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奇怪的会面
“我很抱歉。”她说道，“我真的很抱歉，我太傻了——”然后她说不下去了，她再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没事的。”爸爸不断对她说，“没关系。你没事就好。这是最重要的……”
然后爸爸站到了一旁，换到妈妈拥抱她，这是一个更用力，更紧密的拥抱，把芮恩的脸拉得紧紧地贴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紧接着妈妈的声音在她耳边问：“你都还好吗？你没有受伤吧？”
“我很好。”芮恩抽噎着说。
赫丝塔退后一步，双手捧着芮恩的脸，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感受到了多么深厚的爱意。她高兴得都哭了，而她以前几乎是从来不哭的。她不想让汤姆和芮恩觉得她变得软弱了，于是扭开了头，跟着便注意到了那个跟在芮恩身后看着他们的高个子黑人男孩。
“妈妈，爸爸。”芮恩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把他拉近了，“这是西奥·恩戈尼。他救了我的命。”
“我们相互救了对方。”西奥害羞地说。他也哭了，因为他想象着要是自己回到扎戈瓦的家中的话，他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会如何迎接他。
赫丝塔怀疑地望着这个英俊的年轻飞行员，不过汤姆与他握了握手，并说：“我们最好先上飞艇。”
他转身朝等待着的飞艇走去，西奥也走了上去，但当赫丝塔动身跟上他们的时候，芮恩说：“不，等等。彭尼罗……”
汤姆和西奥没有听见她的话，可是她的母亲听见了。
芮恩急匆匆地穿过树林朝喷泉跑去。彭尼罗被空气引擎的声音惊醒，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看见芮恩便咧开嘴笑了，虚弱地说：“我对你说了什么啊，呃？永远不要气馁！”然后，当认出在她身后浮现出来的那个身影之后，他加了一句：“哦，伟大的保斯基啊！”
赫丝塔上一次看到彭尼罗的时候，是在她杀光了猎手团的那个夜晚，他跑进了安克雷奇的苍茫雪夜之中。她上一次和他说话是在那之前不久，在阿丘克先生和夫人家被洗劫一空的厨房里，当时她告诉了他猎手团是怎么会到那里来的。
彭尼罗虚弱地向后退开，他的脸惨白而没有生气，上面覆盖着干涸的血迹。赫丝塔飞快地跨了两步便赶上了他，一拳将他揍翻，然后趁他趴在她脚下的时候抽出了她的匕首。
“求求你！”彭尼罗哀声叫道，“饶命啊！我什么都给你！”
“闭嘴。”赫丝塔说。她把他的喉咙凑到刀刃边，并弯下腰来，好让血不要喷到她的新风衣上。
芮恩从侧面朝她一拳打来，把她撞开。“妈咪，不要！”她喊道。
赫丝塔闷哼一声，愤怒地喘着粗气：“你不要管……”
可是芮恩不能不管。她看见了母亲见到彭尼罗时的眼神。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更不是渴望复仇，而是恐惧。为什么妈妈会害怕彭尼罗呢？除非彭尼罗所说的关于她的事情是真的！赫丝塔又朝他走去，于是芮恩跳到他们之间，展开双臂保护他。“我都知道了！”她叫道，“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所以假如你想要他永远闭嘴，已经太迟了！假如你现在想要保守这个秘密，你就得把我也杀了。”
“杀了你？”赫丝塔一把抓住芮恩夹克的领子，将她用力推得顶在一棵树上。“我真希望没有把你生下来过！”她吼道。她挽了个刀花，换了个姿势握住磨损的骨质刀柄。刀刃映射着火光。反光滑过芮恩惊恐而不屈的脸庞，一瞬间，赫丝塔觉得这张脸非常像她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凯瑟琳·瓦伦丁，为了保护她而死在了她们父亲的剑下。
