢地习惯了这种恐怖。这就和在复活室里改造那些尸体一样，你会学会不再对各种事情产生感觉。甚至当她母亲所在的空军基地被水陆两栖郊镇吞吃了的消息从阿留申传来时，她也没有什么感觉。
然后，在二三年的春季攻势期间，伊诺妮认出了打捞队扔在她面前的尸体中的一具。他胸口上的痣排列成了一种她熟悉的图案，就和她小的时候，他所教给她的星座图案一样。即使在她揭开别人盖在他脸上的那块浸透血的碎布之前，她便知道那是她的哥哥埃诺。因为他们相互往来的信件都被屏蔽了，所以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到了她所在的战区。
她一边盯着他，一边机械地拉上橡胶手套。她不想要复活他，但她知道如果她拒绝的话会发生什么。有时候前线的战士会试图阻止复活军拿走他们战友的遗体并复活他们，于是绿色风暴会宣布他们是牵引主义潜伏分子，他们会被枪毙，然后与他们的战友一起被复活。伊诺妮不想被枪毙。望着埃诺，她所有的情感又回来了，她对于死亡的恐惧也回来了，如此突然，又是如此强烈，她几乎没法呼吸。她一点也不想变得像埃诺那样，冰冷而又无助地躺在台子上。
“外科机械师？”她的助手之一问道，“你不舒服吗？”
伊诺妮想要生病。她挥手叫他走开，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就算是去思考不要复活埃诺都是错误的。她告诉自己，她应该为她的哥哥而快乐，因为有了她的缘故，他的身体就算是在死后也能继续与野蛮人战斗。可是她并不快乐。
她的助手们都在盯着她，所以她说：“手术刀。骨锯。肋骨扩张器。”然后投入工作。她切开埃诺的身体，拿出他的内脏器官，用引擎、蓄电池架子，还有防腐液泵来代替它们。她切掉他的双手，用一双潜猎者的钢手来代替。她切掉了他的生殖器官。她取出了他的眼球。她剥掉了他的皮肤，然后将一张电极所连成的神秘网络植入他的肌肉纤维。她打开了他的头骨，将一个桃核大小的机器装进他的大脑，然后看着他扭动、颤抖，因为此时那个机器正舒张开一条条电线丝般细的纤毛，沿着他的脊髓向下延伸，连接到他的神经系统，以及她之前安装上的其他机器。
“这不是真的你。”她对他说。她一边工作一边不断对他轻声说着话：“你已经到了幽冥之乡，而这只是你留下来的一件东西，是我们可以使用的东西，就好像循环利用一只玻璃瓶或者一个板条箱。绿色风暴不是告诉过我们，为了改善地球，要回收利用一切东西吗？”
当她完成了之后，她将他交给一个下级外科机械师，来安装外骨骼和指刃。然后她走到外面抽一支烟，一边望着一艘艘飞艇在无人地带的上空熊熊燃烧。
就在那一次之后，死人开始跟她说话。这似乎有点儿奇怪，他们怎么会那么啰唆，而她自己的哥哥则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在埃诺事件之后，她总是会去瞧瞧复活台上死人的脸，而当她望着他们的脸时，她就能听到他们在她的脑海里窃窃私语。
他们都问她同样的问题。谁来终结这一切？谁将会终结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
“我来做。”伊诺妮·零向他们保证，她轻轻的声音淹没在雷鸣般的炮火声中，“至少，我会试试。”
“小甜甜！”当她终于来到波普乔伊位于宝塔顶上的办公室里时，他欢快地喊道。他正在收拾东西。在他办公桌上敞开的大箱子里，伊诺妮能看见各种书籍、文件、纸张、一幅潜猎者方的裱框肖像，以及一个搪瓷杯子，上面印着复活军团的标志和口号：“你不必是一个疯狂科学家才能在这里工作——但是那样会很有用的！”波普乔伊正站在一把椅子上取下一帧盗贼之窟空军基地的照片，然后用他的袖口拂去灰尘，再将它放进箱子里。随后他给了零博士一个飞吻。
