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困在空中
一旦绿色风暴离去，云中9号上似乎非常安静。风儿依旧从垂落的吊索之间吹过，发出轻轻的吟唱，剩下的气囊相互挤来挤去，而从燃烧的穹顶宫里时不时地传出地板塌落的撞击声，但这些都不是人所发出的声响，所以它们似乎都无关紧要。
西奥和芮恩把失去意识的彭尼罗抬到了一片柏树林地中，位于他的船屋和树篱墙迷宫之间。在林地中央有一座喷泉，他们把彭尼罗放了下来，尽可能地让他舒服些。然后西奥坐了下来，头枕着手臂，也睡着了。这倒让芮恩吃了一惊。尽管她也很累，她知道自己太害怕也太焦虑了，根本睡不着。西奥是不一样的，她猜想道。他曾经上过战场，他也许已经习惯了这种绝望的不安。
“布布，我的小鸽子，我可以解释一切的！”彭尼罗喃喃地说了一句，然后翻了个身，半睁开眼睛。他看见芮恩就坐在他身边，于是嘟囔道：“哦，是你啊。”
“继续睡。”芮恩说。
“你不喜欢我。”彭尼罗气呼呼地说，“你瞧，我对你的父亲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可怜的小汤姆。我从没有故意伤害他的。那是一场事故，我发誓。”
芮恩检查了一下他的绷带。“不光是那个。”她说，“是你写的那本书。那里面全都是谎话！关于弗蕾娅小姐，还有安克雷奇，还有我妈妈与猎手团做交易的事……”
“哦，可那一部分是真的。”彭尼罗说，“我承认我也许在某些地方为了故事的节奏感而添油加醋了，可真的就是赫丝塔·肖把阿尔汉格尔斯克引过来的。她亲口这么告诉我的。‘我才是那个将猎手团带来这里的人。’她说，‘我想要让汤姆再次回到我身边。他是我那份掠食者的赏金。’然后，几个月之后，在一群阿尔汉格尔斯克的难民中，我遇到了一位迷人的年轻人，名叫茱莉安娜。她曾经是那个恶棍朴特·马思嘉的女奴之一，她告诉我她曾经目睹他们达成交易。说有一位女飞行员去见她的主人，并告诉了他安克雷奇的位置。一位年轻的女飞行员，几乎还是一个女孩，脸被一条吓人的伤疤分成了两半……”
“我不相信你的话。”芮恩恼火地说。她扔下他，跑到了花园里。这不可能是真的。彭尼罗又在耍他的老把戏了，歪曲事实。可是为什么他要坚持单单那一部分的故事，而承认其余的都是谎言呢？芮恩不安地猜想着。好吧，也许他是这么相信的。也许妈妈就是这么告诉他的，为了好吓唬他。至于马思嘉的女奴，就算她见过马思嘉和一个带疤的女飞行员说话，也不能表示那就是妈妈，空中贸易是一种危险的生活，肯定有很多女飞行员的脸都受过伤……
她晃晃脑袋，试图将这些烦人的念头赶出去。她有比彭尼罗的愚蠢故事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云中9号就在她的脚下摇晃不定，夜风中回荡着拉紧了的吊索所发出的吱呀声。烟雾沿着倾斜的草坪喷涌而下，掩盖住了四处散布的尸体和翻倒的自助餐桌。芮恩搜集起一些掉在地上的小点心，一边吃，一边站着眺望穹顶宫。很难相信这座美丽的建筑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它已经被熏黑了，烧得垮塌了下去，从破碎窗户里透出的唯一亮光，就是不断蔓延的红色火光。中央大穹顶像一只爆裂的马勃菌一样张开一个大口子。在它上方，那些气囊看上去还能坚持住，但它们已经被烟熏黑了，而且一些更加凶猛的火焰从彭尼罗房子的客房一侧直蹿入空中，距离那些气囊的底腹已经近得很危险了。
