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空袭
在胡椒瓶设备齐全的接待区下方某处，汤姆半晕半醒地躺在一间囚牢之中，感觉自己的脸被史金重重打到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他为芮恩感到紧张害怕。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够了。他不太在乎自己怎么样了，只要芮恩安全就好。可芮恩安全吗？史金的人告诉他，她偏偏被卖给了彭尼罗！彭尼罗不是一个好人，他自私自利，不顾他人，不择手段，还曾经对着汤姆的心口开了一枪。当汤姆在铺位上躺下来，等待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时，这处旧伤又疼起来了。他的胸口疼痛不已，而他不确定这种疼痛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是他的身体对那颗子弹的记忆。
他很快就搞不清时间了，在这间枯燥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一圈氩气灯管在米色的天花板上像光晕一样发着光。当门终于当啷一声打开时，他都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了。
“给你拿了点吃的，纳茨沃西先生。”一个细小的声音说，“还有这个。”
汤姆从床铺上翻身坐起来，揉着瘀青的脸。那个男孩俞饼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个碗和一只马口铁杯。在他身后能看到几英尺长的一段单调乏味的米色走廊。汤姆略微想到了逃跑，但是胸口疼得太厉害了。他望着俞饼朝他走过来，将托盘放在地上。
“我和另一个人换了班，好过来看你。”这个男孩承认道，“这很容易。其他人都想要晚上休息，因为今天是月亮节，所以周围才有这么多爆炸和喧闹的声音。”
汤姆侧耳细听，隐约能听到外面街上焰火和锣鼓的声响。
“我很抱歉你被抓住了，纳茨沃西先生。”俞饼坦言道，“芮恩对我很好。所以我觉得你会想要看到这个。”
他从制服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将它递给汤姆读。《布赖顿夜间稿件报》。在报纸上，头条标题下方的照片中，跪着围绕在一个身材高大、发型硕大无朋的女子边上的一群女孩之中的是……
“那是芮恩，不是吗？”俞饼说，“看见了吗？我觉得你会想要知道她平安无事。那儿的生活很好，他们说，在云中9号做家奴。看，她穿了件花哨的斗篷，还有新发型，还有了其他一切。”
“云中9号？芮恩就是在那里吗？”汤姆回想起了他见过的那种飘浮在城市上方的空中宫殿一样的东西。他伸出胳膊，将一只手放在俞饼肩上：“俞饼，你能找到我妻子并给她递个口信吗？告诉她芮恩在哪里。”
“那个有疤的？”俞饼说着，扭动着站开了。他的神情既害怕又厌恶。“她不在这儿吧，是吗？”
“她就在布赖顿，是的。我们一起来的。”
俞饼的脸色变得稀奇古怪。他的手在发抖。“我不会靠近她的。”他说，“她很邪恶，那个人。她杀了舒寇叶，还有印羽，要是她当时可以的话，她还会杀了我的，所以我才不得不带上芮恩。我不想这么做的，可不然的话她就会杀了我。”
“我肯定赫丝塔只做了她必须做的。”汤姆说，他有一点儿不安，因为他对此根本并不肯定，“那是一场悲剧，可是——”
“她很邪恶。”俞饼绷着脸坚持说道，“而你也一样坏，尽管你觉得你不是。和她在一起把你变得和她一样坏了。”
“尽管如此你还是把报纸带给了我。”汤姆说，“你是个好孩子，俞饼。”他对着那个怀疑地望着他的迷失小子微笑。汤姆为他感到抱歉。他一定被很多人伤害过和背叛过，所以才会对第一个向他表示出某种善意的成年人感到亲近，即便那个人只是纳贝斯克·史金。汤姆真希望自己能带他离开这个恐怖的城市，回到平静祥和的桃花源去，在那里他会有机会过上正常的生活，就像弗蕾娅从格里姆斯比救出来的那些孩子一样。
他说：“俞饼，你能把我从这里弄出去吗？”
“别示弱了！”那男孩说，“史金先生会杀了我的。”
“史金先生永远不会找到你的。我会带你一起走，假如你愿意的话。我们会找到芮恩和赫丝塔，然后我们一起离开。”
“去哪儿呢？格里姆斯比已经没了。我在这儿有一份好工作。我会想要到哪里去？”
“任何地方。”汤姆说，“我们可以把你在任何你喜欢的地方放下来。或者我们可以带你一起回到在桃花源的安克雷奇，然后你可以和我们一起住在那里。”
“和你们一起住？”俞饼重复了一句。他的眼睛在汤姆看来就和天花板上的灯一样又圆又亮。“啥？”他说，“像一家人那样？”
“假如你想要那样的话。”汤姆说。
俞饼大声地咽了口口水。他不想和赫丝塔一起去任何地方。赫丝塔就该去死，而总有一天他会确保这一点，因为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可是他情不自禁地喜欢汤姆。汤姆看上去很和气，甚至比史金先生还要和气。而且芮恩也很和气，即使她没有从布赖顿的陷阱中救下他来。他会喜欢上与汤姆和芮恩住在一起的。