“恭喜！我刚去见过方，正式任命下来了！你在老史莱克亲身上做的事深深打动了她，所以终于决定让我退休了！我要出发去我在永固寺的周末度假地，享受辛勤工作换来的休息。钓钓鱼啦，一边再搞几个业余兴趣项目啦，我甚至可能会写一本我的回忆录。而你，小甜甜，你将是接替我的人。”
真奇怪，伊诺妮想。这正是她自从在战壕里顿悟以来一直为之而奋斗的事情——成为潜猎者方的私人外科机械师。为此她克服了她那天生的羞怯，努力争取要调到中央潜猎者工厂来。为此她忍受了波普乔伊博士那讨厌的幽默感和咸湿的手。为此她花了好几年来追寻那个臭名昭著的潜猎者史莱克的坟墓，又花了好几个月来修理他，向所有人证明她能至少和波普乔伊做得一样好。然而现在这一刻终于到来时，她却甚至都笑不出来。她的膝盖感到疲软。她抓紧了门框，不让自己摔倒。
“振作起来，小甜甜！”波普乔伊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这是好消息！权力！金钱！而为此你所要做的就是时不时地检查领袖阁下的润滑油量，给她的身体外表上个光，仔细留心可能出现的锈迹。她基本上是不可毁灭的，所以你不会有太多问题。假如你有任何担心，只要给我捎个信儿就好。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我就是独自行动了，伊诺妮·零一边想着，一边爬上通向宝塔最高层的楼梯，那儿是潜猎者方自己的居所。当然，一切全都错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正义存在的话，那么像波普乔伊这样引起了这么多苦难和罪恶的人，就应该受到折磨。而恰恰相反，他将以奢华的生活来过完他这一辈子，钓钓鱼，搞几个业余兴趣项目。但至少，由于退休，他会给伊诺妮·零一个机会来履行她对死者的承诺。
当她走过时，哨兵们啪地站直了。听差们在她面前低身鞠躬，为她推开通向潜猎者方的会议厅的大门。办事员和参谋人员们从一张锈水沼泽的大地图上抬头看过来，懒得对伊诺妮的鞠躬回礼。方也抬起了头，她的绿色眼睛灼灼闪亮。她几个小时前才刚从前线返回，盔甲上结了一层干涸的泥巴，以及城镇战士们的鲜血。“我的新外科机械师。”她低声说道。
“为您服务，阁下。”伊诺妮·零喃喃地说着，在潜猎者面前跪了下来。等她聚起勇气抬起头时，每个人都已经回到了他们的作战地图上，唯一还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是来自史莱克先生的。
所以一切都妥善无误。她已经打入了内部，成为了核心工作人员之一。很快她就会实施她在阿尔泰前线满是虱子的床铺上构想出来的那个计划。她要刺杀潜猎者方。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然而如今联盟已逝，过去的最高议会被推翻了，到处都是绿色风暴留下的战争痕迹。随着飞艇朝碧玉宝塔那儿的军事系泊平台降去，伊诺妮发现越来越难以无视那些丑陋的混凝土火箭炮台，它们破坏了天京众多公园的景色，军队那些难看的风车在山崖上吱吱呀呀地旋动着，生产出清洁的能源以供军需。十四年来，不允许任何人做任何与军需无关的事情，而城市的平民区则到处都是被长久忽略的迹象。无论伊诺妮望向哪里，建筑物都已年久失修，巡逻的巨舰所投下的阴影在腐朽的屋顶上滑过。