就在她驻足观望的时候，芮恩发觉有人站在附近看着她。“西奥？”她说着，转过身来。
但那不是西奥。
她吃了一惊，在陡峭的草地上失去平衡摔倒了，吓得直打嗝。潜猎者没有动，只是紧靠在倾斜的花园上。他正瞪着芮恩。在他眼睛的位置上只有圆形的绿灯，所以又怎么能做出瞪眼之外的任何表情呢？火光照耀在他破旧的装甲和污迹斑斑的刃爪上。他的脑袋抽搐着，油和润滑液从他的伤口里滴下来。
“你不是她。”他说道。
“我不是。”芮恩附和道。她的声音就好像小老鼠的尖厉叫声。她不明白这架可怕的老机器说的是谁，但她可不会与他争论这一点。她在草地上不停扭动屁股，试图慢慢离开他。
潜猎者缓缓走近，然后又停了下来。芮恩觉得她能听见他的装甲头颅内部有奇怪的机械在不停旋转和震颤着。“你像她。”他说，“但你不是她。”
“的确不是。我明白的，很多人都把我们搞混了。”芮恩说。她想知道他到底是把她错认成谁了。跑是没有用的，她对自己说，可是她的身体不听她的，因为它迫切地想要活下去。她撑起身就逃，连走带滑地爬过潮湿的草地，沿着花园的斜坡猛冲了下去。
“回来！”史莱克恳求道，“帮帮我！我必须找到她！”他动身跟着她跑，然后又停下了。追赶那个姑娘只会增加她的恐惧，而他在那张奇怪而熟悉的脸庞上已经见到了对他的恐惧和厌恶，这令他感到惊恐。他望着她消失在烟雾中。在他身后，穹顶宫的中央圆顶坍塌进了舞厅之中，无数火星喷薄而出。碎片像转轮焰火一样滚过他身边，撞进喷泉和花圃里，或是从甲板的边缘弹飞了出去，掉到下面的沙漠里。
史莱克无视这些，而是好奇地晃着脑袋。他灵敏的耳朵在这片嘈杂之中听见了空气引擎的嗡嗡声。
芮恩嗬嗬地喘着气，心脏怦怦狂跳，一路冲回柏树林地里。彭尼罗已经睡着了，也可能是又失去意识了，但西奥跳了起来：“芮恩，出什么事了？”
“潜猎者！”她总算喘着气说了出来，“绿色风暴还留下了一个潜猎者。就是那个又大又丑的，与另外一个打架的……”
彭尼罗呻吟一声，翻了个身。西奥轻轻地将芮恩拖到一旁：“芮恩，如果这个潜猎者想要杀死我们，它现在应该已经找到我们了，不是吗？它会追你，现在已经能到这里了。”
芮恩考虑了一下。“我觉得它损坏了。”她说。
“我说得没错吧。”
“我觉得它疯了。”她继续说了下去，她回想起那个潜猎者和她说话时的奇怪方式，于是紧张地傻笑了几声，“我猜想，假如正常的潜猎者应该是到处杀人的话，也许还是和一个发疯的潜猎者一起困在一座注定毁灭的飘浮岛屿上更好些。也许它只是想聊一聊天气。或者想给我织件毛衣。”
西奥笑了起来。“不管怎样，”他说，“会没事的。按照我们气体泄漏的速度，再过半小时左右我们就会坠落在沙漠里了。”
“你说得这好像是件好事一样。”
“这是好事。”西奥说，“过来瞧瞧。”
她跟着他穿过树林来到林地的另一头。从那里再过短短一段陡峭倾斜的草坪就是甲板的边缘了。在栏杆后方，他们能看见大地，看见云中9号的影子从蜿蜒的沙丘和荒芜的礁岩上滑过。四周，一簇簇灯光和幽灵般扬起的沙尘标志着一座座小型城镇和村庄的到来。它们争先恐后地朝着它们所认为的云中9号会坠落的地方驶来。
“拾荒镇！”芮恩哀号一声，“我们要被吃掉了！”
“云中9号会被吃掉。”西奥说，“我们不会。我们会在那些镇子到达前就离开，跑进沙漠里，然后以旅行者而非猎物的身份登上那些镇子。我们可以从穹顶宫里拿一些金子或者古代科技或者别的什么来付旅费。我们会没事的。”