“妈咪？”芮恩用微弱而震惊的声音问。
赫丝塔放下了匕首。
汤姆和西奥匆匆穿过树林跑来，连走带滑地从倾斜的草坪上下来。“出什么事了？”西奥喊，他走在前面，“芮恩？你没事吧？”
“她想要杀死他！”芮恩的腿已经软得跪在了地上。她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过她反复说着，直到他们都明白了为止：“她想要杀死彭尼罗！”
汤姆低头看看彭尼罗。彭尼罗哆哆嗦嗦地举起了一只手。
“汤姆，我亲爱的伙伴，咱们先别急……”
汤姆一时间没有回答。他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感受，那时候他仰天躺在安克雷奇的雪地里，确信自己就要死了。他仍然能感觉得到自己胸口的那个枪眼，能够尝得到血的味道。他仍然能够听见彭尼罗驾驶“鬼面鱼”号离开时引擎逐渐微弱的突突声。一时间，他感觉自己就像赫丝塔一样的狂怒难抑，想要亲手夺过刀来，结果了这个老恶棍。然而这些感觉迅速消散了，他伸手握住妻子的手：“小赫，看看他。他又老又无助，他的宫殿被大火烧毁了。这还不算是足够的报应吗？我们还是赶快把他带上‘鬼面鱼’号吧，要赶在这个地方沉得更低之前。”
“不！”赫丝塔喊道，“你难道忘了上一次我们让他上船后发生了什么吗？你难道忘了他对你做了什么吗？他差点就把你杀了！你不能就这样饶过他！”
“我可以的。”汤姆坚定地说，他在彭尼罗身边蹲下，对西奥点点头，两人一起将他扶起，“否则还能怎么样呢？杀了他？那样做有什么用？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会改变的。”芮恩说。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汤姆忍不住抬头朝她望去。她哭得很大声，非常不淑女地抽泣着。她的脸上糊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当她妈妈朝她转过身来，她害怕地跌跌撞撞跑开了，大声喊道：“要是她杀了他，他就不能告诉你她是怎么把安克雷奇出卖给猎手团的了。”
赫丝塔的头猛地一颤，仿佛被这个女孩打了一拳。“骗人！”她说，她试图想要发出一声嘲笑，“彭尼罗给她灌输了他那些骗人的话！”
“不。”芮恩说，“不，这是真的。这些年来，每个人都感激她从猎手团手里救了我们，然而一开始正是她把他们带到我们这儿来的。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我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是。然而这就是真的。”
汤姆看着赫丝塔，等待着她拒绝这一切。
“我是为了你才那么做的。”她说。
“所以那是真的了？”
赫丝塔退了一步，离开他身边：“那当然是真的！你以为那天晚上我驾驶‘鬼面鱼’号跑到哪里去了？我直接飞到了阿尔汉格尔斯克，告诉马思嘉他在哪里能找到安克雷奇。要是不那样做，我就会失去你，而我不能——我不能——哦，汤姆，看在诸神的分上，都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不是吗？我已经把它都解决好了，不是吗？我杀死了马思嘉还有他的手下。而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然而她深爱到为之出卖了整座城市的是另一个汤姆·纳茨沃西。那个汤姆是一个勇敢、英俊、热情的少年，他可能会原谅她，可是这个年长的汤姆，这个怯懦的安克雷奇历史学家，只是站在那儿瞪着她，嘴巴傻乎乎地张着，一脸惊愕，而他的傻女儿则在他身边哭着鼻子。他永远也不会理解她做了什么。他们俩没有一个能理解。她与他们完全不同。她以前真是个傻瓜，竟然相信自己能够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