“好吧。”他说，他瞄了一眼走廊，生怕有谁会听见，“好吧。只要你保证……”
在外面的走廊里，一个嘈杂刺耳的电铃声响起，让汤姆和俞饼都跳了起来。一扇扇门啪啪地关上，靴子的脚步声重重踩在金属地板上。俞饼从汤姆手里抓过那张纸，蹿出了牢房，把门在身后带上。汤姆站起身，跑过去透过门上头的那个小栅格朝外窥探，但他什么也没看见。铃声惶惶大作。许多人呼喊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又有更多靴子的咔咔脚步声。突然之间，传来砰的一声，让人吓了一跳，接着又是一声。有人尖叫起来。“俞饼！”汤姆喊道。又一声砰的响声传来，这次十分接近了，然后赫丝塔的声音在走廊外面大喊：“汤姆！”
“这里！在这里！”他说道。片刻之后她蒙着面纱的脸就出现在了栅格外。
“我收到了你的字条。”她说。汤姆从门口躲开，她的枪在锁上打了一个洞。赫丝塔一脚将门踢开。
“俞饼在哪里？”汤姆问，“你没伤害俞饼吧？他一分钟前还在这儿的！他有一张照片！芮恩在云中9号上！”
赫丝塔拉起面纱，飞快地吻了他一下。她的身上有硝烟的味道，她那张亲爱的丑脸涨红了。“闭嘴，快跑。”她说道。
他拔腿就跑，无视胸口戳痛的警告。在他的牢房门外，走廊来了个急转弯。两具尸体躺在拐角处。没有一个是俞饼。汤姆小心翼翼地从尸体上翻过去，跟着妻子上了几道楼梯，又经过了更多尸体。空气里萦绕着硝烟的气息。呼喊声和尖叫声从脚下的某处传来。
“怎么回事？”他问，“下面怎么了？”
赫丝塔回头看向他，咧开嘴笑了：“有人把迷失小子放出来了。真粗心，呃？我们最好从上面的路出去。”
灯光一齐熄灭了。汤姆撞到了赫丝塔身上，她帮他稳住身子，十分平静地说：“别担心。”
墨水般浓稠的黑暗持续了汤姆的心脏断断续续地跳了五下的时间，随后单调的红光亮了起来。“应急发电机。”赫丝塔说。
汤姆跟在她身后，穿过一排排无人的办公室，这里只有血红色的灯光照在文件柜的黄铜把手上和打字机的象牙键上。他想知道赫丝塔是在哪儿得到了她的新风衣，而她那件旧的又怎么了。正当他还在思考的时候，他们冲进了一群正匆匆往反方向赶的史金公司的人之中。“趴下！”赫丝塔大喝一声，将汤姆推倒在地。“不是说你们！”她又加了一句，因为守卫们也纷纷扑倒寻找掩护。
办公室里充斥着硝烟，一道道火光，以及可怕的噪声。那些人中不是所有的都有枪，而其中那些有枪的人在狂乱地射击。子弹啪啪地打在墙上，击碎了饮水机，并把写字桌上的日历撕飞一张张纸页。汤姆躲在文件柜后面，看着赫丝塔一个接一个地将那些人射翻。她与猎手团战斗的那一次他没有和她在一起，他在想象中一直以为当时她一定是怀着既愤怒又害怕的情绪，然而现在的她只有一种可怕的冷静。当她的枪射空之后，她便放下枪，用一台打字机杀死了最后一个人，用力将它砸进他的头颅，回车键的铃声欢快地应声响了起来。她捡起枪开始填弹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汤姆觉得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有活力。
“没事吧？”她一边问，一边将他拉起身来。
他并非没事，可是他抖得太厉害了，没法对她说出口，所以他只是再次跟上她，走上又一段楼梯，然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整洁的接待区，他曾经在这里和威姆斯小姐说过话。她的椅子现在是空着的，门上挂着的牌子翻到了“已打烊”，外面的守卫也从岗位上离开了。焰火在屋顶上方乒乓震响，将粉色和绿色的光束从百叶窗之间灌了进来。赫丝塔开枪射掉了门上的锁，然后推开门，但就在汤姆穿过房间的时候，他听到了害怕的呼吸声，然后又是一声啜泣。
他跪在地上，朝威姆斯小姐的写字台下面张望。
俞饼苍白而恐惧的脸正向外望着他。
“俞饼，没事的！”汤姆向他保证道，但那个男孩只是往阴影里缩得更深了。汤姆朝赫丝塔挥挥手让她不要过来。“只是俞饼。”他对她说，一边环顾四周。
“那么，别管他。”赫丝塔说。
“我们不能这么做。”汤姆说，“他孤单一人，受到了惊吓，而且他还一直在为史金工作。假如其他迷失小子找到他，他们会把他撕成碎片的。只是形象的说法。”当俞饼害怕地呻吟起来的时候，汤姆赶紧毫无说服力地加了最后一句。
“那是他自己的错。”赫丝塔说。她在门口做好了准备，急着要离开。“扔下他。”
“可是他告诉了我芮恩在哪里。”
“好吧。”赫丝塔怒气冲冲地说，“他告诉你了，所以我们不再需要他了。扔下他。”
“不行！”汤姆说。他的语气比他想要使用的更加尖锐。他的手在写字台下面握住了俞饼的手，随后将那个迷失小子拖了出来。“他要和我们一起走。我保证过的。”