芮恩平静了下来。这就是妈妈和爸爸如何走到一起的，她想，一起经历这样的冒险，从中就会产生出患难与共的情感。这种情谊强烈得足以克服任何事情：猜疑，丑陋，任何事情。当然，西奥并不丑。远远算不上丑陋。她转过头来望着他，他们的脸是这样接近，她的鼻尖甚至都擦到了他的脸颊。
就在这时——就在芮恩知道他们马上就要接吻了的时候，而且她心里有一半真的很想这么做，另一半则恐惧接吻更甚于恐惧拾荒镇——就在这时，草坪就好像是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中一艘小船的甲板一样，猛地在她脚下坠落了下去：把她抛到了西奥身上，又把西奥抛到了一棵树上。
“真讨厌！”她叫道。
云中9号如皇冠般的一圈气囊上正在发生灾变。从穹顶宫腾起的大火持续烘烤之下，中央的气囊破裂了，气体喷射而出，如同一股奔腾的蓝色火焰。有几个较小的气囊还在坚持着，但它们不足以持续支持云中9号的重量。甲板倾斜得更加厉害了，水从喷泉和游泳池里倾泻到边缘外，形成了一条条短暂的白色瀑布。各种残骸碎片也掉了下去；雕像和凉亭，盆栽植物和花园家具，帐篷和乐器，都像天降甘霖一样掉落到了下方的沙丘上。
一座座沙漠城镇都加快了速度，横冲直撞，互不相让，都急着想要第一个到达坠落地点。
“鬼面鱼”号穿过烟雾和尘土，飞进了云中9号的阴影中。从左舷窗口望去，倾斜的底部犹如一座巨大残破的墙壁，上面点缀着斑斑驳驳的弹坑和焚烧的残骸。赫丝塔打开探照灯，便看见一些扭曲得像麻花的维修步道从眼前移过，然后又是一条警告标语，用十英尺高的白色字母印着：禁止吸烟。缆车悬吊在断裂的缆索上，沾满血迹的舞会长裙和夜礼袍在破损的缆车车厢里随风飘舞。
“我们来得太迟了。”赫丝塔说，“这里不会还有人活着。”
“不许这么说！”汤姆对她说道。他的语气严厉，因为他们之前的争吵仍令他感到不舒服。他不想再吵架了，因为现在重要的是找到芮恩。然而他和赫丝塔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他却不知道是否能将它修复。她的冷酷，还有她抛弃俞饼时的那种平静，都让他的心揪了起来。
他怒气冲冲地使劲拉着“鬼面鱼”号的操纵杆，驾驶着它往上升，越过甲板的顶部边缘，小心地钻过一团乱的吊索之间。忽然间，他希望和他在一起的是弗蕾娅而不是赫丝塔。她才不会把可怜的俞饼留在后面。她会找到办法离开史金的高塔而不必杀死所有那些可怜人。而且她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找到芮恩的希望。
“还记得在伦敦的时候么？”他说，“记得美杜莎发射的那天晚上，我把你从伦敦带了出来？那一次看上去也是毫无希望了。可是我还是找到了你，不是吗？而现在我们也会找到芮恩的。”
在他们下方，云中9号就像一个吊在链子上的香炉。赫丝塔将探照灯对准了其上的花园，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芮恩和西奥把彭尼罗夹在中间拖着，像螃蟹一样打横穿过花园，想找到一个能在云中9号的甲板着陆的时候为他们提供掩护的地方。