“这么多年来……”她说着，扔掉了她的匕首，“这么多年来在桃花源里……”她说着，望着它划出一道亮光插进彭尼罗身边的草坪，“这么多年来和你们两个在一起……神啊！我真太厌烦了！”
她浑身发抖。这让她回想起了美杜莎发射的那一晚，那时她首次鼓起勇气吻了汤姆。那时她也是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这正是一切的开始。而现在她再次颤抖，因为一切都走向了终结。她转过身，飞快地从他身边走开，穿过一片狼藉的花园。透过烟雾中的一条缝隙，她看见有个什么东西若隐若现，四四方方，低低矮矮。她还以为那是某幢建筑，随后才意识到那是某种愚蠢的迷宫。好吧，这样也行。她快步走向了迷宫的入口。
“赫丝塔！”汤姆喊着，跟在她后面。
“你们走！”她向后瞥了一眼。他正急急忙忙追在她后面，在穹顶宫的火光中只显出一个狂乱的剪影。芮恩和她的非洲少年跟在汤姆身后。“你们走！”赫丝塔喊道，她转过身，脚下却没有停，倒着走了一两步，同时指着“鬼面鱼”号，“把芮恩带上飞艇然后就走，趁彭尼罗还没有再一次偷走它……”
可是汤姆只是又喊了一声：“赫丝塔！”
“我不走了，汤姆。”她说。她流着眼泪。一片片烟雾从她身边飘过，还有燃烧的气囊织物碎片，热风扬起了她的风衣下摆，犹如一对黑色的翅膀，她看上去犹如一个可怕的天使。“回到桃花源去，快乐地生活。但不是和我一起。我留在这里。”
“赫丝塔，别发傻了！这个地方就要摔得粉碎了！”
“它只是坠落而已。”赫丝塔说，“我会活下来的。下面有一些城镇，严苛的沙漠镇，还有拾荒平台。正是属于我这种人的地方。”
汤姆几乎追上了她。在着火的建筑物的亮光下，她能看见他的脸上有眼泪闪闪发光。她很想很想朝他走去，亲吻他，拥抱他，可是她知道她再也不能碰到他了，因为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总是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我爱你。”她说着，转身就跑，冲进了迷宫之中，甲板在她脚下上下颠簸。似哭似笑的声音从她的嘴里发出，她却全然无法控制。在她身后，她能听到汤姆在喊着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头顶上方，云中9号的气囊一个接一个地烧了起来，将迷宫中填满了无数奇形怪状急速变幻的阴影。赫丝塔一边抽泣，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她冲进树篱墙时，枝叶刮到了她的脸。她这才开始意识到这里是一个糟糕的地方。当甲板坠落的时候，她需要比这里更好的掩蔽处。这时她已经来到了迷宫中心。有一个东西蹲在那里，就好像它一直都在那里等着她一样。
她在草地上滑了一段才停下来。那个等候着的身影舒展开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面对着她。她一开始以为它是由火焰构成的，然而那只是着火的气囊在它那打磨锃亮而又遍布凹痕的装甲上映出的反光。它那死气沉沉的脸上展露出一个笑容。赫丝塔认识这张脸，十八年前在黑岛上，是她亲手往这张脸上铲了土，把这个老潜猎者深深埋葬，并在他的坟墓上垒起石堆。然而，似乎她那样做只是在浪费时间。她能够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那是福尔马林和灼热金属的味道。
“赫丝塔？”汤姆的声音呼唤道。他的声音微不可闻，远在花园之中的某处，现在她已经再也听不见了。
而史莱克向她伸出了他那双让人望而生畏的大手，并说道：“赫丝塔·肖。”
又一只气囊轰的一声爆开，化作一道光辉四射的喷泉直冲云霄。在甲板下坠的同时，汤姆发现自己片刻间飞在了空中。他重重地落到了草地上，不停翻滚，直撞到一尊保斯基的雕像上才停了下来。“赫丝塔！”他一边翻身爬起来，一边喊道，可是他的声音随着他的使劲而断断续续，然后他的心脏似乎也跳跳停停了。他揉着自己的胸口，可是一点也不能缓解痛苦。他跪了下来，然后脸着地摔倒。疼痛将他紧紧钉在了草地上。他昏了过去，而当他醒来的时候，有人正在他的身边。“赫丝塔？”他喃喃地说。