赫丝塔盯着那个男孩，那个男孩也盯着赫丝塔，一时间汤姆以为她就要拔枪将俞饼原地射杀了，然而一阵雷鸣般的威吓和愤怒的吼叫从胡椒瓶深处滚滚传来，那是迷失小子大发雷霆的咆哮声，于是赫丝塔将枪塞了回去，闪身穿过了门，并把门扶着，好让汤姆把那个吓得嘎嘎直叫的男孩拖出大楼，沿着阶梯走到下面的广场上。巨大的爆炸声回荡在周围的建筑物墙面之间，炫目的闪光照亮了夜空。焰火可比我小时候的响多了，汤姆心想，一边抬头望去，就看见一艘艘凶猛的白色飞艇低低地压着屋顶从城市上空俯冲而过，从它们的装甲船舱中雨点一样地喷泻下火箭。
“伟大的诸神啊！”赫丝塔大喊，“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那是什么？”俞饼发出悲鸣，紧紧地搂着汤姆，“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的事情就是一支狐狸精型的飞行中队脱离了绿色风暴舰队的主体，前来扑灭布赖顿的防空火力。随着飞行员们将皇后公园和黑岩区的焰火表演误认为防空炮火，并开始向他们扫射，月亮节庆典迅速地在恐慌中崩溃。嘉年华的游行队伍在海洋大道上翻滚扭动，好像一条被砍掉头的蛇，而与此同时，“安魂旋涡”号从他们上空的烟雾中穿过，加大马力朝云中9号驶去。在前方矗立着两座装甲大山，正是考姆翁布和班加西，更小的镇子和郊镇紧紧围绕在它们的下摆四周。
“一整个城镇聚落！”纳迦将军吼道，兴奋得就好像一个刚发现了狐狸的猎人，“那座大的几个夏天之前吃掉了巴尔米拉(巴尔米拉是叙利亚的古代城市。)定居地！”他的机械装甲嘎吱嘎吱地摩擦着，发出咝咝的声响，让他旋过身来面对着潜猎者方，并举起一条手臂匆匆敬了个礼：“所以这就是您为什么带我们来西面的原因，阁下！我就知道不可能是为了那座老掉牙的筏城！请求指挥进攻……”
“安静。”潜猎者方轻声说道，布赖顿的火光在她的青铜面具上微微闪亮，“那个聚落无关紧要。其他飞艇会让那几座牵引城的火炮和战斗艇忙于应付，同时确保布赖顿人不会试图帮助他们的市长。我们的目标是那座飞行宫殿。准备好登陆队。”
纳迦毫不怀疑地跟随了这位潜猎者整整十六年，然而这次对他来说也几乎有些过分了。当他的副官们分散开去传递她的命令，并去取随身武器和战斗盔甲时，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就好像是被扇了一记耳光似的。随后，他回想起那些质疑潜猎者方命令的军官们的下场，于是便匆忙开始执行起来。
芮恩和西奥跑到了控制室的另一侧，刚来得及看到布赖顿与海岸之间的天空中绽放出一团团艳丽的高射炮爆炸，那些是班加西的防空火炮。闪烁而飘摇的光芒从四艘巨型战舰和无数战斗艇的气囊上滑过。
“一支绿色风暴的空中进攻单位。”西奥说。
“哦，魁科啊！”芮恩悄声说道，她想到了父亲，“你觉得他们会击沉布赖顿吗？我爸爸还在下面！西奥，他会被杀的，而这都是我的错！”
“他们不是为了布赖顿来这里的。”西奥说着，握住了她的手，“他们是为了这本书而来的！那个设置让海鸥守卫保险箱并杀了这些人的家伙，无论他们是谁，一定也呼唤了这些飞艇前来，他们把缆索切断让我们飘走，好让飞艇更方便在这里降落。”
从外面某处传来了空袭警报的尖啸，就好像是指甲在抓挠天空中的黑板。
“我们得离开。”芮恩说。
“怎么走？”西奥问。
“乘坐‘田凫’号，当然了。我不认为在昨晚之后谁会有空去排空它的燃料箱。”
西奥摇摇头：“就算我们到了船屋，绿色风暴也会在我们离开云中9号的空域前将我们击落的。”
“可是‘田凫’号是一艘游艇，不是一艘战舰！”
“绿色风暴不会关心那种细节问题。”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暗号或是密码或是别的什么吗？难道你不能通过无线电告诉他们你是他们的自己人吗？”
“芮恩，我不是他们的人。”西奥说，“不再是了。我没做到他们的事。假如他们抓住我，他们会把我处死，然后送到永固湖去的。”
芮恩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但她看得出他在害怕，也许就像她一样害怕。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上方的甲板，控制室随之晃动起来，火星和燃烧的残骸像下雨一样从窗前坠落。她仰视着西奥的脸，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更勇敢。“西奥。”她说，“我的爸爸在布赖顿等着我，而你的妈妈和爸爸在扎戈瓦等着你，假如我们光是待在这儿，害得我们自己被杀的话，他们一定会很恼火的。来吧，我们必须得试试看！”
他们依旧牵着手，沿着楼梯跑到了底楼的入口处，杀人者一定是从这扇门出去的。门通往厨房外的走廊。周围没有人。他们能听见上方传来尖叫声、大喊声，还有人们逃出舞厅时的凌乱脚步声。外面天空中的爆炸在厨房窗户下的地板上投射出歪斜的明黄色菱形光斑，也给匆忙逃离的奴隶们扔在地上的平底煎锅和蜜饯托盘镀上了一层亮光。