碧玉宝塔既不是玉做的，也不是一座宝塔。这只是一个遗留下来的名字，是天京的建造者们最早逃进这片山区中时和他们一起带过来的，它或许一度属于低地上的某座景色怡人的避暑行宫。但这个名字并不适合那座阴森的岩石堡垒，当伊诺妮走下船，来到积雪的平台上时，它就浮现在她头顶上。大门上端的尖刺上，扎着一颗颗头颅，那些是反战的示威者，以及没能循环利用家中废品的人，他们的脑袋在山风中变得又干又脆，就像是黄蜂的巢。墙上漆着巨大的标语：把世界再次变绿！以及最后加把劲就能碾碎泛日耳曼牵引小虫！
潜猎者方的精英空中军团的士兵们把守着内门，当伊诺妮将背包拽到肩上，动身从系泊平台沿着阶梯上行时，他们跨前一步拦住了她的路。
“证件，年轻人。”负责的副官大声吼道。这是一个伊诺妮已经习惯了的错误。在绿色风暴控制的地区，所有多余的粮食都专门供应给前线的战士们，于是她童年时期的多年饥饿就留给了她像十四岁少年一样微不可见的扁平胸部。她耐心地等着那个副官检查她的通行证，然后看到他意识到她是谁时脸色立刻变了。“让她通过！让她通过！”他一边喊着，一边用剑脊抽着他的手下，以惩罚他们来期盼零博士不会惩罚他自己，“马上让她通过！这是零博士，领袖的新外科机械师！”
绿色风暴夺取权力的时候，伊诺妮才四岁，她对于战争前的时光没有清晰的记忆。她的父亲是在与盗贼之窟的海盗之间进行的一场冲突中被杀的，对她来说仅仅是家庭神龛中某张照片上的一张脸而已。
伊诺妮在遥远的阿留申(阿留申群岛位于白令海与北太平洋之间。)的一个空军基地里长大，害羞而聪明，她的母亲在那儿工作，是一位机械师。在学校里，她唱那些宣传歌曲，比如《东方的绿》还有《我们感谢潜猎者方带给我们幸福的童年》。在家里，她的睡前故事是她的飞行员哥哥埃诺给她讲的，那些遥远战场上的胜利。她的玩具是残破的潜猎者，从勘察加的战地被运回来，堆在基地的后面。她为它们感到难过，所以开始尝试让它们好起来，当时她并不理解它们都已经死了，最好还是让它们安息。她学习掩盖在它们盔甲之下的秘密，学习印在它们大脑上的文字。她在潜猎者一途上的能力变得如此优秀，以至于只要基地指挥官手下的某个潜猎者发生异常，他就会开始召唤这个零家的姑娘，而不是他自己的外科机械师。她用这种方式为母亲和她自己赚到了额外的配给，直到十六岁那年，绿色风暴听说了她的天赋，便将她送到一座训练机构，然后又送到了位于阿尔泰山中的一个前线复活军单位里。
在那个战壕和掩体形成的地下世界里，她熬过了漫长而又血腥的二二年冬天。死亡的士兵们被打捞队从冰冻的淤泥里拽出来，扔到复活台上，伊诺妮和她的同事们在那儿将他们变成潜猎者，然后送他们大步回到前线去。
她对自己很快就不再感觉到恐惧和怜悯而感到惊讶。她学会了不去看她改装的那些人的脸。这样一来他们就根本不是人，而只是破碎的物品，不得不被剥离下来，并尽可能快地修好。在复活室里存在着一种伊诺妮所喜欢的战友般的关系。其他那些外科机械师在工作的时候相互开着玩笑，彼此逗弄，但因为伊诺妮是如此的年轻，他们管她叫“小妹妹”并悉心照料她。她的快速而又仔细的工作方式，以及能轻易地解决他们不能解决的问题，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时她听到他们用诸如“天才”这样的词来谈论她。
伊诺妮为自己令他们高兴而感到骄傲，也为自己参与了为改善地球所进行的抗争而骄傲。那年冬天，敌人的城市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推进，想要穿过将它们的狩猎场与绿色风暴的领土分割开的那片饱受炮火蹂躏的地狱，它们是如此庞大，数量是如此众多，以至于有时候在伊诺妮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们。但绿色风暴的火炮将炮弹对准它们的履带倾泻而下，而绿色风暴的运输机也将一架架孑孓机扔在它们的上层建筑上，绿色风暴的战舰引导着守卫战斗机，勇敢的绿色风暴火箭兵们从城市的巨大车轮之间爬进去，在城市下方炸出洞来，让一队队绿色风暴的潜猎者可以蜂拥而入。通常到了最后，当城里有太多的人被杀，那座城市就会放弃战斗，悄悄溜走。有时候，当一座城市受到严重破坏，其他城市就会将目标转向它，将它撕碎。
