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云中9号上的杀人者
时间到了10月下旬。在桃花源里，芮恩想，草已经被寒霜染白，直到晌午时分还一直保持僵直；雾气会笼罩着湖面，也许初雪已经降下。不过在这里，在中海上，天气还是暖和得好像仲夏，天空中仅有的几片云朵又小又白，毛茸茸的，就好像是放在那里作为装饰品一样。
布赖顿已经沿着大狩猎场的南岸缓缓巡游了几个星期。然后，随着月亮节逐渐临近，它向南驶去，前往指定的会合地点。布布与她的侍女们一起到云中9号边缘的一片观景阳台上来观看那片陆地慢慢进入视野。“看哪，姑娘们，快看！”她快活地喊着，用戏剧般的挥手动作指点着那条海岸线，“非洲！”
芮恩站在市长夫人身边，手里举着一把巨大的遮阳伞，她试着想表现出惊讶，但这可相当困难。她所能见到的只是一长条低矮的、红色的悬崖，屹立在一片色如饼干的地貌上，还有两座巨大而嶙峋的高山，掩映在后方的云雾之中。芮恩从她父亲和弗蕾娅小姐所告诉她的那些事情里知道，非洲既是人类的起源地，也是人类在六十分钟战争之后的黑暗世纪里的避难所。不过一度曾在那些海岸上繁荣过的文明已经渺无影踪——或者，就算它们曾经留下过踪迹，也早就被各个饥饿的拾荒镇偷光了。
不久之后，某座可能参与过那场偷窃的镇子就进入了视野之中。它是一座小小的三层城镇，坐落在宽阔的桶形沙地轮胎上，辚辚前进，后头扬起红色沙尘的气旋，好像是一袭斗篷被风吹起。芮恩瞄了它一眼，提不起什么兴趣。现在想想还真是奇怪，两个星期之前，她可是在彭尼罗夫人的发型做了一半的时候，抛下手头的活，跑去用惊叹的目光盯着一座在岸上缓缓滚动的小得可怜的镇子直看。从那以后，她看过了很多镇子，甚至还有小型城市，所以它们现在看起来已经相当普通了，而且肯定不是她住在桃花源时曾经幻想过的那种超棒的东西。
然后她又望了一眼，感觉自己傻得就好像是很久以前第一次从“奥托里库斯”号的潜望镜里见到布赖顿后误以为它是一座岛那样。她先前以为是远处两座高山的东西根本不在远处。它们也不是高山。它们是牵引城市，如此地庞大，以至于当她第一眼看去的时候，大脑根本无法理解眼睛所看到的景象。它们正朝着大海直冲过来，透过飞扬的尘土和飘浮的废气尾烟，芮恩能看到它们每一座都有整整九层，无数烟囱和高塔矗立如鬃毛。
“左边的那一座是考姆翁布(埃及城镇，位于尼罗河东岸。)。”市长夫人对她的姑娘们说，“另一座是班加西(利比亚的港口城市。)。彭尼罗市长与它们签订了合同在这里会合，好让它们的人民在今年的月亮节上能品尝布赖顿所带来的愉悦。它们一直在沙漠深处狩猎那些沙地城镇，可怜的东西，所以你们能想象得到，他们会多么期盼着享受美食、娱乐，还有在海池里爽快地泡上一回。”
对于芮恩来说，那两座不断接近的城市第一眼望去，完全就像是她所记得的，还是在安克雷奇的时候，那本读得都折了角的《城市达尔文主义之儿童指南》里的图画。然后，随着它们越来越近，她开始发现了区别。这些城市都覆盖着装甲，每一层的边缘暴露出来的建筑都装着钢板和防火箭网。而且尽管在它们的巨大履带边上散布着一座座步履匆匆的小型镇子、郊镇，以及牵引村，这两座城市却没有试图吞噬它们。
“月亮节是一个神圣的节日。”当芮恩指出这一点时，市长夫人说，“根据传统，在这个节日里，城市之间不得相互狩猎或吞噬。”
“哦。”芮恩说。她觉得有些失望，因为要是能看到一场原汁原味的城市追逐那可就太带劲了。
“当然，”布布继续说道，“由于战争还在持续，猎物又如此稀少，现如今也不是每个市长都还遵循传统了。不过要是那些城市里有哪座想要吃掉另一座的话，图旺布利小姐和她的朋友们会解决的。是时候让那个空中荡妇表现出她的用处来了。”
刚说到这个，飞貂军就划破长空朝那些城市飞去，它们在空中翻着筋斗，射出彩色的火箭，以显示它们将如何对付任何敢于打破月亮节斋忌的掠食城。其中一架脱离机群，拖着紫色的烟迹，在空中写下了，欢迎来到布赖顿。随着它们雷鸣般的引擎声隆隆滚过沙漠，芮恩听见有咔啦啦的沉重锁链声从布赖顿传了上来。这座城市开始下锚了。
“我有一种预感，这次将会是一个美妙的月亮节庆典！”彭尼罗夫人欢快地说着，身边的姑娘们则对于飞行员们的勇敢表演发出喔喔啊啊的赞叹声，拼命鼓掌。“现在，来吧，你们所有人都来。我希望你们都穿上为市长舞会准备的装束来拍张照。”
她转身朝穹顶宫的方向走去，芮恩最后望了一眼那几座高耸入云的城市，匆匆跟上她的步子。其他所有的姑娘都忙着讨论明天晚上的舞会，讨论着家奴要穿的迷人装束。芮恩听着她们激动的对话，觉得自己几乎要为错过这场乐事而难过了。不过她必须得错过。今晚，等整幢房子里的人都睡着了，芮恩就要溜到船屋里去，偷走“田凫”号。等到神圣之月升起时，她就已经离开布赖顿很远很远了。
穹顶宫里回响着月亮节庆典舞会的各种准备工作的嘈杂忙乱之声。在中央穹顶下的舞厅里，油漆匠和窗帘裁缝在勤奋工作，乐师在进行排练，电气工在天花板上装满了几百个小灯。一箱箱的美酒和一篮篮的食物装在缆车里吱呀吱呀地从布赖顿送了上来，还有士兵们也驻扎进了穹顶宫的花园里。
这些花了彭尼罗一大笔钱，他觉得这真是不公平。布赖顿的人民当然想要他们的市长为了月亮节而举行一场盛大的晚会；他们希望他全都自掏腰包，这似乎太贵了些。所以当天晚上，在他举行的一场非正式的晚宴派对上，彭尼罗毫无内疚感地邀请了华特·普劳弗瑞。在甜点和咖啡之间的间歇，当其他客人们在讨论他们的月亮节庆典安排以及艺术区里的最新丑闻时，彭尼罗领着那位古董商离开筵席，去观看穹顶宫收藏品之中的一些珍稀古董。两人一起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研究着潜猎者大脑、汽车散热栅栏、像精美刺绣一样的电路板碎片、压扁了的饮料罐，以及一套套的古代盔甲。他们做着记录，记下那些普劳弗瑞认为可以在他认识的几个班加西收藏家那儿卖出一个好价钱的，以及彭尼罗觉得没人会在乎它们不见了的东西。