他们跑向最近的出口，然后直冲了出去，进入穹顶宫前面的花园里。一群群派对客人正慌慌张张地穿过草坪，好像是受惊的羊群一样。没有离开云中9号的出路，可他们想要尽可能远离穹顶宫，因为他们害怕绿色风暴可能会轰炸那里。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有钱人，习惯了得到任何他们需要的东西。就算缆车没了，那儿肯定还是会有飞艇吧，或是空中出租，或是某些勇敢的布赖顿人民会用空中脚踏船或是空中游艇来组织一场救援吧？
西奥不想被狂奔乱窜的人群困住，于是推着芮恩跑进某一座彭尼罗的抽象雕塑里躲避起来。他们挤在一起，望着飞貂军伴随着嗡嗡声在空中翻滚，朝着绿色风暴的飞艇冲去，月光下，一道道尾气烟迹在云中9号周围的天空中翻腾滚动，仿佛一团团纠缠的蜘蛛丝似的。这场景就如同在每一艘飞艇内部都有一颗火种，而飞貂军耐心地用一串串炽热的子弹探寻着它。等他们找到了，飞艇就会从内部点亮起来，好像是一只月亮节的灯笼一样，随后炫目的火光会在飞艇气囊上呈现出明暗不一的图案，最后整艘飞艇就会变成一座耀眼的火葬堆，一边被风从云中9号边上吹开，一边对柏树林投下怪异可怕的黑影。
但飞艇也在回击，还有那些偕同它们一起飞行的，复活的鹰隼和秃鹫。这些鸟如乌云一般拍打着翅膀降落到飞貂军的飞行机器上头，撕扯机器的飞翼和索具，还有毫无防护的飞行员。当飞貂军挣扎着要闪开它们时，就变成了飞艇的火箭和机炮的上好靶子。机翼被撕碎，油箱被炸飞，螺旋桨翻着筋斗飞过穹顶宫的草坪，就像是百叶窗帘的爆炸碎片一样。“糟糕的一天”号，它的机翼被扯了下来，一头扎进缆车车站里熊熊燃烧。“曼德拉队长”号向一侧转去，撞上了“摔跤奶酪”号，这两架机器一起砸穿了一艘绿色风暴驱逐舰的侧腹，并与它一起坠落，形成一团庞大的火球，优雅地朝海面沉去。
就在花园的边缘，一艘更大的飞艇在兜着圈子，等待战斗艇干掉飞貂军。在这艘飞艇的更远处，芮恩能看见考姆翁布的上层如同一座装甲岛屿从烟雾海洋上浮起。一艘宽大的飞艇悬浮在这座城市上空，抛撒下大片大片不断翻滚旋转的东西，这些东西看上去就像银色的豆荚，直到它们撞上某座堡垒或是某座炮台，便炸成了白色的闪光和高高飞入夜空的残骸。芮恩感觉到爆炸在她胸膛中回荡，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鼓在敲响。
“孑孓机。”西奥喃喃地说。
“什么，那些银色的东西？”芮恩问，“不，那些是炸弹。你能从它们爆炸的样子就一眼看得出来。你告诉过我你曾经驾驶过孑孓机。”
西奥点点头。
“你是说那些东西里是有驾驶员的？可是他们会被炸成碎片啊！”
他又点了点头。
“那怎么……”
“怎么我没有死？”西奥摇着头，不去看她，“因为我是个懦夫。”他说，“我是个懦夫，这就是原因。”
“安魂旋涡”号悄然穿过飘浮在海岸上空的重重笼罩的烟雾和灰烬。恐慌已经在聚集于那里的城镇之中爆发，它们都以为绿色风暴舰队是冲着它们而来的。有些镇子跑进沙漠之中寻找掩蔽；另一些给浮囊充气，然后扑通跳进海里；还有的借着这场混乱乘机试图吞噬它们的邻居。班加西和考姆翁布发射了密集如云的战斗飞艇，然而却被更快、更凶猛的狐狸精型飞艇以及大群大群的潜猎鸟所撕开。
一个充气单元在“安魂旋涡”号船艉附近某处爆炸了，外观如蜘蛛的马克四型潜猎者从气囊侧面爬了过去，围拢在爆炸单元边上，用灭火器朝着火焰喷射。转向舵也受到了损伤，而从通话管道中传来的带着回音的狂喊声则表明船舱后部已经被摧毁了。
舰桥上的单生人都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史莱克看见他们脸上的汗珠在透过舷窗照进来的地狱般的火光中闪闪发亮。伊诺妮·零头戴钢盔，害怕地流着眼泪。无线电里不断咔啦咔啦地传来其他飞艇的求救呼唤和损伤报告：“愤然挥剑”号被拦腰撞了一下，正在一边燃烧一边坠落；“天山秋雨”号失去了船舵，飘进了班加西的侧腹中。一艘大难临头的护卫舰上有人在不断地尖叫，直到他们的信号突然终止。
潜猎者方无视以上一切。她平静地站在舵手的身边，向外凝视着云中9号缓缓飘离它的母城。
“跟上那座建筑。”她说道。
那些攻击布赖顿的飞艇迅速掉头离开去截击其他目标，但这座筏城的麻烦远没有结束。它的引擎室正在熊熊燃烧，大半的桨轮也成了残骸。进攻刚开始的时候它就拉起了锚，现在正随波漂流，后头拖着滚滚黑烟和金红色的火焰，一边漏着燃料，好像漏出了一艘艘燃烧的小筏子一样。所有能负责的人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在市长的派对里。
在一片混乱之中，没有人听到胡椒瓶里的警铃声，直到迷失小子制伏了最后一名守卫，然后蜂拥而出参与到这场欢乐中来。从引擎室、下层的污水处理场，以及海池下方臭气熏天的滤水池里，布赖顿的奴隶们看到了他们的机会，于是便冲出来加入了他们。他们用扳手、水池耙，以及嫩肉槌来武装自己，他们涌上这座城市的楼梯，抢劫各家古董店，并在画廊里纵火。布赖顿那些本性善良的演员和艺术家，曾经在许多晚宴派对上对于奴隶们的悲惨生活达成过共识，也曾经组织过社区艺术项目来显示他们对奴隶们的痛苦是多么关切，然而此刻他们都忙着逃命，乘坐超载的飞艇和倾斜的汽艇从这座城市中狂涌而出。