“干得好！”彭尼罗对他们说。他暂时苏醒了过来，“干得妙！我要为你们所做的而给予你们自由……”然后他又晕了过去，这令他变得沉得根本抬不动。他们把他放下来，芮恩坐在他身边。地面就在下方五百英尺处，或许还要近，芮恩已经能看清在到处点缀于沙漠中的岩石之间顽强地生长着的一棵棵灌木，还有那座行驶在云中9号的阴影下的城镇，它靠着巨大的桶状车轮滚滚而行，其上层建筑的每一道门窗都清晰可见。空中充斥着过度紧绷的缆索所发出的声音。在悠长的金属吱呀声之下，另一种杂音越来越响。芮恩抬头望去。缠成一团的缆索在花园上方晃荡，一道探照灯的光束从它们之中刺了进来，照花了她的眼睛。随后光束移开了，犹如一根由光所构成的长手指，漫无目的地摸索着草坪。在光束后方，她看见了一艘小飞艇。
“快看！”她喊道。
“拾荒者。”西奥呻吟了一声，“要么就是空中海盗！”
下方城镇上的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一枚火箭噗噗地射了上来，在小飞艇后方的夜空中爆炸了。飞艇转了开去，然后又缓缓飞了回来，它的方向舵片轻快地摆动着，仿佛一条好奇鱼儿的鳍。船舱的窗口露出了一张脸。方向舵又摆动了几下，引擎吊舱跟着转动，然后这艘飞艇便在一片金属平台上降落了下来，离芮恩和西奥不是太近，但也没有远到让芮恩认不出那两个爬出船舱并匆忙穿过草坪向她跑来的人。
一开始她完全没法相信。妈妈和爸爸会到这里来，这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她闭起眼睛，想甩开这种令人伤心的幻觉。那不可能是他们，那不可能，无论她的眼睛是怎么告诉她的。显然她所经历的冒险已经令她难以承受，令她开始产生幻想了。
然后一个声音叫道：“芮恩！”跟着一双手臂抱住了她，抱得紧紧的，而那正是她的父亲，他拥抱着她，一边笑，一边说着：“芮恩！”不停地说了一遍又一遍，眼泪在他被灰尘弄脏的脸上冲出了白色的沟壑。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西奥和芮恩把失去意识的彭尼罗抬到了一片柏树林地中，位于他的船屋和树篱墙迷宫之间。在林地中央有一座喷泉，他们把彭尼罗放了下来，尽可能地让他舒服些。然后西奥坐了下来，头枕着手臂，也睡着了。这倒让芮恩吃了一惊。尽管她也很累，她知道自己太害怕也太焦虑了，根本睡不着。西奥是不一样的，她猜想道。他曾经上过战场，他也许已经习惯了这种绝望的不安。
“布布，我的小鸽子，我可以解释一切的！”彭尼罗喃喃地说了一句，然后翻了个身，半睁开眼睛。他看见芮恩就坐在他身边，于是嘟囔道：“哦，是你啊。”
“继续睡。”芮恩说。
“你不喜欢我。”彭尼罗气呼呼地说，“你瞧，我对你的父亲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可怜的小汤姆。我从没有故意伤害他的。那是一场事故，我发誓。”
芮恩检查了一下他的绷带。“不光是那个。”她说，“是你写的那本书。那里面全都是谎话！关于弗蕾娅小姐，还有安克雷奇，还有我妈妈与猎手团做交易的事……”
“哦，可那一部分是真的。”彭尼罗说，“我承认我也许在某些地方为了故事的节奏感而添油加醋了，可真的就是赫丝塔·肖把阿尔汉格尔斯克引过来的。她亲口这么告诉我的。‘我才是那个将猎手团带来这里的人。’她说，‘我想要让汤姆再次回到我身边。他是我那份掠食者的赏金。’然后，几个月之后，在一群阿尔汉格尔斯克的难民中，我遇到了一位迷人的年轻人，名叫茱莉安娜。她曾经是那个恶棍朴特·马思嘉的女奴之一，她告诉我她曾经目睹他们达成交易。说有一位女飞行员去见她的主人，并告诉了他安克雷奇的位置。一位年轻的女飞行员，几乎还是一个女孩，脸被一条吓人的伤疤分成了两半……”