一开始伊诺妮对一拨拨呼啸而来的巨炮城的密集轰炸感到十分恐惧，狙击手的子弹嗖嗖地划破交通壕上方的寒冷空气。但几个星期过去了，然后又是几个月，她慢慢地习惯了这种恐怖。这就和在复活室里改造那些尸体一样，你会学会不再对各种事情产生感觉。甚至当她母亲所在的空军基地被水陆两栖郊镇吞吃了的消息从阿留申传来时，她也没有什么感觉。
然后，在二三年的春季攻势期间，伊诺妮认出了打捞队扔在她面前的尸体中的一具。他胸口上的痣排列成了一种她熟悉的图案，就和她小的时候，他所教给她的星座图案一样。即使在她揭开别人盖在他脸上的那块浸透血的碎布之前，她便知道那是她的哥哥埃诺。因为他们相互往来的信件都被屏蔽了，所以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到了她所在的战区。
她一边盯着他，一边机械地拉上橡胶手套。她不想要复活他，但她知道如果她拒绝的话会发生什么。有时候前线的战士会试图阻止复活军拿走他们战友的遗体并复活他们，于是绿色风暴会宣布他们是牵引主义潜伏分子，他们会被枪毙，然后与他们的战友一起被复活。伊诺妮不想被枪毙。望着埃诺，她所有的情感又回来了，她对于死亡的恐惧也回来了，如此突然，又是如此强烈，她几乎没法呼吸。她一点也不想变得像埃诺那样，冰冷而又无助地躺在台子上。
“外科机械师？”她的助手之一问道，“你不舒服吗？”
伊诺妮想要生病。她挥手叫他走开，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就算是去思考不要复活埃诺都是错误的。她告诉自己，她应该为她的哥哥而快乐，因为有了她的缘故，他的身体就算是在死后也能继续与野蛮人战斗。可是她并不快乐。
她的助手们都在盯着她，所以她说：“手术刀。骨锯。肋骨扩张器。”然后投入工作。她切开埃诺的身体，拿出他的内脏器官，用引擎、蓄电池架子，还有防腐液泵来代替它们。她切掉他的双手，用一双潜猎者的钢手来代替。她切掉了他的生殖器官。她取出了他的眼球。她剥掉了他的皮肤，然后将一张电极所连成的神秘网络植入他的肌肉纤维。她打开了他的头骨，将一个桃核大小的机器装进他的大脑，然后看着他扭动、颤抖，因为此时那个机器正舒张开一条条电线丝般细的纤毛，沿着他的脊髓向下延伸，连接到他的神经系统，以及她之前安装上的其他机器。
“这不是真的你。”她对他说。她一边工作一边不断对他轻声说着话：“你已经到了幽冥之乡，而这只是你留下来的一件东西，是我们可以使用的东西，就好像循环利用一只玻璃瓶或者一个板条箱。绿色风暴不是告诉过我们，为了改善地球，要回收利用一切东西吗？”
当她完成了之后，她将他交给一个下级外科机械师，来安装外骨骼和指刃。然后她走到外面抽一支烟，一边望着一艘艘飞艇在无人地带的上空熊熊燃烧。
就在那一次之后，死人开始跟她说话。这似乎有点儿奇怪，他们怎么会那么啰唆，而她自己的哥哥则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在埃诺事件之后，她总是会去瞧瞧复活台上死人的脸，而当她望着他们的脸时，她就能听到他们在她的脑海里窃窃私语。