喝咖啡的时候，普劳弗瑞先生暗暗在心里计算着他从这些交易中能够赚到的佣金，发现自己的所得会十分丰厚。他的肚子里装满了彭尼罗提供的美食，倾听着其他客人的谈吐，为他们流露出的机智和老练而着迷，于是古董商不禁有些后悔自己与史金达成了关于《锡之书》的交易。不过史金先生保证过会给他很大一笔钱，而普劳弗瑞需要所能得到的各种钱财，因为他年迈的母亲住在黑岩区一家十分昂贵的养老院里。晚宴结束之后，当其他客人大声喧哗着走回缆车时，他则拖在了后面，躲进了穹顶宫的某条回廊里。
芮恩走出用人的边门，走进寒冷的花园里，夜风让只穿着银丝睡衣的她打了个哆嗦。她能听见海浪在下方很远处拍打，听见风在缆索之间呼啸，听见有人在下方布赖顿的街道上醉醺醺地唱着歌。她抓着从厨房偷出来的一袋子食物，匆匆忙忙地穿过潮湿的草坪，朝着船屋和飞貂军的小机场的灯光走去。
船屋的门从不上锁，尽管门很大，它们却很容易就能打开，芮恩把自己的身体靠到门上，它就随着门下的脚轮滚到一旁。“田凫”号的流线型气囊在机库里微微发亮，芮恩悄悄地朝船舱摸过去。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这可真有点傻，因为附近根本没有一个人。在小机场那边，有一台留声机在播放着一段流行旋律。芮恩伸手摸上了船舱的门，舱门同样也没锁。她溜了进去，借着她从穹顶宫看门人那里顺来的一支小电筒，仔细研究着镀铬操作面板上的一个个仪表盘，一边回想着她在穹顶宫图书馆里读过的一本书《为娱乐和盈利而进行的实践飞行操作》里的图片。
气囊的一个个充气单元都是充足气了的，就像辛西娅对她说过的那样。燃料表还是空的，不过芮恩想好了要怎么来对付这种情况。她脱下睡衣，把它塞在仪表板后面。在睡衣里面，她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她向桃花源的神祇们做了一个简短的祷告，然后离开飞艇，步履轻快地穿过船屋前面的停机坪，钻过树林，朝飞貂军的基地走去。
在一座被这帮空军雇佣兵征用的旧凉亭里，奥拉·图旺布利和手下的几个飞行员正在玩牌。当芮恩过来敲门时，他们满腹狐疑地抬起了头来。
“是谁啊？”
“好像是布布的某个女佣。”
女飞行员懒懒地站了起来，打开门：“怎么？”
“我带来了彭尼罗夫人的一条口信。”芮恩说。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儿打战，不过那个女飞行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看起来有点担心。也许她以为布布派芮恩来责备她与市长调情。芮恩开始感觉更有自信了。“彭尼罗夫人想要‘田凫’号立刻加满燃料。”她解释道，“她明天一早要去班加西。明天早上一大清早就走，这样她就能在集市上淘到很多便宜货。她想知道你的地勤人员是否能够效劳？”
奥拉·图旺布利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要我们来做？难道不应该是市长的人来给那艘老气囊加燃料吗？”
“是的。”芮恩说，“大人他应该是在今天下午叫他们做这件事的，可是他忘了，而那些人现在也都下班了。所以要是你不介意让你的人来干的话，彭尼罗夫人会十分感激的。”
女飞行员想了一会儿。她不想让市长夫人不快。布布有一些非常有势力的亲戚，可能会逼迫彭尼罗裁掉飞貂军，转而去雇其他的空军佣兵。奥拉·图旺布利可是清楚地知道，垃圾场天使和李察·达斯塔德利的飞行马戏团这两支队伍都虎视眈眈地想要接下布赖顿的合同。
她点了点头，转向她手下的人：“阿藻？小姜？你们都听见这位年轻女士说什么了……”
那两个飞行员气呼呼的，但还是服从了命令，放下手里的纸牌和可可杯，与芮恩一道走进夜色之中，一边咕哝着这是有多么浪费燃料，以及为什么还有人想要使用飞艇，比空气重的飞行器才是未来的方向。芮恩跟在他们身后落下一段距离，看着他们把油管从他们飞机跑道后面的大油箱那里拖出来，连接到“田凫”号腹部的管孔上。
“它要花十分钟才能加满。”其中一个人转向芮恩，友好地眨了眨眼，说，“你没必要这么冷的天还留在这里，孩子。”
芮恩对他道了声谢，便跑回穹顶宫去。十分钟时间足够让她找到辛西娅了。
她从一开始就决定不会把她的计划告诉辛西娅。辛西娅太爱傻笑也太健忘，没法保守秘密，可能会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将整件事情告诉彭尼罗夫人。不过芮恩不愿意将她的朋友留下来。在“田凫”号加油的时候，她可以溜进姑娘们睡觉的宿舍里去，尽可能轻声地叫醒辛西娅，然后把她带到船屋去。等她们到了那里时，游艇应该就准备好可以起飞了。
普劳弗瑞先生用一支新颖的撬锁工具打开了市长私人办公室的门，这支撬锁工具正是史金的手下从迷失小子那里拿来的。办公室位于一间很高的房间里，长长的窗户一直向上延伸到高高在上的影影绰绰的天花板那里。百叶窗开着，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在古董商的眼前照亮了彭尼罗凌乱的书桌，以及沃尔玛·斯特兰奇的画作，彭尼罗的私人保险箱就藏在这幅画的后面。
走过房间时，普劳弗瑞先生觉察到上方高处的天花板穹顶里有什么动静，同时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正被人监视着一样。他吓得遍体生寒。万一彭尼罗得到了一个那种螃蟹形的摄像机并用它来守护他的保险箱怎么办？