“我不相信你的话。”芮恩恼火地说。她扔下他，跑到了花园里。这不可能是真的。彭尼罗又在耍他的老把戏了，歪曲事实。可是为什么他要坚持单单那一部分的故事，而承认其余的都是谎言呢？芮恩不安地猜想着。好吧，也许他是这么相信的。也许妈妈就是这么告诉他的，为了好吓唬他。至于马思嘉的女奴，就算她见过马思嘉和一个带疤的女飞行员说话，也不能表示那就是妈妈，空中贸易是一种危险的生活，肯定有很多女飞行员的脸都受过伤……
她晃晃脑袋，试图将这些烦人的念头赶出去。她有比彭尼罗的愚蠢故事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云中9号就在她的脚下摇晃不定，夜风中回荡着拉紧了的吊索所发出的吱呀声。烟雾沿着倾斜的草坪喷涌而下，掩盖住了四处散布的尸体和翻倒的自助餐桌。芮恩搜集起一些掉在地上的小点心，一边吃，一边站着眺望穹顶宫。很难相信这座美丽的建筑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它已经被熏黑了，烧得垮塌了下去，从破碎窗户里透出的唯一亮光，就是不断蔓延的红色火光。中央大穹顶像一只爆裂的马勃菌一样张开一个大口子。在它上方，那些气囊看上去还能坚持住，但它们已经被烟熏黑了，而且一些更加凶猛的火焰从彭尼罗房子的客房一侧直蹿入空中，距离那些气囊的底腹已经近得很危险了。
就在她驻足观望的时候，芮恩发觉有人站在附近看着她。“西奥？”她说着，转过身来。
但那不是西奥。
她吃了一惊，在陡峭的草地上失去平衡摔倒了，吓得直打嗝。潜猎者没有动，只是紧靠在倾斜的花园上。他正瞪着芮恩。在他眼睛的位置上只有圆形的绿灯，所以又怎么能做出瞪眼之外的任何表情呢？火光照耀在他破旧的装甲和污迹斑斑的刃爪上。他的脑袋抽搐着，油和润滑液从他的伤口里滴下来。
“你不是她。”他说道。
“我不是。”芮恩附和道。她的声音就好像小老鼠的尖厉叫声。她不明白这架可怕的老机器说的是谁，但她可不会与他争论这一点。她在草地上不停扭动屁股，试图慢慢离开他。
潜猎者缓缓走近，然后又停了下来。芮恩觉得她能听见他的装甲头颅内部有奇怪的机械在不停旋转和震颤着。“你像她。”他说，“但你不是她。”
“的确不是。我明白的，很多人都把我们搞混了。”芮恩说。她想知道他到底是把她错认成谁了。跑是没有用的，她对自己说，可是她的身体不听她的，因为它迫切地想要活下去。她撑起身就逃，连走带滑地爬过潮湿的草地，沿着花园的斜坡猛冲了下去。
“回来！”史莱克恳求道，“帮帮我！我必须找到她！”他动身跟着她跑，然后又停下了。追赶那个姑娘只会增加她的恐惧，而他在那张奇怪而熟悉的脸庞上已经见到了对他的恐惧和厌恶，这令他感到惊恐。他望着她消失在烟雾中。在他身后，穹顶宫的中央圆顶坍塌进了舞厅之中，无数火星喷薄而出。碎片像转轮焰火一样滚过他身边，撞进喷泉和花圃里，或是从甲板的边缘弹飞了出去，掉到下面的沙漠里。
史莱克无视这些，而是好奇地晃着脑袋。他灵敏的耳朵在这片嘈杂之中听见了空气引擎的嗡嗡声。
芮恩嗬嗬地喘着气，心脏怦怦狂跳，一路冲回柏树林地里。彭尼罗已经睡着了，也可能是又失去意识了，但西奥跳了起来：“芮恩，出什么事了？”