他们都问她同样的问题。谁来终结这一切？谁将会终结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
“我来做。”伊诺妮·零向他们保证，她轻轻的声音淹没在雷鸣般的炮火声中，“至少，我会试试。”
“小甜甜！”当她终于来到波普乔伊位于宝塔顶上的办公室里时，他欢快地喊道。他正在收拾东西。在他办公桌上敞开的大箱子里，伊诺妮能看见各种书籍、文件、纸张、一幅潜猎者方的裱框肖像，以及一个搪瓷杯子，上面印着复活军团的标志和口号：“你不必是一个疯狂科学家才能在这里工作——但是那样会很有用的！”波普乔伊正站在一把椅子上取下一帧盗贼之窟空军基地的照片，然后用他的袖口拂去灰尘，再将它放进箱子里。随后他给了零博士一个飞吻。
“恭喜！我刚去见过方，正式任命下来了！你在老史莱克亲身上做的事深深打动了她，所以终于决定让我退休了！我要出发去我在永固寺的周末度假地，享受辛勤工作换来的休息。钓钓鱼啦，一边再搞几个业余兴趣项目啦，我甚至可能会写一本我的回忆录。而你，小甜甜，你将是接替我的人。”
真奇怪，伊诺妮想。这正是她自从在战壕里顿悟以来一直为之而奋斗的事情——成为潜猎者方的私人外科机械师。为此她克服了她那天生的羞怯，努力争取要调到中央潜猎者工厂来。为此她忍受了波普乔伊博士那讨厌的幽默感和咸湿的手。为此她花了好几年来追寻那个臭名昭著的潜猎者史莱克的坟墓，又花了好几个月来修理他，向所有人证明她能至少和波普乔伊做得一样好。然而现在这一刻终于到来时，她却甚至都笑不出来。她的膝盖感到疲软。她抓紧了门框，不让自己摔倒。
“振作起来，小甜甜！”波普乔伊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这是好消息！权力！金钱！而为此你所要做的就是时不时地检查领袖阁下的润滑油量，给她的身体外表上个光，仔细留心可能出现的锈迹。她基本上是不可毁灭的，所以你不会有太多问题。假如你有任何担心，只要给我捎个信儿就好。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我就是独自行动了，伊诺妮·零一边想着，一边爬上通向宝塔最高层的楼梯，那儿是潜猎者方自己的居所。当然，一切全都错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正义存在的话，那么像波普乔伊这样引起了这么多苦难和罪恶的人，就应该受到折磨。而恰恰相反，他将以奢华的生活来过完他这一辈子，钓钓鱼，搞几个业余兴趣项目。但至少，由于退休，他会给伊诺妮·零一个机会来履行她对死者的承诺。
当她走过时，哨兵们啪地站直了。听差们在她面前低身鞠躬，为她推开通向潜猎者方的会议厅的大门。办事员和参谋人员们从一张锈水沼泽的大地图上抬头看过来，懒得对伊诺妮的鞠躬回礼。方也抬起了头，她的绿色眼睛灼灼闪亮。她几个小时前才刚从前线返回，盔甲上结了一层干涸的泥巴，以及城镇战士们的鲜血。“我的新外科机械师。”她低声说道。
“为您服务，阁下。”伊诺妮·零喃喃地说着，在潜猎者面前跪了下来。等她聚起勇气抬起头时，每个人都已经回到了他们的作战地图上，唯一还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是来自史莱克先生的。
所以一切都妥善无误。她已经打入了内部，成为了核心工作人员之一。很快她就会实施她在阿尔泰前线满是虱子的床铺上构想出来的那个计划。她要刺杀潜猎者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