实际上，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而这座残破的城市上空飘荡着的那团肮脏烟雾又是这么地浓密，以至于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云中9号已经不再与布赖顿的其余部分连接在一起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很快就搞不清时间了，在这间枯燥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一圈氩气灯管在米色的天花板上像光晕一样发着光。当门终于当啷一声打开时，他都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了。
“给你拿了点吃的，纳茨沃西先生。”一个细小的声音说，“还有这个。”
汤姆从床铺上翻身坐起来，揉着瘀青的脸。那个男孩俞饼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个碗和一只马口铁杯。在他身后能看到几英尺长的一段单调乏味的米色走廊。汤姆略微想到了逃跑，但是胸口疼得太厉害了。他望着俞饼朝他走过来，将托盘放在地上。
“我和另一个人换了班，好过来看你。”这个男孩承认道，“这很容易。其他人都想要晚上休息，因为今天是月亮节，所以周围才有这么多爆炸和喧闹的声音。”
汤姆侧耳细听，隐约能听到外面街上焰火和锣鼓的声响。
“我很抱歉你被抓住了，纳茨沃西先生。”俞饼坦言道，“芮恩对我很好。所以我觉得你会想要看到这个。”
他从制服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将它递给汤姆读。《布赖顿夜间稿件报》。在报纸上，头条标题下方的照片中，跪着围绕在一个身材高大、发型硕大无朋的女子边上的一群女孩之中的是……
“那是芮恩，不是吗？”俞饼说，“看见了吗？我觉得你会想要知道她平安无事。那儿的生活很好，他们说，在云中9号做家奴。看，她穿了件花哨的斗篷，还有新发型，还有了其他一切。”
“云中9号？芮恩就是在那里吗？”汤姆回想起了他见过的那种飘浮在城市上方的空中宫殿一样的东西。他伸出胳膊，将一只手放在俞饼肩上：“俞饼，你能找到我妻子并给她递个口信吗？告诉她芮恩在哪里。”
“那个有疤的？”俞饼说着，扭动着站开了。他的神情既害怕又厌恶。“她不在这儿吧，是吗？”
“她就在布赖顿，是的。我们一起来的。”
俞饼的脸色变得稀奇古怪。他的手在发抖。“我不会靠近她的。”他说，“她很邪恶，那个人。她杀了舒寇叶，还有印羽，要是她当时可以的话，她还会杀了我的，所以我才不得不带上芮恩。我不想这么做的，可不然的话她就会杀了我。”
“我肯定赫丝塔只做了她必须做的。”汤姆说，他有一点儿不安，因为他对此根本并不肯定，“那是一场悲剧，可是——”
“她很邪恶。”俞饼绷着脸坚持说道，“而你也一样坏，尽管你觉得你不是。和她在一起把你变得和她一样坏了。”
“尽管如此你还是把报纸带给了我。”汤姆说，“你是个好孩子，俞饼。”他对着那个怀疑地望着他的迷失小子微笑。汤姆为他感到抱歉。他一定被很多人伤害过和背叛过，所以才会对第一个向他表示出某种善意的成年人感到亲近，即便那个人只是纳贝斯克·史金。汤姆真希望自己能带他离开这个恐怖的城市，回到平静祥和的桃花源去，在那里他会有机会过上正常的生活，就像弗蕾娅从格里姆斯比救出来的那些孩子一样。
他说：“俞饼，你能把我从这里弄出去吗？”
“别示弱了！”那男孩说，“史金先生会杀了我的。”
“史金先生永远不会找到你的。我会带你一起走，假如你愿意的话。我们会找到芮恩和赫丝塔，然后我们一起离开。”
“去哪儿呢？格里姆斯比已经没了。我在这儿有一份好工作。我会想要到哪里去？”
“任何地方。”汤姆说，“我们可以把你在任何你喜欢的地方放下来。或者我们可以带你一起回到在桃花源的安克雷奇，然后你可以和我们一起住在那里。”
“和你们一起住？”俞饼重复了一句。他的眼睛在汤姆看来就和天花板上的灯一样又圆又亮。“啥？”他说，“像一家人那样？”
“假如你想要那样的话。”汤姆说。
俞饼大声地咽了口口水。他不想和赫丝塔一起去任何地方。赫丝塔就该去死，而总有一天他会确保这一点，因为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可是他情不自禁地喜欢汤姆。汤姆看上去很和气，甚至比史金先生还要和气。而且芮恩也很和气，即使她没有从布赖顿的陷阱中救下他来。他会喜欢上与汤姆和芮恩住在一起的。
“好吧。”他说，他瞄了一眼走廊，生怕有谁会听见，“好吧。只要你保证……”