他几乎想放弃逃跑，但是一想到他的母亲，便停住了脚步。有了史金答应为《锡之书》而给他的钱，他就能让妈妈搬到养老院最顶层的豪华套房里去，从那儿能看到城市艉部的公园。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彭尼罗还没聪明到能设置摄像蟹的地步。而且就算他这么做了，他也肯定会夸夸其谈地向晚宴上的客人们炫耀的。
普劳弗瑞从墙上取下画，小心地将它靠在彭尼罗的椅子上。保险箱圆形的门正对着他。他伸手放到转盘上，向右旋转，然后向左，然后再向右。在前几次来穹顶宫的时候，他经常看到彭尼罗打开这个保险箱，并从转盘发出的嗒嗒声的数量上猜出了密码数字组合。二——二——〇——九——九——五——七……平静地，仔细地，他按顺序遍历这串数字，于是沉重的门便打开了。
在保险箱里有一个小皮箱，在皮箱里的就是安克雷奇的《锡之书》。普劳弗瑞将它取了出来，珍而重之地捧着它，因为古物既是他的爱好，也是他的营生。人类的手工制品在它们的制造者逝去后还能存在很多很多年，他不禁想到，这其中自然而然地有一种美存在着。
当他伸手关上保险箱时，他觉察到背后有动静，于是转过身来，然后——
芮恩正走到去宿舍一半的路上，就听到了他的恐怖而颤抖的尖叫。她下意识地噫了一声并停住脚步，然后躲到了附近一座雕像的背后。那个尖叫声终结于一种像漱口一样的声音。回声渐渐消失在寂静中，然后穹顶宫里就到处都是门打开的声音和人们相互呼喊的声音。灯光亮了起来。芮恩透过她背后的窗户向外望去，看见灯光也涌进了花园里，巨大的应急灯闪烁几下亮了起来，守卫跑来跑去，手里的提灯光芒摇摆不定。
完了，她想，这下没机会逃跑了——然后又觉得有些羞愧，因为她只是为自己难过，而实际上她真正应该为之担心的，应该是那个发出恐怖尖叫的人，不管他是谁。
她离开藏身之处，朝宿舍跑去。在半路上她转过一个拐角，砰地撞到了西奥·恩戈尼身上，他正从通往厨房方向的一条支路上过来。“哦！”她喊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听见有人尖叫……”他说道。
“我也是……”
“整幢房子都听见有人尖叫，我亲爱的们。”彭尼罗夫人正朝他们大步走来，她的睡衣迎风翻腾飘扬，犹如一艘张满了帆的大船。芮恩赶紧从西奥身边跳开，猜想他们是不是会因为相互说话而受到惩罚，但市长夫人只是亲切地望着他们，说：“它似乎是从我丈夫那一侧的房子里传来的。让我们去瞧瞧发生了什么。”
她朝着左舷一侧的房子气势十足地一路横扫而去，芮恩和西奥乖乖地跟在她的后面。芮恩私下想着，刚才那一声，是那种你应该赶紧跑开去的尖叫，而不是跑过去。不过彭尼罗夫人似乎下定决心要前往这场骚动的源头。也许她正期望着她丈夫被热水瓶烫伤了，或者从阳台上掉下去了，所以不想错过幸灾乐祸的大好时机。
他们爬上舞厅后面的螺旋楼梯，穿过通向一道小楼梯的门，这道楼梯则向下通往云中9号的控制室。控制室的门开着，神情担忧的工作人员朝外张望着。市长办公室里的灯光明亮耀眼，当他们走近时，芮恩听见彭尼罗的声音带着警惕的语气颤巍巍地说道：“可是入侵者也许还在这里！”奴隶们和士兵们围在打开的门边，不过当市长夫人走过来时，他们都尊敬地退到了一边。
彭尼罗正站在他的书桌旁，边上还有他的守卫之中的两名军官。他抬头望见妻子与随从走进房间：“布布！别看……”
布布还是看了，然后倒抽一口冷气。芮恩也看了，她真希望她没有看过。西奥看了，他似乎相当沉着，不过话说回来，他上过战场，说不定以前就见过这种事情。
华特·普劳弗瑞躺在地板上，就在打开的保险箱前。他紧紧抓着安克雷奇的《锡之书》，从它半遮着死者的脸的样子来看，芮恩猜想他是举起书试图保护他自己。这没起到什么作用。某种锐器扎透了他的夜礼袍的胸口，直刺进心脏。鲜血的气味强烈得让芮恩回想起了她在安克雷奇的最后一晚以及舒寇叶和印羽的死。
“一定是一把刀。”一名军官讪讪地说，“或者是一支长矛……”
“一支长矛？”彭尼罗嚷道，“在我的穹顶宫里？在月亮节庆典舞会的前一天晚上？”
两名军官局促不安地交换了几个眼神。就像大多数布赖顿的士兵们一样，他们俩入伍主要就是为了这身制服——吸引人的猩红色数字，粉红色的镶边，还有很多金色的流苏。他们从来没有准备要面对尸体和神秘的入侵者，而现在真正要面对这些的时候，他们俩都感到有点想吐。
“他是怎么进来的？”一名军官问。
“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另一个附和道。
“好吧，我想他从外面的花瓶里拿到了备用钥匙。”彭尼罗说，“我总是会在那里放一把备用钥匙，普劳弗瑞知道这件事。曾经知道，该这么说……”
军官们审视着他们脚下的尸体，紧张地摸着他们的装饰性佩剑的剑柄。
“在我看来，他似乎是想要从大人您的保险箱里偷东西。”前一个军官判断道。
“是的。他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另一个军官说。
“不是什么！”彭尼罗从死人的手里抢过《锡之书》，把它塞回保险箱里，然后锁上门，“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而且不管怎么说，它不在这里，你们也没有见过它……”
楼梯上传来许多绒毛镶边靴子踏出的雷鸣般脚步声，奥拉·图旺布利冲进房间里，五六个飞貂军跟在她身后。他们手里握着出鞘的剑，那个女飞行员用她的剑指着芮恩：“就是那个女孩！”
“什么？我说……”彭尼罗转过头来瞧着芮恩。