“爹地……”是芮恩，她的双手抚在他的背和肩上，她的脸俯下来凑近了他，满面泪水，惊恐万状。
“我没事。”他对她说，他说得没错，尽管他感到还有一点恶心和晕眩，但疼痛已经过去了，“以前也有过的……不算什么。”
他尝试着站起来，不过芮恩的朋友西奥过来扶起了他，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他搀了起来。西奥带他穿过花园回来的时候，他肯定又失去意识了，因为他以为赫丝塔和他在一起，可是当他环顾四周的时候她却不在，而他们则已经身在“鬼面鱼”号打开的舱门口了。彭尼罗正从飞行甲板的窗口朝他们张望。一切都是如此让人头昏脑涨，特别是由于整个花园都在晃动和摇摆，他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芮恩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努力想要对他笑，可是她同时却在不停地哭泣。“芮恩。”他说，“我们不能走，我们得找到你的母亲……”
芮恩摇摇头，帮西奥把他搀上飞艇。“我们要趁早把你从这个讨厌的地方带走。”她说。
舱门关上了，西奥走向飞行甲板去帮助彭尼罗发动引擎，芮恩则跪坐在她父亲身边，紧紧搂着他，就好像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当她生病或者害怕的时候，他曾经搂着她的那样。“好了，好了。”他以前就是这样对她轻声说的，所以现在她也轻声说道：“好了，好了。”然后抚摸着他的头发，亲吻着他，直到他再次平静下来。然后，她试着不去想妈妈，以及妈妈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还有妈妈匕首上明晃晃的刀光。她尽力告诉自己，她再也没有母亲了。
她老了好多啊！
史莱克曾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单生人，以及时间会对他们造成的影响，然而见到他那可怜的孩子还是令他感到震惊，她的脸饱经风霜，有了皱纹，她美丽的红发变得粗糙而灰白。他向她伸出手去，同时收起了刃爪，而她的反应则和大多数单生人面对他无路可逃的时候一样，不成词句的恸哭，以及突然失禁所带来的温热恶臭。她害怕他，这让他感到难受。他尽可能温柔地将她拉近，说：“我真想念你。”
赫丝塔紧紧扑在他布满凹痕的装甲上，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一边颤抖一边哭泣，同时聆听着她所听过的最令人伤心的声音——双发热内—卡洛引擎逐渐远去的轰鸣，因为“鬼面鱼”号抛下她起飞了。
云中9号最终坠落到了地面，一开始先是吊在下面的缆车像一只拖着的锚一样犁进沙地里，然后是甲板的边缘碰到了一片礁岩。一条条架空步道从底部撕裂了下来，翻滚着飞过沙丘；砸碎了的飞行机器和连根拔起的树木倾洒在沙漠之中。一条钢缆被扯断了；一只松垮垮的气囊脱离了开来向上飞去，穿过烟雾和尘土高飞远走。穹顶宫成片成片地爆裂，古董和美术品像炮弹碎片一样抛了出来。楼梯扭得弯曲；阳光露台压得变形；游泳池挤得粉碎。云中9号在地上弹了一下，削掉了一座巨大沙丘的顶部。一个个糖果色的圆形穹顶飞快地滚过沙漠，后面追着一众贪婪的小镇。残骸再次砸到地上，喷出一团团火焰，后面拖着无数缆绳和瘪瘪的气囊，它跌跌撞撞，翻翻滚滚，抖抖滑滑，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一时之间，寂静无声，直到千百亿扬起的细沙轻飘飘地撒落，仿佛发出一声叹息。就在这片寂静之中，在那些拾荒镇隆隆驶来吞吃残骸之前，潜猎者史莱克站了起来，双手抱起赫丝塔，带着她走进了沙漠之中，走进了无边的黑暗。