在外面的走廊里，一个嘈杂刺耳的电铃声响起，让汤姆和俞饼都跳了起来。一扇扇门啪啪地关上，靴子的脚步声重重踩在金属地板上。俞饼从汤姆手里抓过那张纸，蹿出了牢房，把门在身后带上。汤姆站起身，跑过去透过门上头的那个小栅格朝外窥探，但他什么也没看见。铃声惶惶大作。许多人呼喊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又有更多靴子的咔咔脚步声。突然之间，传来砰的一声，让人吓了一跳，接着又是一声。有人尖叫起来。“俞饼！”汤姆喊道。又一声砰的响声传来，这次十分接近了，然后赫丝塔的声音在走廊外面大喊：“汤姆！”
“这里！在这里！”他说道。片刻之后她蒙着面纱的脸就出现在了栅格外。
“我收到了你的字条。”她说。汤姆从门口躲开，她的枪在锁上打了一个洞。赫丝塔一脚将门踢开。
“俞饼在哪里？”汤姆问，“你没伤害俞饼吧？他一分钟前还在这儿的！他有一张照片！芮恩在云中9号上！”
赫丝塔拉起面纱，飞快地吻了他一下。她的身上有硝烟的味道，她那张亲爱的丑脸涨红了。“闭嘴，快跑。”她说道。
他拔腿就跑，无视胸口戳痛的警告。在他的牢房门外，走廊来了个急转弯。两具尸体躺在拐角处。没有一个是俞饼。汤姆小心翼翼地从尸体上翻过去，跟着妻子上了几道楼梯，又经过了更多尸体。空气里萦绕着硝烟的气息。呼喊声和尖叫声从脚下的某处传来。
“怎么回事？”他问，“下面怎么了？”
赫丝塔回头看向他，咧开嘴笑了：“有人把迷失小子放出来了。真粗心，呃？我们最好从上面的路出去。”
灯光一齐熄灭了。汤姆撞到了赫丝塔身上，她帮他稳住身子，十分平静地说：“别担心。”
墨水般浓稠的黑暗持续了汤姆的心脏断断续续地跳了五下的时间，随后单调的红光亮了起来。“应急发电机。”赫丝塔说。
汤姆跟在她身后，穿过一排排无人的办公室，这里只有血红色的灯光照在文件柜的黄铜把手上和打字机的象牙键上。他想知道赫丝塔是在哪儿得到了她的新风衣，而她那件旧的又怎么了。正当他还在思考的时候，他们冲进了一群正匆匆往反方向赶的史金公司的人之中。“趴下！”赫丝塔大喝一声，将汤姆推倒在地。“不是说你们！”她又加了一句，因为守卫们也纷纷扑倒寻找掩护。
办公室里充斥着硝烟，一道道火光，以及可怕的噪声。那些人中不是所有的都有枪，而其中那些有枪的人在狂乱地射击。子弹啪啪地打在墙上，击碎了饮水机，并把写字桌上的日历撕飞一张张纸页。汤姆躲在文件柜后面，看着赫丝塔一个接一个地将那些人射翻。她与猎手团战斗的那一次他没有和她在一起，他在想象中一直以为当时她一定是怀着既愤怒又害怕的情绪，然而现在的她只有一种可怕的冷静。当她的枪射空之后，她便放下枪，用一台打字机杀死了最后一个人，用力将它砸进他的头颅，回车键的铃声欢快地应声响了起来。她捡起枪开始填弹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汤姆觉得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有活力。
“没事吧？”她一边问，一边将他拉起身来。
他并非没事，可是他抖得太厉害了，没法对她说出口，所以他只是再次跟上她，走上又一段楼梯，然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整洁的接待区，他曾经在这里和威姆斯小姐说过话。她的椅子现在是空着的，门上挂着的牌子翻到了“已打烊”，外面的守卫也从岗位上离开了。焰火在屋顶上方乒乓震响，将粉色和绿色的光束从百叶窗之间灌了进来。赫丝塔开枪射掉了门上的锁，然后推开门，但就在汤姆穿过房间的时候，他听到了害怕的呼吸声，然后又是一声啜泣。
他跪在地上，朝威姆斯小姐的写字台下面张望。
俞饼苍白而恐惧的脸正向外望着他。
“俞饼，没事的！”汤姆向他保证道，但那个男孩只是往阴影里缩得更深了。汤姆朝赫丝塔挥挥手让她不要过来。“只是俞饼。”他对她说，一边环顾四周。
“那么，别管他。”赫丝塔说。
“我们不能这么做。”汤姆说，“他孤单一人，受到了惊吓，而且他还一直在为史金工作。假如其他迷失小子找到他，他们会把他撕成碎片的。只是形象的说法。”当俞饼害怕地呻吟起来的时候，汤姆赶紧毫无说服力地加了最后一句。
“那是他自己的错。”赫丝塔说。她在门口做好了准备，急着要离开。“扔下他。”
“可是他告诉了我芮恩在哪里。”
“好吧。”赫丝塔怒气冲冲地说，“他告诉你了，所以我们不再需要他了。扔下他。”
“不行！”汤姆说。他的语气比他想要使用的更加尖锐。他的手在写字台下面握住了俞饼的手，随后将那个迷失小子拖了出来。“他要和我们一起走。我保证过的。”
赫丝塔盯着那个男孩，那个男孩也盯着赫丝塔，一时间汤姆以为她就要拔枪将俞饼原地射杀了，然而一阵雷鸣般的威吓和愤怒的吼叫从胡椒瓶深处滚滚传来，那是迷失小子大发雷霆的咆哮声，于是赫丝塔将枪塞了回去，闪身穿过了门，并把门扶着，好让汤姆把那个吓得嘎嘎直叫的男孩拖出大楼，沿着阶梯走到下面的广场上。巨大的爆炸声回荡在周围的建筑物墙面之间，炫目的闪光照亮了夜空。焰火可比我小时候的响多了，汤姆心想，一边抬头望去，就看见一艘艘凶猛的白色飞艇低低地压着屋顶从城市上空俯冲而过，从它们的装甲船舱中雨点一样地喷泻下火箭。