“她跑来叫我的手下准备好你的天空游艇。”奥拉·图旺布利解释道，她朝芮恩充满威胁地踏出一步，就好像她觉得把这姑娘在原地刺穿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一样，“还讲了个荒诞的故事，说这位市长夫人想要把那艘旧气囊加满燃料，好让她去班加西购物……”
“一派胡言！”彭尼罗激动地嚷道，“这姑娘是在准备逃跑的路线！一日做贼，终生做贼，呃？”
哦，神啊！芮恩想。她从没想到她仔细的计划会搞糟到这个地步。他们会对她怎么样？把她送回史金那里，也许，然后要求退款……
每个人都在激动地讲着话，彭尼罗提高了声音压过其他人。“普劳弗瑞一定是雇用了她来帮他抢劫我，只不过她为了赃物反而把他谋杀了！毫无疑问，这个蘑栖魔鬼是和她一伙的！”他加上一句，指着西奥，“干得好，奥拉，我的天使！没有你的迅速反应，他们就会乘坐‘田凫’号离开，带着……呃……带着我的保险箱里的东西。”
“胡扯！”布布说，她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紧张地转过头来望着她。她站直了身子，脸色变成了当市长夫人们听见丈夫当着她们的面称迷人的女飞行员为“我的天使”时就会变成的那种脸色。她伸出手臂揽着芮恩，“芮恩告诉图旺布利小姐的话完完全全是真的。我的确曾要求将‘田凫’号加满燃料。我确实计划明天要去班加西购物，尽管我不认为现在我还有这个心思。无论如何，当可怜的普劳弗瑞发出惨叫的时候，芮恩与西奥都和我在一起。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做出这件可怕的事情。”
芮恩和西奥瞪着她，为布布会撒谎来保护他们而感到十分吃惊。
“可假如不是他们的话……”彭尼罗问，“是谁……”
“那就不该是我来找出答案了。”布布阴森森地说道，“我要回我的房间去了。请安安静静地搜查你的杀人犯。来，芮恩；来，西奥。我们明天有一整天要忙。”
她转过身，经过那些受到责备的飞行员身边，昂首阔步地离开了房间。芮恩朝彭尼罗行了个礼，匆匆追上西奥和她的女主人。“彭尼罗夫人，”当他们走到楼梯底部的时候，她悄声说道，“谢谢你。”
布布似乎没有听见。“多么可怕的事啊！”她说，“那个可怜的，可怜的人。得怪我的丈夫，我能肯定。”
“您认为是市长杀了他？”西奥问。他听上去似乎并不相信，不过芮恩知道彭尼罗教授颇能做出杀人这种事来，如果这对他有利的话。瞧瞧他是怎么对待爸爸的！现在她能看得出来，当年他是如何愚弄了安克雷奇的人们这么久的，因为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演员。他站在普劳弗瑞的尸体边上时，那副表情是多么震惊啊……
“古代科技！”布布叹道，“它除了麻烦什么也不是。哦，我不是说彭尼罗亲自握着致命的利刃，不过我猜他设置了某种恶心的陷阱来保护他的保险箱。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保护那本可笑的《锡之书》。话说回来，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你知道吗，孩子？”
芮恩摇摇头。她唯一知道的就是《锡之书》曾经是另一起死亡的根源。她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把这件恐怖的东西从弗蕾娅小姐的图书馆里拿出来过。
在她卧室的门外，布布赶走了守卫，转向芮恩和西奥。她带着一种悲伤的笑容审视着他们俩，将芮恩的手握在她的掌心里。“我亲爱的孩子们，”她说，“我真抱歉你们想要飞走的尝试失败了。我相信那是你正要做的，芮恩？把我丈夫的飞艇加满燃料，这样你和西奥就能一起飞走？”
“我——”西奥说。
“西奥和这事没有关系！”芮恩抗议道，“我在走廊里撞上了他。我们只是一起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彭尼罗夫人举起一只手，她不要听这些话。她曾经尽其所能阻止这种事的发生，然而事到临头她发现这真是相当地刺激和浪漫。“你们无需在我面前隐瞒真相。”她说着，泪水在她眼中打着转，“我希望我在是你们的女主人的同时，也是你们的朋友。当我一看到你们在一起，看到你们的幽会被那个不幸的人的临终惨叫所打断，我就明白了一切。我多么希望我当年能体验过像你们这样炽烈的情感，而不是为了讨好我的家族而嫁给了彭尼罗……”
“可是——”
“啊，可是你们的感情是禁忌的爱恋！你们让我想起了兰彼特·奥利欧勒那出绝妙的歌剧《磐石压蒲草》里的奥斯米罗伊德王子和美丽的女奴蜜蒲茜。可是你们得有耐心，我亲爱的们。假如你们逃跑，你们还有什么希望得到幸福呢？逃奴，身无分文又远离家乡，无论到哪里都被赏金猎人追着。不，你们必须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只在私下里相会。现在我知道了你们有多么渴望离开，我要用我一切的权力来说服彭尼罗必须释放你们。”
芮恩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都涨红了。怎么会有人想象她在这么多人之中，偏偏和西奥·恩戈尼相爱呢？她瞄了他一眼，懊恼地发现他看上去也很尴尬，就好像他和芮恩相爱这个念头有多么可笑似的。