本故事将在《致命引擎Ⅳ·黑暗平原》中迎来结局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没事的。”爸爸不断对她说，“没关系。你没事就好。这是最重要的……”
然后爸爸站到了一旁，换到妈妈拥抱她，这是一个更用力，更紧密的拥抱，把芮恩的脸拉得紧紧地贴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紧接着妈妈的声音在她耳边问：“你都还好吗？你没有受伤吧？”
“我很好。”芮恩抽噎着说。
赫丝塔退后一步，双手捧着芮恩的脸，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感受到了多么深厚的爱意。她高兴得都哭了，而她以前几乎是从来不哭的。她不想让汤姆和芮恩觉得她变得软弱了，于是扭开了头，跟着便注意到了那个跟在芮恩身后看着他们的高个子黑人男孩。
“妈妈，爸爸。”芮恩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把他拉近了，“这是西奥·恩戈尼。他救了我的命。”
“我们相互救了对方。”西奥害羞地说。他也哭了，因为他想象着要是自己回到扎戈瓦的家中的话，他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会如何迎接他。
赫丝塔怀疑地望着这个英俊的年轻飞行员，不过汤姆与他握了握手，并说：“我们最好先上飞艇。”
他转身朝等待着的飞艇走去，西奥也走了上去，但当赫丝塔动身跟上他们的时候，芮恩说：“不，等等。彭尼罗……”
汤姆和西奥没有听见她的话，可是她的母亲听见了。
芮恩急匆匆地穿过树林朝喷泉跑去。彭尼罗被空气引擎的声音惊醒，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看见芮恩便咧开嘴笑了，虚弱地说：“我对你说了什么啊，呃？永远不要气馁！”然后，当认出在她身后浮现出来的那个身影之后，他加了一句：“哦，伟大的保斯基啊！”
赫丝塔上一次看到彭尼罗的时候，是在她杀光了猎手团的那个夜晚，他跑进了安克雷奇的苍茫雪夜之中。她上一次和他说话是在那之前不久，在阿丘克先生和夫人家被洗劫一空的厨房里，当时她告诉了他猎手团是怎么会到那里来的。
彭尼罗虚弱地向后退开，他的脸惨白而没有生气，上面覆盖着干涸的血迹。赫丝塔飞快地跨了两步便赶上了他，一拳将他揍翻，然后趁他趴在她脚下的时候抽出了她的匕首。
“求求你！”彭尼罗哀声叫道，“饶命啊！我什么都给你！”
“闭嘴。”赫丝塔说。她把他的喉咙凑到刀刃边，并弯下腰来，好让血不要喷到她的新风衣上。
芮恩从侧面朝她一拳打来，把她撞开。“妈咪，不要！”她喊道。
赫丝塔闷哼一声，愤怒地喘着粗气：“你不要管……”
可是芮恩不能不管。她看见了母亲见到彭尼罗时的眼神。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更不是渴望复仇，而是恐惧。为什么妈妈会害怕彭尼罗呢？除非彭尼罗所说的关于她的事情是真的！赫丝塔又朝他走去，于是芮恩跳到他们之间，展开双臂保护他。“我都知道了！”她叫道，“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所以假如你想要他永远闭嘴，已经太迟了！假如你现在想要保守这个秘密，你就得把我也杀了。”
“杀了你？”赫丝塔一把抓住芮恩夹克的领子，将她用力推得顶在一棵树上。“我真希望没有把你生下来过！”她吼道。她挽了个刀花，换了个姿势握住磨损的骨质刀柄。刀刃映射着火光。反光滑过芮恩惊恐而不屈的脸庞，一瞬间，赫丝塔觉得这张脸非常像她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凯瑟琳·瓦伦丁，为了保护她而死在了她们父亲的剑下。
“妈咪？”芮恩用微弱而震惊的声音问。
赫丝塔放下了匕首。
汤姆和西奥匆匆穿过树林跑来，连走带滑地从倾斜的草坪上下来。“出什么事了？”西奥喊，他走在前面，“芮恩？你没事吧？”