“伟大的诸神啊！”赫丝塔大喊，“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那是什么？”俞饼发出悲鸣，紧紧地搂着汤姆，“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的事情就是一支狐狸精型的飞行中队脱离了绿色风暴舰队的主体，前来扑灭布赖顿的防空火力。随着飞行员们将皇后公园和黑岩区的焰火表演误认为防空炮火，并开始向他们扫射，月亮节庆典迅速地在恐慌中崩溃。嘉年华的游行队伍在海洋大道上翻滚扭动，好像一条被砍掉头的蛇，而与此同时，“安魂旋涡”号从他们上空的烟雾中穿过，加大马力朝云中9号驶去。在前方矗立着两座装甲大山，正是考姆翁布和班加西，更小的镇子和郊镇紧紧围绕在它们的下摆四周。
“一整个城镇聚落！”纳迦将军吼道，兴奋得就好像一个刚发现了狐狸的猎人，“那座大的几个夏天之前吃掉了巴尔米拉(巴尔米拉是叙利亚的古代城市。)定居地！”他的机械装甲嘎吱嘎吱地摩擦着，发出咝咝的声响，让他旋过身来面对着潜猎者方，并举起一条手臂匆匆敬了个礼：“所以这就是您为什么带我们来西面的原因，阁下！我就知道不可能是为了那座老掉牙的筏城！请求指挥进攻……”
“安静。”潜猎者方轻声说道，布赖顿的火光在她的青铜面具上微微闪亮，“那个聚落无关紧要。其他飞艇会让那几座牵引城的火炮和战斗艇忙于应付，同时确保布赖顿人不会试图帮助他们的市长。我们的目标是那座飞行宫殿。准备好登陆队。”
纳迦毫不怀疑地跟随了这位潜猎者整整十六年，然而这次对他来说也几乎有些过分了。当他的副官们分散开去传递她的命令，并去取随身武器和战斗盔甲时，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就好像是被扇了一记耳光似的。随后，他回想起那些质疑潜猎者方命令的军官们的下场，于是便匆忙开始执行起来。
芮恩和西奥跑到了控制室的另一侧，刚来得及看到布赖顿与海岸之间的天空中绽放出一团团艳丽的高射炮爆炸，那些是班加西的防空火炮。闪烁而飘摇的光芒从四艘巨型战舰和无数战斗艇的气囊上滑过。
“一支绿色风暴的空中进攻单位。”西奥说。
“哦，魁科啊！”芮恩悄声说道，她想到了父亲，“你觉得他们会击沉布赖顿吗？我爸爸还在下面！西奥，他会被杀的，而这都是我的错！”
“他们不是为了布赖顿来这里的。”西奥说着，握住了她的手，“他们是为了这本书而来的！那个设置让海鸥守卫保险箱并杀了这些人的家伙，无论他们是谁，一定也呼唤了这些飞艇前来，他们把缆索切断让我们飘走，好让飞艇更方便在这里降落。”
从外面某处传来了空袭警报的尖啸，就好像是指甲在抓挠天空中的黑板。
“我们得离开。”芮恩说。
“怎么走？”西奥问。
“乘坐‘田凫’号，当然了。我不认为在昨晚之后谁会有空去排空它的燃料箱。”
西奥摇摇头：“就算我们到了船屋，绿色风暴也会在我们离开云中9号的空域前将我们击落的。”
“可是‘田凫’号是一艘游艇，不是一艘战舰！”
“绿色风暴不会关心那种细节问题。”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暗号或是密码或是别的什么吗？难道你不能通过无线电告诉他们你是他们的自己人吗？”
“芮恩，我不是他们的人。”西奥说，“不再是了。我没做到他们的事。假如他们抓住我，他们会把我处死，然后送到永固湖去的。”
芮恩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但她看得出他在害怕，也许就像她一样害怕。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上方的甲板，控制室随之晃动起来，火星和燃烧的残骸像下雨一样从窗前坠落。她仰视着西奥的脸，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更勇敢。“西奥。”她说，“我的爸爸在布赖顿等着我，而你的妈妈和爸爸在扎戈瓦等着你，假如我们光是待在这儿，害得我们自己被杀的话，他们一定会很恼火的。来吧，我们必须得试试看！”
他们依旧牵着手，沿着楼梯跑到了底楼的入口处，杀人者一定是从这扇门出去的。门通往厨房外的走廊。周围没有人。他们能听见上方传来尖叫声、大喊声，还有人们逃出舞厅时的凌乱脚步声。外面天空中的爆炸在厨房窗户下的地板上投射出歪斜的明黄色菱形光斑，也给匆忙逃离的奴隶们扔在地上的平底煎锅和蜜饯托盘镀上了一层亮光。
他们跑向最近的出口，然后直冲了出去，进入穹顶宫前面的花园里。一群群派对客人正慌慌张张地穿过草坪，好像是受惊的羊群一样。没有离开云中9号的出路，可他们想要尽可能远离穹顶宫，因为他们害怕绿色风暴可能会轰炸那里。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有钱人，习惯了得到任何他们需要的东西。就算缆车没了，那儿肯定还是会有飞艇吧，或是空中出租，或是某些勇敢的布赖顿人民会用空中脚踏船或是空中游艇来组织一场救援吧？