“耐心点，我的小鸳鸯们。”市长夫人说道，然后她挨个吻了他们俩的额头。她微笑着推开了卧室的门。“哦，顺便一提，”她喃喃地说，“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可怜的普劳弗瑞先生。我不允许这件可怕的事情让我们的月亮节庆典活动蒙上阴影……”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布赖顿已经沿着大狩猎场的南岸缓缓巡游了几个星期。然后，随着月亮节逐渐临近，它向南驶去，前往指定的会合地点。布布与她的侍女们一起到云中9号边缘的一片观景阳台上来观看那片陆地慢慢进入视野。“看哪，姑娘们，快看！”她快活地喊着，用戏剧般的挥手动作指点着那条海岸线，“非洲！”
芮恩站在市长夫人身边，手里举着一把巨大的遮阳伞，她试着想表现出惊讶，但这可相当困难。她所能见到的只是一长条低矮的、红色的悬崖，屹立在一片色如饼干的地貌上，还有两座巨大而嶙峋的高山，掩映在后方的云雾之中。芮恩从她父亲和弗蕾娅小姐所告诉她的那些事情里知道，非洲既是人类的起源地，也是人类在六十分钟战争之后的黑暗世纪里的避难所。不过一度曾在那些海岸上繁荣过的文明已经渺无影踪——或者，就算它们曾经留下过踪迹，也早就被各个饥饿的拾荒镇偷光了。
不久之后，某座可能参与过那场偷窃的镇子就进入了视野之中。它是一座小小的三层城镇，坐落在宽阔的桶形沙地轮胎上，辚辚前进，后头扬起红色沙尘的气旋，好像是一袭斗篷被风吹起。芮恩瞄了它一眼，提不起什么兴趣。现在想想还真是奇怪，两个星期之前，她可是在彭尼罗夫人的发型做了一半的时候，抛下手头的活，跑去用惊叹的目光盯着一座在岸上缓缓滚动的小得可怜的镇子直看。从那以后，她看过了很多镇子，甚至还有小型城市，所以它们现在看起来已经相当普通了，而且肯定不是她住在桃花源时曾经幻想过的那种超棒的东西。
然后她又望了一眼，感觉自己傻得就好像是很久以前第一次从“奥托里库斯”号的潜望镜里见到布赖顿后误以为它是一座岛那样。她先前以为是远处两座高山的东西根本不在远处。它们也不是高山。它们是牵引城市，如此地庞大，以至于当她第一眼看去的时候，大脑根本无法理解眼睛所看到的景象。它们正朝着大海直冲过来，透过飞扬的尘土和飘浮的废气尾烟，芮恩能看到它们每一座都有整整九层，无数烟囱和高塔矗立如鬃毛。
“左边的那一座是考姆翁布(埃及城镇，位于尼罗河东岸。)。”市长夫人对她的姑娘们说，“另一座是班加西(利比亚的港口城市。)。彭尼罗市长与它们签订了合同在这里会合，好让它们的人民在今年的月亮节上能品尝布赖顿所带来的愉悦。它们一直在沙漠深处狩猎那些沙地城镇，可怜的东西，所以你们能想象得到，他们会多么期盼着享受美食、娱乐，还有在海池里爽快地泡上一回。”
对于芮恩来说，那两座不断接近的城市第一眼望去，完全就像是她所记得的，还是在安克雷奇的时候，那本读得都折了角的《城市达尔文主义之儿童指南》里的图画。然后，随着它们越来越近，她开始发现了区别。这些城市都覆盖着装甲，每一层的边缘暴露出来的建筑都装着钢板和防火箭网。而且尽管在它们的巨大履带边上散布着一座座步履匆匆的小型镇子、郊镇，以及牵引村，这两座城市却没有试图吞噬它们。
“月亮节是一个神圣的节日。”当芮恩指出这一点时，市长夫人说，“根据传统，在这个节日里，城市之间不得相互狩猎或吞噬。”
“哦。”芮恩说。她觉得有些失望，因为要是能看到一场原汁原味的城市追逐那可就太带劲了。
“当然，”布布继续说道，“由于战争还在持续，猎物又如此稀少，现如今也不是每个市长都还遵循传统了。不过要是那些城市里有哪座想要吃掉另一座的话，图旺布利小姐和她的朋友们会解决的。是时候让那个空中荡妇表现出她的用处来了。”
刚说到这个，飞貂军就划破长空朝那些城市飞去，它们在空中翻着筋斗，射出彩色的火箭，以显示它们将如何对付任何敢于打破月亮节斋忌的掠食城。其中一架脱离机群，拖着紫色的烟迹，在空中写下了，欢迎来到布赖顿。随着它们雷鸣般的引擎声隆隆滚过沙漠，芮恩听见有咔啦啦的沉重锁链声从布赖顿传了上来。这座城市开始下锚了。
“我有一种预感，这次将会是一个美妙的月亮节庆典！”彭尼罗夫人欢快地说着，身边的姑娘们则对于飞行员们的勇敢表演发出喔喔啊啊的赞叹声，拼命鼓掌。“现在，来吧，你们所有人都来。我希望你们都穿上为市长舞会准备的装束来拍张照。”
她转身朝穹顶宫的方向走去，芮恩最后望了一眼那几座高耸入云的城市，匆匆跟上她的步子。其他所有的姑娘都忙着讨论明天晚上的舞会，讨论着家奴要穿的迷人装束。芮恩听着她们激动的对话，觉得自己几乎要为错过这场乐事而难过了。不过她必须得错过。今晚，等整幢房子里的人都睡着了，芮恩就要溜到船屋里去，偷走“田凫”号。等到神圣之月升起时，她就已经离开布赖顿很远很远了。
穹顶宫里回响着月亮节庆典舞会的各种准备工作的嘈杂忙乱之声。在中央穹顶下的舞厅里，油漆匠和窗帘裁缝在勤奋工作，乐师在进行排练，电气工在天花板上装满了几百个小灯。一箱箱的美酒和一篮篮的食物装在缆车里吱呀吱呀地从布赖顿送了上来，还有士兵们也驻扎进了穹顶宫的花园里。
这些花了彭尼罗一大笔钱，他觉得这真是不公平。布赖顿的人民当然想要他们的市长为了月亮节而举行一场盛大的晚会；他们希望他全都自掏腰包，这似乎太贵了些。所以当天晚上，在他举行的一场非正式的晚宴派对上，彭尼罗毫无内疚感地邀请了华特·普劳弗瑞。在甜点和咖啡之间的间歇，当其他客人们在讨论他们的月亮节庆典安排以及艺术区里的最新丑闻时，彭尼罗领着那位古董商离开筵席，去观看穹顶宫收藏品之中的一些珍稀古董。两人一起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研究着潜猎者大脑、汽车散热栅栏、像精美刺绣一样的电路板碎片、压扁了的饮料罐，以及一套套的古代盔甲。他们做着记录，记下那些普劳弗瑞认为可以在他认识的几个班加西收藏家那儿卖出一个好价钱的，以及彭尼罗觉得没人会在乎它们不见了的东西。