“她想要杀死他！”芮恩的腿已经软得跪在了地上。她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过她反复说着，直到他们都明白了为止：“她想要杀死彭尼罗！”
汤姆低头看看彭尼罗。彭尼罗哆哆嗦嗦地举起了一只手。
“汤姆，我亲爱的伙伴，咱们先别急……”
汤姆一时间没有回答。他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感受，那时候他仰天躺在安克雷奇的雪地里，确信自己就要死了。他仍然能感觉得到自己胸口的那个枪眼，能够尝得到血的味道。他仍然能够听见彭尼罗驾驶“鬼面鱼”号离开时引擎逐渐微弱的突突声。一时间，他感觉自己就像赫丝塔一样的狂怒难抑，想要亲手夺过刀来，结果了这个老恶棍。然而这些感觉迅速消散了，他伸手握住妻子的手：“小赫，看看他。他又老又无助，他的宫殿被大火烧毁了。这还不算是足够的报应吗？我们还是赶快把他带上‘鬼面鱼’号吧，要赶在这个地方沉得更低之前。”
“不！”赫丝塔喊道，“你难道忘了上一次我们让他上船后发生了什么吗？你难道忘了他对你做了什么吗？他差点就把你杀了！你不能就这样饶过他！”
“我可以的。”汤姆坚定地说，他在彭尼罗身边蹲下，对西奥点点头，两人一起将他扶起，“否则还能怎么样呢？杀了他？那样做有什么用？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会改变的。”芮恩说。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汤姆忍不住抬头朝她望去。她哭得很大声，非常不淑女地抽泣着。她的脸上糊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当她妈妈朝她转过身来，她害怕地跌跌撞撞跑开了，大声喊道：“要是她杀了他，他就不能告诉你她是怎么把安克雷奇出卖给猎手团的了。”
赫丝塔的头猛地一颤，仿佛被这个女孩打了一拳。“骗人！”她说，她试图想要发出一声嘲笑，“彭尼罗给她灌输了他那些骗人的话！”
“不。”芮恩说，“不，这是真的。这些年来，每个人都感激她从猎手团手里救了我们，然而一开始正是她把他们带到我们这儿来的。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我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是。然而这就是真的。”
汤姆看着赫丝塔，等待着她拒绝这一切。
“我是为了你才那么做的。”她说。
“所以那是真的了？”
赫丝塔退了一步，离开他身边：“那当然是真的！你以为那天晚上我驾驶‘鬼面鱼’号跑到哪里去了？我直接飞到了阿尔汉格尔斯克，告诉马思嘉他在哪里能找到安克雷奇。要是不那样做，我就会失去你，而我不能——我不能——哦，汤姆，看在诸神的分上，都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不是吗？我已经把它都解决好了，不是吗？我杀死了马思嘉还有他的手下。而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然而她深爱到为之出卖了整座城市的是另一个汤姆·纳茨沃西。那个汤姆是一个勇敢、英俊、热情的少年，他可能会原谅她，可是这个年长的汤姆，这个怯懦的安克雷奇历史学家，只是站在那儿瞪着她，嘴巴傻乎乎地张着，一脸惊愕，而他的傻女儿则在他身边哭着鼻子。他永远也不会理解她做了什么。他们俩没有一个能理解。她与他们完全不同。她以前真是个傻瓜，竟然相信自己能够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
“这么多年来……”她说着，扔掉了她的匕首，“这么多年来在桃花源里……”她说着，望着它划出一道亮光插进彭尼罗身边的草坪，“这么多年来和你们两个在一起……神啊！我真太厌烦了！”