西奥不想被狂奔乱窜的人群困住，于是推着芮恩跑进某一座彭尼罗的抽象雕塑里躲避起来。他们挤在一起，望着飞貂军伴随着嗡嗡声在空中翻滚，朝着绿色风暴的飞艇冲去，月光下，一道道尾气烟迹在云中9号周围的天空中翻腾滚动，仿佛一团团纠缠的蜘蛛丝似的。这场景就如同在每一艘飞艇内部都有一颗火种，而飞貂军耐心地用一串串炽热的子弹探寻着它。等他们找到了，飞艇就会从内部点亮起来，好像是一只月亮节的灯笼一样，随后炫目的火光会在飞艇气囊上呈现出明暗不一的图案，最后整艘飞艇就会变成一座耀眼的火葬堆，一边被风从云中9号边上吹开，一边对柏树林投下怪异可怕的黑影。
但飞艇也在回击，还有那些偕同它们一起飞行的，复活的鹰隼和秃鹫。这些鸟如乌云一般拍打着翅膀降落到飞貂军的飞行机器上头，撕扯机器的飞翼和索具，还有毫无防护的飞行员。当飞貂军挣扎着要闪开它们时，就变成了飞艇的火箭和机炮的上好靶子。机翼被撕碎，油箱被炸飞，螺旋桨翻着筋斗飞过穹顶宫的草坪，就像是百叶窗帘的爆炸碎片一样。“糟糕的一天”号，它的机翼被扯了下来，一头扎进缆车车站里熊熊燃烧。“曼德拉队长”号向一侧转去，撞上了“摔跤奶酪”号，这两架机器一起砸穿了一艘绿色风暴驱逐舰的侧腹，并与它一起坠落，形成一团庞大的火球，优雅地朝海面沉去。
就在花园的边缘，一艘更大的飞艇在兜着圈子，等待战斗艇干掉飞貂军。在这艘飞艇的更远处，芮恩能看见考姆翁布的上层如同一座装甲岛屿从烟雾海洋上浮起。一艘宽大的飞艇悬浮在这座城市上空，抛撒下大片大片不断翻滚旋转的东西，这些东西看上去就像银色的豆荚，直到它们撞上某座堡垒或是某座炮台，便炸成了白色的闪光和高高飞入夜空的残骸。芮恩感觉到爆炸在她胸膛中回荡，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鼓在敲响。
“孑孓机。”西奥喃喃地说。
“什么，那些银色的东西？”芮恩问，“不，那些是炸弹。你能从它们爆炸的样子就一眼看得出来。你告诉过我你曾经驾驶过孑孓机。”
西奥点点头。
“你是说那些东西里是有驾驶员的？可是他们会被炸成碎片啊！”
他又点了点头。
“那怎么……”
“怎么我没有死？”西奥摇着头，不去看她，“因为我是个懦夫。”他说，“我是个懦夫，这就是原因。”
“安魂旋涡”号悄然穿过飘浮在海岸上空的重重笼罩的烟雾和灰烬。恐慌已经在聚集于那里的城镇之中爆发，它们都以为绿色风暴舰队是冲着它们而来的。有些镇子跑进沙漠之中寻找掩蔽；另一些给浮囊充气，然后扑通跳进海里；还有的借着这场混乱乘机试图吞噬它们的邻居。班加西和考姆翁布发射了密集如云的战斗飞艇，然而却被更快、更凶猛的狐狸精型飞艇以及大群大群的潜猎鸟所撕开。
一个充气单元在“安魂旋涡”号船艉附近某处爆炸了，外观如蜘蛛的马克四型潜猎者从气囊侧面爬了过去，围拢在爆炸单元边上，用灭火器朝着火焰喷射。转向舵也受到了损伤，而从通话管道中传来的带着回音的狂喊声则表明船舱后部已经被摧毁了。
舰桥上的单生人都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史莱克看见他们脸上的汗珠在透过舷窗照进来的地狱般的火光中闪闪发亮。伊诺妮·零头戴钢盔，害怕地流着眼泪。无线电里不断咔啦咔啦地传来其他飞艇的求救呼唤和损伤报告：“愤然挥剑”号被拦腰撞了一下，正在一边燃烧一边坠落；“天山秋雨”号失去了船舵，飘进了班加西的侧腹中。一艘大难临头的护卫舰上有人在不断地尖叫，直到他们的信号突然终止。
潜猎者方无视以上一切。她平静地站在舵手的身边，向外凝视着云中9号缓缓飘离它的母城。
“跟上那座建筑。”她说道。
那些攻击布赖顿的飞艇迅速掉头离开去截击其他目标，但这座筏城的麻烦远没有结束。它的引擎室正在熊熊燃烧，大半的桨轮也成了残骸。进攻刚开始的时候它就拉起了锚，现在正随波漂流，后头拖着滚滚黑烟和金红色的火焰，一边漏着燃料，好像漏出了一艘艘燃烧的小筏子一样。所有能负责的人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在市长的派对里。
在一片混乱之中，没有人听到胡椒瓶里的警铃声，直到迷失小子制伏了最后一名守卫，然后蜂拥而出参与到这场欢乐中来。从引擎室、下层的污水处理场，以及海池下方臭气熏天的滤水池里，布赖顿的奴隶们看到了他们的机会，于是便冲出来加入了他们。他们用扳手、水池耙，以及嫩肉槌来武装自己，他们涌上这座城市的楼梯，抢劫各家古董店，并在画廊里纵火。布赖顿那些本性善良的演员和艺术家，曾经在许多晚宴派对上对于奴隶们的悲惨生活达成过共识，也曾经组织过社区艺术项目来显示他们对奴隶们的痛苦是多么关切，然而此刻他们都忙着逃命，乘坐超载的飞艇和倾斜的汽艇从这座城市中狂涌而出。
实际上，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而这座残破的城市上空飘荡着的那团肮脏烟雾又是这么地浓密，以至于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云中9号已经不再与布赖顿的其余部分连接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