喝咖啡的时候，普劳弗瑞先生暗暗在心里计算着他从这些交易中能够赚到的佣金，发现自己的所得会十分丰厚。他的肚子里装满了彭尼罗提供的美食，倾听着其他客人的谈吐，为他们流露出的机智和老练而着迷，于是古董商不禁有些后悔自己与史金达成了关于《锡之书》的交易。不过史金先生保证过会给他很大一笔钱，而普劳弗瑞需要所能得到的各种钱财，因为他年迈的母亲住在黑岩区一家十分昂贵的养老院里。晚宴结束之后，当其他客人大声喧哗着走回缆车时，他则拖在了后面，躲进了穹顶宫的某条回廊里。
芮恩走出用人的边门，走进寒冷的花园里，夜风让只穿着银丝睡衣的她打了个哆嗦。她能听见海浪在下方很远处拍打，听见风在缆索之间呼啸，听见有人在下方布赖顿的街道上醉醺醺地唱着歌。她抓着从厨房偷出来的一袋子食物，匆匆忙忙地穿过潮湿的草坪，朝着船屋和飞貂军的小机场的灯光走去。
船屋的门从不上锁，尽管门很大，它们却很容易就能打开，芮恩把自己的身体靠到门上，它就随着门下的脚轮滚到一旁。“田凫”号的流线型气囊在机库里微微发亮，芮恩悄悄地朝船舱摸过去。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这可真有点傻，因为附近根本没有一个人。在小机场那边，有一台留声机在播放着一段流行旋律。芮恩伸手摸上了船舱的门，舱门同样也没锁。她溜了进去，借着她从穹顶宫看门人那里顺来的一支小电筒，仔细研究着镀铬操作面板上的一个个仪表盘，一边回想着她在穹顶宫图书馆里读过的一本书《为娱乐和盈利而进行的实践飞行操作》里的图片。
气囊的一个个充气单元都是充足气了的，就像辛西娅对她说过的那样。燃料表还是空的，不过芮恩想好了要怎么来对付这种情况。她脱下睡衣，把它塞在仪表板后面。在睡衣里面，她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她向桃花源的神祇们做了一个简短的祷告，然后离开飞艇，步履轻快地穿过船屋前面的停机坪，钻过树林，朝飞貂军的基地走去。
在一座被这帮空军雇佣兵征用的旧凉亭里，奥拉·图旺布利和手下的几个飞行员正在玩牌。当芮恩过来敲门时，他们满腹狐疑地抬起了头来。
“是谁啊？”
“好像是布布的某个女佣。”
女飞行员懒懒地站了起来，打开门：“怎么？”
“我带来了彭尼罗夫人的一条口信。”芮恩说。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儿打战，不过那个女飞行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看起来有点担心。也许她以为布布派芮恩来责备她与市长调情。芮恩开始感觉更有自信了。“彭尼罗夫人想要‘田凫’号立刻加满燃料。”她解释道，“她明天一早要去班加西。明天早上一大清早就走，这样她就能在集市上淘到很多便宜货。她想知道你的地勤人员是否能够效劳？”
奥拉·图旺布利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要我们来做？难道不应该是市长的人来给那艘老气囊加燃料吗？”
“是的。”芮恩说，“大人他应该是在今天下午叫他们做这件事的，可是他忘了，而那些人现在也都下班了。所以要是你不介意让你的人来干的话，彭尼罗夫人会十分感激的。”
女飞行员想了一会儿。她不想让市长夫人不快。布布有一些非常有势力的亲戚，可能会逼迫彭尼罗裁掉飞貂军，转而去雇其他的空军佣兵。奥拉·图旺布利可是清楚地知道，垃圾场天使和李察·达斯塔德利的飞行马戏团这两支队伍都虎视眈眈地想要接下布赖顿的合同。
她点了点头，转向她手下的人：“阿藻？小姜？你们都听见这位年轻女士说什么了……”
那两个飞行员气呼呼的，但还是服从了命令，放下手里的纸牌和可可杯，与芮恩一道走进夜色之中，一边咕哝着这是有多么浪费燃料，以及为什么还有人想要使用飞艇，比空气重的飞行器才是未来的方向。芮恩跟在他们身后落下一段距离，看着他们把油管从他们飞机跑道后面的大油箱那里拖出来，连接到“田凫”号腹部的管孔上。
“它要花十分钟才能加满。”其中一个人转向芮恩，友好地眨了眨眼，说，“你没必要这么冷的天还留在这里，孩子。”
芮恩对他道了声谢，便跑回穹顶宫去。十分钟时间足够让她找到辛西娅了。
她从一开始就决定不会把她的计划告诉辛西娅。辛西娅太爱傻笑也太健忘，没法保守秘密，可能会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将整件事情告诉彭尼罗夫人。不过芮恩不愿意将她的朋友留下来。在“田凫”号加油的时候，她可以溜进姑娘们睡觉的宿舍里去，尽可能轻声地叫醒辛西娅，然后把她带到船屋去。等她们到了那里时，游艇应该就准备好可以起飞了。
普劳弗瑞先生用一支新颖的撬锁工具打开了市长私人办公室的门，这支撬锁工具正是史金的手下从迷失小子那里拿来的。办公室位于一间很高的房间里，长长的窗户一直向上延伸到高高在上的影影绰绰的天花板那里。百叶窗开着，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在古董商的眼前照亮了彭尼罗凌乱的书桌，以及沃尔玛·斯特兰奇的画作，彭尼罗的私人保险箱就藏在这幅画的后面。
走过房间时，普劳弗瑞先生觉察到上方高处的天花板穹顶里有什么动静，同时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正被人监视着一样。他吓得遍体生寒。万一彭尼罗得到了一个那种螃蟹形的摄像机并用它来守护他的保险箱怎么办？