她浑身发抖。这让她回想起了美杜莎发射的那一晚，那时她首次鼓起勇气吻了汤姆。那时她也是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这正是一切的开始。而现在她再次颤抖，因为一切都走向了终结。她转过身，飞快地从他身边走开，穿过一片狼藉的花园。透过烟雾中的一条缝隙，她看见有个什么东西若隐若现，四四方方，低低矮矮。她还以为那是某幢建筑，随后才意识到那是某种愚蠢的迷宫。好吧，这样也行。她快步走向了迷宫的入口。
“赫丝塔！”汤姆喊着，跟在她后面。
“你们走！”她向后瞥了一眼。他正急急忙忙追在她后面，在穹顶宫的火光中只显出一个狂乱的剪影。芮恩和她的非洲少年跟在汤姆身后。“你们走！”赫丝塔喊道，她转过身，脚下却没有停，倒着走了一两步，同时指着“鬼面鱼”号，“把芮恩带上飞艇然后就走，趁彭尼罗还没有再一次偷走它……”
可是汤姆只是又喊了一声：“赫丝塔！”
“我不走了，汤姆。”她说。她流着眼泪。一片片烟雾从她身边飘过，还有燃烧的气囊织物碎片，热风扬起了她的风衣下摆，犹如一对黑色的翅膀，她看上去犹如一个可怕的天使。“回到桃花源去，快乐地生活。但不是和我一起。我留在这里。”
“赫丝塔，别发傻了！这个地方就要摔得粉碎了！”
“它只是坠落而已。”赫丝塔说，“我会活下来的。下面有一些城镇，严苛的沙漠镇，还有拾荒平台。正是属于我这种人的地方。”
汤姆几乎追上了她。在着火的建筑物的亮光下，她能看见他的脸上有眼泪闪闪发光。她很想很想朝他走去，亲吻他，拥抱他，可是她知道她再也不能碰到他了，因为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总是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我爱你。”她说着，转身就跑，冲进了迷宫之中，甲板在她脚下上下颠簸。似哭似笑的声音从她的嘴里发出，她却全然无法控制。在她身后，她能听到汤姆在喊着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头顶上方，云中9号的气囊一个接一个地烧了起来，将迷宫中填满了无数奇形怪状急速变幻的阴影。赫丝塔一边抽泣，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她冲进树篱墙时，枝叶刮到了她的脸。她这才开始意识到这里是一个糟糕的地方。当甲板坠落的时候，她需要比这里更好的掩蔽处。这时她已经来到了迷宫中心。有一个东西蹲在那里，就好像它一直都在那里等着她一样。
她在草地上滑了一段才停下来。那个等候着的身影舒展开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面对着她。她一开始以为它是由火焰构成的，然而那只是着火的气囊在它那打磨锃亮而又遍布凹痕的装甲上映出的反光。它那死气沉沉的脸上展露出一个笑容。赫丝塔认识这张脸，十八年前在黑岛上，是她亲手往这张脸上铲了土，把这个老潜猎者深深埋葬，并在他的坟墓上垒起石堆。然而，似乎她那样做只是在浪费时间。她能够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那是福尔马林和灼热金属的味道。
“赫丝塔？”汤姆的声音呼唤道。他的声音微不可闻，远在花园之中的某处，现在她已经再也听不见了。
而史莱克向她伸出了他那双让人望而生畏的大手，并说道：“赫丝塔·肖。”
又一只气囊轰的一声爆开，化作一道光辉四射的喷泉直冲云霄。在甲板下坠的同时，汤姆发现自己片刻间飞在了空中。他重重地落到了草地上，不停翻滚，直撞到一尊保斯基的雕像上才停了下来。“赫丝塔！”他一边翻身爬起来，一边喊道，可是他的声音随着他的使劲而断断续续，然后他的心脏似乎也跳跳停停了。他揉着自己的胸口，可是一点也不能缓解痛苦。他跪了下来，然后脸着地摔倒。疼痛将他紧紧钉在了草地上。他昏了过去，而当他醒来的时候，有人正在他的身边。“赫丝塔？”他喃喃地说。