“潜猎者！”她总算喘着气说了出来，“绿色风暴还留下了一个潜猎者。就是那个又大又丑的，与另外一个打架的……”
彭尼罗呻吟一声，翻了个身。西奥轻轻地将芮恩拖到一旁：“芮恩，如果这个潜猎者想要杀死我们，它现在应该已经找到我们了，不是吗？它会追你，现在已经能到这里了。”
芮恩考虑了一下。“我觉得它损坏了。”她说。
“我说得没错吧。”
“我觉得它疯了。”她继续说了下去，她回想起那个潜猎者和她说话时的奇怪方式，于是紧张地傻笑了几声，“我猜想，假如正常的潜猎者应该是到处杀人的话，也许还是和一个发疯的潜猎者一起困在一座注定毁灭的飘浮岛屿上更好些。也许它只是想聊一聊天气。或者想给我织件毛衣。”
西奥笑了起来。“不管怎样，”他说，“会没事的。按照我们气体泄漏的速度，再过半小时左右我们就会坠落在沙漠里了。”
“你说得这好像是件好事一样。”
“这是好事。”西奥说，“过来瞧瞧。”
她跟着他穿过树林来到林地的另一头。从那里再过短短一段陡峭倾斜的草坪就是甲板的边缘了。在栏杆后方，他们能看见大地，看见云中9号的影子从蜿蜒的沙丘和荒芜的礁岩上滑过。四周，一簇簇灯光和幽灵般扬起的沙尘标志着一座座小型城镇和村庄的到来。它们争先恐后地朝着它们所认为的云中9号会坠落的地方驶来。
“拾荒镇！”芮恩哀号一声，“我们要被吃掉了！”
“云中9号会被吃掉。”西奥说，“我们不会。我们会在那些镇子到达前就离开，跑进沙漠里，然后以旅行者而非猎物的身份登上那些镇子。我们可以从穹顶宫里拿一些金子或者古代科技或者别的什么来付旅费。我们会没事的。”
芮恩平静了下来。这就是妈妈和爸爸如何走到一起的，她想，一起经历这样的冒险，从中就会产生出患难与共的情感。这种情谊强烈得足以克服任何事情：猜疑，丑陋，任何事情。当然，西奥并不丑。远远算不上丑陋。她转过头来望着他，他们的脸是这样接近，她的鼻尖甚至都擦到了他的脸颊。
就在这时——就在芮恩知道他们马上就要接吻了的时候，而且她心里有一半真的很想这么做，另一半则恐惧接吻更甚于恐惧拾荒镇——就在这时，草坪就好像是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中一艘小船的甲板一样，猛地在她脚下坠落了下去：把她抛到了西奥身上，又把西奥抛到了一棵树上。
“真讨厌！”她叫道。
云中9号如皇冠般的一圈气囊上正在发生灾变。从穹顶宫腾起的大火持续烘烤之下，中央的气囊破裂了，气体喷射而出，如同一股奔腾的蓝色火焰。有几个较小的气囊还在坚持着，但它们不足以持续支持云中9号的重量。甲板倾斜得更加厉害了，水从喷泉和游泳池里倾泻到边缘外，形成了一条条短暂的白色瀑布。各种残骸碎片也掉了下去；雕像和凉亭，盆栽植物和花园家具，帐篷和乐器，都像天降甘霖一样掉落到了下方的沙丘上。
一座座沙漠城镇都加快了速度，横冲直撞，互不相让，都急着想要第一个到达坠落地点。
“鬼面鱼”号穿过烟雾和尘土，飞进了云中9号的阴影中。从左舷窗口望去，倾斜的底部犹如一座巨大残破的墙壁，上面点缀着斑斑驳驳的弹坑和焚烧的残骸。赫丝塔打开探照灯，便看见一些扭曲得像麻花的维修步道从眼前移过，然后又是一条警告标语，用十英尺高的白色字母印着：禁止吸烟。缆车悬吊在断裂的缆索上，沾满血迹的舞会长裙和夜礼袍在破损的缆车车厢里随风飘舞。
“我们来得太迟了。”赫丝塔说，“这里不会还有人活着。”