他几乎想放弃逃跑，但是一想到他的母亲，便停住了脚步。有了史金答应为《锡之书》而给他的钱，他就能让妈妈搬到养老院最顶层的豪华套房里去，从那儿能看到城市艉部的公园。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彭尼罗还没聪明到能设置摄像蟹的地步。而且就算他这么做了，他也肯定会夸夸其谈地向晚宴上的客人们炫耀的。
普劳弗瑞从墙上取下画，小心地将它靠在彭尼罗的椅子上。保险箱圆形的门正对着他。他伸手放到转盘上，向右旋转，然后向左，然后再向右。在前几次来穹顶宫的时候，他经常看到彭尼罗打开这个保险箱，并从转盘发出的嗒嗒声的数量上猜出了密码数字组合。二——二——〇——九——九——五——七……平静地，仔细地，他按顺序遍历这串数字，于是沉重的门便打开了。
在保险箱里有一个小皮箱，在皮箱里的就是安克雷奇的《锡之书》。普劳弗瑞将它取了出来，珍而重之地捧着它，因为古物既是他的爱好，也是他的营生。人类的手工制品在它们的制造者逝去后还能存在很多很多年，他不禁想到，这其中自然而然地有一种美存在着。
当他伸手关上保险箱时，他觉察到背后有动静，于是转过身来，然后——
芮恩正走到去宿舍一半的路上，就听到了他的恐怖而颤抖的尖叫。她下意识地噫了一声并停住脚步，然后躲到了附近一座雕像的背后。那个尖叫声终结于一种像漱口一样的声音。回声渐渐消失在寂静中，然后穹顶宫里就到处都是门打开的声音和人们相互呼喊的声音。灯光亮了起来。芮恩透过她背后的窗户向外望去，看见灯光也涌进了花园里，巨大的应急灯闪烁几下亮了起来，守卫跑来跑去，手里的提灯光芒摇摆不定。
完了，她想，这下没机会逃跑了——然后又觉得有些羞愧，因为她只是为自己难过，而实际上她真正应该为之担心的，应该是那个发出恐怖尖叫的人，不管他是谁。
她离开藏身之处，朝宿舍跑去。在半路上她转过一个拐角，砰地撞到了西奥·恩戈尼身上，他正从通往厨房方向的一条支路上过来。“哦！”她喊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听见有人尖叫……”他说道。
“我也是……”
“整幢房子都听见有人尖叫，我亲爱的们。”彭尼罗夫人正朝他们大步走来，她的睡衣迎风翻腾飘扬，犹如一艘张满了帆的大船。芮恩赶紧从西奥身边跳开，猜想他们是不是会因为相互说话而受到惩罚，但市长夫人只是亲切地望着他们，说：“它似乎是从我丈夫那一侧的房子里传来的。让我们去瞧瞧发生了什么。”
她朝着左舷一侧的房子气势十足地一路横扫而去，芮恩和西奥乖乖地跟在她的后面。芮恩私下想着，刚才那一声，是那种你应该赶紧跑开去的尖叫，而不是跑过去。不过彭尼罗夫人似乎下定决心要前往这场骚动的源头。也许她正期望着她丈夫被热水瓶烫伤了，或者从阳台上掉下去了，所以不想错过幸灾乐祸的大好时机。
他们爬上舞厅后面的螺旋楼梯，穿过通向一道小楼梯的门，这道楼梯则向下通往云中9号的控制室。控制室的门开着，神情担忧的工作人员朝外张望着。市长办公室里的灯光明亮耀眼，当他们走近时，芮恩听见彭尼罗的声音带着警惕的语气颤巍巍地说道：“可是入侵者也许还在这里！”奴隶们和士兵们围在打开的门边，不过当市长夫人走过来时，他们都尊敬地退到了一边。
彭尼罗正站在他的书桌旁，边上还有他的守卫之中的两名军官。他抬头望见妻子与随从走进房间：“布布！别看……”
布布还是看了，然后倒抽一口冷气。芮恩也看了，她真希望她没有看过。西奥看了，他似乎相当沉着，不过话说回来，他上过战场，说不定以前就见过这种事情。
华特·普劳弗瑞躺在地板上，就在打开的保险箱前。他紧紧抓着安克雷奇的《锡之书》，从它半遮着死者的脸的样子来看，芮恩猜想他是举起书试图保护他自己。这没起到什么作用。某种锐器扎透了他的夜礼袍的胸口，直刺进心脏。鲜血的气味强烈得让芮恩回想起了她在安克雷奇的最后一晚以及舒寇叶和印羽的死。
“一定是一把刀。”一名军官讪讪地说，“或者是一支长矛……”
“一支长矛？”彭尼罗嚷道，“在我的穹顶宫里？在月亮节庆典舞会的前一天晚上？”
两名军官局促不安地交换了几个眼神。就像大多数布赖顿的士兵们一样，他们俩入伍主要就是为了这身制服——吸引人的猩红色数字，粉红色的镶边，还有很多金色的流苏。他们从来没有准备要面对尸体和神秘的入侵者，而现在真正要面对这些的时候，他们俩都感到有点想吐。
“他是怎么进来的？”一名军官问。
“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另一个附和道。
“好吧，我想他从外面的花瓶里拿到了备用钥匙。”彭尼罗说，“我总是会在那里放一把备用钥匙，普劳弗瑞知道这件事。曾经知道，该这么说……”
军官们审视着他们脚下的尸体，紧张地摸着他们的装饰性佩剑的剑柄。
“在我看来，他似乎是想要从大人您的保险箱里偷东西。”前一个军官判断道。
“是的。他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另一个军官说。
“不是什么！”彭尼罗从死人的手里抢过《锡之书》，把它塞回保险箱里，然后锁上门，“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而且不管怎么说，它不在这里，你们也没有见过它……”
楼梯上传来许多绒毛镶边靴子踏出的雷鸣般脚步声，奥拉·图旺布利冲进房间里，五六个飞貂军跟在她身后。他们手里握着出鞘的剑，那个女飞行员用她的剑指着芮恩：“就是那个女孩！”
“什么？我说……”彭尼罗转过头来瞧着芮恩。
“她跑来叫我的手下准备好你的天空游艇。”奥拉·图旺布利解释道，她朝芮恩充满威胁地踏出一步，就好像她觉得把这姑娘在原地刺穿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一样，“还讲了个荒诞的故事，说这位市长夫人想要把那艘旧气囊加满燃料，好让她去班加西购物……”