“爹地……”是芮恩，她的双手抚在他的背和肩上，她的脸俯下来凑近了他，满面泪水，惊恐万状。
“我没事。”他对她说，他说得没错，尽管他感到还有一点恶心和晕眩，但疼痛已经过去了，“以前也有过的……不算什么。”
他尝试着站起来，不过芮恩的朋友西奥过来扶起了他，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他搀了起来。西奥带他穿过花园回来的时候，他肯定又失去意识了，因为他以为赫丝塔和他在一起，可是当他环顾四周的时候她却不在，而他们则已经身在“鬼面鱼”号打开的舱门口了。彭尼罗正从飞行甲板的窗口朝他们张望。一切都是如此让人头昏脑涨，特别是由于整个花园都在晃动和摇摆，他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芮恩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努力想要对他笑，可是她同时却在不停地哭泣。“芮恩。”他说，“我们不能走，我们得找到你的母亲……”
芮恩摇摇头，帮西奥把他搀上飞艇。“我们要趁早把你从这个讨厌的地方带走。”她说。
舱门关上了，西奥走向飞行甲板去帮助彭尼罗发动引擎，芮恩则跪坐在她父亲身边，紧紧搂着他，就好像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当她生病或者害怕的时候，他曾经搂着她的那样。“好了，好了。”他以前就是这样对她轻声说的，所以现在她也轻声说道：“好了，好了。”然后抚摸着他的头发，亲吻着他，直到他再次平静下来。然后，她试着不去想妈妈，以及妈妈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还有妈妈匕首上明晃晃的刀光。她尽力告诉自己，她再也没有母亲了。
她老了好多啊！
史莱克曾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单生人，以及时间会对他们造成的影响，然而见到他那可怜的孩子还是令他感到震惊，她的脸饱经风霜，有了皱纹，她美丽的红发变得粗糙而灰白。他向她伸出手去，同时收起了刃爪，而她的反应则和大多数单生人面对他无路可逃的时候一样，不成词句的恸哭，以及突然失禁所带来的温热恶臭。她害怕他，这让他感到难受。他尽可能温柔地将她拉近，说：“我真想念你。”
赫丝塔紧紧扑在他布满凹痕的装甲上，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一边颤抖一边哭泣，同时聆听着她所听过的最令人伤心的声音——双发热内—卡洛引擎逐渐远去的轰鸣，因为“鬼面鱼”号抛下她起飞了。
云中9号最终坠落到了地面，一开始先是吊在下面的缆车像一只拖着的锚一样犁进沙地里，然后是甲板的边缘碰到了一片礁岩。一条条架空步道从底部撕裂了下来，翻滚着飞过沙丘；砸碎了的飞行机器和连根拔起的树木倾洒在沙漠之中。一条钢缆被扯断了；一只松垮垮的气囊脱离了开来向上飞去，穿过烟雾和尘土高飞远走。穹顶宫成片成片地爆裂，古董和美术品像炮弹碎片一样抛了出来。楼梯扭得弯曲；阳光露台压得变形；游泳池挤得粉碎。云中9号在地上弹了一下，削掉了一座巨大沙丘的顶部。一个个糖果色的圆形穹顶飞快地滚过沙漠，后面追着一众贪婪的小镇。残骸再次砸到地上，喷出一团团火焰，后面拖着无数缆绳和瘪瘪的气囊，它跌跌撞撞，翻翻滚滚，抖抖滑滑，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一时之间，寂静无声，直到千百亿扬起的细沙轻飘飘地撒落，仿佛发出一声叹息。就在这片寂静之中，在那些拾荒镇隆隆驶来吞吃残骸之前，潜猎者史莱克站了起来，双手抱起赫丝塔，带着她走进了沙漠之中，走进了无边的黑暗。
本故事将在《致命引擎Ⅳ·黑暗平原》中迎来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