“不许这么说！”汤姆对她说道。他的语气严厉，因为他们之前的争吵仍令他感到不舒服。他不想再吵架了，因为现在重要的是找到芮恩。然而他和赫丝塔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他却不知道是否能将它修复。她的冷酷，还有她抛弃俞饼时的那种平静，都让他的心揪了起来。
他怒气冲冲地使劲拉着“鬼面鱼”号的操纵杆，驾驶着它往上升，越过甲板的顶部边缘，小心地钻过一团乱的吊索之间。忽然间，他希望和他在一起的是弗蕾娅而不是赫丝塔。她才不会把可怜的俞饼留在后面。她会找到办法离开史金的高塔而不必杀死所有那些可怜人。而且她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找到芮恩的希望。
“还记得在伦敦的时候么？”他说，“记得美杜莎发射的那天晚上，我把你从伦敦带了出来？那一次看上去也是毫无希望了。可是我还是找到了你，不是吗？而现在我们也会找到芮恩的。”
在他们下方，云中9号就像一个吊在链子上的香炉。赫丝塔将探照灯对准了其上的花园，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芮恩和西奥把彭尼罗夹在中间拖着，像螃蟹一样打横穿过花园，想找到一个能在云中9号的甲板着陆的时候为他们提供掩护的地方。
“干得好！”彭尼罗对他们说。他暂时苏醒了过来，“干得妙！我要为你们所做的而给予你们自由……”然后他又晕了过去，这令他变得沉得根本抬不动。他们把他放下来，芮恩坐在他身边。地面就在下方五百英尺处，或许还要近，芮恩已经能看清在到处点缀于沙漠中的岩石之间顽强地生长着的一棵棵灌木，还有那座行驶在云中9号的阴影下的城镇，它靠着巨大的桶状车轮滚滚而行，其上层建筑的每一道门窗都清晰可见。空中充斥着过度紧绷的缆索所发出的声音。在悠长的金属吱呀声之下，另一种杂音越来越响。芮恩抬头望去。缠成一团的缆索在花园上方晃荡，一道探照灯的光束从它们之中刺了进来，照花了她的眼睛。随后光束移开了，犹如一根由光所构成的长手指，漫无目的地摸索着草坪。在光束后方，她看见了一艘小飞艇。
“快看！”她喊道。
“拾荒者。”西奥呻吟了一声，“要么就是空中海盗！”
下方城镇上的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一枚火箭噗噗地射了上来，在小飞艇后方的夜空中爆炸了。飞艇转了开去，然后又缓缓飞了回来，它的方向舵片轻快地摆动着，仿佛一条好奇鱼儿的鳍。船舱的窗口露出了一张脸。方向舵又摆动了几下，引擎吊舱跟着转动，然后这艘飞艇便在一片金属平台上降落了下来，离芮恩和西奥不是太近，但也没有远到让芮恩认不出那两个爬出船舱并匆忙穿过草坪向她跑来的人。
一开始她完全没法相信。妈妈和爸爸会到这里来，这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她闭起眼睛，想甩开这种令人伤心的幻觉。那不可能是他们，那不可能，无论她的眼睛是怎么告诉她的。显然她所经历的冒险已经令她难以承受，令她开始产生幻想了。
然后一个声音叫道：“芮恩！”跟着一双手臂抱住了她，抱得紧紧的，而那正是她的父亲，他拥抱着她，一边笑，一边说着：“芮恩！”不停地说了一遍又一遍，眼泪在他被灰尘弄脏的脸上冲出了白色的沟壑。