“一派胡言！”彭尼罗激动地嚷道，“这姑娘是在准备逃跑的路线！一日做贼，终生做贼，呃？”
哦，神啊！芮恩想。她从没想到她仔细的计划会搞糟到这个地步。他们会对她怎么样？把她送回史金那里，也许，然后要求退款……
每个人都在激动地讲着话，彭尼罗提高了声音压过其他人。“普劳弗瑞一定是雇用了她来帮他抢劫我，只不过她为了赃物反而把他谋杀了！毫无疑问，这个蘑栖魔鬼是和她一伙的！”他加上一句，指着西奥，“干得好，奥拉，我的天使！没有你的迅速反应，他们就会乘坐‘田凫’号离开，带着……呃……带着我的保险箱里的东西。”
“胡扯！”布布说，她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紧张地转过头来望着她。她站直了身子，脸色变成了当市长夫人们听见丈夫当着她们的面称迷人的女飞行员为“我的天使”时就会变成的那种脸色。她伸出手臂揽着芮恩，“芮恩告诉图旺布利小姐的话完完全全是真的。我的确曾要求将‘田凫’号加满燃料。我确实计划明天要去班加西购物，尽管我不认为现在我还有这个心思。无论如何，当可怜的普劳弗瑞发出惨叫的时候，芮恩与西奥都和我在一起。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做出这件可怕的事情。”
芮恩和西奥瞪着她，为布布会撒谎来保护他们而感到十分吃惊。
“可假如不是他们的话……”彭尼罗问，“是谁……”
“那就不该是我来找出答案了。”布布阴森森地说道，“我要回我的房间去了。请安安静静地搜查你的杀人犯。来，芮恩；来，西奥。我们明天有一整天要忙。”
她转过身，经过那些受到责备的飞行员身边，昂首阔步地离开了房间。芮恩朝彭尼罗行了个礼，匆匆追上西奥和她的女主人。“彭尼罗夫人，”当他们走到楼梯底部的时候，她悄声说道，“谢谢你。”
布布似乎没有听见。“多么可怕的事啊！”她说，“那个可怜的，可怜的人。得怪我的丈夫，我能肯定。”
“您认为是市长杀了他？”西奥问。他听上去似乎并不相信，不过芮恩知道彭尼罗教授颇能做出杀人这种事来，如果这对他有利的话。瞧瞧他是怎么对待爸爸的！现在她能看得出来，当年他是如何愚弄了安克雷奇的人们这么久的，因为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演员。他站在普劳弗瑞的尸体边上时，那副表情是多么震惊啊……
“古代科技！”布布叹道，“它除了麻烦什么也不是。哦，我不是说彭尼罗亲自握着致命的利刃，不过我猜他设置了某种恶心的陷阱来保护他的保险箱。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保护那本可笑的《锡之书》。话说回来，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你知道吗，孩子？”
芮恩摇摇头。她唯一知道的就是《锡之书》曾经是另一起死亡的根源。她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把这件恐怖的东西从弗蕾娅小姐的图书馆里拿出来过。
在她卧室的门外，布布赶走了守卫，转向芮恩和西奥。她带着一种悲伤的笑容审视着他们俩，将芮恩的手握在她的掌心里。“我亲爱的孩子们，”她说，“我真抱歉你们想要飞走的尝试失败了。我相信那是你正要做的，芮恩？把我丈夫的飞艇加满燃料，这样你和西奥就能一起飞走？”
“我——”西奥说。
“西奥和这事没有关系！”芮恩抗议道，“我在走廊里撞上了他。我们只是一起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彭尼罗夫人举起一只手，她不要听这些话。她曾经尽其所能阻止这种事的发生，然而事到临头她发现这真是相当地刺激和浪漫。“你们无需在我面前隐瞒真相。”她说着，泪水在她眼中打着转，“我希望我在是你们的女主人的同时，也是你们的朋友。当我一看到你们在一起，看到你们的幽会被那个不幸的人的临终惨叫所打断，我就明白了一切。我多么希望我当年能体验过像你们这样炽烈的情感，而不是为了讨好我的家族而嫁给了彭尼罗……”
“可是——”
“啊，可是你们的感情是禁忌的爱恋！你们让我想起了兰彼特·奥利欧勒那出绝妙的歌剧《磐石压蒲草》里的奥斯米罗伊德王子和美丽的女奴蜜蒲茜。可是你们得有耐心，我亲爱的们。假如你们逃跑，你们还有什么希望得到幸福呢？逃奴，身无分文又远离家乡，无论到哪里都被赏金猎人追着。不，你们必须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只在私下里相会。现在我知道了你们有多么渴望离开，我要用我一切的权力来说服彭尼罗必须释放你们。”
芮恩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都涨红了。怎么会有人想象她在这么多人之中，偏偏和西奥·恩戈尼相爱呢？她瞄了他一眼，懊恼地发现他看上去也很尴尬，就好像他和芮恩相爱这个念头有多么可笑似的。
“耐心点，我的小鸳鸯们。”市长夫人说道，然后她挨个吻了他们俩的额头。她微笑着推开了卧室的门。“哦，顺便一提，”她喃喃地说，“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可怜的普劳弗瑞先生。我不允许这件可怕的事情让我们的月亮节庆典活动蒙上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